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跃龙门》 第1章 第 1 章 二零一九年的春天,上午九点二十五分,一座塞满牛马的写字楼里,离迟到打卡点只剩下五分钟,王旭宁拍了拍张锐的肩膀,示意她去看日程。张锐面如土色往嘴里塞三明治,身上还残留着挤地铁的绝望气息,但瞥了眼王旭宁宛如便秘的脸,愣了一秒后,她猛地站起身: “等等……难道今天Scarlett回公司开会?!” 王旭宁睁眼闭眼,沉重地点点头,又好心提携一句:“就算hr给你介绍她叫Scarlett,但你记得叫她中文名,别喊错了。” 张锐吞下最后一口断头饭,两股战战。她怎么也没想到那女魔头今天会回来,凄风苦雨的周一,有什么比部门领导直接杀穿南北,落地会议室跟大家一起推进工作更让人绝望呢?火上浇油的是,张锐昨晚做到昏迷也没做完的方案本想今天抽空补锅,现在铁皮没打好,领导却要你上台烧菜,张锐恨不得给自己剁吧剁吧煮熟算了。 “唉……”女人抬头望天,无语泪先流,“我有一个愿望。” 王旭宁和声道:“请讲。” “我希望Scarlett……啊,不,潭姐……我希望潭姐取消会议。” “……你许愿陨石砸下来可能性比较大。” “……那我许愿陨石当头砸下来,正中我脑门,别受太重的伤,但让我可以心安理得躺一周病假。” 王旭宁定定望了张锐一眼,凄凉笑了:“能不能顺便让我保护你,也给我砸进去。” “太伟大了,宁宁,我好感动。” 张锐打发完王旭宁,两人互相搀扶着准备奔赴战场,千钧一发之际,日程叮当当弹出一条新的消息框。 “Scarlett(江潭)、Kevin(王尧)因故不能出席会议,接下来一周部门事物暂由Melanie(常紫昕)代为管理。” 王旭宁脚步踉跄,险些站不稳。 “掐我一下,小锐。” “你先掐我,宁宁!” 当然,不止两人,整个办公室都响起此起彼伏的喧嚣。开玩笑,那可是江潭,曾经有一次胳膊摔断后,硬生生吊住绷带也要按时上班的江潭。什么铁面女魔,拼命三娘……在江潭面前通通不够看。 有人上班为了糊口,有人上班是为了实现价值,但有些人,上班仿佛是为了燃烧生命创造奇迹。 江潭就是创造奇迹的那个人,在江潭手下工作,好处是一定捞得到的,前提是……你得有命捞。正因如此,江潭在职场毁誉参半,爱她的人爱得要死,怕她的人也恨不得辞职逃跑。 现在,这部门的太阳、不落的青天,在一个平淡的周一唐突说另有安排,办公室瞬间炸开,同事们三三两两聚在一起,都在讨论发生了什么,最后更是派和王尧相熟的男同事直接拨去电话。 片刻后,男同事带着颤音把电话挂断,人群又一窝蜂迎了上去。 “怎么了怎么了?” “潭姐……潭姐和Kevin回来路上出车祸了,现在在医院。” 江潭出院那天,腿还是瘸的。张锐和王旭宁自告奋勇来接送她,还殷勤妥帖租了设备。却不料江潭坚持不坐轮椅,只是固执选了一副拐杖。 “潭姐、潭姐!”王旭宁心思活络,江潭不坐轮椅,她也不浪费租轮椅的钱,把江潭简单的行李放在轮椅上,浩浩荡荡大鹏展翅追上江潭,“你去哪里,我们送送你。”。 一旁的张锐也忙不迭点头。 江潭停住脚步,留给她们一个清瘦萧索的背影。其实现在,每挪一步,她薄如蝉翼的单眼皮上就晕了一层汗。但她就是这样一个习惯天塌下来自己扛,有事没事自讨苦吃的人,这幅臭脾气自她记事起就未曾改变。 江潭也没想过要改变它。要说为什么,答案很简单,江潭人生中那漫长的需要头破血流才能争一口气的时刻,就是靠这又臭又硬的脾气才熬过来的。 “不用。我打车。” 听到江潭的答案,张锐嘴一撇,差点又哭出来。这傻姑娘现在还觉得江潭和王尧的车祸有自己乌鸦嘴的一份功劳,这几天把自己哭肿哭透,宛若烂熟的桃子。 出事后,江潭没有联系朋友,也没有联系家人,只是给王尧的家属打去电话,然后又迅速跟自己上级交代了前后因果。据首先赶到医院的同事说,他们根据江潭留下的消息先去找到了王尧,看着王尧被盖白布推出来后,才发现江潭不见了。 一行人最后在急救门诊找了三趟,才发现她形只影单坐在回廊角落,血淌了一地,半睁着眼,一声不吭。 如今,眼看江潭伤还没好,却仍旧逞强,张锐脆弱的神经和万千心绪都被弹响了,费了好大劲儿才没掉下眼泪,只是一边哽咽一边说:“潭姐……让我们帮帮你吧……你,你这样可怎么办嘛……” 江潭似乎被这哭腔绊住脚步,王旭宁见有机会,又去腾开轮椅,做了个请的姿势。 “不用了。” 谁料女人开口,还是这句话。 “……我去王尧家看看,他过了头七,我还没有去看看。” 江潭说完,露出一个自嘲的笑,用那根没有拄拐的手摸了一把张锐和王旭宁的头。 “你们别跟着了,这几天辛苦,回去好好歇歇,请个假,我把工资补给你们。” “潭姐,我们用年假!” “别浪费自己年假。”江潭蹙眉道,“按我说的做,请事假,就这么办了。” 说罢,她没再留给任何人交涉的口子,甚至把行李也随手拎上,就这么一瘸一拐进了电梯。 ——王尧死了。 其实那辆卡车冲过来的时候,江潭心里就隐隐明白王尧可能活不了。但她仍然抱着侥幸,或许呢……或许王尧运气好,从窗户飞了出去,落进绿化带了呢? 江潭不擅长幻想,于是连天马行空都顺着一条线的逻辑。只可惜天不遂人愿,王尧不是金刚不坏之身,江潭也不是超人,王尧开车,她坐后座,机场在郊区,卡车司机睁眼到天明,正是疲劳的时候,过红绿灯没刹住车,一瞬间的事,所有人都被命运碾过。 天旋地转的世界里,江潭挣扎从侧翻的车上爬下来……不能死……不想死……!她不甘心在这里不明不白因为车祸死了!她不想用意外终结自己或者任何人的生命! 于是伴随着耳鸣和血色,江潭原地站了两秒,又冲进去拽昏迷的王尧。拼着一股从她灵魂里燃烧的狠劲儿,江潭把已经面目全非的王尧拖了出来,仅仅过了一秒钟,汽车“轰”一声炸开—— 到了目的地,江潭神色黯黯,拿出手机扫码。结果因为伤到了神经,只是略微用力手就抖个不停,她绷着脸尝试了两次,皆以失败告终。 江潭啧了一声,咬紧嘴唇,最后哆嗦着拿出现金递给师傅,说不用找了。 依照同事给的地址,她敲响王尧的家门。王尧的年纪太轻,门前没有贴白事的东西,只剩似有若无的香火味儿弥漫在这一层。 过了好一会儿,门才被缓缓推开,一个消瘦的女人戴着无框眼镜,垂眼抱住手臂,就这么静静站在那里。 江潭心脏一沉,意识到这或许就是王尧的遗孀。 “……我是那天和王尧在同一辆车上的同事,我叫江潭。” 女人听到这个名字,露出一种缥缈但虚弱的神情,但最后还是让开了一条缝,请江潭进来。 江潭在此前的生命里并未担任过哀告宽慰的角色,故而到了今日的场合,多少还是有些拘谨,于是便一味挺直腰版坐在沙发上聊以对抗。可不合常理的是,对面的女人竟也不急着搭话,只是尽地主之谊给江潭上了杯茶,然后继续自顾自放空。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江潭思虑良久,终于开口道了一声节哀。 女人缓缓抬起脸,勉强应付:“嗯。” 江潭又沉默了,片刻后说:“有什么我能帮上的,我会尽全力。” 女人的神色扇动了一下,轻轻打量了一眼江潭。 这眼神让江潭捉摸不透,但她下意识推断,笃定是自己这缺胳膊断腿的样子,令她言语的公信力被降级为“客套”。 理所当然的,那熟悉又遥远的心绪重新找上江潭,心绪名为不甘——呼吸加速,牙关酸涩,心头火起——江潭急不可耐想要用行动证明他人思想的刻板。 年纪的增长只是让她学会压抑冲动,江潭清楚明白,自己的骨头还是被穷酸浸泡出来的,时刻准备着撕碎一切。 只是她认清了这一点,再也不想要改变。 “费用支持,心理辅导,或是家中老人孩子的赡养,公司都会管到底——公司不管,我也会管到底,你放心,呃……” 江潭那从心口涌出的大言不惭被梗住,伤痛确实拖慢了她的反应,让她在这一秒才猛然意识到——自己到别人家拜访,竟然无礼搭配还没请教过主人的名字。 还好,世上不是所有人都擅长让自己腹背受敌,王尧的遗孀似乎体察了江潭的迟钝和心情,从善如流给了台阶: “我叫何似云。” 江潭的眉心被针扎了一下,熟悉又陌生的既视感袭来,她晃晃脑袋,驱赶这种异常,听对方继续说: “我和王尧为了应付彼此的家长,相亲合眼缘就结婚了……所以,抱歉,我们的感情或许还不如你们这些并肩的同事深。他意外去世,我也很遗憾……赔偿可以找我谈,我需要给他的父母争取一笔养老钱,而我这边……你不用费心。” 名为何似云的女人拢了一把头发,恢复了淡淡的表情,就好像……她只是强撑着应付世界,而世界早就与她无关。 既然话都说到这个份儿上了,江潭实在不知道继续下去有什么意义。于是识趣地拄起拐杖,准备打道回府。 何似云看她不方便,伸手作势要扶一把,江潭却下意识挥断她的动作: “没事,我可以。” 何似云抬手的动作一滞,那如同死水般幽深的眼睛恍然间涟漪阵阵。 “我记得你……” 撂下这句话后,何似云不顾江潭的反对,还是拿胳膊搀了她一把。 江潭对这莫名其妙的好意感到堂皇,甚至滋生出抗拒和不安。 “那个,我说了不用——” “那是上高中的事了吧?” 在这驱之不尽的檀香之中,自己已然死去的丈夫留下的遗物之上,何似云露出了今晚第一个表情—— 那是名为怀念的笑容。 “那时候我和程栀心毕业了,她带我去城南的烧烤摊。你暑假在那里帮忙,很小的一个……哈,我们一开始还不知道你是我们学妹……还是你听到我们在说校报的事,给我们送了份蛋炒饭,让我们留下来……你说要让我们帮忙看看你朋友的文章,你说你觉得她写得不好,但是比校报上乱七八糟的东西还是好很多,让我们帮忙给她发表文章,你还说,蛋炒饭已经吃了,食人之禄尽人之事……” 十年岁月匆匆,你都长这么大了。 第2章 第 2 章 “江潭……” “……” “江潭!” 砰砰砰——震天响的勺子敲铁锅,天雷滚落炸响在江潭耳边。她猛地睁眼,一口气还噎在胸口,视线被老灯泡的黄光占据。意识忽远忽近,好一会儿才落地。 然后她发现,自己竟就这么窝在后厨的纸箱子里,如猪狗般蜷缩着睡着了。 “起来。”老板拿脚拨弄了一下江潭,江潭绷住脸,不说话。 按照以往,这老板绝对会掐腰对江潭一阵沧海横流问候全家,但很明显,现在有更紧迫的事正在找他催命,让他无暇跟三句话憋不出一个屁的江潭计较。 “一会儿有人问你,你就说是我囡儿,在摊子上帮忙。” 江潭皱眉,点点头,撑着桌边站起身,朝门外走去。 老板最烦江潭这个的性子,要不是看她干活麻利不偷懒,价格低到不可思议,早就给这死小孩踹开了。 现在这火烧屁股的时候,江潭还恨恨地留个背影给他这个衣食父母,老板那点针尖大的心眼儿蹭一下被刺痛,于是上前去扳江潭肩膀—— “你聋了是不是——!” 女孩不高,人也精瘦,撑不住老板的这一招回马枪,一下子被带倒在地。要不是留神撑住胳膊,后脑勺早就磕了个震天响。 老板是个急性子,是个市井小民,但的确不是虐待狂。眼看江潭小小的一个狼狈成这样,他面子顿时挂不住,嘟囔了两句:“麻利点。”,就悻悻跨过江潭的腿离开。 江潭在原地坐了一会儿,慢慢找回身体的知觉,然后爬了起来。 走出店门,一片熙攘的蓝天,空气中的油烟味在这世上一吹即散,身上的油烟却如化不去的鬼影,对江潭极尽滑稽的忠诚。 二零零五年,江潭十四岁,身高只有一米五,人却消瘦得早就没了婴儿肥,只剩下竹竿一样的细胳膊细腿。这是个欣欣向荣的时代,斜阳市的人们在直销、传销、出国、炒房、升学、保险……忙得日夜颠倒,施展拳脚到头晕目眩。 譬如此刻,远方驶来一辆婚车,在雀跃中大放异彩。世界的蓝图如此清晰,如此大胆,街边盛放的三角梅也在庆祝这不落幕的希望与欢宴。 “呸——” 江潭啐了一口血沫到地上。 狗艹的好时代!狗艹的烧烤店!狗艹的世界! 江潭把心中这一口浊气狠狠呼出来,又厌恶地瞥了一眼老板对客人殷勤的嘴脸。 最后,她还是就着店外的水龙头,把抹布洗得咯吱作响,把自己身上的脏印子狠狠擦干净。 转身走回店里前,她忍不住抬头望天,结果只看到云层不知羞耻挤在一起。 江潭再也忍不住了,在心中把质问无声喊得如擂鼓般响亮,拿无可宣泄的愤怒穿透这肥腻暧昧的云,让回声在一比吊糟的世界里——她孤萍的命运中——震耳欲聋—— 老天爷,这要真是个好时代,为什么我活下去都要拼尽全力,为什么我吃不饱饭! 我操你全家!老天爷! 当然骂归骂,日子还是要过的。傍晚上客,江潭手脚利落端菜收盘开啤酒,就为了最后吃上一口豆腐青菜和米饭。一锅豆腐一块不到,青菜顶多三毛,老板这秃驴拿这些打发她,良心丧干净了。 江潭不是没想过找别的店,但她虽然十四岁了,看上去却还是个**岁的小孩。其他营养好发育好的同龄人月经都来了三年,江潭别说月经了,身上的毛都没长齐,混迹在小学生队伍里,也完全不会露馅。 没什么正经的生意人愿意招童工,不止是因为犯法,更是怕童工的家长上门讨债。 江潭曾努力打消过这些人的顾虑:“我全家都死了,只剩我一个。” 她仰起头,焦黄的小脸上,眼睛亮得吓人。 但那些老板并未因为这个答案雇佣她,反而换上了另一种神色—— “可怜哦,可怜,你每天过来,我们给你一碗饭……” 江潭定定站在原地,下一秒转身就跑。 嘴唇被自己咬到破皮,眼球被汗水蛰得生疼,直到肺都要炸开,江潭终于跑不动了,扶着膝盖停下,大喘特喘。 她近乎是困惑地想,非要那么麻烦?为什么不能等价交换? 在江潭爸妈没死的日子里,她的日子都是这么斤斤计较过来的。毕竟她的出生带着任务,要为老江家传宗接代。 很可惜生物学的传宗接代不能打动江潭爸妈,他们还是需要宗祠学问,以带不带把作为孩子价值的唯一衡量标准。 据江潭她妈活着的时候说,生江潭之前明明去小诊所塞钱给活神仙看过,私底下拿到的B超明明白白显示,江潭就是个男孩!结果到了医院,三十个小时苦苦挣扎,为了不坏儿子的命数,江潭她妈胎位不正痛到昏迷也坚持要顺产。 “结果……”江潭记忆里的妈嫌弃啧嘴,“怎么就生出来你这么个赔钱货,孽缘,孽缘啊……” 江潭从小到大,吃穿用度,每一口都是自己手脚并用换来的——想吃饭,就要为家里人做饭;想上学,就要拖地洗碗。动作稍微慢些,被拎着扇耳光也是常有的事。家里人对她是顺心也打几巴掌玩,不顺心更是踹几脚泄愤,和对待流浪猫狗并无区别。 她一开始以为家家都这样,只不过到了学校才人五人六做个空壳外相。 后来电视上还珠格格热播,江潭干活的间隙偷看了许多,这才恍然大悟——鞍前马后伺候别人、召之即来呼之及去的,原来他爹的不叫女儿,叫丫鬟! 荧幕里的赵薇风火雷动,林心如泫然欲泣,这少女冒险的故事美轮美奂,小江潭偶尔一边擦桌子一边在脑海中畅想: 要是她也是被认错的就好了。 天边是否有一家人,在遥远的斜阳市丢了心头的明珠,正对命运的重逢抱有期待啊……天边是否有一艘船渡过袅袅千荷万莲,可以送江潭到真正爱她的人身边? 没错,江潭并非生出来就是一块冥顽不灵的臭石头,她小时候和其他平凡的小孩一样,相信奇迹,也相信爱,这是繁荣的公益广告和小学课本带给她的错觉。只可惜,世上没那么多狗血的奇迹,况且江潭丹凤眼,塌鼻梁,头发脆得像枯草,虽已尽力集她那贼眉鼠眼的父母外貌优点之大成,但仍然能一眼看出就是二者的种。 她是江家的赔钱货,这一点如假包换。 几年后天边传来风声,政策稍有松动,被抓住固然倒霉,但要是瞒着将孩子生下来,板上钉钉的结局,交点罚款就算了。这个消息点燃了江家父母心中深埋的愿望——生个儿子举到头顶,从此亲戚之间可以鼻孔朝天。于是俩人吹响造人的号角,不分白天黑夜,想来就来。 江潭本来有一张小床在他们的卧室,现在那张床成了碍事的东西,被随便拆了扔去阳台。一室一厅的屋子,江潭只能窝在客厅里,被褥白天收起来,晚上铺地上。她瘦得要命,瓷砖的寒透过褥子,一股股往她骨头缝里钻。 再后来,她妈怀孕、特地跑去外地做B超、确定是儿子……一套流程瓜熟蒂落,十分迅捷。江家父母喜笑颜开,连带着对江潭都有了几分好脸。 为了安心养胎,也为了这孩子不被引产,两口子收拾了行李包袱,准备把江潭的妈送回乡下老家暂住。 临行那一天,江潭站在门口当摆件,忽然没头没脑一句: “我呢?” 我呢。 我就这么被留下吗。 ……你们能带上我吗? 我会很听话…… 要做饭做饭,要洗碗洗碗,我不上幼儿园,不买零食,不要其他小朋友都有的零花钱,我十岁了,能给妈煲鸡汤,能给爸刷鞋…… 你们对我像对待畜生一样,我明明该对你们只有恨的,我该恨你们的! 但我还是忍不住留恋,因为我觉得—— 江潭只是轻轻觉得,等他们真正的孩子出生,自己就再也无处可去了。 当然,这听起来自尊被踩到谷底的真心话,江潭自然没对父母说出口。她跟这两口子一直处于对抗天秤的两端,从莫名其妙被调换的性别开始,江潭的一生,似乎就是注定不要父母得意的犟种一生。 那句“我呢?”,是她能给这俩人低头的极限。 但很可惜,江家父母别说悟到江潭曲折的心思,就算今天江潭真把那点软弱真言说给他们,这件事也不一定有转圜的余地。 “你什么?你在家看家,不然呢?还想我们带你去?带你一个路上吃的喝的不要钱?在家里有米有盐,自己不会做?” 江潭她妈怀着孕,脾气更大了,看江潭也更不顺眼。呛了她一顿后,便迫不及待指挥江潭她爸拿上行李。 只是他们这一走,就再也没回来。 小巴士出了车祸,江潭这下不用猜弟弟出生后自己该去往何处,直接一步到位成了孤儿。亲戚们倒是礼貌帮忙处理了丧事,当然也少不了最后瓜分遗产。能搜罗到的现金和首饰,几个亲戚美其名曰“帮忙保管”,就这么揣自己兜里了。 等一切能分的分完,满打满算,还剩下一座房子和一个江潭。 江潭住的地方是职工家属院,有心思活络的亲戚意识到这何尝不是一套现成的学区房,于是打着照顾江潭的名义,作势要搬进来。 “滚。”江潭拿胶带把菜刀缠在手上,堵住门,因太过激动,整个人抖如筛糠。 亲戚家的男主人不拿江潭这身板当回事,也料定比他腰高一点的小孩掀不起什么风浪,伸手要去推江潭,更是直接抬腿作势要跨过去—— 血,滚烫的血,红如银河幕布,潺潺汇成小河,顷刻间横亘在他们眼前。 江潭剧烈呼吸着,袒露自己深可见真皮层的伤口,无视吓尿裤子的表弟和面色惨白的姑妈,对着呆愣在原地的姑父道:“这次砍我自己身上,下一刀我砍死你!你信不信!我砍死你们!” 这光荣事迹很快传遍亲戚,大家开始对江潭的存在讳莫如深。而江潭那天托着那条快要露出骨头的残手,迅速花光身上的十块钱,找门口的锁匠把门锁给换了。 于是,她就这么在无父无母的房子里住了下来。当晚她去了小诊所,大夫大呼小叫给她包扎完毕,要送她去医院,但被江潭一溜烟跑走,等终于躺在房子里那冰冷宽阔不用蜷腿的大床上,江潭流了一次眼泪。 她放任自己把这温吞的水淌下,淹没凉席的缝隙,然后又对自己发誓,她再也不要哭。 十二岁的小孩,除了江潭,估计没谁会把路走那么绝。而江潭长大以后,稍微能跟这世界共存之后,其实也回忆过那一年的冒险。 她抚摸自己手臂上蜿蜒曲折的丑陋疤痕,无声问自己,要是再来一遍,还会不会那么冲动?还要不要那么勇敢? 答案是当然。 小小的江潭看着电视里的还珠格格,看着天边彩幕好主忠仆,看着关心友爱身份反转……从第一次得知自己的处境开始……从意识到自己是被欺辱的、被踩在脚下的、被看不起、被随意抛掷的开始……她那与生俱来的自尊就不停啃她的肉、喝她的血,二十四小时不间断在她耳边叫嚣—— 不要再寄人篱下!不要再被呼来喝去!不要再做谁的奴隶!不要再做虚伪遮羞布下无能为力的自己! 她这渺小一生不多的所求,从来没被名为家的牢笼满足过…… 江潭那一刻只是想,她要把属于自己的永远攥在手里,死也不要放开。 第3章 第 3 章 靠着这一口气,江潭稀里糊涂活了下来了。后来她在城南这家生意萧条、但大车司机爱吃的烧烤店落脚,每天下课后马不停蹄蹬自行车跑过来干活,又在半夜疾驰国道,让布满烟尘味道的风掠过耳畔,伴随着她回家补那不足六小时的睡眠。 换做别人,这日子早就被过成麻木的剪影,可江潭没有。不仅没有,她还时刻怀揣着对自己处境的不甘和愤怒。要说为什么,答案很简单—— 江潭脑子拥有一点恰到好处的聪明,她在应试教育里可谓如鱼得水——对她来说,学校是公平到让人忍不住去轻蔑的地方。付出就有收获?这在方寸课桌上不再是梦,学习的正反馈强到简直可以与钻石硬度抗衡。 在浑身沾满油烟味、被同龄人排挤说闲话的年纪,江潭只要抽空看看书,做做题,便能稳居年级前三。知识改变命运在其他小孩看来或许是一种遥望,但对江潭来说,就是唯一可以被确信的保障。 在学校,成绩几乎就是一切。在家里、在社会做猪狗算得了什么?在学校只要甩出成绩,再看不起自己的人也会忍不住去敬畏和艳羡。 江潭在疲惫酸痛之中,偶尔放空自己去观察周围的同学。这群小屁孩,给书本包着华而不实的书皮,穿一看就是父母认真熨烫过的校服,买花里胡哨的文具和零食……活得无忧无虑,根本不担心下一顿吃什么这种太过接近生存本源的问题。 凭什么。 江潭握紧拳头。 凭什么自己不能过这样的日子?! 江潭那死透的家人从没在意过她的成绩,在他们眼里,女孩迟早是赔本买卖,义务教育那是面子工程,是给猪肉上价的必要选择。他们早就计划好,高中就不让江潭念下去了,书这种东西,多读几年,女人心野了,就变得不好管。