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娘娘她杀回宫了》 第1章 第1章 光和五年,除夕夜。 岁尽之夜,三千明灯,星火点点,热闹非凡,街道上人声鼎沸,声音甚至传入了寂静宫墙内。 北宫西北角最偏僻的一间四方宫殿内,只点着一盏昏暗的烛灯,依稀可见墙角抖动的蜘蛛网及那老旧破败的宫殿。 地上覆着一层厚厚的积雪,上头还留着几只杂乱无章的脚印。 辛夷坐在院中,底下的摇椅发出不堪重负的声音,寒风席卷而来,她裹紧身上的旧冬衣,双手笼进袖中。 这件旧冬衣是采薇拆了一床旧棉絮给她做的,旧絮和碎麻混在一起,并不保暖。好在辛夷穿惯了,并不觉得有多冷。 不知是不是错觉,她依稀听见北宫宴饮中传来的丝竹之声。辛夷百无聊赖的想着,约莫是错觉吧,她这里是名副其实的冷宫,与正宫相距甚远。 辛夷抬起头,北宫正上方灯火明亮,那是当今陛下正带着王公大臣,后妃佳丽宫中夜饮,庆贺除夕,迎新年。 按照惯例,她这个皇后也该出席,和陛下一同接受众臣朝拜。只不过她这个皇后当得甚是尴尬,三年前被逐,迁居别宫幽禁,无诏不得出。 担着皇后名,却无皇后实。在众人眼里,是个天大的笑话。 过去三年的里,这处宫殿只有她和宫婢采薇两人,这里闲得叫人发慌,院中有几块青砖,几处杂草,她闭着眼睛就能找到。 一盏盏孔明灯腾空而起,寄托人们最美好的希望和祝福,辛夷靠在椅背上不禁感叹,真热闹啊。 院中有一株残梅,仅剩的几朵梅花随风悠悠落下,红梅落地,在一片白雪中亮的刺眼,辛夷望着那抹红忆起了旧事。 那是她嫁给刘湛的第一年,彼时的刘湛还不是皇帝,是先帝最为不喜的肃王。两人成婚后便被先帝打发去了封地益州,第一年除夕便是在益州过的。 那也是辛夷第一次离开家人,和刚刚成亲的夫君,去到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刚到益州时,风土人情都令辛夷很不适应,刘湛见她不安,便带着她夜游街市。 益州隶属蜀地,民风开放,其风俗驱傩仪式是重中之重。岁末除夕夜时,满街都是亮彤彤的红灯笼和锣鼓声,人人手中都提着一盏花灯,从高处俯瞰下去,像极了一条有生命力流动的星河。 刘湛拉着辛夷混入声势浩大的驱傩队伍,两人隐在人群中,照着旁人的动作舞动手脚。 辛夷自幼随父兄习武,功夫虽然只有花把势,身姿却很灵活,不像刘湛笨手笨脚,时不时绊住脚,打到手,惹得辛夷连连发笑。 少年唇瓣微抿,强忍着羞赫陪辛夷玩闹到尽兴。 明明是寒冬腊月,夜风凛冽之时,两人面上却都冒有薄汗,辛夷眉眼弯弯,捧着热腾腾的白玉糕喂给刘湛,双眼亮晶晶的看着他。 少年刘湛轻轻喘气,捻着衣袖如对待珍宝般替辛夷擦去薄汗,唇角微微上扬,漆黑的瞳孔慢慢都是辛夷的身影。 他轻声问:“阿满,你开心吗?” 辛夷重重点了下头,尾音愉悦:“我很开心。” 阿满是她的乳名,大名辛夷是母亲所取,因母亲喜爱辛夷花,遂替她取了这个名字。小名阿满是父亲所取,寓意事事圆满。 辛夷心性未定,正是喜爱玩乐的年纪,街上的一声吆喝,一个杂耍就能吸引她的目光,松开刘湛去凑热闹。 刘湛正排队给辛夷买她爱吃的棉糖人,一转眼的时间,辛夷就消失不见了。 他只得赶紧买完糖人去找她,可街上人声鼎沸人挤人的,他根本就瞧不见她,也听不见她的回答。 刘湛也顾不得丢不丢脸,攀着街道旁小贩的货物,三两步跃到高处去寻觅辛夷的身影。 终于在一片眼花缭乱中寻摸到了那抹灵动的身姿,辛夷正凑在一处杂戏摊子,目不转盯的看戏法,她小小的身影被旁人挤来挤去,看着有些莫名的可怜。 刘湛呼出一口气,扒开人群挤到辛夷身边,牵住她的手十指相扣,带着她走出人群,将买来的棉糖人递给她。 辛夷眨眨眼,看着刘湛被挤歪了的发冠没吭声,她小声的道歉:“对不起,我不该乱跑。” 