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回与冷面夫君和离时》
1. 囚困
永定十三年冬,汴京城一夜间渡了雪,行人呼吸间,能依稀瞧见枯木间升腾而起的缕缕白雾。
朱红宫墙高耸林立,将高低错落的宫殿团团围住,结冰溜子的屋檐下,金砖雕漆的殿门紧紧闭着。
琳琅阁内炭已烧尽,宫人们噤若寒蝉地守在一旁,目光紧紧跟随着殿内着华贵罗裳、赤足而立的女子。
“林姑娘,太子殿下说待他处理完事就来陪您。”最近的那位小宫女的声音细如蚊呐,袖下的手指不安地绞在身前。
一个时辰前她们去请太子时,得到的便是这套说辞,其中的疏离推脱之意可见一斑。
女子掀眸发出一声轻嗤,眼瞳中浸满了冰冷:“他苏池费尽心机剿我林家满门,此刻却又不敢见我。”
“胆小鼠辈。”
空气中一片死寂,殿内众人面面相觑,恐怕这全天下敢如此直言太子名讳的,也只有眼前这女子——林国公嫡女林姝妤。
太子殿下还在亲王时期,就与这位林姑娘交好,自她入宫后,太子更是倾其宠爱,以至其风头更胜过后来的太子妃。
要知道——
这位林姑娘可是嫁过人的。
“林姑娘,殿下对您总归是偏爱的,国公府出事,殿下也没.............”
啪地一声脆响,林姝妤手上的木书简落了地,她眼光凌厉扫过,那小宫婢便被吓得即刻跪软在地。
自国公府出事以来,琳琅阁里的宫人可算是领教了何为脾气不好了。
只要太子殿下步入这东宫偏殿的小院,便立即有花瓶首饰之类的东西砸出来。
整日整夜,东宫内都是叮叮当当的脆响。
除却性格里的蛮,林姝妤却偏生了张能容她作天作地的脸,明艳绮丽有余,眉宇间气度天成,不怒自威,宛若一株骄傲盛放的牡丹。
在众人以为她要借题发作、纷纷提心吊胆之时,只听这位贵女轻叹了声:“罢了,你们去帮我传话,就说——我很是想他,有话想同他讲。”
女子状若无意地拢了拢耳后的发,手再放下时,袖口下却划过一抹寒光。
三月前,林国公因私贪税银获罪,致使军费告警、粮饷短缺,太子苏池亲自带人抄了这位昔日恩师的家,男丁斩首、女眷流放,林氏一族如今便只剩她一人,被困在这东宫,做一只余生无望的金丝雀。
林姝妤端起茶盏轻抿了口茶,眸光轻动,她望着苏池的带刀近侍齐穆离开的背影,眼底逐渐一片冰冷。
她爹,是被冤枉的。
苏池以亲近她为名,实则暗中结交与她林家来往密切的世家,又在获取支持后,将不愿与他们同流合污的林家一脚踢开,反安上了个罪名意图将其铲除。
真是好心机,好手段,怪她溺于情爱,瞎了眼没识破此人的真面目。
这时,一阵步摇璎珞珠翠交织的叮铛脆响传来,头顶凤冠、身披鎏金绣罗裙女子踱步而来。
“太子妃娘娘,殿下说过您不能踏足琳琅阁——”林姝妤身侧的宫婢急忙上前去拦挡。
“无妨,本宫也就是与妹妹来说几句话。”穆青黎笑起时仿若春水绽开,很是温柔,其身后的宫女太监却将琳琅阁的宫人团团围住。
林姝妤瞥她一眼,又淡淡收回目光。
穆青黎也不恼,提着规矩的步子缓缓行至林姝妤身边,瞧了眼她那交叠起的腿,赤裸如玉的足,轻笑了声:“上回我们说到哪了?让本宫回忆回忆。”
“说到林国公到死也没敢信,他的死,竟是由他亲近的小辈、他女儿全心信赖的心上人一手造成。”
林姝妤袖口下握着金钗的指节发白,这些话,她已数不清这三月来有多少人想方设法要让她听见:
太子妃的亲爹穆太尉将林国公贪污和残害忠良的罪证交与朝廷,太子殿下明察秋毫,未因林国公曾是其师长便有所纵容,反而主动请旨与穆太尉一同除奸。
可她爹爹一生清正廉明,又怎会做那贪墨军饷、误了战时的糊涂事?
偌大的琳琅殿寂静无声,穆青黎见林姝妤神色没有一丝变化,像是对她的话置若罔闻。
她掩下对那份清高和自若的嫉妒,轻笑着起身,纤手轻抚壁挂上的画像。
精致裱装的羊皮纸上,穿着烟霞蜀锦流云袍的女子立在汴河的石桥上观月,峨眉弯弯,唇瓣轻抿,只是世家贵女礼貌性的一笑,却也让画中人看起来高不可攀、尊贵无比。
“阿妤,本宫曾经也很羡慕你。”穆青黎偏过脸来,抬手拢了拢梳得一丝不苟的鬓发。
“有优渥的家世,恩爱的双亲,还有——阿池。”穆青黎似是怅惘地一叹:“可惜,现在的你,什么都没有了。”
“林国公、国公夫人、世子——他们都死了,国公府,只剩你了。”
林姝妤心口猛然一颤,双足踩在冰冷的地面上,像是要将地踏穿。
她冷冷地睨着她,眼神里却写满了怜悯。
穆家协太子查证国公府罪证,肃清朝廷蛀虫,借由此事,穆家在朝地位更是稳固如山。
然而——再多的门楣荣光,也掩盖不了小人得志、落井下石的腐烂内里。
穆青黎指甲从画上擦过,她嗤道:“妹妹,可知本宫方才在殿前看见了什么?”
林姝妤斜眼睨她,又淡淡收回目光。
她身为世家贵女之首,从小以与公主等同的规格养大,从未学过讨好二字怎写。
三年前,她入宫后不久,就得到了苏池娶穆青黎为太子妃的消息,她与苏池赌气三月后终究为爱妥协原谅,但她坚持不要侧妃名分,只是伴在苏池身边。
若无正妻位,她宁可不要。
就像她懒得听整日苦心钻营、自降身段的人多说一句话。
穆青黎,便是其中一个。
望着林姝妤神色淡淡、高高在上的姿态,穆青黎恨得牙痒痒,她攥着茶盏的手指收拢,目光如毒蛇般盯着面前的女子,一字一顿:
“顾如栩,他回宫了。”
话音落下,林姝妤眼神出现一丝变化。
顾。如。栩。
因林国公府贪墨军饷案牵连,时在东征的定远将军顾如栩被胡人围困萍水,此一役死伤惨重,身为军中统帅的顾如栩下落不明。
那个——与她成亲三年,宛若寒冰的前夫。
穆青黎注意到她神色有异,笑容更深了些,她将茶盏里的浮沫撇去,轻声道:“顾如栩他.........谋反。”
绵软的声音在大殿回响,宛若针落地般轻飘飘,却直扎人心。
林姝妤袖袍下的手一抖,金钗差点落了地。
在她的认知里,她的这位将军前夫,性格冷漠简单,生命里除了带兵打仗,再无其他。
顾如栩的书房里摆满了兵书,陈旧的衣柜里,除却几套水洗发白的常服,便是带着血气从未散尽的盔甲。
且不论她虽与这位寒门出身的将军前夫关系不好,单凭林家案连累了他吃了败仗,她心中终是有些愧对的。
但话说回来,顾如栩受皇恩,吃官家饭,除了带兵打仗,生活爱好再无其他,这样寡淡如水、简单至极的一人,又怎会谋反?
这时,耳畔再度传来穆青黎的轻笑声:
“顾如栩啊,未经应允,带兵入京,求陛下放你出宫,陛下不允,他竟拿刀横在殿前。”
声音里带了一丝残忍的天真,穆青黎拨弄着指尖的蔻丹,笑道:“阿池亲自带御林军剿了他,此等不臣贼,是该赐死——”
林姝妤只觉穆青黎的声音愈发渺远,心神怔忪间,掌中的金钗落了地。
永定七年,陛下亲旨,将林国公嫡女、世家贵女典范林姝妤,指婚给寒门出身、却战功显赫的少年将军顾如栩。
为拒婚事,她在家中大闹一场,但终是圣上指婚,抗争无果,她怀揣满腔的怨气嫁入定远将军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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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看不惯他山野出身,一介草莽,对他的看轻和厌恶溢于言表。
他自也待她冷漠,除却用富贵荣华满足她这个将军夫人该有的体面,其它别的,他便再给不了。
三年期满,她任户部员外郎的哥哥在朝廷站稳脚跟,她奔赴苏池的心思再按捺不住,主动向顾如栩提出和离。
那时,顾如栩在距上京足有千里之遥的临川剿匪,她却一刻也等不了,让他三日之内务必回京。
那时的场景还历历在目:
她懒卧于银狐裘铺盖的红玉髓石床上,纤细白嫩的手指轻轻敲着翡翠几案,用高高在上的语气对他说出和离二字。
顾如栩身披的玉白锦袍被风扬起一角,林姝妤注意到,那典雅矜贵的素袍下沾染血色的鹿皮靴。
她正心里计较他的战靴会否弄脏她的虎皮地毯,便听到此人不带感情的应声。
顾如栩那样的人,该是厌她厌至了极点,才会在她提出和离时,几乎没有任何犹豫。
她的美貌在整个上京都享富盛名,若是正常男人,有个如此体面的妻子在家,要扔掉时,也是会犹豫三分的。
而他定是躲她都来不及,才会同意得如此痛快。
加上受国公府贪税案的影响,前线辎重无法保障,以至于顾如栩大军惨败,不明真相的他定对国公府的每一个人都恨之入骨,自然也包括了她。
当然,他最恨的,一定还是她。
这个昔日对他不屑一顾、成亲三年没有给过他一天好脸色的前妻——
一个与他所出身的寒门、该是势不两立的世家贵女。
给他一段被人耻笑的婚姻,又因她家事牵连,将他爱重的将士永远困在异乡的黄土。
这样恨她的前夫,就算没有死在战场上,又怎会千里迢迢归京来寻她呢?
只怕寻她,也只为了大肆嘲笑或折辱她罢了。
想到这里,林姝妤莫名觉得几分安慰,她冷眼看向穆青黎,扯动嘴角:“怎么可能?你以为我会信你?”
穆青黎瞥见林姝妤的短暂失神,笑着从地下捡起金钗,递到她的手上,又将她的手指根根合拢。
“阿妤,你现在这幅狼狈模样,昔日的同窗好友,却无一人为你说话,阿池他在那个位子,终究是左右为难。”
“谁能想到,最后一个来救你的,竟只是个籍籍无名的寒门小子,还是你从未放在眼里的前夫?”
她笑得畅快,神色又忽地讳莫如深,“阿妤,你生性高傲,身边却从来花团锦簇,但谁能想到,你最终还是孤家寡人一个。”
“可怜呐——可怜——”
林姝妤握着那根金钗,手心却比那钗更寒凉。
“闻到这血腥味了么?”穆青黎笑看着眼前人泛白的指节,“其中便有你那可怜前夫的,可惜他到死,还在念你的名字,而你却连一个正眼都未给过他。”
“你不是恨他么,恨他娶了你,让你和阿池修不成正果,但如今看来,你与他才是最为相配。”
“死了的孤魂野鬼,一起下地狱,做对野鸳鸯不好么——”穆青黎定定地望着她,“而本宫,会和阿池百年欢好,朝共白头。”
“说完了么?”林姝妤不耐地打断,眼里敛着高高在上的冷傲,肩头却不自主地微微发抖。
袖口下,她握着金钗的手已血肉模糊,冷风从袖口灌入,将痛感驱得聊胜于无。
见状,穆青黎脸上露出点意味深长,她看了眼身旁婢女,立刻有人将什么东西呈了上来。
“这会儿阿池已派人前去将军府抄家了,本宫特意令人给阿妤你带回来一件礼物。”她笑着将一卷轴塞在了林姝妤手里。
浓烈的血腥味扑面而来,林姝妤皱眉将那卷轴打开,目光却在触及那血文的瞬间凝固:
臣恳请陛下念及臣多年为吾皇鞠躬尽瘁,忘乎生死于外之情分,庇佑吾妻阿妤平安,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2. 逃离
落款处顾如栩三个大字刺目,落款时间,却早于三月前国公府出事。
林姝妤看着那狗爬式的字迹,喉咙像是被浸水的棉花堵住,一时间五味杂陈,酸涩感受涌上心头,震得她心口疼痛。
耳边穆青黎的讥讽声愈发渺远,她只能听见自己加速的心跳。
那个她从未给过好脸色的寒冰前夫,被她家族所累的粗野将军,没有像昔日围在她身边讨好阿谀的那些人一般落井下石,反是不计前嫌地为她请了一道平安旨。
她失神间,未能注意到殿外走来的那道熟悉身影。
直到那人走近,脚步又急又重。
苏池匆匆赶来,身披金甲,一向温和的脸容上有几分失态,更多的——
是愤怒。
“穆青黎,孤让你不要来琳琅阁,你是将孤的话当做耳旁风么?”苏池的脸色近乎狰狞,脖颈上青筋暴起。
林姝妤目光冷然地盯着那人,那金黄衣袍上的鲜血无比刺目,像是雪地里开出的片片梅花,惊心动魄。
她趁着穆青黎神色僵硬时,一把握住她的手。
冰冷的金钗在二人指尖温度里愈渐滚烫,她仿佛能听见自己的心在狂跳。
咚——咚——咚——咚——咚
下一瞬,手部猛然发力,斩钉截铁朝自己心脏刺去——
穆青黎面色瞬间惨白,她瞧见自己的手握着那支金钗,精确无疑地刺入了眼前人的胸口——
林姝妤扯了扯唇角,无比冷漠地看着身前乱作一团的人。
温热的血从胸口漫出,和着凛冬二月的寒浸湿了前襟,身体的热度逐渐流失,眼皮也越来越沉,直至视线一片漆黑。
最后,她脑中勾勒的画面,竟清晰而又陌生:
是一张清冷到生硬的脸。
一个疑问也同时在脑海中成形:
顾如栩。
是为了带她逃离这看不见天日的东宫,抛去这用金玉砖石铺就的繁华么——
。
“前些天闹着要与我们将军和离搞得人尽皆知,临近日子,自己却病倒了,我看啊,这就是遭报应了!”
“你胡说什么?我们夫人只是遭了风寒,很快就会好的!等我们夫人一好,我们便离开这鬼地方,一刻也不多呆!谁稀罕与你们莽夫为伍?”
“你——你说谁是莽夫?”
“说的就是你,你还有你——”
林姝妤顶着昏沉的脑袋,艰难支开眼皮,隐约看见几人面红耳赤地在辩,一声更比一声高,大有互掐的架势。
视线逐渐清晰,当她彻底看清那几人的脸时,泪水顷刻上涌,隐隐模糊了视线。
“夫人,您醒啦?”冬草一把推开面色忿忿的少年,蹲到榻前,紧握女子的双手。
这时,站在一旁神色不悦的少年走近了,冷声道:“夫人,将军说他不回来吃饭了,和离书已按您的要求准备好,您按印后随时都可以离开!”
