《茶香情缘》 第1章 魂穿大明 刺耳的刹车轰鸣、金属的扭曲尖啸…沈凌霄,一个普通的历史系大学生,在雨夜十字路口的车祸中,意识被狠狠地甩入无尽的黑暗。再“醒”来时,身下是冰冷的黄土,刺鼻的血腥味混杂着草木**的气息。不属于他的记忆碎片汹涌而入——陈润泽,17岁,苏州府吴江县茶商陈友福的独子,随父押运新茶往山西,途中遭遇山贼劫掠… “呃…”胸腔残留着车祸的幻痛,沈凌霄或者说占据了陈润泽躯壳的灵魂——挣扎坐起。灵魂穿越?!他触摸着少年粗糙的脸颊和瘦弱的身躯,环顾着四周散落的破茶箱,倾倒的独轮车,以及大片暗褐色的干枯血迹…父亲和伙计生死未卜。冰冷的恐惧和巨大的荒谬交织。他强迫自己冷静:先活下来!找到河间府! 凭借着陈润泽零星的记忆和脑中储存的明史知识,沈凌霄辨认出远方地平线上那一道巍峨如山的灰黑轮廓——大明河间府。深秋的寒风卷起枯叶,暮色四合 ,城墙透出铁血的威严。必须在城门关闭前进城!荒野意味着冻毙、野兽,更意味着被巡夜军士当作逃户流民“就地正法”的风险。更揪心的是,他还要进城打听父亲的下落,那些血印如同不祥的烙印。他踉跄着在狼藉中搜寻。万幸一个粗布褡裢半埋在土里:几件沾血的粗棉直?,几块硬邦邦的杂粮饼。一小包碎银子(大约有两三钱)他急忙换上稍微干净的外衣,掩盖着血迹,然而当手习惯性的伸入怀中、腰间时,他的心瞬间跌入谷底——路引!户帖! 冷汗瞬间湿透内衫。作为历史系的学生,他太清楚《大明律》的铁则:“凡军民人等来往,但出百里者,即验文引…若无文引,必须擒拿送官!”轻则杖刑枷号,重则当作逃军、流民甚至通匪奸细,下场凄惨!没有,这张盖着吴江县衙大印的纸,他就是“黑户”,是法网下待宰的羔羊!他发了疯似的翻找草丛、车板缝隙…一无所获。山贼不仅劫财,连身份证明一并搜走了!车祸夺走现代生活,穿越又把他抛入绝境。 绝望如潮,但大学生的理智强行压下恐慌。沈凌霄,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知识!是自己现在唯一的武器。河间府…通济门!他回忆课堂所学:通济门是商旅主要通道,盘查相对“有章可循”,但也最怕“来历不明”。他必须利用规则!他忍着胸口的闷痛(车祸残留感与人生恐慌的记忆交织),将褡裢藏好,低头混入通往通济门的人流。 瓮城巨大的阴影笼罩下,人群车马喧嚣如沸。守城的军士身着褪色的红战袄,皮甲陈旧,眼神却如鹰隼般锐利。长枪斜指,腰刀半出。严厉的盘问声此起彼伏:“路引!户帖!做何营生?!”一旁木案后,吏员账仔细核对一对绸缎商贾的“勘合”与“货单”,打开箱笼抽查。一个身着绸衫、气度沉稳的老者递上盖有官印的路引和生员巾服(功名证明),很快被放行。几个蓬头垢面赤脚的流民则被军士粗暴地用枪杆驱赶到墙根。稍有反抗便是一顿棍棒,惨嚎声令人心悸。沈凌霄的心跳在胸腔里面擂鼓。他学着旁人垂目缓行,努力降低存在感,试图融入背景。 “兀那后生!站住!”一声炸雷般的断喝。一个身材魁梧、左颊带疤的什长(古代基层官职,统领十人单位)横身拦在他面前,目光带如刀,瞬间锁定他衣襟下摆不易察觉的几点暗红血渍和脸上不正常的苍白。“路引!户帖!速速呈验!”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 沈凌霄浑身一僵,几乎窒息。他强压翻腾的恐惧,模仿着陈润泽记忆里的吴语(古代苏州等地区使用的语言,属于汉语七大方言之一)带着劫后余生的彷徨与虚弱,躬身行礼,气喘吁吁的说:“军…军爷容禀!小子是苏州府吴江县‘陈记茶行’伙计陈润泽,随我家掌柜陈有福押运新茶入山西…行至十里坡,遭…遭了强人!货没了,掌柜和伙计们…生死不知!小子拼死逃出,可…可路引、户帖…全…全丢了!”他声音哽咽,手指下意识按着胸口,不适处,这痛苦显得无比真实。同时,他右手在袖中紧紧捏住了那最大块的碎银子。 “丢了?”疤脸什长冷笑,逼近了一步,浓重的汗味和铁锈味扑面而来。“遭了匪?就你一个半大的孩子,毫发无伤跑出来了?路引户帖全丢了?”他眼中疑云密布,嘴角扯出残酷的弧度,“哼!这套说辞,爷听得耳朵起茧!瞧你这身板,这脸色,不是分赃不均的内贼,就是官军剿匪的漏网鱼!来人!给我锁了!押送卫所,大刑伺候!” 第2章 绝处逢生 两名兵丁如狼似虎地扭住沈凌霄的胳膊。那巨大的力道让他这具瘦弱的身体痛呼出声,被粗暴地拖离队伍,狠狠掼在冰冷坚硬的地面上身上的银子也掉落地上不知被何人捡去。尘土呛入鼻腔,膝盖和手肘传来火辣辣的疼痛。周围是百姓们或同情、或冷漠、或幸灾乐祸的目光。沈凌霄心中一片绝望的冰凉。完了! 就在兵丁要将瘫软在地的沈清秋拖走这千钧一发之际,一个清亮、沉稳的女声响起:“什长,且慢!请手下留情!”这声音如同炎夏里的一股清泉,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 沈凌霄挣扎着抬头望去,只见一辆看似朴素、实则用料考究的青幔小车停在路边。车帘掀起,一名身着淡青色素罗裙的女子在一名小丫鬟的搀扶下,正快步走来。她容貌清丽,气质从容,行走间自有一股让人无法忽视的气度。 那什长显然认得她,粗犷的脸上闪过一丝意外,紧皱的眉头稍稍松开,但语气仍带着公事公办的严肃:“暮小姐?您怎么在此?此人无路引,形迹可疑,卑职也是按律办事,不敢徇私。” 原来她姓暮。沈凌霄心中燃起一丝微弱的希望。 暮婉清走到近前,目光快速而仔细地扫过被兵丁押着、狼狈不堪的沈清秋。她的视线在他因挣扎而略微敞开的衣襟处停顿了一瞬——那里隐约露出了一块系着红色丝绳的玉佩,虽沾了泥污,但能看出是苏工独特的缠枝莲纹样。随即,她转向什长,从容不迫地施了一礼: “什长忠于职守,铁面无私,小女子一向敬佩。