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谭山没有天文台》 第1章 第 1 章 海市的夜从来不会真正安静。 兰桂坊的霓虹灯把潮湿的沥青路面染成一片模糊的斑斓色块。刚下过一场小雨。空气里混着酒精。香水。还有某种属于都市夜晚的特有的亢奋又疲惫的气息。 谭又明从酒吧里晃出来。领带松垮地挂在脖子上。定制西服外套随意搭在臂弯。他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微醺。既不至于失态。又足够让他忽略心底那点莫名的空落。几个朋友跟在后面。吵吵嚷嚷着要去下一场。 “明少。这就走了?” “不行了。”谭又明摆摆手。声音带着酒后的沙哑。“家里管得严。” 这话引来一阵心照不宣的哄笑。谁都知道谭家这位少爷口里的“家里”特指谁。笑声未落。一辆黑色的宾利慕尚如同幽灵般悄无声息地滑到路边停下。车身光洁如镜。映照着流动的灯影。 车窗降下。露出沈宗年没什么表情的侧脸。 他没看那群人。目光落在谭又明身上。很深。像夜色下的海。 “上车。” 声音不高。却轻易切断了周围的嘈杂。 谭又明扯了扯嘴角。对朋友们做个无奈的表情。拉开车门钻了进去。车内空间宽敞。冷气开得很足。瞬间驱散了外面的闷热和喧嚣。一股极淡的。属于沈宗年常用的那种冷冽木质香调。丝丝缕缕地缠绕上来。 引擎重新启动。车辆平稳地汇入车流。 维多利亚港的夜景在窗外流淌。璀璨灯火勾勒出摩天大楼的轮廓。像一座悬浮在水上的玻璃迷宫。谭又明把头靠在冰凉的车窗上。看着窗外飞逝的光带。 “今天怎么是你来接我。”他闭着眼问。“阿成呢。” 沈宗年握着方向盘。目光专注地看着前方道路。“顺路。” 谭又明嗤笑一声。“你公司在中环。我在湾仔。顺哪门子的路。” 沈宗年没接话。 车厢里只剩下空调运作的低微声响。以及谭又明身上传来的。若有若无的酒气。混合着他自己那款标志性的。带着点佛手柑和雪松尾调的香水味。这味道沈宗年太熟悉。熟悉到能精准分辨出其中细微的情绪变化。比如现在。这味道里就掺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烦躁。 果然。安静了没几分钟。谭又明又开始嘀咕。 “刚才那个是永丰建材的李少。你认识吧。”他半眯着眼。手指无意识地在真皮座椅上敲打。“人家好意敬酒。我总不能不给面子。” 沈宗年的下颌线似乎绷紧了一瞬。但声音依旧平稳。“他父亲上个月刚因为税务问题被请去喝过茶。” “那是他老子的事。跟他有什么关系。”谭又明不以为然。“交个朋友而已。” “朋友?”沈宗年重复了一遍。语气没什么起伏。“上个月跟你称兄道弟的那位‘朋友’。卷走的项目款追回来了吗。” 谭又明被噎了一下。有些恼火地坐直身体。“沈宗年。你非要这么扫兴是不是?”他转过头。瞪着驾驶座上那个连后脑勺都透着冷静自持的男人。“我交什么朋友。跟谁喝酒。是不是都要先跟你打份报告?” 车辆正好驶过一个弯道。港岛的光影在他脸上明明灭灭。 沈宗年透过车内后视镜。极快地瞥了他一眼。 谭又明因为酒精和怒气。眼尾泛着红。嘴唇也比平时更湿润些。那双总是带着笑意的桃花眼此刻瞪得圆圆的。像只被踩了尾巴的猫。带着一种不自知的。毫无防备的生动。 沈宗年的视线只停留了不到半秒。便移回了路面。 “你可以打。”他说。“但我不会批。” “你……”谭又明气结。一股邪火蹭蹭往上冒。却又无处发泄。他猛地向后靠进座椅里。扯了扯领口。“行。你厉害。沈大家长。”语气里的讽刺毫不掩饰。 沈宗年不再说话。 沉默再次笼罩下来。却比刚才更沉。更粘稠。 谭又明觉得胸口堵得慌。他知道沈宗年是为他好。从小到大。沈宗年就像一道沉默的影子。替他挡掉了无数明枪暗箭。把他护得周全。可有时候。这种无微不至的“好”。像一张无形的网。密不透风。让他偶尔会感到窒息。尤其是当他并不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的时候。 他烦躁地拿出手机。屏幕的光亮在昏暗的车厢里有些刺眼。社交软件上还有未读的消息。是之前酒吧里认识的某个模特发来的问候。附带一个俏皮的表情包。他手指动了动。想回复点什么。最终却还是按熄了屏幕。 他把手机扔到一旁。重新看向窗外。 车子已经驶离了繁华的闹市区。朝着半山的方向开去。周围的灯光渐渐稀疏。夜色变得浓重。 他想起很多年前。也是这样一个夜晚。不过那天的雨更大。他瞒着家里偷偷跑出去和同学庆祝考试结束。结果被几个看不惯他的纨绔堵在巷子里。是沈宗年找到他。那时沈宗年也不过是个清瘦少年。却硬是凭着不要命的狠劲把那些人都打跑了。自己也挂了彩。 他记得沈宗年背着他往家走。雨水混着血水从沈宗年额角流下来。滴在他手背上。温热黏腻。 他趴在沈宗年尚且单薄的背上。带着哭腔问。“宗年。你疼不疼。” 沈宗年只是把他往上托了托。声音在雨声里模糊不清。 “你没事就行。” 从那以后。沈宗年几乎接管了他所有的安全问题。从司机到保镖。都必须经过沈宗年的首肯。他习惯了沈宗年无处不在的掌控。习惯了他沉默的付出。甚至习惯了偶尔因为这种掌控而发生的。像今晚这样的口角。 他一直以为。这只是他们之间独特的。牢不可破的兄弟情谊。 车厢里。只有两人轻浅不一的呼吸声。 沈宗年的手稳稳地放在方向盘上。骨节分明。手腕上那块价值不菲的腕表指针无声行走。他透过后视镜。能看到谭又明赌气般侧对着他的身影。肩膀微微起伏。像个没得到糖吃的孩子。 他的目光在那身影上停留了片刻。比之前那次要久一些。 深邃的眼底。有什么情绪在剧烈地翻涌。是担忧。是后怕。是看到谭又明和李家那个不成器的儿子勾肩搭背时瞬间燃起的暴戾。还有……一丝被谭又明那句“家里管得严”所触动的。隐秘而汹涌的悸动。 这些情绪最终都被他强行压了下去。压缩成瞳孔深处一抹沉郁的暗色。 他知道谭又明在生气。 但他更知道。那个李少接近谭又明目的不纯。背后牵扯的势力盘根错节。他不能让谭又明卷进去。一丝一毫的风险都不行。 有些黑暗的东西。他一个人面对就够了。 谭又明应该永远活在光里。像他从小到大那样。明媚。张扬。带着点被宠坏的天真。哪怕这份天真有时候会显得不识好歹。 车辆终于驶入谭又明居住的公寓楼下。 门童恭敬地上前打开车门。 谭又明二话不说。抓起自己的外套就下了车。砰地一声关上车门。头也不回地朝大堂走去。 沈宗年坐在车里。没有立刻离开。 他看着谭又明的背影消失在玻璃门后。看着那扇门缓缓合拢。隔绝了他的视线。 他维持着那个姿势。在昏暗的车厢里坐了很长时间。 直到副驾驶座上。谭又明遗落下的那方浅灰色口袋巾。吸引了他的目光。 他倾身过去。修长的手指轻轻将那方丝巾拾起。 触感柔软。上面还残留着谭又明身上的温度和气息。那点佛手柑的清新。雪松的沉稳。以及……一丝不属于谭又明常用香水的。甜腻的女士香水味。 沈宗年的手指蓦地收紧。 丝滑的布料在他指间皱成一团。 他眼底那抹沉郁的暗色。瞬间浓得化不开。 第2章 第 2 章 阳光透过巨大的落地窗泼洒进来。在地板上拉出长长的光斑。空气里漂浮着细小的尘埃。 谭又明是被头痛搅醒的。 宿醉像一把钝刀子在他太阳穴上反复切割。他皱着眉呻吟一声。艰难地撑开沉重的眼皮。