刘湛看着辛夷一副乖乖巧巧道歉的模样,做了一件很想做但一直没有做的事,他伸手捏捏了辛夷的脸蛋。 两人虽然结为夫妻,但地位天然不对等,加上赐婚一事颇为尴尬。平日里相处都是带着包袱和疏离,从不曾交心。 因着刘湛突如其来的动作,辛夷莫名有些心慌。 而后,她听见刘湛无比郑重的向她承诺:“阿满,以后每年除夕,我们都要在一起过。” 辛夷歪着头凑过去,鼻息浅浅打在刘湛侧脸上,她看着刘湛愈来愈红的耳尖,噗嗤笑出声,双手环抱住他的胳膊认真道:“那你可要记好了,不许食言。” 时间太过久远,辛夷已经想不起刘湛回答的是什么,只记得半路她走得累了,是刘湛将她一路背回去。 细数起来,她十六岁嫁给刘湛,如今年方二四,至今已有八年,两人在一起过节的时间竟只有未入宫的那三年。 入宫后的第一年,严冬大雪冻死人畜无数,他亲自出京赈灾抚慰百姓,忙到元宵才归。 第二年梁妃有孕,他陪伴在梁妃身侧,辛夷独自守在椒房殿过节,再后来,辛夷被迫迁宫,此后三年都是在冷宫度过。 “吱呀——” 冷宫铁锈的大门被人推开,宫婢采薇提着一个暗红食盒走进来,她拍着衣摆的雪屑,哈出的热气变成白烟缓缓消失。 “殿下,奴婢回来了。” 辛夷收回思绪,浅笑着看过去,“怎么去了那么久?” 采薇回身关上大门,将食盒抱在弯臂里小心的捧着,回头看见辛夷坐在院中吹风,赶忙放下手中的食盒,进屋抱了床薄被出来,盖到辛夷膝上。 采薇打开食盒摆饭,回道:“遇上了梁妃的宫婢冬儿,与她拌嘴了两句。” 辛夷看着她满不在乎的面庞,手背面上有一道血痕,心中明白,采薇说是拌嘴,实则是被冬儿单方面的刁难。梁妃背靠梁太后,又有陛下宠爱,在这宫中,到哪里都是横着走。 更何况,梁妃恨毒了她。 辛夷看着桌上摆开的饭菜,一只碗稀薄的麦粥,一小碟盐渍的咸菜,两个栗麦饼。与往常不同的是,今日难得见了荤腥,还有一碟烤炙肉,只可惜已经凉透了,暗黄的油花浮在肉片上,叫人倒尽胃口。 在这宫中,最底层的宫婢太监都比她这个皇后过得好。 “先去擦药罢。”辛夷指着采薇手上的伤口道。 采薇将手缩进衣袖里,嘟囔道:“小伤而已,过几日就好了……” 冷宫本就缺衣少食,更何况伤药这等难以换到的东西,还是省着些用好。 辛夷起身打断她的念叨,从屋中翻出伤药敷在采薇的伤口上,再用了块干净的碎布包起来。 采薇吸吸鼻子,突然想起什么似的从袖中掏出一封书信递给辛夷,“这是家主寄来的家书。” 辛夷拆开书信仔细看下去,父亲来信称家中一切都好,问她近况如何。她眼眶生热,抱着家书默默坐下,她阿父官职并不高,起初只是陇西郡守下的一名武将属官,官职司马,掌一部之军事。 因刘湛登基,辛夷封后,他作为皇后父亲被封候爵,官至骠骑将军,带着一家人从陇西搬到了洛阳。只可惜,风光只勉强维持了两年。 两年后,辛夷出事被幽禁冷宫,刘湛便找了个借口将他贬去边关驻守朔方,辛夷和他们已经三年未见了。 虽有书信往来,辛父对她却只报喜不报忧,朔方冬季漫长苦寒,风雪肆虐,她阿母身体不好,如何能抗住严冬。北方匈奴屡犯朔方,战事频繁,稍有不慎性命攸关,怎么可能一切都好。 辛夷起身走到檐下,来到那盏孤灯旁烧掉书信,卷起的火舌照亮她的脸庞。 三年前,梁妃公然欺辱辛夷的母亲,辛夷没忍住和她动手,两人皆怀有身孕临近产子,混乱中梁妃肚子的孩子被辛夷的婢女福杏刺死。 福杏将一切都栽到了辛夷头上,说是辛夷指使她动手刺伤梁妃。 彼时辛夷刚刚经历一夜的艰难产子,孩子一出生便被人抱走,她跪在冰冷的雪夜里,努力辩解自证,恳求她的夫君能够相信她,将她的孩子还给她。 即便那时两人已经形同陌路,可在辛夷心中,他还是那个口舌笨拙,一心一意对她好的郎君。是那个为她对抗朝臣,顶住一切压力保住她皇后之位的夫君。 