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就和好》 第1章 闹钟与彩虹糖 陆栀捉到了春天的踪迹,就在今天。 她一如往常地在寂静无声的清晨睁开眼睛,发现窗外不再是浓重的灰蓝色,而是一片被窗帘笼罩住的晨光。 天亮得早了。 人们总说时间流逝无声无息,陆栀从前的确对此无知无觉。季节轮换,事物变化,她说不清开头,想不到结尾,总是只能从数字的跳动中得到提醒。 但现在不同,枕边的闹钟没有电池,时分秒针都不再行走,她的脑袋却一边隐隐作痛,一边告诉她,春天就是从今天开始的。 陆栀抱膝坐在床上,安静的闹钟陪着她。直到天光大亮,房间外响起熟悉的脚步声,陆栀翻身倒下,重新缩回被子里,闭上眼睛。 房间门被小心翼翼地打开,随即,一只手轻柔地捋了捋她的头发,又伸进被子里。 陆栀感觉那苍老的、带着岁月痕迹的手,握住她手腕后,暖和又有点粗糙的触感像件厚实的旧毛衣。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过后,房间门被小心翼翼地合上了。 陆栀没再睁眼。她一会儿清醒,一会儿入梦,断断续续地睡了个回笼觉,不知多久,房间门被轻敲了两下:“乖乖?” 陆栀翻身下床开门:“来了,奶奶。” “起床吃饭好不好?”暖和的温度再次拂过她额头,“吃完饭,奶奶送你个礼物。” “好,奶奶。”陆栀露出个笑容。 老人看得鼻子一酸。 她目送孙女走出房间,那背影瘦削,纤细,像一株幼苗,在秋季破土而出,还未长成却被逼着干枯。枯到极致,没有一丝水分,轻飘飘地飞在风中,躺在地上,要是被人不小心踩到,便咔啦一声碎为粉末了。 可陆栀本该同她名字一样,是代表喜悦的,盛放的栀子花。 “她过得很好,每天好吃好喝的,妈,不信您自己问她,各种营养品维生素,我自己都舍不得吃的,全给她买了,结果呢,期末连前十都没进。” 两个礼拜前的除夕夜,听过陆父此番说辞,老太太当场就急了:“这是什么话?给乖乖好吃好喝的不是你们为人父母该做的吗?” 她摸摸陆栀的脑袋:“乖乖,你考了第几名?” 陆栀两手揪成一团,低着头一言不发。陆父敲了敲桌子:“第十二名,现在知道丢人了?” 陆母的叹气紧随其后:“前一次的月考还进了前五,期末一下子掉这么多,马上高三了,小栀,妈妈真的对你有些失望。” “失望什么?丢人什么?孩子瘦成这样,还好意思埋怨她?我看全是你们的问题!” 陆奶奶气得拍桌:“没进前十怎么了?你们当我不知道乖乖全年段有五六百号人?十二名的成绩都好成什么样了?” “你们两口子简直不可理喻,我住不下去了,给我和乖乖订机票,我带她回老家散散心,明天就走。” 出乎意料的是,没等陆父陆母反对,陆栀先握住了奶奶的手:“不用了,奶奶。” 那是她在年夜饭桌上开口说的第一句话,陆奶奶为此既心疼又生气,连陆栀接下来提出晚上要跟她一起睡,都没能让她完全消气。 老太太憋着一肚子火,说到做到,第二天一早收拾了行李就要回老家。陆栀红着眼睛抱她,跟她告别,她跟着掉了眼泪。 可陆栀依然不松口跟她一起走。 车子开出第一个路口,在红灯前停住,老太太对儿子滔滔不绝的教训忽然也停住。 “不行,我得回去。”一阵寒意莫名从她脚底升起,她裹紧了孙女送她的围巾,却感觉那寒意开始蔓延全身,老太太的声音颤抖着:“快点,掉头回去!不管乖乖愿不愿意,我今天都必须带她一起走,她不能再跟你们待着了。立刻送我回去,快点!” 陆父拗不过她,掉头回家。陆奶奶喊着乖乖直奔陆栀房间,打开门,一个空罐子滚到她脚边。 一个彩虹糖的空罐子。 陆奶奶知道它原本装得有多满,前一天晚上她偷偷往陆栀书包里塞钱时顺手晃了晃,还以为那是罐全新未拆封的彩虹糖。 空罐子里没有一丝甜味,残余的少许白色粉末散发出药味。 陆栀缩在被子里,一动不动,床沿边的手苍白,几乎没了血色。 安眠药。 尖锐耳鸣散去后,陆奶奶听见陆母的尖叫,听见陆父和急救中心的对话,听见自己被恐惧和后悔切割着的呼吸声。 刚出生时在她臂弯里小小一团,如今在被子里依旧是小小一团,不过十七岁的,她的乖乖。 新年的第一天,在送她回家后,把安眠药吃得一粒不剩的乖乖。 一点都没有像她名字一样,拥有喜悦的乖乖。 她差一点就失去她了。 “叮”的一声脆响,闹钟无意识从床角滑落在地,将陆奶奶带回现实。她的视线转移到闹钟上,重重的叹气声随之而至。 不幸中的万幸,救护车来得及时,陆栀经过催吐和几天的住院观察脱离险境,陆父陆母终于对陆奶奶要带走她的决定不置一词。 回到老家的第一天晚上,祖孙俩躺在同一张床上,讲起过往,一起哭哭笑笑。陆奶奶一度觉得时光倒转回了陆栀上幼儿园的时候,肉乎乎笑眯眯的小孙女,总会趴在她膝盖上听故事。 凌晨时分,陆奶奶听见陆栀翻身下床的声音。 “乖乖?怎么了?” “闹钟响了,”陆栀呆呆地坐在桌前,“奶奶,我要起床学习了。” 陆奶奶看向桌上的闹钟——四点钟,时针和分针像一张狰狞的巨口。 她颤抖着手把闹钟电池抠下,当着陆栀的面丢入垃圾桶:“没有闹钟,乖乖,不学习了,你现在在奶奶这里,奶奶不用你学习。” 陆栀怔怔地掉下泪来,陆奶奶感觉自己的心痛得像被扔掉电池的闹钟一样,缺了一块。 “我在奶奶这里……”陆栀小声念着,转头看向窗外,眼眸如同蒙着层薄雾,无法聚焦。 她忽然没头没尾地问:“那奶奶,玫瑰呢?” “楼下。” 陆栀洗漱完回来,陆奶奶已整理好自己的情绪。她牵着孙女的手下楼:“乖乖,玫瑰就在楼下,奶奶给你带回来了。” “玫、玫瑰?” 陆栀的脚步变得僵硬,又从僵硬转为犹豫,犹豫里却又渐渐生出了期待。 她屏住呼吸。 终于,客厅里,一束粉嫩玫瑰小心地与她对上视线。 “乖乖你看,玫瑰,喜欢吗?” 陆栀对上老太太忐忑又期待的目光。 是了,玫瑰就是玫瑰啊,还能是什么呢。 她点头:“喜欢,特别喜欢,奶奶,谢谢你,” 老太太听了特别喜欢的回答特别高兴。她泡上一壶玫瑰花茶,和孙女吃完早饭,掏出准备好的礼物来。 “草莓盛典?”陆栀接过那张大红色的门票。 陆奶奶笑呵呵地点点头:“奶奶听说这个草莓节可热闹了,不仅可以摘草莓玩,还有很多现场活动,好吃的也特别多。” 陆栀慢慢地眨了下眼:“奶奶,只有一张票吗?” “奶奶不去,奶奶腿脚不好,”老太太满屋穿梭着,翻出一顶红色贝雷帽,“但是奶奶想吃草莓,乖乖,你帮奶奶摘点带回来一起吃,好不好?” 