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冥鬼》 第1章 第 1 章 今年的雨极不正常。 尤其是北方,七月旱十月涝,下得整个内陆城市差点看见海岸线,张教授靠在窗边打量雾蒙蒙的天空,听到动静后扭头,组里的研究员抱着牛皮纸袋敲门进来。 “您先前让我们查的事情有眉目了,在皇陵附近确实还有座无名墓碑,因为位置隐蔽地形复杂,一开始所有人都没注意,近日连绵不断的雨冲软了土壤,垮塌后才显露出墓的外围。”研究员将材料放在张教授的办公桌面,他停顿片刻刚准备离开又被叫住。 “具体位置,谁的,哪朝代,有能证实身份的陪葬品吗?如果有——” 张教授的话卡在抽出材料的后一秒。 研究员猜到他心中震惊,率先一步解释道:“皇陵附近能有现代人的墓本就不符合常理,但有人向上查发现是...合理合规的。”或许觉得后半句话离谱得可以,研究员声音降低。 张教授掀开文件望向被调查的名字,陶,陶?历代哪位帝王姓陶:“就算是后代也不能把墓建在老子头上,真不怕断子绝孙,怎么过的审查,陶木桃?” 他拧紧眉头,陶、木、桃,谁家给后代起这种沾满鬼气的名字啊? “有照片么。”张教授边说,边掀开翻到下一页,映入眼帘的占据整页A4纸的照片带来的冲击感比牛皮纸袋混合油墨的气息先冲击人的脾肺,张教授话语戛然而止。 “根据殡仪馆那边传来信息打印出的照片。”研究员恰到好处解释,张教师回神后吐槽:“违背祖训建墓还依法走火葬场火化,这有点太......” 早在材料装袋前,研究员并不是第一批经手照片的人,在他拿到时,资料室还在念叨亡者的外貌与祖籍。 红颜薄命,但亡者是男人。 尤其先入为主该印象后,研究员再看这张照片,心底总夹杂微妙嫉妒,嫉妒?她一惊,而后凝视这位的脸。 他登记在册的年龄是三十五岁,这也是未得到身份证号所猜测的大概数值,但对方模样明显比年龄还要年轻些许,黑白照片摒弃色彩杂乱,完美捕捉到他眼神深处的情绪,眼尾纹细而淡,可能不太爱笑,嘴角弧度平而微微向下压,毫无攻击性,同时却又将人拒之千里。 A4纸的克重不高,摸起来很薄,有种触及对方肌肤的雾气朦胧感。 “死因?死多久,没家里人来找?”张教授快速翻看完剩余资料,他随口问了句。 虽然他们处于考古科室,可更细致的划分是民俗艺术方向研究,这一翻不要紧,就被张教授看出异样。 “墓具体位置靠哪?” “西?”研究员给出大概方位,她没去过实地,不敢乱开口。 选墓也有讲究,张教授听了,没入耳,他再次将材料翻回印有照片的那页,拉开座椅,坐好后将其摊开放在桌面。 研究员不敢多看。 她觉得,这位叫陶木桃的男人有种让人汗毛倒竖的颤栗美感,尤其是类似遗照的扫描证件照,黑白所带来的冲击感,让她在离开办公室后即刻掏出手机,满足自身搜索欲,在对话框中敲击他的名字。 这夹杂窥私**的紧张感令她心脏嗵嗵加速。 直到界面刷新,硕大白底黑字怼脸,研究员呼吸卡顿。 “三年前,被......” “虐杀?” “凶手至今......下落不明......”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第 1 章 第2章 第 2 章 三年前的凶杀案被硬生生的压下去了。 无论如何换着花样搜索,研究员一无所获,她尝试联系在监察部的同学,对方得知她的来意,停顿两三秒时间反问她为什么会对这起案件感兴趣。 “他的墓就在张教授新项目附近,挺惹眼的,考古行动迫不得已暂停,还要等下一步确认。” “墓?搞错了吧,确定是他的?” 