她跪到腹痛难忍,膝盖刺麻,刘湛才揽着怀里虚弱痛哭的梁妃出来见她,面上的怜惜之色在看见她后瞬间褪去。 他冷声道:“你心肠歹毒,谋害皇嗣,念在昔日的情分上朕不废你后位,即日起,皇后辛氏迁居北宫,无召不得出!” 幼子被夺,父兄被贬,幽禁三年。 辛夷始终想不通,当初那个满眼是他的刘湛为何突然消失不见,为何像变了一个人一样,待她冷漠无情,负心薄幸。 她怨了三年,也恨了三年。 火舌吞灭书信化为黑灰消散于天地,随之而去的,是辛夷三年也放不下的爱恨。 时至今日,她终于想通了。原来想通一件事不需要历经千难万险,不需要痛彻心扉,只需要在很普通的一天,很普通的一刻,就能彻底放下。 爱恨难消,爱消了,恨还在。辛夷恨梁妃,恨梁太后,更恨刘湛。 在这里的三年里,她懂得了一个道理,情爱是这世上最没用的东西,只有权力才是王道。 梁氏外戚原本不过是一小吏之家,全靠宫中梁太后才起势,梁妃之父,梁太后之兄,原本不过是一介屠夫,如今却官至兵马大将军,权倾朝野。 梁家能扶摇直上日日中天,凭何她辛家不能? 她阿父靠军功和实干一路做至司马,只因不会逢迎拍须裹足不前,又因莫须有的罪名被贬至朔方。 皇后有什么好做的,要做就做太后,做摄政太后,效仿高后吕氏,临朝称制。 都道权欲蚀人心,她也想看看,若换她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利,掌握他人生死之时,会不会像刘湛一样,变得面目全非。 书信燃烧的焦香味飘入辛夷鼻中,腹部发出轻微的抗议声,辛夷无奈的拍拍手,将脑中的野心挥散,当务之急是要先填饱肚子,先吃饱饭,再谋其他。 经过这一耽误,原本尚有余热的饭菜彻底冷掉,辛夷和采薇各自拿了一块栗麦饼在手中,就着盐渍咸菜和稀薄的麦粥啃着。 至于那叠冷透了的油腻腻的炙肉,两人不约而同的选择了无视。 那叠炙肉和刘湛一样,让人倒尽胃口。 辛夷啃了几口,栗麦饼干硬,饼渣簌簌往下掉,腌渍咸菜发苦,薄粥稀得只能看见汤水。 对面的采薇倒是吃的有滋有味,一边吃一边含糊道:“这饼怎么比前几日还要难吃。” 辛夷非常肯定的点点头。 “啪嗒——” 两人捧着饼回头看,不知是谁扔了块石子进院,石子深深陷在雪地里,上面还绑着一张白布。 辛夷咽下干硬的饼渣,走过去打开纸条,娟秀的字迹跃然纸上,【今夜有客至,欲取君首级】。 第2章 第 2 章 戌时三刻,夜里飘起了小雪,冰冰凉凉的雪花贴在脸上,融化成细小的水珠,风一吹,浑身冷颤。 采薇咬着栗麦饼凑过来,好奇的伸头看,看清纸上的内容后,惊得张大嘴巴,口中的栗麦饼落地,瑟瑟发抖道:“难不成今日的饭菜又有毒?” 辛夷意味深长的看了眼她沾有饼屑的唇瓣,采薇意识到什么,抬手拍干净嘴巴哂笑两下。 若是饭菜有毒,两人估计这会早就躺下了。 辛夷撕碎纸条,长睫覆雪,随着她眨眼的动作雪花下落,她弯唇笑道:“下毒下了八百回都没用,终于按捺不住要直接动手了。” 她余光扫过地上沾雪的麦饼,鼻头微皱,很快又染上笑意,拍板道:“不吃了!我们出宫,大快朵颐一顿。” 采薇瞬间喜笑颜开,跟着辛夷往后墙走,一边偷偷摸摸回头看门外,“方才奴婢回来时瞧见那两个侍卫在宿所喝酒,醉醺醺的,许是要到明日才能醒。今日除夕不宵禁,咱们可以多玩一会,不用担心被发现。” 两人从后墙的狗洞偷偷溜出宫,一路朝最热闹的朱雀街道行去。这狗洞是辛夷前两年发现的,起初只是一个脑袋大小的破洞,是被辛夷和采薇后来砸成人能钻过去的大洞。 看守的侍卫白日时不时就会查看她在干什么,夜间会三三两两的聚在一起喝酒玩忽职守,她们只有在夜里才有机会偷溜出宫。 平日街上都有宵禁,只有特殊的节日才会解除宵禁,辛夷也会趁着这时节带采薇出宫散散心,不然两人真困在那个四方殿里三年,真的会发疯。 —— 她们出宫的路上,德阳殿灯火辉煌,殿中暖意融融,酒香四溢。