她把小红帽给陆栀戴上,抚过她短发末端的淡棕色时,尽量忍住叹气:“等头发留长了,奶奶帮你扎小辫好不好?” 陆栀连应了两声好,乖乖出了门。 第2章 草莓蛋糕与伞 晴空万里,碧空如洗,巷口拐角处,一棵老槐树十年如一日,傲然挺立。 「槐树是什么树?」 「我家后院那棵就是槐树,我没跟你说过吗?槐树是吉祥的象征,等到六七月会开花,槐花可不比你喜欢的玫瑰差。」 陆栀慢慢走上前。 离发芽开花还有段时间,老槐树的枝干光秃秃的,抬头看,枝杈交错,仿佛即将撕扯开天空。 如果可以,陆栀希望能躲进老槐树的树干里,被沉厚的木头严严实实地包裹住,这种不见天日的地方才适合她这种无力抵抗现实的胆小鬼。 背靠着墙,陆栀轻轻闭上眼睛。 几步之外的大街上人群熙攘,背后却很安静,听不见任何人声。 果然,真的搬走了。 陆栀明白,生活不会送她什么惊喜,大多数情况下,她迎接的都是最坏的情况。 她习惯了,学会了做心理准备,因此希望落空无法最大程度伤害她。 诗里早说过,花有重开日,人无再少年。 遵循自然规则,奶奶家门口的两丛玫瑰,过了春天就会再开,而有着槐树的这户人家,大概率搬走就不再回来了。 重逢应该是这世界上最美好的事,所以不管她写的信是被拒收还是送不到,结果都一样。 可以放弃奢求回信了。 看了看表,时间竟不知不觉悄摸走过十多分钟。陆栀担心如果再耽搁下去,没带回草莓,奶奶会担心她。 按照奶奶说的,陆栀步行一段路,乘轻轨,五站后下车。她摘草莓,看演出,买蛋糕,然后再次乘轻轨。 仿佛游戏中走剧情做任务的小人儿。 三站路,天气突变,窗边爬上小雨珠。车门打开,雨声恢复正常音量灌入耳膜,一伙男生和伞走进来。 一阵走动过后,车门关闭。陆栀看向窗外的目光收回,低下头。 右后方,有个男声忽道:“牧槐,你傻站在那干嘛呢?” 牧槐? 陆栀猛地抬头。 正前方,一个高个男生正直盯着她,头戴式耳机压住他蓬松的头发,一双星目却压不住锐意。 对视的瞬间,陆栀的手指关节无意识攥到发白,脱口而出的呢喃连自己都听不清:“玫瑰……” 「我不叫玫瑰。」 「可是名牌上写了你叫玫瑰啊。」 「这两个字念牧槐。」 「不对,这两个字念玫瑰。」 「念牧槐!」 「玫瑰!」 「牧!槐!槐树的槐!」 「……就是玫瑰。」 牧槐耷拉下嘴角。 「咱俩不要一起玩了。」 「别呀玫……那牧槐就牧槐!」 “牧槐?”后面的男生又喊,“你让人点穴了?” 雨水已在伞尖周围凝成一汪小水洼,牧槐不悦地拧眉,就近在车门边找了个位置坐下。 他甚至不愿意靠近她一步,陆栀呆呆地盯着他的后脑勺想,不过他生她的气很正常。 「别生气呀玫瑰,我又不是不回来了。」 「什么时候回来?」 「有空就一定会回来。」 「你说的一定啊。」 两站路,牧槐头也不回地下车。 陆栀慢一拍起身,路过他的座位,发现他气得连伞都忘记带走。 刚才喊牧槐的男生也已走得没影,她犹豫片刻,拿上那把伞下车。 雨渐小。天空像拧干大半的毛巾,只断断续续滴下零星水珠。 疲倦席卷而来,陆栀懒得撑伞,伞尖一下、一下,跟随她缓慢的脚步戳在地面上,好似拐杖。 即使她自知自己大半天下来,除了奶奶,几乎也没跟其他人怎么说过话,根本没什么可累的,但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光是活着也开始消耗精力。 未曾想雨势越来越大。 陆栀在雨中端详蛋糕盒片刻,叹口气,终于打算撑伞。刚抬起胳膊,身侧突然刮起一阵局部风,紧接着,伞被人劈手夺过:“这好像是我的伞。” 第3章 奶茶仙女棒 “是,没错,你说得对,”陆栀苦着脸,“我的确答应过你,每次放假都尽量回来的,可是……” 她搭上牧槐肩膀,边将人往自己这边带,边压低声音凑到他耳旁:“我爸在周末和节假日全给我安排了补习。” 牧槐诧异地挑起一边眉毛:“全部?” “全部。”陆栀生无可恋地点头。 牧槐“啧”了一声:“你……” “差点累死。”陆栀仰天长叹。 午后的盛夏阳光灿烂得不像话,两人坐在陆奶奶家门口的小台阶上,手中的汽水滋滋冒泡,吱哇乱叫。 而两侧的玫瑰不管不顾,开得正艳。 “所以我只能玩命儿学。这不,拼死拼活连考了三次第一,好说歹说,才让我爸允许我回来几天。” 陆栀挪了半圈,直挺挺地躺下,背靠着牧槐,将脑袋搁在他肩头做半死不活死不瞑目状:“怎么样,玫瑰,我够义气吧?” “是——”牧槐拉长了声音,“够意思。” 陆栀笑笑,闭上眼睛,每次呼吸间都能闻见的玫瑰花香逐渐更加沁人,也更加熟悉。 听见牧槐咔哒咔哒捏了两下汽水瓶的声音,她睁开眼,仰头把自己的那瓶一饮而尽,随后站起身,抬起手,仿若随手一丢。 “啪”的一声正中陆奶奶客厅里的垃圾桶,接着是第二声同样的“啪”,牧槐紧随其后,空瓶落在同样位置。 没什么技巧,唯手熟尔。也不枉好好一个垃圾桶,从小到大净挨两人揍了。 “两年没回来,还是这么好扔,”陆栀满意地拍拍手,“走吧玫瑰我们去……” “去哪?” 没想到有人被声响引来,陆栀打了一激灵。 “去……去图书馆。”她背着手在陆父面前站得笔直,“爸爸,我打算跟牧槐去图书馆。他中考考得很好,我想着我新学期开始也初三了,所以问他借点笔记取取经。” “是吗?”陆父问,“小牧高中考去哪所学校?” 牧槐答:“一中。” 陆栀急忙补充:“爸爸,牧槐经常考第一。” “……” 牧槐悄悄睨她一眼。 陆父还欲再问,厨房里忽然传来陆奶奶招呼他的声音。 陆栀赶紧见缝插针:“那我们走啦?” 忙着应声无暇多问的陆父挥挥手表示同意,陆栀立马拉着牧槐撒腿就跑。 “你可真行,”牧槐说,“我这排在二班的成绩都敢吹经常考第一。” “那也是一中的二班,我吹吹怎么了?”陆栀笑嘻嘻地答。 她黑亮的长发在风中张牙舞爪,轮廓被阳光笼罩上层光晕,牧槐忍不住上手扯了一下:“挺厉害啊小骗子,谎话都不用思考,张口就来。” “什么骗子,我这不是形势所迫嘛。” “那也是骗子。” “你还是叫我蘑菇好了。” “你根本就不介意被叫蘑菇,没意思。” “说得跟你现在介意被叫玫瑰似的。” 「你再叫我玫瑰试试?」 「玫瑰。」 「……」 「玫瑰玫瑰玫瑰玫……啊!干嘛弹我脑门?」 「叫你念经,整天玫瑰玫瑰的,我还蘑菇呢!」 「玫瑰怎么了?玫瑰是我最喜欢的花,你是我最好的朋友,叫你玫瑰怎么了?你要是叫我蘑菇我可不会生气的。」 「我是你最好的朋友?」 「嗯。」 