结婚找对象,看的都是打你一巴掌,你就要伸出另一半脸让对方再赏个响儿,没人在意你学校人中龙凤的成绩单。 爸妈带着未出生的金根儿死透了之后,江潭不是没害怕过,也不是没恐慌过。但在社会里吃上一顿自己亲手挣来的饱饭之后,过往种种已如尘烟,埋在心里的东西被压了个瓷实,又在裂缝里生出一点种子,如梦似幻,让那踟蹰不前的害怕什么风浪都折腾不出来。 江潭想要活下去,想要像个人一样活下去。家是她的屈辱,小城是她的踏板,那人上人的风景到底是什么样?江潭势必要亲自去看看! 初三的第一次模拟考成绩下来,江潭一跃成为年级第一。学校的表彰大会开在下午,世界昏昏欲睡,江潭步步生莲,套着洗不掉油渍的校服,昂首阔步走上升旗台。这连绵不绝的掌声,这被日光遮蔽的人脸,这普天之下的无风之吉时,江潭接过自己这应得的殊荣,在近乎令人心脏悲痛的狂喜里,她朝台下投去自己佯装不在意的一瞥。 这就是人上人的感觉吗? 班主任把江潭叫去办公室,笑盈盈递给她教师内部提前拿到的分数线。 “小江,你成绩上一中没问题,要是再加把劲儿,实验班就稳了。” 实验班? 江潭蹙眉,有点不理解这个忽然冒出来的词汇。 班主任见怪不怪笑了笑,拿被指甲花染成橘色的手指捻了一撮茶,不急不慢泡开,才揭晓这个关子: “家长要是上心点的,实验班、择校费、学分制、体育考试找人松动一下拿个满分……都是理所当然的事。老师知道你家庭情况特殊,今天叫你过来,就是给你上这一门小课。” 斜阳市最好的学校是斜阳一中,而斜阳一中一年级有十八个班,这十八个班中,又有两个个分层班,四个实验班,一个艺术班,一个国际班。若是有幸升去实验班,埋头三年上个211不成问题,要再争气点呢,断档降落分层班,985自然也尽收囊中。 “这之后呢……” “什么之后?” 老师没理解江潭所说的以后,又是何年何月何种境况。 “985,就是最好的了吗?” 哈哈…… 985之中,自然也有顶尖985和末流985,顶尖985,国内自然也分Top5和Top3,而在这纷扰之中,清华北大两座天堑依旧巍然不动…… 但……国内清华北大是无上的殊荣,放去国外呢?还有QE世界名校排名,前十之中,那都是常青藤—— 常青藤之后呢?学习好就是顶点吗? 只要爬到这华丽的顶峰,一切都分出胜负了,是这样吗? 只要我继续学,只要我继续爬,只要我不停下脚步,只要我全力以赴,我就会赢,对不对? “世界哪有那么简单?”班主任和其他任课老师相视一笑,“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好孩子,你要和谁比呢?” 我……我不知道。 江潭下意识后退一步,本来光明的康庄大道,须臾之间,就变成西西弗斯推巨石的无穷巍峨高山。 究竟爬到哪里可以不屈居人下?爬到哪里才能体会到高处不胜寒? 和谁比? 老师…… 江潭沉重的心脏跳得近若癫狂—— 老师,我想永远过得比别人好,我想永远……永远不再低头。 我永远有对手,永远有敌人,这世上,我想永远高高在上……究竟到什么程度,我才能停下来? “哎呀,现在别想那么多。”班主任并不了解江潭心中的金戈声的伤痛,含糊安抚了几句,“专注眼前,先做到眼前的最好。” 就这样,怀着不清不楚的犹疑,拿着不清不楚的剧本,江潭被不清不楚打发出来。 对……先看眼前吧,赢过一浪再攻一浪,学习而已……如果只是区区学习,有什么难? 江潭于是学得更加不要命。油腻的后厨里,转身都艰难的空间,她捧着单词本身段灵活,在碟子和地沟油之间辗转腾挪,老板眉心的川字越拧越紧,简直要直接发射刺穿江潭。 这是个成人疲惫不堪的世界,这是江潭自己一步步走来,却始终不愿扎根的世界——这个世界逼仄、含糊、充满了烧烤料的呛辣和掉穗拖把的黏腻。都是讨一口饭吃的人,老板看不惯江潭的遗世独立,更看不惯江潭一副急于摆脱这里却屈尊干活的嘴脸。 巴掌大的小人,心气高到冲天,惹旁人心里不痛快也是必然的。 而这样一心三用的日子终于在江潭中考结束告一段落,她去掉了学校这个目的地,收起来单词本,擦桌端盘效率指数倍增,饶是老板偶尔刁难,也挑不出什么大错,只能对着江潭说点“三脚□□儿趵下趵下”之类不痛不痒的话。 在这磨人燥热的批卷日子里,全市初中毕业生的心悬在半空,连玩也不痛快,唯独江潭穿梭在榕树的落茵之下,心沉了又沉,静了又静。 她知道自己的分数上斜阳一中绝对没问题,至于实验班还是分层班……要等市排名下来再看。 真正会让她有点烦心的是,关于高中,她的概念太模糊了,近乎于一无所知……要花多少钱才能供自己读完书?在高中怎么养活自己?如何才能先人一步? 写写卷子考上学是江潭的假把式,怎么上这个学,考验的才是真功夫。 一个蝉鸣不止的午后,江潭抿了下嘴,豁出去一百多块,精心选了半斤白玉枇杷,捧着一株百合,敲响了班主任的家门。 两人坐在被夕阳镀染的小书桌前,中间隔着班主任点的线香,寒暄客套绕着袅袅细烟盘旋了几圈后,班主任终于给江潭算了一笔账: 斜阳一中的学费一年一千五,三年四千五。学杂费、军训费、加起来有个小七八千。 “这钱你有吗,小江?” 江潭把嘴唇抿成一条线,点了点头。 “小江,你是个有出息的孩子,你知道的,老师这里拿得出这点,等你毕业了再——” “没事,张老师。”江潭递过去一个剥好的枇杷,垂眼谢绝这令她不适的关切,“我有这笔钱。” 班主任知道江潭的爸妈去世了,但对江家的内情则一无所知。现在听到江潭说有钱,还以为是两口子留下的遗产,当即又忍不住说:“唉,你爸妈留给你的钱,你攒住先,高中就要吃食堂了,又是一笔支出,别不当回事。” 江潭憋了一下,最后实在没憋住,忍不住出声纠正:“我没有拿谁的遗产,这钱都是我自己挣的,我自己可以养活自己,老师,你不用操心。” 班主任的面色更加惊疑不定,心想小孩说什么胡话呢?丁点大的囡囡,怎么挣钱?靠什么挣钱?有那么一秒钟,她甚至发挥了自己罪恶的想象力,怀疑江潭被贼人哄骗误入歧途。 但这荒谬的想法不消片刻便烟消云散,不是因为班主任无条件信任信任江潭,只是因为…… 江潭的自尊实在太扎眼,这样的小孩,是不会允许自己为了一点钱被人当玩意玩的。 班主任是根正苗红的书香门第,所以猜破脑袋也想不到,欣欣向荣的斜阳市里,竟藏着敢雇佣童工的傻大胆!她更是想不出,江潭没有遗产的话,那又是靠什么给自己收拾出一点为人基本的体面呢? 江潭所言非虚,这两三年,靠着那当代周扒皮的牙签工资,江潭吃饱靠米饭咸菜、洗澡靠冷水硫磺皂、学习靠点蜡自觉,硬生生抠出来了小五千。现在算清楚这笔钱能交得起第一年的学费,江潭心劲儿一松,险些生了得意出来。 这得意是孩子心性,江潭不做小孩很久了,于是这微小的得意也变得内敛,就连跟她面对面坐着的班主任都没察觉出异样,只是继续担心道: “就算你有学费……生活费怎么办?高中功课多紧张啊,你就算不住校,省下住宿费,吃饭总要在食堂解决吧?斜阳一中的食堂可没有多少补贴。你还在长身体,吃得再省,每天也要十块……买资料买校服学校组织活动,桩桩件件都是票子……” 你搞得定初一,搞得定十五吗? 走出单元楼,正是台风前兆,如玉的云自天边而动,空气黏在身上,刺骨冰冷。 对啊,高中有晚自习,下课不拖堂,也要到十点钟了……房子在城西,江潭每天必须回,不然可能会被亲戚鸠占鹊巢;打工的烧烤店在城南,江潭指望在那里等价交换一点饱饭:学校在江畔,城北好风光之地,从郊区骑到市区,宛如误闯桃源…… 斜阳市不大,但这点路一天奔波下来,江潭就算是铁打的也要散了。 打工时间少了,那周扒皮还要自己吗?半夜路黑,那辆她从死去爸妈手里继承来的永久牌自行车,早就被江潭折腾成半永久,哪天喝凉水塞牙车子半路罢工,自己该怎么办?学校的功课自己赶得上吗?初中的第一放在高手云集的第一中学,会不会不过尔尔……? 太多太多的问题素质低下连队都不排!就这么锣鼓喧天鞭炮齐鸣在江潭耳边蹦跶,誓要在她矮小的身体里厮杀出来个不死不休。 怎么办…… 我该怎么办…… 从哪里开始办…… 江潭伏在自行车把上,渐渐意识恍然。那曾经燃在骨头里的雄心壮志,那要把世界踩在脚下的宏愿,现在被五斗米拦路,竟出师未捷身先死……再想想还有什么能做的,一定是自己还不够尽力。身无长物只剩下自身的玩意,要是连自身都驱使不动,拿什么跟别人争? 争不过老天给的烂命,难道还争不过这自己走来的泥地吗? 不甘心—— 我不甘心—— “喂?” 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生死攸关的瞬间,江潭的肩膀被人拍了拍。她没收住心气儿,下意识狠狠甩过去一记刀眼。 被江潭无辜迁怒,对面的人却只是略微惊讶,竟然连一点恼都没从脸上浮出来。 也可能是……那人的脸太好看。于是就算生了气,这美貌却先一步让江潭感到惊心动魄,自然也看不出来她到底恼不恼了罢? 在这光风霁月的辐射下,江潭脑子里方才那还群起攻之,大有抵死缠绵之态的念头,此刻全部稍息立正,开始为江潭的人生初次胡思乱想保驾护航—— “哎呦,这么精神,看来是我瞎操心。” 对面女孩的桃花眼眯了起来,露出一个笑,刹那间万事万物又都成了她的背景板,江潭这种风中枯草更是不例外。 而此人仿佛习惯了这种万物黯然的瞬间,只是一味自顾自仙音放送:“小妹,我看你趴在自行车上半天没动,以为你不舒服,这才过来多管闲事,莫怪莫怪。” 第4章 第 4 章 在听到“莫怪莫怪”的这一刻,江潭的理智重新回笼,脑子里的水也稍稍倒个干净,露出朴实的沟壑。在正常大脑的辅助下,她终于可以开始思考: 一个光彩夺目的人类,在熙攘众生中,偏偏挑了不起眼的江潭来展示爱心,一开口还吐出古言古语…… 怕不是个疯子吧? 这非常态的状况,令江潭重新找回了直视对方的坦然,借着怀疑此人智力水平的机会,江潭一鼓作气,把对方细细端详了一遍—— 这女孩高挑,生着极为深邃的桃花眼,眉目是璀璨的,鼻梁高得疏离,嘴唇……称得上性感,于是轻轻一笑,便夺人非常。她应该不是那种规矩的人,一头碎发肆意落在胸口,还染了颜色……但不是时下最流行的栗色和黄色,也没有做任何玉米烫和爆炸头,只是在刘海的末梢轻巧点上一点红,衬得整个人神采飞扬。 江潭定定看着对方的脸,后知后觉自心底生出一种违和感。她遵从了自己的直觉,又重新把此人上下打量了一番,这才发现…… 与这女娲神作的脸相比,这人的穿着未免……随便。 江潭啧嘴,觉得随便还是太体面了,换个词比较合适: 这人简直就是套了个麻布袋嘛! 似乎是察觉到了江潭的诧异,女孩低头,扯了一把这莫名其妙的衣裳,笑道:“这就是个麻布袋。” 随后她转身,露出了背后铁骨铮铮两个大字: 【化肥】 江潭的大脑被冲击了,霎时间宇宙万物千年知识哲学尺度都不再重要,有关过去和未来的思考也全部暂缓…… 这是她人生中第一次生出想逃跑的冲动,也是第一次愿意承认街头巷尾盛行的伪科学—— 别和傻子玩,不然会被传染。 可惜“化肥”人不正常,观察力也不正常,江潭心里转个弯的功夫,这麻布袋“嗖”一下,不请自来跳上了自行车后座硌屁股的铁架。 “小妹,家在附近吗?” “……不住。” “那你家住哪里?” 江潭想了个自己认识的最远的地方。 “……城南老兵烧烤小龙虾大排档。” 麻布袋惊喜一笑:“正好饿了,载我去你家吃饭吧?” 江潭暗自痛悔,该他爹的说谎的。 就在江潭犹豫是给这袋化肥踹下去还是大声呼救,身后的人又开口了: “看我这脑子,该做自我介绍的。” 一个麻布袋做什么自我介绍? “我叫池落月,今年十五岁,小妹,你看起来十二三,我看大家都是未成年,所以才放心找你求助,事成之后,定有重谢。” “……我也十五了。” “……真的假的?!” 麻布袋从身后轻轻摸上江潭的腰,似乎想要验证她的身板,江潭没防备,下意识一个肘击过去—— 就这样,怕对方讹钱的江潭任劳任怨骑着车,载着满脸鼻血笑盈盈的麻布袋,朝着自己打工的地方五里长征。 到了地方后,江潭怕麻布袋吃霸王餐,先伸手问对方要了二十块,又打量了对方一眼,保险起见,狐假虎威:“我家小本生意,上什么你吃什么,别挑。” 麻布袋,啊不……是池落月,池落月捂着鼻血,比了个OK,看起来无厘头又可怜。 江潭原地站了一会儿,良心在盐水里和猪心一起泡了泡,最后也只能啧啧嘴,勉强拎起麻布袋的一角,把比她高一个头的池落月踉踉跄跄拽到店外的自来水管前,示意对方洗洗脸。 池落月倒是从善如流,就这自来水管洗干净自己血糊糊的残相,等她撩起刘海再看向江潭时,已经比初见那一眼漂亮得更加不像话。 搞什么…… 江潭心烦意乱,干脆转身朝后厨走去。她本想随便给池落月抓点边角料和凉菜打发一下,却不料进去就先看到老板在偷吃客人盘子里的热炒。 ……她还能说什么,怎么有人自己开饭店还能偷吃得下去,这店少说有二十年了,还没吃腻吗? 但此刻,江潭也想起来,自己还有更重要的事。 老板的肩膀被拍了拍,他顿住动作,试图不着痕迹放下筷子,假装自己只是在尝味道。可等他缓缓转身,看到来人是江潭时,那种被撞破的窘迫猛得窜到天花板。 不知为何,江潭就是有让偷偷摸摸的人恼羞成怒的气质。 “走路没声音,吓死人?!” 老板没好气地说。 但这次,他没等来江潭的不卑不亢,少女被噎了一下,不像平日一样略带鄙夷走开,反而罕见露出寄人篱下的气质,淡淡开口:“我有事和你商量。” 老板一挑眉。 这个上一秒还满脸不耐烦的中年男人,此刻近乎是默许且微微得意地让江潭把他领去门店的后院,这里堆满了待处理的食材,挤挤攘攘的都是腥臭,蚊虫齐飞,空气凝滞,是个分尸的僻静处,真是好不快活。 江潭伸手打死了一只飞虫,老板的注意力被拉过来,随后,谈话开始了。 这是江潭人生第一次谈判。谈判是一种巧妙高超的恳求,是有求于人的一方试图用话术让对面给予自己更大利益的包装。好的谈判专家往往是圆滑的、深谙人心的、学会不动声色,甚至是忍气吞声的。 在江潭父母活着的时候,家里不存在谈判,她的意见从来不重要;而在学校,江潭不需要谈判,在成绩的光辉照耀下一切尽在她掌中,如随风青烟。 因此,所谓有助于谈判的特质,江潭自然一个也没有。她是刺骨冰水、扎眼日光,是古老寓言故事里那个与北风抗衡一件衣服也不要脱的苦旅之人。所以当她想跟老板谈谈条件,让她在高中有限的时间里继续来打工的时候,开口第一句话就成了: “你最好别辞退我。” 老板:? “什么意思?威胁我周老五?” “……我高中有晚自习,下课晚,赶过来之后就十一点了,只能干两个小时活。”江潭没听出老板的话外之音,自顾自盯着他继续说,“周末我能多干点,补你的时间,我不用你管饭,给我每天补五块钱伙食费。” 她连一句“行不行”的话口都没留给老板。 在江潭有限的、从港片里习来的谈判认知中,谈判的结果无外乎有两个:成功,人质被从枪口救下;失败,专家和人质一起爆头。 而现在,江潭扭曲的谈判技巧也催生了第三种现实——沉默。 一秒、十秒……江潭再迟钝,也认为现在的气氛近乎是一种羞辱了。她一向心比天高,就算打工也从来没让谁多给过恩惠……不如说老板那种半是嫌弃半是压榨的的态度,反而让江潭很安心。没有亏欠她就能没有顾及往前走,一码归一码就没什么可掰扯的。 “行,我知道了你的意思了,暑假结束你把钱结给我,然后我——” “停停停——”在江潭眼里和入定没区别的老板终于回到肉身,出声打断江潭,“我在思考,你急什么?” “……这有什么好思考的?” “我要算算怎么给你排活儿……周一到周四你不用来了,上你的学吧,店里不缺你这号人,周五你过来,上到凌晨四点,帮我收摊,周六周日兼职给我算账,把你缺的工给补了,工钱照旧。伙食费就按你说的五块,没多的哈。” 老板乱七八糟说完,啧啧嘴,抓一把脑袋转身离开了。 江潭又在原地愣了一会儿,直到天上的雨开始漏下来,她才意识到。 哦,成功了? 心里一块儿大石头落了地,她一下子轻快地有些不知所云,好半天才重新走回烧烤店前的小道。 在这骤然狂暴的夏雨中,客人们都狼狈端着碗盘往屋里跑,熙攘红尘拂过江潭,她逆流而去,片叶不沾身,放任自己被浇了个透彻,第一次体会到无人可言说的酣畅淋漓。雨幕张牙舞爪,没能吞吃她的志气,江潭的视线被遮盖,心中的路却前所未有清晰—— 这世上已经不再有人了,常人所追求的一切尽然在她身后,江潭一步步朝着仅剩的一张桌子走去,打算把它搬去屋中。 “小妹。” 瓢泼的雨、呼啸的风、劈砍天地的惊雷之下,江潭站在原地,而她的手腕被把住。 “小妹,饭呢?我等你等得好苦啊。” 而与她同在这水幕中的,唯余脑回路莫名其妙的池落月。天地之间,这一刻,不过她们二人罢了。 第5章 第 5 章 江潭见池落月被淋成落汤鸡还要争一口饭,更加认定池落月脑袋不正常,决定不管此人如何好看,务必要跟她划清界限,否则不知道对方疯起来还有什么需要她招架。 不过池落月很体面,被江潭拉着手拖进店里,随便扒拉几口江潭偷运出来的凉菜,竟也表现得甘之如饴。 吃饱喝足后,她对江潭比了个手指额头敬礼:“阿里嘎多。” 江潭:“什么玩意?” 池落月露出一个神秘的笑容:“失礼依稀马斯,刚才在下没有吃饱,于是说话带了古人的气息,现在恢复了常人之姿态。谢谢你收留我,小妹妹,在下可以知道你的名字吗?” 一向天不怕地不怕的江潭,第一次体会到什么叫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她用沉默对抗池落月仿佛天外来客的热情,更加笃定此后切莫与此人再纠缠。 江潭彼时太年轻了,不知世上电视除了可以播放还珠格格,还能播日本动画。2007年,这欣欣向荣的世界各地被番剧扎根生芽的一年,江潭两耳不闻窗外事,池落月却提前在《银魂》被引进之前,于网站上看了它的盗版,一发不可收拾成为了一个二次元。 于是,面对江潭的沉默,池落月再次展现了良好的心态,她不生气也不沮丧,只是“呀嘞呀嘞”了一下,又挥挥手说了:“撒由那拉”,一辆摩的正巧被池落月的挥手拦下来,池落月夸张掐腰向天笑,去留肝胆两昆仑,顺势坐上师傅的后座,扬长而去。 江潭本以为这是她们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见面。 临开学前,分班通知下来,江潭虽然分数够了,但没有进去分层班,而是被安排在实验班。她稍微烦恼了片刻,阴谋论了一下自己是因为背景不够硬所以被筛下来,便没有再纠结,转而打开另一张班级同学名单。 【池落月】三个字排在江潭旁边,令这熠熠生辉的孽缘分外扎眼。 可想而知,两人开学相遇后,池落月又是一阵沧海横流。 “小妹,我看了座位表,原来你叫江潭……啊,不对,你和我同级,不该叫你小妹,你生日是多少,我看看……啊,竟是同年8月的狮子座吗,新吧唧的星座,亦是矮杉的星座,失敬失敬,原来是前辈,前辈和矮杉……啊不,和(TA\)y―┛←高杉的性格感觉很像呢,偶还有撒以马斯,前辈。” 江潭抬眼去看池落月,少女穿着校服,依旧披头散发,却挡不住整个人分外耀眼,只是嘴里不断跑出江潭听不懂的外星语,令这唯美的重逢显得割裂。如果江潭是个学会忍受的人,稍微忍受一下池落月的异常和那些快要钻出骨头的疑问,一切的一切都不会在此后发生。 但江潭不是,不仅不是,且完全相反。江潭就是个会对未知产生好奇的人,也是个好奇之后必须要把原理和现象搞明白的人,她求知若渴,人生中唯一可以放置**之地,便是对知识的追觅,于是她势必从最显眼的地图长驱直入。 譬如现在,她开口道:“你说的是哪门语言?” 池落月大言不惭:“中日混合。” 江潭惊异:“你会日语?” 池落月摸摸脑袋,不好意思了:“我只是二次元。” 对话进行到这里,终于到了江潭彻底不理解的领域。而这种不理解基于江潭的初步判断,对她的生活并无显著影响,两人那短暂的暑期孽缘或许也该彻底成为过眼云烟了。 毕竟现在是学校,是古往今来神圣文明之地——当然,简单点说,是大家没有体面也能装出来一些虚伪平等的地方。江潭那狼狈的现实不必再和一个自称自己为二次元点的人扯上关系。能进实验班,能不顾他人眼光在世上披着【化肥】袋子招摇,此人应该拥有不凡的幸福或者人人都有的正常家庭,那多问的这几句话,就当是江潭无聊的告别吧。 这么想的同时,老师也适时而入,四十人的实验班,终于逐渐落座,渐渐变得一根针落下的声音都听得见。 班主任看看名单,又看看台下一溜的黑色后脑勺,满意点点头。 随后她拿起名单问:“谁是江潭?” 江潭抬头,黑黢黢的眼仁望着老师:“到。” 老师露出一个了然的笑,和煦说:“我是你们班主任,也是语文老师,我姓春,单字一个瑾。你的成绩是这个班的第一,那么你就来当班长吧。” 江潭想也没想:“不了,老师,我没时间。” 如石子入水,班上瞬间一片哗然。江潭在老师惊讶的神色和班上同学的窃窃私语中,后知后觉——啊,不该拒绝这么干脆的…… 这不过脑子的做派让老师丢面子,更是在开学第一天给自己找了个麻烦。就算她说的都是实话,就算她真的这么想……但又能给这老师解释什么呢?她难道现在要找补说,她考虑的不是什么没学习时间,而是真切的生存时间……她的命掰开无数瓣儿快被捻成齑粉了,没有哪个脑子能腾出来给集体做贡献。 