陌生的天花板让他愣了几秒。才反应过来这是他自己公寓的卧室。 他揉着额角坐起身。丝质薄被从身上滑落。露出线条流畅的上半身。卧室里只有他一个人。安静得能听到中央空调细微的出风声。 床头柜上放着一杯水。杯子下面压着一张便签。 他伸手拿过来。触手发现水是温的。便签上是熟悉的。力透纸背的锋利字迹。 “粥在厨房。温着。” 没有落款。也不需要。 谭又明盯着那行字看了几秒。昨晚在车里的不愉快记忆碎片般回涌。沈宗年那张没什么表情的脸。还有自己那些带着刺的话。他烦躁地把便签揉成一团。丢进床边的垃圾桶。仰头把整杯温水灌了下去。 水流过干涩的喉咙。稍微缓解了不适。 他趿拉着拖鞋走出卧室。客厅里更是空荡冷清。巨大的空间装修得极具设计感。却没什么生活气息。像个高级酒店的样板间。 茶几上果然放着一个保温食盒。旁边还有一小板解酒药。 他走过去打开食盒。里面是熬得软糯喷香的海鲜粥。点缀着翠绿的葱花。是他常去那家老字号的味道。那家店离这里并不近。而且从不外送。 所以沈宗年是特意去买了。又送过来的。在他昨晚那样甩脸色之后。 谭又明拿着勺子的手顿了一下。心里那点因为被管束而产生的不爽。像被针扎破的气球。慢慢瘪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复杂的情绪。有点酸。有点软。还带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愧疚。 他坐下来。慢吞吞地开始喝粥。温热粘稠的米粥滑进胃里。确实舒服了很多。 一边吃。他一边拿起手机。屏幕解锁。各种通知消息争先恐后地跳出来。 社交软件上最新几条是朋友们的调侃。问他昨晚被沈大家长“抓包”后有没有挨训。还有几条未读是来自不同女性的问候。语气亲昵。他没什么表情地划了过去。 娱乐版的推送倒是吸引了他的目光。标题起得相当耸动。 “谭少夜会神秘女郎。兰桂坊亲密耳语疑似新恋情曝光?” 配图是昨晚在酒吧门口。他和一个穿着性感连衣裙的女人靠得很近。似乎在低头说着什么。灯光昏暗。角度刁钻。看起来确实有几分暧昧。 谭又明挑了挑眉。仔细回想了一下。才记起那好像是某个刚出道的小模特。过来跟他搭讪。问他能不能介绍资源。他当时喝得有点上头。具体说了什么已经记不清了。 这种捕风捉影的新闻他早就习惯了。甚至懒得点开细看。正准备关掉手机。手指却鬼使神差地顿住了。 他想起沈宗年。 想起昨晚车里那低气压的沉默。想起沈宗年那句“他父亲上个月刚因为税务问题被请去喝过茶”。想起他透过后视镜看过来时。那深不见底的眼神。 沈宗年肯定也看到这新闻了。 以他对沈宗年的了解。这种乱七八糟的绯闻。根本不会在他眼里停留超过三秒。 但不知道为什么。谭又明心里隐隐觉得。沈宗年昨晚的异常。或许并不完全是因为那个李少。 他放下勺子。粥喝到一半。忽然有点没了胃口。 与此同时。沈氏集团顶楼的总裁办公室里。 沈宗年坐在宽大的办公桌后。面前摊开着几份文件。电脑屏幕亮着。显示着复杂的股市走势图。 他穿着熨帖的白衬衫。袖口挽起一截。露出结实的小臂和腕上那块低调的腕表。神情专注。似乎完全沉浸在工作中。 助理周岭站在桌前。正低声汇报着工作。语气谨慎。 “永丰建材那边。李总亲自打了电话过来。为昨晚他儿子的冒失道歉。说已经严厉教训过了。” 沈宗年眼皮都没抬。只是极轻地“嗯”了一声。修长的手指在平板电脑上滑动着。调出另一份报表。 周岭顿了顿。继续道。“另外。今天早上有几家小报发了关于谭少的……一些不实消息。需要处理一下吗?” 沈宗年滑动屏幕的手指停了下来。 他抬起眼。目光平静无波地看向周岭。“什么消息。” 周岭被他看得心里一紧。硬着头皮把平板电脑递过去。屏幕上正是那条关于“神秘女郎”的八卦新闻。配图清晰。文字暧昧。 沈宗年的视线落在照片上谭又明和那个女人靠得极近的身影上。停留了大约三秒。 他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甚至连眉梢都没有动一下。 但周岭却莫名觉得办公室里的温度好像降了几度。他屏住呼吸。不敢出声。 “哪几家。”沈宗年开口。声音依旧平稳。听不出情绪。 周岭连忙报了几个媒体名字。都是些靠博眼球生存的三流小报。 “收购。”沈宗年垂下眼。重新看向自己面前的文件。语气淡漠得像在讨论今天的天气。“或者让他们消失。你处理干净。” “是。沈先生。”周岭立刻应下。背后沁出一点冷汗。他知道“处理干净”意味着什么。不仅仅是撤稿那么简单。这些媒体恐怕以后很难再在海市发出任何声音了。 “还有事?”沈宗年问。显然不打算再继续这个话题。 “暂时没有了。”周岭收起平板。恭敬地退了出去。轻轻带上了办公室的门。 厚重的实木门隔绝了内外。 沈宗年维持着看文件的姿势。很久都没有动。 阳光从落地窗照进来。在他轮廓分明的侧脸上投下一片冷硬的阴影。 他面前的报表数据密密麻麻。但他一个字也看不进去。 脑海里反复闪过的。是那张照片里谭又明微低着头。靠近那个女人的侧影。还有昨晚在车里。他从谭又明遗落的口袋巾上闻到的那丝甜腻的。陌生的女士香水味。 他知道那可能什么都不是。谭又明身边从来不缺莺莺燕燕。他大多只是逢场作戏。或者干脆懒得理会。 他也一直告诉自己。不要去在意。他没有立场。也没有资格。 可那种如同藤蔓般疯狂滋长的占有欲和嫉妒。几乎要冲破他多年来精心构筑的理智牢笼。 他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再睁开时。眼底只剩下深潭般的沉寂。 他拿起内线电话。拨了一个号码。 “上午的会议取消。”他对着话筒说道。声音里听不出任何波澜。“我有事要出去一趟。” 说完。他挂断电话。起身拿起搭在椅背上的西服外套。径直走向门口。 他没有告诉任何人他要去哪里。 或许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他只是需要离开这个充满谭又明无形气息的空间。需要做点什么。来压制心底那头蠢蠢欲动的野兽。 而另一边。谭又明已经喝完了粥。吃了药。头痛缓解了不少。 他冲了个澡。换了身舒服的家居服。坐在客厅沙发上百无聊赖地按着电视遥控器。 频道换来换去。没什么能吸引他的节目。 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飘向手机。屏幕暗着。没有任何来自沈宗年的新消息或电话。 这很不寻常。 按照以往的经验。如果他前一晚喝了太多酒。或者闹出什么不大不小的绯闻。沈宗年第二天总会或多或少的。用某种方式“提醒”他一下。可能是条简短的讯息。也可能是一个在他应酬时突然打来的。查岗似的电话。 但今天。什么也没有。 安静得让人心慌。 他想起沈宗年昨晚异常的沉默。和今天早上这份悄无声息的“关怀”。粥和药送到了。人却不见踪影。连句多余的话都没有。 这种若即若离的感觉。比直接的管束更让他难受。 他拿起手机。点开和沈宗年的聊天界面。上一次对话还停留在昨天下午。他问沈宗年晚上要不要一起吃饭。沈宗年回了一个“有应酬”。 简短的三个字。现在看起来却透着一股刻意的冷淡。 谭又明的手指在屏幕上悬空了许久。打了几行字。又删掉。 