「……玫瑰就玫瑰吧。」 “也就是你不在别人面前叫,不然我还跟你急……你怎么走这条路?真去图书馆?” “对啊,我想去看我俩之前没看完的山海经,玫瑰,你都不知道,我爸说我看的都是没用的闲书,清空了我大半个书架……” 陆父允许的几天,真的就只有几天。一周不到,陆栀便踏上了回程的路。 牧槐很快觉得无聊。 寒假,陆栀几乎不来,一直是陆奶奶去她所在的城市过年。 后来,又是一个暑假,牧槐开始怀念去年他觉得无聊的暑假。 因为那时候陆栀至少还来了几天。 因为陆栀今年没有来。 于是他的成绩都要赶上一班的人了。 等风来不如追风去。 第二个寒假,陆奶奶和牧槐前后班飞机,落地同一城市。 一年多未见,牧槐猜到陆栀大概率会哭,却没料到她会哭很久——久到他觉得,她掉的眼泪都要比她掉的体重还要多了。 “不用这么感动吧?”牧槐说,“你要真是个蘑菇,现在肯定蔫了吧唧。” 陆栀答:“你不懂,大哭一场是排毒。” 那时,陌生的城市正下着小雪,天空灰不灰白不白,像被刷上层水泥。水泥地反倒深一块浅一块,像重重印着乌云的天空。光秃树木屹立其间,称不上银装素裹。 牧槐点了根仙女棒给她:“连逃了三天补习班,真的没问题?” “有奶奶在,没问题的。”陆栀笑嘻嘻道。 她挥起仙女棒,除了眼尾发红的痕迹还未退,看上去仍然一副玩起来就没心没肺的模样。 火光跳跃,很是活泼,不过在白日里,还是难免显得渺小微弱,短短几瞬已即将燃尽。 牧槐索性把余下两盒仙女棒全部一次性点燃,送到陆栀手中,仿若送去一簇流光溢彩的花束。 如陆栀所说,有奶奶的无条件纵容和撑腰,逃补习班的事情被高高举起,轻轻放下,她的新年,乃至整个寒假,都在寻常安然里偷出惬意度过。 牧槐回家后才发现,自己完全担心错了方向。 如果把陆栀除学习以外的自由时间比做海绵里的水,他觉得,当时的海绵一定是处于刚从水里捞上来的形态——凌晨两点都能聊上天。 这种情况极其罕见,主要原因是陆父对陆栀的严格管理以及每日查看手机屏幕使用时间的陋习,在他准备对逃补习班的事上纲上线时,被陆奶奶顺手一锅端了。 只是陆栀并没有他想象中那么开心。 她的郁郁不乐总是同三餐后的夜宵般,忍住就不存在。可肚子饿的咕噜声,其实也如咳嗽声一样掩盖不住。牧槐能察觉得出来,也能肯定,一切的转变都从陆栀上高中时开始。 陆奶奶回到老家,毫无疑问意味着海绵里的水所剩无几。在那之后,两人的联络断断续续,唯一一次完整超过五分钟的聊天,居然是因为陆栀生病。 她从医院回到家,窝在被子里,昏昏欲睡时突然意识到这点,轻声嘟囔了句感谢发烧。 “感谢?”视频通话中的牧槐瞬间拧眉,“感谢个鬼,你乱吃药了吧这么乱说话?” “开玩笑的嘛,”陆栀吐吐舌头,“要是没发烧,我爸根本不会让我请假。” 牧槐正欲接话,窗外却恰巧传来几道喊声,七嘴八舌地喊他出门。 陆栀耳朵尖,把那些话听得一清二楚,晕乎乎的脑瓜子仿若又原地转了几圈:“有女生的声音,你不是去打球啊?” 牧槐伸手去关窗:“不是,约好了去爬山。” 静默两秒,陆栀使劲吸了吸鼻子,慢吞吞开口:“你朋友可真多。” 手上动作停下,牧槐一挑眉,没忍住笑了。 “打球是一批人,之前的露营是另一批人,听声音,今天爬山又有不一样的人,我没说错吧?” 陆栀一边掰着手指头数,一边满脸怨念地盯着笑容满面的牧槐。后者听罢,竟煞有介事地点点头:“嗯,没错,我朋友确实不少。” “……” “不行吗?” “…………” “你嫉妒啊?” “………………” “有本事你回来揍我。” 牧槐终于关紧窗户,再回头,手机屏幕中的陆栀郁闷地抓着头发,仿佛被扯了尾巴急得咬人的兔子:“我怎么回去!” 那音量仿若细雨蒙蒙间平地一声雷,牧槐有些意外。 认识十二年以来,陆栀这么大声的时刻可以说是屈指可数。她性子开朗,乐于人谈天说地,同时也内敛,离咋咋呼呼有段距离,总的来讲,爱说爱笑爱闹,但像量角器一样总有个度。有些矛盾的两种特质在她身上融合得很巧妙,给人的感觉像盖着厚厚棉被保温的冰棍儿。 牧槐小时候好奇为什么冬天用来取暖的东西能在夏天用来当移动冰箱,长大后好奇陆栀是怎么能脸不红心不跳地说自己是奶茶这种话。 「按你的意思,我浓的时候比纯牛奶还浓,淡的时候比茶淡,如果不是奶茶,那就只能是精神分裂了。」 牧槐还记得陆栀当时轻快的声音,仿佛落在地上能和小石子一样发出嗒嗒响声,与现下带着哭腔的尾音差别巨大。 类似的玩笑话之前不是没有说过,牧槐愣了片刻,意识到问题出自陆栀目前的状态。他瞥见屏幕中她贴着创口贴的手背,敛了笑意:“好了好了,逗你的,生病别激动。” 陆栀没回答。 她紧抿着唇,眼神飘在镜头以外的地方,小脸上没什么表情。 “怎么了?”牧槐不解道。 陆栀将手机塞进被子里,动作间飞快地小声解释:“我爸来了。” 牧槐:“?” 两秒后,“咚”的一声传来。 通话结束。 牧槐呆坐桌前,陷入前所未有的沉思。直至手机自动锁定,黑漆漆的屏幕上倒映出他的满脸不可思议。 她刚刚说什么? 不来了? 她说,她不来了? 抱着一定是自己听错了的想法,牧槐立刻解锁手机,手指轻点屏幕。 眨眼间,又是一声“咚”急急袭来。 “……” 牧槐沉着脸,深吸一口气,毫不犹豫点上“已拒绝”三个字,再次发起通话。 然后新的“已拒绝”跳出来。 过程之短,连牧槐那深吸的一口气都还没呼出来。胸腔里像卡着团无形棉花,他把手机往桌面上一丢,人直直往后仰,重重地躺到椅背上。 “切,不接就不接。” 与此同时,脚下用力过猛。 带滚轮的电脑椅带着他猛地向后冲刺,撞上床,磕着腿。 “嘶——”牧槐弯腰捂住痛处,静默片刻,他喃喃:“我的手机没磕坏吧……” 电脑椅滑回桌前,安然无恙的手机被捧在手心好一顿检查。 然后解锁。 然后发出语音通话。 没有咚。 那就勉强等一会儿,他心想,反正我都不小心打过去了。 然而无人接听,一会儿转瞬即逝。 听见姗姗来迟的“咚”声时,牧槐已经忘却了腿痛,差点气笑。 不来就不来! 他捏住手机哐哐打字:「你不能来我就去看你呗,多大点事。」 消息发出,好一阵仍没有回复。 牧槐不耐地撇撇嘴。 算了。 挑她生病难受的间隙开玩笑,算他错呗。 他继续打字:「看在你生病的份上。」 「虽然之前是你答应过要回来找我。」 「反正我时间多,我爸我妈也管不着我。」 「等着吧。」 一次性发出去,他正打算补上句好好休息作为结尾,字才打到一半,聊天框顶部忽然出现了“对方输入中”的字样。 