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mo后,我恋爱了》 第1章 第 1 章 阳光公寓楼一共有五层,每层有朝向及大小不同的房间各五间,住满了来到兰海市务工的人。 我住的那一间,三楼,朝北,二十五平方米左右,位于楼梯口,左边和右边的房间都住满了人。 在这二十五平方米的房间里,放着一个房间一半高的衣柜。衣柜将房间分成两个部分,一部分作为卧室,一部分作为厨房。 我从不自己做饭,那块区域对我来说没有用。但隔壁做饭烧菜的时候,油烟的味道会飘到我这一边,就好像我也在厨房大干了一场似的。 久而久之,我这边的厨房区域,也蒙上了一层薄薄的油腻。我由着它日积月累,从不清理。 朝也总是想要帮我擦干净,他环顾着这二十多平的空间,问我:“抹布呢?” 我躺在床上,窗帘拉着,没开灯,房间里一片昏暗。我拉过被子,蒙住头,不理他。 朝也站在我的床边,我知道他正在看着我。但我装作已经睡着。 房间陷入安静,就好像没有人的样子。但我知道朝也其实没有离开,他就在我的身旁安静站着。过了一会,朝也的声音再次响起来:“我出去买。” 紧接着,我听到门被打开的声音,房间里似乎透进来一点微弱的光,很快门被关上,光消失。 我起身,面无表情地看了一眼空荡荡的房间,去把门锁上了。 ...... 我叫陈浮,三十岁,这是我活在阳光公寓的第三年。 在阳光公寓的第一年,我没有工作。第三年,我依旧没有工作。第一年是因为找不到工作,第三年是因为失去工作。 有长达一年多的时间里,我在离阳光公寓不远不近的一家仓库做搬货的工作,一天工作十个小时,工作餐有两顿,工资三千五。 我的领导是一个吹毛求疵的男人,总是在我的耳边念叨。他说过最多的话有两句,一句是“加把劲,动作快点”,另一句是“像你这样的情况,能找到一份这样的工作已经不错了”。 不久前,我从火车上搬一箱碗和碟子进仓库,考虑到是易碎物品,我搬得小心翼翼,于是他便在我的耳边大喊:“动作快点呀,像你这样的情况,能找到——” “砰”的一声。 箱子重重地摔在地上。 他冲过来检查,碗和碟子都碎掉几个,于是怒气冲冲地用手指着我,很肯定地说:“你故意的是吧?” 我点头。 他叉起腰,说道:“我就说你这样的人品行不端,要不是当初萍姐找我,我才不会让你过来工作!” 我还是点头。 于是我就这样失去工作,当月的工资赔给了这箱碗和碟。 没过几天,萍姐噼里啪啦地敲开我的门,跟我了解情况,我倚着门一言不发,最后萍姐叹了一口气,无奈地对我说:“你呀,就是个哑巴。” 她不相信像个哑巴一样的我会有那样火爆的脾气,这其中一定是有什么误会,她说:“你就是不小心的嘛,你明天去道个歉,然后继续上班。” 但其实没有什么误会,箱子是我故意摔的,工作是我自己不想要的。我说:“不用了,谢谢萍姐。” 萍姐是阳光公寓的房主,是我的房东。在我住进阳光公寓一年后,她见我一直找不到工作,好心地给我介绍工作。 一连几个工作都介绍失败后,萍姐纳闷地抓了抓她的泡面头。虽然难以启齿,但我只好把我的情况告诉萍姐。 那是一个下雨天,我深吸了一口气,就好像把漂浮在空气中的潮湿都吸进了肺里,有些闷得慌。 我说:“我坐过牢,有案底。” 所以大部分工作都不会要我了。 说完后,我的心跳得很厉害,自己的租户是一个有前科的人,或许是件很可怕的事。我已经做好了她不再把房子租给我的准备。 “这是什么表情?”萍姐说,“年轻人,犯点错很正常,以后改了就行。” 现在,她还是这么说。 我不认为我还有什么以后。