乐声从悠扬慢慢转为庄重,大殿之上的舞姬们身着绡纱红裙,广袖拂动,长袖婉转,舞姿含蓄典雅。 正上方的御座上,汉天子刘湛一身朱玄相间的暗纹锦袍,头戴七寸冕冠,容貌俊朗,威仪非凡。 酒过三巡,天子俊朗的面上也染上了一层淡淡的绯色,目光多了几分温和的迷离。 刘湛倚靠在云纹漆案旁,右手握着一盏雕龙玉酒杯把玩,嘴角噙着一抹漫不经心的笑意,目光微醺的望着下方。 群臣觥筹交错,每个人的脸上都染着暖意与酒意。 注视刘湛已久的宣美人盈盈起身走到御案前,曳地的丝锦凤尾裙层层叠叠铺在地上。她染着蔻丹的手指端起桌上的牛乳羹,柔弱的靠在刘湛身侧。 “陛下,用些牛乳羹吧。” 刘湛视线缓缓移至宣美人脸上,她生的很好看,五官秀丽肌肤瓷白,透出淡淡的粉色,脸型圆润饱满,最吸引人的是那双杏眼,乌黑透亮。 望着那熟悉的眉眼,他恍惚间好像瞧见了另一个人,那人也是一双这样的微微上翘的杏眼,笑起来时便弯成两弯月牙,叫人万分怜爱。 不同的是,眼前的女人眉型纤细,眉尾下垂,神色间透着一股怯懦柔弱,而那人眉尾自然上扬,带出几分英气和伶俐。 “陛下,陛下。”宣美人轻声唤道。 刘湛回神,接过宣美人手中的牛乳一饮而尽。有些难耐的捏捏眉心,最近不知为何,他总是频繁的想起了辛夷,想起往事,看谁都有几分像她。 宣美人掩住广袖,直起身拿起玉箸替刘湛布菜,修身的垂云绣曲裾将她的腰身衬得盈盈一握,耳边的珍珠耳铛在光下莹莹发亮。 “这是以桂花花瓣为馅的迎春饼,您尝尝。” 刘湛低头去瞧,巴掌大的玉盘里放着一块梅花形状的点心,幽幽桂花香飘入他的鼻尖,他的目光忽而怔住。 很多年以前,久到他记忆都有些模糊了,他曾陪人一起做过这迎春饼,当时用的并非是桂花馅,而是木兰,又名辛夷花。 刘湛面前的视线模糊起来,眼前的灯火仿佛蒙上了一层光晕,人影轮廓不再那么分明。 周遭的声音似乎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如同隔水听音。一些平日不会浮现的念头,如同水底的泡泡,一个接一个争先恐后地冒上来。 那些曾经刻意遗忘的,不愿想起的回忆在脑中掠过,一幕幕重演。 刘湛一直以为自己早就忘了,如今看来,不是忘了,而是不愿想起。 那个时候他还是肃王,是最毫无存在感的王爷,先帝最不喜的一个儿子。只因出生时梁太后一句调侃,“这孩子眉眼间与陛下毫无相似之处。” 一句戏言,婴孩出生时尚未长开,能瞧出些什么?可他那糊涂父皇居然当了真,从小就冷待,漠视他。 成年后封王,封地也是偏远并不庶富的益州,就连娶妻都要被区别对待。那年父皇举办大选,为太子、三哥、四哥还有他选妃,要求是千石食邑以上的官员之女参选,可大家心中都清楚,这不过是走个过场,能被选为王妃的必然出身名门,家学渊博。 事实也果然如此,除了他,其他王爷都是名门贵族之女,只有他的王妃是边陲武将之女。 对与当时的刘湛而言,这是父皇给他的羞辱和惩罚。对于辛夷,他的内心很纠结矛盾,一方面觉得她也是个无辜女子,不该迁怒于她,一方面又无法面对她,只要一看见辛夷,就会想起她带给自己的羞辱。 他和辛夷见的第一面是在洞房花烛夜,彼时刘湛刚刚接到消息,成婚后他就会被打发到封地去,远离中枢,没有任何荣登大宝的机会,更可能这辈子都回不了洛阳。 他面色沉郁,消极的坐在喜房内晾了辛夷很久,看着她端端正正的坐着没有一丝怨言,突然就觉得很对不住她。 她也不过是个刚满十六岁的小姑娘,离开父母亲朋嫁给完全陌生的他,新婚之夜又遭丈夫冷待,此刻心中必定惴惴不安。 刘湛到底还是没将所有的怒气都撒在这个小姑娘身上,他起身去了喜称,挑开了龙凤盖头。 盖头下,是一张如玉花颜。 辛夷许是受了惊,下意识地抬眼看他,那双眸子清亮耀眼,眼中带着一丝茫然,眼波流转间,天真与娇媚浑然一体。 