江潭拉不下这个面子……她不是那种喜欢用自己身世来博取同情的人,同情是最虚伪最吓人最无法招架的东西了,她一直能不沾就不沾。 ……唉,算了,话都说了,事也做了,大不了之后穿小鞋……江潭虚无地想。 家里给自己穿过,社会给自己穿过。没道理学校不穿……就算过去的日子,学校一直是江潭勉强安全的港湾,现在她这艘船也该被浪打一打了…… 怕什么,总能熬过来。 另一边,春瑾老师收回惊讶的眼珠子,开始沉思。她带惯了乖学生、奇才子,也见过许多自命不凡的青少年。她认定这些在竞争体系里脱颖而出的存在们,往往都有一个特点——那就是在学生时代对权威尤其“在意”。 不管是顺从权威还是对抗权威,老师、校长、评分体系,都是这些孩子们能捞到好处的地方,正如电击小白鼠实验,做对了就给奖励,做错了就给惩罚,未成年不可逾越的天堑无非家长和老师,既然在这个体系中爬到了如今的位置,没道理对权威不敏感。 因此春瑾顺水推舟思考:也许江潭不过是在挑战权威,或许她不过又是一个青春期哗众取宠的小孩,这拒绝于她而言,也许只是三推四请的手段。 于是,颇有教育经验的春瑾找回了主场,她继续堆着笑,打算给江潭这个面子,好好上演一出三请诸葛。 只是戏台尚未搭好,程咬金就杀出来—— “老师!” 春瑾疑惑看着教师后排站起来的学生,这人额前的红毛是如此飘扬惹眼,和她此刻的行为一般莫名其妙。开学第一天是如此不凡的日子吗?为防止更多的教学事故发生,春瑾屈服了命运,她赶忙在座位表上找了一下,磕磕绊绊念出名字:“池……落月?你有什么事吗?” 池落月笑得万花失色,美丽异常:“在下想当班长。” 人群齐刷刷朝后排行注目礼,原本黏在江潭身上的视线杀不攻自破。 “是吗……真是自告奋勇啊,那么池落月同学,就说说你想做班长的理由吧?” “因为,我想贯彻我心中的道义,即便难逃一死,我也要贯彻我自己的武士道,按照我自己认为美丽的方式生活下去!保护我想要保护的东西!” …… 班级一片寂静,但除了江潭以外的所有人的头上同时浮现出无形的吐槽—— 什么东西。 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刚出卧龙又现凤雏,班主任春瑾此刻万万不敢轻举妄动了,连忙稀里糊涂任命池落月成为小小实验班的主理人。 池落月领命点头,微笑坐下,夏日疏漏的阳光透过枇杷枝叶拓上她的眼皮上,使得江潭偷偷转身去看池落月的时候,险些以为此人镶嵌了黄金之瞳。 日后江潭与池落月相熟,闲聊说起了当日的情形。江潭隐去自己内心的种种波澜,好奇问道:“你开学第一天说的话,其实挺让我惊讶的,你为什么那么想?” 池落月沉默片刻说:“……我只是想试试说台词。” “什么台词?” “坂田银时的台词,不觉得很帅气吗?” “是挺帅的……这人还有什么著名台词?” 池落月嘿嘿一笑:“你确定要听。” 江潭冷哼一声:“不然问你干什么?” 池落月凑去江潭耳边,轻声开口—— 【艺术家要忍受从□□挤出宇宙般的痛苦,才能创造出作品啊。】 江潭瞳孔地震,默默搬开凳子离池落月远了一点。之后许多年,她曾在怀念的驱使下看了几部当年池落月有意无意提过的老番,唯独《银魂》,江潭一次也未敢染指过。 当然,这都是后话了,如今的江潭对池落月的中二属性并不了解,她只是第一次从生活中捡拾到某种异样的石子,抛去作祟的好奇心,她想,也许这就是传说中缘分的力量。 一望无际的茫茫前路,江潭从来都是脚踏实地,疲于奔命。那遥不可及的未来压在她瘦削的肩膀,钻进她坚硬的骨头缝,令她吝啬外表、精力和心绪。这是第一次,江潭从自己世界的圆圈朝外迈了一步,踏过滔滔江水、奋勇长河,她浑身湿透淹没口鼻,只是……只是想稍微喘息在在一轮明月之下,看一看作祟勾人的风景。 真是奢侈浪费。 江潭捂住胸口,静静在脑海里与自己对话。 可我竟然一点也不后悔。 第6章 第 6 章 江潭开始了自己的观察之路,她掂量了一下,两人不会再产生交集的日子里,这不过是一种消遣。逻辑链一旦打通,江潭心安理得。毕竟池落月此人惊世骇俗闯入她的生活,疾如风,徐如林;又似潮水般轻易脱手,在江潭不想去踏入的远方兀自明媚、兀自傻笑,兀自让人摸不着头脑。班上的每个人乃至于年级里的每个人也都在打量池落月,多自己一个不多,少自己一个也没什么。 江潭过去从不屑用从众心理诡辩,但她更擅长对自己诚实。正如此刻,她在心中坦诚,自己隐匿在人群中,成为一束平凡投望池落月的目光,多少是能得到宽慰的。 不知道是安了班长的名头,还是因为两人拉开了距离,距江潭遥远的观察,池落月再没犯过满口“以马斯”的病。当然,并非是她人变得庸碌,池落月还是那个池落月,依旧不按常理出牌。 2007年,学校的打印室乃是专供分层班的贵胄之地,普通班难以参见那些外地运来的“新鲜真题”,实验班倒是可以被漏一指缝施舍。但打印室的机器昂贵,供不了这么多学生的量,如何是好?学校开了几场拮据的会议,最后特批圣旨,每个实验班可派遣班长去教务处领一张临时走读证,盖上萝卜章,白天亦可自由穿行校园内外,成了最早的“民选公派”,前往校外打印店混个脸熟,顺便给班上的同学印不可外传的真题试卷。 四个实验班,四个班长,三人都老老实实为民服务,只有池落月淡淡一笑,趁春瑾外出开会,在班会上宣布—— 诸位,请安静一下,本人,池落月,学号20071017,在此宣布,本班将迈向共和。身为班长,我本身便是走读生,这窗外的风雨我淋透了,满地的残花我见识了,南门河岸小吃街的摊子我尝尽了——各位住校的姐妹兄弟,却只能困于方圆之地,吃泔水食堂,落月痛心,落月不甘,落月拭泪。我宣布从今天起,这道没有照片的走读证,便是咱们07级10班的公用走读证,住校的姐妹兄弟,轮流出门放风。我替大家踩过点了,四十分钟无人问,两个小时天下知,把握好中间数,世界尽在掌中!从明天开始,按照学号排序,想出去的同学可以找我报名了—— 这番慷慨陈词结束,班上先是寂静,随后爆发了雷鸣般的掌声。第一排的同学近水楼台,蜂拥而上执手相问:“班长,说话算数吗?” 池落月回握双手,语气铿锵:“那是自然。” 保守派提出疑问:“被发现了怎么办?” 池落月一人之下,四十人之上,闭目诵经:“自然是落月担责,法不责众。伸头一刀,缩头一刀,真被发现了,落月挨上一刀,又有何妨?” 已经在报名表上签名的革命派热血沸腾,当即拥笃道:“班长,你放心,我们一定好好玩,真被发现了,不叫你白死。” 池落月露出含笑九泉的表情:“在下尚是个活物,同学言重了。” 最后这池落月的名单洋洋洒洒一列,除了江潭,所有人尽在其中。 下课之后,池落月闪现江潭座位,江潭心有鬼祟,不习惯这个距离,生生后退一步。 但池落月似乎没在意江潭的反应,她坐上这属于江潭的第一排皇位,枕着自己的手问:“前辈,你不想在两周不放假的日子里出去一趟吗?” 江潭佯装做题,摇了摇头。 池落月化身哈默尔恩的吹笛人,似乎坚定了拉江潭蹚浑水的决心:“你放心,有我呢。” 江潭的笔停下了,她微微皱眉,望着那如春风拂水的好样貌,冷笑一声:“你只是个学生,别把话说太满了。” 池落月敞开怀抱摊手:“我相信自己可以逢凶化吉。” 江潭驱媚进度迅速飚至40%,为了尽快结束这无聊的麻烦,她从书包掏出走读证,在池落月眼前晃了晃:“做一下数据统计吧,大班长,我跟你是这个班唯二的走读生,不需要你的证。” 裹着塑料片儿的走读证在二人之间旋转,一次一轮回,两人的眉眼便在这静静的对峙里轮番映在上面。江潭的心又被池落月的姣好神色微微拨弦,难得烦躁地“啧”了一声,准备收起走读证,不再理会对方。 但天生异变,池落月这厮仗着人高马大,先一步用手捧过了江潭的证,盯了几秒上面江潭随便从犄角旮旯扒出来的证件照。 江潭警铃大作,连忙要抽手,却还是晚了一步—— “这是小学的照片吗?”池落月的声音忽然变得那么轻,那么正经,“和现在没什么区别,真可爱啊。” 江潭的心头血嗡一声涌上耳廓,她清楚知道自己的长相只算是普通,池落月这样一个妖孽现在夸自己可爱?未免太假惺惺,太令人作呕了吧?! 于是,江潭听到自己口不择言说:“你有病吧。” 池落月愣在原地,方才的风光尚在此身,她似没料到这个走向闭门羹。 江潭只感到全身忽冷忽热,干脆闭上眼,算是下了最后的逐客令。直到听见身边人窸窸窣窣起身,她这才深呼吸一秒,平复心绪,重新恢复视线。 池落月不会明白的。 江潭料定。池落月永远不会明白这九转十八弯的屈辱。对那个满口胡言乱语的人来说,或许刚刚的称赞只是她诡异社交的一环,是带着目的的施舍,是为了团结江潭的随口虚伪。但对江潭来说,这无聊的客套,莫名的示好,糟得不能再糟!真是讽刺可笑,自己为数不多的时间腾来肖想这么一个人,用快被生活蹉跎成粉末的真心去观测这个人……自己没偷没抢没碍事,稍微起了点心思也没叫你池落月知道,可你池落月偏偏要大咧咧过来,当自己是练手的磨刀石?你来做这个无聊的说客,只是心血来潮罢了,正如你所有的心血来潮一样……我于你而言,不过可有可无一环。 江潭承认自己天生犟种,但从来不是那种过分敏感的人,世上很多直白的恶意都没能降住她,她却在刚才,险些被这不对等的心意称量给打败。 于是,江潭顺水推舟,现在偏要做这个恶人,偏不要放低姿态让池落月如愿! 直到上课铃打响,江潭仍在心里愤愤地想——你他爹的算老几啊—— 然后,趁着秋风,江潭为这转瞬即逝的暗恋,为这不对等的一切,为池落月抛洒天下的公平和偏偏面对面的敷衍狠狠啐了一口,莫名眼眶红了。 青春期的激素,真是难以捉摸啊…… 但胡闹法则并未因为少了江潭就影响颁布,相反,这野蛮的江湖规矩开始推行后,池落月在班上的地位更是水涨船高,有些黄袍加身的意思。江潭那段时间睡前在看《大明王朝1566》的重播,总疑心池落月这个人精乃是另怀鬼胎,要拥兵自重。可半个学期过去,想象中的混乱却没出现,池落月也没有其他动作。走读证流通在班上胆大心细的三十八个住校生手中,竟意外没惹出什么大错,大家的人际关系出奇和谐。 只可惜这诡异的和谐在学校喜得捐款后告一段落,打印室计划添两位“新人”——惠普和佳能。自此四个实验班两个火箭班的需求被尽数纳入,属于07级10班的秘密,就这么随着时代的进程被浩荡淹没了。 惠普佳能进深宫高墙的这天,10班几乎所有人都面如土色,唯二人除外。 这二人自然是本身就在走读的池落月和江潭。只不过池落月一直都是这种故弄玄虚的面相,而江潭则是只是在做自己罢了。 她不在乎。 这闹剧也好,团结也罢,于江潭是隔岸烛火,折射出再多的粼光,也不过是镜花水月。她是游离在被池落月团结集体之外的怪胎,是座位表的第一名,也是自我放逐的野犬。在池落月分享漫画的时候,江潭在做作业;在池落月课间说学逗唱的时候,江潭在补觉;在池落月跟其他人偷渡零食的时候,江潭在学校操场阴凉处啃自己的馒头…… 那短暂的心动,被对方好皮囊所掩盖的肤浅,江潭骑着自行车奔波在尘土飞扬的马路上,只当时过眼云烟。 “前辈——” 一个人影挡在自己快要散架的车子前,露出了螳臂当车的悲壮神色。 几个月过去,再大的羞愤也早已放下,江潭如今看着池落月耍猴戏,只剩淡然。 “起开。” “前辈,在下有一事相求。偶内盖依稀马斯,前辈。” “听不懂你说的鸟语。” “斯密码三前辈——”池落月从善如流,在嘴唇上了个拉链,“我一紧张就中日杂交了。” 江潭的车轱辘终于还是被截停了,她抬手看了眼两块钱的电子表,心想:算了,等会儿骑快点。 “我赶时间。” “就是,那个……”池落月抓了一把刘海,笑容在深秋的空气中,显出朦胧的羞赧和扭捏,“你家的凉菜和蛋炒饭,很好吃……这次班上同学想在元旦聚一聚,能不能去你家吃饭——放心,绝对给钱!” 学校离城南八公里,江潭只是封闭,不是傻子,此时理解了醉翁之意不在酒的内含。 她盯了池落月一会儿,想在对方脸上找到自己习惯的东西—— 报复、嘲弄、虚伪…… 可惜还是可叹,这些通通都不在。 池落月的眼过分明亮,也过分真诚。江潭承认自己不太会看人,也对社交关系一窍不通。 但……如果真是被这样的眼欺骗,或许不是自己先天不足,也并非激素遮眼,只是……只是对方法术深厚,江潭实在没有心力再做试探。 她叹了一口气,单薄校服下的身体在秋风中轻微战栗。这独特的初遇再三的因缘,曾令江潭产生过错觉。不过一切的一切都该结束了……江潭要吃饭、要补觉、要顶着浑身的油烟味给自己挣一个未来,要不甘心,要爬得快,要将这一切甩在身后——所谓美好回忆,所谓露水情缘,太短暂,太不值得,太可笑,太……不属于江潭了。 于是她垂下眼,喉头滚动,之后再次抬头,直视着池落月。 “那不是我家,我说谎了,你不要带人来。” 池落月没理解这个信息量,下意识:“嗯?” “那是我打工的地方,我没有家人。” 江潭说完后,皱眉,忍不住心里埋怨自己的嘴快。她其实无所谓说自己全家死干净了,只是按照以往经验推断,别人听完后的反应,往往令她难以招架。 于是亡羊补牢,江潭瞪了池落月一眼,补充道:“这事你别讲给别人,春瑾也不知道。” 池落月点头如捣蒜。 “所以别来吃,也别再烦我了……我每天忙不完的事,没时间陪你们过家家。” 江潭声音很坚定,仿佛这些话一直在心里百转千回窝着,现在才终于找了个合适的出口。 趁着池落月还没反应过来,江潭跨上吱扭作响的自行车,踩了一把,就这么乘风远去。 从学校到烧烤摊,真是太远了,远到背负了一天课业的江潭只是想想这天路般的距离,竟后知后觉感到四肢发颤。这茫然的疲惫从心脏发芽,攀附血管,一路塞上她的喉咙,让她连一句再见都说不出口。 唉…… 为了抵抗诡异的散漫,江潭把脚蹬踩出火星子,每骑一步,都在心里喊得震耳欲聋—— 再见! 池落月! 再见! 池落月! 再见! 稀里哗啦—— 老年自行车终于承受不住小年轻异样的火气,如江潭一直担忧的那般,散成了破铜烂铁。 第7章 第 7 章 江潭家的电视机原本用的是卫星和VCD,后来某一年机顶盒推销风靡大街小巷,须臾之间,几乎所有人的家中都添了一个“锅”。 推销员来到江潭家,堆笑:“小朋友,你家大人呢?” 江潭拨开对方的谄媚:“不买。” 但那人最后还是进了江潭的家门。 “小姑娘,我有个女儿,和你一般大,叔叔不中用,答应她年末去上海玩,要是这个月任务做不到,叔叔还要食言了……小姑娘,你心肠好,装个机顶盒,你爸爸妈妈回来要是不想要,你再打这个电话,联系我拆走好不啦?” 江潭接过劣质的名片,垂下眼睛。 三十分钟后,江潭有了一个机顶盒,第一年免费,第二年499元。江潭打算第二年就给这玩意儿还回去,但现在,她就当自己也许有时间进行消遣。 机顶盒可以收到的台比过去多了一些,江潭用遥控器换了几个,只感索然无味,正准备关掉电视省点电费,CCTV6映入眼帘。 2007年,《百万美元宝贝》漂洋过海,在一个平凡的初春闯入江潭的世界。希拉里·斯万克和克林特·伊斯特伍德在雪花电流里相继出场,摩根·弗里曼的仙音伴随着横飞的血肉自天外而至: 【拳击关乎尊严,赢得你自己的,剥夺你对手的。】 江潭年轻的后颈起了一层鸡皮疙瘩,那一刻,她环顾四周,蓝色的玻璃使得狭小的客厅犹如幻海,但江潭却仿佛看到一片炽热的猩红宛如抹香鲸参天的心脏突袭而入,逼迫她正视过去、现在和未来。 她意识到,自己一直站在擂台上,从未有离开的机会。她没有比赛停止的钟声,在这最原始的生存追逐里,她势必要打响尊严保卫战。 停下就是死,跑起来才能活,就这么简单。 “前辈——” 有人在自己的视线里晃手,这07年的深秋,破败的自行车尸体旁,江潭被一抹红恍惚了眉眼。 她的要强和尊严,在这个人追上来的这一刻已然成了笑话。再冷漠的言辞,再激烈的表态,如今都成了打在棉花上轻飘飘的一拳。 池落月骑着小电车漂移停下,蹲在地上不请自来研究那堆破铜烂铁。这个曾经披着化肥袋跳上江潭后座的飞仙,与如今的江潭相比,竟是稳重且体面的。 江潭被刺痛了,无法看清的敌人让她一剑封喉,被捅个对穿的感觉是如此真实,她从人格的窟窿里流干净愤怒和屈辱,唯余空荡荡的的外壳回荡着唯一的名词—— 无奈。 她对自己无奈,对池落月也无奈了。她一向秉承所有事情山穷水尽也不算完蛋,只要她不停下,向前走,总会有出路。 但原来,感情不是这样啊……感情来源好奇,好奇催生探究,探究排列观测,观测会使心脏变得柔软的或厌烦的…… 江潭没有生出厌烦,也许是池落月和自己太不一样的,所以本来无声的观测也绵延悠远。这个永远出奇制胜,莫名其妙的人,不像自己那么冷硬,却也从来没有表现出世故和圆滑;她是个怪人,却是怪人中最受人喜欢的那个;她长相美艳、英俊,却永远没有高不可攀的错觉。 这就是江潭对池落月所有的了解了。 如今,这么一个熟悉又陌生的符号、心中构筑的虚假乐园正蹲在地上,研究怎样抢救江潭的死透的命脉,江潭的疲惫如海潮消逝,无奈捧着疑惑破土而出。 她终于忍不住问:“你到底在做什么?助人为乐?” 池落月的动作顿了顿,变得结结巴巴:“对的对的……不是,呀嘞呀嘞……不是,你看我又紧张了,我只是……” 那背影宽大、被鼓风的校服趁得如一盏鸟灯。池落月似是下定决心,终于站起身,回头垂眼,与江潭对视。 “我想……或许我只是想和你做朋友,所以忍不住对你好一点。” “……为什么?” “嘶……”池落月抓抓自己散乱的头发,“就是一种感觉……” “什么感觉?” “……好奇的感觉。” 池落月老老实实回答。 江潭的心跳如擂鼓,她绷紧那张小小的、疲惫的脸,上前逼近了一步:“你把话说清楚。” “天地可鉴,我真说清楚了……但好奇的感觉很难描述,你我第一次见面,是那么不平凡,但之后你好像一直当我不存在……你越当我不存在,我越想引起你注意,但好像总是适得其反。” 池落月美丽的眼睛里装了一点歉意和江潭看不懂的流光,江潭恍惚间剔透了一瞬——难道这人特立独行到如此程度,竟然也会看我的脸色吗? 你这样的人,为什么要费心看我的脸色? 我身上有什么是你可以索取的? “所以呢?”江潭的反问越来越咄咄逼人,她并非有意想对池落月使坏……她只是、只是想知道,想明白。 知道什么和明白什么,就是池落月要表态的东西了,江潭无力干涉,也无心去管。 “所以……刚才你又拒绝了我,我就想,为什么不能追上来把话给你说清楚啊?”池落月叹气道,“猜猜寻的游戏不适合我,好像也不适合你,人生就是那么易逝、短暂。我就想,不能浪费对你的感觉,于是我决定追上你,告诉你,我想和你做朋友,就这么简单。结果追上来才发现你坐骑坏了……它还有救吗?其实刚才我只是想表现一下自己很热心,蹲下来假装在修它,但我对复活钢铁毫无头绪啊……” 就这么简单? 就这么简单。 江潭感到身体里那一万根绷紧的弦,现在只剩下九千九百九十九根。有一根百炼钢化绕指柔,倏然去度假,罔顾主人的现实,偏要过分散漫。 这根不为江潭所调动的弦驱使着她的喉咙,让她继续不饶人:“我也算对你交底了,你应该明白,我没时间陪你玩。” “你不用陪我玩,我陪着你不就行啦。你不想吗?” “……” 从减少麻烦的角度来讲,江潭应该拒绝的。但江潭一直是个犟种,现在偏要听心里的答案。 她的心对这莫名奇妙的一切有些担忧,但并不讨厌。 “我最后问你,你要是想捉弄我,或者想拿我寻开心,我警告你,你找错人了。”江潭的判断力现在已经被自己孤注一掷的想法逼得略显脑残,于是接下来的行为在她的眼里也变得合乎情理起来。 瘦削的少女撸起袖子,冲着池落月的脸怼了上去。 “这道疤是我自己砍的,我砍得了自己,也砍得了你,要是你只是胡闹,现在走,我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要是我错怪你了……” 江潭的理智在这一秒缓缓回笼,对啊,要是错怪池落月了,怎么办? 会有人在看过一个疯子剖白之后继续留在她身边吗? 这盘旋的蜈蚣曾打消了每一个想从她身上谋点什么的人多余的念头,现在似乎也要驱散江潭第一段露水般脆弱的缘分。 江潭后知后觉踉跄了一下,又忍不住抬头看了池落月一眼。 然后她愣住了。 池落月的神色是惊讶的,但没有江潭想象中那种震惊和害怕。她似乎有点无措,但也好像没有很为难。 嘶……事到如今,只能敌不动我不动,江潭心想。 然后池落月动了,江潭警惕迅速撸下去袖子,后撤一步。 “那个……”池落月不减攻势,下定决心般牵起江潭的手,“我想了想,可以啊。不过要签什么合同吗?还是咱俩歃血为盟,如果发现我辜负你,你过来砍我。” 江潭的脑子终于被整治宕机了,她愣了足足有十秒,终于露出一个自己都陌生的表情。 她笑了。 “你有病吧。” 江潭一边笑一边抽回自己的手。 在发现池落月真的是一个和自己半斤八两的神经病之后,江潭先是感到荒唐,在荒唐的迷雾散尽唯余清澈无比的心绪时,她意识到,自己是那样释然。 “我也不知道自己有没有病,但我愿意答应你,签这个合同。”池落月一本正经对着江潭保证,江潭笑得愈发癫狂。 “随便你。” 江潭最后讲。 “你是答应和我做朋友了?” “我只是无所谓。” “哎呀,你不吃亏,真的,我肯定会对你好的。” “我不需要你对我好。” “我就想对你好,你不想要的时候反正也会拒绝。” 江潭在心里吐槽,这倒是。 “那么皇天在上,我,池落月,今日和江潭结为异姓朋友。