最后。他只发出去一句。 “粥喝了。谢了。” 他把手机扔回沙发上。身体向后靠进柔软的垫子里。望着天花板发呆。 心里那种空落落的感觉。又回来了。而且比昨晚更清晰。 他隐约觉得。有什么东西似乎开始变得不一样了。 在他和沈宗年之间。那层一直以来被他视为理所当然的。坚固无比的屏障。好像出现了一丝细微的。几乎难以察觉的裂痕。 而他并不知道这裂痕从何而来。又意味着什么。 第3章 第 3 章 玻璃橱柜里的射灯将丝绒衬垫上的珠宝照得璀璨生辉。 谭又明百无聊赖地晃进这家他常来的高级定制店。店员立刻认出他。脸上堆起殷勤的笑容迎上来。 “谭少。今天想看点什么?” “随便看看。”谭又明摆摆手。目光在陈列柜间随意扫过。宿醉的后遗症还没完全消退。加上心里那点莫名的烦闷。让他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致。 他走到男士配饰区。袖扣。领带夹。腕表。在灯光下闪烁着冷硬而精致的光芒。这些东西他有很多。大多是为了搭配衣服随手买的。或者别人送的。 他的视线漫无目的地游移。直到被一抹深邃的蓝色吸引。 那是一对蓝宝石袖扣。方形切割。颜色是极其浓郁的皇家蓝。周围镶着一圈细密的钻石。灯光下。宝石内部仿佛有幽暗的海水在流动。沉静。又带着一种不动声色的奢华。 很配沈宗年。 这个念头毫无预兆地跳进谭又明的脑子里。 沈宗年很少佩戴这些花哨的配饰。除了腕表。他通常只穿最简单的白衬衫和深色西服。但谭又明就是觉得。这对袖扣嵌在他挺括的衬衫袖口上。一定会非常好看。能压住他那身过于冷冽的气质。添上几分恰到好处的贵气。 “这对拿出来看看。”他指了指。 店员小心翼翼地将袖扣取出。放在黑色的丝绒托盘上。推向谭又明。并适时地报出一个令人咋舌的价格。 谭又明眼睛都没眨一下。拿起其中一枚。冰凉的金属和宝石触感细腻。 “包起来。” 他甚至没有问是否有折扣。或者需不需要调货。干脆利落得让店员脸上的笑容又加深了几分。 “好的谭少。是送人的吗?需要附上卡片吗?” 谭又明愣了一下。送人?他买的时候根本没想那么多。只是觉得适合沈宗年。就买了。 “不用。”他摆摆手。语气随意。“就……一个小礼物。” 他脑子里浮现出沈宗年收到礼物时的样子。大概还是那副没什么表情的德行。顶多淡淡说句“破费了”。然后转头就不知道塞哪个角落积灰去了。 想到沈宗年可能并不在意。谭又明心里那点因为找到合眼东西而升起的小小雀跃。又淡了下去。 他付了钱。留下地址让店员直接送到他公寓。便离开了店铺。 外面的阳光有些刺眼。他站在街边。看着车水马龙。一时竟不知道接下来该去哪里。 回公司?没什么必须他处理的事情。 找朋友玩?昨晚的宿醉还在隐隐提醒他放纵的后果。 他摸出手机。屏幕干净。没有新消息。他发给沈宗年的那句“粥喝了。谢了”孤零零地躺在聊天界面里。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这种石沉大海的感觉让他很不舒服。 他烦躁地收起手机。决定去俱乐部打会儿球。发泄一下过剩的精力。和那点连他自己都说不清道不明的。期待落空后的沮丧。 而此时的沈宗年。正身处位于深水湾的私宅书房里。 这栋房子远离市区。视野极佳。能望见远处平静的海面。但室内的陈设却和他的办公室一样。冷硬。简洁。缺乏生活气息。像另一个精心设计的工作场所。 他站在巨大的落地窗前。手里拿着一个深蓝色的丝绒首饰盒。 盒盖打开着。里面正是谭又明刚刚买下的那对蓝宝石袖扣。 阳光透过玻璃照在宝石上。折射出更加深邃迷人的光芒。 周岭的调查结果在十分钟前发了过来。附带着定制店的消费记录和店员的描述。谭少买的。没有附卡片。店员问是否是送人。谭少回答“就……一个小礼物”。 沈宗年的指尖轻轻拂过冰凉的宝石表面。 “小礼物”。 谭又明总是这样。随手送出价值不菲的东西。给朋友。给女伴。甚至给只有几面之缘。合他眼缘的人。他对他认可的人大方得近乎挥霍。这对他来说不过是维系人际关系的一种寻常方式。 这对袖扣。大概也和以前那些他随手丢给自己的领带。钢笔。打火机一样。只是谭又明一时兴起的“兄弟间的小礼物”。 他应该习惯的。 沈宗年合上首饰盒。转身走向书房内侧一面看似完整的墙壁。他在某个不起眼的角落按了一下。墙壁无声地滑开。露出一个隐藏的步入式空间。 这里不像外面的书房那样冰冷。更像一个私密的珍藏室。 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属于纸张。旧物和一丝极淡的。谭又明常用的香水味。 靠墙立着几个恒温恒湿的展示柜。里面整齐陈列着一些物品。并非什么价值连城的古董艺术品。而是一些看起来寻常。甚至有些陈旧的东西。 一支笔尖有些磨损的黑色钢笔。是谭又明初中时用零花钱买给他的第一份生日礼物。那时谭又明拍着他的肩膀。笑嘻嘻地说。“宗年。以后就用这支笔签大合同。” 一个已经绝版多年的老旧游戏机。是他们少年时代一起熬夜通关无数游戏的见证。谭又明总是那个急吼吼想要通关的人。而沈宗年则负责在他卡关时默默研究攻略。 一沓泛黄的电影票根。是高中时谭又明硬拉着他逃课去看的。每一场电影的名字。谭又明当时兴奋或吐槽的表情。他都记得。 还有无数照片。从褪色的胶片照片到清晰的数码打印。从十几岁穿着校服青涩勾肩搭背的少年。到如今在各种场合穿着正装的成熟男人。谭又明永远是画面里最鲜活明亮的那个。笑着的。闹着的。偶尔安静下来的。每一张都被精心保存。按照时间顺序排列。记录着谭又明一路走来的点点滴滴。 这些。才是沈宗年视若珍宝的“收藏”。 他走到最里面的一个嵌入式保险柜前。用指纹和密码打开。里面除了重要的文件。还有一个更小的。看起来格外厚重的金属盒子。 他打开金属盒。将刚刚放进去的蓝宝石袖扣首饰盒。小心翼翼地放了进去。放在了那支旧钢笔的旁边。 盒子里已经有了不少类似的东西。都是这些年谭又明送给他的各种“小礼物”。每一件。他都留着。 他合上金属盒。锁好保险柜。又仔细检查了珍藏室的安防系统。确保万无一失。然后墙壁缓缓合拢。将那个装满了他十几年隐秘心事的空间。再次完美地隐藏起来。 他回到书房中央。巨大的书桌上空空荡荡。只有一台处于待机状态的电脑。 他站在那里。背影挺拔却透着一丝孤寂。 窗外的海面平静无波。就像他此刻的脸。 但只有他自己知道。在接过谭又明“随手”递来的礼物时。在每一次将这些带着谭又明气息的物品锁进那个最深处的角落时。他内心经历着怎样的惊涛骇浪。 是得到一点关联物件的卑微欣喜。是明知对方无意却无法控制沉沦的自我厌弃。是害怕有一天这些隐秘会被发现。连现在这种看似亲密的关系都无法维持的深深恐惧。 他就像一个守着自己巨大宝藏的困兽。既贪婪地汲取着每一丝来自光源的温暖。又绝望地知道自己永远无法真正触碰那轮太阳。 谭又明对他好。他知道。 但这种好。是蜜糖。也是砒霜。 是他赖以生存的空气。也是将他禁锢在原地的枷锁。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翻涌的涩意。走到书桌前。拿起内线电话。 “备车。”他对着话筒说道。声音已经恢复了惯常的冷静。“回公司。” 下午还有一个重要的并购案会议需要他主持。 