她紧张的抿着唇,害羞的叫他一声,夫君,随后立马低下头,耳边染着红意。 刘湛原本备好一肚子的冷言冷语就此消散,眼中只剩她鬓边那支赤金点翠步摇,随着她垂眸的动作轻轻晃动,让他忘了呼吸。 “陛下,您想什么呢,这么入神?” 刘湛猛然回过神,面前一只柔夷轻轻晃动,手掌后面,是一张与辛夷有着五分像的脸,正担忧的望着他。 她不是辛夷,她是宣姮,两年前入宫是宣美人。 刘湛面无表情的摆手,低头攥紧酒盏掩住眼中的神色,声音暗哑:“朕无事,只是有些醉了。” 宣美人蹙着眉点点头,不再多说什么,乖巧的跪坐在刘湛身边,低眉垂眼。 刘湛单手撑着头,酒意上涌,面上生热,让他忍不住想出去透气。他心念一动,心里对自己说道,出去走走吧,去见见她…… 他放下酒盏正要起身,却瞧见梁妃浑身金光闪闪朝他走来。离得近了才瞧清,梁妃头戴十二枝金步摇,一身朱红缠枝莲纹曲裾,纱质轻薄如雾,走动时裙摆上袖的金线雀鸟闪闪发光。 十二枝金步摇,这是皇后才能有的礼制,妃子佩戴是为逾矩。宣美人不敢多看,梁妃逾矩不是一天两天了。 梁妃慢悠悠的停在御案前,居高临下的斜藐着宣美人,唇瓣未动,明明没做任何动作,却让人莫名觉得有股压迫感。 宣美人低垂着头颅,自觉的起身离开御案,给梁妃让位。 梁妃有着一双狭长的丹凤眼,眼尾斜斜向上勾,唇形小巧上翘,自带一股风流韵味。只是她看人时喜欢高高仰头,眼带不屑,给一人种刻薄跋扈的观感。 她娇媚的跪坐在刘湛身侧,挽起衣袖斟了两盏酒,洁白纤细的手腕在光下异常显眼,红唇微动,“妾身承蒙陛下恩泽,愿以薄酒一杯,恭谢陛下垂怜妾身。” 刘湛接过酒盏,薄唇微抿,仰头咽下清酒,笑意不达眼底的望着梁妃,再没提要出去散心一事。 —— 洛阳城上方万千灯火璀璨明亮,平日里早已宵禁的街道上人流如水,孩童们提着花灯在人群中四处乱窜,唱着稚语童谣。 靠近河边的一间食肆内,最里间的粗案木几前坐着两个埋头大吃的小娘子,两人衣着皆简朴,像是寻常百姓家结伴出来游玩。 桌上一碟拌茱萸鲤鱼片已经见底,胡麻烤饼两面金黄,芝麻焦香扑鼻。两人一人拿着一张饼,就着面前的豆酱面片汤饼沾着用,额上冒气薄汗。 “呼——”采薇咕噜两下喝完汤,捂着肚子靠在灰墙上,万分满足的叹道:“好久没吃的这么舒服了。” 辛夷擦干净嘴,拍拍手道:“吃饱喝足,干正事去。” 两人结账了混入人群中,采薇左手提着一兜辛香腊肉干,右手一袋蜂蜜果干,腮帮子鼓鼓的在嚼着蜜枣泥糕,含糊道:“家主寄来的银钱可得省着点花,日子还长着呢。” 辛夷瞥了她一眼,嘴角抽动,“你先把口中的枣泥咽下去再说这话。” 采薇讪讪笑两下,又往嘴里塞了块糕点,不解道:“咱们出来快半个时辰了,那刺客怎么还没来,会不会是找不到咱们,还在宫里等着?” 辛夷闻言笑笑,示意采薇朝后看,两人身后不远处跟着一个普通男人,衣着一身布衣,身形微胖,面容敦厚,只是发髻上的发钗与旁人的木钗不同,他是铁的。 采薇瞅了几眼,没看出什么不对,正要转过去细瞧时被辛夷按住头。 “再看要发现了。” 辛夷从采薇手中掏出一块枣泥糕咬着,拍拍她僵硬的肩膀安慰道:“出宫起他就跟着我们,这里人太多,他不会出手的。” 采薇放松下来,用气音道:“那咱们现在去找周叔吗?” 辛夷点头,她阿父离开洛阳时放心不下她,将跟随他多年的副将留在洛阳,支了间小铺子做隐藏,为避免被梁家发现,她很少联系周叔。 只是今日来的人很棘手,她那三脚猫的功夫应付不过来,只能求助周叔帮忙。 辛夷:“已经找过他了,咱们现在直接去西门,那边人手方便动手。” 辛夷拉着采薇避开涌上来的人群,脚步拐进另一条街道,余光向后看了一眼,那人果然还紧紧跟着她们。 采薇满脸疑惑:“您什么时候去找的,奴婢怎么不知道?”出宫起她就和辛夷在一处没有分开过。 