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也不求同年同月同日死。但我一定有福同享,有难我来当,不叫她来当。我保证绝对不会辜负这段友谊,对江潭投入我全然的真心。我保证不虚伪、不隐瞒、有话直说,有屁就放。我保证我会在这段友谊里快乐、坦诚、自然。” 池落月三指对天,信誓旦旦。 “你在干什么?” “说我的朋友宣言啊,你又不给我签合同,我只能这么保证。” “你都是这么交朋友的吗?”江潭一边问,一边把地上的铁架子收殓了,准备送去前方五百米的废品回收站。 池落月毫不客气接过两个轱辘扛到肩上,顺便手里拎着个三角杠走向自己的电驴:“不是,你是第一个。” “那你对以前的朋友做什么?” “我没什么朋友啊。” “放狗屁。”江潭忍不住瞪了池落月一眼,又在对方殷切的手势下,别扭坐上电驴的后座,“班上那么多人捧着你这个班长,你那叫没朋友?” 池落月把头盔给江潭戴上,自己露出无辜的神色:“做朋友这件事,应该看我的心愿吧,那些同学算是熟人,朋友的门槛怎么能随便踏破呢?” 江潭被这套歪理邪说短暂冲击了一下。 “那你为什么要跟我做朋友?” “我挺喜欢你。” “你不喜欢同学们?” “没喜欢到那个地步嘛。” “你……”江潭微微眯眼,“你真是个烂人啊,池落月。” 池落月毫不在意笑了笑:“对你我不会做烂人的,江潭。” 毕竟我可是发过誓了。 萧索的秋风之中,江潭对于这突如其来的盟约还剩最后一个疑问。 “那我呢,要是我对你不好,我不叫你快乐,你会砍我吗?” “哎呀,使不得。”池落月连连摆手,“这盟约只是我的保证,不是你的心意,我只是想对你好,想亲近你,想待在你身边。我有我的原则,你有你的规矩,你怎么对你的朋友,就怎么对我,江潭。” 真是轻浮……江潭轻轻靠上少女辽阔的后背,略微惆怅地想。 但我不知道该怎么对待你。 因为,你也是我的第一个朋友啊…… 第8章 第 8 章 那一天,池落月先是骑着电驴把江潭和自行车尸体驮运到废品站,又任劳任怨跨越半个城,耗尽周五的夜晚,给江潭准点运到城南烧烤点了个卯。 老板正扇着蒲扇烤串,烟雾缭绕佯装天宫,因此也没看清电驴上飘然而下的是顾客还是江潭,待到江潭走近,老板瞥了她一眼,似乎意识到了什么,猛然起身。 “你坐谁的车来的?” 江潭莫名其妙,系上围裙,没搭理他。 老板急切扒拉了江潭的肩膀:“问你话呢?交男朋友了?” 江潭蹙眉,本来略微放松的那根弦又绷紧了。 “我和谁在一起干什么跟你有什么关系?” “你才几岁啊,早恋是洪水猛兽!” 老板急切的情绪很真实,以至于平时念十个字错五个音的人,硬生生憋出来了一句成语。 江潭参不透老板的意思,也解释不清楚老板的误会,当然,她如今最大的感触是一种心事被戳破的恼羞成怒,多方擂台十字路口排排撞车,江潭捏紧啤酒箱子,青筋从脑门鼓了出来。 “嗨呀。”池落月又在这种剑拔弩张的时刻悄然而至,“我也想在这儿打工,有钱拿吗?” 这一声少女之音唤回了老板的怒意,他愣了一秒,上下打量了池落月,把嘴闭上了。 “不早说只是个女娃。”老板呼哧呼哧轮扇子更起劲了,“去去去,我做生意的地方,不是过家家。” 池落月笑了,很爽朗地继续和老板搭话,不知道她使了什么伎俩,竟在片刻之后,从抠门到上厕所都要省张纸的老板手上顺走一串烤千张。 江潭望着他们二人,心中那本来预备沸腾的热血渐渐溢出冰冷的泡沫。 是啊,老板那个老古董,看到池落月那一瞬间的放心,无非是因为在他的认知里两个女孩没什么乱搞的可能。 池落月呢……她也这么想吗? 她肯定是这么想的吧,即便发了那般豪言的宏愿,池落月最后的锚点也是如一江春水般平静的“朋友”。 这惆怅的心事,陌生的激素,横冲直撞的心情……只为江潭孤独享有。 在擦桌捡盘的间隙,江潭开始缕这条难懂线,她追溯过去,复盘现在,只想搞清楚这心情究竟从何而来,又如何发生。 她常年营养不良,身体发育迟缓,时年一十五岁,却仍未感受过什么是月经。与这被放置亏待的身体相对应的,是江潭过分使用的大脑,她被迫学会反抗,学会坚硬,却还要学会自律,学会自己压榨自己一刻也不能停……千般种种推着江潭朝阳光大道疾驰,但,她毕竟是个人,总要有个出口去感受自己身为人的命运和身份。 在这万物失色的日子里,池落月那一抹红是如此扎眼。她成为唯一的出口并不意外,甚至可以说合乎情理。难道这只是自己在高压吊桥效应下多余的妄念吗? 江潭在最后的结果前等待着思绪为自己下判断。 一秒钟后,江潭得出结果。 或许答案更直白—— 自己是个同性恋。 所谓闻一知十,融会贯通……这也解释了很多事,比如为什么江潭过这么惨了还痴迷看《还珠格格》里的女演员,为什么江潭在初中女老师家会感觉更安全……这样想来,她一开始被池落月吸引,或许有一些其他讨巧的成分,但最明显的理由其实一直摆在明面上——因为池落月是个好看的女人。 江潭的好奇,江潭的不甘,江潭对这个人所耗费的精力和时间,都来源于青春期最纯粹心动。两厢对比下,池落月找江潭做朋友的动机,竟一下子显得清新纯粹。 得知这个结果后,江潭恍然了。她聪慧、摄取知识毫无节制,所以对自己这与众不同的性取向也没什么心理障碍。或许世上其他人在发现自己不同于社群大部分人后,会有一些落寞和惶恐。但江潭人上人和边缘人两项交叉做惯了,现在明白了自己是谁,倒也没什么不安。 只不过…… 江潭幽幽铺上塑料桌布,拿余光去看莫名开始在烧烤摊串场的池落月,心想:你什么时候会发现,你新认识的朋友原来对你有欲念呢? 池落月在烟雾之中穿梭,身形恍如幻梦,眉目不沾风雨,自是一派高人,无知无觉。 她到底是抱着怎样的心情来接近自己的呢?自认无所不能的江潭此刻却不能再清晰地推断了。 算了…… 江潭听到自己的心第一次回响起这个声音, 算了……日子真的忙不过来,在成绩和生活上一定要追根溯源登高望远……在感情上,有必要也如此吗? 江潭承认自己怯懦了,也承认自己第一次感到心软。 她不想破坏这莫名其妙开始的友谊,即便这虚假的安宁建立在不对等的感情之上,宛如一捧易碎的水中月。 江潭一直想较真所有事,但感情一遍遍告诉她,要是想拥有,就不能较真。 让人遗憾啊……让人不甘…… “江潭——” 池落月自来熟地围过来,江潭回神发现她竟然也穿了脏围裙。 “你做什么?” “做工啊。” “这是我的工作。” “我刚发过誓,有福同享,有难我来担。”池落月笑得很无所谓,“我和老板说过了,今晚我推销出去的啤酒,都算在你头上,让他给你加钱。” “……神经,别太自以为是了。” “哎呀,进出全武行尚且要投名状,咱们这友谊开始太仓促了,我当然得好好表现。” 望着池落月一本正经的眼,江潭有一种招架不住的错觉。 感情和池落月,自己控制得了哪个呢?随便吧,随便…… 就这样,池落月以一种天降神兵般的姿态开始出现在江潭的生活里。江潭自行车坏掉的那个晚上,池落月竟真的煞有介事在烧烤摊推销了一晚上啤酒,然后又翘个二郎腿开着电驴送江潭回家。 到了楼下,电驴刚好没电,江潭站在原地,思忖要不要开口让池落月把电池拎上楼。但池落月没给她继续犹豫的机会,只见少女矫健从电驴两侧肚子放下两个脚蹬,就这么一摇一摆原路朝原路返回。 江潭在秋冬的冷风中站了一会儿,后知后觉想:是不是应该说句谢谢? 但,这一切太像个幻觉,仿佛是江潭不肯低头的苦闷日子,因为仰望星空太久,于是精神终于出问题了……在过分真实的梦境里,人群中最遥远的那颗星成为了自己的同伴,宛如风拂柳梢,细纱遮面,影影绰绰的奢望走过来,赐予自己电视剧一样模糊的幸运。 夜露沁在江潭的脖颈上,她闭了闭眼。 “喂——前辈——江潭——!” 这熟悉的称呼恍然从天边传来,江潭表情难得抽搐了一下,慢慢恢复视觉。不远处,那个刚才还活在自己幻想里的人此刻正举着一个冒着白烟的塑料袋,殷勤朝自己的方向横冲直撞。 “你猜怎么着,前面正好推过来一辆敲馄饨的小摊,你忙一晚上没吃饭,我也没吃饭,咱们分了这一大碗馄饨吧?” 空无一人的家属院楼下,一时间只剩细微的呼吸和氤氲的热气。也许是太累了,也许是大脑终于跟不上如今的形势,江潭下意识伸手,掐了池落月一把。 对方惊呼一声,没有躲开。 “何故掐我。” “……你可以掐回来。” 池落月闻言笑了,江潭闭上眼,伸出手,露出视死如归的情态。 先是一点试探的温度,然后是两边的脸颊渐渐被暖意包容。江潭有些意外,于是抬眼去看。 那碗馄饨被挂在车把上,而池落月正用两只笼了热气的手,轻轻捂住江潭的耳朵。 “——” 她的声音隔着掌心,不再听得清,像是将整段人生切片埋进水中,养年糕般纵容。 “你说什么?” 江潭抬手,想要去触碰池落月。 对方撤下了手掌,江潭的触觉再次被寒风贯通。 “我……我说,你冷不冷?” 最终,她们分食了那碗馄饨,第二天一早,江潭凌晨五点下楼准备赶公交,又发现池落月推着电驴站在晨曦下,车把上挂着两个糯米饭。 江潭拒绝,池落月便拖家带口跟在江潭倔强的身影后面。江潭走了一百米,不堪其扰,终于停下,转身塞给池落月三块钱。 “以后别给我买东西,我还不起。”江潭一手交钱,一手交货,把糯米饭捧在手中。 香喷喷,沉甸甸,好温暖…… 池落月难得带着车子踉跄了一下,赶忙狼狈追上去,把三块钱郑重塞回江潭手中。 “请朋友吃早餐哪有收钱的道理。”她抓抓脑袋,又补充一句,“这是我自己做的,没法收钱。” “……你早上起来熬肉汤?蒸糯米?煮豆浆?” “嗯!” 池落月撇撇嘴,大言不惭。 在江潭非常年幼的时候,她曾在家中压箱底的杂志上看过一个故事。 疲惫的旅人朝着梦中的绿洲前进,而太阳与狂风则在天边远远注视着她。神的目光是如此高高在上,神的生活是如此索然。于是太阳和狂风打赌,谁能让旅人丢下行李,放慢脚步,谁就是最终的赢家。 狂风听到决胜的条件,不以为然大笑起来。他放言,自己将召唤苛烈的北风,夺走旅人的帽子、大衣和围巾,让旅人跪地匍匐,寸步难行—— 太阳大笑,让他尽管试试看吧。 风来了,裹挟着冷酷与折磨,旅人被掀翻在地,胜负似乎已分。但就在此时,不甘心的旅人在太阳与狂风的见证下,咬牙裹紧自己的所有衣服,带着不死不休的姿态不停向前。她不肯丢掉哪怕一根线头,用尽意志去抵抗命运的试探。 渐渐的,风放弃了,这一切索然无味——他向太阳抱怨。 太阳笑了,接过风的权杖,用温暖的双手去抚摸旅人的脸颊和脊背,被温暖选中的旅人判断接下来会是个艳阳天,她小心收好自己的衣裳,脚步却开始滞缓……这样好的天气,就算停在原地也没关系吧?如此和煦的太阳,或许睡一觉仍然可以挨到明天…… 就这样,疲惫的旅人在适宜的温度下脱去外套闭上眼睛,不一会儿就失去了意识,太阳在烈风面前得意拿走了赌注—— 江潭睁开眼,耳边仍回荡着血管跳突的嗡嗡声,昨天有人闹事,老板被啤酒瓶开了瓢,烧烤摊群龙无首,江潭站在冰冷的雪雨里死心眼地等,终于在凌晨五点等到老板啃了根玉米回来。 两人见到对方都大惊。 江潭惊异于此人看起来血淋淋的,竟仍然生龙活虎,可见人的生命力不容小觑;老板则意外世上竟有江潭这种人,没人交代她什么责任,她偏要老实,偏要较真。 于是,第一次熬了个通宵的江潭首次在神圣的学校被噩梦缠身,短暂十分钟下课的小眠,仿佛穿越过去和未来,令她隆冬时节一身冷汗。 她舒展了一下胳膊,后知后觉意识到,自己被披了一件料子细腻的大围巾,险些包成个粽子。 不用想就知道是谁的手笔。 某张纸自天外飘然而至,施施然落在她的肩头。 江潭拿过来,只见上面赫然写了四个大字——《分班志愿》 对啊…… 江潭看向窗外冷冽的空气,怔忪想: 只是转眼之间,第一个学期竟然就要这么过去了……接下来,就要分文理班。 2008年的开端,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的口号尚未衰退,江潭原本应当无所犹豫,直接在理科两个大字前打钩。 就在下笔的千钧一发之际,江潭心底的声音猛然反刍上来,转瞬即逝,震得她差点被围巾组成的温柔乡绕颈而死—— 池落月呢? 她也会选理科班吗? 在这诡异的岔路口忽隐忽现的同时,江潭亦然回想起方才的梦。 大脑没讲完的故事里,江潭的海马体保留着结局:旅人的一次沉睡换来了永远的沉睡,因为太阳雨狂风所轻易虚掷的赌注,正是旅人拼命捍卫、岌岌可危的灵魂啊…… 害怕这种情感久违找上了江潭……说实话,她长久以来浸泡在一往无前的莽撞里,要是还要抽出空提心吊胆,那真是没完了!因此江潭养成了敏锐的直觉、先做再想的行事风格……以及只要她愿意,就可以当周围都是萝卜的本事。 可偏偏有这么一束光,刺透这强弩之末的铁罐头,硬生生反客为主挤进来,动摇江潭唯一拥有的东西,唯一属于她的东西…… 死心眼。 在手脚完全冰冷之前,江潭拿起铅笔芯,重重在“理科”上打了个钩—— 本就如此……理应如此,没什么可犹豫的空间。 爬上这泥泞书海,站在可以呼吸新鲜空气的天外,这是江潭一直以来的理想。那针尖刺进心脏锐痛的犹疑,只是必须割舍的幻觉…… 在这种事情上,除了自己,我不应该考虑任何人。 江潭反复在心里默念。 第9章 第 9 章 下楼,左转,路过三颗枇杷树,是一条匆匆小径;绕过小径,则能见到学校教职工的地下通车库,穿越车库,推开暗门,便能来到校外,溜之乎也~ 池落月用这招暗度陈仓奇袭了三次明显偷偷躲着她的江潭,到了第四次,江潭终于忍不住开口:“干什么?” “为什么躲着我?”池落月笑笑,又流露一些恰到好处的落寞神色,对付江潭这种初生牛犊,简直堪比神兵斩萝卜。 江潭手里推着跟池落月一起买的二手自行车,肩膀上背了池落月送的旧书包,说话自然也不如从前硬气,冬天在南方时短促的,宛如蝉生,但在这短促的时节,池落月竟在江潭的生活中无孔不入,让她快要忘却之前形只影单的生活。 但那种生活才是常态不是吗?无论身边是亲人还是同学,自己永远是被隔绝在外的那一个。那些人共同呼出的空气编织成细细的网,江潭很小就明白不必自取其辱,凑近就会被割伤。她学会了一个人,运转良好,为之自洽。池落月这种自带网格前来笼络的阵仗,江潭没见过,要分班了,那点转瞬即逝的回忆被捏在掌心只会灼伤自我。 于是江潭直视池落月,心里憋着一种理直气壮。然后她意识到,自己第一次遇上难以攻克的难题——她竟不知道这份理直气壮从何而来。 江潭很聪明不假,但智力的攀峰不代表心的澄澈,她的骄傲在这种事上堪比乌云蔽日,让她忘记了虚张声势的定义。她一向不掩饰自己的心情,因此现在颤抖的手和质问的声音是如此违和。江潭尚且意识不到自己已经交底,她本以为池落月会感到无趣或是愤慨,她甚至提前阅读了一些心理学书籍,为自己武装了半吊子的知识自我打气,即便池落月声泪俱下,她也决定铁了心招架。 但…… 那不存在的一切幻觉都没有降临,首先拜访的,只有池落月轻轻的落寞……随后是熟悉的笑、不着调的红发末梢跟一袋温热的牛奶。池落月慢工出细活,打出组合拳,末了又微微屈身、歪头,让自己的眼睛和江潭仓皇的目光对视。 “怎么了?” “……”江潭沉默了半天,心中只感怪异,“别发神经。” “那是我做错了什么?” “……别上赶着找骂。” “都不是啊……”池落月似是没招了,重新站直,叹了口气。江潭视线里那双含水的眼睛不见了,于是她咬紧的下唇倏然一松,才发觉自己后背都是薄汗。 她要走了吗?自己唯一算得上拥有过的美好回忆也要被自己亲手推开了,这都是自己选的,是自己自找的,是为了不能走错一步的路而做的牺牲…… 江潭的头更低了,那本来狂跳不止的心脏陷入了沉默,有什么超越维度的重量行将离去,带动她全身的反骨都在抵抗,她竟有一瞬间,想要此时此刻不复存在,让她们今天的对话从未发生…… 这是典型的失败者思维,无法面对问题,把脑袋埋进沙子之中。江潭想到这点,心里狠狠抽了自己一巴掌,随后决心迈开脚步,不能再犹疑了。 “且慢。” 池落月俨然成了读心神探,先一步预判江潭的动作,再一步充当了拦路虎。 “大人,死也要小的死个明白吧。” “……” 江潭别开眼,明白自己已输得不能再输。 “不是你的错,我报了理科,抛下了你,你没必要跟我继续来往了。” “唉——”池落月嬉皮笑脸,“我们的友谊岂是如此脆弱,你又怎么知道我没报理科?” “……” 江潭抬起脸,只是须臾,偏有千万思绪涌上心间。她其实也不明白自己到底在干什么,她从未遇到过这种情况,也没有多余的脑子去处理。她不知道一个人总是为另一个人网开一面,千般犹豫,万般脆弱,可能不仅是烦躁……还有害怕和不舍。 “然后呢?”江潭最后挣扎了一句。“没分到一个班,之后也会淡了,现在没必要在我身上浪费时间,我的生活你看了个干净,没什么东西供你满足好奇心了。” “就豆麻袋——” 池落月话音落地,意识到犯了紧张的禁忌,于是又滑稽捂住嘴,用手势做了一个吞枪的动作,随后重新睁眼,示意自己已是新生。 “且慢且慢。”池落月认真说,“这个嘛,我们往好处想,万一分到一个班了呢?我知道你成绩很好,幸亏我也不差,再不济也是邻近班级。而且,在一个班,下课之后你也忙着做题,没空理我,我都是放学后才找你玩;以后要是不在一个班了,我每次下课就赖在你桌子边,不烦你,只是陪着。” ——咱们再延伸延伸,要是以后不在一个大学了呢?那就待在一个城市嘛,大学时间多自由,你该小心的是我去蹭课。再然后,你工作,我也工作,你投什么我跟着投,你那么聪明,前途一定很光明,我跟着你准没错……然后你要是买房子,我就租在你隔壁,你要是—— 江潭忍不住打断了池落月:“你怎么想那么远?” “我只是想说,不会淡的。” 池落月眼睛都不眨了,趴在车把上,仰望着江潭。 “不会淡的,不会分开的,我想一直在你旁边,想一直和你玩。” “……我到底有什么好玩的?” “我和你待在一起我就快乐。被你吸引的第一秒,我就想,我们一定很投缘,后面果真如我所料。” 投缘吗? 江潭皱眉,企图从那双眼睛里找到谎言的影子,只可惜,竟皆若空游无所依。 ……兴趣爱好,行事风格样样不同,但江潭话到嘴边,却无论如何说不出我们根本不投缘。 如果真的不投缘,又怎么会一直一直待在一起,好像永远都不会腻呢?这狭隘的世界只要旁边站着一个池落月,就好像有说不完的话聊不完的事一股接一股冒出来。 江潭从前没朋友,不知道这有多难得,只当是呼吸般理所当然。 “还记得我刚开始要和你做朋友,咱们一起上学的第一天,我们聊了什么吗?” “《酒徒》。” “对”池落月很满意,一边点头一边继续道,“你同我讲,你看了一本香港作家的书,名字叫《酒徒》。我问你这本书讲了什么,你告诉了我,我们有一搭没一塔说着里面的主角,说他的迷茫、谬惘和脆弱,我说我能理解他的挣扎,你说你也了解,只是不喜欢。但当我问你,你里面最印象深刻的部分是什么,你告诉我,是主角的逃避和软弱。” 【我不能了解自己,但觉焦灼不安。我的理性刚在盐水中浸过,使我无法适应当前的环境。我必须搬家,才可摆脱一切痛苦的记忆。这天下午,我在日记簿上写了这么一句:“从今天起戒酒”,但是,傍晚时分,我在一家餐厅喝了几杯白兰地。】 江潭曾以为自己一生都不会沦落到如此境地,但在感情上,竟就这么一步接着一步,踩上句句谶语。 池落月的呼吸很轻,凝聚成一团雾气,覆盖了江潭冰冷的指尖,瓦解了她在感情上绝无仅有抗争的最后一步。江潭近乎是无奈的,带着一点释然问:“你要和我玩一辈子吗?” “目前看来是这样的。”池落月大言不惭“我们要做一辈子好友,发过誓,天地可鉴。” 要是我不想和你做朋友呢? 倘若友谊太深,其他一切可能就会变成落花在水中消散。但江潭并不想断绝其他可能。 她看着池落月,对方误以为江潭探究的目光是质疑和拒绝,连忙拱手让出选择权。 “你要是不想和我玩了,记得告诉我你不喜欢我的地方,我能改了改,改不了的话,那我也很遗憾。” “……要是以后你不喜欢了我呢?” “怎么会呢。”池落月保证,“我对自己还是挺了解的,我特别喜欢你,喜欢你这个人和我相处的每一瞬间和散发的魅力,俗话说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我喜欢的是你的本性,现在已经爱屋及乌喜欢你的全部,恐怕一辈子再难改变了啊。” 吞金一般的誓言令江潭闭了闭眼。 “你怎么不问我喜不喜欢你?” 随后,江潭第一次在池落月脸上看到局促的神色,那是一种真实的慌乱。江潭是没什么识人的本事,但这一刻,她恍然握住了关系中权利的杖柄,有些人明明是天边明月,却依然为她的一句话牵动心神。 她不得不承认,因为有了这么一刻,她才终于下定决心和池落月周旋。此前的一切筹码都太不对等了,做朋友可以不在乎这些,做朋友只需要在乎心灵的公平。但江潭这一刻涌起了贪婪,奇怪啊,真是奇怪,她一向不做没有把握的事,自以为所有的道路在她眼中都有一个模糊的终点。但即便看不到和池落月的未来,即便明白可能会落得两败俱伤,不得善终,她依然决心迈步过去。 她想争一争某种不同寻常的可能。 于是看着露出了小狗神色的池落月,江潭终于不再躲闪目光了,这一刻她甚至觉得池落月有点可怜。池落月又做错了什么呢?或许只是想要一个知心朋友罢了,但江潭偏要踏寻孤峰,她要结丝缠网,在适当的时刻结束池落月两人是过家家一辈子的幻觉。 