研究员不明白,她反问:“什么意思。” “当时都闹到市里了,媒体大肆宣传虐杀,其实就是起团建意外事故,有后手推着事情往前走,好不容易浇灭风头,怎么又被翻出来了,少管少管,省得那家公司再翻庭再告——” 虐杀与意外,天秤间截然不同的极端,听得人将信将疑。 两个疑点,第一,什么样子的团建会死人,第二,公司员工意外身亡,多数巴不得宁事息人,为什么还会再上法庭? 研究员沉默。 早在送材料前她已经那张照片影印,贴在电脑屏幕,几乎是以面对面的方式,凝视对方的眼。 黑白照片所带来的冲击力,必须用肉眼真切看到才会觉得震撼。 研究员用指甲轻轻抵住牙齿,她视线越过男人低垂的唇、笔直的鼻、凹下去的眼窝与浓密得几乎形成眼影的睫毛。刘海凌乱搭在额头,或许有几根碎发招惹眼睛,几乎是不可觉察地眯起。 他再如何惊艳俊朗,三十的岁月痕迹依旧无法当成儿戏一笔忽略。 但不可否认他是美丽的。 这份美丽掺杂了些不纯粹情感,会勾起人心底**,想看他愤怒、想看他挣扎、想看他用尽全力依旧无法反抗的无助。 研究员屏住呼吸。 一直等肺泡无法再次交换氧气,她才重重呼出,胸膛剧烈起伏,眼底因窒息泛起了泪花,她抬手擦干净。 “真是的,怎么还掉泪了,不就是张照片么……”研究员起身,她仔细卷好,用纸胶带贴住后塞进包侧的水杯袋里。 对外说她对死人一见钟情,单位同事多半认为她发癔症。 但虐杀……开玩笑吧?当今法治社会,谁会用如此残忍的字眼来描述案子,犯人就是变态、人渣、畜生! 她平复呼吸,理顺飞到侧脸的发丝。 张教授恰好拉开条门缝:“王安,收拾下东西,咱们去现场。” “诶,教授?”王安起身猛了险些带倒椅子。 “墓不简单,怪不得,怪不得把人放在皇陵边上,但这说不通……说不通哇!” 难得见张教授如此魔怔,王安一头雾水提起包过来,她反问:“教授,墓的问题您有其他眉目了?” “不是墓。” 张教授含糊其辞,他捏紧牛皮纸袋,用力之大将表皮搓出褶皱。言语内容实在是无比蹊跷,王安不理解,她刚要跟着追问,想到档案既然能从刑事转民俗协助调查—— “那只是个花把势的衣冠冢,用来遮挡人眼目,我们需要尽快找到陶先生,否则……” 否则? 张教授完全推开门,他站在那儿,垂落手臂,灯光落在他干瘪的肩膀。 他嘴唇微动。 “……那就真的死了。” 第3章 第 3 章 王安并不是没听说过配阴婚。 相反,越是贫穷、落后、愚昧未开化的地区,这股歪门邪风吹得越是猛烈,但自全国登记系统的信息显示,自陶先生上年代父辈起一直是本地人,见过这座城市鼎盛繁荣,为何又情愿子孙后代做折损阴德的事情。 王安想不通。 不只是她困惑,就连张教授也都快把打印纸翻出毛边,反反复复对光审视衣冠冢的外轮廓与痕迹,递给王安。 “看出异样来了吗?” 后者忙起身伸手接过来。 一般来说,墓四方形状为基本形态,其他形态也多是寻常,但是倒吊十字就算放在整个历史都极为罕见。 王安犹豫:“我读过一篇文献,墓在某种程度上所代表逝者家人对其感情寄托,多是天圆地方。”后半截她没说。 张教师不搭话,他闭目养神,王安敏锐捕捉到他握住扶手的指尖发颤。 配阴婚,上吊墓,生生世世不得超生。 饶是见多各地奇怪习俗,像这接近诅咒的存在也极为罕见。 陶先生家里人恨透了他,为什么? 王安摸向置于背包一侧的图片,纵使隔着布料,仍烫得她不敢久触。 “如果信息不做隐瞒,他先前就住在前面老城区,”张教授偏头,视线越向窗外,“都快拆迁了,整体都很旧。” 