辛夷拉着她加快脚步,头也不回道:“你看见肉就跟猫看见老鼠一样,哪还会在意别的。” 两人离开主街朝西门走去,西门直道连接宫门,寻常百姓敬畏皇权不会来此处,加之今日宫中宴请,官员都还在宫中没能散席,这条街上冷冷清清起来,只有几个人影走动。 辛夷凑近采薇耳语:“等会你找个地方躲起来,等事情解决了再出来。” 采薇抱紧怀中的腊肉和蜜饯,重重的点了下头,表示自己知道了。辛夷从小就教过她,遇事先保住自己的命要紧,其他都是虚的。 两人走出几步,身后就有呼呼掌风传来,辛夷面露嘲讽,还真是迫不及待地要取她性命。 她抬手一掌推开采薇,脚步轻移躲开身后的掌风,身后那人显露出来,正是跟踪她们以久的普通男人。 采薇猝不及防被一把推出去,怀中的蜜饯摔在地上散落一团,她麻溜的蹲在地上搂起来,脚步慌乱的躲进旁边的店铺摊子下,掀起布料查看战局。 采薇自幼在辛家长大,虽不会武,但能瞧得出门道,只见那刺客掌风凌厉招招朝辛夷要害而去,辛夷躲避的很艰难,好几次都差点被掌风打中。 采薇不禁为她捏了把冷汗,抬眼去四周寻摸,在看见远处奔来的身影后松了口气,周叔来了就没事了。 辛夷吃力的对上刺客,她不是习武的料子,幼时又吃不得苦,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武功实在稀松平常,在这刺客手下最多走上十招。 她转头去瞧周叔的身影,这一分神之际,那刺客已经取下发髻上的铁钗朝她胸口刺去,尖利银光在她眼前拂过。 她奋力抓住刺客的手腕阻止他再近一步,整个人却因冲击力不稳摔在地上,眼睁睁看着铁钗刺入胸口。 “铮——” 铁钗被打落在地,压在她身上的刺客也被人拿住,辛夷捂着胸口吃痛的抬头去看,不远处不知何时停着一辆通体玄黑的马车。 马车檐上的八角灯笼印着一个谢字,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掌撩起车帘,男人气质清冷,目光如寒潭,姿容卓绝。 这张脸,任何人见过一面都不会忘。 年仅二十四,拜尚书令加封侍中,兼太子太傅,内枢之臣——谢清宴。 第3章 第 3 章 细雪纷纷无声地落下,天地之间万籁俱寂,辛夷跌坐在冰冷的雪地里,身体微微颤抖,手掌深深嵌入雪中,刺骨的寒意让她略微冷静下来。 采薇连滚带爬的来到辛夷身边,握住她的手臂上下打量。只见辛夷发髻微乱,素色裙摆如淡雅的花骨朵铺开在地上,只有轻微惊吓,没有受伤。 采薇松了口气,扶着辛夷慢慢起身,在她耳边低语,“周叔见有人出手已经走了。” 辛夷微不可察的点点头,再抬头时,发现谢清宴已经下了马车缓缓朝她们的方向走来。 他身影逆着光,在昏暗的夜里看不清容颜,周身轮廓被火光映着,熠熠生辉。 谢清宴身披玄色大氅,行走间露出内里藏青色深衣宽袖的袍服,通身气韵尊贵。 他停在辛夷面前,目光平静,拱手行礼,“下臣谢清宴拜见皇后殿下。” 辛夷借着采薇的力站直身体,衣摆上的雪屑簌簌下落,她微微抬手,故作平静道:“谢大人请起。” 谢清宴站直身体,手臂自然垂直在身侧,垂袖如瀑,身形清俊挺拔,身上的衣饰从头到尾严谨合身,无一丝杂乱。 辛夷看清他的容颜,他的相貌比四年前要成熟许多,四年前的清隽少年气已彻底褪去,长成如今玉石雕琢般的完美骨相。 他眼尾微垂着,锋芒内敛,面部轮廓清瘦,毫无冗余之感,唇瓣很薄,唇色浅淡。 许是因为常年居于宫署,少见烈日,肤色如玉般温润,静默时,如一尊精雕玉琢的玉石像,风姿特秀,渊渟岳峙。 辛夷打量着他,不妨他突然抬眼,隔着一层薄薄落下的雪幕,两人的目光在空中相接。辛夷望进他淡漠的眼中,只觉此人浑身清冷没一点人气,像个落入凡尘的无欲神仙。 很久之后,当她再想起这幕时,才惊觉她和谢清宴的结局早已注定,不过五步之遥,那层雪幕也如同薄纸一般,两人之间却有着一生都无法跨越的鸿沟。 