「别来了。」 他很快收到回复,接着还有条语音消息:“先这样吧,反正你别来了……我睡了,你去玩你的吧。” 第4章 帽子团子矮子 “是、是你的伞,”陆栀惊得后退两步,“我不是故意……” 牧槐眼疾手快,抓着她胳膊将她从雨中拉回伞下,两人之间的距离陡然拉近。 “看出来了,下这么大雨,傻子才特意拿把伞半天也不撑。” 空气中,唯有水珠跳向伞面的声音清晰。天空中的灰色云团层层叠叠,不过片刻,地面上的雨痕已似是被马克笔涂鸦过般的厚重。 距离两人上次联系,已过去一年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但牧槐早就忘记收到陆栀最后发给他的那条语音后,自己到底回复了些什么。 他只记得陆栀的回复。 「不回去。」 「每个节假日都问,你烦不烦?」 「你没别的朋友吗?」 「一男一女能有什么共同爱好?」 「一男一女有什么好玩的?」 「以后别联系了。」 他没有给自己找不痛快的习惯,更没有去背这些话的兴趣。这些只看过一遍的话和陆栀这个人一样,早就从他的记忆里淡去,只是突然毫无准备地再次碰见她,这些话也才跟着一字不漏地出现在他脑海中。 仅此而已。 牧槐心里烦透了。 幸好遇上雨天。 雨天很好,有狂风没太阳,不热,刚好能散一散他的烦闷。反正自己不想撑伞,看在过往交情的份上,他故意没带上伞,陆栀如果脑子没问题,肯定会拿去用。 可他看了半天都没明白,她怎么拿着把伞也还要淋雨? 没救的傻子。 而且她胳膊怎么能还没有他胳膊一半粗? 牧槐皱着眉松开手,而陆栀似是终于从怔愣中回过神来,慌乱地移开了视线。 “怎么,你心虚啊?”牧槐立即嗤笑一声。 闻言,陆栀的视线又转回来。牧槐看见她那双一向给人感觉无辜至极的下垂眼水汪汪的,里面满是如雨雾般朦胧的迷茫。 有一瞬间,牧槐还以为自己回到了和陆栀第一次见面时的场景,只有四岁的小陆栀捧着他丢失的名牌,喊了他一声玫瑰,面上的茫然与此刻如出一辙。 可她最终却什么都没有说,只是慢慢地低下头,纤长的睫毛微微颤动着,将所有情绪掩盖。 牧槐捏紧了伞把。 狂风呼啸而来,他敏锐地抬手,扯住陆栀起飞的小红帽,按回她脑袋上。 陆栀抬头,两人再度对视,都有刹那诧然。 时隔多年,久违的熟悉。 戴帽子是仅限于小时候的陆栀会做的事。她其实并不非常热衷于打扮,衣柜里大部分是简单的连衣裙,短裙少的原因之一是不想花心思搭,之二是小时候常肚子疼,被陆奶奶哄着盖被子一定要把肚脐盖好时,莫名生成了肚脐很脆弱需要保护的观念,因而更偏爱连衣裙。 虽然被牧槐评价为有理有据的歪论,但过早习惯了也很难改。 可陆奶奶与陆栀恰恰相反。 她喜欢打扮,也喜欢打扮别人,何况小孙女长得玉雪可爱,给她扎俩小辫子,戴个小帽子,更是萌得没边儿。抱着小陆栀出去散个半小时的步,能被街坊邻居堵在路上再逗个半小时。 于是陆奶奶愈发乐此不疲。 陆栀不知道,牧槐有时管她叫蘑菇,是因为她戴上陆奶奶买的各种各样的圆顶礼帽,蹲在地上时,真的特别像蘑菇。 这个想法最早要追溯到牧槐妈妈用小陆栀最喜欢的玫瑰花棒棒糖把她哄回家玩那一天。 那一天,年幼的小牧槐午睡醒来,打开窗户向外望,望见自家槐树边上长出了个巨大的蘑菇。 也是那一天,这个变成了即将一起上幼儿园的妹妹的蘑菇,从老槐树边上,挖出了他失踪的名牌。 「玫瑰?哥哥,你叫玫瑰啊?」 …… 再三纠正,顽固的蘑菇始终叫他玫瑰,牧槐气急,揪了下她的脸蛋。 根本想不通妈妈为什么会说这个脸上沾土的家伙是可爱的白玉团子! 根本不可爱! 「咱俩不要一起玩了。」 「别呀玫……那牧槐就牧槐!」 陆栀追着他跑,风刮过,帽子直接起飞。牧槐虽气性大但忘性更大,听见名字被叫对,想着至少妈妈说小陆栀脸蛋软绵绵很好捏是真的,便大度地替她追回了帽子。 在陆奶奶的指导下,他帮她戴好帽子。 “你可真矮啊。”小牧槐摸着小陆栀的脑袋认真表示。 自此,他开始了从手忙脚乱到习以为常的保护帽子任务。 “拿着,”牧槐摘下帽子往陆栀怀里一塞,转身大踏步向前走,“跟上。” 十八岁的男生个高腿长,顶着强风也能走得飞快。陆栀小跑着跟上,万千思绪却像跑出老远无法追赶。 她偷偷睨一眼牧槐的侧脸,在朦胧雨雾中棱角分明愠色也分明的侧脸。 许多人总因他的外表而对他产生误解,要么认为他十分冷淡,要么以为他狂妄至极,总之一双星目锐利,老给人不好惹的印象。但实际上,牧槐从小到大都很好接近,容易相处。 陆栀酷爱顶部洒满黄糖,又被喷枪烫出脆顶的焦糖布丁。八岁那年爸爸接走她,又因无人接送照顾,仅过了一个学期又把她送回奶奶家。 牧槐带她去了一家新开的甜品店。用勺子敲裂顶部的焦糖壳,挖起内里柔软香甜的布丁时,陆栀突然觉得,牧槐就是这样。 外表显露出的强硬就像布丁脆壳一样。 他会因为所有幼儿园小朋友都怕打雷,就他觉得有意思,被老师夸奖后从心底油然而生一种勇敢,给自己捏造一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勇士人设去遵守。 他会非常执着地告诉陆栀,他讨厌足球棒球乒乓球一切球类除了篮球,所以就算陆栀每次都笑话,他也会保持空气投篮以及随时指尖转球的习惯。 他还会在发现陆栀给他的备注名是焦糖布丁的图样时不满,但轻轻松松就被陆栀“只是觉得你的肤色跟布丁比较像而已”的借口给糊弄过去。 他幼稚又单纯。 如果人可以不长大就好了。 陆栀控制不住地想,如果一切都能像八岁那年一样峰回路转就好了,如果她和牧槐每次重逢都像那时一样开心,就好了。 她的长大是淋着酸雨不断被腐蚀不断在失去的过程,不过幸好有奶奶和牧槐陪伴的日子占掉了她目前人生的一半。 幸好,她也不用再长大了。 第5章 碎牛奶 “我爸来了。” 陆栀迅速挂掉了视频通话。 “还醒着就去做题,玩什么手机?”陆父走到她床前,伸手抚上她的额头,“正好不烧了。” “爸,我头疼。”陆栀说。 “你就是玩手机玩的,看来以后周末也不能两天都把手机交给你。”陆父不耐烦道,“考试头痛,做题头痛,让你休息了还头痛,你同一个借口到底要用几次?” 在他的喋喋不休中,陆栀挂掉牧槐的通话邀请,屈膝抱住被子,低头在上面蹭掉眼泪。 接着挂掉第二个。 她深吸一口气,强撑着下床坐到桌前,拿起笔,陆父的说教终于告一段落。 “人坐直。” “嗯。” “把作业赶完再出来吃饭。” “知道了。” 房门合上,陆栀挺直的腰板立刻弯下,一头栽倒在书桌上。她感到尖锐的疼痛已从逐渐从太阳穴延续到后脑勺,像是有个小人正勤勤恳恳地拿着锄头,非要把她右脑袋砸出个洞不可。 前不久才吃下的止痛药毫无效果,陆栀右手握拳紧紧抵着脑袋想稍微缓解些许疼痛,同样毫无效果。受不了,没办法,她只能又从药瓶里扒拉出两粒药,仰头就着桌边的凉水喝了。 余光中,陆栀瞥见手机屏幕亮起,这才发现牧槐又一个通话邀请已因无人应答而自动挂断。 屏幕暗下,又接连亮起,陆栀模糊的视线落到那句“等着吧”,忽而变得清晰。疼痛堆积成了愧疚,她匆匆发过去“别来了”三个字。 牧槐性子急,也许最近的一个节假日便会过来,但因为她最近成绩下降,父母早就心存不满,如果没办法找时间跟他见面,那他岂不是白跑一趟?两座城市距离并不算近,她怎么能这么浪费牧槐的时间? 况且一开始就是她答应的要回去看他和奶奶。 本想继续跟牧槐解释,但未缓解的头痛和加重的浑身发冷彻底击垮了陆栀,拿起手机,她连打字都感到困难。想着等好些了再打电话给牧槐,她强忍不适,发去一条语音:“先这样吧,反正你别来了……我睡了,你去玩你的吧。” 消息嗖的一声飞出去表示送达,与此同时,房门突然打开。 “你在跟谁说话?” 陆父几步走到桌前,放下热牛奶及维生素。一堆花花绿绿的药片让陆栀有种被丢进万花筒里的晕眩。 “我朋友。” 陆父毫不费劲地拿到陆栀的手机,她的声音开始发抖。 “你朋友?哪个朋友?男生?”陆父快速浏览起两人的聊天记录。 “老家的那个孩子?我怎么都不知道你跟他关系这么好?” “你之前逃补习班就是因为他?” “难怪成绩下降得这么快。” “陆栀,这种紧要关头,你跟我玩早恋?” “没有,不是……”陆栀闭了闭眼,扶着桌角和椅背勉力站起身,咬牙道,“我们只是好朋友,联系也是正常频率。” “成绩下降是我自己的问题,跟谁都没有关系。” 陆父神情严肃,紧皱的眉心像一团揉起的白纸。 陆栀顿感大事不妙。 从很早之前起,她不敢让家里人,甚至是奶奶知道她和牧槐关系很好,便是害怕会有这么一天。 任何家里有青春期儿女的家长都不会轻易相信“异性好友”这种说法,更何况是行事称得上专横的陆父,不用猜也知道他一定会往早恋的方向想。 这件事本就没办法瞒一辈子,但陆栀一直认为,如果是在自己成绩稳定且优异的情况下被知晓,她可以找奶奶当帮手解释,结果不一定会太坏。 可偏偏最近她的成绩前所未有的差。 问题出自于自己的身体和情绪,陆栀很清楚,平日学校里的学业加上陆父制定的让她毫无喘息之机的学习计划,她越来越吃不消了。 “爸爸,我最近真的身体不舒服,可不可以稍微少……” “不可以。”陆父斩钉截铁道,“一丝一毫都不能松懈。” “别说是现在,就算是成绩下降之前,你也别想偷一点懒。” 脑袋里的小人似乎停止了敲打的动作,改为拖起锄头漫无目的地来回走动,划出一道又一道鲜明的钝痛,钝痛中混杂着耳鸣,陆栀的指甲深深嵌入掌心。 “陆栀,我是真不明白,以你如今的成绩,你是怎么敢提出来要休息的?” 陆父满脸恨铁不成钢,习惯性地将陆栀手机塞进口袋。 “左右不过两年多的时间,考进最好的大学,你未来的人生就会是最好的,这么简单的道理还要我说几遍?” “你的心思到底都在哪?休息?谈恋爱?吃喝玩乐?就不能懂点事,分一点在学习和成绩上……” “不能!”陆栀忍无可忍地吼了出来,“一天到晚除了成绩还是成绩!我不学了!” 她用尽全力掀开椅子,当做自己是在推开枷锁,纤瘦的手臂颤抖着砸出最大的反抗声。接着是牛奶瓶。 玻璃碎片散落一地,浓重的奶味钻进鼻腔,陆栀忍住反胃,忍住眼泪:“你到底把我当犯人还是当女儿?” 门哗啦一声打开,陆母三步并作两步以最快速度走向女儿,却终究没挡住陆父气极之下的巴掌。 “孩子正病着,你跟她计较什么?”陆母搂住陆栀的肩膀,拨开她被冷汗及泪水沾湿的长发,“你也是,怎么能跟爸爸这么说话?” “爸爸妈妈无论做什么不都是为了你好吗?这些维生素有多贵你也不是不知道,你怎么能这么任性?” “是,都是为我好,都是我任性。” 熟悉的说辞引出被习惯性咽下多次后更熟悉的回答,委屈是每一根点燃熊熊怒火的柴。 阳光透过窗帘浅浅地圈住陆栀,她低着头,面上毫无血色,像朵即将消散的浮云,声音几乎如呼吸般微弱,却在落针可闻的房间里听得真切。 “我生病了也不去学习,我对不起爸爸妈妈。” 陆母一脸惊骇地张口,半天只说出一个“你”字。而陆父别过脸,狠狠踢开了脚边的椅子。 咣当巨响过去,陆栀眼前一黑,宛若从桌边轻飘飘滑下的药片,安静落地,失去意识。 “陆栀!” 牧槐揪住陆栀的后衣领:“没事儿吧你?红灯还往前闯?” “啊?”陆栀下意识看向牧槐,然后才转头,在川流不息的车影中捕捉到模糊的红色,“不好意思,我没注意。” 牧槐没好气地收回手,动作间,陆栀的发尾像小刷子一样扫过他的手背。他悄悄斜眼瞥一下,又移开,接着又瞥一眼,又移开,最后还是没忍住:“你怎么真成蘑菇了?” “蘑菇……” 陆栀用了片刻才反应过来他指的是自己的短发,低头想了想,说道:“学校要求。” “学校要求?” “我、我后来转校了。” 牧槐发出一声嘲弄似的的短笑。 红灯倒计时,绿灯亮。牧槐率先迈出一大步,陆栀绕开地面的水坑,跟上他。 “你……不是搬去国外了吗?” 没有回答,陆栀扭头看见牧槐依旧带有愠色的侧脸,耳机不知什么时候从他脖子上转移到脑袋上,嘴唇紧抿,明显是打算要拒她于千里之外了。 第6章 飞行模式 老槐树终于等到两人归来。 陆栀猜得没错,一路上,牧槐再没摘下过耳机,自然也没再跟她说过一句话。 不用问为什么,原因很简单。 因为剪短发并不是新学校要求的,她说谎了,而牧槐知道。所以在自己被没收手机与牧槐失去联系之后,他一定是去找过她了。 很快,两人走到牧槐家大门。牧槐摘下耳机,面无表情地将伞塞进陆栀手中,转头就走。 “等等,”陆栀没接伞,反而借机拽住他的手指,雨伞顷刻倒地,声响吞没她只言片语:“……能聊聊吗?” 指尖触感冰凉,牧槐的心脏像刚跟陆栀碰面时那样,乱了节拍狂跳几下。 没听见的部分,是玫瑰,还是牧槐? “聊什么?又有新的谎话浪费我时间?” 他逃也似的抽出手,弯腰捡伞,而后立即走进门口屋檐下,离开瓢泼大雨。陆栀亦步亦趋,将蛋糕盒往地上随手一放,匆匆抓住他的袖口:“头发是我爸剪的。” 