她要在池落月彻底离不开自己的时候,再抛给池落月万无一失的选择,她会全然付出自己的心,但或许不是池落月想要的那个。 “那……那你喜不喜欢我?” 被晾在一旁的池落月犹豫再三,还是问了出来,又赶忙捂住嘴,重新组织语言。 “不不不,你不讨厌我吧?” 江潭笑了,发自内心的。 “当然不讨厌。” 第10章 第 10 章 江潭迎来了高中的第一个寒假,她打工打了个天昏地暗。可就算是社会闲散聚集喝大酒的烧烤摊,邻近过年,生意也愈发萧条。前两年江潭上初中,需要的钱少,她一般趁着清闲看看辅导书,或者泡图书馆,但今年不一样了…… 平时打工打得江潭已是强弩之末,可据她得到的消息,分班之后,就要两周放一次假,一次只放半天,她明年连这种跨城奔波都是奢侈。可就算她平时省得饭都舍不得多喝一口,高三的学费和学杂费还没着落,奖学金一学期意思意思发了二百块,本就是打发重点生的零花钱,对江潭来说自然是杯水车薪,生活满地的窟窿,她熬尽心血想去缝补,却怎么也补不完。 除夕前一天,烧烤摊周老板指挥江潭开始收摊,江潭心不在焉撤塑料布、搬折叠伞、摞板凳,磨磨蹭蹭,还是把活儿做了个干净。 老板伸出手指,沾口唾沫,数了六百塞给江潭。但,以往拿了钱利落转身的江潭这次没有动作,这让周扒皮也倍感新奇。 “怎么?嫌工资少?我也没克扣啊。” 江潭捏着六百块,没接话。 能接什么呢?要是放在以前,她上满夜班、周天,江潭尚且能理直气壮跟老板谈判,因为她没有亏欠,自然也不必拉下自尊拖着脸。过去的她就算身无长物,也有自身可以依仗,她从来不欠谁的,所以没人能跟她叫板。 但不一样了……江潭知道她上学的一周帮不了几次忙,但老板的压榨两相抵消,他们竟互不亏欠。所以江潭没办法开这个口,没办法让老板给她和其他人无异的工资,也没办法让自己矮人一头。 求助这件事,多么简单。狗进化几千年也摸准了人的脾性,变得浓眉大眼。只要学会恰到好处卖可怜,就算社会足够冷漠,也会有人施舍一顿饱饭…… 商业区、火车站,遍地的乞丐;学校里,也有比江潭看起来更朴实的农村小孩,被好心的班主任带回家里吃饱一日三餐……但江潭内心总有一根弦,可能叫尊严,勒得她脊背僵直,死活不肯低头。她总觉得自己是不一样的,总觉得自己没沦落到要求爷爷告奶奶。她成绩优异,在社会和学校为她展开的蓝图里,她会前途无量,去往那个与众不同的世界,她将继续在那个世界做人上人,将要摆脱曾经欺辱她的生活和出身,她无牵无挂,是个孤儿,一人吃饱全家不饿,比那个拖家带口被一个村子供出来的高中生不知道幸运多少,她势必要成为那个鱼跃龙门的天选。她的心那么孤高,所以……那么不甘。 “下学期,我只能寒暑假过来,平时我就来不了了。” 老板数钱的手一顿,眨巴了几下小眼睛,反问:“什么意思?嫌弃我这破庙?” 江潭连摇头反驳的力气都慢慢被冷空气抽干了,只能摆摆手:“上学,没时间了……我没时间了。” “那你接下来怎么吃饭?” 好问题。 江潭在心里盘算,一年学费一千五,这个月寒假打满了工时,老板给她开六百,平时一个月她只能挣来二三百。现在她手里攒的钱还剩下三千块,吃饭她本来就省,这半年每天三块钱打发,甚至池落月时不时管她的饭,她一毛不用出,一个月加上水电费,顶天就一百。她已经顾不上什么青春期面子,一般趁着晚自习在学校洗漱,回家也绝对不开灯,那还没到退还时间的机顶盒也再无用武之地,和其他家电一起落了灰。 池落月某一次发现江潭旁若无人在学校用冷水和公用肥皂洗头,从此带着自己牙膏牙刷洗面奶,和江潭一起在水池边犯傻犯得不亦乐乎。学校为了省钱,没有接自来水站,用的是自己抽的地下水,冬天的水真冷了,穿越了濒死地脉一般的刺骨,江潭只是忍耐,池落月斯哈乱叫,看起来却满目新鲜,毫无怨言。 有时候,江潭的心会猛然被刺一下,意识到这种受苦的日子对池落月是好玩的。每每想到这里,她的四肢百骸就会涌起一些狭隘的悲凉。但她没资格要求池落月什么,说实话,池落月的姿态就算是刻意讨好,也足够漂亮了,江潭有什么资格去奢求更多呢? 她只是……她只是感觉生活是连绵山川,一道坡接着一道坡,她十指扒在石头上鲜血淋漓,却也不敢怠慢。那曾被池落月带来的奢想,计划赶不上变化,仿佛要永远搁浅。江潭来不及、不甘心、停不下的事情太多了,这种秘事,竟也要放在最后,无所转圜。 这么算下来,再过半年,日常开销顶多花七百块,还剩两千三;然后就到了交学费的日子,学费一千五,学杂费八百……高二学校的必要支出是不用担心了,但人活着就要花钱,江潭从哪里弄来生活费?从哪里弄来应对意外的钱? 穷是一把捆仙锁,逼着大闹天宫的的孙悟空进熔炉,逼着二郎神对亲妹妹的苦视而不见……现在也要逼着江潭站在原地,看着原本光明的前途与自己渐行渐远。 怎么能这样?怎么可以这样? 江潭在心里质问自己。 怎么就把日子过成这样了,怎么已经没了爹妈压迫,亲戚苛待,靠着一双手一双脚,竟然还是挣不出来和其他人并驾齐驱的入场券? 这一瞬间,江潭的心里甚至浮现了那恒久流传的三个问题: 我是谁,从哪里来,又要到哪里去? “喂,江潭。” 老板不知什么时候去了一趟后厨,拎了一个小腿高的塑料袋,又擤了一把鼻涕,和素质一起甩去地上。 江潭有些茫然抬头。 “要过年了,我要歇到正月十五,这冻货扔了可惜,你带走,不用放冰箱,扔窗户外头就能保温。” 江潭没动作,她没受过多少好心,又或者太敏感,有了好心也当做施舍,难以坦然。正如现在,她怎么着也看出来老板的刻意,但这种打破平衡的惺惺相惜……江潭不知道怎么还。 “傻站着干什么,拿着走吧,我急着回家吃饭。” 老板嘟嘟囔囔把塑料袋往江潭手里一塞,随后拉下卷帘门,骑上电车走远了。 徒留茫茫大街一个江潭在凋敝的国道旁,就着烟尘后知后觉说了声:谢谢…… 到了小区门口,江潭被冷风吹了个半僵,远远看到一个人影在单元楼下蹦跶,路灯的光就这么有一搭没一搭拓在她脸上,竟把那人衬得宛如天外飞仙。 天外飞仙听见江潭的自行车声,惊喜转过头来,挥着手呼唤她:“江潭——!” 江潭心里沉重的雪顷刻间化了一半,她停好自行车,弯腰去上锁,池落月从善如流小跑过来,特别有眼力见儿来拎江潭绑在后座的一大袋食材。 “从哪打猎回来了?” “……烧烤摊老板给的。” “嚯,真大方,祝他发财。” 池落月一边大惊小怪,一边翻找塑料袋,可能是在看有什么好东西,江潭随她去了,又很自然享了三五个来回的插科打诨,这才带着池落月往楼上走。 “你怎么这时候来找我?” 池落月一拍脑门:“你看我这记性,我做了鱼饼和炒年糕,想和你一起吃。” 江潭上楼的脚步顿了顿,语气有些迟疑:“……明天就是除夕了,你今天跑出来跟我吃饭,你家人不管你?” 平时跟着自己屁股后面耽误事就算了,但,这是过年。江潭净人一条,但……池落月呢? 池落月看起来没自己那么惨,她做什么事都带着一种神秘莫测的气度,吃她这一套的人很容易去关注她的一举一动,甚至对她的行为抱有莫名的惊喜期待。如果是江潭一直在珠穆朗玛峰上吊着,池落月就是那深海鱼雷,时刻准备炸个满堂彩。这样的性格在幼稚的中学生里很玩得开,如果不是认准江潭这棵歪脖子树,池落月或许会有不少小跟班。她和江潭太不一样了,但正因如此,池落月闯入江潭的日子,江潭也没多少抵触。就像池落月说的,她觉得好玩,江潭这里是一个冰冷的消遣,而跟着沾了好处,江潭自己也存着别样心思,算下来没什么负担。 有那么几个课间,江潭看着搬凳子坐在自己身旁折星星的池落月,暗自拿着半吊子心理学知识忖了忖,下了个定论——池落月这种人,家里人应该对她不错,因为她活得太有底气了。 胡闹是有底气之人的奢侈,是她们探索人生的一环。但任由她胡闹,和大过年放着她乱跑,是两码事。 有那么一瞬间,江潭心中竟有了一丝卑鄙的设想,她想:池落月是不是也没人管? 面对江潭的质问,池落月抬眼,露出了绝不辜负的笑容:“奶奶去亲戚家了,留我自己在家,今晚收留我吧,但那撒吗。” 最后一个音节落地,楼梯转角对着大海的一面倏然炸开巨大的烟花,拢住江潭惊讶的神色和池落月真心实意的请求,仿佛沙漠绿洲,海市蜃楼。这人人团圆,人人许愿的时刻,第一次宛若明月照大江般挥洒给江潭。为了攥住这送上门的梦想成真,究竟要付出多少代价?江潭心里默默无言。 即便是猴爪的下场……就算是书中猴爪的下场,难道自己得到的东西不够弥足珍贵吗? 那小时候窝在厨房间吃剩菜的日子……那父母死后许多个睁着眼饥饿难忍的夜晚……此刻通通化作前尘往事,江潭忙的时候忘了去恨,现在……竟第一次不愿想起来那些恨。 她这一刻,只想如她最想摆脱的普通人一样,过一个吃到热菜的好年…… 江潭被自己的懦弱震撼了,在恶魔或是天使的轻吻里,她再次踟蹰不前。 “可以吗?”池落月露出摇晃着江潭的手,觑她垂下的眼。 “……我家什么都没有。” “现在有了,我也想吃老板的食材~” “……我家不开暖炉,没有被子,你只能和我挤一床。” “呀嘞呀嘞,同床共枕这种事,真是让人家害羞呢?(? ???ω??? ?)?,人家要和江潭撒吗睡在一起了吗?好期待~” “……” “咳咳,我不这么说话了。” “……家里白天不开灯,我明天没什么活干,白天就去图书馆。” “那就带我进步吧,大人。” “你不觉得不好玩?” “待在你旁边我就觉得好玩。” “你不要后悔……后悔我也不会放手。” “我发誓,绝不后悔!” 江潭转身,没再阻拦,这是第一次,她用这缠了胶布的钥匙打开门时,内心带了期待和雀跃。 为了做饭,一直吃热水泡米饭馒头生菜的江潭打开了厨房灯,暖暖一盏,照亮长条厨房的一隅,池落月走进来,没话找话夸了一下厨房真干净,跟没用过似的。 江潭心情正好,于是也不拆穿。 她们准备接力把食材挨个收纳好,池落月动作很利落,是那种不糊弄的快,让江潭不由得思考,难道平时池落月给她带的饭,真是这人亲手赶趟做出来的?池落月在这陌生的厨房如鱼得水,很快没了江潭的用武之地,她一开始还想搭把手,但她凑合惯了,其实对怎么养好自己不再熟悉,从前学的伺候人功夫也忘了个干净,于是三两下之后,决心不再添乱,只是靠在门上和池落月聊天。 收拾到一半,池落月忽然大呼小叫,江潭连忙凑过去,随后就看见池落月在那个仿佛无底洞的大塑料袋里掏出来一个小塑料袋—— 里面装着有零有整的钞票,数了数,竟足足有八百块。 “肯定是你那个老板看临近过年,给你包了红包!” 池落月先发制人,做出了猜想。 江潭愣愣望着这袋干净到没什么油烟味的钱,失语了。 真的吗?一毛不拔的铁公鸡,面对死不低头的少女,竟然也会露出一点诡异的关切和柔软。 过了许久,江潭拨通家里那一年用不了一次的电话,打给了老板。 “……谁啊?” 老板那面听起来正在喝酒碰杯,电视里还放着爱恨情仇,江潭的呼吸声在听筒里被迅速消解。 “……你是不是少钱了?” “江潭?” “嗯。” “少什么钱,六百块一分不少给你了,大过年的,别找茬!” “……我不是那个意思。” 江潭拿话筒的手僵住,好半天,才决心不继续浪费电话费。 “那袋东西……你塞了钱?” “什么玩意?碰!红中——那袋东西就是给你的,没花钱,都是剩菜,拿都拿走了……” “哦……” “还有事儿没?” “……没了。” 电话被匆匆挂断,江潭子在池落月探究的目光里,后知后觉对话筒说了句—— 谢谢。 第11章 第 11 章 爸妈死后,江潭把他们的卧室锁了,自己在客厅铺了一张床。池落月把保温桶里的炒年糕和鱼饼倒出来热了热,又拿袋子里的食材切个三丝,沏了碗汤,一桌团圆饭,就这么在床边吃得有模有样。 江潭胃早饿小了,这种浓油赤酱的做法,她没吃几口就放下筷子;池落月正是长身体的时候,看起来没挨过饿,大快朵颐吃得十分沉浸,而且枉顾食不言寝不语的祖训,和江潭见缝插针聊得好不快活。 她们关灯,点了红烛,池落月本来在调侃这是烛光晚餐,但红烛毕竟是红烛,烧了一会儿就淌下蜡油,宛若血泪,于是池落月又见风使舵说这是洞房花烛夜。 “你为什么每天胡说八道?”江潭笑着问。 池落月似是后知后觉,有些不好意思别了一把自己的刘海:“谁知道呢,你不喜欢的话,我尽力改一改?” “没有不喜欢,你怎么总是在意我喜不喜欢?” “……哈……就,总是忍不住在意你。” 江潭吃饱后,心里暖暖的,不设防用自己穿了袜子的脚去碰池落月的脚心,没想到被池落月一把抓住,对方就这么毫不嫌弃一边动筷一边用手捂热江潭的指头。 “冷吧?我火力足,给你添点柴。” 江潭在摇曳的红烛里露出惊慌的神色:“脏不脏啊?你还在吃饭呢!” “这有什么?”池落月二百五一般拖了一把江潭的腿,把少女拽了一个趔趄,随后趁着江潭来不及反应,把江潭的腿抗在自己肩膀上,又将脸贴上江潭冰冷的小腿肚。 江潭拿手肘撑住被子,才好悬没让这个姿势沦为彻底的不雅观。 “你神经啊!” 池落月放肆大笑,江潭扑过去想要制服她,但想不到什么手段,只能去挠她痒痒,没想到歪打正着,池落月在被子上滚成一团,最后无奈紧紧抱住江潭,连声求饶。 池落月的呼吸和江潭的呼吸交织在一起,带着年糕的香甜。江潭一开始被捆住,作势要挣扎,但一开动作,池落月就搂自己愈发紧,渐渐的,她停下了,让自己别扭躺在池落月怀里。闭上眼,耳边池落月的心跳是如此清晰,宛若夜海潮声。 她们一如往常开始聊天,从烧烤摊客人,聊到学校老师的八卦,最近的学习进度,下学期的分班。池落月表了忠心,说自己一直没正式说过,但她也填了理科;江潭其实很受用这一套,但面儿上不动声色,把话题拐到最近看的书上。于是摇曳的烛火中,池落月大言不惭开始讨论最近看的旷世巨著——《灌篮高手》和《名侦探柯南》。 即便得了池落月时不时的熏陶,江潭也是个纯正的三次元,她没看过这些青少年漫画,于是虚心求教,池落月维持着拥抱的姿势,全凭口技,给江潭讲了几桩三选一的杀人案。 江潭仍然保留着刨根问底的习惯,于是顺藤摸瓜,从池落月的嘴里把死神小学生的设定和故事前景也套了出来。 在听到工藤新一瞒着毛利兰的选择后,江潭沉默了半晌,忽然开口:“工藤新一为什么不告诉毛利兰?” “作者说,是为了保护兰酱吧……” “……瞒着一切,去做孤胆英雄,就是保护吗?” “唔……虽然剧情里给的理由是,对他来说,比起失去兰酱,这种痛苦是可以忍受的。不过我觉得,他其实是在害怕。” “害怕那些人要了毛利兰的命?” “这是其一,其二,我觉得嘛,是害怕毛利兰不会再原谅他,那么他们之间就会断绝了所有可能。” 时年2008 ,池落月怀里的江潭只听了只言片语,因此还在思考这种推断和动机的合理性。而池落月本人则一集不落把死神小学生看了个底朝天,这个时候的《名侦探柯南》,还没有后期那么有创想力,笼罩在作品里忧郁的孤寂气质,仍然深深打动着池落月,故而使她说出了如此有哲理的答案。 在令人安心的沉默间隙,高大的女孩微微垂眼,望见江潭脑门前因为营养不良而炸开的黄棕色绒毛,心不可抑制抽痛了一下。 她忽然补充了一句:“我想,工藤新一或许潜意识觉得,在第一个谎言开始后,他就在逐步失去毛利兰。” 江潭抬眼,在幽微的光中和池落月对视,表示愿闻其详。 “其实在故事的开端,毛利兰心照不宣将柯南当做新一的化身来看,他们两个沉默守护着到嘴边的真相,我想,许多时候即便无言,他们仍是心意相通的。对于小兰探究的神色和鼓起勇气的质问,新一或许有一种欣喜的哀伤。在不能承认自己身份的时刻,或许他内心也卑鄙期望有人发现他是谁。而小兰是最敏锐的那一个……但,当他一遍遍有意无意拒绝小兰的探究,并且更多人知道他隐秘的牺牲后,新一那种无人可知的焦躁结束了,而这时候,我想他回望自己和小兰的关系,他会发现原本摇摇欲坠的谎言坚不可摧,他可以预料需要正义战胜邪恶的时刻,但是无法再预料自己和小兰的结局。” 池落月一股脑说了半天,一直没听到江潭搭话,差点以为自己把好友勒死咋怀中。 但幸好,这种恐怖的灾难性设想并未发生,江潭只是在思考,另外……对池落月的亲近有些眷恋。她从小就觉得冬天湿冷难熬,家里多一个人少一个人没什么区别……但,现在不一样了,原来真的有人能驱散萦绕周身的寒意,还给江潭一片幻想里的春天。 “你怎么看呢,江潭?” 池落月以为自己对人物的分析太跳脱,江潭想提什么反对意见,于是连忙递上话头。 没成想江潭只是说:“我也这么觉得。” 池落月千里逢知音,连忙问:“真的?” 江潭闭上眼,在暖意中淡淡说:“我也觉得他无法面对自己和毛利兰的关系,他其实明白自己是一切的始作俑者,这世上跟他有关联的其他人都是故事布局的一环,他对那些人的袒露没什么负担,但……毛利兰是个彻底的局外人,是个无辜的存在,工藤新一因为私心选择留在她身边,将她带入一个从前无法触及的恐怖世界,现在,这个世界关上了大门,工藤新一没办法承认,是自己亲手为爱人带来了不幸……或许这种害怕已经不仅仅是对生命的担忧,更多是对毛利兰的陌生,他们的距离越近,心不可避免越来越远,工藤新一是该怕的,他该怕毛利兰得知一切后恨他。” 毕竟,来自最信任之人最无法割舍之人的背叛,再甜美,再有苦衷,也是那般致命啊。 池落月沉默了,她的呼吸均匀洒在江潭的头顶,掀起丝丝痒意。网友曾说过,真正的亲近是无惧随时随地肆意的沉默,江潭没听过这种理论,但她这一刻在心中无师自通认同它。 “那你觉得,毛利兰会恨他吗?” 池落月忽然冷不丁问。 江潭隐约感觉出话里的不对劲,但她没深究,而是抽丝剥茧分析:“首先听你说,这是一部国民度很强的漫画,那必然不会让女主恨男主,否则不符合观众期待。” “啊,我的意思是,抛开这是个作品的想法,如果他们是活生生的人呢。” “我想象不出来这个,但……你说过,毛利兰等了他这么久,如果有恨,她早就有一百种方法伤害工藤新一。现在比起恨,她更多是寂寞和思念吧。” “如果你是毛利兰,你会恨工藤新一吗?” “这是什么问题?”江潭蹙眉,稍微往外滚了半圈,活动了自己麻木的手臂,“我是江潭,不是毛利兰。” 池落月不动声色扶了江潭一把,结果因为两个人同时行动,把蜡烛羸弱的光给熄灭了。江潭习惯了在黑暗里过活,本准备就这么算了,但想到池落月,又担心这人没摸黑走过路,于是准备去把灯打开。 她站起身,却感到手臂一坠,池落月动作有些慌张地拉住了她。 “你去哪里?” “把灯给你打开。” “……我们就这么睡下吧,不用开灯了。” 江潭想了一下,正合心意,于是就重新躺了下来。 黑灯瞎火的氛围里,失去了视觉那就放大了感受,江潭敏锐察觉到池落月更粘自己了,甚至拉自己的手都带着一种无声的乞怜。 “你怕黑?” “……没那么怕。” 那就还是怕。 江潭不是那种体贴的人,被生活磨粗了神经,于是迟钝到几乎没什么害怕的东西,于是此刻也难以对池落月突如其来脆弱做出反应。 半晌,她只能僵硬地说:“那个,我也在这里,你少害怕一点。” 黑暗里传来池落月的笑声,片刻后,她的话也轻轻传来:“好,谢谢你。” 这种突如其来的正经让江潭有点奇怪,不如说从刚才工藤新一那个话题开始,一切都变得很离奇。江潭在心里叹口气,其实她本来计划着在池落月分享完,她也分享一点最近看过的东西。 重点学校的图书馆是个意外的自由之地。斜阳一中的典藏不仅外面借不到的大部头,也有各地搜刮来的邪典,主打一个让学生开阔世界。江潭没什么娱乐活动,在图书馆看免费的书算得上唯一的放松。就在不久前,她在图书馆的角落发现了一本无人问津的新书,往下看完,才发现竟然是罕见的女同性恋读本。 她本来想用这本书的故事作为切入,抽丝剥茧试探一下池落月的态度,但计划赶不上变化,错过了这个话口,江潭想想,算了。 开学后,学校组织了一场摸底考试,随后分了班。江潭知道理科会有一个十人火箭班,全部都享受最好的教学资源,甚至和国际部也有接轨。她铆足了劲儿准备挤进去,成为标杆中的标杆。 成绩下来是一周后了,分班名单还要一周,江潭心神看着榜单,然后傻眼了。 她从未掉出过年级前十的成绩被排在了十三名,前面几个都是假期前和她成绩咬很紧的竞争对手。 她从未遭遇到这种悬疑的挫败,当即跑到老师办公室,想问个所以然。 “哎呀,你这个成绩也很好了呀,不过是不是假期贪玩,没去上补习班?” 补习班……那种花钱如流水的东西,江潭哪里想过。 “现在别人不在,老师给你交个底,上学期期末结束,你们数学老师于老师也跟你们说过吧,年级前三十,最好都在假期上一下他的补习班,巩固知识,预习新学期。结果,只有你自己没去。你没去,那补习班讲的内容,你又怎么会知道?不知道,这卷子你又怎么答得上来?” 电光火石之间,江潭明白了,那所谓的补习班,补的是摸底考试的卷子……姓于的小老头,晚节不保,也做起了暗度陈仓的生意。 江潭的心里涌出愤怒,而这愤怒还没来得及烧起来,负责分班的老师又传来仙音:“江潭,你是个有天赋的孩子,你会有一番大成就,但这世上有天赋又不缺资源的人太多了,有时候不仅需要你自己付出,你的家长也要上心。这样,你父母要是有空,让他们来学校谈谈,火箭班其实还有五个听课名额,到时候虽然不是火箭班的同学,但你可以和他们一起听课,做一样的卷子,赶一样的进度,你觉得如何?” 如何…… 这是江潭觉得如何,就能如何的事情吗…… 成绩明明是她唯一的天梯了,知识明明应该是最公平的东西…… 为什么连这个她都抓不住……为什么她所向披靡的世界里,她也要向看不见的巨手低头? 