只是今日之事,或许另有隐情。此人事出有因,并非奸恶之徒。”她微微侧身,示意了一下旁边人稍少些的地方,“可否请什长借一步说话?” 什长看了看暮婉清,又瞥了一眼地上奄奄一息的沈清秋,略一沉吟,还是点了点头,跟着暮婉清走到了几步开外。 暮婉清压低了声音,语速稍快但条理清晰:“什长,此人并非奸细,也非逃奴。他确是苏州府吴江县茶商陈有福的独子,名唤陈润泽。” 什长面露疑色:“暮小姐如何得知?” “家父亦是经营茶业,常往来于南北。”暮婉清解释道,“南直隶的茶商圈子说大不大,陈有福陈老板的名号,家父曾多次提及,是位信誉卓著的厚道商人。他们父子此番押茶进京,意在开拓京城市场。三日前,他们在城西北三十里的十里坡遭遇悍匪,陈老板与四名伙计为掩护独子,拼死断后,至今下落不明。陈公子是侥幸逃脱,一路逃亡至此,故而路引财物尽失,落得如此狼狈境地。” 她顿了顿,观察着什长的神色,见他似有意动,便继续加重筹码:“陈老板在苏松一带商誉极佳,朋友故旧不少。此事若传扬开来,商界同仁必不会坐视其独子蒙难。什长今日若能网开一面,行个方便,不仅是救人性命于水火,亦是成全了一段义举。家父,以及商会中知晓此事的诸位前辈,都会感念您这份人情。” 话语末了,她衣袖微动,一个极其隐蔽而流畅的动作,一锭约莫五两重的雪花银已悄然滑入了什长的袖袋之中。 什长的手指在袖中捏了捏那锭沉甸甸的银子,又飞快地权衡着暮婉清话中的分量——河间府暮家茶行的财力和在本地的影响力,他是知道的;而苏州茶商商会可能带来的人情和后续可能的“表示”,更是让他心动。他脸上的严厉之色如冰雪般渐渐消融。 他走回沈凌霄面前,故作姿态地又上下打量了他一番,尤其是仔细看了看他腰间那块此刻更加清晰的缠枝莲纹玉佩,然后对两名兵丁挥了挥手:“松开吧。” 兵丁依言松手。沈凌霄腿一软,差点再次跌倒,勉强用手撑住地面。 什长清了清嗓子,声音洪亮,既是对沈凌霄,也是对周围看热闹的百姓说道:“既然是暮小姐亲自作保,查明你是遭难的商贾之后,情况特殊,法理亦不外乎人情。本什长今日便破例一次,准你入城。” 他话锋一转,带着警告意味,“不过,入城之后,需立即寻保人,尽快到官府补办路引凭证,安分守己,不得滋事生非!若有违犯,严惩不贷!” “多谢军爷!多谢暮小姐再生之恩!”沈凌霄几乎是本能地脱口而出,劫后余生的虚脱感和巨大的感激之情交织在一起,让他声音发颤。 暮婉清对什长微微颔首,语气依旧平静:“多谢什长通融,改日家父必当登门致谢。” 随即,她示意身旁的丫鬟和候在一旁的车夫福伯,“福伯,扶陈公子上车。小心些,他身上有伤。” 马车重新行驶起来,车轮碾过青石板路,发出规律而平稳的辘辘声。车厢内布置得素雅而舒适,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淡淡的、清雅的茶香。沈清秋靠着柔软的车厢壁,感觉自己仿佛从地狱回到了人间。身体的极度疲惫和精神的巨大冲击,让他一时之间说不出话来。暮婉清也没有说话,只是递给他一杯温水。“陈公子,先喝点水,缓一缓。” 沈凌霄道了声谢,接过杯子,手还有些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温热的液体滑过干涩灼痛的喉咙,等他稍微平复了一些,暮婉清又递过来几块精致的点心。 吃了点东西,喝了水,沈凌霄感觉力气和神智都回来了一些。他抬起头,再次郑重地向暮婉清道谢。暮婉清轻轻摇头:“陈公子不必多礼。家父与陈老板算是旧识,同行落难,援手是的。只是……”她话锋微转,目光带着探究,“陈公子方才说,是在十里坡出的事?那伙人……不似寻常山匪?” 沈凌霄心中一动,立刻捕捉到了她话中的关键。他努力回忆着陈润泽记忆碎片中那些混乱的画面:“是。那伙人黑衣蒙面,动作整齐,配合默契,刀法狠辣,像是……受过专门的训练。而且目标明确,直指茶叶。” 暮婉清静静地听着,眼神变得愈发深邃。等到沈清秋说完,她沉默了片刻,才缓缓开口,声音压得更低:“十里坡……近来确不太平。类似的商队被劫案件,已非一起。官府虽也曾派人清剿,但收效甚微。”她没有再说更多,但那双会说话的眼睛已经传递了足够的信息——这背后恐怕不简单。 似乎看出了他的担忧与恐惧,暮婉清语气缓和了些:“陈公子也不必过于绝望。当务之急,是你要先安顿下来,养好身体。寻访陈老板下落之事,暮家会尽力帮忙打听。” 到了暮府,客院早已备好。热水洗去了粗糙脸颊和瘦弱身躯上的污垢,换上干净衣物后,虽然依旧瘦弱,但总算有了几分清秀书生的模样。郎中诊脉,说他忧惧过度,体虚力弱,需好生调养。 躺在柔软的床上,沈凌霄思绪纷杂。暮婉清对“十里坡”的反应,似乎知道些什么。而她一个年轻女子,能轻易摆平守城什长,这暮府也透着不寻常。 在暮府静养了几日,沈凌霄的身体恢复了些许力气,脸上也终于有了点血色,虽然依旧瘦弱,但不再那么骇人。这日,暮婉清请沈凌霄到花厅用茶。 “陈公子身体可好些了?”暮婉清关切地问。 “多谢小姐照拂,已无大碍。”沈凌霄道谢,随即询问,“不知……小姐可有家父的消息?” 暮婉清神色略显凝重:“我已派人去十里坡附近打探。只是……现场除了打斗痕迹和一辆破损的骡车,并未发现陈老板和伙计的踪迹。那伙人也像是凭空消失了。”沈凌霄的心猛地一沉。他粗糙的手指紧紧攥住了衣角。“不过,公子也不必过于灰心。”暮婉清安慰道,“我已嘱托各方朋友留意。” 这时,一个管事进来,低声禀报茶行的一批货与买家在品质上发生争议,对方坚持认为烘干的毛茶火候不足,要压价三成。 暮婉清眉头微蹙。 沈凌霄见状,想起自己前世对古代制茶工艺的研究,便主动请缨:“小姐,不知可否……让在下一观那批茶叶?” 