犯了错,想要改,方法只有一个,那就是时间倒流,回到曾经。 我无比想要回到曾经。 萍姐离开后,我坐在楼梯口点了一根烟,烟雾在昏暗的楼道里升起,又掉落在粘着一层油烟和霉斑的台阶上。 我沉默地看台阶。 有脚步声和咳嗽声响起,我抬头看了一眼,是个带着安全帽的工人,他的皮肤黝黑,经过我时在我的身旁留下一股汗液的味道。 阳光公寓的条件很差。它常年被不同的气味包裹。药味、烟味、尿骚味、汗液味、灰尘味、腐烂的垃圾味以及建筑本身老化的味道,在年深日久中彼此吞噬彼此滋养,最终织成一张无形却永远不肯消失的网。 刚来到阳光公寓的时候,我每一天就像是把袜子当成了手套一样感到不自在。 但过了两天我在照镜子的时候,看到镜子里面那个蓬头垢面,刘海遮住眼睛,胡子邋遢,戴着一副笨重的黑框眼镜的人,我的袜子一下子穿到了脚上。 我简直和阳光公寓浑然天成。 我的生活很简单,每天醒来以后,点开外卖软件,在一家专门做盖浇饭的店下一单外卖。接着,我起身去洗漱。 这家店离公寓不远,通常在我洗漱结束后不久,外卖员就会敲响我的门。我不出声,外卖员就给我发信息,是一张照片,上面是被放在门口地上的外卖,外卖员的手指着它。 这家店的盖浇饭量很大,点一次可以吃两顿。所以我每天就只用花一次外卖的钱。 我发现一件事,在这个年代的生活成本可以很高,但也可以很低。通过外卖软件给我发放的各种券,一天的饭钱就只需要十块。 这样算下来,每个月我只需要花三百块就可以饿不死,五百块就可以保证有一个地方窝着。 不过房租虽然便宜,但水电费却很贵,一度电需要一块两毛钱,空调的能耗特别高,所以日子进入到夏天的时候,我买来一个电风扇以减少空调的使用时间。 这样算下来,我每个月只需要花不到一千块,一万块够用一年。 我点开余额看了一眼,发现上面的数字允许我继续这样生活一两年,于是我把烟按灭,回到这样的生活。 去超市买清洁用品不在我每日支出的计划上。 朝也的声音清晰地掉回来,就像是在我的耳边说话一样。他喊我的名字:“陈浮。”他说:“我回来啦。” 他问:“你干嘛锁门呀?我进不来啦。” 朝也的声音清亮,像是万里无云的晴朗的那一天,他的性格和脾气就被晴朗日子里的阳光晒透了一样,特别好特别好。 但我对他一直却没什么好脾气。 像这种把他关在门外的事情,我常常干。我不想见到他。 朝也坚持不懈地敲门:“陈浮陈浮,你开开门呀。” 我不跟他说话。 朝也喊:“陈浮陈浮,你不要这样嘛。” 我继续这样,保持沉默,装作房间里没有人。过了不久,门外响起了脚步声。 我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听着逐渐远去的脚步声。我知道,朝也走了。 朝也明天还会雷打不动的出现。那是在我洗漱完后不久的时间里,他来敲门,但这次我不能不开。 因为朝也在门外喊:“陈浮陈浮,你的外卖到啦。” 我和朝也就是这样相识的。 那天我在等外卖的过程中,不小心睡着了。外卖到的时候,门被一阵接着一阵地敲响,我只好托着沉重的身体去开门,于是看到穿着一身鹅黄的朝也。 他剪着一个很清爽的发型,朝我笑起来。但他的笑容在下一秒就消失不见。 “天呐,你的脸色好差啊。”朝也忧心忡忡地看着我,说,“我陪你去医院吧。” “我不认识你。”我说。 朝也自我介绍,他是这片区域新来的外卖员,我是他送的第一单。那天天上正在飘小雪,我不肯去医院,他死活要拉着我去。 我以前身体很好,很少生病。搬进阳光公寓以后身体逐渐变差,精力不如从前,但依旧很少生病。 