她明白所谓的挂靠是什么东西,如果她有父母……如果她的父母爱她……江潭可能就会让他们去掏了这个入场券,几千块……还是几万?有些父母为了孩子有出息,泥沙入海一般用钱填满阶级的窟窿。 可是江潭只有自己…… “江潭?”老师见少女面色猛得苍白,有些担忧呼唤了她的名字。 江潭的脑子还是发懵的,一种前所未有的疲惫追上了她,似乎早就恭候多时,恰似往日的幽灵……在这幽灵的作祟下,江潭听到自己发出了令她唾弃的声音—— “我爸妈……死了。我是个孤儿……” 别说了,别说了江潭…… “我上不了补习班,需要自己赚生活费。” 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博同情?还是卖可怜? “但……但要是让我去火箭班,我会跟上的……如果大家都是同一个起跑线,我——” 你一点脸都不要了吗! 江潭的心狠狠被自己凌迟了,她终于一个字也说不下去了…… 办公室静得像个地狱,而这地狱竟是江潭自找的,她于是连挣脱跑出去的机会都没有。 老师是什么表情?同情?意外?不安?还是看不起? 这是个公共办公室,不止一个老师,整个高二的教学组几乎都在这里,从此以后他们会怎么看自己?每次擦肩而过,难道都要面露同情? “江潭……” 出声了……被她这一番发言折磨的对象出声了……江潭浑身紧绷了起来…… “江潭,对不起,老师不知道……” 少女不堪忍受闭上眼,如飓风一般迅速从办公室夺门而出。 第12章 第 12 章 后面老师又找江潭谈了几次话,江潭却只能让自己沉默以对。她知道有老师好心找了领导通融,但其他的十个人也是天之骄子,五个挂靠名额也占了学校的大头资助,实在没有地方再给里面塞一个江潭。 江潭知道,明白,而且切身体会到自己一直以来的判断——同情能值几个钱? 池落月不知道这件事,这个人勤勤恳恳学到流鼻血,终于挤到年级前五十,分班名单下来后,发现自己竟然和江潭一个重点班,不可思议地来找她通传。 “我我我……你你你……” 池落月那么麻利的口条第一次结巴了,半天之后,江潭抬起头,本想调整下心态对池落月说一句恭喜,却看到少女眉目间是一片惆怅的阴云。 “于老头办那个补习班透题了吧?不然你怎么可能考不过这些人?” “……”江潭蹙眉,有些紧张自己的窘态是不是被老师透露了,“你听谁说的?” “抱歉抱歉,我说话没过脑子,只是猜测。”池落月露出歉疚的神色,又嘴快开了个玩笑,“也许是我的错,我对上天许愿能和你在一个班,谁承想被扭曲实现了。” 为了宽慰江潭,池落月佯装打了自己几个巴掌,又可怜兮兮伸出手,示意江潭去惩罚她。 在这一刻,一直倾轧江潭内心的某种车轮终于渐渐驶向远方,那种快要挤破脑袋的尖锐偏执,倏然间如同落雪,就这么化在池落月红彤彤的掌心。 这种变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以前的江潭多犟啊,最擅长的就是卯着劲儿和世界对着干,她能拿到最好的,就一定想要自己拿到最好的,其他二流货色统统入不了她的眼。 但现在,她能从池落月一句不着四六的话里得到某种……宽慰?甚至这一刻,她第一次学会释然。 她读的知识看的书现在加入了池落月这个催化剂,一时间把世界变得天地两宽。 既然结果已经不能改变,再盯着就是给自己找不痛快了……或许以后的人生,也总有这样的天外飞仙会给江潭当头棒喝。公平是最考验人性的伪命题,绝对的公平在如今的人类社会根本不可能实现,但相对的公平仍然存在……不是吗? 正如她依旧会凭借好成绩加入重点班,正如命运带走了她没什么感情的父母,赐金放还了一个池落月。 想到这里,江潭不轻不重在池落月掌心打了几下,池落月看起来甘之如饴,江潭于是轻轻说:“挺好的,你这么灵,以后考试前,你帮我许愿。” 池落月瞬间敬了个礼,表示绝不辜负信任。 春天就这么踏步而来,她们的班主任春瑾,因为教学成果显著,被特批继续过来带重点班。重点班没几个以前的学生,春瑾初出茅庐,看到熟悉的面孔难免很关切,于是小手一挥,把池落月和江潭都安排到了前排兼职抚慰犬,上课的时候看着心里美滋滋。 这也成全了江潭和池落月,两个人黏在一起的时间指数倍增。池落月此人尤其显摆,甚至有几次给春瑾泡了茶,擦了黑板,恭维得小老师心花怒放。 在这暖意融融的氛围里,江潭的心越来越静,几乎屏蔽了所有不必要的杂音。每天早上她下楼,池落月一定会依在小电驴前等她;中午吃饭,江潭从前总是凑合,什么便宜吃什么,现在池落月跟她成了同桌,一时间化身大内总管,饭盒里总是备着两份菜,半哄半求要江潭吃完;晚上下了晚自习,池落月不紧不慢跟着江潭回家,也不嫌麻烦,把人送到地方就原地转弯打道回府。 江潭有几次想开口问池落月要不要留宿,后来又在池落月水至清则无鱼的澄澈眼神中,慢慢打消了念头。 她们的友情越来越深,曾经在江潭胸口堵住的,那呼之欲出的真心话,现在也真的没办法再轻易说出口了。倒不是江潭真的怕了什么后果,她只是在匆忙长出来的体贴之中琢磨——要是戳破了这来之不易的一切,池落月会不会很伤心? 这是她第一次考虑除自己以为的其他人,不甚熟练,却足够赤忱。 当然,江潭的日子也没真的就一帆风顺变得舒坦,高二的生活费今年省一省,是无论如何都不用愁了,但……高三呢。 最关键的一年,传说中改变命运的时刻,她哪里有精力,哪里有时间……又哪里有钱?钱这个字简直是专门钻出来跟江潭作对的,无时无刻不令她牵肠挂肚,逼迫她时刻举剑对抗上天。 但还是那句话,想也没用,江潭逼迫自己不要为还没发生的痛苦再多余惩罚自己一遍,而学习是唯一能让她静心的办法,于是她更是发狠了学。 期终成绩一出来,火箭班优质的的资源砸出来了九个全校前十。 为什么是九个?因为第一名是江潭。 春瑾拿着江潭的成绩单,在办公室风光无限炫耀了几句,周围的老师纷纷过来观赏,啧啧称奇。 江潭站在原地,听着老师们对自己的夸赞,只是仰头抿紧嘴唇。但这一刻,她承认自己还是有了那种原始幼稚的报复快感。 渐渐的,人潮散尽,江潭准备打道回府,却被春瑾叫住。 “江潭,你家里的情况……抱歉,老师知道太晚了。” 春瑾没头没尾的开场白使江潭摸不着头脑,但,千帆过尽,这种事她早不在意了,于是只能顺着对方的话点点头。 春瑾顿了一下,继续道:“老师能为你做的很有限,不过,咱们学校和上海几所大学是姐妹学校,有一个保送名额。老师知道以你的成绩你能去更好的学校……” 后面的话江潭已听不清,她有些迟疑重复了一下那两个字:“保送?” 春瑾耐心解释:“是的,保送,你成绩很好,保送概率很大,我向年级组推荐了你,虽然跟你一起被推选保送的还有几个同学,但你物理特别好,只要在物理竞赛拿到前三名,这件事基本就跑不掉。” “如果被保送……”江潭的心中涌出飞鸟,“如果被保送,我高三是不是就不用参加高考?” “嗯。咱们学校对保送生没有高考的硬性要求,而且被保送的话,高三的晚自习和补课,你也可以不参加。” 这是真的吗? 小说中那种瞌睡了就有人递枕头的幸运,那种否极泰来的辉光,终于要降临在江潭的生命中了? 没有任何犹豫,江潭立马答应下来。 那段日子是江潭人生中为数不多轻松的时刻,虽然这种预想里的好结果尚且宛如浮萍,但还是令一向稳重的江潭忍不住提前雀跃。奇怪啊,从前她不是没拿过第一名,也不是没因为成绩被优待过,但她只觉得必然结果,从没有因此欢欣多少。 这次不一样,可能是因为这是她人生真正具有决定性的重要时刻,也可能是因为……她身边真的有了可以分享喜怒哀乐的人,她们相约共苦同甘。 江潭甫一落座,池落月就看出来她心情大好,上课的时候就期待得不得了,甚至忍不住跟江潭传了纸条来问。传完纸条,池落月又想起江潭一向上课认真,唯恐自己打扰,又连忙把纸条屁滚尿流收回去,作了个揖,自己在江潭没搭理她的情况下演了一出默剧。 江潭没说话,嘴角不易察觉笑了笑。窗外的三角梅结了花骨朵,满墙的生机盎然。 “真的,你被推荐保送了?!” 在课后听到这个消息的池落月不出意外高兴得比江潭还明显,简直就像是把江潭说不出口的快乐一口气炫耀个实在。在池落月夸张的动作里,江潭望向她亮晶晶的眼,竟稍微自谦了两句:“保送的学校是个211,没什么了不起的。” 谁知刚才还满面喜色的池落月眉目暗了下来,她犹豫了一下,轻轻用手掌覆盖上江潭压着本子的手,带着点犹豫问:“你的成绩……去清华北大也没什么问题,如果只是个211,你要不要考虑考虑……” 江潭笔尖一顿,半晌后,扯出个自嘲的笑:“我没什么能考虑的,这已经是最幸运的路了。” ……只要被保送,那不仅高二的暑假可以去打工,高三说不定也能半工半读,不仅有饭吃,大学第一年的学费努努力也能攒出来。而到了大学,去往大城市,江潭也成年,勤工俭学更是不在话下……以后的日子会慢慢好起来,怎么看,都是江潭赚了。 但…… 如果江潭能幸运一点,只是一点点,让她高三有个着落,凭她的毅力和脑子,进到顶尖学府,手可摘星辰,又有何难? 但这一点点……或许世上此时此刻被普通人家随意挥霍的一点点,于江潭来说也是奢望……所以,对旁人来说光耀门楣的保送,在江潭这儿,还有一个她不想说出口的形容—— “退而求其次。” 她退而求其次了许多次,不差这一次…… 只是这落寞扎根到心里,如春花散尽的香味,无论如何都无法驱赶殆尽…… 池落月还想说什么,班上的体育委员忽然从她俩身后闪过来,有点不好意思喊了声江潭。池落月和江潭同时疑惑抬头,体育委员被看得一愣,磕巴道:“门、门外有人找。” 两人对视一眼,这一刻重合了心声:“谁?” 有人找池落月不稀奇,可是,江潭?谁找江潭?学校里能跟江潭说得上话的,也不过一个池落月。 抱着看珍稀动物的心情,二人组买一赠一,齐齐出动。 门外站着一个男生,长框眼镜,青春痘长得很茂盛,正拿着便签本垫着脚原地转圈背英语短句,江潭打量了他一下,确定自己不认识这人,于是开口问:“你找我?” 这一声唤回了男生的神游天外,他没收起来单词本,嘴上还喃喃着几个语法,随后认真看了江潭两眼。池落月蹙眉,不动声色闪到江潭身侧,拿校服给视线遮了一半。 可惜这不是一个会看眼色之人,男生无视了池落月,抻长脖子锲而不舍跟江潭对视,终于开口:“你就是江潭?” 江潭顿感莫名其妙,真是稀奇,双方都不认识,在这儿召唤神兽呢?于是也不再搭话,只是点点头。 “我是张俊豪。” “谁?” 男生的脸在这句疑问下陡然涨红了,连带着青春痘都炯炯有神:“你故意的是吧?” 江潭现在认为自己遇上了世上最没头没尾的找茬,她这人吃软不吃硬,于是一把拨开池落月,也不甘示弱对峙上去:“你什么毛病?” 张俊豪的胸口起伏都要赶上蝴蝶展翅了,于是叽里呱啦说了一大串。 江潭在他的话里提炼了半天信息,终于闹明白了。 期中考试江潭是第一,但那场学期初的分班考试,得了第一的可是张俊豪。此人认定自己是天之骄子,要稳坐钓鱼台,在火箭班已经半步迈入天家门槛,怎么能被一个重点班的喽啰给打败? 捋清楚前因后果的江潭,再看向张俊豪唾沫横飞的脸,忍不住第一次说了脏话:“我靠,你很闲吗?” 张俊豪的青春痘更红了,指着江潭鼻子连说了五个“你你你——”,最后被池落月推了一把,彻底走下舞台。 江潭直抒胸臆完就回去了,没把这场中二病泛滥的争端往心里去,她的心已经被生活逼迫到只有针尖大小,装了自己的生活跟一个池落月就够呛,哪有心思装其他猫猫狗狗。 但……千里之堤,毁于蚁穴。生活总是会给江潭出一个小的难题,然后再让这个难题如癌症般扩散。 江潭经历了很多遍类似的倒霉,但依旧没有这方面的第六感。 第13章 第 13 章 “江潭,今天叫你过来,是想了解一下情况,这场冲突你虽然客观没参与,但毕竟与你有关。” “……” “张俊豪的家长已经去医院的,池落月的家长倒是还没来。这件事是张俊豪理亏,但……” 江潭抬手,这个老师眼里的香饽饽,在这等节骨眼上竟选择了继续违逆:“所以,老师你们想问什么?” 教导主任的脸冷了,他不是授课老师,自然对成绩好的学生没那么客气。成绩好成绩差,在他这里都没守纪律来得实在。于是这老头罔顾班主任春瑾护短的神色,也不跟江潭兜弯子:“张俊豪刚举报完你和池落月有不正当关系,后脚池落月就跟他打起来了。就算池落月给了理由,说什么张俊豪先骂人,但,时机未免太巧了。” 江潭的脸绷紧了,浑身不受控制开始战栗,仿佛是为了顺应她如火山喷薄般的愤怒,办公室的电风扇歪七扭八转了两圈,也顺势停摆。 一时间,只剩下江潭急促呼吸凑成的惊涛骇浪,阵阵打在每个人耳边。 种种孽事都要从几个月前说起,自第一次搭上话,张俊豪这死心眼小孩就和江潭这个年级第一杠上了,每周模拟考,考过江潭了还行,考不过,就要到江潭班级门口挑衅一番,说着什么江潭是不是找辅导班了,还是家里给了什么资源? 江潭有一次被烦得不行,又当回事儿给了张俊豪一次眼神——男孩虽然穿着校服,但手上戴了一块笨重无比只有中年男人才会稀罕的表,脖子中间挂了个大玉观音,但再仔细瞧瞧,还有一把长命锁被这急于老成的小孩塞在领子里,欲盖弥彰露出个边。此等不伦不类程度,可见家中长辈对张俊豪的殷切爱护和期待。 这种人别说不是跟江潭一个阶级,就是让他学着理解江潭的阶级,恐怕也够呛。江潭真的懒得跟他解释自己的过往身世或者天赋秉异,怕一不留神给这人气死了,自己还要惹麻烦。 就在这烦人的骚扰和池落月的陪伴中,物理竞赛初次时间到了。竞赛地在北京,离这江南水乡十万八千里。临行前,同行的其他学子都在紧张贵胄对手,只有江潭一个人在操心车费几何—— 她近乎是忧郁地在学校刚兴建的电脑教室里搜索,绿皮火车就算是站票,过去也要四五百……四五百,寻常人家听说孩子出息成这样,别说四五百,四五千可能也要砸锅卖铁拿出来……但,江潭没有因为她出息与有荣焉的家人,她是个彻底的光棍,若逢乱世,真是要被五斗米逼上梁山。 但这种窘迫的忧郁,江潭权当个屁憋在心里,连池落月也没说过。她憋惯了,早已修行成一只不动声色的万年老龟。 但万幸,斜阳一中贵为省重点,学习好的小孩就是金字招牌,金字招牌出去打擂台,是无论如何都不能掉份儿的,这不是什么死规矩,但却是中华民族集体主义的约定俗成。于是这趟竞赛来回的路费和伙食费,学校报销得很痛快。 这一趟参赛的除了江潭,还有火箭班的三个人,他们四人组成两男两女,两个大组,势必要给斜阳一中的名声打出去三分。 意料之外情理之中,张俊豪这厮在不可或缺。 2008年的末夏,这四人小队被学校身强力壮的青年物理老师徐春蕾带着,在站台和家人朋友依依惜别。徐春蕾身为一个身高快一米九的高大女人,稍微有点夺人目光,为了不打扰学生的温情时刻,此刻躲去了火车门前抽烟。 站台上熙熙攘攘,却没有一人是为江潭而来。 江潭其实不在意这种事,但……周围太吵了,同行的另一位男同学更是上演了一出活陈情表,被头发花白的老祖母拉住手细细嘱托了什么,脸上泪水涟涟。 纵使路途遥远,来回不过一周时间……一周的分离便让亲近之人肝肠寸断,这到底是什么滋味? 江潭怔忪了许久,甩了甩头,不愿再细想。 “江潭——” 一道清朗之声,穿越层层人潮,把这黏腻的南方夏日尾巴生生撕开一道口子。这宛如在封闭车厢吃一口黄瓜的清爽立刻吸引了众人的注意力。 江潭不可思议回过头,只见一个渺渺的人影穿越千山万水,来到她身边。 抽着烟的徐春蕾正走神,忽然被这一道蓝色校服影子晃了眼,连忙站起来给烟踩灭了,揉揉脸,最后还是不可思议发出一声狮吼:“十班的池落月,你不上课跑这儿干嘛来了?!” 惊世骇俗的池落月放下了自己时有时无的情商,对老师的追命充耳不闻。 她只是看着江潭,笑盈盈的,如初见般不着四六,一边把包里的吃食往江潭手里塞,一边口齿不停:“江潭,这些你带着路上吃,那边食堂不如我做的饭,你别饿着……” 江潭怔在原地,她饿惯了,她凑合惯了……池落月,你翻山越岭跨城跑过来,只是为了这后天亲昵出的习惯做一个交代吗…… “我在家等你凯旋,我知道咱们俩说过再见了,但是我……但是我还是想来送送你,月台上,大家都有送行,我不想你一个人。” 可是我一个人习惯了……我一个人吃尽了苦头,看尽了冷淡……我一直都是一个人,直到……直到你站在我身边。 江潭不再能感知到自己是什么表情,只能意识到池落月的眼依旧亮晶晶,江潭平时总借着此人眼里的微光观测自己的渺然。但今天,江潭想去看个仔细,却只能窥见朦胧模糊的一片雾气,无论如何都望不真切…… “怎么……怎么哭了?” 池落月完全没料到江潭会是这个反应,当然,江潭自己也没有。她只是一味落泪,嗓子里堵着一团湿棉花,一切声音都消散在心中罢了。 “江潭……怎么哭了……你哪里不舒服吗……” 池落月手忙脚乱,说着说着,自己竟先带了哽咽的声音,犹如孱弱的鸟鸣。火车的汽笛声逼近,徐春蕾来不及去捉池落月,只能恨铁不成钢交代她早点回学校,可以既往不咎,随后推搡着四个“骄子”,就这么踏上北上的绿皮…… 他们买了软卧,车厢在紧里头,徐春蕾带着几个半大小孩往里面挤,一时没注意,让江潭溜到了门边。 年久没有擦干净的门,隔绝了大大又小小的两个世界,江潭趴在门上,用力去寻找池落月的身影—— 她真傻,明知道追不上火车,还是跟着跑了好几步……她真是天下第一大傻瓜……明知道在违反校规校纪,偏偏从学校爬墙走得急,连校服都来不及换……脑子不好使吗?一周就回来了,何必要冒天下之大不讳,敲锣打鼓来给自己送行呢…… 傻瓜……笨蛋…… 江潭哭着哭着笑出来,忍不住伸手去摸那袋世界第一大笨蛋塞过来的吃食,朦胧的泪眼不起作用,手上的触感倒是坦诚——江潭愣了一下,从这些糕点煮鸡蛋和稀罕的袋装零食里,摸出来几张碎钞,和一把零钱。 生平第一次,别人有的,江潭也都有……别人没有的,池落月也要拼尽全力给江潭个囫囵。她们相逢于微末,此前没什么死生契阔的羁绊,但,池落月只是发了个誓要对江潭好,就真的给出来满心满眼。 做到这个份儿上的朋友,千古以来,又有几人呢? 江潭不不知道,她没有这么高的友情觉悟,她在这一刻的想法破碎又庸俗—— 她只是想,刚才应该抱一抱池落月。 物理竞赛,斜阳一中带四个人,本想有一个挤进前三都是祖坟高香。没想到江潭和同住的女生两人十分争气,晚上在酒店配合互相讲解知识点,一通百通,竟阴差阳错押中了一道关键题。最后比赛结束,江潭第一,女生第三,徐春蕾激动得当晚用酒店电话给学校报了喜。 等他们一行人辗转回到斜阳一中,阳光满溢,天朗气清,初秋的微凉之风吹拂学校前一晚挂的十五米长大喜报,红条幅猎猎而动,在主教学楼两边交相呼应——一边写着江潭,一边写着拿了季军的女生名字——钱修远。 大巴车开进校门,四个学生被簇拥走下来,平时只在升旗仪式上打个照面的校长亲自来迎接。正值大课间,学生们也探头探脑好奇。车门打开后,江潭和钱修远被老师簇拥着走了,而张俊豪和另一个男生——林宁,也有熟悉的老师安慰他们不必在意,再接再厉。 林宁看起来没什么伤心的,只是惊讶江潭的实力竟然如此强劲,跟老师们客套了几句后,就朝着人多的地方挤,准备请教江潭一些解不开的问题。 张俊豪握紧拳头,原地站了一会儿,朝着相反方向愤愤离开。 江潭不习惯被人这么围着,反应一时间变得迟钝,甚至有点无措。而身旁点的钱修远则妥帖多了,八面玲珑和同学们打招呼,应付老师的问题,甚至还抽空关心了一下江潭是不是太累。在此等人精的对比下,江潭身边的人潮渐渐散去,江潭得以脱身。 她长舒一口气,回头,清风之中,池落月捧着一束花,站在枇杷金贵的色泽下,笑得那么温柔,如梦似幻。 当晚的晚自习结束,江潭和池落月骑着车在路灯下歪歪扭扭聊天。池落月沿途买了很多路边摊,美其名曰给江潭庆祝,要她尝尝,江潭没那么了不起的胃口,吃了几口就便宜了池落月自己,也许是兴致高昂,也许是心灵放松,想到即将到来的,稳妥的胜利,江潭的心放任且纵容,甚至在池落月提议买来啤酒尝尝时,也高估了自己喝酒的能力,想着尝尝就尝尝。 两人就这么大逆不道坐在学校附近,“啪嗒”一声,易拉罐打开了,两罐啤酒下肚,江潭感到自己的心都被热流冲开了。 这就是喝酒的滋味吗? 烧烤摊上经常有不省人事的醉汉,人间匆匆万事,不公平地压在每个人心头,那些把自己喝到与死亡临门一脚的人,是不是也跟江潭一样,有说不出的苦和难……酒精让一切情绪都变得合理化,江潭在这种恍惚里愣了片刻,随后涌起害怕…… 这太袒露了,她再也不要喝酒了…… 但现在,第一次尝鲜的她酒量和婴儿无异,这种勉强的一线清明也时有时无,化为几个踉跄,让江潭连站起来都做不到。 池落月没料到江潭这么不经喝,连忙半抱住江潭,心道,完了。 她们俩的交通工具还锁在后面,现在离江潭家有十万八千里远,离池落月自己家倒是近。池落月在心中斟酌掂量了一下,却不打算把江潭带回自己家。 她准备把江潭的车锁回学校,避免丢了,然后自己骑车带着江潭回到房子,给她安顿好。 但这一切想当然还没实现,江潭就幽幽睁开眼,用涣散的目光看向池落月。 池落月以为自己要挨一顿呲,于是露出了人畜无害的笑容,准备开个玩笑。 却不料江潭只是说:“害怕。” 池落月的表情空白了,有那么一瞬间,她怀疑自己也醉了,面前这个因脆弱倒在她怀里的江潭是一捧盈盈如月的幻觉。 “你……你怕什么?” 但最终,一种铺天盖地的心疼压过了一切,池落月沉声,犹豫着问了这个问题。 江潭闭了闭眼,竟有一行清泪从面颊滑落,淌去她的耳廓。 池落月听到自己的心犹如瓷瓶一样碎在地上,她于是学着记忆里爸爸的样子用手把江潭揽入怀中,拿手轻轻去拍江潭的后背。 睡吧,睡吧。 我亲爱的宝贝。 妈妈爱你,妈妈喜欢你…… 所有一切, 美好的祝愿 一切幸福 全都属于你…… 这首哄孩子的摇篮曲唱完,江潭终于睁开眼,露出了一个苦笑的表情。 “假的……妈妈不喜欢我……爸爸,也不喜欢……没人喜欢我……” 池落月拍背的手紧了紧,她轻轻说:“我喜欢你。” 江潭流光般的眼睛亮了一瞬,又暗了暗。 “池落月啊……池落月,那你走之后呢……谁来喜欢我……” 池落月明白江潭彻底醉了,这才问出这么不着四六的问题。她哑然失笑,心想明天等清醒了,估计江潭会羞愤到一天不和她说话。这么畅想着,眼前仿佛真有江潭活灵活现的情态,池落月的心轻松了一点。 “我走?我走去哪里?” “不知道……”江潭的面色蒙上一层茫然,酒精让她一直憋在心里的那些话一股脑变得坦诚,“就算我们一直是朋友……你也有一天会成家……会有自己的小孩……你会有自己的家人……到时候……我却还只是你的朋友……” 听到成家,池落月的眉头蹙起来。真奇怪啊,从小到大其实早恋的人不在少数,池落月耳濡目染,也知道这是怎么个回事。周围人对女人的交代也是什么迟早要结婚,铺天盖地的言情剧里,男女主爱得死生契阔,难舍难分…… 但池落月竟没有一次推此即彼,往自己身上套过这些事。 她小时候一直觉得,如果能永远快活地活着就好了……那件事之后,池落月又想,或许我该活出个人样……有太多东西要池落月去在意,池落月去还,池落月最后想,我要活得心里有数一点,要是命运允许,那就要依旧坦诚。 手里的江潭坠了坠,唤回池落月的神志,她于是重新接上话茬:“到时候我们认识那么久,恐怕也是彼此家人般的存在了。” “那你认识其他人,其他人也会是……你的家人……我知道,自己没什么不一样,我从来都不是……你必要的……” “不……”池落月罕见直接反驳了江潭,她轻轻说,“你对我来说,就是不一样的。” “为什么……” 江潭的追问没有得到答案。于是一种莫大的心痛袭击了神志不清的她,江潭近乎是破罐破摔。 “你说不出来……罢了。” “江潭……” “我不怪你……其实,我一直很感激你……我也对不起你。” “你有什么对不起我的?”池落月露出笑容逗江潭,当她醉完了。 “对不起……瞒着你……你坦荡,我卑鄙。” “那你快交代,交代了就不会对不起我。” “真的?” “真的。” “对不起,我喜欢你。” 池落月笑意更深:“,我也喜欢你,我还上赶着找你玩。” “对不起。” “原谅你,江潭~” “对不起,喜欢你……” 池落月还想张口接话,但被酒精蒙昧的心却忽然被撤去乌云的月光照了个透亮,电光火石之间,她明白江潭在说什么了。 她猛得低头看江潭,少女眼神里带着浮光跃金的泪意—— 对不起,你只想做一辈子的朋友,我却贪心。对不起,你对我毫无保留纯粹,我却肖想你……对不起,毁了你纯洁无瑕的友谊……对不起,唯独这件事,我控制不住我自己。 “我只有你……你会有其他人……我只有你。”江潭自嘲笑了,她抬起手,想去摸摸池落月,又在混沌之中,忧心这是个幻觉,于是收回手不敢去触碰,“等你走了,我就只有……我自己……我只会有我自己……再没有其他人了,因为她们……都不是你……” 池落月的手都颤了起来,任谁见了自己此生好友如此痛苦的神色,都不能再无动于衷。 “我不会抛下你……江潭,我不会。” “但你不喜欢我……” “我……”池落月哑然失笑,“我再也没有像喜欢你一样,喜欢过其他人了。” “这一样吗……” “……我不知道……”池落月诚实又迷茫地说,“我不知道。” “哈……那你能吻我吗……能和我共度一生吗……” 池落月没有犹豫,仿佛这答案早已笃定:“能。” 江潭茫然了,有点不理解池落月到底是谁。 池落月自己也茫然了,她在答应下来后,才恍惚思考,自己竟然连接吻都不介意,难道自己对江潭的喜欢,也不是纯友谊? 没容她再继续想,江潭一揽手,勾住了池落月的脖子。带着托付和孤注一掷的吻,含着啤酒的铁锈味儿就这么灌进了池落月口中。 池落月僵了一瞬间,随后近乎是依照本能地,把怀里江潭搂得更紧。 她想:“完了。” 下一秒。她又想:“完了就完了。” 在这已经有凉意的秋天,两人的命运从此被绑得紧到不能再紧,而不远处,脸上拓着一把巴掌印的张俊豪正冷冷站在远处,直视着在他看来大逆不道的一幕。 “江潭。”春瑾在下课铃打响这一秒,露出有点尴尬的神色,点了点二人,“你随我来。” 教导主任办公室里,站着教导主任陈老师和周老师,哼哈二将平时让学生见了一个都肝胆震颤,现在竟同时出现,仿佛持了降魔杵一般。 江潭莫名有一种被当成犯人审的错觉。 下一秒,这两位门神就证明了,有时候错觉只是直觉的反映—— “江潭,你是学校的好苗子,老师也就不跟你兜圈子,我直接问了,你和池落月什么关系?” 江潭的心头血涛涛逆流—— 与此同时,见江潭被叫走了,池落月也十分担忧。昨晚两人吻了之后,江潭彻底睡死过去,池落月费了好大一番功夫把她抬回了家,自己也顺势累倒。 再醒来,两人在江潭的褥子上大眼对小眼,片刻之后,不约而同笑了起来。 江潭笑完,又垂下眼角,趁着清醒把话说了一遍,最后问池落月:“你后悔吗?” 按照她惯常的自尊心,池落月还以为江潭会接着说,后悔的话两人关系就完蛋了,于是忙不迭表示:“不后悔,真的,我不想失去你。” 江潭流露出一丝释然,下一秒,掷地有声说:“就算你后悔,我也不会放手了。” 而现在,江潭被藏不住面色的春瑾一脸愁容叫走,池落月心里一跳,直觉没什么好事。正当她默默推测江潭这种香饽饽能惹来学校什么不快,便看到张俊豪此人站着门口,面无表情盯着江潭的空位。 这也是个轴人死心眼。 池落月一边在心里吐槽,一边出去越俎代庖:“ 她不在,找茬隔天吧。” 谁知道平时根本没把池落月这种年级50名以下的“凡人”看在眼里的张俊豪,今天破天荒用一种嫌恶混合着怨毒的眼神盯住了池落月。 池落月本就觉得这人很奇怪,当下说话也不客气:“逮谁恨谁?” 张俊豪理直气壮伸出手推了池落月一把:“死变态,离我远点——” “什么什么关系?”稳了稳心神,江潭反问。 陈老师胡子一沉,当下挂脸说:“别装糊涂,什么关系你心里清楚。老师们叫你过来,就是有了十成把握,现在给你一个坦白从宽的机会。” 江潭从小被四方天命捶到大的,现在哪能被一个教导主任的恐吓到?当即也犟着问:“你知道什么?老师。” 春瑾见气氛不对,准备开口讲和:“大家都缓缓,江潭你也是,跟老师们好好说话……” 只可惜春瑾自己还只是个小教师,人微言轻,除了学生,学校没人把她放在眼里。她这边话音还没落地,江潭是闭嘴了,周老师却接趟:“作为省重点,学校够宽容了,只要不影响成绩,小孩们怎么出格,我们都没刻意干预。但有些事要是一点不干预,那就是放任学生误入歧途!江潭,就算你是年级第一,今天这话你也听好了!同性恋为社会所不容!你跟池落月的事情,要不是有同学看不下去告到我们这里,我还不知道咱们斜阳一中出了这么败坏风气的脏事!” 江潭脑子轰然炸开,那点反骨和血性被点燃成熊熊大火。其实这时候其实不管是嘴硬反驳还是梗着脖子说谎,其实都算是明智选择。老师们嘴上说着“同性恋”,心里真的有底吗?不尽然,这时候看的就是学生一个态度,学生否认得快,这件事就是个趁机给个下马威,恩威并施,一笑泯恩仇,宾主尽欢—— 江潭偏不。 她的脸更冷,甚至难得语气戴上了决绝,而这决绝甚至不是针对她自己的问题,而是—— “同性恋不是问题,也不是病。” 三人齐齐朝她看来,春瑾更是快步走上去,连忙和她站在一起。 “小孩心气重,看的书多,关于你说的问题各有各的说法,你今天别和老师在这里争。” “不行。”那股一直推着江潭朝前走的倔强,不死不休推着她一定要在这种无谓的地方争一口气,“错就是错,对就是对。” 周老师猛的一摔报纸:“照你的说法!错的是为你好的老师?对的是搞同性恋的你?!” 学校的教导主任,作为东亚家长的最贴切的二重身,也和大多数东亚家长一样,是万万讲不得道理的。是非对错不看事实,看的是态度,江潭一步踏错步步错,已经从光耀师门之人变成大逆不道之徒。 江潭此前在学校鲜少接触教导处,她这种好学生也没什么机会接触。因此首次交战,凭借一腔孤勇,见识了什么叫曲解,什么叫立威,此时此刻,她终于反应过来,这不是讲道理的地方,但已经晚了,箭在弦上不得不发,老师递过来的台阶也没了,她福至心灵,忽然又张口问:“所以你们想怎么样?” “怎么样?”周老师伸手拦住正欲说话的陈老师,“该处分处分,你那个保送名额,学校会再考虑。” 这次不等江潭反应过来,春瑾先不干了:“周老师,保送是大事,这种莫须有的指控把孩子叫过来敲打一下无可厚非,但怎么能真正耽误孩子前途呢?” 姓周的老师刚才开口只是气话,现在嘴嗫喏了几下,看到小班主任也敢跟他这种资历叫板,一时间骑虎难下。 办公室暗潮涌动,谁都没再开口。其他几个老师怎么想暂且不论,江潭被姓周的老师唬了一下,现在正陷入一种虚空的绝望里。 不能保送…… 她在学习上也没有漏洞,为什么要为了这种事低头呢?满打满算的生活她全力以赴到这个地步,难道世道是彻底跟她过不去,让她去追求一点幸福之后,就要放弃另一种可能? “嘭——” 门被突然打开,火箭班的班长钱修远匆忙闯进来:“老师!有人打架——” 这下顾不上什么早恋同性恋异性俩,老师们风风火火朝教学楼涌去,江潭被春瑾拉着手浑水摸鱼,本以为能逃过一劫。结果刚到教室楼梯口,混乱的尖叫声和劝架的怒吼声就交织往铆劲儿往她耳朵里灌,隐隐还有池落月的名字,江潭心一沉,往热闹的中央挤过去,一波又一波人潮汹涌,尽头是双手沾着血被好几个男生摁在地上的张俊豪,还有……躺在地上面容被红绸泼洒的池落月。 江潭踉跄着跪倒地上,老师们又赶忙掐着她的双臂把她拉起来,无声的救护车已经开进学校,江潭的脑子不受控制想:救护车到学校至少要20分钟,池落月一定是意识不清的时候才被叫了救护车……她就这么被晾在原地,还受了这么重的伤……她到底怎么样…… 池落月再醒来,身上的疼劲儿和麻药劲儿都一起飞远,她鼻梁断了,有脑震荡,眼睛模模糊糊撑住光的时候忍不住龇牙咧嘴,但当她发发现床前坐着看护的竟是江潭,池落月又收起来那副面相,轻轻露出一个笑。 “还疼吗?我去叫医生……”江潭明显被吓到了,还有点六神无主,池落月忙去回握她的手,捏捏江潭冰冷的掌心。 “我没事,那疯子打下来的时候我挡了,后面有人把他拉开我才装睡,谁知道真的睡过去,本身没什么大碍。” 池落月一字一顿解释,看江潭还不放心,又混不吝去做了个健美人士标准展示肌肉的动作。 以往总能轻易被她逗笑的江潭这次却没那么容易被糊弄,她盯着池落月,用红眼圈包裹一种使人不忍的怒意,就这么盯着池落月。 池落月一向是招架不住她的,这次也不例外。 其实在被张俊豪甩了一句莫名其妙的“变态”后,池落月没什么怒意,只是感到莫名,她甚至电波地想,难道自己下课睡着后梦游去男厕扒了张俊豪的裤子,才让此人露出士可杀不可辱的决绝。 想到这里,池落月自顾自笑了。她这人惯有此类毛病,除了跟江潭说话能十乘十集中注意力,和其他人相处总会跑偏。所以跟她玩的小孩总觉得她新奇,总觉得她神秘……但其实,池落月明白,自己只是没那么在乎别人的世界。 张俊豪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笑意刺得更痛,于是毫无作恶的品格,甚至也不洋洋得意,而是露出嫉恶如仇的表情狠狠道:“你们这种搞同性恋的,凭什么跟我争名次——你恶心,江潭也恶心,你们要断子绝孙——” 张俊豪话没说完,池落月就朝他走了一步。池落月生得高大,不是只有一米六几的张俊豪能平视的对象,于是他趔趄了一步,被池落月撑着手逼到墙角。 池落月拿手拍了他一巴掌,在张俊豪不可思议的目光中,冷冷道:“你管的倒宽,王八蛋,干什么了?” 张俊豪被激得脑袋热,本要反抗,却不料池落月不动声色擒住他的手,让他俩在外人看来只是别扭凑在一起。 “就你这三脚猫功夫,闹着玩呢?真是不声不响蔫儿坏,说,干什么了?” 张俊豪哼了一声,演上瘾了,自以为替天行道,声音也摆出好一副架子:“我妈说了,你们这种人都该枪毙,同性恋都该枪毙,我竟然还跟江潭这畜生比过成绩,恶心——!” 听他又满嘴喷粪骂江潭,池落月没客气,拎小鸡一样给张俊豪扯去楼道僻静处,结结实实给他肚子一拳。 张俊豪呕着酸水,哆哆嗦嗦蹲下了。 “再骂一句,你身上多的是打了不留痕迹的地方,我见你一次打你一次,打到你服气为止。” 张俊豪狠狠瞪住池落月:“你打死我你们也是下贱的同性恋,我告诉你,我撞见你们亲嘴了,一早告诉了老师,你当江潭那保送名额还拿得住?做梦去吧,我呸——!” 池落月往后躲了一步,那口痰没落在她脚下,她面色变了。 “张俊豪,是吧。”池落月眯着眼盯住他,“正常人谁多管这种鸡毛蒜皮的闲事,你怎么着?考不过江潭,就拿这种下作手段污蔑她?” “你放屁!” “看来是说中了。” “放你妈的狗屁!我才不会用这种手段!你们搞同性恋就是恶心,我看不惯!” “哦~我懂了。”池落月又给张俊豪的脸来了不轻不重几巴掌,幽幽说,“你特别害怕同性恋,怎么,被同性恋欺负过?” 张俊豪拍开池落月的手,脸都气红了:“谁会被你们这种东西欺负?” 池落月笑了,嘲讽问:“那你以为自己现在在干什么?跟我谈判?” 趁着张俊豪没反应过来,池落月理所当然推论:“一般来说,恐同恐成这样,一定是遭受过重大创伤,要么啊,就是被我们这些同性恋像蚂蚁一样踩到地上过,要么就是家里人谁是同性恋,你们全家从此一个字都不敢提——” 话没说完,张俊豪这小身板不知道哪来的力气,猛地推了一把池落月。池落月了然,笑得更冷,说的话也更戳人:“看来被我说中了,让我猜猜,爸妈有一个是同性恋?不要你了,把你当垃圾扔在原地,另一个就一直告诉你,揪着你耳朵转着圈,日日夜夜告诉你,同性恋不是好东西?在家里受了窝囊气,出来一看,我靠,别人活那么滋润,你这傻**一直当同性恋低你一等呢,结果现在同性恋不仅比你风光,比你厉害,还比你有人爱。你这阴沟里见不得人的蛆虫就不舒坦啊,一定得找点认同不可——” “闭嘴——!”张俊豪胡乱挥着拳头去打,池落月闪身,绊了他一脚,老小子就在地上滚了个灰头土脸。 “别在这儿打啊。”池落月凉凉道,“想替你那不知道死鬼爹还是死鬼妈讨公道,就大大方方的,搞什么偷袭?” 对张俊豪,池落月用了四成刻薄功力,但已经把此人激得失去理智,打铁要趁热,池落月没再犹豫,往后退了几步到人来人往的走廊,张俊豪又挥过来一拳,这次她没躲—— 打主意到江潭头上,江潭这人谨慎,估计也没空去管这种莫名其妙的恶意,池落月不一样,她内心有偏激的部分,拼上自己也要拉那王八蛋下水,王八蛋最在意规矩、成绩和名誉,池落月就叫他一个也拿不住。 当然,事情的经过池落月准备瞒住所有人,包括江潭。江潭的心干干净净,眼睛也亮晶晶,池落月不想让她受这个委屈。 江潭已经受了足够多委屈。 于是到最后,池落月卖了个乖又装了个可怜,轻轻说:“这张俊豪不正常,他家长等会儿来探病,我必须劝劝他们领他看看脑袋。” 第14章 第 14 章 重点班火箭班血溅当场,在学校被定性为一个恶**件。张俊豪的妈妈来了医院,是个面容饱经风霜的女人,局促地说想跟池落月家长谈谈。 池落月自己当了家,做出一副无辜样,不知道说了什么,反正让张俊豪的妈妈对她感恩戴德,抹着泪走出门去。病房的门关上后,走廊传来女人压抑的数落和扇儿子巴掌的声音。 江潭没去理会外面的动静,她的心也没有多痛快。池落月脸上的伤像是一把刀,连接着两人,牵一发动全身,她第一次想没罪找罪受,跟着池落月去疼。 “我没事,真的。”池落月觑着江潭的神色,一直去讨好她,“江潭,别难过。” 江潭没接茬,喉咙滚了几下,转移话题:“怎么没见你家里人?” 池落月破了相之后愈发不要脸:“你就是我的家里人。” 出院这天,江潭执意要送池落月回去,池落月一开始还耍赖,后面见躲不过,人渐渐也没那么活泼,最终还是没拒绝江潭。 离学校不到一公里的商品房里,池落月住在最后一栋的三楼。江潭搀着池落月,两人相互依偎朝着楼上走,仿佛一种相依为命的错觉。到了门前,池落月站定去掏钥匙,摸索了半天又说钥匙不见了。 江潭再迟钝也看出不对劲,但还没来得及询问,那扇她们难以逾越的大门就从里面被人打开,从池落月出事开始就没现身过的家人,终于全须全尾和江潭打了个照面—— 那是一个年迈的婆婆,开了门之后,也不说话,只是重新呆呆坐回靠近窗户的沙发上,犹如不在人间般望着天空出神。 池落月靠着江潭的身子僵了僵,然后露出个江潭没见过的讨好表情唤了人:“奶奶。” 房间依旧没有活物一般,池落月敛去神色,等再开口,语气近乎是祈求了:“我带了朋友,先回屋了。” 银针入海,何等寂静,一滴水花都没有掀起来。 池落月不再去奢求,她站直了身体,拉住江潭走进自己屋内,等关上门,才抱歉笑了笑。 江潭的心跳得如鼓如雷。 真是诡异……真是奇怪……她看到池落月吃了这么大一个闭门羹,在亲情关系上一塌糊涂,下意识的反应竟不是什么心疼。江潭宛如落进油台的老鼠,从不属于自己的世界中窃取了前所未有的快乐。这毫无疑问是卑劣的,甚至是一种低贱的狭隘。但江潭就是控制不住自己,她难以自持在心中回荡着一个声音: “我和她是一样的,我只有她,现在,她也只有我了。” 池落月不知道江潭的心思,亦或是,她现在无暇去再坚固江潭这微妙隐藏的心情。她在自己家成为了另一个人,一个被忽略的透明泡泡,连一句骂都不再能讨过来。 她没有打算把这一幕呈现给江潭……如果可以,她甚至希望自己和江潭认识的那一刻,她已经重获新生,此前种种,已与她无瓜葛,无可能…… 但她不能这么做。 她们在房间里各怀心事坐了一会儿,池落月提议回学校,江潭迫不及待答应下来。 保送的名额还是没保住,学校在其中做了什么手脚,江潭已无从得知。但至少明面上的理由,是另一个拿了更多奖项的学生,获得了比江潭更名正言顺的资格——那个人是钱修远。 春瑾来告诉江潭这件事的时候,觑着江潭的神色,又解释了很多所以然,她本意是宽慰江潭,却没听到和那天一般激烈的反驳,当下心头一酸,连忙说:“上海大学你去了也是吃亏,接下来还有自主招生,咱们看看?” 江潭倦怠点点头,趁着上课铃回座位了。 其实她隐隐能预料这个结果,保送是个德智体美劳综合评估的东西,学校一开始给她一个机会,一半是因为她的成绩,一半是出于教书育人的同情。这从来不是个十乘十有把握的事,江潭明白,但仍架不住心底的难过去拷问她。 但,也许是心里现在还装了另一个人,这拷问带来的痛苦不再和从前一般难以承受,江潭仍旧惆怅,依旧为生计头疼,但没有了那种站在悬崖边,时刻就要世界倾覆的错觉。 这就是所谓的依仗吗…… 依仗本人对这件事没什么自觉,只是此刻面上的担忧与江潭相比,有过之无不及。为了宽慰她,江潭说了自主招生的事,顷刻间,池落月川剧变脸,喜气洋洋开始规划起江潭的未来—— “去一趟上海吧,近,好大学也多,复旦、同济还有交大,过了能加好多分,你到时候高考就轻松点。” 是吗…… 或许吧…… 江潭想起自己初中的时候……甚至更遥远,在她父母还活着的时候,她的心愿就没顺利实现过,彼时她以为世上的天堑就是自己家了。后来没了家,她又以为世上的天堑不过是钱,成也有钱,败也没钱,她揣着一包滚烫的理想,给自己活得无比市侩,但即便如此,她也没怀疑过,也没后悔过……她总觉得所谓的困难都是一些不幸的连环锁,只要有耐心去求解,总能实现梦中那纯美的跨越。她在泥巴沟里没人把她当人看,她多么想靠着头脑走出去,那初中想做人上人的豪言,还回荡在生命的每一个角落,江潭曾以为,只要她走好每一步,这注定会实现—— 但,真的吗……江潭其实已经隐隐意识到,除了成绩之外,还有太多东西她矮人一头,有些东西的差距她没在意过,那么现在,她的成神之路上,她自然也说不出他们的名字。 没有名字的怪物是杀不死的,江潭一腔孤勇的不甘心,究竟又值几毛钱? “江潭,江潭?” “……怎么了。” “在想什么呢?” 在池落月过分明亮的眼睛里,江潭咬住舌尖,随口说:“我只是在想……高三我的学费和生活费怎么办?” 这是实话,如果保送顺利,这个问题其实迎刃而解,她去干一切能干的工作,总能赚到钱。但江潭的生活真的太破烂了,小小一个变故总能把她拖入深渊,让她深一脚浅一脚,折腾得不知死活。 池落月一愣,仿佛没想到是这么物质的问题;江潭也回过神,惊觉自己在池落月面前,竟可以说出这种没自尊的话。 有那么一刻,江潭差点掀桌子从池落月身边逃走。但这个荒谬的想法没能实现,因为池落月轻轻把手放在江潭的手上,郑重其事说:“我有钱。” 江潭浑身血液倒流,一时间近乎是回到自己曾经的冷酷:“你什么意思?” 