身后两名谢家家仆按着那名刺客来到两人跟前,单膝跪地朝辛夷和谢清宴行礼,被堵住口的刺客发出粗重的喘息声,打断两人的对视。 辛夷率先移开眼神,“谢大人这是提前离席了?” 此时还不到宫宴散席的时间,谢清宴出现在此地,是巧合还是刻意? 谢清宴唇色极淡,鸦羽在脸上投下一片阴影,让辛夷看不清他眼底的神色,只听见他冷淡的声音,“臣不胜酒力,陛下准臣提前离席。” 辛夷垂下眼,按照她的计划,今夜借周叔的手拿下刺客,再将人扭送到京兆尹去闹大,让她再度进入宫中那位的眼里,才有机会谋划下一步。 谁料阴差阳错被谢清宴撞见,不过……这倒并非坏事。 眨眼间辛夷就有了一个主意,她面带感激的看着谢清宴,捂着胸口后怕道:“今夜多亏了你,若不是你,只怕我此刻已经身首异处了。” 谢清宴的目光从辛夷泛红的手背上略过,声音平淡,“皇后殿下为何在此处?” 辛夷面色一僵,垂着眼低落道:“今日除夕团圆之际,冷宫实在太冷清了,我只是想上街凑凑热闹,却不曾想遇到了刺客。” 谢清宴垂眸沉思片刻,没有接话。 辛夷偷偷打量了谢清宴,发觉他没有追问的意思。她见状踱步来到那个刺客面前,捡起掉落在地上的铁钗在手中来回翻转,那尖利的铁尖一不留神就会刺破她柔软的手指。 谢氏家仆和那刺客都不约而同屏息的看着她。 辛夷蹲下身和刺客面对面齐平,盯着他问:“方才你听见他们叫我皇后却丝毫没有惊讶,你早知我的身份?是谁指使你来杀我的?” 刺客眼神微动,闭紧嘴巴一言不发。 辛夷手指灵活转动,握着铁钗一点一点的刺进刺客的肩膀,猩红的血液争先恐后流出,低落在雪地里开出一朵朵血花。 修吾不禁抬头去看自家郎君,这皇后殿下怎么与传闻中行止疯癫大为不同。遇刺没被吓到,还反过来逼问刺客。 逼问不成,竟直接用上了私刑。 谢清宴望着辛夷的背影,面色不显,心中却浮起淡淡的惊讶。关于辛夷这个人,他知道的不多,第一次见辛夷,是在四年前的太后寿宴上。 她一身锦绣华服与天子携手走来,云鬓花颜,笑容明媚,如春日骄阳。 身侧有人同他耳语细聊,“难怪陛下愿意为这位硬刚梁太后也要保她皇后之位,这位容色世间罕见呐。” 彼时谢清宴只觉身侧这人无礼,竟私下议论女子容颜。他眉眼未动分毫,一言不发。 那人又状似可惜道:“如此佳人居于深宫,豺狼虎豹在侧,只怕凋零在即。” 谢清宴长睫微颤,下意识的抬眼望去,身边那人确实没有夸大其词。她的容色比他艳绝洛阳的阿母还要出挑三分。 眉毛远山含黛,与漂亮的杏眼相得益彰,鼻头圆润微翘,为她平添了几分娇憨,灵动与娇俏间还带着几分英气。 她笑起来时,瞳仁微微弯起,如同两弯新月,潋滟生辉。 后来再听闻她的消息时,便是她与陛下心生嫌隙,屡次犯上。太子出生后,她更是举止疯癫,冲撞太后,陛下便一道旨意将她打发去了冷宫,却没废她后位。 此后三年,她沉寂冷宫,再无消息传出。 谢清宴本以为冷宫皇后,应是形容枯槁、满腹怨毒的。可见到的,却是一个在绝境中奋力求生,坚韧不拔,眼神明亮如星火的女人。 她与传闻大相庭径。 刺客忍不住闷哼一声,那只铁钗已然穿过他的臂膀,穿透而出的底尖一滴一滴往外滴血。 伤到如此地步,依旧咬牙不曾吐露半分,辛夷已经猜到了他的身份,豢养的死士,只要他不开口,任何人都查不到他的身份以及他身后的那个人。 辛夷眼底趣味甚浓,她猛的抽出铁钗,不顾刺客痛得痉挛的脸,用带血的铁钗挑开他的衣领,从里头勾出一块令牌。 令牌应声而落砸在雪地里,辛夷回头的望着谢清宴,唇瓣轻启,“谢大人,你看。” 那是一枚椭圆形铜质令牌,雕刻饕鬄纹路,两侧刻有吉语,正中间写着一个大大的梁字。 谢清宴微微皱眉,还没来得及出声就被刺客嘶哑的声音打断,“这不可能!我不是梁家人,这是诬陷!” 