可是去到医院,医生告诉我,我已经发烧到四十度,这是一个很危险的数字。 我看着温度计上的数字,朝也在旁边数落我:“天呐,烧成这样,要命啊。” 护士给我挂上点滴,朝也在旁边坐了下来,说:“今天雪很大,我不想送外卖了,在这里陪你吧。” “不用。”我拒绝。 “那有其他人可以陪你吗?”朝也这样问。 兰海市很大,人和人之间很拥挤,但的确找不到任何一个人可以陪我。没想到朝也才和我相识,就已经看穿我。 但我还是说:“你走吧。” 朝也无视了这句话,他自顾自地说起来:“我就在这里陪你啦,哦,你的外卖我刚刚忘记拿了,过会我给你买碗馄饨吧,带荷包蛋的那种,好不好?你一定很喜欢的。” 我在他的絮絮叨叨中昏昏沉沉地睡去。 第2章 第 2 章 朝也这个人,从第一眼见到,我就不喜欢。 我自认为我的不喜欢表现得很明显,是个人都会看出来,会识趣地走开。可是当我昏昏沉沉地醒过来时,朝也依旧坐在我的旁边,上下眼皮子正在打架。 他发现我醒了,打起了精神。 药瓶已经空了,他又帮我喊来护士,拔掉了我手上的针。 接着,他拉着我去医院外面的馄饨店,真的给我点了一碗有荷包蛋的馄饨,然后在我的身旁坐下来。 我很饿了,就不管不顾地吃起来。朝也看着我吃,过了一会,像是想起来什么似的,问:“好吃吗?” 我面无表情地戴上耳机,试图把朝也的声音隔绝在我的世界之外。 可是朝也的声音很神奇地穿过我的耳机,每个字都听得很清晰。朝也说道:“我老家医院附近也有一家馄饨店,开了很多年,装修了好几次但价格一直没有变过。” “那家馄饨店生意一直很好,从我小时候开始就很好。我小时候不想上课,就总是想办法逃课。我的办法就是装病。所以上小学的时候,我经常会肚子痛,老师给我爸打电话,我爸就接我到医院。挂完一瓶水,我们来这家馄饨店吃馄饨。” “所以我就养成了从医院出来就一定要吃馄饨的习惯。” 我不懂朝也为什么突然和我说这些,我们明明不熟。他真的很奇怪。 我安静地听着,没有说话。但在他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我看了他一眼。他的面前空空荡荡,并没有像我一样放一碗热气腾腾的馄饨。 店里几乎坐满了人,我们的位置靠门,门外的雪越飘越大。风吹到身上,他的手指被吹得有些红。 我说:“你回去吧。” 按道理,我应该谢谢他。毕竟他今天在我身上浪费了很多时间,可是实不相瞒,我看见他就心烦意乱,所以我没有道谢。 那天之后,我回到阳光公寓,继续每天点盖浇饭度日。 给我的送餐的外卖员不知道为什么,就变成了朝也。我每天雷打不动地点外卖,朝也就每天雷打不动地给我送外卖。 他和以往的外卖员都不一样,从来不肯安静地离开,要一直敲门直到我把门打开为止。我拿起放在地上的外卖,他就跟着我进到房间。 我看到朝也,感到有点累。我拿着外卖站在原地,没什么力气地问:“你没有其他单子要送了吗?” “有的。”朝也说。 他离开房间。 就这样,我每天都会见到朝也。朝也莫名其妙出现在我的房间里,又消失不见。 久而久之,朝也开始对我总是闷在房间里很不满。他闯进来,二话不说拉开窗帘,房间立刻变得很亮很亮。我的眼睛一下子不能适应,眯了起来。 这时,朝也轻轻地叹了一口气,说:“陈浮,你的黑眼圈又重了。” 我把外卖放到桌子上,想要把窗帘拉回去。朝也拼命阻止我:“你这房间多久没见光,多久没通风了?你会把自己闷死的,病也好不了。” 我吸了吸还堵得慌的鼻子,真的懒得理他。 朝也仿佛看不到我的臭脸,他转身打开窗户,风从外面吹进来,将他额前的碎发吹起,露出光洁的额头。 