暮婉清有些意外,但还是带他去了仓库。 沈凌霄仔细观色、闻香、咀嚼,然后肯定地说:“这批毛茶火候并非不足,而是烘干时受热不均,导致部分叶片有轻微焦糊,但内质未损。若以‘火候不足’压价,实属不当。”并提出了筛分处理的解决方案。暮婉清眼中闪过惊异,立刻吩咐管事照办。结果,不仅成功说服了买家,损失也降到了最低。 此事之后,暮婉清看沈凌霄的眼神彻底不同了。她没想到这个看似瘦弱、竟有如此精准的眼力和实用的见识。“陈公子,此次多亏你了。”暮婉清真诚地说道。“小姐言重了,略尽绵力而已。”沈凌霄谦逊地回答,心中却稍稍安定。他终于在这个陌生的时代,凭借自己的一点知识,找到了些许价值。 然而,他也清楚,父亲的失踪、那伙神秘的劫匪、前往山西的目的,以及眼前这位深不可测的暮小姐,都还笼罩在迷雾之中。他这具瘦弱的身体和来自现代的灵魂,能否在这大明王朝的波谲云诡中,找到一条生路,并揭开所有的谜底? 夜色渐深,沈凌霄站在窗前,望着远方。十里坡的谜团,应天的未知,都在等待着他。他的旅程,才刚刚开始。 第3章 市井茶踪 在暮府精致却略显沉闷的客院里休养了不到三日,沈凌霄便感到浑身不自在。他骨子里早已不是那个只知圣贤书的陈润泽。前世作为历史系学生,他固然埋首故纸堆,但也同样热衷于穿梭在城市的烟火巷陌中感受历史的脉动。如今,这具身体原主自幼随父行商的记忆与他的本能融合,让他对市井有着超乎寻常的敏锐。 这具身体虽然依旧瘦弱,脸颊因连日的惊恐饥渴而显得格外粗糙,但那双眼睛,在洗去风尘后,却渐渐焕发出一种不属于书生的、混合着审慎与机敏的光芒。 他清楚地知道,暮府的庇护是暂时的,父亲生死未卜,自己必须尽快了解这个时代,找到立足点和突破口。 这日清晨,天光微亮,他便起身,仔细抚平那身暮府提供的靛蓝色细棉布直身,找到了正在庭院中吩咐仆役的暮婉清。 “暮小姐,”他拱手一礼,姿态谦逊,言语却带着商贾的直爽,“连日叨扰,心下难安。陈某是个闲不住的人,整日困坐,于身心无益。不知可否容在下出去走走,见识一番河间府的风物人情?或许……在茶楼酒肆间,也能偶然听得一些南来北往的消息,对寻访家父或有些许助益。”暮婉清转过身,晨光勾勒出她清丽的侧影。她目光落在他虽瘦弱却挺直的脊梁上,略一沉吟,便点了点头:“陈公子有此心,是人之常情。河间府虽不比苏杭,却也别有风貌。让福伯跟着你吧,他对街面熟络,也好有个照应。” “多谢小姐。”沈清秋再次道谢,心中松了口气。 迈出暮府那扇沉重的黑漆木门,喧嚣的市井声浪瞬间将他吞没。空气中混杂着炊烟、牲畜、油脂、香料和隐隐的粪土气息,复杂而真实。青石板路被岁月磨得光滑,两旁店铺林立,布幌招展。小贩的吆喝、妇人的讨价、骡马的响鼻、车轮的辘辘声……交织成一幅生动的画卷。 沈凌霄看似信步而行,目光却如篦子般扫过一切细节:粮铺门口“新米每石银五钱七分”的木牌、布庄里松江细布与寻常棉布的价差、衙门口围观海捕文书的人群、街角公人懒散却锐利的目光……所有信息都被他无声地记录、分析。 福伯默不作声地跟在半步之后,暗自观察。这位“陈公子”步履间带着市井的松弛,对街边三教九流的营生都投去纯粹探究的目光,无半分书生式的清高或鄙薄。 行至一处十字路口的茶摊,沈凌霄停下脚步。 “福伯,走累了,歇歇脚喝碗茶如何?” “听公子的。”福伯应道。 两人寻了张空桌坐下。摊主是个黑瘦汉子,麻利地擦着桌子:“二位客官,用点什么茶?有便宜的茉莉末,也有稍好的雨前。” “就来两碗雨前吧。”沈凌霄道,声音里带着难以完全掩饰的吴语软糯。 粗瓷大碗端上,茶汤浑浊,梗叶碎杂。沈凌霄却不以为意,吹气喝了一口,便笑着与摊主搭话:“老板生意兴隆。这河间府到底是通衢大邑,比我们南边苏州城里,还热闹得另有一番气象。” 摊主见他语气和善,又有暮家老仆相伴,也笑道:“客官是苏州来的?怪不得口音软和。咱这河间府,靠着运河,南来北往,混口饭吃罢。” “是啊,”沈凌霄适时叹口气,脸上堆起愁容,“随长辈出来跑趟生意,想去山西,没成想……唉,行情摸不准,长辈正为一批货的落脚处发愁。老板见识广,可知这河间府,哪家牙行信誉牢靠?若想雇车马往西边走走,哪家脚行稳妥些?” 摊主一边续水,一边压低声:“客官问这个……牙行嘛,‘通源号’李牙人还算厚道。脚行的话,‘快利帮’孙把头路子野,‘信诚脚行’王老大价钱公道些。”他左右看看,声音更低,“不过客官,最近不太平,听说十里坡那边又出事了,劫了南边的细茶……你们往西去,可得万分小心。” “十里坡”! 这三字如冰针刺入沈凌霄耳中。他端着茶碗的手指几不可察地一紧,面上却不动声色:“十里坡?我们来时仿佛路过,看着就险。贼人如此猖獗,官府不管?” “管?”摊主撇撇嘴,“那些杀才来去如风,抢完就钻山沟了。前阵子一伙山西皮货商也着了道,赔个精光,还在府衙哭诉呢,毛贼也没抓到一个。” 沈凌霄又闲话几句,付钱离开。 走出十几步,福伯终是忍不住低语:“陈公子,您问得……真细致。” 沈凌霄回头,粗糙脸上露出市井的通透:“福伯,家父常教,出门在外,耳聪目明方能保身。心里得有本自己的账。” 接下来的几天,沈凌霄成了河间府街面的常客。他钻小巷,听井边闲聊;去码头,看苦力卸货;在暮家茶行外观摩验茶、杀价。他不再刻意隐藏那份超越时代的洞察力,只将其归为“随父行商,耳濡目染”。他甚至凭前世对度量衡的了解,在暮婉清偶问茶价时,精准指出银钱成色与秤杆上的细微陷阱,让老账房都侧目。 暮婉清通过福伯的回报与自己的观察,对沈凌霄的印象彻底扭转。最初的怜悯与同行之谊,渐化作惊讶与探究。这年轻人时而似对官制称谓懵懂,时而又展现出精明的市井智慧与商业嗅觉。 这日傍晚,沈凌霄带着一身风尘回到暮府,在回廊下遇见赏菊的暮婉清。 “陈公子气色红润了些。”她语气平淡。 “走动多了,气血活络。”沈凌霄笑了笑,话锋一转,“小姐,我听闻十里坡之前,还有山西皮货商的案子?” 暮婉清拈着菊瓣的手指一顿,抬眸看他,眸光清亮而审慎:“陈公子消息灵通。不错,手法如出一辙。” 沈凌霄眉头锁紧,茶商的本能让他警觉:“目标皆是高价货,地点固定,行事狠辣利落……这伙人,绝非寻常山匪。”他眼中锐光一闪,“倒像是被人圈养,专事剪除对手的恶犬!” 暮婉清眼中讶色一闪而过,化为更深沉的凝重。“陈公子是苏州来的茶商,见识果然不凡。”她沉吟片刻,决然道:“此事背后恐有巨测。此地不便,请随我来。” 第4章 密室疑云 暮色渐浓,暮府内的灯笼次第亮起,在青石板上投下摇曳的光影。暮婉清屏退左右,独自引着沈凌霄穿过数重庭院。他们走的并非平日待客的路径,而是绕过假山,穿过一片竹林,最终停在一处极为僻静的院落前。 院门虚掩,推门而入,只见院内杂草丛生,显然久未打理。正房是一座看似废弃的库房,门上的铜锁锈迹斑斑。 "福伯,有劳您在门外守着。"暮婉清对紧随其后的老仆低声道。待福伯躬身退至院门处,暮婉清这才转身,手指在门框上一处不起眼的雕花处轻轻按压。只听一阵细微的机括转动声,那看似锈死的铜锁竟"咔哒"一声自动弹开。 沈凌霄心中暗惊,面上却不露声色。推门而入,一股陈年木料与尘土混合的气息扑面而来。库房内堆满了蒙尘的旧物,蛛网遍布,任谁看了都会以为这是一处荒废已久的所在。 暮婉清步履轻盈地走向西墙,在一排书架前驻足。她伸手在书架侧面摸索片刻,随即轻轻一按。伴随着低沉的机括声,沉重的书架缓缓向一侧滑开,露出后面一条向下的石阶。阴冷的风从地道中涌出,带着潮湿的泥土气息和若有若无的铁锈味。 "暮家能在河间府立足百年,总有些非常手段。"暮婉清提起早已备好的灯笼,回头看了沈凌霄一眼,"陈公子可敢随我一探?"沈凌霄毫不犹豫地点头:"但凭小姐引路。" 石阶陡峭,两侧墙壁上凝结着水珠。约莫下了两丈深浅,眼前豁然开朗,竟是一间颇为宽敞的密室。四壁皆是夯土夯实,墙上挂着几幅泛黄的舆图,角落里整齐地堆放着几个樟木箱笼。密室中央仅有一张柏木桌和几张条凳,陈设简单却处处透着精心。 暮婉清将灯笼放在桌上,昏黄的光晕在她清丽的脸上跳跃。她从一个上锁的箱笼中取出一卷文书,在沈凌霄面前徐徐展开。 "这是近半年来,河间府及周边州县上报的劫案卷宗抄录。"她的指尖轻轻点在其中几处用朱笔圈注的地方,"陈公子仔细看看。" 沈凌霄凝神细阅,越看越是心惊。从去年秋分至今,类似十里坡的劫案竟已发生了七起!遇袭的都是南来北往的商队,货物从茶叶、丝绸到药材、皮货不等,但手法却出奇地一致:都是选择险要地段设伏,行动迅如闪电,从不留活口。更令人不安的是,各地官府追查后皆是无果而终。 "这些案子看似分散,实则都发生在通往山西的要道上。"沈凌霄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明悟,"而且时间上似乎颇有规律,几乎都发生在月圆前后。" "陈公子果然敏锐。"暮婉清赞许地点头,又从箱中取出一本装帧精美的账册,"更奇怪的是这个。这是暮家各地商号汇总的市价变动记录。你瞧,每次劫案发生后,相应的货物价格都会在黑市出现异常波动,但最终都会有几家特定的商行以低价吃进这批''黑货''。" "官匪勾结,垄断市利?"沈凌霄立刻反应过来。 "恐怕不止如此。"暮婉清的声音压得更低,"我派人暗中查过那几家商行的背景,明面上的东家都是些傀儡,真正的幕后之人线索都指向山西。" 密室中一时寂静。沈凌霄感到一股寒意顺着脊椎缓缓爬升。如果此事真的牵扯到山西的势力,那父亲卷入的恐怕非同小可。 "还有这个。"暮婉清从箱笼最底层取出一个用油布仔细包裹的布包,解开后,里面是几块碎裂的瓷片和一枚锈迹斑斑的箭簇。"这是在十里坡现场更深处找到的。瓷片是江西景德镇的青花,但画工纹样分明是官窑的技法,却无官窑的款识。这箭簇也不是寻常军器局的模样。"沈凌霄接过箭簇,入手只觉沉重异常,锈色下隐约可见特殊的螺旋纹路。他前世在博物馆见过类似藏品,这是明代早期卫所精锐才配发的破甲锥! "官窑私烧,军械外流……"他喃喃自语,"莫非与山西的边镇有关?" 暮婉清没有直接回答,而是款款走到墙边,指着一幅巨大的舆图:"陈公子请看,十里坡这个位置,不仅是通往山西的要冲,距离漕运枢纽也不过一日路程。若借此地将南货北运,或将塞外的货物私贩入关……" 她转过身来,目光灼灼地看着沈凌霄:"陈公子,令尊押送的,真的只是茶叶吗?" 沈凌霄如遭雷击,脑海中闪过父亲临行前夜独自在书房整理货物的身影。那时父亲神色凝重,再三检查每个箱笼,他当时只当是父亲重视这批价值不菲的"碧螺春",如今想来,那般谨慎恐怕另有一番隐情! "父亲只说是上好的春茶,要送往山西的客商。"他艰涩地开口,"但如今细想,确实有些蹊跷。" 暮婉清直视着沈凌霄:"这潭水恐怕很深。对方势力庞大,连官府都能为其遮掩。我们如今在暗处探查,已是险象环生。" 她顿了顿,语气诚恳:"陈公子,现在抽身还来得及。暮家可保你平安离开河间。" 沈凌霄望向桌上那染血的玉佩碎片,眼前仿佛又见到父亲温厚的笑容。他深吸一口气,挺直了脊梁:"暮小姐,为人子者,岂能在父亲生死未卜时独善其身?纵然前方是龙潭虎穴,凌霄也要闯上一闯!" 暮婉清凝视他片刻,眼中闪过一丝赞许:"好!既然如此,那我们便同行此路。" 第5章 柳暗花明 密室之中,空气仿佛凝固,唯有桌案上那盏孤灯的火苗不安地跳跃着,将两人摇曳的身影投在冰冷的夯土墙壁上,忽明忽暗,如同他们此刻扑朔迷离的处境。 暮婉清凝视着沈凌霄眼中不容置疑的坚决,知道此人已下定决心,再无转圜余地。她沉默片刻,那沉默带着千钧重量,仿佛在衡量接下来的话语可能引发的后果。