老弄堂的鸽子楼发灰,犹如城市的一块补丁,墙面已被小广告贴得看不出原本的色泽,楼道窗户玻璃犹如大陆漂移板块两半永远拼不到一起,越往下杂物箱堆积得狭小街道快容纳不下延伸到马路边。纵使十月,阳光依旧毫不留半分情面烘烤这片被现代城市遗忘的区域。 倘若站在窗口,陶先生望见的风景永远是高楼叠压高楼,密密麻麻的窗口就是整齐排列的墓碑。 意识到这点,王安心脏发紧。 可惜,容不得她多想,汽车很快抵达城郊现场。他们步行前往墓地,半道却被另一个不速之客吸引了注意力。 那是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的职场女性。 她模样姣好,立领制白衬衫笔直,恰到好处贴合她腰身曲线,修长白皙的脖颈在发丝间若隐若现,佩戴一根细细银项链,单从质感都能感觉出其价格不菲。 她眉眼情绪冷淡,视线与张教授交汇的一瞬间微微点头。 谁? 既然能只身前来,又理所应当在这儿…… 王安心中的猜测很快得到解答。 “是,我是木桃的女友,张帘,是我给您的信息,也是我拜托他们帮忙牵线联系您。” 张帘讲话语调又快又轻,很典型的南方人说话方式,字词却个个掷地有声,让听众不自觉地就见目光转移到她身上。 “您猜到了,木桃没有死,所以才会来见我,但我能确定的信息都写在报告里面了。” 张教授:“确定的?” “是的……就算研究民俗文化的大拿,多半无法相信这世界存在……”张帘隐去后半句话,她微微一笑,停顿两三秒补充。 “某种奇怪的「物质」吧?”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章 第 3 章 第4章 第 4 章 「物质」。 山上有神明,不敢乱语。 即便是猜测鬼神作祟,有未发现的皇陵镇压着,普通人也得敬言禁语。 在“自称”是陶木桃女友的女人口中王安拼凑出陶先生的“生平信息”。 陶木桃三十五岁整,毕业于双一流的高材生,却在毕业支教那年走夜路“撞邪”,回来后大病一场。从那以后如变了个人般,躲在家中闭门不出,时刻手握桃木剑,易惊易哭,胆小如鼠。 身为高陶木桃一届的学姐,张帘主动追求的连续四年被冠名大众情人的陶木桃,自然对他是照顾有加,毕竟是提防完女情敌还要提防男情敌,眼见陶木桃变成那副模样也不觉得厌恶,张帘反而心生窃喜:她能理直气壮的永远软禁他。 如果陶木桃没有失踪的话...... 至今,张帘也无法得知,在监控遍布的现代化城市,陶木桃是怎么躲开每一处监控死角来到山里的偏僻村落,再次不小心失足滚落山崖? “他很怕这种「物质」。”张帘始终不肯讲出邪祟二字,或许害了男友下落不明,她眼神出现细微转变,一改先前冷淡的态度。 “你认为与他失踪有关?”张教授斟酌。 暂且听不出有用信息,王安视线开始漫无目的乱撒,墓周围用蓝色篷子围住。因为这一状况,考古不得不临时终止,工作人员三三两两散开,偶尔有人抬头,注意到这边动静,转头跟身边同事窃窃私语。 从事她们这行的多少会存在些敬畏心。 王安想去附近走走,可张帘再次提及的话头吸引了她的注意。 “您或许不信,我就差一点……” 张帘深呼吸,她抬手将侧脸碎发别到耳后,王安视线跟随其动作偏移,看清印在张帘脖颈的五道红黑色痕迹后,王安瞳孔一缩再缩。 掐的?还是什么,不,正常人类哪会有如此长度的手指,犹如撕扯成条状物的橡皮弹力带,令人头脑发昏发颤。 张帘侧身,试图让张教授看得更清。 那红黑印自她锁骨处延伸抵住喉结,又往旁边延伸,没入脖颈尾端。 “差点就被那「物质」杀死,所以我相信它们是真实存在的,它们对我的男友抱有肮脏念头,自然觉得我碍眼,恨不得杀掉我。” 