林姝妤怔怔望着面有愠色的少年,第一次觉得这个捣蛋鬼混不吝少年如此可亲。
眼前这场面,不就是她与顾如栩提合离那日发生过的么?
她泪眼朦胧地望了眼四周,这是她住了整整三年的松庭居——
她回到了与顾如栩提出和离的那天。
林姝妤只觉心脏狂跳,激动的情绪搅得她胸口滚烫。
本以为她真如穆青黎所说,含恨而死、惨淡结局。
如今竟有了重头再来的机会——
一个报前世灭族之仇、令亲友免遭于难的机会。
她还未来得及消化情绪,只听冬草又嚷道:“谁稀罕与你们这群粗人吃饭,苏公子的马车还在外头等着我们夫人呢!”
苏池。林姝妤面色微变,脑海中无端浮现她死前那人哭作一团的脸。
如今看来,是那样虚伪、不堪。
林姝妤深吸一口气,直勾勾盯着抱臂面露不屑的少年,一字一顿问:“顾如栩呢?”
宁流不耐地回应:“都说了将军不回来吃饭了,您按了手印,就可以离开了!”
林姝妤再没有听清屋中两方水火不容似的争吵,而是径直起身走向桌案。
目光静落在那灰白的锦帛上,和离二字颇为刺眼,她感到脸上火辣辣的疼痛,泪水从眼角滑落,燎得她肌肤滚烫。
她拭干泪水,望向宁流,素日冷傲的目光此刻灼如桃花:“快去将将军请回来,我有话要跟他说!”
宁流有些恼:“夫人,将军都已同意和离,并将这些年军功所挣的家财全数给您!您还有什么不满意?”
林姝妤眸光闪烁了下,她厉声道:“你现在便去将他找回来,就说,若他再不回来,就和离!”
此话一出,屋内众人皆惊,宁流皱着眉头,愈发觉得自己看不懂这女人的操作,与将军成亲后她便未给过将军好脸色,分房三年,现在倒提出要和离了,竟还要拿走全数家财,真是岂有此理!
临到要走了,又何必装模作样来演这一出?!
“还不快去!”冬草冲着宁流喊道,她虽不知她家小姐为什么要此刻见顾将军,但她一向最听小姐话,小姐这么做定有她的用意。
只是——
冬草凑到林姝妤耳边小声道:“小姐,苏公子那边——”
“就说我有家事处理,不见。”林姝妤淡淡道,垂在身侧的手攥紧了衣角。
上一世,她签下和离书后,苏池特意来将军府接她,仪仗之隆重华贵,像是恨不得让全世界都知道,她林姝妤和顾如栩和离了!
后来这一点,也被苏池加以利用,来结交与国公府交好的世家门阀。
然而,在他得到了多方势力的支持后,因需获得手握兵权的穆家支持,与穆家联姻,又默许其党羽给国公府泼脏水。
林姝妤坐在镜前,亲自挽发梳妆。
上一世,她和离那日盛装打扮,是为迎接自己的新生,义无反顾奔赴她的心上人。
这一世,她的盛妆也为迎接新生,只不过,这次是为报前世之仇,圆未尽之遗憾。
林姝妤在一堆贵重的钗环间挑挑拣拣,恨不得将自己满头都缀满首饰。
她的容色明媚如天光,不施粉黛尚令人挪不开眼,精心梳妆一番后,更是能将人魂给勾了去。
梳妆完毕,她提着缀满金镶玉的厚重裙边,踱出屋门,穿过将军府曲折的回廊,望着那些记忆如旧的花草树木,脑海中不由得忆起她自怨自艾、哀叹命运不公的那三年。
高门贵女,嫁寒门出身的文盲将军,她与顾如栩成亲的三年,无一日不在恨陛下乱点鸳鸯谱,无一日不想从这个偌大的牢笼里逃离。
但回望上一世,自她与顾如栩和离后,便再没有轻松肆意的日子。
与顾如栩成亲的短暂三年,竟是她生命里恣意且逍遥的时光。
“喂,将军回来了,就在前厅。”宁流的声音粗哑不耐。
林姝妤盯着面容不善的少年,袖口下的拳头缓缓松开。
她仅用了三秒,就内心原谅了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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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不尊当家主母这件事,若按以往,她定是要耻笑他粗俗无礼,再好好讥讽一般,毕竟前世对顾如栩以及她身边的人,她从没有什么好脸色——
但现在,没什么事比去见那人更重要。
到前厅的时候,林姝妤一眼望见了那道身影。
像是一棵松柏,静静伫立。
顾如栩身材很魁梧,他站她身边时,能将她身型全部笼住,抬起胳膊时,臂上的青筋让人看一眼都觉发怵。
可偏是这样一无根无势、生长乡野之间的人,年纪轻轻便收复边陲五地十七城,只靠军功便位极人臣。
她停在原地,静静望着那人的侧颜。
其实顾如栩长相并不野蛮,相反,生得俊美风流,风度翩翩,穿着文裳站在世家公子中,完全看不出他曾是个长街陋巷的泥腿子少年。
他手上持着书卷,修长有力的指捻着书页,青筋蜿蜒在他宽大的手背上,隐隐散发着力量的美感。
男人低头看书,很是入迷,像是未曾注意到她悄无声息地走来。
她嫁他时,是他在朝中风头最盛时,陛下为了安抚寒门,将她这个从小娇生惯养的世家嫡女指给他,对于那时已有心上人的她来说,无异于天打雷劈。可纵使家中再宠她惯她,也不敢忤逆圣意。
她心觉委屈,便将怨气全都撒在顾如栩身上,成亲后的三年,二人日日分房而睡。
现在细细想来,他作为男子,对她无礼至极的规矩要求,也从未说过什么。
若是往好处想,这也算是他对她的包容?
林姝妤不动声色地走近他。
顾如栩闻声看去,目光触及那抹艳丽芳华时,神色微微凝滞。
“府里的玉器珠宝我已让人用马车装好,随时可以送去国公府,地契铺面田产也已理好,你若是不放心,可以让人清点下——”
“我放心。”林姝妤仰头看他,几乎是下意识回应。
顾如栩的眼很黑,点漆的眸子如浸了泉水的黑曜石,仿佛承载了一程霜雪的冷清。
此刻,那双眸正定定瞧着她。
林姝妤突然发现,她之前从未仔细瞧过她这位夫君的眉眼,以至于她根本无法将三年前她同他和离时的样貌,与眼前这位重合。
在她的记忆里,顾如栩于她而言,实在有些陌生,好像她从没有真正意义上了解过他。
他们成婚的三年,很少说话。
她给他定下每月一次合房的规矩,自己事后会立即喝下避子汤,生怕有了他的孩子。
他二人之间的宽衣解带,甚至能沉默无言,她看他趴在肩头喘息,眼里却还很冷漠,她看他,就像是对待烟花柳巷的过客。
顾如栩默然了一会儿,道:“那我,送送你?”
林姝妤见他那副冷冷清清的模样,哑然失笑。
上一世她对他提出和离,他也是这么沉默了一会,然后便点头答应,立刻着人打包要分给她的家产。
她那时只觉得他又粗俗又冷漠,眼里只有钱。
她好歹是他三年的妻,她提出要和离,他竟也眼皮也不眨一下、就这样痛快同意了么。
幸亏她上一世临死前,窥得他内心一隅,否则,将被这人彻底骗了去!
林姝妤忽然发出一声哼笑,她扬起下巴凑近,琉璃似的眼眸轻转着打量眼前人,脸上绽开的笑意,犹如牡丹在朝阳里摇曳,俏丽生姿。
略带调侃的嗓音从她唇齿间流出:“送我到哪里去?是松庭居,还是你的书房?”
3. 那就不和离
顾如栩猛然抬眸,双眼发怔地望向她。
沉默了几秒后,他垂在身侧的指尖拨了拨衣角,忽然反应过来这该是她心情好时的调侃,是为了庆祝她即将从这场没有感情的婚姻里解放。
“我书房那樽如意双耳瓶,你也可以带走。”男人声音微凉,目光不再在她脸上停留。
林姝妤挑眉,顾如栩书房里那樽如意双耳瓶是他极为珍重的物件,上一世她因见其上釉色明亮、彩绘清雅,随口提了句这物件与苏池那样的公子才衬,当时顾如栩只是冷冷瞥了她一眼便走了,那天她也没能如愿得到那个瓶子。
只不过,在离开将军府那日,装满了珠宝玉器的车里,她无意间瞧见了那只色泽剔透青绿的双耳瓶。
顾如栩的书房,一般不允旁人进去,只因里头摆着的,都是他看重的物件。
林姝妤知道他书房里有什么,是因为他从来拦不住她。
在这偌大的将军府里,没有她林姝妤去不了的地方。
林姝妤心思微动,脑海里勾勒出那樽双耳瓶的模样。
原来——那是他珍爱之物啊。
她望向顾如栩,眨了眨眼,声如珠玉落盘,“是啊,我觊觎那只瓶子好久了,那摆在哪儿好呢。”她装作苦恼的样子,手指在腮侧点了点。
不一会儿,珠润的声线从她唇齿间溢出:“那便送去我的松庭居吧!这样我日日都能瞧见。”
顾如栩轻蹙着眉头,似乎在品她这话中的含义。
林姝妤暗觉这场面有些辛酸,她如今有意的亲近和修复关系的举动,在顾如栩眼中,不过是如往常一般的——高高在上的她爱玩猫捉老鼠的游戏。
此刻的他又怎会想到,她是真的想要修复二人之间摇摇欲坠的关系呢?
尴尬间,一阵略显急促的脚步声打破了沉默。
冬草径直跑到林姝妤面前:“小姐,苏公子差人送来了这个。”
更尴尬了。
林姝妤暗自腹诽,并有意瞧了眼顾如栩,他脸上依旧没有什么表情,可她眼尖地发现,这人的耳尖透着一抹红。
她轻勾唇角,看向冬草,慢条斯理地道:“哦,那先放在一边吧,我和将军还有事要处理。”遂挥手示意冬草先退下。
冬草心里骇然,小姐何时将苏公子的事摆在将军之后过?
这还是第一次——第一次小姐对将军如此耐心。
顾如栩垂在身侧的手缓缓拢紧,眼眸闪动了下,声音微凉:“宁王的马车方才停在府门口,派人来喊过三回。”
这是试探。林姝妤迅速作出了判断。
同时,她敏锐地察觉到他的声音很硬,又冷又硬,就与他在军队里淬炼出来的身体一般。
上一世她与顾如栩行房的次数不多,但她却对他有极为深刻的印象:一则便是他常冷着一张脸,仿佛身下在做的,不是花好月圆之事,而是什么抓捕逃犯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儿,二则便是他的身体很硬,许是因武夫出身,常年带兵打仗的缘故,将他练就了一身紧实肌肉。
他覆在她身上,简直像是一块烧红的烙铁般。
硬得让人想骂。
林姝像是观察小动物一般,饶有兴趣地瞧着他,声音里带些调侃,“哦?来了三回啊,那你——你很希望我离开吗?”
顾如栩抿唇不语,垂在身侧的指尖动了动。
林姝妤发出一声慵懒的轻笑:“顾如栩,宁王在将军府门前又算什么?你我二人才是夫妻。”
顾如栩目光沉沉地看着她,嘴唇似是动了动,却又没发出声音。
看着面色冷冰冰的男人,林姝妤突然意识到,这三年里她给他留下的坏印象实在太多,桩桩恶劣,更何况苏池在她心里的地位众人皆知,她想要让他猝然相信,她对苏池如今没有感情,全是恨意,还要将他们夫妻二人之间冷至冰点的关系修复,恐要徐徐图之。
林姝妤思忖片刻,缓缓走到桌边,把和离书拿了起来,一面轻叹:“我想了许多,与你这三年里,虽有过许多不愉快的时间,但爹娘说过,婚姻乃上天赐予的缘分,我不愿这一场缘分就这样尽了。”
屋中有丝丝凉风掀过,将桌案上的宣纸鼓动出清脆的声音。
顾如栩眼睫颤了颤,垂在身侧的手攥成拳头,耳边再度传来女子清甜的声嗓:
“更何况,宁王身份特殊,很可能是未来的太子,我不想家里和朝廷扯上关系。”
“相比于他——”林姝妤眨了眨眼,捏着锦帛的手指翘起,“我还是觉得你更可靠。”
话落,林姝妤清晰地瞧见他喉结滚动。
下一瞬,男人带点不确信的低沉声线再度传来:“所以——你是想要私下与宁王来往?”
林姝妤:“............”他怎么会这样想?她方才明明说的是,相比宁王,她觉得他更可靠。
他这个木疙瘩是如何理解成她想要暗度陈仓的在将军府与苏池厮混的?
她突然有些气恼,却生生憋住了想要骂人的嘴。
前世她的所为,客观来说,的确有些过分。
她虽是世家出身,顾如栩为寒门,到底也靠自己一步一步打下军功。
若不计较出身,二人位份该是相配,可她却从来摆出一副高高在上的姿态。
为了表达这段婚姻的不满,她隔几日日便要在他眼面前提起苏池,有时还称其为:苏池哥哥。
就算是公主之于驸马,想要豢养面首,也绝没有她这么嚣张的。
也就是顾如栩能忍她。
林姝妤深吸一口气,将情绪调节得很是平静,不疾不徐地道:“我啊,是想住在将军府里——”
稍稍停顿,便道出那句她做了许久心理建设才肯启齿的话:“但我考虑过了,我不想和你合离。”
天知道她说出这句话需要多大勇气。
前世在他面前,从来就没有她主动低头的时候,如今她要收回自己之前说过的愚蠢的话,无异于啪啪打肿自己的脸,在顾如栩面前——
在这个冷冰冰的“前夫”面前。
顾如栩的眼瞳深邃,像是笼着层浓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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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雾气,无人注意到他的耳连后颈的部分,已如火燎似得红烫,他张了张嘴,还未发出一音,却听见一声响亮的布帛撕裂声——
一双纤细洁白的手,发了蛮劲儿般的,将那和离书撕成了几段。
顾如栩目光闪烁了下,贴在身侧的掌心瞬即覆上了层热汗。
他的视线在她的指尖停了一瞬,却又很快挪开,看向她时的眼神稍显迟疑。
林姝妤似乎又懂了,即使她当着他的面将和离书撕了,顾如栩也不会意识到她是真心的想修复二人之间的关系。
也对,他二人间那不叫修复关系,顶多算抛弃前嫌,新立和睦。
“你若是和宁王殿下闹了矛盾,也不必这样。”顾如栩垂敛着睫羽,不知在想些什么。
林姝妤捏紧了衣角,漂亮的眼睛一瞪,稍带愠怒的声线溢出唇角:“顾如栩,我不想和你和离,并非因为旁人。”
说完这句话,女子的耳根子便有些发烧。
她何时说过这样直给的话。
上一世,林家有女初长成,权贵门阀几乎踏破了国公府的门槛。
她坐在一处,那便能自来吸引众人的目光。
需要什么,无需动手,便会有人会得她眼神里的意,将东西呈到她跟前,只为博红颜一笑。
此时此刻,若非——若非是要挽回他二人这段支离破碎摇摇欲坠的婚姻,硬着头皮把自己脸打得啪啪响,她是怎么也做不出来的。
林姝妤有些不自在的垂眸,手指在身侧拨弄。
三年前二人成亲那日,她将顾如栩硬生生挡在婚房外,让他沦为世家茶余饭后的笑谈,她无数次在他人面前对他神色淡漠,将灿烂的笑颜绽放给他人。
她与他的相处之间,她从来都是那个手拿砍刀的上位者,在他脑子转过来想到要作反应之前,便利索将二人所有可能发生的关联都斩得干干净净。
顾如栩他——只是吃了没文化的亏,世家这些折辱人的方式手段,他一个行伍出身的寒门将军怎会清楚?