他必须把自己重新投入到那些纷繁复杂的数据和谈判中去。用无止境的工作来填满所有空隙。才能勉强维持表面的平静。才能继续以“兄弟”的身份。守在谭又明身边。 而另一边。在高端俱乐部的网球场上。谭又明正挥汗如雨。 他打得很凶。几乎是在发泄。黄色的网球被他抽击得又狠又急。砸在对面的场地上砰砰作响。 陪练的教练有些招架不住。勉强回了一个球。 谭又明猛地跃起。一记大力扣杀。 球狠狠砸在底线附近。弹出场外。 “不打了。”谭又明喘着气。用毛巾胡乱擦着脸上的汗。走到场边拿起水瓶猛灌了几口。 心跳很快。血液奔涌。身体上的疲惫暂时驱散了脑中的纷乱。 但他停下来。那点莫名的烦躁又像水底的泡沫一样。咕嘟咕嘟地冒了上来。 他拿出手机。依旧没有沈宗年的回复。 他盯着那个毫无动静的聊天界面。手指收紧。指节有些发白。 一种从未有过的。强烈的。想要立刻见到沈宗年的冲动。毫无道理地攫住了他。 第4章 第 4 章 车载电台流淌出一首旋律舒缓的英文老歌。女歌手略带沙哑的嗓音在密闭空间里低回婉转。 谭又明靠在副驾驶座上。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手指无意识地在膝盖上轻轻敲着节拍。 这首歌有点耳熟。 他微微蹙眉。在记忆里搜索着。 “这首歌……”他转过头。看向驾驶座上的沈宗年。“是不是我们大学时经常听的那首?就……那个谁。叫什么来着。唱《昨日重现》那个女歌手的另一首?” 沈宗年目视前方。握着方向盘的手稳如磐石。听到谭又明的话。他只是极轻微地顿了一下。喉结滚动。发出一个简短的音节。 “嗯。” “是吧!”谭又明像是找到了什么有趣的共同记忆。眼睛亮了一下。“我就说怎么这么熟。那时候我们宿舍老放这歌。你还记得吗?隔壁寝室那家伙失恋。单曲循环了一晚上。吵得我们都没法睡。” 他的语气带着点追忆往事的轻松和调侃。 沈宗年的侧脸在窗外流动的光影里显得有些模糊。他没有接谭又明关于隔壁寝室的话茬。只是又淡淡地“嗯”了一声。算是回应。 谭又明早已习惯他这种惜字如金的交流方式。并不觉得奇怪。他重新靠回座椅。跟着电台里的旋律轻轻哼了两句。心情似乎因为这首偶然听到的老歌而变得不错。 “真巧啊。”他感慨道。“好久没听到这歌了。” 沈宗年握着方向盘的手指。几不可察地收紧了一瞬。 巧吗? 并不。 这是他手机里常备的歌单之一。里面所有的歌。都或多或少与谭又明有关。是他曾经随口提过喜欢的。是他们共同经历某个时刻时背景音里的旋律。是他醉酒后靠在车窗上无意识哼唱过的调子。 在只有他们两人的车里。他常常会连接手机。播放这个歌单。 这像是一种隐秘的仪式。在无人知晓的角落。独自重温那些被时光打磨得泛黄的片段。听着这些旋律。就好像能短暂地回到过去。回到那些他还能够以“兄弟”的身份。理所当然地待在谭又明身边。而不用像现在这样。时时刻刻压抑着几乎要破胸而出的渴望的日子。 他透过后视镜。瞥了一眼谭又明。 谭又明已经没在哼歌了。他低头看着手机。屏幕的光映亮了他带笑的嘴角。似乎是在和什么人聊天。手指飞快地打着字。 那笑容有点刺眼。 沈宗年不动声色地收回了视线。目光重新聚焦在前方的路况上。只是下颌的线条似乎比刚才绷得更紧了些。 车厢里再次安静下来。只剩下电台流淌的音乐。和谭又明偶尔敲击屏幕发出的细微声响。 几天后的一个下午。 谭又明负责的一个地产项目需要调取一份旧合同副本。他记得之前好像看到沈宗年的助理送来过一份相关文件。应该就放在沈宗年书房里。 他熟门熟路地开车来到沈宗年的深水湾私宅。 佣人见到是他。并未阻拦。恭敬地请他进去。 “沈先生还没回来。谭少您自便。” 谭又明点点头。径直上了二楼书房。 沈宗年的书房和他的人一样。整洁。冷肃。一丝不苟。巨大的红木书桌上文件摆放整齐。背后的书柜里大多是经济金融类的厚重典籍。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墨水和新斫木材的气息。 谭又明在书桌上找了一圈。没看到想要的文件。他又拉开几个抽屉。里面也都是些常规的办公用品和文件。分类清晰。井井有条。 他记得上次周岭送来文件时。沈宗年好像是放到了书桌旁边那个矮柜的抽屉里。 他走到矮柜前。蹲下身。拉开了第一个抽屉。里面是几本建筑设计的图册。不是他要找的。 他试着拉第二个抽屉。发现上了锁。 这有点奇怪。沈宗年书房里需要上锁的抽屉不多。一般都是存放极其重要的商业文件或者…… 谭又明盯着那个看起来平平无奇的抽屉。心里忽然升起一丝好奇。 他想了想。伸手在抽屉上方的木质边框摸索了一下。他对沈宗年的习惯很了解。沈宗年有时候会把备用钥匙放在一些意想不到但又触手可及的地方。 指尖触到一个微小的凸起。他轻轻一按。一块小小的木质挡板弹开。里面果然躺着一枚银色的钥匙。 谭又明拿起钥匙。几乎没有犹豫。插进了锁孔。 咔哒一声轻响。锁开了。 他缓缓拉开抽屉。里面的东西让他愣了一下。 没有他预想中的机密文件。也没有金银珠宝。 抽屉很深。里面整齐地摆放着许多相框和相册。还有一些零散的照片。以及一些看起来像是小玩意儿的东西。 他随手拿起最上面的一本相册。翻开。 里面全是他的照片。 准确地说。是从少年时期到现在的他。 有他穿着高中校服。在篮球场上跳跃扣篮的瞬间。汗水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有他大学时在图书馆里趴在桌子上睡着。侧脸压在摊开的书本上。毫无防备的样子。 有他第一次正式代表谭家出席商业活动。穿着不合身的西装。努力装作成熟却难掩青涩的模样。 有他和朋友们在旅行时的搞怪合影。在海边。在雪山。在各种地方。他总是笑得最开心的那个。 还有很多很多。甚至有一些他自己都忘了什么时候拍下的瞬间。比如某个清晨他靠在自家阳台栏杆上喝牛奶。比如某个深夜他在车里累得睡着。 所有的照片。都被小心地收藏着。按照时间顺序排列。有些甚至还在背面用钢笔标注了简单的日期和地点。那字迹锋利沉稳。是沈宗年的笔迹。 谭又明的心跳莫名漏了一拍。 他又看向抽屉里其他东西。 那支他初中时送给沈宗年的旧钢笔。笔尖已经磨损得很厉害了。却被擦拭得干干净净。放在一个丝绒盒子里。 一个早已停产多年的旧款游戏机。外壳有些划痕。但保存完好。 几张皱巴巴的电影票根。被仔细地压平。收在一个透明的小袋子里。 …… 这些东西。零零总总。几乎贯穿了他和沈宗年相识的这十几年。记录着他的成长。他的生活。他的点点滴滴。 他一直以为。沈宗年对这些琐碎的东西是不在意的。就像他随手送出的那些礼物。沈宗年大多只是平静接受。然后便不知所踪。 他从未想过。沈宗年会如此细致地。近乎虔诚地。收藏着所有与他有关的一切。 这远远超出了一个“兄弟”或“朋友”会做的范畴。 一种极其怪异的感觉攫住了谭又明。像是有什么东西轻轻敲击在他的心脏上。不疼。却带来一阵密集而陌生的悸动。伴随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凉意。顺着脊椎爬升。 他拿着相册的手僵在半空。脑子里有些混乱。 沈宗年为什么要这么做? 仅仅是念旧吗? 可为什么只有他的东西?为什么保存得如此精心?