他说:“好清新的空气啊。”他用力地吸了一鼻子,像是在特意证明什么一样,“是春天的味道,你来闻闻看。” 我没有兴趣。 我不关心外面是什么季节,无论春夏秋冬,都和我没有关系。我已经很久不看外面的世界。 我也不再看朝也。我打开盖浇饭,今天的是一份西红柿炒鸡饭盖浇饭。 朝也靠在窗边,他笑了一声:“好多西红柿,鸡蛋几乎没有。” 我看着外卖盒里大块大块的西红柿,不理他。朝也静了好一会,直到我吃掉一半的饭菜,盖上外卖盒,他又开口了:“每天就吃这一顿,没营养。” 同样的话朝也说过好几次,我就勉为其难地和朝也解释,我每天会吃两顿饭。傍晚的时候,朝也就指着剩下的饭菜反驳我,这明明算一顿。 我心想,我为什么要和他解释。于是不再说话。 朝也想要倒掉我的剩饭,他开始毛遂自荐:“我可以给你做好吃的,我会做饭。” 我兴致缺缺。其实我每天的胃口很差,对好吃的没有任何兴趣。吃饭也只是走个过场,吃到饿不死的程度就拉倒。 “你还不走吗?”我说。 “陈浮。”朝也的语气竟然变得有些低落,“你不想我吗?” 我偏过头去看朝也,看到他垂下了眼睫和脑袋,看起来真的是难过落寞起来。我看他好一会,有点没辙。 “不想。”我回答。 “明明就在想。”朝也很不要脸。 我不再说话。我想我应该说话的,我不说话,朝也就顺理成章地当成是一种默认,默认我是想他的,所以日子久了,就愈发肆无忌惮起来。 每一天,朝也都会拉开我的窗帘、打开我的窗户,让外面的风吹进来。他说窗外有一棵树,苍绿挺拔,很漂亮。这时我才发现,哦,原来窗外有一棵树。 朝也对我的反应不满意,他数落我永远就只有一种表情,是个无趣的人。说着说着,他挨着我躺下来,看着我的脸,问道:“陈浮,你会不会笑?” 我觉得这个问题莫名其妙。 朝也百无聊赖地扯了扯被子,见我不回应,就开始寻找其他话题。 “陈浮,你的被单多久没换过了,都臭啦。” 他扯了扯我的衣袖,忽然凑到我的衣领处闻了闻,“你也要臭掉啦。” 我的下巴被一簇头发扫过,有点痒,才后知后觉朝也正在对我做什么。我一把推开了他。 之后的好几天时间里,我都没有再见到朝也了。给我送餐的外卖员,或许还是朝也,只是门外没有再响起过敲门声。 我盯着天花板,躺在分不清楚白天黑夜的房间里,开始思考我是不是伤到了朝也的心。 我的思考没有结果。我吸了吸鼻子,发现我的感冒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好了。 ...... 等到垃圾堆到不能再堆下去的程度,我终于下楼扔垃圾。天有些晚了,楼道里的声控灯不知到什么时候坏掉了,一片昏暗。我打着手电筒下楼。 楼下摆放着三个黑色的垃圾桶,所有垃圾都丢到里面。我过去的时候,垃圾桶已经满了,有很多垃圾都堆到外面,塑料袋正在哗啦哗啦响。 起初我以为是风吹的,丢掉垃圾以后才发现,原来是一只黑色的小狗正在翻垃圾,只是它黑色的毛发和昏暗差点融为一体,我也差点没有发现。 我站在原地看了一会,这只小狗一直沉浸在翻找垃圾中,似乎并没有发现我。 等到我丢完垃圾回去,正要打开门时,听到有人在身后喊我的名字。我回过头,看见朝也的脸,隐没在昏暗之中。 朝也说他今天不送外卖了,以后也都不送外卖了,他出现在阳光公寓,就是想要看看我。 我面无表情地评价他没有毅力,不会坚持。 朝也打开灯,看着我。我第一次发现灯原来这么亮,可以把朝也的眼睛照得这么清澈透明,他笑起来,眼底就仿佛是有一汪潭水在晃动。 “陈浮,你真的不想我啊?”朝也问。 