但他又不是傻子,自然能感知到她做这些的恶意。
可是他,仍在出征前为自己留下一道平安旨,又在她家族出事、脆弱不堪时远弛千里而来,横刀殿前,只为带她离开。
最后——战死在御前。
林姝妤睫毛轻轻颤抖,身前的手指有些局促不安。
她深知他们前世只有一张脆弱的婚书能维系二人之间的关系,可他所做的,已远远超出她设想的范围了。
如今全京都知道她轰轰烈烈要闹和离的事了,如若顾如栩答应复合得太快,旁人只会说他懦夫,如若他不答应,她——又当如何?
林姝妤没想好,只觉他与她的处境,都莫名的难堪。
她一时不知往哪看才好,目光流连间,无意落到他袖口处。
浮光锦袍的袖口处是用金线缝制的兰花,清雅生动,仿佛春风一拂,那花便要开到眼前来。
下一刹,男人的声线从头顶轻轻掠过,像是雪花落在她心上:“那就不合离。”
4. 接我
那清冷的嗓音像是羽毛似的很快在林姝妤心上拂了下。
那种五味杂陈的感觉恍若隔世而来。
顾如栩本就生了张冷峻的脸,紧抿薄唇的样子,很易让人联想到太学里古板的夫子。
但偏偏说出不合离那几字时的嗓音那样轻柔。
林姝妤不由得开始怀疑,上一世她心高气傲与他说话时,他那不甚理睬的冷漠模样,也许是她本就对他带了偏见呢?
现在复合来得如此轻易,倒教她心中更加有愧。
林姝妤仰起脸,盯上那双暮色深沉的眼,正在掂量该说些什么,却听那人板着一张俊脸,有条不紊地陈述:“清点好的珠宝玉器,我现在差人把货卸回来放回仓库。”
“你看你有哪些喜欢的,可以摆在松庭居,我让他们给你送去。”
林姝妤狐疑地打量他。
那双墨玉深沉的眼令人瞧不出一丝情绪,紧抿的、压平的唇,象征了他寡淡的、不易起波澜的性格。
果然是块冷冰冰的、不善言辞的木头。
女子眨了眨眼,自动脑补了许多上一世他听自己说出那些冷情伤人的话时,他也只是很偶尔才蹙一下眉。
原来绝大多数时候,他只像个打不还口骂不还口的闷葫芦啊。
想到这里,林姝妤突然感觉眼睛有点发热。
她那时,都以为顾如栩的沉默不语和冷处理是他懦弱和没文化的表现,没有脸红脖子粗的争辩,也没有阴阳怪气的讥讽。
可他明明是一个手能策马扬刀斩千万人头颅的英勇将军,那个敢带兵入京,与时为太子的苏池当庭叫板的将军,岂会会是真的软弱?
林姝妤平复了下心情,目光重新审视眼前这个面冷如霜、再度沉默的男人。
前世因她林家案,他的兵马缺饷少粮,最后被生生逼入绝境,而后林家与他都走向了灭亡。这二者之间,她不信没有牵连,她不能眼睁睁看着前世用生命去博她自由的人,一步步陷入险境。
林姝妤幽幽望着他,心中已然做好了决定。
他若是不言,那她便多言。
他若是内敛,她可以热烈。
女子轻轻抬眸,眼底沁着矜贵笑意,声色里带了些许玩味:“你之前送我的那些,有些太繁复贵重了,不太合我心意。”
“不如——”她眼波轻转,珠玉似圆润的声音从芳唇中溢出:“不如隔几日你陪我逛街去买些吧。”
顾如栩身体一动不动,像棵冬眠的树,定在原地。
她为了能让他清晰听到她说话,特意将脸凑近了些,像是贴近他的胸膛般。
顾如栩眼眸低垂,喉头轻轻滚动了下,目光简直避无可避,只能对上那张倏然靠近、如三月桃花的美人面。
男人视线在她面上停留了会儿,再轻轻移开,声线沉稳:“好。”
林姝妤瞥见他红到滴血的耳垂,弯了弯唇。
这时,一道身影闪过,只见宁流怒气冲冲地过来,先是眼色不善地看了眼立在一边的林姝妤,目光又落回顾如栩身上:“将军,宁王这会儿在前厅等着,想要见您。”
明眼人都知道,宁王哪是来找他顾如栩的?只是假借见他的名义,将林姝妤喊出来才是。
林姝妤下意识皱了眉,她讨厌此人的阴魂不散。
但细想一番,此刻的苏池的确该急。
最近陛下有立太子之意,可苏池的母亲在成为妃嫔前,只是浣衣局的宫婢,没有其他皇子那样与世家交好的根基。
他面上对于结党一事满不在乎,内里却极为看重结交朝中重臣。
她的爹爹是几大世家中德高望重的长辈,又因早年间戍边几年,在军中颇有人脉,而她的阿兄在户部把着户籍清点与税收要职,最近秋收,正是朝廷向百姓征税征粮养兵的时候。
苏池想借与她之间的亲近关系,与几大世族结交,得到他们的支持后,暗中培植他自己的势力,掌握了地方民情,通过自有势力参与把控,他就算人在王宫,也依旧处处有他的耳目。
税收、军饷,皆为民生命脉,她不会让他得逞。
按照苏池的想法,今日她与顾如栩是铁定要和离的,他将轿撵抬到将军府门前来接她,,更想着要在众人眼前与她演一出小意情深的戏码,好让旁人以为他二人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届时,拥护林家的世家便会纷纷倒戈,
为他的结党铺路,再营私,利用人性的贪婪诱之犯罪,最后反而将林家架在那里。
林姝妤平复了胸中怒气,不动声色地将之前冬草递过来的信轴拿起。
这时,她忽然感到一道目光跟了上来。
她下意识看过去,却发现顾如栩又若无其事的看向了别处。
“你有事的话,就先去,我稍后再去。”他如是道。
林姝妤注意到他耳尖处有些红,她抿了抿不自觉上翘的唇,大大方方走到他身侧,将那卷轴打开。
她瞧一眼顾如栩,却发现他目光随意地落在门外的石台上,淡定无波,可那耳垂偏比汴京城三月的桃花还红!
女子咳嗽两声,盯他,认真地道:“顾如栩,苏池想要约我今晚去莲香居赴宴,你说我是去与不去?”
顾如栩垂在身侧的手掌贴紧身侧,眸光晦暗不定。
没待他作出反应,耳边又传来她几度爽朗的笑声,声如珠玉落盘,“我要去,但你去接我回家,好不好?”
林姝妤朝他倾近,清润的眼睛眨了眨,定定望着他。
身侧的男人身子硬如铁板,像是僵在原地,半晌才低低应声,“好。”
林姝妤瞥见他耳垂的红已然攀上了脖颈,颇为满意地勾了唇,道:“我有些乏了,想回屋休息,就不见客了。”她的言外之意,便是让顾如栩一人去面对苏池便好。
反正——她又不稀得见他。
顾如栩望着女子离去的背影,垂在身侧的手一寸一寸拢紧。
“将军?夫人这是?您与夫人这是——不合离了?”宁流观了此前几句惊世骇俗的对话,眼睛瞪成了铜铃。
在接受一道冷刀子似的目光后,少年立即噤了声。
。
半个时辰后,苏池一脸阴郁地出了将军府,齐穆跟在其后不敢说话。
这还是第一次,殿下在林姑娘这里吃了闭门羹。
林姑娘虽然是个脾性大的,但从来对殿下极为温和的。
平日虽会有与殿下赌气的时候,但也从不会将殿下拒之门外啊。
齐穆想不通,他有些担忧地看向苏池:“殿下,莫非林姑娘是知道了.........?”
“不可能。”苏池面色僵硬的将其打断,他捏着手中的折扇,骨节处微微泛白。
他与穆知州穆唐之女穆青黎目前也仅是书信往来,在淮安郡,如今河患受灾严重,大量灾民流民未记录在黄册,却张张嘴喊着要吃官粮要活命,有好几处地方已有流民发动暴乱。
此事若被父皇知晓,必会龙颜大怒斥责于他,所以他私下找了管辖淮安郡的知州穆唐前去镇压和抚恤百姓,然而,眼前还有一麻烦亟待解决..........
齐穆又自顾自地道:“殿下说的是,林姑娘那样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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欢殿下,又怎会不信任您呢,她还特意派冬草姑娘来说,晚上宴席,她一定到场的呢。”
闻言,苏池抓着扇柄的手指松了松,目光凝着正前方富丽堂皇的马车,声音总算温和了些:“赵侍郎家的小妹可有叫上,她与阿妤一向最是要好。”
齐穆忙回应称是,“素日里与林姑娘走的近的、关系好的公子小姐们都喊上了。”
苏池这才颔首,撩开衣摆的一角上了马车。
将军府书房二楼,一道玉白色身影倚窗而立,锦缎在阳光的折射下像是一团彩云,更衬得那冷冽容貌俊美无双。
他注视着那架繁华的车架消失在日暮里,收回目光,视线落在探窗而来的桂花枝上,扶着窗棂的指尖动了动。
。
玲琅阁里,林姝妤卧在太师椅里小憩,回忆上一世发生过的事。
她对苏池这个人的了解,还真是感谢穆青黎从中“作梗”。
与穆青黎同在东宫相处的几年里,为了气自己,她真的透露过很多信息。
譬如,她的爹穆唐是太尉,位列三公,太尉府门楣岂是她这世代袭爵的国公府可与之比肩。
可是——穆唐此人,在如今这个世家分权、王权勉强与世家平权的情势下,一个无根基的地方知州,是凭什么跃升多级、空降太尉的呢——
除却帮苏池做事,又或者得了其他世家的助力,她想不出其他原因。
林姝妤拿出纸笔开始写写画画,如今除却林国公府,还有同等显赫的贵族赵家、薛家……
思绪正渐入佳境,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将其打断,她抬眸一瞧,却见冬草一脸郁闷地进来门,“小姐,宁流那小无赖竟说是小姐您主动要留在将军府的,气死奴婢了!真是气死奴婢了!”
林姝妤哼笑了声,换了个更为慵懒的姿势窝在椅子里,枕着手臂好整以暇地看冬草气急败坏的模样。
真好,她心想,她在意的人这一世都还在。
前世她家中出事,苏池将她名为看护实为看押的囚在东宫,却总有从前与她不对付的人想着法从中作梗,要看她这位昔日世家贵女是如何落魄受人折辱。
苏池陪陛下出宫礼佛时,冬草为给她请来太医,和一干宫婢侍卫对峙,最后却在肢体冲突时撞上山石,当场死去。
想到这里,林姝妤眼角酸涩,她轻轻吸鼻子,勾起唇角看她,目光柔婉,声线少了几分昔日跋扈:“是我提的要呆在将军府,宁流说的不错。”
冬草大惊:“小姐,你与苏公子…”
“记住了,你家小姐日后与宁王殿下再无瓜葛,从前是我太不懂事,站在一山望着另山高。”
冬草看着眼前人那信誓旦旦的模样,不禁抓脑,小姐怎么睡一觉起来就变了……小姐从前——不是这样的。
她本想再多问些什么,却见林姝妤神色慵懒中带着认真,虽然心中藏着无数个为何,终究还是气鼓鼓点了头。
这时,从院门口恰好经过的宁流滑了一个趔趄。
刚刚冬草那丫头说夫人找他有事,他不情不愿过来,结果恰好听见夫人说要和他家将军好生过日子。
好生过日子?
她能对将军的态度好些,便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只要那宁王殿下在一天,他们俩能好生过日子?
宁流面色沉沉,连带着脚下的步子也重了几分。
听见那突然加重的脚步声,林姝妤眼里流露出狡黠,她纤手在几案上轻点,心中默数几下。
数完后懒懒掀眸,却见宁流冷着一张脸从屋门口过来,很不情愿地道:“夫人,您找我?”
5. 命定的良缘
林姝妤懒洋洋看他,纤指点了点一旁的盘托,里头摆了一套叠得齐整的衣裳。
“喏,给我夫君带去。”
在场的宁流和冬草双双愣住。
夫君?
好别致的称呼,夫人何时喊过将军一声夫君?还是——还是这样愉悦的语气。
宁流攥着衣角的手抠紧了,他才不相信这女子的鬼话,莫不是故意说出来要气他的。
冬草在旁跺了跺脚,发出阵阵声响,冲着神色发愣的宁流道:“还不快去!”
林姝妤慢条斯理将茶盏里的浮沫撇去,字正腔圆地道:“务必——给我夫君送去哦。”
少年面色红一阵白一阵,落荒而逃的声音像是见了鬼。
林姝妤愉悦如银铃响动般的嗓音久久不歇。
书房里,宁流绘声绘色地给顾如栩复原方才在琳琅阁小院的场景,他提着嗓子一口气说完,却见顾如栩跟堵墙似的站那,没有一丝反应。
“将军?”
“将军?”
宁流不确定地喊了两声。
“你先出去。”顾如栩平静且低沉的嗓音传来。
宁流露出恍然,果然,果然他家将军会生气的。
夫人那模样,几天前还和苏公子一起出游呢,那像是能好好过日子的人么?
他屁颠屁颠滚了出去,并且将门带上。
待到屋内一片静寂,男人的呼吸加重了几分,宽大的指节紧紧扣住桌案,目光最终落在那套叠得香软整齐的衣物上,久久凝视。
。
从日暮西沉到月亮挂上树梢,林姝妤窝在房里挑拣珠钗耳环,光是这些小物件便挑了她一个时辰。
她一样一样试过才发现,原来她的松庭居里,容纳了这样多贵重精致的首饰。
只是她前世明明看见,却视而不见。
穿戴好早就选中的衣裙,乘着轿撵,她如时到了莲香居。
穿过人潮涌动的连廊,走到“祈愿居”雅间门口,隔着层墙,便能听到欢声笑语阵阵。
林姝妤眸色一黯,抬手撩开珠帘,在珠翠碰撞的叮当声下,雅间内所有目光瞬间投来,随即,便是一片异常的安静。
剔透的珠帘串下,映出来张朝霞晖露般的脸,峨眉杏眼,眼尾处勾带出的一抹嫣红妩媚生情,却因那目光实在清冷,有种睥睨众生的孤傲,令人本能生出些敬畏。
林姝妤在众人惊艳的目光下垂目敛眸,寻了处空位坐下。
“阿妤,坐到阿池身边啊,你何须坐那角落。”先开口说话的是兵部侍郎赵宏运,此刻笑意盈盈,俨然一位寻歌载酒的意气青年。
林姝妤冷淡道,“这样坐着便好,何须麻烦。”她以酒樽挡住眸底的冷意,握樽的手指抓紧。
前世后来抄国公府时,除了带御令前来拿人的穆家,他赵家便是喊的最凶的。
他的父亲昔日与爹爹饮茶对弈,称兄道弟,却在背后却联合苏池给她林家泼脏水,在她国公府没落时落井下石,妄图瓜分她林家昔日资权。
苏池见林姝妤并没有要坐到他身边的意思,面上仍旧一副温润模样,手指却紧了紧。
他将糕点碟换到林姝妤面前:“阿妤,这是你素日最爱的桃花糕,尝尝看。”
林姝妤瞥了那点心一眼,又看向满眼期待的苏池,心里涌起一阵反感。
演。
她看他演。
等他当上太子后,也曾对穆青黎说过一样的话,他的示好,如此饱满的显于众人前,实在是虚伪至极。
她简直想抽当时未顾家族劝阻、坚持与顾如栩合离、迫不及待入宫、后又忍气吞声看苏池娶回穆青黎的自己!