池落月仿佛看不到这实质性的戒备似的,仍然笑着说:“你不是说了,你不会放开我,我的钱就是你的钱,你不该为这种事再惆怅了,江潭。” 这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 这不一样……江潭近乎是固执地重复。 被送礼物,吃池落月买的午餐和亲手做的饭,和真金白银花池落月的钱,不是一个概念……但具体是哪里不一样,惊惧的江潭竟一时说不出来。 “江潭……”池落月的刘海盖住眼睛,她用自己的手和江潭十指相扣,随后给了江潭一个哑然的理由—— “我们就只有彼此了,不是吗……” 我们一起去那充满了幻想的大城市吧,我们去过上新的日子吧,让我们把这伤心的、狼狈的、难忍的、艰涩的都抛却。你去一个了不起的好大学,我呢,考不上你那么好的学校,其他志愿一定填在你学校的旁边。大学啊,金光闪闪的大学,我们成年了,有了个好靠山,勤工俭学手到擒来,再也不要为日子发愁了。等我们有了钱,我们去租一间房子,只属于我们的房子,夏天我给你批发冰棍,冬天我给你炒栗子,我听说上海有一座植物园,我们一起去,好吗?江潭。 真的吗…… 真的,这种生活,我们一定可以实现。 复旦自主招生的面试,老师们挥挥手,示意下一个人进来。她们翻越了这孩子的资料——斜阳一中,常年断层第一,却是个理科生。复旦以文科斐然著名,老师们看着从门外走进来穿着不合身裙子的江潭,忽然好奇问了问—— 说一说你喜欢的书吧,分享一下你喜欢的段落。 这题不难,不如说太简单了,以至于江潭竟一时间没想到更聪明的答案,四周的声音渐渐消散,心中的声音却血肉挣扎着长出来,江潭近乎是本能地背诵道—— “上帝作证!上帝作证!北佬绝对无法打败我!我会挺过去。等这一切过去,我永远不会再挨饿!不,我的亲人朋友们也不会再挨饿!上帝作证,就算我要去偷,去杀人,我也绝不再挨饿!” ——《飘》 第15章 第 15 章 你相信命运吗?希腊神话里,命运三女神一刻不停为人类纺织金线,过去,现在和未来,花开花落不过是神明一合眼。佛教讲究因果,道教讲究因缘,世界犹如环环相扣的恶作剧,今天是明日的投影,明天是昨天的恩怨。 认识池落月的人都说她被宠坏了,她妈生她那一年并发症去世了,老爹一直没再结婚,带着她和奶奶住。池落月的老爹不是什么精明的生意人,只是个老老实实的工程师。当然,既然是老实人,自然也做不到八级工那么风光,混到头也不过一条生产线的小组长。 小组长在工作岗位上做一枚忠实的灯泡,但在家里,就是池落月不灭的太阳。池落月自小上蹿下跳,奶奶跟爸爸不舍得高声嚷嚷一句,可以说要星星不给月亮,给池落月宠成好一个魔头。招猫逗狗是基本操作,呼风唤雨也是生活常态,奶奶宠,爸爸爱,在咖啡没有普及万巷的年代,她吃过最大的苦甚至不是中药,而是为了给她清火特地做的苦瓜炒蛋。 池落月本以为这就是人生了,人生就是由一个又一个幸福的愿望组成的,她人聪明,漂亮,得意,性格开朗、有趣,带着一点刻薄的幽默,没经历过什么大的坎坷,世界围着她转是理所当然,她认为自己是相对的皇帝,绝对的主角。 上了初中后,青春期的激素变化让池落月愈发骄纵,她在平淡的幸福里渴望从未见识的新奇和刺激。她热爱幻想,沉迷动画和游戏。2005年,她生日礼物许愿要国内遍寻不得的一款中古手办,爸爸托了层层关系,联系上公司负责外贸的女同事,这才赶在生日前一天从日本给她买了回来。 池落月快乐极了,半开玩笑说要爸爸请这位阿姨来参加生日聚会,爸爸老大不小了,要学会把握自己的幸福啊。 池落月的爸爸——池骋,有着与他潇洒自由名字不相符的腼腆,池落月这句只是调侃,但他却仿佛听到自己期盼已久的答案,结巴着问:“月月……你,你想开了就好。” 池落月心中一惊,再去看爸爸的眼睛,那里竟翻涌着某种愧疚的讨好。她开始感到不安,仿佛过去所有幸福的日子都选在今天从掌心流尽。理智上她明白一切……可是爸爸,奶奶,你们不是说你们只有我了,我们三个会相依为命一辈子吗? 那位女同事在秋天成了池落月的后妈,她对待池落月很客气,进家门第一天表示,不用池落月改口,只用叫她阿姨。真是奇怪,只是瞬息的转换,这座房子却好像不再是池落月的家,她以前那种上房揭瓦的底气平白被削了一半。 阿姨名叫尚律,是不折不扣的现代女性,奶奶看到儿子有个伴,自然是欢欣的,一开始铆足了好婆婆的姿态,三餐都要给尚律做明白。尚律吃了一顿,算是礼貌,之后的统统拒绝,她用行动表明自己对婚姻的态度——她只是和池骋投缘,和池骋的家庭无关。 房子里逐渐摆满了尚律喜欢的花草和国外带回来的黑胶唱片,餐厅摆了两张桌子,一张是尚律和池骋的,原来的那一张,则坐着池落月和奶奶。池落月心里不好受,她知道奶奶也是,但她挑不出尚律的毛病,也不想挑尚律的毛病……她只是觉得,好好的一家人,怎么突然这么客气,家,难道不应该是一个放松撒欢的地方吗?现在家里肥皂都要有两块,尚律洗手的那块,要是被奶奶用了,她就会丢掉重新再买。 爸爸也变了,从前那个沉默寡言的工程师终于迎来了自己的第二春,他任凭自己沉溺在尚律怀中,开始变得健谈,他爱一个人的姿态就是全心的奉献,全身心改变——从前奉献给奶奶和池落月,如今奉献给自己近乎完美的老婆。尚律带给他的快乐抚平了原来的苦闷,他低着头仿佛老黄牛一般出了大半辈子力气,尚聿给了他一个理所应当的出口,他值得,且应该尊重自己的感受。 2006年的新年,池骋是跟着尚律去日本过的,池落月在家里一个人说单口相声说个不停,生怕奶奶因为心里的挂念难受。年夜饭池落月亲自操刀,做了三个家常菜,老太太土生土长的江浙一代人,以往他们过年都没怎么看春晚,而是顺着老太太看评弹磁带,今晚却破天荒打开了电视,要孙女和自己一起看。 钟表走到十二点,新年来了,万千烟花齐齐绽放,照不到屋里,只能听到隆隆的响声。爸爸没回来,老太太眼皮半合,强撑着不去睡觉,最后还是池落月撒娇逗乐半天,才哄得她撑着膝盖往屋里走。 家里变得好安静,安静到连钟声都似乎飞远了。往年这个时候,奶奶睡了,池落月跟爸爸还会胡吃海喝一顿,最后给亲爹灌醉,趁机豪夺许多零花钱。池落月刷干净了最后一个碗,心里依旧空空的,她从出生起没感觉过的情绪这半年发酵个不停,她也快要不理解自己到底在难过什么……也许只是思念吧,毕竟过年了,爸爸怎么也不给家里打个电话……过年了,我们都很想他…… 元宵前一晚,池骋跟尚律才落地回家,尚律看起来不是很情愿,饭桌上也没给池骋什么好脸色。小两口吵架,奶奶一向是装看不见的,但池落月早就因为过年的事心里有气,此时忍不住插嘴:“爸爸,阿姨跟你吵架,你来我们这桌吃吧?” 池骋慌张且为难地看了池落月一眼,似乎想解释什么,尚律把手上的筷子一拍,男人嗫喏了几下嘴唇,终究什么都没说。 池落月心理那道栅栏一下被滔天的委屈冲翻了,她不是什么省油的灯,以前不是,这半年算是强忍。眼看自己跟自己亲爹说话都没人理,池落月彻底混蛋了,碗一推,就人高马大朝尚律那桌走过去。 “爸爸,你为什么不理我?我要是说错了,你就批评我,跟我吵架。为什么……为什么不和我说话?” “怎么没和你说话……”池骋有些尴尬地望着池落月,打马虎眼,“这不是吃饭嘛,有什么事吃完饭说。” “我不。” “月月……” 池骋的脸上爬满了为难的神色,尚律倒是如常夹着菜,只当池落月是空气。 池落月冷笑一声,拿手拍下尚律的碗筷:“你也别吃了,阿姨,这么喜欢分家,你和我爸怎么不分出去?” 尚律没恼,只是平静笑了一下。她没接池落月话茬,只是拿手怼了怼池骋:“你说。” 池骋宛如尿急,看起来快哭了。 在这一刻,池落月的直觉忽然叫住了她,让她不要再去深究这捅破的窗户纸后的所有。有些事稀里糊涂的时候,反而能叫所有人的心都七上八下放在里面;要是彻底把话说开,涛涛河流就再也不能回头了…… 池落月终于明白自己心里的感受是什么,倏然之间,说不说话,坐不坐一桌,过年回不回来都不再有所谓——池落月在害怕,她害怕这个家散了……于是她想冲过去阻止爸爸再继续说下去,可惜为时已晚—— “月月,妈……我跟小律准备搬出去,以后每周来看看你们,房子也物色好了,就这两周吧……” 池落月愣在原地,来不及说什么,一向温和的奶奶却站起来指着池骋的鼻子开始骂:“你疯了!月月还没成年!还没上大学!你们走了,我一个老婆子,过两年难道还要我孙女来照顾我吗?!” “妈……”池骋窝囊地低着头,把尚律挡在身后,“你不是有退休金吗……” “什么意思?你这个当爹的,一毛钱都不打算给月月出了?” “大学学费给她攒了一年,之后就靠她自己了……妈,你退休金我可没要过,我跟小律之后要是有孩子,孩子也不会让你带,我们也要考虑我们小孩的未来……你跟月月够花了……” “我打死你个戆卵——” 池落月从来没见过奶奶如此健步如飞的样子,要不是这场吵架的起源过于震撼,她现在一定会被奶奶的英姿逗到前仰后合。 但池落月现在丁点笑不出来。 搬家公司动作很快,池落月每次放学回家,家里的东西都会空下去一点。最后一天,一直没露面的爸爸回来了,他是问奶奶要户口本的,他准备把池落月的户口从自己名下迁出去,然后腾位置给他的妻子,还有未出生的小孩。 这就是结束了吗? 自己的爸爸,已经不再是自己的爸爸,而是别人的丈夫和父亲了。以后家里也不会有爸爸的影子,自己想吃什么想玩什么也不能对爸爸撒娇了,以后每次过年,家里只会有自己和奶奶……自己再去爸爸的房子里,就是客人了,尚律不喜欢外人在家,说不定都吃不到一口晚饭…… “爸爸……”与池骋擦肩错身的时候,池落月第一次低头了。她今年十五岁,成长来得太迟,终于逼她学会了世上没有理所当然,“爸爸……我过生日,你还会来吗……” 也许是尚律不在身边,池骋的神色轻松了很多……也许只是因为他要开启新生活,所以对这个旧日子里的闺女,也可以有好脸色—— “当然,月月的生日爸爸当然要回来,但平时,爸爸和阿姨也有自己的家了,月月懂事,照顾好奶奶啊。” 新的家…… 池落月拿脚尖去划拉瓷砖缝,有点想哭。 我的家人只有你和奶奶,爸爸……你的新家,没有我们吗…… 2006年的生日,池骋已经错过了,2007年的生日,也是寂然无声。池落月是有些悲痛,但她正是有自尊的年纪,那一次低头没结果之后,就不会有第二次。尚律和池骋搬走后,家空了大半,池落月一开始不懂事,拿自己攒的零花钱买了许多漫画和手办,给屋里填满,仿佛要把爸爸跟尚律存在过的证据都一炮仗点成烟消云散。但很快,她意识到此举的不妥之处——奶奶的退休金有限,她再也不能和从前一样骄纵花钱了。 爸爸离开后,奶奶一夜之间老了许多……以前她只是年纪大,现在,却有了迟暮的姿态。她总是忘事,动作也没以前利索,池落月怕她再磕着碰着,从此在家里包揽做饭大权,变着法子逗老太太。 但老太太的笑容还是越来越淡,脸上的困惑也越来越多。 这是初三最后一年,夏风习习,今晚就是奶奶生日,池落月想到两年前,爸爸领她去厂里食堂蹭饭,池落月人长得美,成绩也漂亮,让周围叔叔阿姨好一阵搓扁揉圆。有人调侃池骋,囡囡成绩这么好,以后不得出国发展? 爸爸那时候怎么说来着…… “唉——”一向和蔼的爸爸露出那种不舍的祈求,“她要是一个人出去,我和她奶奶心都要操碎了,还是在家好,在家多久都行,我养得起……” “你啊……”同事们笑着调侃,“慈父多败儿。” 爸爸……你不是舍不得我一个人吗?为什么要把我丢下…… 池落月静静站在原地想了一会儿,带着买好的蛋糕回到了家。 奶奶,你有什么愿望,告诉我吧? ……月月,给你爸打电话,我过生,他必须回来。 电话接通后,池骋喂了两声,问怎么了,家里出什么事了吗?池落月沉默了一下,才开口喊:“爸……” “谁打电话来了?”尚律的声音不远不近传过来。 “没谁,没谁……”池骋应付了两句,把电话挂断。 池落月拿着话筒,在这茫茫夏夜,她手脚霎时间冰冷,心却是跳得发烫。她几乎是带着被羞辱的愤恨重新把电话拨了回去,撒了一个让池骋不能拒绝的谎言:“池骋,奶奶病了,你快回来——!” “月月——!” 池骋还想问什么,池落月已经全然不在乎,她利落拔下电话线,若无其事坐回了餐桌上。 你相信命运吗…… 老师曾经问池落月,她上课支着头打盹,说不相信,命运都在我手中。 老师笑了,说那当然,命运其实就是人为的因果,一环扣着一环。 池落月骄纵的一个请求,让池骋认识了尚律;而这次,池落月泄愤的一通电话,让池骋慌不择路往回赶的时候,生命被来不及刹车的公交带走。 池落月搀扶着奶奶,赶去医院见池骋最后一面,池骋浑身插着管子,医生说他脑死亡了,没有意识,家属签了放弃抢救,今晚就要再见。池落月恍惚站在床前,有些不敢认……这是爸爸吗?头被包得严严实实,一点也不像他……奶奶在看到他的第一眼就晕了过去,被送去抢救,现在着偌大的病房,只剩下池骋和池落月。 爸爸…… 池落月在心里叫了一声,可惜没有人回应她。 爸爸…… 池落月轻轻拉住池骋的手,把自己的脸贴了上去:“对不起,爸爸……” 有一滴泪划过池骋的眼角,所有仪器发出嗡鸣,医生走进来,尚律也匆匆跟上,她脸上的妆花成一团,见了池落月,抬手甩了她一个巴掌—— 池落月其实能躲开,但她没有躲。 如果能换回爸爸的生命,把她打死了又如何呢…… 火化那天,工作人员说直系亲属可以跟进去一个,帮忙捡一块骨头,让泉下人心安。尚律本来要进去,却被池落月拉住衣角。少女完全落了下风,现在能做的只是祈求:“让我也进去,行吗?” 女人沉默了一下,抽回自己的衣服,没同意,也没开口拒绝。 爸爸的脸已经被盖上了,他这一辈子为数不多的好日子,让这个不懂事的女儿给搅得稀碎。池落月看着爸爸化了妆的脸,静静想,男人会不会恨她?到了时间,工作人员问家属还有什么要交代的?池落月忽然脑子短路把自己穿的短袖和裤子脱了,惊诧众人。 这身衣服是爸爸给她买的,是爸爸送她最后的礼物。池落月只是想……只是想让爸爸将衣服一起带走,不要忘记她…… 对不起,爸爸,下辈子能不能还做你的女儿……我不想说再见…… 人走的一瞬间,那些恩怨按理说都该两清。池落月没有,她现在一点爸爸不好的地方都记不起来,她只记得爸爸对她好的时候…… 她惊世骇俗地仓促,工作人员始料未及,最后只能从火葬场掏出一个化肥袋给她,让她凑合凑合遮掩。 尚律身为妻子,带走了爸爸的所有财产,除了爸爸曾经承诺给池落月的那一份大学学费。之后她将池骋的东西重新送回奶奶和池落月的家,自己办了出国,这次参与完火化和埋葬,她晚上就要搭飞机走了。 直到离开前,她也一句话没有和池落月说。而奶奶从医院回来后,也不再和池落月说话了。池落月曾疑心自己是聋了,后来开始疑心,这是世界对她的惩罚,让她这么一个现眼包活在无声的真实里,谁都不能再看到她。 从陵园回家的路上,池落月一身奇装异服,试着跟周围人打招呼,但大家或许以为这是个疯子,都装作没看见她……世界太安静了,安静到池落月想,如果老天有眼的话,现在就让她一命换一命吧。 前路的一个少女忽然停下自行车,原地趴在车把上。池落月有点好奇这人怎么了,于是无所谓地想,要是这个人再不和自己说话,自己就去死吧。 她走上前道:“小妹——” 江潭狠狠瞪了她一眼—— “干嘛!” 第16章 第 16 章 池落月本以为暑假的邂逅是一个意外,但当开学见到了江潭之后,池落月想起了那个久违的概念—— 这或许是命运使然。 她开始忍不住关注江潭,少女似乎过着某种世外高人的生活,活在旁人无法涉猎的罩子里。罩子里是一个怎样的世界?池落月好奇,一花一世界,一叶一菩提,她承认自己想重新获得所有的注意,如果一个世界你只有我,我只有你,那我们会不会再也不能抛弃彼此…… 过去世界已轰然倒塌,她迫切需要个空白躲进去。 江潭比池落月幻想过的所有可能都要不容易,自己目前的一切都只能算是自作自受,怨不得任何人。可是江潭呢……江潭什么都没做错,和软弱求死的自己相比,她是那么问心无愧,那么想活。池落月看着江潭在命运里浮沉,宛若不死骑士,肉身消殒,也要厮杀殆尽最后一丝灵魂。池落月在江潭身上感受到某种力量,她如饥似渴地默默享用,不敢高声语,恐惊天上人。 江潭逐渐成了她新的太阳,那无声的世界与池落月渐行渐远,在江潭面前,她好像可以重新做回那个没心没肺的小孩,看着江潭因为她犯傻而弯弯的眉眼。她喜欢对江潭好,她不想要任何江潭的回报,池落月近乎是迫切地希望江潭能给她一席之地,江潭对此无知无觉。 第一次送江潭回家的夜晚,池落月担心江潭没吃饭,去买了一份馄饨。氤氲的热气隔开两人,她看着江潭冻红的耳尖,猝不及防感到尖锐的心痛,于是连忙用手想去焐热。 江潭吃了一惊,抬眼去看她。池落月福至心灵,忽然借着湿冷的北风说了句真心话。 她说:“幸好有你,江潭。” “什么?”被捂住耳朵的江潭没有听清。 池落月哑然,最后笑笑说:“你,你冷不冷?” 江潭是一个清晰的锚点,池落月在她身上长大了,虽然这成长来得太晚。她几乎是无所求地在江潭身上投入了自己的一切——关注、爱护和金钱。她在这个过程中,前所未有理解池骋对尚律的感情,因为这感情甚至无关对方,只是一种近乎痴狂的一厢情愿。 池落月只是想江潭能幸福点,再幸福一点……她在陪伴着江潭的过程中乐此不疲,仿佛洗刷了身上固有的罪孽。她知道江潭自尊心强,于是忍不住为她考虑,就连接济她都变得偷偷摸摸。 又是一年除夕,有远房亲戚来看望奶奶,提出要把老人家接过去住几天。见了故人,奶奶兴致还算不错,和对方一家人说了不少话。那家人问池落月要一起去吗?池落月看看奶奶的背影,说:不了吧? 她做了几道菜,骑车到江潭楼下。她等在路灯冰冷的黄晕里,再难迈出最后一步。身后忽然传来自行车声,江潭从黑暗中走来,诧异地望着她,池落月这一刻清楚明白,自己一辈子也不想离开江潭。 她无比希望江潭带给她意义、价值和希望。她迫切想要和这和这个人缔结真正牢不可破的联系,即便要无死无悔吻下去 她在江潭的大包小包里塞上八百块,扯谎是江潭老板发善心。看着江潭打电话去验证,她竟像个傻子一般想,希望这无伤大雅的谎再也不要被戳穿。 她在江潭身上留下许多妄念,说起过的那些畅想,仿佛真的能在未来某一天实现。 但…… 上大学的钱只有一份,池落月于是在心里默默说,等等我,江潭。 第17章 第 17 章 “你说你不和我过去了……是什么意思?” “对不起……骗了你,江潭。我……我要留下照顾奶奶。” “为什么?” “江潭……” “为什么?她看起来根本不爱你,为什么要放弃我……” “江潭,我没有放弃你——我,我明年就过去找你,我保证!” “……你怎么能骗我?人人都可以骗我……但是你怎么能骗我……我以为只有你……我以为只有你永远不会伤害我……” “江潭……” “你知道吗——” 你知道吗,我被你的爱变成一个软弱的人了,我从前从来不会哭,现在却哭得如此难看,想窝在你的怀里有今日没明日,你让我堕落!你让我幻想了太多!你让我不想再活在幻想的未来里,我想活在有你的现实中。你让我过去的一切显得像个笑话!你让我……你让我竟然想像你这么活…… “池落月,只要你今天说一句,你说一句想要和我在一起,我……” 池落月先一步上前捂住了她的嘴, “别说了,江潭,飞吧,去那所漂亮的大学上学,去我们都喜欢的上海生活,飞远点,离所有你想摆脱的都远一点……我向你保证,我一定会去找你!” “我不信!我不会再相信你!我恨你!我恨我自己!我恨自己爱你爱到死,我恨得巴不得你死了,你从未出现过。我恨我自己!我恨我自己是下贱的小人!恨我自己不想和你过那样的生活!” 江潭踏上即将发动的火车,在咔嚓咔嚓的声音中泪流个不停。包里鼓鼓囊囊的,都是池落月给她收拾的行李,她伸手去摸,摸到包里有奇怪的东西,打开之后,竟然是一包还温着的糖炒栗子和一叠有零有整的钱,池落月手眼通天,不知道什么时候放进她包里的,那栗子的包装上还画了个滑稽的笑脸。 江潭忽然很想很想池落月。 她在大学拼命打工,拼命学习,拿奖学金,一个人过上当时和池落月畅想的,属于两个人的生活。开学后的第一个假期,江潭这种铁毛公鸡特地买了车票回去,她想抱住池落月,想低头告诉她,对不起,我不该和你吵架。 回到家之后,发现池落月的家空了,一打听才知道,池落月的奶奶不久前去世,池落月从那以后不知所踪。天大地大,两个小孩连一部电话都没有,曾经转个身可以遇到的人,重逢起来却如浩瀚宇宙摘星寻尘,竟仿佛再也不能相见。 转眼过去这么多年,江潭长大了,依旧性格强硬,说一不二,但是学会了一点圆滑。现在,她带着满兜恍惚的记忆从何似云家离开,想到昨日种种,还未消化,天空就落下大雨,把她浇得一如多年前狼狈。 江潭拄着拐杖,人群都在向前跑,她被抛在身后,一如既往,理所当然。 一个人影逆着避雨的人流,朝着江潭走来,她穿着咖啡师的围裙,举着一把透明的塑料伞,人高瘦,依旧漂亮,利落,留着一点红色挑染。她把伞给江潭这个残疾人撑上,做好事留大名说:顾客啊,要不要进去喝杯咖啡,我们老板是英国回来的主理人,我是店长,池落月。 池落月? 江潭猛地抬起头,不可置信踉跄着去摸这女人没个正形的脸:“真的是你?” 江……江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