预想到的答案,牧槐准备开门的手垂下,却一言不发,于是陆栀又道:“因为他觉得我洗和打理头发的时间能多做两道题。” 同样并不令人意外的答案,但谈及陆父时,打心眼里冒出来的难以理解和荒谬感如同膝跳反应般灵敏,牧槐习惯性地嗤笑出声。 那神情熟悉,陆栀终于悄悄松一口气,抓住牧槐衣角的力度多了几分:“你去找过我对不对?” 持续不断的水珠裹着天边几声闷雷落得沉重。 “找你?” 牧槐缓缓转身。 面对着陆栀,脑中回忆像刷拉一下打开遮光板后,在面前展开的窗外景象。 消失的残影,稳稳落地的飞机,灰白跑道、草坪、蓝白天空之间如直尺般标准整齐的分界线,机舱内,消息提示音迫不及待,此起彼伏。 “哥们,你病假不是只请到今天吗?人呢?” 牧槐仍记得关闭飞行模式后跳出的第一条消息。随手再一滑,列表一排的几个小红点,几个朋友发来的内容全部大同小异。 文字似乎带有什么提醒功能,一路上都好好的喉咙忽然有些发痒。他捂紧脸上的口罩闷咳两声,统一回复“延了一天假”,放下手机。 没一会儿,手机振个不停。 “还没好?你身子骨什么时候差成这样了?” “该,让你爬山那天抽风不穿外套。” “一个着凉发烧居然要养这么久,早知道我外套借你穿了,哥们肯定比你好的快!” “某人爬山的时候也不知道在逞什么强,风嗖嗖地吹,还硬是说不冷。” “……” “……” “……” “哥几个放学就去看你!” 几句话让牧槐太阳穴隐隐作痛。他叹口气,只好将定位发过去解释情况,以免几人毛毛躁躁地冲去他家,让以为他去上学了的外公担心。 意料之中,手机振得更加厉害。数不清的问号猛猛打向脑门儿,而字里行间中的关心也同样明显,牧槐的手指在屏幕上游移着,却始终无法好好静下心来回复些什么,就像去爬山那天,他明明清楚地知道自己不带外套的举动有多幼稚却仍无法控制一样。 片刻后,大概率是课间休息时间结束了,损友们终于被迫安分下来。牧槐闭上眼揉揉眉心,将手机塞进口袋,走在人群最后下了飞机。 莫名其妙。 损友们会这么评价,牧槐完全理解,更能感同身受。在面对陆栀如沙漠暴雨般突如其来的情绪爆发时,他受到的冲击力有过之而无不及。以愤怒为首的陌生复杂情绪将他包裹至今,仿佛真的在湿沙地中滚过一圈,混乱不堪。 他变得寡言,分不清更多是因为难过还是嗓子疼,张嘴时吞的药比说的话多。 躺完三天假,烧退了,觉睡得太足,牧槐在凌晨时分醒来,盯着在黑暗中慢慢显形的吊灯想,任何事情都该有个理由。 陆栀不会无缘无故生气,突然爆发的情绪一定都是过去未解决的问题堆积引起的。 比如常常抱怨她不守承诺的玩笑。 他当做随口一说转头就忘,她也许一直记在了心里,根本不觉得好笑。 越长大越无可奈何是不能避免的事情,陆栀的为难,自己明明一直清楚。 天边渐渐露出鱼肚白,牧槐毫不犹豫地订下最早出发的机票。 他要见陆栀,他要弄清楚她到底说的是气话还是实话。 第7章 抹茶不懂事 机场是没有车的街道,到处人来人往,通向各个小铺似的登机口,多而杂的声音四面八方地流水般淌来,又被隔绝在牧槐仿佛罩着层玻璃的耳膜外,听不真切。 学校是没有尘土的工地,用书本堆砌能看得更远的高楼大厦。一节课时间的车程结束,牧槐与聊天记录里红白交织的教学楼见上了面。 正是午休时间。 他靠在校门边的墙上抬手看表,心里其实对见到陆栀不抱希望。 起得太早出门就像脑子里装了路上的晨雾,白茫茫的一片,叫人不灵光也不清醒。虽然陆栀曾说过她们学校允许学生在午休时间出校半小时,但他知道她一周顶天出去三次,溜达不到十分钟就回去,况且—— 对方没有加你为朋友,不能语音通话。 电话打不通,消息发不出,牧槐盯着手机屏幕上的那行字,忿忿地踢了下墙。 好她个陆栀。 他这会儿没有丝毫反省自己的意思,因为损友们一条又一条“儿啊发个烧真给烧傻了”正激得他原本只有点小苗头的怒火蹭蹭冒起三丈,所以即便事实的确是他思虑不周冲动出行,他也绝对不会承认。 好一堆逆子。 等到代表午休时间结束的铃声响起,他不情不愿地打了车,临走前又踹一脚墙解气。 车子拐个弯,开出去,与两个手牵手狂奔的女孩擦身而过。 落在后面跑得稍慢的女孩脸色苍白得明显,一副大病未愈的模样,没背着书包,手上攥着一叠信封,整个人似乎还没有她脚下的影子来得结实。车子嗖一下冲过黄灯,牧槐皱着眉降下车窗,大喊一声:“陆栀!” 没听见。 车窗外,两个女孩儿脚步不停,很快没了踪影,出租车在他的催促下迅速掉头再开回校门前,可那里早已空空荡荡。 牧槐忽然觉得损友们说发烧影响智商不无道理,如果自己在看见她那一刻直接下车追上,也许校门口的墙就不用挨他第三脚。 “你去我补习班找过我,对不对?”牧槐一直没吭声,陆栀拽着他衣角的手便轻轻晃两下,“我有一次下课,看见一个人很像你。” 雨还在下,本身无色无味的水珠,落地后却泡出泥土的味道,弥漫在空气中,牧槐不爱闻。 他低下头,将半张脸都埋进围巾里。着凉导致发烧的蠢事,一定不会发生第二遍,绝不让损友们再有嘲笑他的机会。 两个礼拜过去,小小发烧,已经好的不能再好。虽然依旧在被拉黑状态,依旧联系不上陆栀,但他大度,只是看在可能陆栀发烧也没好,而且烧得更傻的份上,自己再让她一回。 最后一回,这次就算见不到也不见了。 距离陆栀补习课结束还有不到五分钟,牧槐坐在补习中心大楼旁的甜品店里,点了杯陆栀曾极力推荐、大肆夸赞过的全糖抹茶椰子水。 这家店的老板主意多,爱整活,陆栀还曾这么说过,除了蛋糕饮品以外,店里也卖小曲奇和马卡龙,口味每周一换,有意思的很。 诸如此类的甜品店小要闻,陆栀经常发表在聊天界面,牧槐觉得,有一部分原因是补习班太过没意思。 陆栀讨厌无聊,即便陆父给她安排的学习任务紧密得像豌豆公主身上十几层天鹅绒被子一样,她仍会尽量给自己找乐子。所以甜品店每周推出新品,她都一定不会忘记来看。即便不是喜欢的口味,她不买,也会进店听会儿歌。 店门前就是街,拐角走几步就是公交车站,她却总是非要故意错过一班公交车,然后再磨磨蹭蹭上下一班车才高兴。 “你最大的叛逆也就这样了。”牧槐有一次这么说。 隔天陆栀发消息:“我今天故意错过了两辆!下次还敢!” “……厉害死你了。” 总之,这里可以说是陆栀回家的必经之地,只要她有来上课,不论怎么着都能看见她。 而陆父可能不让她来上课吗? 抹茶椰子水做好了。 牧槐扯了扯围巾,拿下巴压住,同时用吸管将杯中饮品搅匀。