终于,她似是下定了决心,素手微抬,从怀中贴身之处取出一物。那是一枚小巧的铜符,在昏黄的灯光下泛着幽暗的光泽,触手冰凉沉重。 “既然陈公子心意已决,”暮婉清的声音低沉而清晰,每一个字都敲在沈凌霄的心上,“三日之后,子时三刻,漕帮在城东三十里外的潥水码头,有一场非同寻常的私货交易。”她将铜符轻轻推至沈凌霄面前,“这是内部通行的符信,或许能让我们找到一丝线索。”沈凌霄接过铜符,指尖传来的寒意让他精神一振。他仔细端详,只见铜符做工精巧,正面刻着繁复连绵的水波纹,象征着运河脉络,中间一个龙飞凤舞的“漕”字若隐若现;反面则是一个狰狞的鬼头图案,透着几分邪气。“漕帮?”他眉头微蹙,语气中带着疑惑与警惕,“连他们也牵扯其中?” “未必是漕帮本意。”暮婉清轻轻摇头,烛光在她清丽的侧脸上投下柔和的阴影,“近年来,运河沿线龙蛇混杂,除了根深蒂固的漕帮,还有大小帮派林立,更有不少亡命之徒聚集。有人借漕帮之名行事,或是冒充其旗号,亦不足为奇。不过……” 她说到这里,忽然顿了顿,目光变得无比锐利,如同发现了猎物的鹰隼,紧紧锁定沈凌霄的脸庞,似乎要透过他的眼睛看穿他内心的每一个念头。“陈公子,”她的声音带着一种试探性的微妙,“可知道我们商贾行当中,‘对茶当歌’这四个字的规矩?” 沈凌霄闻言,心中猛地一凛。这绝非普通的寒暄!“对茶当歌”乃是苏州乃至江南茶商之间秘而不宣的一句暗语,非核心圈内人不得而知。其表面意思是品茶吟诗,风雅自适,实则暗指遇到重大危难、需要向同道求助时,以特定的茶叶或茶具作为信物和暗号。父亲陈有福在他年少时,曾郑重其事地告知他这套联络方式,并再三叮嘱,非到万不得已,绝不可轻易动用。 他心念电转,面上却不动声色,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谨慎,缓缓答道:“自是知晓。‘对茶当歌,人生几何’,此乃前辈们的雅训,说的是茶如人生,百般滋味,须得沉下心来,细细品味,方能悟得其中真谛。”他这番回答,既点出了暗语的表面意思,也暗合了其需要“细品”的深层含义,可谓滴水不漏。 “好!好一个‘细细品味’!”暮婉清眼中那丝审视瞬间化为了然与一丝几乎难以察觉的激赏,唇角微扬,勾勒出一抹清浅的笑意。她不再犹豫,从另一只衣袖的暗袋中,小心翼翼地取出一物。那并非什么奇珍异宝,只是一片看似普通、甚至有些枯黄蜷曲的茶叶,用一根极细的红线轻轻束着。“那陈公子,”她将茶叶递到沈凌霄面前,语气恢复了之前的凝重,“可识得此物?” 沈凌霄双手接过这片看似不起眼的茶叶,心脏却不自觉地加快了跳动。他将其凑到烛光之下,屏息凝神,仔细端详。初看之下,这确实只是一片品质尚可但已失水分的陈茶,但当他调整角度,借着光线仔细观察叶脉时,赫然发现那些纤细的脉络之间,竟隐藏着极其细微、绝非天然形成的刻痕!他强压住心中的激动,立刻取过桌上备着的清水,用指尖蘸取少许,轻轻湿润茶叶。 奇迹发生了。随着水分的浸润,那片枯黄的茶叶上,原本模糊的刻痕逐渐清晰,并显现出淡金色的、极其精细的纹路——那是一个独特的徽记,由一座姑苏城门楼与一株茶树交叠而成,正是苏州茶商联盟内部使用的秘密标记!这个标记,若非联盟核心成员,绝无可能知晓,更遑论仿造! “这……这是家父的信物!”沈凌霄的声音因激动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他紧紧捏着这片看似平凡却重逾千钧的茶叶,指尖因用力而微微发白。父亲果然早有预感!他并非毫无准备地踏入险境! “不错。”暮婉清肯定了他的判断,语气沉凝,“令尊遇袭前三日,曾派一名心腹伙计,日夜兼程,将此物送至暮家。那人只说是陈老板的问候,放下东西便匆匆离去,当时局势未明,我只当是寻常的礼节往来,虽觉突然,也未深究。如今看来,恐怕那时令尊已然察觉到了迫近的危险,这是在提前布下后手,寻求援助!”沈凌霄摩挲着茶叶,仿佛能感受到父亲当时那份沉重与急迫。这薄薄一片叶子,承载的是父亲在危机降临前的警示与托付。 “除了这片茶叶,”他抬起头,眼中燃着希望的火光,急切地追问,“暮小姐,家父可还留下了其他讯息?哪怕是只言片语?”暮婉清没有立刻回答,而是转身走向密室角落那个最为沉重的樟木箱笼。她取出一串钥匙,选出其中一把造型古朴的,插入锁孔,轻轻转动。箱盖开启,她从中取出一本蓝色封面的册子,看起来像是一本普通的商号往来账册,封面上写着“苏茶北运货录”几个字。 “这是令尊当时随茶叶一同送来的‘货单’。”她将账册放在桌上,指着上面密密麻麻的记录,“表面看来,这只是详细记录了此次北运的茶叶品种、数量、批次,与寻常货单无异。但是……”她顿了顿,取出一个小纸包,里面是少许白色的明矾粉末,“若用此物化水,轻轻涂抹页面……” 沈凌霄立刻会意,他小心翼翼地用明矾水浸湿一块干净布角,然后按照暮婉清的指示,在第一页记录茶叶总数的地方轻轻擦拭。神奇的一幕出现了——原本印着茶叶数量的字迹下方,渐渐浮现出数行用特殊墨水书写的、更为细小的字迹!那字迹略显潦草,带着一种仓促之感,正是父亲陈有福的笔迹! 他屏住呼吸,一字一句地辨认: “漕运改道,黑云压城。 茶引百张,尽付东流。 若有不测,往寻…” 字迹到这里戛然而止,最后几个字模糊不清,仿佛书写之人遇到了突如其来的干扰,或是墨水在此处恰好用尽。“往寻什么?往寻谁?”沈凌霄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指着那断掉的地方,语气中带着难以抑制的急切。这最关键的信息偏偏缺失了! 暮婉清无奈地摇头,眼中也带着遗憾:“送来时便是如此。我反复查验过,后面确实再无字迹。