为什么……要锁起来? 无数个问号在他脑海里盘旋。碰撞。让他一时之间有些失神。 就在这时。楼下传来了汽车引擎声。以及佣人恭敬的问候声。 “沈先生。您回来了。” 沈宗年回来了。 谭又明猛地回过神。像是被烫到一样。迅速将相册塞回抽屉。手忙脚乱地将钥匙放回原处。合上挡板。然后砰地一声关上了抽屉。 他站起身。心脏在胸腔里怦怦直跳。几乎要撞出喉咙。 他深吸了几口气。试图平复过于急促的呼吸和脸上不自然的表情。 脚步声由远及近。沉稳地踏在楼梯上。朝着书房而来。 谭又明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目光却还死死地盯着那个已经关好的抽屉。仿佛它能给出一个答案。 书房门被推开。 沈宗年高大的身影出现在门口。他穿着深灰色的西装。似乎刚从某个正式场合回来。脸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他看到站在书房中央的谭又明。脚步顿了一下。深邃的目光在他脸上扫过。带着一丝询问。 “你怎么在这里?” 第5章 第 5 章 水晶吊灯折射出炫目的光芒。将宴会厅映照得如同白昼。 衣香鬓影。觥筹交错。 海市商界一年一度的慈善晚宴总是名流云集。既是做善事。更是拓展人脉。交换信息的重要场合。 谭又明穿着一身宝蓝色丝绒礼服。衬得他肤色愈发白皙。他手里端着一杯香槟。脸上挂着恰到好处的社交笑容。周旋在各色人等之间。游刃有余。 沈宗年则站在稍远一些的角落。一身剪裁完美的黑色西装。将他与周遭的热闹隔开一道无形的屏障。他手里也拿着一杯酒。但很少喝。深邃的目光大部分时间都落在场中那个最耀眼的身影上。带着不易察觉的专注。 几个相熟的朋友聚在一起闲聊。话题从天南地北渐渐扯到了一些陈年旧事。 一个穿着花哨西装。略显富态的中年男人。大概是多喝了几杯。嗓门不由得大了些。他拍着身边人的肩膀。目光却有意无意地瞟向沈宗年的方向。 “要我说啊。这人的命啊。真是说不准。”他呵呵笑着。语气带着几分酒后的肆无忌惮。“你们是没见识过当年沈家那场面。啧啧。那叫一个乱。自家人都能往死里整。” 周围几个人的笑容微微僵住。有人试图用眼神制止他。他却浑然不觉。或者说根本不在意。 “想想也是唏嘘。好好的少爷。一夜之间……呵呵。”他晃着酒杯。拖长了语调。“要不是谭家心善收留。这海市啊。恐怕早就……” 他没把话说完。但那未尽之语里的轻蔑和暗示。像一根冰冷的针。刺破了表面和谐的泡沫。 谭又明脸上的笑容瞬间淡了下去。 他原本正侧头和一位世伯说着话。听到这里。他慢慢转过身。目光精准地锁定了那个说话的男人。是永昌实业的老总。姓赵。家里做建材起家。近几年靠着些投机倒把的手段。勉强挤进了这个圈子。 谭又明把手里的香槟杯往路过侍者的托盘上一放。发出清脆的碰撞声。 他朝着赵总走过去。步态依旧从容。但那双总是含着笑意的桃花眼里。此刻却结了一层薄冰。 “赵总。”谭又明在男人面前站定。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周围每个人的耳朵里。“刚才风大。我没听清。您再说一遍。谁唏嘘?谁心善?” 他的语气很平静。甚至带着点礼貌的询问意味。但那双直视着对方的眼睛。却透着一股迫人的压力。 赵总显然没料到谭又明会直接发难。酒意醒了一半。脸上肥肉抖动了一下。挤出一个尴尬的笑容。“谭……谭少。我这不是……随口感慨几句嘛。没别的意思。” “感慨?”谭又明轻轻笑了一下。笑意却未达眼底。“我倒是不知道。赵总什么时候对我们谭家的家事这么感兴趣了。连十几年前谁收留了谁。都记得一清二楚。” 他往前微微倾身。声音压得更低。却带着一种冰冷的锐利。“还是说。赵总对我兄弟沈宗年现在的位置。有什么看法?” “兄弟”两个字。他咬得格外重。 赵总的额头瞬间冒出了冷汗。他当然知道沈宗年如今在海市是什么地位。手段有多狠戾。他刚才不过是仗着几分酒意。又看沈宗年独自站在角落。想趁机踩一下这个当年落魄如今却高高在上的年轻人。找点扭曲的快感。却忘了谭又明还在这里。更忘了谭家和沈宗年之间那非同一般的关系。 “不敢不敢!谭少您误会了!”赵总连忙摆手。脸上的笑容比哭还难看。“我哪敢对沈先生有看法!是我喝多了。胡言乱语!胡言乱语!” 他一边说。一边偷偷用眼角余光去瞥角落里的沈宗年。 沈宗年依旧站在那里。姿势都没变一下。仿佛这边发生的争执与他毫无关系。他甚至端起酒杯。轻轻抿了一口。侧脸线条在灯光下显得冷硬而漠然。 只有离他最近的人。或许才能看到他握着酒杯的手指。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还有他眼底深处。那一闪而过的。如同暴风雪前夕的阴郁冰寒。 谭又明没有理会赵总的辩解。他直起身。目光扫过周围噤若寒蝉的几个人。脸上重新挂起那种漫不经心的笑容。但说出来的话却字字清晰。 “宗年是我们谭家的一份子。过去是。现在是。以后也是。”他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笃定。“有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就不劳各位费心惦记了。有这个时间。不如想想怎么把自家门前雪扫干净。你说对吗。赵总?” 他最后看向赵总。眼神里的警告意味毫不掩饰。 赵总脸色一阵青一阵白。连连点头。再也说不出一个字。 这场小小的风波看似平息了。 宴会继续。音乐流淌。人们重新开始交谈。仿佛刚才什么都没发生。 但气氛到底还是不一样了。 谭又明没再看那个赵总一眼。他转身。朝着沈宗年所在的方向走去。 沈宗年看着他向自己走来。看着他脸上那副“事情已经摆平”的轻松表情。心底涌起的不是感动。而是一种更加复杂难言的情绪。 像是有细密的针扎在心脏上。带着钝痛和酸涩。 他并不需要谭又明这样为他出头。 那些阴暗的。不堪的过去。是他无法剥离的一部分。他早已习惯独自承受。甚至利用它们作为武装自己的铠甲。 谭又明的维护。像一道强光。猝不及防地照亮了他想要隐藏的晦暗角落。让他无所遁形。同时也提醒着他。他们之间横亘着的那道由出身和经历划下的鸿沟。 谭又明是活在阳光下。被所有人宠爱着长大的小少爷。而他。是从泥泞和血腥里爬出来的。踩着至亲骨血上位的掠夺者。 谭又明越是理所当然地把他划入“自家人的范畴。越是如此光明正大地维护他。沈宗年就越发清晰地感受到自己的“不一样”。感受到那份深藏在心底。无法宣之于口的感情是多么的奢侈和不合时宜。 “没事了。”谭又明走到他身边。拿起侍者重新递来的酒。喝了一口。语气随意。好像刚才只是随手赶走了一只嗡嗡叫的苍蝇。“永昌实业那个赵胖子。喝多了就满嘴喷粪。下次这种场合别请他了。碍眼。” 沈宗年沉默着。没有接话。 他的目光落在谭又明因为刚才情绪波动而微微泛红的耳根上。停留了片刻。然后移开。望向窗外沉沉的夜色。 “以后不必这样。”他开口。声音低沉。听不出什么情绪。 “什么不必这样?”谭又明挑眉。有些不以为然。“他嘴贱说你。我还不能说他了?” “我能处理。”沈宗年说。 “我知道你能处理。”谭又明放下酒杯。侧过身看着他。眉头微蹙。