我别过头去,故作冷漠地回他两个字:“不想。” 朝也说:“我也很想你。” 朝也这个人,就是这样讨厌。 他没有要跟我解释为什么好长时间不出现的意思。他似乎挺潇洒的,想要出现就出现,想要消失就消失。 我的心里对朝也有气,朝也却浑然不觉,他主动躺了下来,说:“这么晚了,一起睡吧。” 我一时间竟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只好指着手机屏幕上的数字,说:“才九点。” “十点钟睡觉对身体最好了。”朝也把被子盖上了,他似乎又闻了一下,接着露出一颗脑袋看着我,说,“我们明天去买新的被单吧,这个颜色好丑,我不喜欢。” 我彻底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沉默地看着床上多出来的人。朝也见我迟迟不说话,便形容我像一朵发霉的蘑菇,丧失了和人交流的能力。 这话虽然不好听,但不得不承认,这话一针见血。 但这对我来说其实无关痛痒,因为我并不想要和人交流。我刚想这么回答,耳边就响起了绵长的呼吸声。 朝也竟然就这么毫无防备地睡着了。我陷入沉默,在要不要叫醒朝也这件事上纠结了很长时间,最后还是选择关上灯,硬着头皮躺下了。 第3章 第 3 章 我并没有去买新的被单,一直都没有。但朝也还是每天雷打不动地出现,然后和我一起睡觉,好像也是个无家可归的人一样。 但我觉得不至于,朝也怎么看都是一个意气风发的大学生,和快要腐烂的阳光公寓格格不入。再怎么样都不会没有地方去。 朝也双手合十,作出虔诚的祈求姿态,说道:“我想和你一起睡,求你收留我吧。” 说着说着,他自己笑起来,瘦弱的肩膀在宽大的衬衣下面发颤。 我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知道人和人之间需要一些边界,一些距离,不可以太亲密,不可以无话不谈。可是朝也显然不知道。 我们睡在一起,他总会慢慢、慢慢地靠近我,最后抱住我,我的身体就僵住,想要推开他,但他的手指摸到我的下巴上。 我忍不住“嘶——”了一声,痛的。 朝也说:“下巴上有一个好大的包。” 我还没从那阵疼痛里走出来,朝也的指腹在上面轻轻蹭了蹭,不知道为什么,他看起来好像有些心疼的样子。 我就没有再想起要推开朝也这件事。 我开始认真计算,计算已经多久没有睡好一个觉。因为缺少睡眠,下巴上总是生长出一个硬硬包,在同一个位置,长出又消失,消失又长出,如此周而复置,一碰就疼。 朝也在我的耳边问:“为什么睡不着,有什么心事吗?” 我闭上眼睛。 我的心事,我的心事我日日夜夜都在想。但我此刻在想,如果我告诉朝也,我的心事是希望出现奇迹,时光倒流,让我回到过去,朝也会不会笑话我。 我想他一定会。 我不说话,朝也又继续问:“那你,有什么梦想吗?” 果然,只有二十几岁的年轻人才会不知天高地厚地谈论梦想。我有些想笑,可是朝也的话永不停歇,他说:“算了,陈浮,我跟你讲一个睡前故事吧。” 朝也开始讲他的睡前故事了,不止一个。 “住在我们旁边,有一个是一家人口。妈妈在纸箱厂里上班,爸爸也在。他们有一个女儿,大概**岁的样子,在离这儿不远的小学上学,每天都会背着一个天蓝色的、大大的书包出门,头上扎着两条小辫子。以前有好几次她在楼梯间里碰到你,都想要和你打招呼。” “可是你的表情实在是太臭了,把人家小朋友吓跑了。” “我们楼上的,是一位姓王的阿姨,她呢是一个单亲妈妈,在一家家政公司上班,每天都早早地出门,到很晚才回家。