不过……”她的目光重新落回账册,指尖点在那“茶引百张”四个字上,语气变得意味深长,“令尊在如此危急关头,特意点出茶引的具体数量,恐怕……别有深意。” “茶引百张……”沈凌霄喃喃重复着,眉头紧锁,陷入了沉思。茶引,是官府发放的、允许商人运输和销售茶叶的官方凭证,每张对应一定的茶叶数量。父亲此次北上山西,通过合法途径申领了一百张茶引,这是他知道的。但这与父亲遇袭、与这重重的谜团,又有何关联? 他闭上眼,努力在纷乱的记忆中搜寻。忽然,一个几乎被遗忘的场景跃入脑海——那是在他十四五岁时,刚接触家中茶行生意不久,有一次看着父亲整理一叠厚厚的茶引,他曾好奇地问:“爹,这一张张纸,为何如此重要?”父亲当时放下手中的茶引,意味深长地看着他,说了这样一句话:“润泽我儿,你需记住,茶引不过一张纸,真金白银才是硬道理。但有时候,最重要的东西,反而就藏在这些看似无用的‘纸’里。” 当时他年纪尚轻,只把这句话当作父亲教导他要注重实际利润,不要被官方文书束缚。如今在这密室之中,结合眼前这诡异的“货单”,父亲当年那句“最重要的东西,反而就藏在这些看似无用的‘纸’里”,如同惊雷般在他脑海中炸响!“莫非…莫非!”他猛地抬起头,眼中爆发出惊人的光彩,声音因激动而有些沙哑,“父亲他……他将真正的线索,或者说,将某些至关重要的东西,就巧妙地藏在了那些被劫的茶引之中?!” 暮婉清眼中精光暴涨,显然与沈凌霄想到了同一处!“极有可能!”她脱口而出,但随即秀眉又蹙了起来,“这是一个极其大胆又精妙的设想!但问题是,那批被劫的茶引,如今在何处?” “定然还在那伙贼人手中!”沈凌霄斩钉截铁地说道,但随即脸色也沉了下来,“茶引本身具有官方价值,贼人不会轻易销毁,多半会设法销赃或利用。可是……就算我们推断出茶引中藏有秘密,又要如何从那伙穷凶极恶、行踪诡秘的贼人手中,神不知鬼不觉地取得这一百张茶引?这无异于大海捞针,虎口夺食!” “这就是整个环节中最关键,也最危险的一步了。”暮婉清快步走到墙边那幅巨大的运河漕运图前,纤长的手指精准地落在标注着“潥水”的位置,那里是运河的一条重要支流,水网密布,地形复杂。“三日后的子时,潥水码头那场私货交易,规模空前,据我们安插的眼线回报,届时会有一批最新抵达的‘南货’出手。”她转过身,烛光在她清澈而坚定的眼眸中跳跃,仿佛燃起了两簇小小的火焰,“若我所料不差,令尊被劫的那批茶叶,乃至那批至关重要的茶引,很可能就在这批所谓的‘南货’之中!这是他们销赃最快、最隐蔽的渠道!” 她凝视着沈凌霄,目光灼灼,既有询问,也有挑战,更有一丝并肩作战的决绝:“陈公子,前路凶险,龙潭虎穴,敢不敢随我去会一会这群藏身暗处的魑魅魍魉,将令尊留下的线索,亲手夺回来?” 沈凌霄紧紧握住手中那枚冰凉的铜符,冰冷的触感让他更加清醒,也更加坚定。父亲陈有福浑身浴血却依旧挺直脊梁的身影,在他眼前一闪而过,与记忆中那个温厚儒雅、教导他“茶如人生”的父亲形象重叠在一起。一股混杂着愤怒、悲伤、责任与无穷力量的热流,瞬间涌遍全身。 他迎上暮婉清的目光,没有丝毫犹豫,斩钉截铁,一字一句地清晰答道: “但凭小姐安排!” 第6章 潥水暗潮,茶引惊魂 三日之期,转瞬即逝。这三天里,沈凌霄几乎未曾合眼。白日里,他依旧由福伯陪着,在河间府街巷间看似随意地走动,实则将潥水码头周边的地形、道路、明岗暗哨摸了个大概。他凭借着前世对城市布局的敏感和今生茶商行走四方的经验,在心中默默绘制着一幅详尽的地图。哪条小巷可以快速撤离,哪片芦苇荡适合藏身,哪个瞭望塔视野最佳,他都一一记下。 暮婉清则动用了暮家更深层的力量。几个看似普通的货郎、渔夫,甚至是码头上扛包的苦力,都在不经意间将零碎的信息传递回暮府。她坐镇密室,将各方消息汇总、分析,那张巨大的运河漕运图上,被朱笔标记出了数个可疑的节点。 出发前一个时辰,暮府密室。“都记清楚了?”暮婉清指着地图上潥水码头西南角的一处废弃河神庙,“这里是第一撤离点,若遇突发状况,在此汇合。福伯会带人接应。” 沈凌霄点头,他的脸色因连日少眠而有些苍白,但眼神却锐利如刀。“码头东侧那两艘一直停泊未动的乌篷船,很可能是指挥所在。西面的货栈,守卫比其他地方森严数倍,疑是存放重要货物之地。” 暮婉清赞许地看了他一眼,递过一套深灰色的粗布衣衫,以及一把带鞘的短刃。“换上这个,更不起眼。这把匕首淬过药,见血封喉,非万不得已,不要动用。”她又拿出几个小瓷瓶,“白色内服,可解寻常迷药;黑色外敷,能快速止血;绿色……嗅之可提神醒脑,抵御瘴气。” 沈凌霄接过,一一妥善收好。当他换上那身粗布衣衫时,整个人的气质陡然一变,那股书卷气被收敛起来,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底层伙计特有的、带着些许油滑和谨慎的精明。暮婉清也换上了一身利落的青色劲装,用布条束紧袖口,长发挽成简单的发髻,插着一根不起眼的木簪,看上去像个跑江湖的女子。 子时将至,月隐星稀,正是夜黑风高之时。一行人悄无声息地出了暮府后门,分乘两辆不起眼的骡车,绕开主道,沿着偏僻的小路向潥水码头驶去。车轮裹了厚布,碾在土路上只有沉闷的声响。车内无人说话,只有沉重的呼吸声和彼此的心跳。 越是靠近潥水码头,空气中的气氛越发凝重。原本该是寂静的郊野,却隐隐传来一种压抑的喧嚣,如同暗流在水下涌动。风中带来了河水特有的腥气,还夹杂着……一种若有若无的、熟悉而又令人心悸的茶香,混杂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类似硝石又似铁锈的异样气味。 沈凌霄深吸一口气,是陈家的茶叶!绝不会错!那独特的烘焙手法带来的焦香,他从小闻到大的!