林姝妤捏着酒樽的手指发白,眼神却高贵而缓慢,看向苏池道:“我已经不爱吃桃花糕了,殿下现在知道了。”
雅间里的气氛几乎凝固,随之僵硬的,还有苏池的脸色,他又何尝听不出这话中的意思。
这时,桌上一酒樽突然碰倒,赵宏运的小妹赵婉柔呀了一声,把碰倒的酒樽扶起来,“哥哥你怎么这样不小心?”她嗔怪地瞧了眼面色发白的赵宏运,又看向神态自若的林姝妤:
“阿妤,你什么时候开始不爱吃桃花糕了?上回见你还吃了足足两碟呢。”
林姝妤看赵婉柔笑得憨气,平了平唇,道:“人的口味变化得快罢了,你们不知也是寻常。”
赵婉柔的心机在这些人中并不算深,前世与她姐妹相称,在她门庭中落时做了缩头乌龟,没有联合穆青黎等人折辱她,却也在一旁冷眼旁观。
这样的人,她更无需多与其计较。
林姝妤以帕子拭了拭沾了茶水的唇,神色慵懒,似是在等待着什么。
苏池坐在隔她两位的地方,面色略有阴郁。
若说白天对他闭门不见是感了风寒,那此刻她容光焕发的出现在众人眼前,却偏对他疏离。
自己一定有什么地方,惹到阿妤了。
男人握紧了酒樽,太阳穴处青筋初显。
“哎对了,阿妤,你和顾如栩和离的事儿怎么样了?”赵宏运瞧了眼苏池,装若不经意地问。
林姝妤眼眸发冷,露出意味深长的笑:“我啊,我不打算和顾如栩和离了。”
“我觉得这样挺好的。”女子扫视瞬间变脸的众人,笑意更浓,纤白的指尖点着杯盏。
苏池拧着眉头,太阳穴上隐隐有青色脉络显现,目光沉沉地望向那人,声音极力克制着平静:“阿妤,你知道你在说什么么?”
林姝妤云淡风轻看他一眼,声音珠润:“自然知道。”
苏池握着杯盏的指节泛白,眼神阴阴不定。
。
莲香居外,宁流正百无聊赖低头踩影子,口中振振有词:“将军,何须——何须这时候便来守着?想必现在饭局才刚开始。”
他等了一会儿,却发现无有回应,目光盯紧了那辆繁复宝丽的轿撵。
风掀起车帘幕的一角,他却瞧见里头空无一人。
“将军呢。”少年嘴角抽搐了下。
。
空气像是死了人般的沉寂。
赵宏运察觉苏池的脸色愈发难看,连忙起身来打圆场:“阿妤你说的什么话?阿池这段时间是忙了些没错,你也不能拿这样的话来发脾气,总归是伤了感情。”
林姝妤不紧不慢抿了口茶,声音冷冽:“我并非是在发脾气,今日我前来,也是想同你们将此事说明白,以后殿下是殿下,我是我。”
“你们从旁,莫要再起哄,最好——就算是见到了也不用刻意打招呼的,毕竟人云亦云,万一误会我与殿下关系,那便是不好。”
上一世,她强行和顾如栩划清界限,却也因此举惹得陛下对国公府疑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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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她亲手葬送了天子御赐的婚姻,又马不停蹄地入了东宫。
所以在后来,国公府被苏池为首的权贵世家当做弃子时,陛下亦冷眼旁观。
她今日尚愿来,也不怕这消息走漏了出去,她便要天下人知道,日后她林姝妤与苏池再无瓜葛。
“阿妤,你是认真的?”苏池太阳穴上青筋凸起,一双眼紧紧盯着那看上去云淡风轻的女子。
“国公府和将军府的婚约不会变,我以前太不懂事,掂量不清是非轻重,陛下亲赐的婚约,我怎能不珍惜。”林姝妤溢彩的眸光轻轻流动,透着温莹的暖色,然而语气却冷极。
赵婉柔这下全听懂了,她一手拉住林姝妤的胳膊,惊呼:“阿妤,你说什么疯话,若非三年前这桩莫名其妙的婚事,你和殿下早已修成正果,怎会无端生出这些糟心事?”
“你忘记你这三年以来吐露过的委屈了么?”
赵宏运听到自家妹妹的说辞,蹙着眉头提点了下:“小妹,不可妄议赐婚,今日是我们几个在场便罢了,出去了可不能乱说。”
户部侍郎之子刘胤之默在一边许久,突然道:“阿妤,可是发生了什么事?还是顾将军对你做了什么?若是有什么事,都可以同我们说。”
听到这略显阴柔的声音,林姝妤心思微动。
刘胤之,上一世长兄犯事,便是由他顶了阿兄员外郎的位置,看起来不显山露水,但许多背后阴损主意,都出自他的手笔。
“我只是突然想通了,上天予我,那便是我该得的。”
林姝妤润如珠玉的声线清冷,将酝酿好的措辞字字吐出:
“这桩婚,虽始料未及,却为陛下所赐,也这也是我命定的良缘。”
她眼底掠过流光溢彩,眼神高傲的一一扫过众人:“如此良缘——我怎可辜负?”
这时间,门外发出砰地一声撞响,像是有烛台被磕倒。
林姝妤下意识循声回望一眼,却发现原是一名小厮笑眯眯端菜过来,笑得很是讨好,“各位贵人,吃菜!吃菜!”
与小厮心情截然相反的是在场的众人,苏池的脸更是沉到了冰点。
他望着那优雅夹菜送入口中的女子,声音里少了几分素日的笃信:“阿妤,你我从小情意相投,在场几位都是见证你我一路过来,若是有什么事我惹你不高兴了,你别用这种方式…”
“惩罚我。”
此话一出,林姝妤听到了身边人筷子清脆落地的声音。
她心觉好笑,上一世他为讨好穆太尉故意疏远她而亲近穆青黎,盛气凌人的穆青黎在她门楣落魄后带着昔日与她话称姐妹的人前来羞辱她。
这些时候,款款深情的东宫太子、素日与她青梅竹马的苏池哥哥,又在做些什么?
脑海中闪过一幕幕旧时画面,林姝妤嘴角扯出一丝冷笑,若她不知那些,她还真要被眼前这副温如玉的模样欺骗了去。
今日她来莲香楼与苏池他们会面的事很快便会传遍京城。
前世她与他们的好,众人皆知。
那这一世,她与他们撇清关系,也该闹得沸沸扬扬才好。
这样做——对于那人,才略显公平,却也尚嫌不够。
林姝妤眼神幽幽,戏谑的声音从唇齿间流出:“宁王殿下,你太自作多情了。”
“你在我心里,还没有重要到这个地步——”
6. 好硬
“要说情分,你我二人之间,或许有过真心,只是——我已有夫君,我们的过去已然过去,我的现在和将来——”
“轮不到你参与。”她缓缓吐字,漂亮的眼眸渗着冷意,全然不顾屋内的嘶嘶倒吸凉气声。
“另外,今日前来赴约,我还有一事。”林姝妤捻着筷子轻敲酒樽,话仍是冲着苏池说的:“从前你送我的东西,我都已着人打包好,明日给你送回府里。”
“官场世事复杂,未免有心之人利用,我们还是保持距离为好。”她懒懒挪开目光,放下筷子,提着华丽的裙摆起身。
脚下刚迈出一步,面前却突然横了一只手臂,赵宏运脸露急色地道:“姝妤,你这样做可有考虑过后果?”
林姝妤看着那条横前的手臂,眉头蹙起。
这只手,曾经将她们林家男丁压跪在地,又因妒忌阿兄才能,倾尽讥讽与折辱。
即便重来一世,悲剧还没有发生,一切还有挽回的余地,她依旧心气难平。
林姝妤冷厉目光朝他扫去,声音冰冷:“走开。”
赵婉柔也在一旁规劝:“阿妤,你若是有气,我们替你说说阿池,你别走好不好。”
林姝妤原地默了一会儿,发出一声冷笑,抬手将那只横在她身前的手一巴掌挥开,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
她缓缓侧目,不屑地勾起唇角:“你们与穆青黎,也是这样说话的么?”
苏池瞳孔骤缩,抬起的手滞在空中。
这次没有人再拦她。
“阿池,她怎会知道你与青黎的事,我们都未曾提过。”当旁人面,赵宏运被一女子打了一掌,手背竟还火辣辣的疼,他心中实在气不过,眼神里流露出几分怨气,他埋怨道:“这个阿妤,脾性实在是大了些,哪像寻常女子温柔淑婉........”
“闭嘴。”苏池冷声打断。
空气再次陷入沉默,赵婉柔拉了拉赵宏运的衣角,刘胤之则默不作声观着。
苏池极少在人前发脾气,即使是听到什么话不高兴了,也最多是蹙着眉头制止,很少有严厉呵止的时候。
他在静默中拂袖离开雅间,身后几人面面相觑了一会儿,也紧跟其后,
而此时,林姝妤已然拨开层层人群,走到了莲香居的门口。
她望着沉沉的夜色和天幕上高悬的月亮,眉头不自觉拧起,心口丝丝缕缕烦闷溢出。
她不是特意嘱咐了他,要他亲自来接她回府么?怎么还有让她久等的道理。
林姝妤有些警惕地回看了一眼,若是被那几人瞧见自己方才信誓旦旦说要和顾如栩是命定的缘分,结果转头出门竟连辆接她回家的马车都没有,这不是打自己脸了么?
女子有些忿忿地原地跺脚,目光恨恨地瞧着自己的脚尖。
就走了这么一会儿,腿都酸了。
“夫人,您在这等什么呢。”一阵略带不爽的嗓音传来,林姝妤下意识抬眸,却见宁流站在不远处的墙角处,很是无语地看着她。
她蹙起秀眉打量了一周,这马车实在不符合顾如栩平日里一切从简的标准,如此奢华富丽。
她还以为,他平日只步行或骑马呢。
“你家将军呢?”林姝妤眉头皱得更深了,这人只派小跟班就来打发她?明明已经知道答案了,她还是想强撑一下。
毕竟过去的三年,她的确做得过分,如果顾如栩要拿些架子的话,她也不是完全不能容忍的。
不欲较真,林姝妤冷着脸气呼呼朝马车行去,才走出几步,却见一颗脑袋突从马车帘里探出来。
男人的面色清冷如常,却像突然意识到自己动作快得过分,失了体面,身子只偏了一瞬便立即刻恢复了原先的板正。
他垂在窗沿的腕骨轻搭,露出修长如玉的五指,此时夜色虽浓隽,其手背上的青筋却依旧清晰可见。
他的声线又凉又硬,简略得不像话:“我在这。”
林姝妤微抬下巴,潋滟的眸子眨了眨:“顾如栩,你不准备扶我上车么?”
身后忽传来阵急促脚步声,林姝妤猜出定是那苏池又阴魂不散地跟了上来,想着若是顾如栩这木头真不解她话里的风情,这一幕也绝计不能教那帮人瞧见了笑话。
她拧着眉头不假思索朝马车走去,却撞上了一堵结实的肉墙。
“我扶你上车。”顾如栩言简意赅,声线少了几分平日的冷硬。
林姝妤对上他那双冷玉摄魂的眸,怔然了一瞬。
回想起前世,除却成亲那日,她是由顾如栩牵着下了花车,其他时候,她鲜少与他同乘一车。
每每出行,她都乘坐自己特制的车驾,如若是外出与旁人聚会,她宁可坐赵家的车驾,故意在她这位夫君面前显示自己与苏池的亲密,为给他找不痛快,也绝不与他同乘一车回将军府。
顾如栩也从未对此说些什么,她起初——是以为他不在意的,只是为了在外人面前不与她撕破脸。
现在想来,倒是她想当然、自以为是的成分居多。
林姝妤眼眸微闪,唇角勾起一抹狡黠,径直将顾如栩的胳膊挽住,环缠住他粗壮的胳膊。
为了防止他挣脱,她特意用了两只手,紧紧抱住他结实的臂膀。
身后传来一阵倒吸凉气声,林姝妤不置可否地挑了挑眉,她侧目看去时,却见顾如栩面色微僵地看着她。
“别动。”她嘟囔了下唇,语气像是警告,纤薄的掌心紧紧抱住着他树干般的胳膊,秋凉的天,却浸了层薄汗。
鬼硬鬼硬的肌肉。林姝妤暗自腹诽。
她不由地想起上一世两人同房时,自己虽对顾如栩没有感情,但她从来没有质疑过他的身材,与他身体贴合时,男人滚烫坚实的肌肉并不会弄疼了她,反而尤其温柔和小心对待。
那种感觉——若他当时不是她轻视的苍莽出身,她......应该会很享受的吧。
女子眼神飘忽了一瞬,却因身边人僵直的身体倏然停住,思绪收回来。
顾如栩目光停在她扒拉着自己胳膊的手上。
纤细而白皙,看上去就很柔软。
指尖因抠得过于用力,此刻微微泛红。
他目光有些不自然的移开,又似是淡淡远看了一眼,男人的声音低沉:“扶你上车。”
顾如栩的眼像是墨染了的冷玉,浓密眼睫如羽扇,二者结合,让人瞧一眼便觉深邃得要被吸进去。
林姝妤听到他极富磁性的声音,才恍神回来,迅速放开了手,然郑重其事地朝他伸出一手。
顾如栩视线在那微红的掌心上停留一瞬,又看见袖口处露了一截的纤白手腕,目光微凝。
林姝妤看他发愣,甚是不满,颇有点恨铁不成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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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意思。
眉峰一蹙,再衬上那双琉璃似潋滟动人的眼,矜贵娇艳得不像话。
她想起这种情况绝非第一次了,前世也曾频频出现,她有时心情很好,便愿多对他说几句话,态度也不总是那样坏,他便像是当成耳旁风般,反应整个慢了好多拍。
林姝妤想,若是这样一个笨拙的人上了战场,当真能迅猛斩下敌首么?
也罢,谁让她这一世决定了要好好对他呢?
既是修复关系,她多主动一些,也是常情。
林姝妤无语地瞧了眼木头似的将军夫君,平复了自己蠢蠢欲骂人的心,小声呵道:“成婚三年了,你害羞什么?快抬我上去!”