还有顶楼,有一个跟我们差不多大的男生,在一家物流公司送快递,每天忙完回来都会去天台看他种在泡沫箱里面的蔬菜。” “不过他的蔬菜一直都没有长好。” “我们楼下,住了好几个在工地搬砖的工人。这个工地是一个正在修建的校区,有次下楼的时候,我看到他们结群回来,一个很瘦的工人说,如果他的孩子以后能在这个学校上学就好了。” “还有......” 朝也讲了很多关于阳光公寓里面的人。我安静地听着,却不愿意去记得这些。 我想每个人的身上都有着属于自己的故事,大部分人在讲不清楚自己的故事时,就已经有人把他的故事讲了出来。 “睡着啦?”朝也忽然放轻了声音。 我回答他:“谁跟你是‘我们’?” ...... 我对朝也擅自将我和他划分成“我们”感到不满。我和朝也不是同一类人,阳光公寓属于我,但不属于朝也。 这个词,我也很久不用。它被我从字典里移除,和垃圾一起丢进了楼下的垃圾桶里面。 朝也开始讲“从前”。 “从前,有一个小男孩,他有一个梦想,成为一名游戏设计师。因为玩游戏是他从小的爱好。在他还是一名光荣的小学生时,就已经开始沉迷于各类游戏。那还是大家在用小灵通,电视需要连接天线的年代。他会在每天放学后,偷用爸爸的手机玩消除方块的游戏,明明奶奶还在家里伦理连续剧,他就闹着要用遥控器在电视机上玩超级玛丽。” “后来这个小男孩长大了一点,从小学生变成初中生,省下早饭买了一台触屏手机,躲在被子里玩游戏到半夜,第二天顶着个黑眼圈去学校,倒头就睡,于是成绩一落千丈。任课老师和班主任就把他的家长喊过来,询问到底是什么情况。这个男孩非常诚实,说是因为在玩游戏。” “语文老师就想要引他走向正途,给他布置了一个叫做《我有一个梦想》的作文题目,于是他呢,就在方格纸上写:我要发明游戏。你猜猜接下来发生了什么?” 短暂的停顿后,朝也的声音里带了一点笑音:“这句话被语文老师用红笔圈了出来,男孩被叫到办公室里,语文老师用红笔轻轻地敲了敲他的脑袋,问,游戏游戏,就知道游戏。什么时候能把心思花在学习上?” “于是他就只好把那页作文纸撕掉,塞进抽屉锁起来,重新写:我的梦想是好好学习,长大以后报效祖国。” 朝也并不是一个合格的故事讲述者,至少睡前故事讲得十分垃圾,让我睡意全无。 “睡着啦?”朝也还是放轻声音问。 我盯着黑不见底的天花板,过了会,慢吞吞地给出反应:“我不喜欢这个故事。” 朝也追问:“那你喜欢他的梦想吗?” 我侧过头去。明明房间里很暗,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我就是能够看清楚朝也的眼睛,他藏在眼底的笑意,他颤动的睫毛,高挺的鼻梁和嘴角下面一颗小小的痣。 我们对视了一会,我就好像连同朝也的呼吸也看见。 “不喜欢。”我回答。 “你说谎。”朝也说。 朝也的声音在此刻听起来竟有些寒意,像是裹在深秋的风里面,吹进我的耳朵,一路向下,从心脏到脚底,我浑身的血液好像都因为这三个字微微一颤。 我踹了朝也一脚。 朝也毫不设防,他对人对事总是这样没有任何提防心。于是他被我踹到地上,手机从他的身上掉出去,砸到地上,屏幕亮起来,发出微弱的光亮。 我绷紧着脸,盯着那块微弱的光亮看,紧接着,我听见自己冷淡的声音:“你真的很让人讨厌,我不想再看见你。” 朝也没有再说话了。我也没有再说话。 我躺回去,我不再能看见这个夜晚的任何东西,只有思绪漫无目的地飘浮在深不见底的黑暗中。 有的时候我在想,我是很讨厌朝也的,一定是很讨厌的,讨厌他讲的睡前故事和他的肆意无畏。 