但那股异样气味…… “闻到了?”暮婉清低语,声音在黑暗中格外清晰。 “是家父的茶。”沈凌霄肯定道,眉头紧锁,“但那怪味……” “是兵刃和火药。”暮婉清的声音冷了下去,“看来我们猜得没错,这批‘南货’,绝不简单。”骡车在距离码头还有一里多地的一片小树林边停下。众人下车,福伯打了个手势,几名暮府护卫立刻如同鬼魅般散入四周黑暗,负责警戒和断后。只剩下暮婉清、沈凌霄以及一个名叫石武的沉默护卫,三人借着夜色的掩护,向灯火隐约的码头潜去。 越是靠近,码头的轮廓越发清晰。这里并非官府的正式码头,而是一处天然形成的河湾,水面开阔,易于停泊大型船只,且位置隐蔽,被茂密的芦苇丛三面环绕。此刻,河湾里停泊着不下二十艘大小船只,其中几艘吃水颇深的大型漕船尤为显眼。码头上人影幢幢,粗略看去,竟有上百人之多。他们大多穿着深色衣物,行动间悄无声息,秩序井然,搬运着沉重的箱笼,气氛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没有寻常码头的喧哗叫嚷,只有沉重的脚步声、箱笼落地的闷响,以及压得极低的、短促的指令声。火把插在木桩上,噼啪燃烧着,跳动的火光映照着一张张或冷漠、或凶悍的面孔,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无形的煞气。 三人伏在芦苇丛边缘,仔细观察。沈凌霄注意到,所有船只的桅杆上都挂着一盏特殊的灯笼——白纸糊面,上面用墨笔画着一只抽象的飞鸦。正是黑鸦堂的标志!“戒备森严,远超预期。”暮婉清低声道,目光扫过几个关键位置,“看到那几个站在高处的了吗?腰间鼓囊,必藏有弓弩。还有那几个不断巡视的小头目,步伐沉稳,眼神锐利,都是练家子。” 沈凌霄的心沉了下去。这样的阵仗,绝不仅仅是走私货物那么简单。“按计划行事。”暮婉清对石武点了点头。石武会意,如同狸猫般悄无声息地滑入水中,向那几艘最大的漕船潜去,他的任务是确认核心货物所在。 暮婉清则示意沈凌霄跟上,两人混入一队正从一艘船上卸货的力夫队伍末尾,低着头,扛起一个沉重的木箱。箱子入手,沈凌霄手臂一沉,这重量……绝非茶叶应有之重!箱体木质坚硬,接缝处还用铁皮加固,里面传来细微的金属摩擦声。 “动作快点!磨蹭什么!”一个监工模样的人提着灯笼走过来,不耐烦地呵斥。 暮婉清连忙压低声音,用带着本地口音的官话应道:“爷,这箱子死沉,是什么宝贝啊?” 那监工瞥了她一眼,哼道:“少打听!都是要送进山里……呃,都是紧俏货!赶紧搬去西边货栈!”“山里?”沈凌霄心中一动,与暮婉清交换了一个眼神。山西多山,难道这批货的目的地是山西? 两人扛着箱子,跟着队伍走向西侧那座守卫森严的货栈。货栈门口站着四个彪形大汉,逐一检查进入的人和货物。轮到他们时,一个大汉用刀鞘敲了敲木箱,发出沉闷的声响。 “打开看看。”另一人命令道。暮婉清面露难色:“这位爷,封条是堂口里的师傅贴的,我们不敢……” 那大汉皱了皱眉,似乎也有些顾忌所谓的“堂口师傅”,但还是坚持道:“啰嗦什么!让你开就开!出了岔子谁担着?” 就在这时,货栈内传来一阵骚动,似乎有人在争吵。守卫的注意力被吸引过去。趁此机会,暮婉清手腕一翻,一枚小石子无声无息地弹出,打在远处一个灯笼上,灯笼晃了晃,差点熄灭。 “怎么回事?”守卫们立刻警觉地望向那边。 “快走!”暮婉清低喝一声,与沈凌霄趁机扛着箱子了货栈。 货栈内部空间巨大,堆满了各式箱笼,分类摆放。一进来,那股混杂着茶叶和金属、火药的气味更加浓烈。沈凌霄一眼就看到了堆在角落的那批眼熟的茶箱——苏工特有的榫卯结构,箱角那个隐蔽的“陈”字标记在火光下隐约可见!正是他家被劫的茶叶! 更让他心惊的是,旁边堆放的,赫然是一个个用油布包裹的长条状物,形状分明是刀剑弓弩!还有一些较小的木箱,散发着刺鼻的硝石味道。 “茶引……”沈凌霄目光急扫,在那些茶箱附近,看到了几个上了锁的铁皮小匣。直觉告诉他,那些至关重要的茶引,很可能就在其中!突然,货栈深处的争吵声变大,几个人推搡着向门口走来。为首一人,身材高瘦,面容阴鸷,腰间佩着一把造型奇特的弯刀,正是那日在茶摊与沈凌霄搭话的老板!他此刻换了一身黑色劲装,气势与当日判若两人。 “妈的,姓王的仗着是总堂来的,就指手画脚!这批货是老子的兄弟们拿命换来的,他说扣就扣?”假茶摊老板,或者说黑鸦堂在此地的头目,骂骂咧咧地走来。 沈凌霄和暮婉清立刻低下头,假装整理货物,心脏却提到了嗓子眼。 那头目走到那批茶叶和军械前,踹了一个箱子一脚,怒道:“都给老子看好了!少了一根毛,唯你们是问!”他的目光扫过正在“忙碌”的沈凌霄和暮婉清,似乎并未在意这两个陌生的“力夫”,又骂了几句,才带着人怒气冲冲地离开。 两人刚松了口气,外面突然传来一声尖锐的呼哨!紧接着,便是兵刃出鞘的铿锵声和一声大喝:“有细作!” 不好福伯被发现了! 整个码头瞬间炸开了锅! “走!”暮婉清当机立断,拉起沈凌霄就往货栈深处跑,那里有一个堆放杂物的小门,通向码头后方。 然而,他们刚冲出小门,就被闻讯赶来的几名黑衣人堵了个正着! “抓住他们!”为首的黑衣人狞笑着扑来。 暮婉清手腕一翻,几点寒星激射而出,冲在最前的两人应声倒地。沈凌霄也拔出短刃,凭借着一股狠劲,格挡开劈来的刀锋,手臂却被震得发麻。这些黑衣人,身手远比想象的更为了得! 混乱中,沈凌霄瞥见那个黑鸦堂头目正指挥着手下,将那几个装有茶引的铁皮小匣迅速搬上一艘快船,显然是要转移重要物品! “茶引!”沈凌霄急道。 暮婉清也看到了,她一咬牙:“不能让他们带走!”她吹响一枚造型古怪的哨子,发出类似水鸟般的鸣叫。 这是约定的信号! 霎时间,码头外围杀声四起!