王安深呼吸,还没等她开口,张帘冷不丁偏头,两人视线交错。 “你也认为我在说笑,是吗?” “……” 王安手指触及书包,或许是心理作用,放在一侧的照片越来越烫。 张教授:“它这种东西,还有实体?” “是它们。” 张帘语气稍促,她放下头发,挡住痕迹可怖的皮肤,回到了先前初见时生人勿近的冷淡模样。 “云、雾、风,这些都无法用寻常量词进行计数,它们在某种程度来说,与其同宗同源,但拥有独立意识,会做出类人举动。” 张教授眯眼,他半弓着背,身体略略打晃儿:“为什么如此笃定?” 张帘表情有一瞬间变得微妙。 王安屏住呼吸。 她总觉得,接下来听到的回答,足以颠覆她全部人生观。 第5章 第 5 章 过完二十岁就是十八岁的魔咒似乎未奏效,陶木桃刚吹完二十岁的生日蜡烛,鼻尖尚存没擦干净黏糊糊的奶油,甚至没来及拿掉挂在头顶的廉价彩带,他的人生嗖地按下加速键。 所有场景飞速后退成马赛克,陶木桃端着蛋糕,边缘的芒果块伴随他松手动作啪叽,掉在棉拖鞋边。汁水飞溅,烂成一滩软绵绵的黄色不明物体。 周围人恶作剧成功的哄堂大笑似乎还萦绕在耳边,宿舍空调凉得人哆嗦,陶木桃飞到嘴里的飘带吐掉一半,嘴边生出胡渣,鬓边侧耳浮现几根白发,毛糙糙支棱着,被沾了水的手指狠劲向下压。 眼角细碎纹路、明显浮肿的眼袋以及整夜缺水干燥不已起白皮的嘴唇。 失去支撑力的白衬衫、永远歪扭的领带、为了掩盖宿醉欲盖弥彰的消毒除臭剂。 这就是陶木桃。 完美的、符合当下步入三十岁行列的中年预备役形象。 闹钟响过两次,他索性放弃与那片头发斗争,提起挂在衣架的胸包,左右脚踩住运动鞋潦草出门。随即,潮湿烘烤的热气猛地吸住他周身,只是掏出钥匙锁门这么简单的动作,陶木桃鼻尖硬生生浮现汗珠,他用掌心快速抹去。 学生时代就如一场梦。 时间是划开过去与现在的匕首,那些耀眼的、绚丽的、悬在阳光下飞转的泡泡顷刻间化为乌有。 现在的他不过是再普通不过的成年人。 陶木桃冲进冷气十足的地铁站,他这才活过来,整理飘到肩膀的领带,享受早高峰由人群拱上车的强烈推背感。 这算是他众多见不得人的怪癖之一:与陌生群体进行接触时,肢体互相触碰所带来的神经反射性质的强烈作呕,勉强让陶木桃找到自己存活的真实,这癖好实在是太过怪诞,以至于无法用任何语言对其进行美化。 现任张帘对他有很明确的点评:你是痛点高得恐怖的受虐狂。 地铁车窗黑黝,陶木桃向外望,偶尔一闪而过的灯带象征地铁还在前行,此外手机断断续续的信号让陶木桃挠挠后脑勺,掌心扣住发凉发痒的脖子。 “喂!!你说什么啊!什么叫没准备好货,你这家伙,我先前付的钱是空气吗?!” 音量崩得陶木桃脑子嗡嗡响,他刚一抬头,与讲话人对视,对方眼珠朝左偏移。 “必须给我个说法!我都被法院限制出行了,就指望土里出货还债!!你们信誓旦旦保证不出问题……把电话给那个老头……” 讲电话者喘着粗气,拥挤不堪的地铁车厢里,他周围空出半个圈:“什么?喂,说清楚,死得蹊跷,被吃掉?” 早高峰的地铁就是死人棺材。 他呼吸猛地一滞。 氧气稀薄,陶木桃不敢低头,他能感觉到领带受力下拽。 所以,「那东西」又来了。 距离上次离开,还没过去半个月吧?为什么? 陶木桃眯眼,他被迫仰头,透过黑黝黝的玻璃窗,看清了自己满是倦容的脸。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5章 第 5 章 第6章 第 6 章 他记不清这是第几次了。 或许是大四毕业那年,又可能是第一次去山里团建,具体哪一天着实记不清,那天下着雨,大概是挂在树叶的晨露,淅淅沥沥掉落,让人误以为是雨。 