分层融为一体,淡淡的绿色跟西瓜皮上较浅的那种绿差不多,他喝了一大口,然后差点被甜回老家。 她舌头果真有问题。 牧槐感觉自己眼前直冒黑白像素点,半张脸又缩回围巾里,几近晕厥。待稍微回过神来,他又觉得,这家店的抹茶可能也有点问题。 “实验中学?” 店门口忽然传来一个女孩儿的大嗓门,带着浓浓的惊讶,声音很陌生,牧槐还没从全糖里边缓过劲来,头也没抬,继续闭目品着甜,思点苦。 女孩儿还在接着说:“怎么忽然要转学去那儿?是上次午休买邮票迟到的事被你爸妈知道了?可那也不至于转学吧,实验中学又不比我们现在的学校好,真要说起来的话,好像也就国际班比得过我们学校……难不成你爸想让你出国?不是吧……哎,我的车来了。陆栀?你怎么了?一直看后面干嘛?走了走了,你爸的车也来了……” 牧槐猛地抬头,离他不过几步远的陆栀已经转过身,匆匆跟说话的女孩道了个别,小跑着冲进雨里。她绕过路边黑色轿车的车头,只能看得见个头顶,坐进副驾,连头顶都看不见了。 车子很快就开没影了,陆栀说话很大声的朋友也走了,如果不是陆父隔着车窗投来的那一眼意味深长得令人无法忽略,牧槐甚至要怀疑刚才的一切都是错觉。 补习中心离陆栀家不算远,据陆栀所说,即便她之前因为他逃过补习班,陆父采取的措施也只是管送不管接——亲自把她送到补习班门口,亲眼盯着她进去上课。没过几天,也不管送了,改成让陆栀给他发定位报备。 所以陆父怎么会专门来接陆栀下课? 是有其他的事吗?也许不是回家,只是接上她一起去别的地方? “有可能。” “但按你说的,这概率挺小的事情偏偏让你碰上,没准儿是老天在提醒你——” “你俩的缘分大概就到这儿了,所以就是见不上。” “接受事实吧小牧。” 嚷嚷“放学就去看你”的损友面带慈爱,拍着牧槐肩膀,一副很是语重心长的口吻:“人长大了就容易走散,这是很正常的事情,乖,你要长大,要懂事。” “切。” 牧槐露出讥诮之色。 “没有,你看错了。” 陆栀缩了下肩膀,几乎微不可见。片刻,她开口,声音有些颤抖:“我没看错。” “在我补习班楼下旁边的甜品店里,你穿白色冲锋衣,戴灰色围巾……” “多的是人这么穿。”牧槐说。 陆栀仿佛没听到似的:“你点了全糖抹茶椰子水,我后来去问过老板,她说很少人点全糖的,所以她记得。” “什么抹茶椰子水?” “我说过很多次好喝的……” “那我就必须记得?” 陆栀□□脆利落地打断,像猛然被推入水中强制缺氧。大脑空白几秒,然后浮起当时那个垂头扶额的模糊身影。与之前不同,这次她没有犹豫,加快脚步小跑到了他面前,而他抬起头,面容与眼前人完全一致。 眼泪在眼眶自动集合,陆栀低下头,艰难地找回自己的呼吸:“那就是你。” 犹如成功从水里冒出头,她胡乱抹了把脸,剩下的话变得容易说出:“不然你怎么会知道我转学……” “我不知道你转学。”牧槐飞快地否认。 “你知道,所以你知道我头发不是因为转学才剪的。” “我说过我知道吗?” 牧槐紧抿着唇,点头、承认、将一切和盘托出的冲动像敲钟的撞木,不断地打向他,又如夜间梦醒时睁眼般短暂,被沉重睡意完全吞没。 全糖抹茶椰子水实在太甜,甜到他如今想起来,仍依稀感觉得到头皮与舌尖阵阵发麻,仿佛嘲弄,仿佛讽刺,仿佛“你烦不烦”和“对方没有添加你为好友”。 他曾把陆栀当成最重要的朋友,就算早知道这世上有“阶段性友谊”的存在,也从来没有往自己和陆栀身上想过。 对方是自己不会永远失去的朋友,他以为这是他和陆栀都心照不宣的事情,可最后,在轻易且彻底的断联面前,这份笃定显得格外不堪一击,也不值一提。 “这全是你瞎猜的,陆栀,你想太多了。” “没有,”陆栀努力忍住哽咽,抬头看牧槐,可目光在他脸上待过,眼眶就滚出一圈泪来:“你就是去找过我……你什么时候去找我的……” 第8章 拍电视 小长假。 那一年第一个连放三天的小长假,牧槐说出去溜达一圈,损友们没一个信他。 “马上放假了,你周五下午请半天假出去溜达?谁信?到底谁信?” “爱信不信。” 牧槐这么说着,熟练地起飞,溜达到了实验中学。 那是一所简洁又严肃的学校。 整体为橙红色,从校门口望进去便是操场及图书馆,其余建筑分列两边,大小高矮全都一致,像极了一个个复制粘贴的放大版长方形积木站军姿,也不知道是设计师有强迫症,还是曾经当过军训教官。 单调得简直有些无聊了,牧槐观察一圈,觉得也就校门前做成书本样式的立体花坛有点儿意思。 近看精致,连书本扉页都做得栩栩如生,远看大气,锦簇繁花多色却不显混杂,在夕阳的暖光照射下,更是呈现出另一种流光溢彩。 陆栀绝对会很喜欢这个花坛,牧槐想。 下课铃声虽然响完有一会儿了,但校门口却还看不到有学生的身影。对面街道的店铺鳞次栉比,牧槐挑了间便利店进去买水。 “稀奇啊,今天这么早,老师没拖课?” “什么?” “哎哟不好意思,”便利店老板拍拍手上的瓜子壳,站起来给牧槐结账:“刚看岔了,你这衣服跟对面学校校服颜色一个样儿,我还寻思着学生们今天运气不错啊。” 店前有长椅,牧槐找到一个隔着立体花坛也能将整个校门看清的位置坐下。心脏在紧绷着跳动,像打满气的气球。他拧开瓶盖,仰头喝了几口水。 之前说的是见不到才不见了,结果还是见到了的,主要是满打满算就见着一个背影,他不满意,不能算最后一次。 上次回去后,牧槐是这么对自己解释的。 结局是走散,以后再也不是朋友,其实都无所谓,只是认识那么长时间,不换个好点儿的告别方式,他更不满意。 这些都是他现在出现在这里的原因,但只能算部分,真正让他下定决心订机票,是因为陆父。 陆父此人,年少时与如今的严肃和沉稳完全不搭边,是个将轻狂气盛做到极致的混不吝,对学习深恶痛绝到像是上辈子被书给砸出过毛病似的。十几岁的年纪,做着书读不好也能赚大钱的美梦死活不醒,和坚信读书才能改变命运的陆爷爷的关系一直势如水火。 陆奶奶曾偶然跟陆栀这么提起过。 陆家早些年条件不好,陆父自知不是读书的料,不愿再看父母省吃俭用为他凑学费,可又始终无法说服陆爷爷。父子间的剑拔弩张不断为他早早出去打工创业的念头添火加柴,彻底燃起来的时候,陆父做出了人生中最愚蠢的决定。 他偷拿走了家里为数不多的存款,满心欢喜地跟着说能带他赚大钱的朋友离开家,然后总算被社会抡了沉重的一闷棍。 回家后,预想中的怒骂和棍棒,一个都没有,向来脾气暴躁的陆爷爷只是沉默着,更早出,更晚归。