一阵凉风寂寂刮过,顷刻,她便决身下一轻,整个人顺势被送进了马车帘幕后。
倒也不必——力气这样大。
她弯着腰又回过头:“你也上来同乘。”
前世几次为应付家族场面,她与他才围着一辆车驾出行,只不过,她坐在香车里,而他在外面。
当着外人的面,她又岂能让他失了面子?
。
“这阿妤莫不是被什么人蛊惑了?她怎会上顾如栩的车?”赵宏运大惊,却终究不敢再说林姝妤的坏话。
刘胤之在一旁淡淡道:“人家与顾如栩可是夫妻,御赐的婚姻,同乘一车又如何?更何况,阿妤已然知道了阿池在和阿黎接触的事,不生气也难。”
赵婉柔只呆望着那消失在夜幕里的车驾,喃喃道:“可是男子三妻四妾也属寻常,更何况阿池哥哥不是寻常人家的人,未来她——阿妤她,还从未对阿池哥哥发这样大的火。”
苏池垂在身侧的手攥成了拳头,他目光阴郁地望着远方与祁云山融合的暮色,心沉到了谷底。
他的阿妤,竟当着他的面牵旁人的手,还是那个他和她都从未放在眼里过的粗野莽夫。
。
宝马香车里摆了只小几,上头还有几碟点心。
林姝妤目光顿了顿,这是她的出行习惯,哪怕是一刻钟的车程,她也要命人好吃好喝伺候着。
只是——顾如栩何时知道的她这习惯?
前世嫁给顾如栩前,她尚以为这样一个苦出身的文盲夫君,定是与她这样的世家子女势不两立,等她真成亲嫁过去了,还不得让她吃糠咽菜磨磨她的锐气?
然而,这样的事直到他们和离那里,也未曾发生过。
一日三餐,外加两顿小甜点,将她养胖了足足十斤。
还是后来入了东宫,心思繁重,体重才又慢慢消减回来。
林姝妤坐定,借着被风扬起的幕帘空隙,瞧见了莲香楼门牌匾下众人各异的表情,尤其是苏池那张近乎忿忿的脸,她不禁勾了唇角。
这还只是第一步。
等着瞧吧,这里的人,会一个不少,女子眯了冷光闪烁的眸子,却被一阵大腿外隔着衣料的炙热给弄迷糊了。
她狐疑侧目,看向身旁的顾如栩,才算是知道为何他也从不提要与她同乘一车。
他身型又高又壮,挤在这马车里,脑袋堪堪碰着车顶,两条长腿盘着交叠,却还是不可避免的会挨着身边人,一个面色冷若寒霜的大男人,挤在这粉饰了女儿家熏香绸缎的内装车驾里,倒显得有些滑稽可笑。
林姝妤看着他被衣料紧绷的大腿,陷入了沉思。
7. 娇意
他便是委屈自己缩着,怕碰到她么?
是怕惹她不快?
林姝妤瞥见他红透了的耳根子,表面上却冷冷清清,心底突生出一种亵.玩之意,她有意将往顾如栩的方向坐了坐,状若无意道:“明日有时间陪我回家一趟么?”
在这熏香的、狭窄的宝香车里,一点点细碎的声音都显得震耳欲聋。
顾如栩缓缓偏过头,又点头:“有的。”一如既往的言简意赅。
林姝妤发现他额头上浸了层汗,这可是秋天啊——
如若按照前世的时间,不久他便要被指派出征了,他俩若是继续维系着如此“生疏”的互动关系,她还怎么指望这人将军中的事一一告诉自己?
他这个闷葫芦,不瞒她都谢天谢地了。
林姝妤弯了弯唇,慢条斯理地道:“有时间就好。”她说罢,蓦然偏了点头,脸凑到顾如栩颈前,仰脸瞧他:“我看你出了许多汗,是很热么?”
额上的一滴汗顺着脸颊滴落,顾如栩感受到左腿外侧隔着薄薄衣料透来的软凉,面前若有若无的香息掠过,右手抓紧了波棱盖,指节泛白。
“有点。”他偏过脸去,一脸难言。
“噢,这样啊,那你下次要多习惯习惯,与我共处一室。”林姝妤声调像是转了几个弯,但起伏间却皆是命令似的娇意。
那声音明明很轻,轻得像风,但顾如栩却觉那看似调侃的言语里藏着认真。
他目光落在眼前人身上,女子矜贵的脸半沐在月色里,勾勒出柔软精致的线条,晶亮釉色的唇珠饱满,逐字说话,有种让人想一亲芳泽的冲动。
男人的喉结微不可查的滚动,眼眸怔怔间,却听她珠润悦耳的声音再度传来:“夫妻一起在外出现,就要有夫妻的样子,否则天天大眼瞪小眼的不说话不亲近,像什么话嘛。”
“毕竟我们的日子,还很长。”
顾如栩搁在膝盖上的手指蜷了蜷,鼻尖芳香萦绕,他的呼吸几乎停滞。
林姝妤瞥见顾如栩将头转过去看窗外,猜测他该是不习惯她的主动亲近,遂决意不再逗他,一路无话。
车驾停到了将军府门口,在顾如栩的搀扶下下了车后,林姝妤看着那道板正着脊背在前,却不知当走不当走的身影,大大方方走上前去,挽住他的胳膊,“走吧,咱们进屋。”说罢,她不忘瞥一眼站在旁边目瞪口呆的宁流。
宁流不敢置信瞪大了眼,他这是夜里活见鬼了?
将军和夫人成亲三年,莫要说挽手这样亲密的举动,就连是热脸多说几句话,夫人平时也是做不到的。
还有将军——还有将军——
眼下这一副忸怩作态的模样,是他宁流瞎了?那个平日动不动冷脸让人跑圈加练,战场上横刀立马、看人不顺眼便要摘下人脑袋当球踢的定远将军去了哪里?
他心中大为感慨震撼的时间,那仿若亲密无间的二人已并肩走出去好远。
夜里的小院,金桂暗香浮动。
顾如栩将林姝妤送到松庭居门口,像要说话,却又不作一响。
“要说什么?”林姝妤主动给台阶,他二人之间的隔阂并非她这一日所能化解,她主动热切的行为该点到为止,难不成还要她来请他在松庭居留宿?
她才不干。
顾如栩目光轻轻流连过她的头顶,其上琳琅翠玉的叮当响声在这裹着秋凉与金桂馥香的夜里尤为明显,轻灵动听。
他收回目光,定定地望着她,“晚安。”
林姝妤莞尔,笑起时唇角藏着浅浅梨涡。
她自以为此她的神色定是运筹帷幄,有种把控全局的自信。
人与人的关系,是慢慢处的,急不得,更何况像顾如栩这种木讷慢热的人,她若是疯狂拉进度,恐怕会吓退了他。
前世他对她态度淡淡,但却极为克己复礼,想来也是在官场浸淫多年,耳濡目染形成的君子之风。
她可不能比他更像个土匪。
望着那双黑沉沉的眼眸,林姝妤轻笑了声:“明日早起陪我回家,早点休息。”
顾如栩点了头,转身慢慢走出庭院。
林姝妤望着那道高大身影逐渐消失在浸满桂花雨的夜色里,目光流露出几分思索。
前世她从未主动带他回过家。
还是她爹在她不知情的情况下,擅自将顾如栩请回家,她才在家中的雅苑里与她这位夫君相见。
结果自然是她气鼓鼓摔门离开,然后——他便再也没来过。
“太过分了......”林姝妤轻轻出声。
“小姐,什么太过分了?”冬草突然冒出了一个头,满脸疑惑望着她。
林姝妤目光转瞬变回慵懒的状态,她瞥见冬草手里的汤盅,母鸡汤的金黄油腻,热腾腾的白气蹭蹭外冒。
她狡黠一笑:“你太过分了,竟然大半夜做个这样滋补的汤,是要你家小姐我胖死么?”
冬草:“………”
。
宁流不理解,为何将军一回来就把门砰得关上,方才,方才在府外头,不是还很冷静的么?这会儿怎么…
顾如栩一进书房便背抵着门,眼望天花板。
脑海中一遍又一遍重复方才林姝妤在马车上同他说的话,然而,最牵动人心的那句便是:
他们的日子还很长。
他原以为,他们的缘分,也仅有那短短的三年。
可她如今却说,他们的日子——还很长。
男人的呼吸轻颤,他走到书桌前,从抽屉里拿出了一个卷轴,在桌上小心铺开,目光在那纸面上流连:身着桃粉襦裙的女子盈盈笑着,像是春日里绽放的牡丹般耀眼,手持一把金丝玉髓扇轻抵下巴,其光华溢彩胜过八月的骄阳。
宁流听到时不时屋内传来桌子摇晃的声响,他疑惑的拧眉,大声朝里喊:“将军,有事?”
过了好一会儿,里头才传来声音,听上去略显疲惫:“无事。”
又过一会儿,闷闷的声音再度传来,“这秋天干燥,弄些热水来摆在屋里。”
宁流疑惑,他家将军从来不在意这些细枝末节,什么皮肤糙不糙的…怎么竟也开始养生了起来。
。
林姝妤终究还是喝了鸡汤。
她将自己裹在绒绒的小被里,赤足走在温暖的虎皮地毯上,像只鹌鹑似的走到几案便,将其朝自己躺椅的方向拉进了些,让自己的手臂刚好能够到那汤碗。
纤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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捏着汤匙,舀一勺汤喝下肚,暖洋洋的,她舒服地翘起脚趾。
好久没有得到这样的惬意了,她眯了眯眼,目光忽得被屏风边的案台吸住。
那只青绿剔透的玲珑雕花双耳瓶,静静摆在檀木案台上,与镂空雕凤的屏风并排立着,幽暗的烛火透过屏风的空处漏进来,光线打在瓶身上,晶莹溢彩的流光折射进眼睛里。
林姝妤心思莫名一动。
这人还挺有心,动作这样快的给她送来了。
转念一想,也是,带兵打仗的人,心思总该细腻些,不然容易被贼人偷家。
她又吸溜了几勺鸡汤,才堪堪有些困意,遂赤着脚走到床榻边,懒懒躺卧了进去,目光在屋内扫视了一圈。
珠光宝气,却也不失雅致,和前世简直一模一样。
她也是头回发现,顾如栩那人,品味竟有这样好,修饰和陈列的方式,每一点都契合她的审美,简直比东宫琳琅阁的装点更合她意。
只是前世——她瞎眼不承认罢了。
。
翌日早,林姝妤在一阵暖洋洋的热意中醒来,她眯眼瞧着从窗棂洒进来的阳光,探窗而来的桂枝承满了生机,她打着哈欠起身,朝门外喊道:“冬草!冬草!”
没人应声。
林姝妤噘噘嘴,决意自己动手梳妆。
她从小到大是没干过活儿的,嫁入将军府后,也是冬草给她日日侍奉,她真得能称得上是十指不沾阳春水,不知劳累为何物。
也就前世入了东宫后,林姝妤忿忿看着镜子里美若天仙的自己,国公府被抄没,她失去冬草后身边再无知心人,从那以后,她的诸多事全靠自己,不再让旁人插手。
三下五除二,她给自己化了个梨花妆,整个人娇嫩的看起来像是一颗熟了的水蜜桃,外袍颈子上的一圈兔毛烘出一张矜气娇俏的脸。
推开门那一刹,林姝妤目光下意识停在瓷桌边坐着的那道板直身影上。
顾如栩手持书卷,正在垂头看着,很是专注,骨节分明的手仅用两根指,便能将书卷稳稳当当捻着。
他今日穿了身天青色的袍衣,头上一根青丝发带,书生气盖过了提刀枪剑戟的肃杀气,倒是有几分翩翩公子的出尘气质。
林姝妤眼神闪动了下,她想起上一世自己对顾如栩说过的恶劣话里,其中就有粗俗没品,只知穿黑穿灰这类的话,或是为不愿与她发生争执,自她那次说过后,顾如栩与她在必要场合一同出现时,他的装束才会偏文气些与她相衬。
顾如栩不着痕迹将书卷放下,又拿起面前的杯盏轻抿了口茶,道:“来了?”
林姝妤轻勾唇角,用探寻的目光看向他,直勾勾瞧了好一会儿。
“这身——还不错。”她眯着眸子,任由天光洒在眼里。
顾如栩目光掠过眼前人。
阳光在她白皙如瓷的脸上轻跃,鸦青的睫毛投出半弧形的小小阴影,眼眸净若冷玉,看人时的眼神,像是只映着他。
顾如栩偏开一点目光,嗓音低沉:“走吧,马车已备好了。”
林姝妤瞥见他轻红的耳朵,脑海中再度冒出一个奇怪的疑问。
前世在她以前,顾如栩是不是没有过其他女人?
8. 挑衣
带着心中疑问,看着他极为缓慢地走上前,然后停在马车边,目光紧紧盯着车的帘幕,青绿衣袂飘飘,活像一棵迎风而立的松柏。
林姝妤不动声色地靠近,在他身边停下,很是自然地伸出一只小手,几乎是瞬间,温热的掌心便将她托住。
国公府和将军府的距离其实很近,近到用马车出行反需要绕些远路。
林姝妤只是懒得走,若能坐着,她绝不多站一下。
宁流驭车的技术娴熟,只是对他这么一个好动的人来说,将他摁在跑不快的马车头上慢悠悠赶路,对他来说简直折磨。
听到少年在前头略有不满的嘀咕,林姝妤挑眉轻笑:“宁流还是太浮躁,你平日在军中得多给他磨炼的机会。”
顾如栩眼神轻闪了一下,她之前从没主动与他聊起过身边的人。
他答应得迅速:“会的。”
空气沉默了两秒,顾如栩又偏过脸来:“你若是嫌他扬鞭力气太大,容易惊了马,还是我下次去驾车吧。”
男人的神色很淡,像是在叙述一件再不过寻常的事。
穿过幕帘的风扬起他墨色青丝,浑然勾带出一种俊逸飘然的秀气。
但若观其眉眼,那份天生的凌厉和肃冷难以掩藏。
林姝妤凝着他,盯了好一会儿,视线最终落在被锦布衣料紧裹着的颈项上,她安置在膝处的手不自觉拢紧了些。
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而是镇静自若地道:“我倒是想请你教我骑马。”
话罢,二人很是默契地各自偏过头去看窗外。
。
林国公林佑见久不见女儿,得知女儿过来,大喜过胜,令人摆酒摆好菜,甚至为迎接她的到来,特意请工匠将屋内的装潢陈设又改了一遍。
林姝妤自出生起便喜欢亮晶晶的东西,三岁时就知道去母亲的梳妆盒里拿金灿灿的手镯塞在嘴里玩,十岁时她的生辰礼收到了来自长兄的全套金首饰,外加一套牡丹绣纹的天水碧蹙金罗裙,披上此衣行走于天光之下,宛若桃花碧水上的波光浮动。
国公夫人秦樱嗔怪地拍了一下站在院里杏树下翘首以盼的林佑见:“瞧瞧你这不值钱样子,不知道的还以为陛下来了呢。”
林佑见瞪眼吹胡子地道:“你自己生的女儿什么样?这样说都算是说轻了!哪有闹个脾气两三月不回家的!”
秦樱生得柔婉美丽,眼波轻动,便勾出春日百花开的风情来,她拢了拢头上发髻,道:“我要是一个人能生出来倒也好了。”
她冷冷哼了一声,眼底轻曼:“若非你没用,阿妤会嫁给顾如栩么?”