他身穿冲锋衣,未带任何登山装备,甚至未向张帘报备行程,就这么冒冒失失冲到这座山林。 说是寻找人生旷野,更像是逃避现实,陶木桃挥开斜横在头顶的树枝,一阵冰冷湿润的凉意激得他哆嗦,他被迫停下,用手指胡乱揉乱发丝:“啧。” 空气潮湿,陶木桃感觉自己变成树干的蘑菇,他不甘心地微抬手臂,看着衣服上的指南针,索性找了块石头坐下。 山里温度本来就比城市低。 可陶木桃拉开衣服,手臂贴在树干,浑身燥热不止,他深深浅浅呼吸,眉目低垂凝视落满枯叶的泥地。 啊......头好痛。 陶木桃后仰身子,将自己完全托付给古树,而后他慢慢伸展双腿,半眯着眼,仰头望向被树叶遮蔽的天空。 膝盖也疼,大概是发烧了吧? 他抬手捂住脸,胳膊凉,脸颊滚烫,陶木桃身体不受控地开始小小地打寒颤。 昨晚闯进房间的女人应该不是张帘。 ……那家伙的个子不是很高,太黑了,分不清是男是女,但用劲儿不比张帘轻。 陶木桃轻抖,他努力回忆细枝末节。 坦白说,喝醉酒后的混乱情况,陶木桃甚至无法确定张帘的“朋友”是女还是男,他被人推拉硬拽,整晚都不得安生。 他受不了这种不被当“人”看待的日子。 记清张帘参会时间后,陶木桃借出门透风的理由骗过门卫,强装镇定走下坡道,刚在公交车停稳的瞬间冲进去,速度快得到司机,惹得人频频扭头打量。 车辆行驶到水库,陶木桃松开手,将始终攥在手心的带有定位功能的表恶狠狠砸到路边杂草垛。 他翻转手腕,小片肌肤因束缚发红,虽然不痒,可瞧着就是烙印。 “……” 它应该痒的。 陶木桃用拇指抵住,用力向前搓,力度之大,很快将那一片压出道道红痕,快意比疼痛更先抵达。 “嘶——” 下车后他松开手,他跑啊跑,最终站在这座山脚。 山寂静无声。 纵使他现在烧得意识不清,陶木桃嘴角起皮发干,撕扯感蔓延,他身体却无法受控地跌滑,高烧夺去人仅存的判断力,陶木桃索性歪倒了身子,任由滑腻苔藓托住他。 会死吗?会死吧,在这里。 头磕在台阶,陶木桃耳蜗疼,应该是蹭破了皮,苔藓贴在肌肤的触感犹如即将撕裂的天鹅绒布,他不受控地蜷缩双腿。 独自进荒山,对昏暗无度夜生活的痛苦已超越死亡的恐惧。 “好冷……” 最初,陶木桃肩膀还能有规律起伏,伴随飞鸟展开翅膀腾飞,掀带起的动静弹开山林尘埃,陶木桃眼中的世界开始混沌旋转。 他眼底光芒越来越微弱。 希望死亡能带给他解脱…… 第7章 第 7 章 所以,他那个时候应该是死了的。 陶木桃回神。 地铁依旧继续向前,他抬手,先前刺耳吵闹声远去,颅内仍残留苔藓贴敷头皮的潮湿阴冷触感。 山林种种虫鸣被消防车的轰鸣声尽数碾压。 他本应该是死了的。 身体里血液流速变慢、变缓,从发热到冷再到热,有类似手指触感的棍状物自他额边划过,一直抵达唇边。 陶木桃下意识抿紧嘴巴。 那物停顿,发现新奇玩意儿似,那物扯住他的脸,使劲使劲向外拉。 “不要......”陶木桃哼鸣,那物停住动作,在视野为数不多的空间里,他望见一双布靴。 流云飞鸟,白面金边,绣有无数暗色走兽。 山里多魍魉。 陶木桃大概猜到对方是谁,可答案就在脑中盘旋无法张口讲出,身体再一抽动,意识陷入更深的黑暗。 等他在医院醒来,偏头望见了张帘面无表情的脸:“......路过山户救下你,把你送到这儿,既然睁眼今天就完成转院手续,已联系好省立医院。”后者往常般发号施令,好似从“贵客”床榻逃离的家伙并非陶木桃,听得他心中窝火。 全身关节疼痛,导致人无法彻底反抗。 陶木桃闭眼。 他能感觉到张帘起身,目光居高临下凝视他,那视线犹如刀割。 “再乱跑,可不只是摔断腿这么简单。” 张帘习惯了发号施令,她将散在肩膀的长发向后拨,香水气息低低蔓延,忍不住端详病床上男人。 他们早已脱离年轻范畴,为能留住青春她花重金保养,纵使外表光鲜,心苍老不堪:与陶木桃保持微妙金钱关系的三年,她无比清楚两人缘分的薄弱,只是未想陶木桃能为摆脱她做到如此地步。 她愤怒、颤抖、无助,一部分是对陶木桃“叛逃”的恨意,另一部分则是无力。 以她的经济水平,能给的,她恨不得全捧到陶木桃面前,哪怕是耗尽最后几滴心血也心甘情愿。 可,陶木桃总轻飘飘无视她。 久待无益,正当张帘转身准备离开时。 “我早就不欠你什么了。” “......” “我还会死,所以能放过我吗?” 张帘顿住脚,她猛地转回来,声音绷紧成一根弦:“陶木桃!” “难道不是么……” 病床之上,陶木桃声息微弱,因为近期营养不良,他的皮肤接近透明,他呼吸断断续续,他手背遍布营养针孔。 他全身每处骨缝都在叫嚣,恨不得挣脱束缚,冲破皮肉,暴露到病房冰冷空气。 “你好好休息,会有两位护工来照顾你起居。”张帘推掉了两个会,她手边还有大堆事务待处理:“我明早过来看你。” “……” 回应她的只是沉默。 张帘握住门把,她手指无力下滑,犹豫许久,叹息化为呢喃:“早些睡吧。” 那她最后一次见到陶木桃。 等医院告诉她病人失踪,再到警方电话通知她陶木桃意外身亡,时间前前后后不到三个月。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7章 第 7 章 第8章 第 8 章 太快了。 快到一切来不及发声,轰轰烈烈的,伴随搜救队沉默撤离,张帘紧绷到顶点的神经轰然倒塌。 她忍住怒气,手指几乎攥出血,饶是如此仍无法冷静,她不顾秘书阻拦,跳上车一脚油门踩死,掉头往市区边缘位置行驶。 张帘还记得陶木桃出租屋地址。 ——开什么玩笑!! ——怎么可能就这样轻而易举死掉!! ——疯子!疯子!疯子! 她知道他想逃离,盘算念头不止一两天出现,由于对方没钱没手机,她也是在偶尔一次“分享”他给某对双胞胎兄妹时得到的只言片语。 / 兄妹俩神出鬼没,权势通天,尤其是妹妹,人送外号「披皮恶魔」。 还记得某次“分享”结束,妹妹故作苦恼地托住下巴,她看向正光着身大口咀嚼的陶木桃,试探对方最近情况。 “还要住出租屋吗?” “……” “家里不是没有房间?” “……” “一直拒绝我的话,我会有挫败感的,喂桃桃,你倒是听我讲话呀!” 妹妹是土生土长南方人,声音娇得能滴水,涂着裸色指甲油的手越过桌面,食指贴住陶木桃腕部。她水汪汪眼睛眨呀眨,连头发丝都透出娇生惯养的傲慢。 “亲爱的。” 陶木桃手腕轻抖半秒钟。 “我怎么看到你又跟张总同处一室呀?” 妹妹歪头,找到监控死角,她盯住明显僵了肩膀的陶木桃,声音愈发甜蜜。 “再靠近你。” “我会杀了她哦。” “真的哦。” 监控画面中,张帘目睹少女的黑裙子似葬礼撑开的伞,她素手轻托宛若出水芙蓉的面容,嘴角含带笑意,正目不转睛凝视往嘴里塞三明治的男人。 陶木桃饿急眼了,狼吞虎咽,不怎么能看清面容,握住面包的手背青筋凸显,另外一只手被少女紧紧握住,再加受力限制进食动作笨拙。 “你这样我没办法吃饭。” 他抬头,脖颈线条极其流畅,唯一可取之处便是他比例恰到好处的宽肩窄腰,单薄被单裹下的长腿修长,偏偏印着不伦不类的小熊图案,显得滑稽可笑。 “桃桃,有我们兄妹两个还不够吗?”妹妹歪头,睫毛扑闪扑闪。 若不知她性子,多半以为是位天真无邪的少女,先前杀掉你的话不过是幻听。