“但我就想说他。怎么了?我听不得那种话。” 他的语气里带着点少爷脾气的执拗。和一种对“自己人”毫无原则的维护。 沈宗年垂在身侧的手微微蜷缩了一下。 他当然知道谭又明是真心实意地把他当做最重要的兄弟。正是因为知道。才更加痛苦。 他宁愿谭又明不要对他这么好。不要这样毫无防备地靠近。不要用这种纯粹的信赖和维护。一遍遍考验着他摇摇欲坠的自制力。 他怕自己终有一天会失控。会忍不住打破这层看似坚固的关系。会吓到眼前这个被他放在心尖上十几年的人。 “随你。”最终。沈宗年只是淡淡地回了两个字。将杯中剩余的酒一饮而尽。 冰凉的液体滑过喉咙。却浇不灭心底翻涌的灼热。 他放下空杯。对谭又明说。“我还有点事。先走一步。” 说完。他不等谭又明回应。便转身朝着宴会厅出口走去。背影挺拔。却透着一股难以言说的孤寂和决绝。 谭又明看着他就这样离开。愣了一下。下意识想追上去。却被旁边过来打招呼的人拦住了脚步。 等他应付完来人。再看向门口时。沈宗年的身影早已消失不见。 谭又明站在原地。手里端着那杯没喝完的酒。心里莫名地有些空荡。还有些说不清的恼火。 他帮沈宗年出头。沈宗年非但没有半点感激。反而一副冷淡疏离的样子。好像他多管闲事了一样。 这算什么? 他烦躁地扯了扯领结。觉得今晚这酒。喝得真没意思。 而已经坐进车里的沈宗年。靠在椅背上。闭上眼。抬手用力按了按突突直跳的太阳穴。 车窗外的霓虹灯光飞速掠过。在他脸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光影。 脑海里反复回放着谭又明维护他时。那双亮得惊人的眼睛。和那句“我听不得那种话”。 他知道。他完了。 他比自己想象的。还要无可救药地。深陷其中。 第6章 第 6 章 青翠的草场被白色围栏分割成规整的区块。空气中弥漫着泥土与青草的清新气息。远处传来马蹄踏在松软地面上的沉闷声响。 海市赛马会的贵宾看台区。阳光透过巨大的遮阳伞边缘。在光洁的桌面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谭又明穿着一身浅色的休闲马术装。衬得他身形挺拔。他靠在舒适的椅背上。手里把玩着一个精致的金属打火机。目光看似专注地看着热身场地里踱步的骏马。眼神却有些飘忽。 坐在他对面的林薇。穿着一身藕荷色的香奈儿套装。妆容精致。举止优雅。她小口啜饮着冰镇柠檬水。目光时不时落在谭又明身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欣赏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热切。 “听说‘追风’这次状态很好。”林薇放下杯子。声音温柔。“我父亲对它抱有很大期望。” 谭又明回过神。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惯常的。略显疏离的笑容。“林伯伯眼光一向很准。” 这场约会源于他母亲前天晚上的电话。语气是惯常的温柔却不容拒绝。 “又明啊。林家的女儿刚从巴黎回来。学历好。模样好。家世也相当。你多接触接触。年轻人总该有点共同话题。” 他知道母亲的意思。谭林两家是世交。业务上往来密切。若能联姻。自然是锦上添花。他对此并不热衷。但也谈不上反感。林薇确实是个出色的大家闺秀。举止得体。谈吐不俗。作为社交对象。无可挑剔。 只是…… 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瞥向看台入口处。那里空无一人。 沈宗年今天有个重要的跨国视频会议。不会来了。 这个认知让谭又明心里莫名有些烦躁。自从上次慈善晚宴不欢而散后。沈宗年似乎更忙了。两人见面的次数屈指可数。即使偶尔碰上。沈宗年的话也比以前更少。周身那股生人勿近的气场愈发强烈。 “谭少平时除了看赛马。还有什么别的爱好吗?”林薇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 谭又明收敛心神。重新挂上那副风流倜傥的面具。“我啊。爱好挺杂的。打球。喝酒。凑热闹。怎么开心怎么来。” 他语气轻松。带着点玩世不恭。这是他惯常用来应付这种场合的姿态。 林薇掩口轻笑。“谭少真是风趣。” 她似乎并不介意谭又明这种浮于表面的回答。反而觉得这是一种真性情的表现。毕竟海市谁不知道谭家少爷是个散漫的富贵闲人。她看中的也正是他这份不用继承家业也能逍遥快活的底气。以及谭家背后的庞大资源。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大多是林薇在引导话题。从巴黎的时装周到最新的艺术展览。显示出良好的教养和广博的见识。 谭又明配合地应和着。心思却早已飘远。 他想起上次在沈宗年书房里看到的那个上锁的抽屉。那些密密麻麻的属于他的照片和旧物。像一根细小的刺。扎在他心里。时不时冒出来提醒他一下。 沈宗年到底是什么意思? 那种远超寻常的关注和珍藏。真的仅仅是因为他们一起长大的情分吗? 可如果是兄弟情。为什么要锁起来?为什么……让他觉得那么不对劲? “谭少?”林薇微微提高了声音。带着一丝询问。 谭又明猛地回神。发现自己刚才竟然走神得彻底。连林薇问了什么都没听清。 “抱歉。”他揉了揉眉心。有些歉意地笑了笑。“昨晚没睡好。有点走神。” 林薇体贴地没有追问。只是温柔地说。“没关系。要是累了的话。我们等会儿看完第一场就可以先走。我知道附近有家不错的法餐厅。环境很安静。” 她的善解人意让谭又明不好再拒绝。他点了点头。“好。” 第一场赛马很快开始。震耳欲聋的欢呼声中。几匹骏马如同离弦之箭冲过终点。 谭又明有些心不在焉地鼓着掌。目光再次扫向入口。依旧没有那个熟悉的身影。 他拿出手机。屏幕干净。没有任何新消息。 一种难以言喻的失落感。像潮水般慢慢漫上心头。 与此同时。沈氏集团顶楼的会议室里。 巨大的液晶屏幕上正进行着激烈的商业谈判。双方就某个关键条款争执不下。 沈宗年坐在主位。面无表情地听着耳机里传来的同声传译。手指在光滑的会议桌面上无意识地敲击着。节奏平稳。却透着一股无形的压力。 周岭悄无声息地走进来。将一份文件轻轻放在他手边。然后俯身。用极低的声音快速汇报。 “谭少和林小姐去了马会。现在在贵宾看台。之后预订了La Rive Gauche餐厅的位置。” 沈宗年敲击桌面的手指倏然停下。 他抬起眼。目光依旧落在屏幕上。仿佛还在专注地听着谈判内容。但周岭却清晰地看到。他眼底瞬间凝结的冰霜。以及下颌线条骤然绷紧的弧度。 屏幕那头。对方代表还在喋喋不休地阐述着自己的观点。 沈宗年突然抬手。打断了对方的发言。 会议室内瞬间安静下来。所有人都看向他。 “百分之十五。”沈宗年开口。声音透过麦克风传出去。冰冷。没有一丝转圜的余地。“这是最终条件。接受。或者结束。” 他的语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甚至透着一丝不耐烦的戾气。 屏幕那头的代表显然没料到他会如此强硬和直接。愣住了。张了张嘴。还想说什么。 沈宗年却已经抬手。示意周岭。