林佑见气极,拂袖摆手怒道:“无知妇人,我才不与你相争。”
这时,东院里走出来个中年男子,狭眼淡眉,宽鼻薄唇,面色上有些鄙夷:“兄长,你这话我便不爱听了,嫂嫂说的有理,那个顾如栩哪点配得上我们阿妤了,我们阿妤那可是从小养在金摇篮里的,哪像那顾小子,没准是从泥巴堆——”
“好歹是靠自己步步挣来的军功,也比你空手张嘴在家吃饭强。”林佑见不客气地打断。
林佑深面色难看,却又找不出什么别的话,只得悻悻作罢。
一名小厮从门外进来,声音恭谨:“主家,苏公子来了。”
林佑见面上浮现出点笑意,道:“快快请。”
立在一旁的林佑深小声对秦樱道:“嫂嫂,要我说,阿妤就该尽快和那顾小子撇清关系,如今子期已在朝中站稳脚跟,又何须考虑那样多繁文缛节,惹得阿妤过得不快活。”
“如今女子和离倒也不是——”林佑深意犹未尽。
秦樱皱眉:“我倒并非考虑这点,咱们阿妤这条件,若是想再婚,府里再为她备上厚厚嫁妆风光出嫁便是,招婿更是不在话下,只是——”
她目光迟疑地停在出现在院门处的那道清雅身影上。
。
车行至半路,林姝妤扭过头来,盯着那人的脖颈处。
凑近了瞧,顾如栩并非世家男儿那样看上去的清瘦文气,至少眼前这件青绿色的书生袍,束缚了他长相里原就带着的野气。
像是想到了一些场景,林姝妤轻轻滚了滚喉咙,她面不改色地撩起幕帘一角:“宁流,调头,去鲜衣阁。”
。
苏池今日穿着雾蓝色的书生袍,一张清俊的脸上沁人着儒雅温和的笑,让人很容易就心生亲近之感。
清润公子举止端方有节,他拢了拢宽大袖袍,修长的手指捻着瓷壶,为林佑见续茶。
“殿下今日怎么有空过来?”林佑见许久不见这位旧日学生,倒也生出些想念,褶皱的脸上绽开层层笑意。
苏池原先还是小殿下的时候,林佑见入宫觐见陛下时,时常带林姝妤入宫,那时二人便性格投缘的玩到一起。
说来也怪,娇蛮的小小姐到了性格温润的小殿下面前,是会乖觉不少。
虽说林佑见最早在军中做事,但诗书习文也算精通,所以那时闲时便顺便教两个娃娃读些书,一来二去的,苏池便认他作师了,林姝妤也常跟在他屁股后头哥哥哥哥地叫。
苏池眉眼间含笑,举杯遥敬:“老师,许久没来了,给您带了点新茶。”
林佑见连忙拱手:“宁王殿下如今朝中身负要职,百忙之中,还能抽身过来,实在是难得。”
空气静默了一会,林佑见又问了些不相干的家常话,苏池眼眸中掠过丝丝疑虑,主动开口道:“不知阿妤——这段时日可是出了什么事?”
。
林姝妤看向那身形高武的英俊男人,视线落在他紧绷衣料的胸口上,喉头滚了滚。
语气挑剔地朝鲜衣阁掌柜说话:
“这个不行,太小了。”
“衬不出这件,给他换一个。”
“这么紧?你们家只做女款吗?”
“太秀气了,配不上他……”
顾如栩耳尖微红,贴在身侧的掌心灼得大腿滚烫。
鎏金的鹅黄裙衫烘着她的小脸明媚似骄阳,嫣红的唇瓣一张一合间,动听悦耳的声音便如花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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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天般——植入耳朵。
偏还是朵娇矜之花,举手投足从容又大气,带着一种与生俱来的高傲与自信。
仿佛什么话从她嘴里说出来,都那样令人信服。
林姝妤一一扫过掌柜的摆出的一件件衣袍,最后目光落在一件玄黑色鎏金袖边的劲装上,蹙紧的眉头才舒缓些,啧了声,纤指点点:“就这件吧。”
掌柜的露出如释重负的表情,声音雀跃:“我去给这位大人拿大一号的尺寸。”
林姝妤瞥了眼立在一旁的顾如栩,又颇为淡定的挪开,耳尖不着痕迹染了一抹红。
“得大俩号,你先去拿吧。”她挑眉指挥道,小手一挥,掌柜的跑得飞快。
上一世,她也是有给顾如栩置办过衣物的。
只因她瞧见了他那寒酸到令人流泪的衣柜,里头挂着几件陈旧的常服,剩余的便是盔甲。
有次他同她去参加宫宴,有一群纨绔嘴贱的世家子,竟背后嚼舌根说顾如栩寒酸,想来她林姝妤嫁入将军府,也得染上一股穷酸气。
当日她便找人堵在花楼前将那几个嘴贱的纨绔打了一顿。
这事顾如栩不知道,她才不要让这人误以为她是为了给他出头。
她只是——不想丢面子罢了。
此后,她定期采办衣袍时,也会捎带上顾如栩的,不用将军府里的钱,是不想让这人知道。
再说了,她怎会缺钱?按时令场合规制,上新的衣袍,全都给他拿一套塞在衣柜里。
当然,都是按照她的喜好。
只是,前世她的喜好,基本是照着苏池的模子描的。
林姝妤思索间,顾如栩已经换好了衣服出来。
玄黑色的劲装勾勒出他修长劲装的身型,流畅有致的肌肉线条微显,英挺沉稳的气质顷刻便勾画了出来,那霜雪似的眉眼冷峻深邃,像是敛聚了凛冬三月的寒。
“如何?”顾如栩微微扬唇,声线低沉又干净。
这一声将林姝妤拉回了现实,视线停在他身上,眸底掠过一丝惊艳,她极为认真地点了头:“不错。”
顾如栩下意识从腰间揣出钱袋子,动作却被一只白软的小手挡住。
林姝妤扬眉笑得得意:“我身上的零花钱比你多,你那点还是留着后面充军吧。”她将那只骨节宽大的手按了回去。
顾如栩盯着那片被她手按过、温热犹存的地方看了好一会儿,视线才舍得挪开。
再往前看时,林姝妤人已走到门口,抛下一句懒懒散散的话:“掌柜的,你们家新到的布料,日后要分一半给我们府做衣服。”
“玄黑,湛蓝,靛青,绛色鸦青............”
顾如栩没有听清她那一串说了些什么,只知道掌柜的手忙脚乱拿着本子在一边记。
正当年华的姑娘一身鹅黄色小宫装立在门头,逆着天光,光线勾画出她山河明媚的侧脸,像是一樽不染纤瑕的汝窑瓷,又像是迎风而动的芍药,水波含情的桃花眼懒散无拘地投来,矜贵之气直逼人眼。
9. 别动
马车从鲜衣阁驭到国公府不过一盏茶的功夫,林姝妤却觉过了好久。
脑海中再度浮现前世与家人隔着生死的每一日,日日煎熬,痛苦如在火上炙。
待到马车停下,她偏过脸轻拭了下眼角。
顾如栩望着身边人墨发半遮了脸,宽大的袖袍中露出一截纤细的腕,指尖处晶莹闪烁,他微微蹙眉,却也未说什么。
而是耐心的等待着。
“走吧,下车。”林姝妤忽然转过脸看他,眼神恢复了往日的平静。
她提着裙摆弯身下了车驾,瞧见那富丽恢宏的门匾门楣,心跳不由得加速。
“小姐!你终于来了!”门房小五见着那道款款而立的身影,惊喜出声,然而下一刹,他对上了一道冷冽生风的目光。
小五的神色像是见了鬼一样。怎么——怎么姑爷也来了?
小姐一向不喜姑爷,每每主家将姑爷私请家中,小姐知道了都要大闹一通脾气。
前些天便是因为主家不支持小姐与姑爷和离这事,小姐与主家闹了矛盾,几个月不回府。
现在看来,小姐亲自将姑爷带回府里,是要正是向主家开炮,当着主家和夫人的面将和离书按印——
想到这个可能,小五大腿都有些哆嗦。
然而,目光触及前方时——
小五揉了揉眼睛,又睁大,瞳孔骤缩。
他家素来娇蛮略微不讲理的小姐正笑盈盈地挽着那位顾将军的胳膊从他眼前晃过。
顾将军脸色僵直的,反倒像是很不乐意的样子。
小五倒吸一口凉气,那温温柔柔看着顾将军的,还是她家小姐么?她可从来对这位姑爷,都是非常不喜的!
怎么几月不见,二人的关系从仇人竟变成夫妻了?
林姝妤没想到,进家里小院时第一眼看到的场景,竟是苏池和自家老爹围桌烹茶、谈笑风生。
顾如栩感到攥着自己手臂的力气紧了几分,眼底一闪而过的晦涩,他抿了抿唇,下意识要与她拉开一些距离。
“别动。”林姝妤小手掐着男人硬朗的肌肉,用警告的声音小声道,“是夫妻就别动。”
温热的触感隔着衣料传来,顾如栩感到心跳漏了一拍,他侧目看向身边人。
她的神色很是坦然,大方且从容。
好像和以前她与苏池闹脾气较劲时的状态都不同。
那时,她遮掩不住想要求和却又好面子的别扭神色,会蹙起秀气的眉头,令人心动不已的潋滟眼波,是他奢求不得的绵绵姝色。
想到这一点,顾如栩呼吸都重了几分,任由她挽着向前走去。
“爹。”林姝妤甜甜喊了一声,当她真正走近,目光触及林佑见凶巴巴的老脸上时,一时间眼尾发热。
上一世,原是与家中赌气的一别,竟成了天人永隔,让她在东宫的每一日都不得安宁。
她袖口下的拳头攥紧,面前只听林佑见气哼哼地道:“终于知道回来啦?想气死你爹!”
林姝妤眼泪顿时收了回去,她嘴一噘,呵道:“什么死不死的!挂在嘴上不吉利!”
林佑见目光落在女儿紧紧挽着顾如栩的那只手上,唇角微扯,“怎么?今日舍得带人回来了?”
林姝妤无视了一道紧紧盯着自己的目光,神色坦然道:“我与夫君一同回家,有什么舍得舍不得的。”
苏池静立在一旁,眼眸里投了一片阴郁,他袖口下的手掌攥成拳头,骨节泛白。
才几日,他们二人,他们二人竟有如此亲密了么?
林姝妤似是不经意地向右看了眼,目光在苏池脸上停留,“阿池哥哥也来了?”
她在她爹面前,一直称呼这样称呼苏池,当着那几个昔日“好友”面,是为亮态度让他们瞧着,但若在她爹面前贸然生分改了称呼,她爹定会觉察出什么。
苏池扯唇角笑笑,“是啊,来看看老师。”他的目光转瞬移到顾如栩身上,那人脸色微僵,不知在想些什么。
只是——苏池目光再次掠过那挽着男人胳膊的纤手,眼底一片寒凉。
林佑见意味深长地瞧了顾如栩一眼,率先打破了沉寂,“都进屋坐,家里已备置好了酒菜。”
“愣什么?走了。”林姝妤扯了扯顾如栩的衣角,根本没再看苏池一眼。
顾如栩幽幽盯着那笑得嫣然自在的少女,确信她这回是真的欢喜,并非是云淡风轻的作戏却又背后暗自别扭,攥紧的拳头才缓缓松开。
“好。”他目光停在那捏着自己衣角的无名指上,喉结轻滚。
桌上齐齐坐了一桌人,秦樱热络的的拉着女儿说这说那,林姝妤碗里的菜就没缺过。
林佑见主动和苏池聊了些朝廷政务上的事,但也大都点到为止,苏池虽有些心不在焉,但起码面色上过得去。
当然,整桌上脸色最为难看的,是闷闷不乐的周佑深,他几乎是恨铁不成的地看向自己的漂亮侄女儿,时不时用筷子敲一下碗似是发泄自己的不满。
林姝妤装作没看见没听见,眼神都不给他留一个。
林佑深憋不住了,终于开口:“阿妤,我说你今日唱的,又是哪一出啊?”
此话一出,屋里瞬即安静下来。
“你吃饭就吃饭,发的什么疯?”秦樱不客气地将碗重重一搁,怒目看去。
林姝妤手臂将亲娘拉住,而是目光沉沉地看向林佑深,漂亮的眼睛像是珍珠,此刻却如鹰隼般盯人。
林佑深莫名地吞咽了下,手上的筷子啪地落了地。
顾如栩面无表情的将筷子捡起来,又给林佑深塞回手里。
“二叔说说,我唱的是庐州小调阿?还是水月清弹呐?”林姝妤眼尾弯弯,像是在笑,然而润如珠玉的声线却令人生寒。
她这位二叔,没少给家里惹麻烦,好吃懒做流连酒色不说,私下还以阿兄的名义去擅收旁人的贿赂,令阿兄在户部被人攻讦,拿此事来大做文章,虽当时事情没有发酵得更厉害,但也让娘亲生了不少白发。
这些事还是前世她入了东宫以后才知道。
千里之堤溃于蚁穴,虽然前世家族的覆灭与这些并非有最直接的影响,但定是家中出了纰漏,才会让人见缝插针的使坏。
这样的人,她必得给其好生整治。
林佑深被这话哽住,好像侄女带着侄女婿回家的确顺理成章,没什么毛病。
他上下唇皮打了会儿架,又鼓足气势大声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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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日我便听说你这丫头去莲香楼闹了一通,好多人都瞧见了,像什么话!”
林姝妤眼眸闪动,她这二叔果然时刻盯紧她与那帮人之间的关系,若非有利可图,以他那懒散模样,哪会管她的事?
“噢?那二叔说说,我都闹什么了?”林姝妤眨了眨眼,她便是要今日在家中也把话说个明白。林佑深哼了一声,忿忿道:“你身为国公府大小姐,把与家里交好的世家关系全都搞坏了,你还有脸说?”
感觉到秦樱将要拍案而起,林姝妤不动声色将母亲按下,脸上挂着笑,道:“二叔说说看,我是如何搞坏关系的?”
林佑深再次被哽住,他总不能说,她林姝妤要和宁王殿下分道扬镳了吧,总不能说这个花心侄女儿想一出是一出,前些天还和宁王你侬我侬,这会儿又抱着家里这个草莽咿咿呀呀了吧。
看了眼脸色黑沉的大哥,林佑深吞咽了下,道:“总之,你与殿下关系这样好,不能因为一点小事情就破坏了感情,还有赵家公子,他家小妹与你又是手帕交。”
林姝妤眼光闪过一丝锋锐,前世她实在是大意,虽知家中这二叔不靠谱,她却忽略了他贪婪本性,他很可能暗中和苏池或是赵宏运达成了什么利益交易,否则为何他如此执着要为苏池他们说话?
细细一想,她倒是能回忆起来,前世她被陛下指给顾如栩时,这位二叔在家可没少唉声叹气,她与顾如栩成亲的三年里,二叔时常也在她耳旁吹风,说沙场上打打杀杀的事儿有多么不好,杀人的事干多了简直损阴德,现在想来,他针对的——可不就是顾如栩么?