另外一位其实是她一母同胞的哥哥。 “请不要说让人误解的话。”陶木桃单手抽纸巾擦干净嘴巴,面对她的语出惊人还能淡然回应:“否则你得在监狱里同我见面。” 妹妹咯咯笑开:“是约会。”她纠正陶木桃的用词,丝毫不觉得会不会带来困扰。 她托腮侧目,一言不发地望向墙角闪着红光的摄像头,冷不丁忽然笑出声,在陶木桃看向她时,妹妹弯起眼。 “明明都有我跟哥哥,为什么还要接受张帘的庇护?” 虽然是问句,声音却异常冰冷。 陶木桃没反应过来,他咬住吸管,喝到半道的纯净水悬在半空中,他松懈气息,液体晃晃悠悠地下降。 他膝行,身姿半跪,线条姣好塞月玉。 妹妹被他看得心跳漏拍。 “……” “我想彻底离开。”陶木桃任由妹妹伸手触碰他每一寸肌肤:“为了活命,为了上一辈可笑的报恩,我已经不属于我自己,现在还清了,我就想走,想离开。” 妹妹眼神浮现贪婪的涩欲:“所以?” “求你们兄妹,帮我。” 陶木桃斩钉截铁。 / 对! 对了!! 就是那个时候!!! 张帘车速已经抵达绕城高速临界值,她握紧方向盘,指甲因大力泛白。 陶木桃一定还在出租屋。 说什么意外身亡…… 一定是那对兄妹合伙欺骗她,为了就是将他独占!一定是这样!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8章 第 8 章 第9章 第 9 章 夜幕四合,山上温度比城市低,研究员王安塌肩,将书包放在树底。 趁着周围无人,她才犹如做贼心虚似地掏出影印的照片,半遮半掩打开后,视线落在画面中陶木桃的眼睛。 他的眼神还是那么静谧,透过纸张,看得王安无意识抬起手,落在他直长的睫毛。 “……你没死,对吧?” 王安小声,她举高胳膊将纸张对光,受落日余晖的效果影响,照片中,陶木桃眼神微微透亮,竟折射出被他凝视的错觉。 虐杀? 她抿嘴,鼻尖抵住纸张,油墨气息仍有残留。王安凑近再凑近,试图将残阳当做陶木桃肌体的温度,但她尚未触及对方的唇…… “变态,神经病!恶心!去死吧!!” 暴呵声自头顶炸开,王安头皮一麻,她手中的照片被人夺走,用力挤压成球。 张帘不知何时从半山腰下来,她涂着殷红指甲的手指发白,泼妇样一改向前冷淡。 “谁给你的照片?!你哪来的照片?!你这个小偷,垃圾,我竟然让你这样种人来,脏了他的眼!” 王安自也不是吃素的,她瞬间冷脸,但想找陶木桃还需要人提供线索,王安不动声色看向被张帘攥死在手心的照片:“你不想找到他吗?” “那也用不着窥视我男友的家伙。”张帘撩起发丝冷笑,她找回先前冷矜,扭曲面容换成最初的满不在乎,衬衫边缘锋利度堪比刀片:“……真恶心。” 她以如此拙劣的手段,试图掩盖陶木桃被旁人意淫的担忧。 张帘知道,无论是研究员王安,还是那对兄妹,都完美长在陶木桃的审美点上:安静、纯美,偶尔带些偏执,会无条件宠溺他所作为,以至刻意追求他脆弱模样。因为被摧残到命悬一线的男人所流露的哀求与几滴泪水,恨不得让人将他吞骨入腹。 她无法忘却自己满怀恨意驱车半小时赶往陶木桃的出租屋抵达后,迎接她的画面并非臆想中三人媾和。大片血渍覆盖在张帘的呼吸里,干涸着,从墙边,呈爆发式向外喷洒。 如果真是人的血,陶木桃多半已经死了四五次,所以他一定是假死藏起来,但张帘不敢明目张胆地找。 “你一直在自我催眠吧,明明他根本就不在乎你,来之前我们已经看过警方发来的资料,除去你帮他还助学贷款外,其他哪一件事情不是踩在违法边缘?” 王安咽下援.交和卖.淫。 某种意思上,她戳穿了她阴暗盘算。 