“切断连线。” “沈先生……”周岭有些迟疑。这个项目很重要。 “切断。”沈宗年重复了一遍。声音不高。却带着令人心悸的寒意。 周岭不敢再多言。立刻操作电脑。切断了视频会议。 会议室里一片死寂。其他参会人员面面相觑。大气都不敢出。 沈宗年站起身。看也没看屏幕上已经变黑的画面。径直朝会议室门口走去。 “后续你处理。”他丢给周岭一句话。身影消失在门外。 他回到自己的办公室。反手关上门。将所有的喧嚣隔绝在外。 巨大的落地窗外是繁华的城市景象。阳光炽烈。他却觉得周身发冷。 La Rive Gauche。 他知道那家餐厅。以浪漫氛围著称。是海市许多情侣约会求婚的热门地点。 谭又明和林薇…… 家族乐见其成。门当户对。郎才女貌。 而他呢? 他算什么呢? 一个躲在暗处。觊觎着不该属于自己的光芒的。阴郁的窥视者。 他走到酒柜前。倒了一杯威士忌。没有加冰。仰头一饮而尽。 灼热的液体从喉咙一路烧到胃里。却丝毫无法驱散心底那片冰冷的荒芜。 他想起谭又明维护他时亮晶晶的眼睛。想起他随手送出礼物时漫不经心的样子。想起他可能对林薇露出的。哪怕只是出于礼貌的微笑…… 嫉妒像毒蛇一样啃噬着他的心脏。 他拿出手机。点开那个熟悉的聊天界面。上一次对话还停留在他离开慈善晚宴后。谭又明发来的一个问号。 他盯着那个孤零零的符号。手指在冰冷的屏幕上悬停了很久很久。 最终。他还是按熄了屏幕。将手机扔在了沙发上。 他不能问。 没有立场。也没有资格。 他只能在这里。独自消化着这蚀骨的酸涩和无力。 另一边。坐在法餐厅幽静卡座里的谭又明。看着对面优雅切着牛排的林薇。却有些食不知味。 餐厅环境确实很好。柔和的灯光。悠扬的小提琴曲。空气中浮动着食物和鲜花的香气。 但他总觉得少了点什么。 或者说。是身边少了那个沉默寡言。却总能让他感到安心的人。 他再次拿出手机。屏幕依旧暗着。 沈宗年没有回复他之前发的关于晚上要不要一起吃饭的消息。也没有对他和林薇的“约会”发表任何看法。 这种彻底的沉默。比任何质问或嘲讽都更让谭又明感到不安。 他忽然意识到。他好像……有点过于在意沈宗年的反应了。 这种在意。似乎已经超出了兄弟的范畴。 第7章 第 7 章 谭又明把车钥匙扔给门童。大步走进谭氏集团总部大楼。 专属电梯直达顶层。光可鉴人的大理石地面映出他略显匆忙的身影。 他推开自己办公室厚重的实木门。里面并非空无一人。 沈宗年坐在会客区的沙发上。面前放着一台打开的笔记本电脑。手边是一杯喝了一半的黑咖啡。 他穿着深灰色的西装。没有系领带。衬衫领口解开一颗扣子。露出清晰的锁骨线条。晨光从百叶窗的缝隙透进来。在他轮廓分明的侧脸上投下细长的光带。 听到开门声。他抬起头。目光平静地看向谭又明。 “早。”他先开口。声音带着一丝熬夜后的沙哑。 谭又明脚步顿了一下。有些意外。“你怎么在这儿?” 他以为沈宗年还在为之前的事情冷淡他。至少不会像现在这样。若无其事地出现在他的办公室里。 “有个项目需要和你这边对接一下数据。”沈宗年指了指电脑屏幕。“周岭已经把资料发给你助理了。” 他的语气公事公办。听不出任何私人情绪。仿佛前几天那个在慈善晚宴后不告而别。并且持续几天对他消息已读不回的人不是他一样。 谭又明心里那点因为见到他而悄然升起的。细微的雀跃。瞬间被一种莫名的憋闷取代。 他走到自己的办公桌后坐下。打开电脑。果然看到了助理转发过来的邮件。是关于城东那块地皮开发的联合项目。之前一直是下面的人在跟进。看来是遇到了需要他们这个层面决策的问题。 “看到了。”谭又明滑动着鼠标滚轮。目光落在屏幕上。心思却有些飘忽。 办公室里很安静。只有沈宗年偶尔敲击键盘的清脆声响。和咖啡杯与杯碟碰撞的细微声音。 这种熟悉的。共处一室各自忙碌的场景。曾经是谭又明觉得最舒适自然的状态。但今天。他却觉得这安静有些压抑。 他忍不住抬眼去看沈宗年。 沈宗年专注地看着屏幕。眉心微蹙。似乎在思考什么难题。阳光勾勒出他挺拔的鼻梁和紧抿的薄唇。那神情一如既往的冷静自持。甚至带着点生人勿近的疏离。 谭又明想起那个上锁的抽屉。想起里面那些属于自己的。被精心收藏的点点滴滴。 一个能那样细致地保存着关于他一切的人。怎么会突然变得如此……难以捉摸? “昨晚……”谭又明清了清嗓子。试图打破这令人不适的沉默。“La Rive Gauche的鹅肝还不错。就是有点腻。”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提起这个。或许只是想试探一下沈宗年的反应。 沈宗年敲击键盘的手指没有停。甚至连眼皮都没抬一下。只是极淡地“嗯”了一声。算是回应。 这反应比谭又明预想的还要冷淡。 一股无名火蹭地窜了上来。 “林薇说那家的甜点师傅是从巴黎请来的。”谭又明加重了语气。目光紧紧盯着沈宗年。“她好像挺喜欢的。” 沈宗年终于停下了打字的动作。 他缓缓抬起头。看向谭又明。那双深邃的眼睛里没什么情绪。像两口望不见底的古井。 “是吗。”他开口。声音平稳得没有一丝波澜。“那下次可以再去。” 说完。他重新低下头。目光回到了电脑屏幕上。仿佛刚才的对话只是无关紧要的插曲。 谭又明被他这副油盐不进的样子彻底噎住了。 他感觉自己一拳头打在了棉花上。不仅没得到想要的反应。反而显得自己像个无理取闹的小丑。 他猛地靠向椅背。胸口起伏了几下。想说什么。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 难道要他直接问。你为什么不回我消息?你为什么突然这么冷淡?你书房抽屉里为什么藏着我的照片? 每一个问题都显得那么奇怪。那么越界。 他们之间。从来不是可以这样直白质问的关系。 至少以前不是。 这种认知让谭又明感到一阵前所未有的烦躁和……无力。 他盯着沈宗年看了几秒。对方却已经完全沉浸在工作里。把他当成了空气。 谭又明赌气似的也把注意力放回电脑屏幕。手指用力地敲击着键盘。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试图用噪音来表达自己的不满。 沈宗年似乎毫无所觉。连眉头都没皱一下。 时间在一种诡异而紧绷的气氛中缓慢流逝。 助理敲门进来送文件时。敏锐地察觉到办公室里不同寻常的低气压。放下文件后就立刻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生怕被殃及池鱼。 直到沈宗年的手机震动起来。 他看了一眼来电显示。是周岭。便拿起手机。对着谭又明示意了一下。“我接个电话。” 然后便起身走到了窗边。背对着谭又明。压低了声音通话。 谭又明看着他挺拔却透着一丝孤绝的背影。心里的火气渐渐被一种更深沉的情绪取代。 那是一种混合着困惑。委屈。和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失落的情绪。 他忽然发现。他好像一点也不了解沈宗年。 不了解他为什么要把那些旧物锁起来。不了解他为什么时而靠近时而远离。更不了解他此刻心里到底在想什么。 沈宗年就像一座沉默的冰山。他所能看到的。永远只是浮在水面上的一角。而水面之下。是庞大而复杂的。他从未触及也无法理解的世界。 