福伯带着暮府护卫从黑暗中杀出,与黑鸦堂的人混战在一起。更令人意外的是,一个身材魁梧、手持熟铜棍的汉子如猛虎般从一艘货船后杀出,一棍就扫倒了三个黑衣人——正是暮府暗卫石武!他按照事先安排,早已潜伏在此接应。 原本井然有序的码头,彻底陷入了混乱。 火光,刀光,喊杀声,惨叫声,打破了潥水河畔的死寂。 沈凌霄和暮婉清趁乱向那艘快船冲去。必须夺回茶引!那是揭开所有谜团的关键! 第7章 潥水寒夜 密图现踪 快船近在咫尺,那黑鸦堂头目正催促着手下将最后两个铁皮匣搬上船。暮婉清玉腕连抖,数枚柳叶镖破空而去,精准地射中抬箱之人的手腕。惨叫声中,铁匣“哐当”坠地。 “拦住他们!”头目厉声嘶吼,拔出腰间弯刀。刀刃在火光下泛着诡异的蓝光,显然淬有剧毒。 沈凌霄一个箭步上前,想要抢夺地上的铁匣。斜刺里突然杀出一个彪形大汉,手中鬼头刀带着恶风劈下!他急忙侧身闪避,刀锋擦着鼻尖掠过,惊出一身冷汗。 “小心!”暮婉清清叱一声,长剑如虹,直取大汉咽喉。那大汉显然也是个练家子,鬼头刀回旋格挡,竟是硬生生接下了这一剑。 就在这电光石火间,沈凌霄瞥见地上一个铁匣的锁扣在坠落时已然松动。他心念电转,冒险俯身,用短刃猛地撬开匣盖—— 里面整齐码放的,正是盖着官府朱印的茶引!但最上面几张的空白处,赫然用蝇头小楷写满了密密麻麻的字迹! “果然在此!”他失声叫道。 那头目见状,脸色骤变,再也顾不得其他,弯刀直取沈凌霄后心。这一刀又快又狠,带着必杀的决心! “铛!” 暮婉清及时回剑相救,双刃相交,迸出一串火星。她闷哼一声,连退两步,虎口已然震裂。这头目的武功,竟远在她预估之上! “带东西先走!”她朝沈凌霄急喊,同时剑势一变,化作漫天寒星,将头目死死缠住。 沈凌霄知道此刻不是犹豫的时候,他迅速将写有字迹的几张茶引抽出塞入怀中,正要合上匣盖,眼角余光却瞥见匣内底层似乎还有夹层。但追兵已至,他只得抱起铁匣,朝着预定的撤离点狂奔。 码头上已然乱成一团。福伯带着暮府护卫且战且退,石武不知从何处杀出,浑身浴血,却仍挥舞着一根夺来的熟铜棍,死死守住通往河神庙的小路。 “小姐!这边!”福伯看到暮婉清且战且退,急忙带人接应。 那黑鸦堂头目眼见茶引被夺,目眦欲裂,弯刀舞得如同疯魔,完全不顾自身防御,只想冲破暮婉清的剑网。暮婉清被他这不要命的打法逼得连连后退,臂上又被划开一道血口。 “拦住他们!放箭!”头目嘶声下令。 数支弩箭破空而来!暮婉清挥剑格挡,却仍有箭矢擦着她的发髻飞过,带走几缕青丝。 沈凌霄已经冲到了小路口,回头正看见这惊险一幕,心胆俱裂。“婉清!” 千钧一发之际,石武怒吼一声,将手中铜棍掷出,砸翻了一名弩手。同时,福伯甩出飞爪,缠住暮婉清的腰际,用力一拉,将她带离了箭雨覆盖的范围。 “走!”暮婉清甫一落地,便厉声喝道。 众人不再恋战,沿着小路向河神庙疾退。黑鸦堂的人紧追不舍,箭矢不断从耳边呼啸而过。 “进庙!”福伯推开破旧的庙门,众人鱼贯而入。石武最后一个冲进来,用后背死死顶住木门。 “他们很快就会包围这里!”暮婉清喘息着,快速查看臂上伤口,见血色鲜红,略松了口气,“箭头没毒。” 沈凌霄将铁匣放在供桌上,急切地问道:“你怎么样?” “无妨。”暮婉清摇头,目光落在铁匣上,“东西到手了?” 沈凌霄点头,从怀中取出那几张写满字的茶引:“只来得及拿出这些。匣子里可能还有……” 他的话戛然而止。 庙外,追兵的脚步声和呼喝声越来越近,火把的光亮已经透过门缝照了进来。更糟糕的是,他们听到了沉重的撞木声——对方正在准备破门! 河神庙不大,除了一尊斑驳的河神像,几乎无处可藏。后窗也被木板钉死。 “看来,只能杀出去了。”石武抹了把脸上的血污,眼神凶狠。 福伯面色凝重:“他们人多,硬拼不是办法。” 就在这时,沈凌霄的目光落在那个铁匣上。他猛地想起匣底那可疑的夹层!也顾不得许多,他抽出短刃,用力撬开匣底木板—— 里面并非他预想的更多茶引,而是一张绘制在羊皮上的、极其简略的地图,以及一枚乌木令牌。令牌上刻着的,不再是黑鸦,而是一座云雾缭绕的山峰,峰顶似乎还建有什么建筑。 “这是……”暮婉清凑过来一看,瞳孔微缩,“云雾山?山西境内的云雾山?” 地图上,一条红线从潥水码头出发,蜿蜒指向西北方,最终没入标有“云雾山”的区域。而在红线旁,还有一行小字注释: “货通南北,路在云深。茶非茶,引非引。” 与此同时,“轰”的一声巨响,庙门被撞开了一道裂缝! 情势危急,刻不容缓! 暮婉清一把抓过地图和令牌塞入怀中,当机立断:“不能从原路走!福伯,炸开后面!” 福伯毫不迟疑,从怀中取出一个拳头大小的黑色圆球,正是军中使用的震天雷!他迅速将其安置在后墙墙角,引燃药捻。 “趴下!” 众人纷纷伏地。 “轰隆!” 一声巨响,土石飞溅,后墙被炸开一个大洞!硝烟弥漫中,隐约可见外面就是湍急的潥水河道! “跳河!”暮婉清喝道。 追兵已经冲破庙门,蜂拥而入。沈凌霄、暮婉清、福伯、石武毫不犹豫,相继从破洞中跃入冰冷的河水。 就在入水的刹那,沈凌霄回头望去,只见那黑鸦堂头目站在破庙门口,举着火把,脸色铁青地望着他们消失的方向,却没有下令放箭,也没有立即追击。 冰冷的河水瞬间包裹全身,刺骨的寒意让沈凌霄打了个激灵。他奋力浮出水面,只见暮婉清在不远处向他招手,福伯和石武也相继冒头。 “顺流而下,三里外有接应!”暮婉清的声音在夜色和水声中显得有些模糊。 四人不敢停留,借着水势,迅速向下游漂去。身后码头的火光和喧嚣渐渐远去,但沈凌霄知道,这场生死追逐,远未结束。 怀中被水浸湿的茶引紧贴着肌肤,那冰冷的触感提醒着他——秘密,才刚刚揭开一角。而前路,注定更加凶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