她单手握住纸团,原本紧绷的肩膀平直垂落,眼神染带些许嘲弄。 “他是男人,你觉得以他自尊心,能心甘情愿再待在你身边?” 纸张掉地沾染灰土,王安随手揣进外套口袋,她深呼吸,目光越过张帘,望向更远的树林深处。 “……” 充斥肺部的氧气就这么卡死在半空。 王安左眼球正以一种不可思议地频率快速抽动,甚至于整个视野呈现扭曲的翻转。 混沌之中,她无比清晰地捕捉到,树后一晃而过的成年男性身影。 碎碎念:医生说气道没办法根治,只能养……对药已经有点依赖了,刚停药又开始喘不过气,偶尔还会疼[托腮]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9章 第 9 章 第10章 第 10 章 陶木桃! 王安思绪炸开,她猛地推开张帘,身子踉跄,拼了命地往前跑。 半长的发,能稍稍盖住眼,四目相对,一瞬间的慌乱令他接连后退露出略显茫然的眼神,无比精准狙击到王安的心。 她浑身开始发抖,口干舌燥,气温分明不冷,王安却一个劲儿地打颤。 不会错的,就是陶木桃! “站住!你去哪儿?喂!你疯了,看着点路——” 身后传来张帘质疑追问,她却顾不得那些,甚至忘记天幕四合山路颠簸,一不留神,却也不知道哪步踩空,天地翻转,下坠感骤然而猛烈。 ——咚!!! 重物落地声淹没在山林,惊起飞鸟。 因巨痛,王安分不清自己是否存活,她的意识逐渐腾空,眼皮湿热,鼻腔掀带起逐渐蔓延开的血腥气。 她踩空,坠崖,脑部遭受了凸起石块的重击,意识消散前,王安仅能回忆这些,但她还是下意识地伸手,试图抓握带下来的纸团,感受纸张与肌肤间细微摩擦。 “陶……陶先生……” 王安听到脑海中回荡的声音,她分辨不出是自己的呢喃,还是无意识地颅内冥想。 大脑自动为她屏蔽痛感,她半眯眼,视野景物一点点昏暗。 啊......真可笑。 竟然为了个男人,粗心马虎至此,传出去了岂不是笑掉大牙?还有张教授,估计会认为自己是不成器的家伙吧? 王安思绪起起伏伏。 仅存的意识下,她耳廓捕捉到树叶间摩擦声,窸窸窣窣,由远及近。 野兽?动物? 虽然这座山称不得荒山,碍于最新挖掘的皇陵与无名之墓,多半也不会让无关者进来,倘若张帘怀恨在心拒绝找人求救,那她今晚多半是要在横尸在这儿。 她一缩脖子,后知后觉发现,自己完全是因为受到刺激而做出来的潜意识反应。哪有什么外来危险,其实是她身体摔下来后扭曲与地面接触所造成的动静。 一秒、一秒。 王安身体往下陷,伴随血肉犹如自骨架滑脱的麻木感,五秒后,她彻底没了知觉。 … …… 王安是被晃醒的。 她的意识悬在半空,头重脚轻,晃着她恶心,又满身是汗,几次作呕。 怎么回事?还活着么。 视野由暗转明,路边树叶与草木轮廓愈发清晰,王安缓过神,察觉她还在皇陵所处的后山上,只是周围环境却存有些许差异。 “……树叶本该是泥土色?” 王安怔住,她伸手,指缝直直透过叶。 “诶?” 好奇怪,是梦吗,还是她因疼痛而分不清梦境与现实?王安脚步悬浮踉跄,正值她神经恍惚之时…… “你醒了。” 一道无比平静如水、淡漠到令人心底牙齿发颤的飘忽声线,打着风的旋儿,晃晃悠悠,落在王安怂起来的肩膀,被乱发遮挡的耳畔。 黄昏接夜幕的临界点,那人静静躲在树后,露出半个身子,悠悠目光似悬于半空的黯淡银月,那人又缓慢抬手,对上王安逐渐不可置信的眼睛和发颤的嘴角。 王安喉咙里险些挤不出空气。 她胸膛剧烈起伏。 她头晕目眩。 “陶、陶……陶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