他双眼猩红,肩膀上的小伤口涓涓往外流着血,已经染红他半个臂膀,神色癫狂朝辛夷嘶吼:“是你!是你!是你把令牌塞到我身上的。” 辛夷退开一步,不悦道:“我若有这么大的本事能将东西藏在你身上还不被你发觉,又怎会险些死在你的手下。” 刺客一时语塞,她说的没错,方才若不是那姓谢的来得凑巧,她早就死了。 谢清宴走过来,捡起地上那块令牌垂眸打量。 “谢大人,你见多识广,一定能认出此物是真是假的,对吧?”辛夷微笑着问。 谢清宴将令牌递给修吾,吩咐他收好,此物确实是梁家的没错,只不过,梁家虽然狂妄,却不会蠢笨到如此地步,派人来刺杀还特意在身上放一块能证明身份的令牌。 他转头望着辛夷,依旧是一副冷冷淡淡的模样,似乎外戚谋杀当朝皇后在他眼底也不过是小事一桩,不值一提,“此事臣会如实禀报给陛下,宫外危险,臣送殿下回宫?” 辛夷见目的达成爽快的点头,笑盈盈道:“那就多谢了。” 她最后瞧了眼面露绝望的刺客,勾唇离开,她是三脚猫功夫不错。不过嘛,年少时和兄长赌博从没赢过,为此她特意向那些手艺人请教了半年,神不知鬼不觉放个东西,于她而言轻而易举。 辛夷来到谢清宴的马车前,抬脚时才发现自己的布鞋因闲逛和刺杀沾满泥雪,污浊不堪。 谢清宴这马车气派非凡,四周垂下的帷幔是厚实的菱纹锦,连车板上铺的都是素色罗纱。 她不免有些自惭形秽,拉着裙摆遮掩住鞋尖,转头有些不好意思,“也没几步路,不然我们走回宫?” 谢清宴在她停顿看鞋尖的那一刻就明白她心中所想,又见她衣衫单薄鼻尖通红,心中浮起淡淡的怜悯。 大汉朝的正宫皇后,整个王朝第二尊贵的女人,居然如此落魄。 他解开身上的大氅递给辛夷,“更深夜重,殿下莫受寒了。” 辛夷这会真有点冷了,方才在雪地上滚了一圈,外衣都有些湿漉漉的。风寒的滋味不好受,冷宫缺衣少药,病了得难受半个月。她没有婉拒接过来披在身上,弯着眼朝谢清宴道谢。 谢清宴不可置否,示意她先上车。 辛夷见他不在意,也不再矫情,麻溜的上了马车,回头伸手去拉采薇。这马车车轮高大,采薇上车时不小心磕了一下,怀中抱着的蜜饯东奔西散的落一车厢。 辛夷满脸尴尬,掐了把采薇的腰身,示意她赶紧将蜜饯收拾好。 她回头去看谢清宴,很是难得的在谢清宴脸上瞧见另一种表情,她一时觉得有些新奇,没忍住多瞧了两眼。 下一刻,谢清宴又恢复那副冷淡的表情,平淡道:“臣骑马送您回宫。” 辛夷立马解着下肩上的大氅,喊道:“这个给你,骑马冷。” 谢清宴头也不回,“不必。” 他身后还跟着那名唤修吾的侍卫,嘴角都笑歪了。 采薇收拢完车厢内的蜜饯,撅着屁股去捡辛夷座位旁掉落的漏网之鱼。辛夷低头一瞧,甜渍的蜜饯还沾着雪泥,在这件名贵的大氅上留下深一块浅一块的甜腻印记。 辛夷:“……” 她满眼复杂的望着采薇,“你确定这蜜饯还能吃吗?” 采薇正捧着一个脏兮兮的蜜饯擦拭,闻言回道:“当然可以,回去洗净就行。” 辛夷不说话了,她再多言半分,采薇必定会在她耳朵边唠叨半天,什么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 她打开车门去瞧,谢清宴背脊挺直坐在高头大马上,身侧修吾伸脖子在跟他闲聊。飘雪落在他肩侧,转瞬即逝。 辛夷收回手,闭上眼睛靠在车窗上,大氅上的冷香丝丝缕缕钻入她鼻尖,是经年的沉香佐以白梅,冷冽醒神,异常好闻。 谢清宴肯定是看穿了她的把戏,凭他的本事,只要不愿,她这个冷宫皇后可奈何不了他。可他不仅默认了还揽下此事,他果然如传闻一般不喜梁氏外戚。 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更何况,辛夷还图谋他身上另一件东西,一件她想了三年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