林姝妤暗自倒吸一口凉气,她隐下眼底的肃杀,反而是勾起一丝玩味的笑,道:“二叔你说错了,我没有要与他们关系不好,只是——”
女子皓腕拖腮,缓缓偏过脸来,目光流转到身旁的顾如栩身上,声音里透出些暖洋洋的魅意:“我只是以后想和夫君待在一起的时间更多而已。”
顾如栩眉心重重一跳,那清甜的声音像是一道轰雷炸在耳边,胸膛下心如擂鼓,震得四肢百骸的血液仿若凝固不动。
望着那双弯弯如月的眼,顾如栩仓皇看了几眼,又连忙收回了目光。
林姝妤瞥见那红透了的耳朵,见怪不怪地收回了目光,又淡定扫视了一圈众人。
除却黑脸的苏池和林佑深,她爹娘的神色都是震惊之余,还是震惊。
她轻抿了口茶,突然凑到顾如栩耳边小声道:“我们以后可得做到呐。”
待那芳热气息远离了,顾如栩才有些机械的扭过头来,回应:“好。”
全桌人围着饭桌,只有林姝妤最像真的在吃饭。
满桌都是她喜欢的菜色,她细细咀嚼着每一口菜,有些陶醉的闭了眼。
前世入东宫后,再没有尝过家里的味道。
一时间吃上了,她当真有些泪目。
突然,一只盛了乌鸡汤的碗被摆在面前。
苏池正温和地笑看她:“阿妤,你平日最爱喝的。”
林姝妤礼貌性点了头,隔了一会儿,她歪过脑袋去瞧一旁默不作声的顾如栩,手抬起来,随意指了几样菜色,娇声道:“顾如栩,我要这个——这个——还有这个——”
10. 夫君
桌上刮过一阵沉寂。
女子笑眼弯弯,清亮的桃花眼眸中像是攒了一汪春情。
苏池脸色蓦然僵硬,林姝妤这样的情态,从前就算是在他面前,也很少有。
她…从不是那样直接的人。
苏池握着筷子的指节泛白,眸色阴郁。
林姝妤目光在顾如栩的手上流连,他的手掌很是宽大,筷子夹在修长有力的指间仿若无物,手背上的青筋清晰可见。
她微不可查的挑了挑眉,脑海中不知怎的,忽浮现前世的场景。
男人两条结实的臂膀撑在她身两侧,暴起的青筋像是小蛇,蜿蜒盘在他肌肉起伏的小臂上。
额上的汗水晶亮可见,清冷黯沉的眼深深,像是没有一丝情绪。
那时的她与他行房事,心中带着怨气,纵使身上舒爽,她也能点到为止地叫停。
每每这时,顾如栩都会遵从她的意思,停下得飞快,仿佛也只将这事当做例行公事。
得找个机会再试一试才好,她想。
探探是否是她所想的那样——实则欲望已经达到了顶峰,却被生生按捺。
她为自己的心猿意马正有些心虚,侧面却传来几声不满地咳嗽:“这么大个人了,连吃菜都要旁人添,不知说你什么好。”
林姝妤下意识抬头,却见林佑深眯着那本就狭长的眼正痛心疾首地摇头。
她眼神定定地瞧着林佑深,话紧跟着便从唇齿溢出:“那二叔就别说。”嗓音气定神闲,眼底瞬间闪过针锋相对的锐气,桃花似漂亮的眼睛,又恢复了往日的矜贵与慵懒。
秦樱轻嗤了声,便出来打圆场:“好啦好啦,阿妤也是大人了,佑深你知道她是个有主意的孩子,又何须多言呢?”
林佑深气急,他怎看不出嫂子只一心心向着自己的女儿,刚想再说些什么,只听沉默许久的林佑见蹙眉抿了口茶,声音沉沉地道:“食不言,寝不语,阿弟你有空不如多想想樊楼该如何经营下去。”
林佑深彻底蔫了劲,不再说话,闷头扒拉碗里的饭。
林姝妤动筷子的手停了一下,抬眸快速地瞧了眼苏池,只见他清隽的脸上没什么表情,眉宇间沁着冰冷,仿佛此间事与他无关。
她低下头咬了一口狮子头,思绪顿时飞出去很远。
樊楼?
她想起来了,前世爹为了能让这个不省心的弟弟有事可干,给他拨了些银两开店。起初林佑深几度想将这樊楼做成赌场,后来爹娘坚决不同意,这樊楼便开成酒楼了,生意倒是日渐好起来。
林姝妤把筷子上叉的最后一口肉含进嘴里,手慢吞吞地捏起茶盏抿了一小口,掠过苏池和林佑深的眼神略显不善。
顾如栩握着茶盏的手掌不自觉收拢,他目光停在身侧女子尚在动的腮上,视线再微微侧开,他的目光幽暗了几分。
饱满晶亮的唇翘起,像是汴京河上柔软的船帆,唇瓣细腻得看不出一丝纹路,反倒像是两片嫣红的桃花瓣,承载着春露般的微光。
他喉结轻轻滚动,视线却无意中瞧见那人连着朝苏池的方向看了好几眼,眉头微不可查地蹙起。
突然,胳膊肘被推了一下,他偏过脸来,反对上一双潋滟明朗的眼睛,她唇边的梨涡随着笑意牵动,一深一浅,“这个好吃,再给我夹点。”
顾如栩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过去,当即给她又打了一只清炖狮子头来,稳当地摆在她面前。
林姝妤瞧着那只有着宽大指节的手掌在她眼面前晃动,嶙峋又宽大的骨节间,夹着细细的木筷,还有像婴儿勺般的调羹…
有点好笑,女子的眼底闪过一丝悦意,她轻轻凑到男人耳边,一字一顿道:“顾如栩,你的手很好看,适合帮我叠被子。”
她眼见着那人的耳尖像是滴了血的红,快速收回了那持调羹的手掌,简直是落荒而逃。
若非有几人在场,林姝妤想她真的会笑得很大声。
脑海中晃过前世二人每月同完房时,翌日早,她便能看见身边一床叠得方正整齐的被子。
是的,他俩虽同房,但事后从不同被窝,两人各执一被,是名副其实的床伴关系。
若算着日子……林姝妤眨了眨眼,很坦荡地看向身边人,发现他青筋蜿蜒的手攥成拳搁在桌上,面无表情地看着桌上的菜,不知在想些什么。
算了。林姝妤心里一阵丧丧,一个这样冷的木头,能指望他理解她说的话中玄妙?
怕是再给几辈子他也理解不来。
一顿饭吃下来吃得格外舒心,饭后,正欲去躺着晒太阳的林姝妤被一口叫住,她回眸,正瞧着爹娘一脸严肃地盯着她,“你过来下。”
她淡定地扯了下顾如栩的衣角,吩咐:“在院子里等我回家。”
顾如栩木然点头,安静无话。
待女子俏丽的倩影消失在连廊,男人目光停留在自己的手上,脑海中像是想起了什么,眸色发沉,他喉咙里溢出一声喑哑的啧叹。
突然,一声清冽的嗓音打断了思绪:
“顾将军,可有时间与本王一叙?”只见苏池一身青衣像是池塘垂柳般优雅而来,微凉的眼底却有几分道不明的晦暗。
。
“老实说来,你这丫头怎会突然转了性子?之前不是天天闹着要和顾如栩和离?”
林佑见声量很高,眼里爆出炯炯的瞳光,唇上的胡须抖得厉害,像是生气。
秦樱在一旁抚着林姝妤的背,眼光不善地看向夫君,呵道:“你吼阿妤做什么?要说话就好好说!”
林佑见气势立即软了几分,像是无奈道:“我这也没吼她啊,你真的是——”
夫妻二人你一言我一语的吵嘴,林姝妤抬手揉了揉眉心,顺势小指在眼角处带了下,她清嗓子道:“爹娘你们别吵了,不是要听我说?”清脆悦耳的声音回响在偌大的屋内,林姝妤看见上一刹还险些要打起来的爹娘立刻转脸看向她,眉目柔和。
她突然觉得眼睛有些热,唇角却轻轻勾起,道:“爹,娘,今日我将顾如栩带回来,便是想说,我想和顾如栩好好过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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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宁王身上牵扯的事情太多,况且,女儿已经不喜欢他了。”
“阿妤,你当真?”秦樱扶着林姝妤的背,眸带水光,她是一路看着林姝妤和苏池在阵阵读书声中嬉笑长大,又两小无猜,所以在她被指给顾如栩那日,若非林佑见拦着,她真要那把菜刀冲去将军府问为什么。
明明是金尊玉贵的大小姐,却要嫁给那苦出身没文化的莽夫,纵然是个拿了军功的少年将军,但终究不能与在书香墨气和朗朗读书声中养大的娇花儿相提并论。
她怕委屈了女儿。
然而,他们成亲的三年,虽没有想象中的鸡飞狗跳但也是貌合神离,婚姻支离破碎,所以,女儿想要提出和离,她全权支持。可眼前这个声色明朗、信誓旦旦说自己已经不喜欢宁王,想要好好和顾如栩过日子的林姝妤,还是自己那个娇蛮纵意的女儿么?
林佑见像是审视般地盯着眼前人,声音醇厚:“你可想清楚了?”
林姝妤忽想起前世,用一支金钗结束自己生命前,看到的那封与妻书。她不由得想,那时的顾如栩,究竟是在怎样的心境下写下那封血书的。
他就算再木然,再迟钝,也该知道,她不爱他,甚至厌恶他,毁了她从小憧憬的良缘。
这样一位从未给过他好脸色的夫人,甚至在外人面前,也会流露出对他的轻视的女人,他却也还想着她能平安。
写下那封血书,却为旁人作了嫁衣时,他一定很心痛吧?
更无从得知的是,从来爱惜自己羽毛的他,竟冒着被人扣上忤逆谋反帽子的风险,带兵回京,步入潜在的政敌可能设下的圈套,提刀指向他所效忠的王朝,只为带她远走高飞。
她眼皮酸涩间,悄然滑了滴泪顺着脸颊而下,少女被拥入一个温暖的怀抱,秦樱像是哄婴儿般低语:“阿妤,你可不许委屈了自己,天塌下来,有娘亲和你爹给你撑着。”
眼睛更酸了,林姝妤无声的哭了鼻子,她胡乱的抹了泪道:“顾如栩,他——是我的第一选择,这世上没有谁,更配成为我的夫君。”
林佑见和秦樱哭笑不得的看着这已经掉了泪,语气却依旧霸道的小姑娘,好生哄道:“好好好,阿妤说谁是第一选择,那便是第一选择。”
。
顾如栩从院中与苏池聊完,依稀按照记忆寻找廊房,绕过几道连廊,却隐隐约约听到几声断续的抽噎。
那娇气的、又有些发蛮的声音,瞬间令他的心肠扭作一团。
悬着颗乱了方寸的心悄然走近,隔着厚厚的木门,他屏住呼吸,只听女子清亮又有些委屈的声音传来:
“他——他是我的第一选择,这世上,没有谁更配成为我的夫君。”
顾如栩只觉心脏悬停,下意识想起从前她在他面前振振有辞地划清她与自己的关系,又说她与那青梅竹马的宁王,是如何的天下第一好。
那时候,她的眼里有光,穿着华贵繁复的衣裳,扬起高傲的下巴,信誓旦旦的说,能配得上她的人:
除了苏池,世间无二。
11. 买马
林姝妤被哄好后,眼睛红得像兔子,她随手拿起桌上的镜子照了照,发出一声懊悔似的感叹。
她清清嗓子,摆出一副郑重的神情看向爹娘:“爹娘,还有一事,你们要千万注意。”
“二叔那边,可以给钱养着,却不能让他接管家权,我怕他心志不坚,受人蛊惑,所以请爹要派人暗中盯着他的动向。如今东宫太子未立,朝中各方势力暗中较劲,我们家作为风头正盛的世家,不少人都盯着,阿兄又在户部刚掌握要职,更是该小心注意。”
林姝妤眼神闪烁了下,压低了声音:“如若——二叔被人下了套,阿兄更会被顶到风口浪尖上。”
林佑见和秦樱都是聪明人,女儿这样说话,他们又如何不懂,只是他们实在没想到,一向不问家中政事的女儿,竟有这样的心思考量?
“阿妤,你可是最近听说了什么?”林佑见皱着眉陷入了思索,他这个二弟,的确性格上心浮气躁,但他那样胆小怕事一人,岂敢做出什么出格事?
林姝妤抿唇轻笑,道:“爹,娘,女儿最近跟着顾如栩读了不少兵书,心有所感,想要防范于未然,越是鼎盛的家族,越该小心谨慎行事。”
“如若要再说细些,我近来做了一梦……”
。
林姝妤从房里推开门,目光无意间停在台阶上的杏花瓣上,轻轻覆了一层,却被揉烂成皱巴巴的一片。
有点可惜,但沾到裙子便不好了。
她小心绕开了这些花,继而快步往前厅的院里走去,一到那处,便见宁流脸色忿忿地站在杏花树下,院子里空空如也。
“顾如栩呢?”林姝妤东张西望了一番,发现人根本不在,秀气的眉头拧起来,说话时下意识拉高了音量。
宁流没好气地回道:“陛下身边的曹公公来传话,将军有事先走了。”
林姝妤仔细回忆了下,上一世那时她在家院中小坐,也是有个曹公公带着旨意前来传话,此后不久,她便听说了他要出征的事。
那今日,他尚在国公府,便被急急忙忙叫走——
女子眉头拧得更深了,若她猜的不错:朝廷想让顾如栩出征,名义是去西境平匪。
出征意味着上一世她家族出事、顾如栩大军被困萍水之事,将接踵而来。
她从爹娘屋里出来心下才消解的愁绪,又涌上了心头,女子在院中来回踱步。
一旁的宁流眼珠子随她身影转来转去,都看烦了,实在忍不住问道:“夫人?您在走什么呢?”
林姝妤瞧他那拽拽的模样,想要逗逗,道:“我在想,你家将军今天什么时候会来接我?”
脸皮好厚——脸皮真的太厚了——
宁流拳头拧紧,想到将军在国公府之前受过的欺负,他便想要为其出气,今日将军从屋里出来的表情都僵了,冷的不像话,定是又被夫人给气着了。
他忿忿抬头,见那女子笑得流光溢彩,颇为得意,刚忍不住要骂,只听耳边传来她如玉珠落盘的嗓音:“别气了,会长不高。”
宁流一怔,转瞬林姝妤已从他身边经过,走到院门口定住,冲他扬起下巴,璀璨的天光打在矜贵倾城的脸上,琉璃似的眼瞳闪烁着狡黠:“走了,我们回家等他。”
林姝妤坐在马车里感觉自己要吐了,这车冷不丁又一颠一下,没反应过来便再一颠,她实在忍无可忍,轰地掀开车帘,冷声吩咐道:“宁流,去西市,我要逛街。”
宁流缓缓拧过头,眼神不耐:“夫人,西市多是买马的地方,您去哪儿做什么?”