他去世时不过五十出头,因为忧思过度和多年积劳成疾。 这些事情,陆母断断续续跟陆栀讲过几次。 「打击过重,成了一辈子的心结,所以我现在大概就跟我爸眼里的第二个他一样,得往死里学才行。」 这话则是陆栀告诉牧槐的。 她刚上初中时某次考试犯了个低级错误,被陆父勒令罚抄,抄到大半夜捂着手呜呜哭,一半是委屈的,一半是知道牧槐半夜还能回她消息是在打游戏给不平衡的。 因此,虽然牧槐跟陆父没打过几个照面,彼此并不熟悉,但陆父加注在陆栀身上对读书那股执念有多深,他一清二楚。而同样,正因为没见过几次,上次甜品店外隔着车窗难以忽略的那一眼,才让牧槐怎么想怎么可疑。 如果陆栀所有的不对劲都源于陆父的施压呢? 失去联系再想见面难如修电视,运气好的话拍两下就行,运气不好的话就难说了。牧槐知道从实际出发,见不到的可能性依旧很大,但猜测迅速在他心里生根发芽汲取走部分理智,促使他必须来一趟实验中学。 所以他溜达来了。 为了不造成拥堵,大多数学校一般不会在门口给家长设停车位,实验中学也不例外。 牧槐刚到时就观察过,这里是老城区,街道相对较窄,方便学生们上下学的公交地铁站拐条街出去就是。即便陆父真的来接陆栀,也不太可能放着附近的公共停车场不停,还非要费劲巴拉把车开进来,故意把自己卡在人流中龟速前行。 他又不是脑子被海水泡过给闲的。 陆父不来,就等于最大的顾虑消除。牧槐想,天时地利人和已经占了两样了,要是还见不到,他真要相信那句“缘分就到这儿了”。 “事不过三,”他低声嘟囔,“我牧槐也是有原则有脾气的。” 耳边喧闹声逐渐放大,牧槐终于看见有学生三三两两走出教学楼。海军领衬衫搭配半裙或长裤,像西瓜皮上较深的墨绿色,的确与自己的上衣颜色相同,再加上黑色制服鞋,颇有些英伦复古风。 网上说,实验中学国际班一年的学费在十万左右,这并不在陆家能力范围之外,问题是,陆父真的打算送陆栀出国吗? 什么国家? 哪所学校? 如果自己现在死命把英语成绩提上去,去国外找爸妈,还来不来得及? ………… 恨死洋文了,光想就头晕。 陆栀到底什么时候出来? 不断有学生进便利店买东西,由他身边经过时偷瞄几眼,可能是好奇他这个校外人士。牧槐盯着校门口,心想这小便利店生意还挺好。 “嘿,我今天这生意怎么这么好?”热热闹闹的模糊交谈声中传来老板清晰的大嗓门,“你们几个姑娘都站那看什么呢?” 又是叽里呱啦一阵小声交谈,其间夹杂着老板的声音:“噢……噢噢噢,看他啊……在这有一会儿了……” 校门口的学生逐渐多起来,牧槐全神贯注,仔细寻找着陆栀的身影,手机跟摊煎饼似的在他手里边焦急地翻来覆去,有人突然站到他面前:“帅哥,你……” 视线被挡住,牧槐皱眉起身,立即往边上走了两步:“坐吧。” “不不不我不是想坐这儿……你在等人吗?” 牧槐点头,简短嗯了一声,目不斜视地继续盯校门。他个子高,站起来后更引人注目,利落的侧分短发下,优越五官完整展露,连睫毛在山根处的投影也清晰可见。 夕阳用光圈出少年轮廓,令他颈处银制项链不时跳动闪光,与腕上手链交相辉映,衬衫工装裤,一身装束虽简单清爽却像是用心搭配过,女孩犹豫了一下还是问道:“等女朋友?” “是啦是啦肯定的啦。”便利店老板插话道,“快死心吧,人家还没放学就来了,一看就是在等女朋友,都别搁那光看不买了……” 牧槐这时才反应过来他们之前一直讨论的是自己,本下意识就要否认女朋友一说,“不”字到嘴边,却又担心对话要因此而继续下去,便没吭声。 “老板!!!” 搭讪被阻,女孩炸毛,张牙舞爪地往店里去了。 待她逛完一圈,提着零食出来,马上可以享受小长假的欣喜已经把搭讪失败的郁闷冲刷得差不多了,可没想到,帅哥坐回了长椅上,仍在盯校门,看起来还一副怪没底的模样。 “还没等到啊?”女孩实在按耐不住好奇心,又走到牧槐边上:“帅哥,我能问问你女朋友是谁不?” 她摆摆手:“我没恶意,真就是单纯好奇。我在实验中学四年了,连初中都在这儿读的,上下数三届都有认识的人,可还是头一回看见你,你来找谁啊?” 四年? 牧槐脑子里响起叮的一声。 跟陆栀一样,也是高一。 他抱臂的手放下,忍不住转头看了眼女孩。 见她满脸诚恳,想着陆栀从性格到长相都并不是容易让人没印象的人,他也不再纠结:“我等陆栀,你认识吗?她也读高一,应该刚转来不久。海陆空的陆,栀子花的栀。” “陆栀?” 女孩惊觉那语气不再似他外表般冷漠疏离,也没想到他等的居然真是她认识的人,不禁有些好笑:“巧了,我隔壁桌的隔壁桌的后桌,我还真认识。 ” “她确实刚转来没多久,之前学校跟我们进度不一样,所以老师下课之后会稍微多辅导她一下。但她本来成绩就很好嘛,估计用不了太长时间,再过会就该出来了。” 好奇心得到大满足,她拎着零食袋子朝牧槐挥了挥手,笑容里多了几分促狭:“约会愉快噢,拜拜。” “拜拜拜拜,赶快回家,免得家里人担心。”便利店老板佯怒着往外赶那些偷瞄牧槐的小姑娘,“都放学多久了,你们要住我店里啊?快走走走……” 一片闹腾走动,像风中晃动的电缆,像电缆上高歌的鸟儿,而其间,立着不动的牧槐像电线杆子。 意料之外的小插曲,误打误撞的,竟也让他彻底确定没找错地方。 “你肯定跟你女朋友吵架了。”老板倚着门框,忽然在他背后幽幽开口。 牧槐:“?” “干等这么久,也没见你打个电话发个信息,肯定是被拉黑了。” 牧槐:“……” “刚刚我听有个高二的姑娘说,她表弟班里也有转学生,长得很漂亮但就是跟个闷葫芦似的不爱讲话,肯定是你女朋友……” “肯定不是她,她性子算得上活泼。” 还没来得及长舒一口气,牧槐被老板连续几个肯定打得脑瓜嗡嗡。他闭眼揉了揉太阳穴:“而且她不是我女朋友,我们只是从小认识的朋友。” 老板突然扑哧一声笑了出来,随即转身进店。牧槐纳闷地看着他的背影,再扭头回来,边上不知什么时候又站了两个女孩儿。 “……” 夕阳又下沉几分。校门口前,完全沐浴在落日余晖中的立体花坛仿佛化为一件密实细腻的铜器,光泽温润。有人为其驻足,伸手想要触摸,便有微风拂过,不疾不徐地吹动最边上的风信子,抢先抚上她手心。 捧着蓝色的花瓣,如同捧着降落手心的蝴蝶,那人往前走了两步,露出半边身子。 牧槐眼睛顿时一亮,道句不好意思后迅速冲向校门。 “可算等到你了,陆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