这个发现让谭又明感到一阵心慌。 沈宗年很快结束了通话。转过身。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 “我有点事要处理。先回公司。”他一边合上电脑一边说。“数据你看完没问题就直接批复。细节下面的人会跟进。” 他的安排清晰简洁。完全是工作模式。 谭又明张了张嘴。想问他晚上有没有空。要不要一起吃饭。但话到嘴边。看着沈宗年那副公事公办的样子。又硬生生咽了回去。 “知道了。”他听到自己干巴巴地回答。 沈宗年点了点头。没再多说一个字。拿起自己的东西。径直离开了办公室。 门被轻轻关上。隔绝了他离开的背影。 办公室里重新恢复了安静。只剩下谭又明一个人。 他维持着原来的姿势坐在椅子上。很久都没有动。 阳光移动。从桌面缓缓爬升。照亮了空气中漂浮的细小尘埃。 谭又明看着那束光。心里空落落的。像破了一个大洞。冷风呼呼地往里灌。 他意识到。沈宗年正在以一种他无法阻止的方式。悄无声息地从他身边退开。 而他。甚至连原因都找不到。 第8章 第 8 章 周末的私人俱乐部台球室里弥漫着雪茄和威士忌的醇厚气息。 深绿色的台球桌像一块巨大的翡翠镶嵌在深色木质地板中央。头顶的吊灯将光线聚焦在桌面上。 谭又明俯身。修长的手指稳稳架着球杆。瞄准。击出。 白色的母球划出一道利落的直线。精准地将一枚花色球撞入底袋。 “好球!”旁边观战的朋友吹了声口哨。 谭又明直起身。脸上没什么得意的表情。只是用巧克粉慢条斯理地摩擦着皮头。目光却不由自主地飘向房间角落的沙发区。 沈宗年坐在那里。手里端着一杯琥珀色的酒液。并没有喝。只是轻轻晃动着。冰块撞击杯壁发出清脆的声响。 他身边坐着一个穿着浅灰色羊绒衫的男人。戴着一副无框眼镜。气质温文儒雅。是朋友带来的那位设计师。叫顾青。 两人似乎正在低声交谈。顾青脸上带着浅笑。手指偶尔在空中比划一下。像是在讲解什么设计理念。沈宗年侧耳听着。偶尔点一下头。神情是少见的平和。甚至……专注。 谭又明握着球杆的手不自觉地收紧。 从进来开始。沈宗年就几乎没怎么和他说话。大部分时间都独自坐在角落。或者像现在这样。和那个顾青相谈甚欢。 那种被刻意忽视的感觉又涌了上来。比在办公室里更加强烈。 “又明。该你了!”朋友催促道。 谭又明收回视线。重新俯身。心却有些乱了。这一杆打得有些急躁。母球撞散了堆叠的球。却一个也没进。 “哎呀。可惜了。”朋友惋惜道。 谭又明把球杆往桌边一靠。没什么兴致了。“你们玩吧。我歇会儿。” 他走到旁边的酒柜。给自己倒了杯威士忌。加冰。然后状似随意地踱步到沙发区。在沈宗年旁边的单人沙发上坐了下来。 顾青看到他。微笑着点头致意。“谭少。” 谭又明扯了扯嘴角。算是回应。目光落在沈宗年身上。 沈宗年似乎并没有因为他的加入而被打扰。依旧维持着之前的姿势。只是端起酒杯。浅浅抿了一口。 “聊什么呢这么投入?”谭又明晃着酒杯。冰块叮当作响。语气带着点他自己都没察觉到的酸意。“也让我听听。” 顾青笑了笑。刚要开口。 沈宗年却先一步淡淡说道。“没什么。随便聊聊。” 这话堵得谭又明一口气差点没上来。 随便聊聊?跟一个刚认识的人就能随便聊聊。跟他这个认识了十几年的人就没话说了? 他看着沈宗年那副波澜不惊的样子。又瞥了一眼旁边温文尔雅的顾青。一个荒谬又带着点恶意的念头突然冒了出来。 他扯出一个玩世不恭的笑容。身体微微前倾。目光在沈宗年和顾青之间转了一圈。语气半真半假。 “宗年。原来你好这口?以前没发现啊。” 这话一出。空气仿佛凝固了一瞬。 顾青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有些尴尬地推了推眼镜。下意识地看向沈宗年。 沈宗年晃动着酒杯的手停了下来。 他缓缓转过头。目光终于落在了谭又明脸上。 那眼神很深。像结了冰的湖面。底下却仿佛有暗流汹涌。他盯着谭又明。没有说话。只是那样看着。像是在审视。又像是在压抑着什么。 谭又明被他看得心里发毛。脸上那点强装出来的戏谑几乎挂不住。他下意识地避开了沈宗年的视线。端起酒杯喝了一大口。冰凉的酒液滑过喉咙。却没能浇灭心头那股莫名的焦躁。 沈宗年看了他几秒。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极轻地扯了一下嘴角。那弧度短暂得几乎看不见。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嘲弄。也不知道是在嘲笑谭又明。还是在嘲笑他自己。 他收回目光。重新看向顾青。语气恢复了之前的平静。甚至比刚才更疏离了几分。“顾先生刚才提到的那个空间构想。很有意思。” 顾青愣了一下。连忙接上话头。只是语气比之前拘谨了不少。 两人又开始低声交谈起来。仿佛谭又明刚才那句突兀的试探从未发生过。 谭又明被彻底晾在了一边。 他坐在那里。手里的酒杯变得沉重而冰冷。 沈宗年没有否认。 他甚至没有流露出任何被冒犯的情绪。只是用一种近乎漠然的态度。回避了他的问题。 这种回避。比直接的承认或否认。都更让谭又明感到心慌意乱。 他看着沈宗年线条冷硬的侧脸。看着他偶尔对顾青点头时微微滑动的喉结。看着他握着酒杯的。骨节分明的手…… 一个更加清晰。也更加惊人的猜测。如同破土而出的藤蔓。疯狂地缠绕住他的心脏。越收越紧。 沈宗年对他超乎寻常的管束和保护。 那个锁满他照片和旧物的抽屉。 那些若有若无的靠近和疏离。 还有此刻。这暧昧不清的沉默和回避…… 难道…… 难道沈宗年对他…… 谭又明猛地灌完了杯中剩余的酒。冰凉的液体却无法冷却他骤然升腾的温度和狂乱的心跳。 他不敢再想下去。 那个可能性太大。太惊世骇俗。也太……让他不知所措。 他放下空杯。站起身。动作有些仓促。 “我再去拿点酒。”他丢下这句话。几乎是落荒而逃般地离开了沙发区。 走到酒柜前。他的手甚至有些微微发抖。 他需要酒精。需要做点什么。来压下脑子里那个疯狂盘旋的念头。来理清这团突然变得混乱不堪的思绪。 而沙发那边。沈宗年在谭又明离开后。端着酒杯的手指几不可察地收紧。 他垂着眼。浓密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遮住了眸底翻涌的所有情绪。 谭又明那句带着试探和醋意的话。像一把生锈的刀子。在他心上反复割锯。 他听出了谭又明话里的不寻常。但那又能代表什么呢? 或许只是谭大少爷一时兴起的占有欲作祟。就像小孩子不愿意自己熟悉的玩具被别人碰触一样。 他不能。也不敢去深想。 他怕自己会失控。会忍不住抓住那一点点可能的苗头。然后换来更彻底的毁灭。 他将杯中剩余的酒一饮而尽。冰凉的液体带着灼烧般的痛感。一路蔓延到心底。 他站起身。对顾青礼貌地点了点头。“失陪一下。” 然后便朝着与谭又明相反的方向。走向了露台。 他需要冷静。需要新鲜的空气。需要远离那个总能轻易搅乱他心神的人。 台球室里的热闹还在继续。没有人注意到这两个人之间无声的暗涌和各自混乱的心绪。 只有绿色的台球桌静静地反射着灯光。像一只沉默的眼睛。注视着这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