林姝妤瞪着他:“下车,买马。”
宁流被这答案一愣,横腿立即将下马车的路挡住,他挑眉道:“夫人,若是您骑马出了事,是我要吃不了兜着走。”
林姝妤冷眼看着那长腿一会,铆足了力气朝那膝盖骨上猛一踹,宁流未料及这猝不及防的攻击,吃痛大叫一声,眼睁睁看着林姝妤下了马车。
他望着那道斩钉截铁大步向前的身影,才意识到今天他的表现有些不妥,可是今日他看着宁王竟对将军说出要将军与夫人合离的话,实在是心中气不过。
宁王再尊贵的出身,在将军和夫人的婚姻里不过一介外人,他凭什么能如个聒噪蚂蚱似的支使将军做事?
更何况,就连夫人都说了不合离的事.........
哎?宁流想到这一层,忽然觉得有些不对劲,脚下即刻生风朝那道跑得飞快的身影追去。
林姝妤很生气,非常生气。
不止是因为宁流对她的态度极其恶劣,更多是因为他那冷冰冰的木头主子。
都说了要在院子里等她一起回家,虽说是被陛下急召过去,他便不能亲自过来和她打声招呼么?
越想越气,越想越气,走着走着,林姝妤忽然闻到一阵奇怪的味道,那种气味好似愈发浓郁——紧接着,脚下传来一阵温软的感受,她下意识低头,小脸瞬间煞白。
“啊————————”
宁流听到那一声破天的尖叫时,心瞬间被提至了嗓子眼。
等他气喘吁吁地赶到时,却见一向气度雍容矜贵的女子,跟个木头似的杵在原地,脸上的表情像是要哭了,垂丧着脑袋看脚下。
他瞥见那双精致的绣花鞋上沾满了牛粪。
少年人的心性有时候很恶劣,幸灾乐祸的感受掠过脑海,以至于唇角轻扬起,他轻轻慢慢的走过去,全然没注意脚下横了块石子。
直到林姝妤听到那一声吃痛的叫喊,下一刹见着宁流龇牙咧嘴地抱着自己的脚,她立即收回了眼泪,恢复了往常淡定无波的神色。
她强忍着心中想哭的欲望,捏着鼻子,冷静看向那人:“你怎么了?”
宁流闻声抬头,立刻收起脸上的痛苦,淡声道:“没事,就是扭了一下。”
林姝妤和他各自大眼瞪小眼原地缓了好一会儿。
还是宁流先开口:“夫人,您这踩了大粪,还是尽快回府,别买马了,马棚里…味很重的。”他不觉得这么一个娇生惯养的大小姐是真要买马回去骑,也许只是一时兴起,玩玩罢了。
林姝妤缓缓抬眸,语气里带着不容置喙的坚决,“我今日还非买不可了,不就是踩了牛粪么?最多不过是毁了套衣服,你若是还能走,便陪我去挑马。”
女子说话时,素日高傲的眼神里竟有几分倔强与较真。
宁流愣了一下,他突然有种感觉——夫人,好像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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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一样了。
。
林姝妤坚持完买了马,又在老板的介绍下,买了全套的骑服马鞍弓箭用具,她本想坐在马上,请人牵着回家,又想想如此太过招摇,终究作罢,灰溜溜坐回到马车里。
“宁流,你腿还好吗?”她撩开帘子透气,顺便慰问下伤患。
宁流有些心不在焉,他闷闷答道:“谢夫人关系,已经没事了。”
林姝妤挑眉,幽幽道:“别逞强,脚踝伤了若不好好养护,会留下病根。”
宁流眼眸闪烁了下,不再说话。
“对了,今日我踩牛粪的事,你胆敢同旁人说,你就死定了。”林姝妤放下帘子,恶狠狠地警告。
宁流不服气地扭头看边上,哼了一声,道:“遵命。”
。
林姝妤本想低调回家,飞快沐个浴换上干净衣裳,她就能忘记自己踩屎的事实,可她万万没有想到,竟一回到松庭居里,便与顾如栩撞了个正着。
那人已然换上了素日进宫的官服,气质相较平时,好似更冷冽了几分,男人的双眼黑曜石似地幽望着她。
林姝妤顿时定在了门口,脸色僵硬,“你——你怎么在这?”
顾如栩望见她想要逃离般的眼神,心上像是被狠狠一撞。
“有事找你。”顾如栩声音很冷淡,脸上也没有表情。
林姝妤一下子又反应过来,今天该生气的是不是她么?怎么反倒他还冷冷的态度对她?
“等我去换身衣服,你就在这里等我,不许再跑走了。”她蹙着眉头远远望他,用的是命令的语气。
她特意与他隔出好几米的距离,绕道回了屋。
顾如栩眼睫低垂,身侧的手攥成拳头,骨节发白,脑海里忽而想起,今日苏池与他交谈时说的话:
只有他苏池——才能护好阿妤,他与她青梅竹马的多年情分,足够支撑他们相守白头。
又想起他隔着那扇沉重的木门,听到她哭着说,她有她的第一选择,只有那人能与她相配。
他竟还因这几日她对他愈渐好转的态度而欣喜若狂——
想来,便也只是她为了气苏池与他上演浓情蜜意的戏码,就像即将燃尽的烛,终究会熄灭的。
林姝妤洗澡时,就连冬草,她都没让她进屋来侍候,只觉得今日她去了趟马棚,整个人都是腌入味的。
洗完澡换了身家里穿的衣裳,她又裹上一层绒绒的狐裘外套,反复深嗅了几遍身上,她才推开门走出去。
天色已有些暗了,莹白的月悄然爬上天空,散出朦胧如雾的光华,一道苍蓝色的身影静伫在桂树边,仿佛与夜色融为一体。
林姝妤突然发现,顾如栩的确长得很好看,比很多世家子弟长得更像世家子弟。
也许是常年在沙场上摸爬滚打的原因,他静静站在那的时候,周遭便像是形成了道天然屏障似的,冷冽而不可侵犯。
月光打在他如刀刻般的鼻梁上,白皙透亮,映出那双深如墨玉的眼瞳,不笑的时候,莫名折出几分肃杀气息。
林姝妤终于知道为什么自己前世会误会此人讨厌自己了。
他冷着脸的时候,就很像话本子里的江湖杀手啊。
12. [锁] [此章节已锁]
林姝妤看着面无表情的那人,本想发作,却又偏偏想到他前世可能受过的委屈。
罢了——她咳嗽了两三声走了过去,似是不经意地道:“今天,你走挺快啊——”
顾如栩抬眸看她一眼,“你不是有话要说?”
林姝妤挑眉,今日倒是主动,他果然很想听她说话。
“有的,你能不能——”她蓦地凑近,琉璃似的眼瞳眨了眨。
感到芳香温热的气息靠近,均匀喷吐在脖颈上,顾如栩只觉得浑身绷紧,他颤了颤眼睫,只听面前传来的轻轻甜甜的语气:“能不能教我围猎啊?”
林姝妤看见顾如栩的眼瞳很明显的缩了一下,像是发愣。
“你要说的是这个?”男人的声音里貌似带点讶异。
“不然呢?我连装备都买好了。”林姝妤一头雾水,不然她要说的是什么?他若非以为自己会像从前那样一不顺心就责怪他,她哪有那么不讲道理!顾如栩垂在身侧的指尖动了动,“还有呢?学了之后呢?”
林姝妤蹙着眉头,想着他难得今日这样积极说话,她眨眨眼,啧了一声:“然后——可能还要请你教我习武用剑——应该还有很多可以做的事吧。”
顾如栩缓缓掀眸,对上那双剔透得像能洞察人心的眼,汗湿的手贴着衣料来回摩挲,他喉结轻轻滚动,却没有说话。
看着沐在月光下,眼神里沁着慵懒贵意的女子,他眼眸闪烁了下,沉沉的声线在偌大的院中略显突兀,“还有呢?”
林姝妤瞪大了眼,什么还有呢?哪还有什么然后?
莫非要她桩桩件件都说出来,比如和他亲密一点,做些夫妻之间该做的事?
思量了一会儿,女子扬起下巴,审视一般地望着他,暗自腹诽了他此刻僵硬又不自在的表情,然后颇为无奈的叹了一口气,:“顾如栩,你真是个木头。”
凉风寂寂扫过鼻尖,看着被风惊起的桂花,她忽想到那封字迹歪歪扭扭如狗爬式的与妻书,鼻头微酸,小声道:“不过,你这块木头挺好的,我勉为其难地收下用用。”
若非他是个木讷的、甚至反应迟钝的男人,他又怎会在前世她做过种种过分事后,依旧想要保护她呢?
女子说这话时,眼尾弯弯,捎带起的一抹红晕似朝霞明媚,瞳孔里亮晶晶的,那情绪像是——倒像是——喜悦?
感受到汗湿的小指被轻轻勾起,细腻柔软的触感令血液回流,似乎在小腹处凝成一股热力。
顾如栩瞳孔骤缩,心跳霎时停顿。
“我今日同家里说过了,以后要他们少接触宁王他们,危险。”
“还是你这样的木头比较令人安心。”林姝妤轻轻勾起唇角,感受到指尖传递来的滚烫,她的呼吸竟也微滞。
她无意间瞥见那双墨玉深沉的眼,只消直勾勾盯人看,便令人觉着湿漉漉的。
她想起自己给这人下过的定义——身体如滚烫的烙铁。
想到这里,林姝妤莫名觉得脸上发烧,她想起前世的一些记忆,主动踮起脚尖,凑到他耳边,嘴唇若有若无擦碰他的耳垂:“顾如栩,我们是不是好久没——?”
顾如栩眼瞳一凝,小院桂花的香气掺着女子馥郁清甜的味道,将大脑洗刷成一片空白。
他制住她凑过来的不安分的小手,粗粝的指腹轻轻摩挲其上。
林姝妤偏过脸来,眼神里的高傲化为若有若无的柔情,另一只手顺势攀上了他紧实的胸膛。
她听到耳边传来的呼吸声愈发急促。
女子轻轻打了个哈气,眼尾流露出几分惫懒,直至一只宽厚滚烫的大手小心翼翼地环上后腰。
布帛摩擦的声音像火盆新添的柴,点燃了顾如栩眼瞳处窜起的火焰,却又使那双眼看起来湿漉漉的,像是被水草绕颈般缠人。
林姝妤只觉渐入佳境,刚要开口指使他将她抱回屋里,忽觉小腹一阵暖流窜过,紧接着身下一片温热。
她惊恐地瞪大了眼。
早不来晚不来,怎么偏这个时候来?她好不容易要与他肌肤之亲更近一步了,可恶啊——
“怎么了?”顾如栩感受到她的异样,立刻停了下来,将手被在身后,素日冷冰冰的眼瞳浸了层迷离,像是有些迷茫。
林姝妤恶狠狠地道:“我来月事了。”
顾如栩怔了一下,看向她的眼瞳瞬即清明了几分,只是声线里尚透着喑哑:“那我——去喊冬草来?”
她从不让他在规定的时间外碰她。
生病时,也只许冬草贴身侍候着。
林姝妤心情本就不佳,看他这不上道的劲儿更觉心闷,索性一把攥住他的手腕,将他高大身型拉近了些,道:“你不就可以吗?端茶倒水能不能做?我的大将军?”
她的语气又急又气,若按她从前脾气,对着这么个面无表情、半个吐不出个字句的木头疙瘩,她该开始摔东西了。
顾如栩像是没有觉察到她不算礼貌的态度,反而瞥了一眼自己被抓得牢牢的手腕,纤细白皙的手指上有淡淡的血管颜色,以那小小手掌的程度,根本握不住他粗大的关节。
“我去给你拿换洗的衣物。”顾如栩有些机械地转过身,只听见身后人又补充道,“让人给我准备热水——”话犹未尽,仿佛在思考些什么。
林姝妤想想,虽说二人也坦诚相待过多次,但若要让他服侍自己洗澡,那场面想想太美不敢看。
况且,以这人握个手都不自在且僵硬的架势,他不得全程手抖如糠筛。
想像了会儿那样的场景,林姝妤撇撇嘴:“罢了,冬草不能不来,你便让她来吧。”
闻言,男人的身形在风里一僵,他低声应了一声,便快步走了出去。
。
直至走出了松庭居,顾如栩呼吸才愈发粗重。
他手撑着廊柱冷静了一会儿,正巧碰见宁流蹦蹦跳跳端着什么东西走来。
“将军?”宁流惊讶地发现顾如栩像是从水里刚捞出来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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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忙关切道:“您这是刚操练完?”
顾如栩冷冷剜他一眼,当目光触及那托盘里的衣物时,眉头微不可查的蹙起。
宁流注意到他的微表情,很有眼力见地道:“将军,今日夫人回府路上去买马了,还买了弓箭骑服马鞍,说是要学骑马。”
他脑中忽然闪过今日林姝妤踩屎时那气急败坏却要哭的画面,阴阴坏笑:“您不知道,今日夫人啊……”
话到嘴边,来了个急刹,他突然想到,好像他说与不说,最后受伤的人只能有他一个。
宁流脸上的笑意逐渐消失,用字正腔圆的语气道:“今日夫人啊,从国公府里屋出来就问,您什么时候会来接她。”
顾如栩扶着廊柱的手指缓缓收拢,预想了她说这话时可能会是怎样画面,喉结轻轻滚动了一下。
宁流抓了抓脑袋,表情上有些匪夷所思,自顾自地嘀咕:“夫人她——好像真的不一样了。”
顾如栩没说二话,将宁流手上的托盘拿了过来,面对少年颇为错愕的眼神,他目光沉沉,看了眼松庭居的方向:“让冬草即刻过去。”
宁流露出苦相:“要我去找那个疯丫头啊?”顾如栩看他不情不愿的模样,眉头微蹙,朝着他小腿便踹了一脚。
宁流被踹得跳了老高,立刻学乖了,一溜烟儿跑没了影,他一面跑一面想起今日在马车上平白挨那一脚,察觉到这踢人的架势竟惊人的相似,“不愧是夫妻俩。”他恨恨地小声道。
顾如栩倚着廊柱,潮热的掌心已被秋风晾干,但被握紧的腕骨处尚有余温。
他目光落在那身精致绣纹的骑服上,那是绛紫色的一身,林姝妤肌肤胜雪,这样华贵的颜色,尚无法衬出她的全部美丽。
男人目光在那件衣物上流连,心中产生了一个隐隐松动的疑问:
今日她带他去国公府,便算是正式见了岳丈岳母了么?
那今日——他无意间听到的谈话,她带着哭腔所说的,天下再无第二人可与她相配,说的那第一选择,不是苏池?而是他?
顾如栩喉头艰涩地滚动了一下,他看见冬草远远地走过来,礼貌性地向他点了点头,又问好:“姑爷好。”
他看着冬草快步朝松庭居走去的身影,陷入了思索,回忆起近日的种种,她当着他的面手撕和离书,又在与那帮人聚会后,要他亲自来接她,还将他带回家,同父母双亲说她的第一选择——
还有冬草,冬草是她的贴身婢女,从前她讨厌他的时候,冬草见了他,也只是多瞧他一眼罢了,并不打招呼。
刚刚——冬草却表现得十分客气有理,若非有她授意...........
顾如栩望着那托盘里那精致华美的骑服,太阳穴猛震了下。
所以——她并非是与宁王闹脾气的赌气话,而是真的不想和他和离了。
顾如栩一颗心怦跳得厉害,回想方才在松亭居里的情态,眼眸黯了几分,脚下不自觉朝书房的方向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