有的时候我在想,阳光公寓的楼层不隔音,手机砸在地上的沉闷声响,或许吵醒了我们楼下的某位租户。 我想了很久,或许也没多久。我摸了摸旁边朝也躺过的地方,空空荡荡,没有温度,好像他就没有来过我的身边一样。 第4章 第 4 章 萍姐又一次敲开我的门时,我正在外卖软件上挑选今天的盖浇饭。萍姐查看完电表和水表,计算出这个月的水电费,一共一百块钱。 我把钱转给她时,她忽然问我:“手机屏幕怎么摔坏了?” 这个时候我才注意到,原来我的手机屏幕上裂开了一条长长的缝。 “不知道什么时候摔坏的。”我说。 萍姐收到钱后,没有立刻离开。她的目光长久地落在我的身上,捋了一下她的头发,直到我点完今天的外卖。 手机页面显示支付成功的那一刻,她的声音同时响了起来:“是这样,我给你重新介绍了一份工作。” 也许萍姐是一个热心市民,我不知道。她也许对每一个没有工作的租户都是这样热情。我如是想,于是拥有了拒绝的勇气。 “谢谢。”我说,“但......” 但,这个字代表了转折。我的话没有说完,思前想后,也找不到可以形容的话语,于是对话在这里静止了好一会。 萍姐叹了一口气,说:“你要是遇到什么困难,可以跟我说说。我的儿子和你一样大,我懂现在年轻人的不容易。” 她继续收收电费去了。 我的外卖很快到了。我打开外卖盖子,心想,今天的是青椒炒肉丝盖浇饭。好多青椒,肉丝几乎没有。 我去看窗外的树,窗外的树郁郁青青。 ...... 我又一次连续好多天没有看见朝也。这个结果令我十分满意,朝也就应该这样,永远不要出现在阳光公寓里,不要出现在我的身边。 大概过了很久,我仍然没有再看见朝也。但我见到萍姐口中与我年纪相仿的儿子。他剪着一个十分板正的寸头,穿着剪裁精良的西装,显得人挺拔修长,干练利落,精气神十足。 我还是记住一些别人的故事。 在朝也给我讲过的睡前故事里,有过他的身影。他很早,大概是初中的时候,就辍学不再念书,出去学习手艺,后来挣了一笔钱,就买下了这栋阳光公寓给妈妈。 我站在窗户边上,看见萍姐拍了拍他的背,和坐在树下下象棋的几个大爷说了些什么,于是大爷们就停下手里的棋,回答一点什么。我听不清楚,但大家都高兴地笑起来。 过了两天,萍姐又一次敲开我的门。她满面红光,朝我笑起来,给了我两盒喜糖,我看着盒子上的依靠在一起的两个卡通小人,这时才知道,原来她的儿子前两天结婚了。 萍姐挨家挨户地送去喜糖,我听到左邻右舍,楼上楼下好多人在说:“萍姐,你这儿子可真有出息啊。” “屁的出息。”萍姐的语气却不像是在责怪,“三十了才结婚,快急死我了。” 那时候天已经黑了,等到所有的声音都熄灭,我迷迷糊糊地睡着。我开始做一个梦,梦到房间四面的墙体同时向我塌陷,我能够拥有的空间变得越来越小,越来越小,我惊醒过来,捂住剧烈跳动的心口。 相似的梦,我连续做了好几个晚上。 我觉得自己正在生一场严重的疾病。我的心跳在半夜加速,像是在离开胸膛,我像是一条在岸边挣扎的鱼,快要呼吸不过来。 我想到死亡。我无数次想到死亡,可是这一回我感觉它真的就要降临。我忽然感到浑身冰冷,像是坠入冰窖。 我摸到手机拨打120。 救护车的声音在夜晚太突兀,刺耳,像是要坏破些什么——那可能是某个小孩的美梦。 救护人员将我从房间里抬出去时,我好像看见住在隔壁的小女孩,抱着一只毛绒玩具,站在门口惊恐地喊:“叔叔怎么了?他要死掉了吗?” 在救护车的轰鸣声里,我被送进医院的急救室,从始至终我都努力睁大眼睛,惶恐自己闭上眼睛之后,就真的永远闭上了眼睛。 我害怕死亡吗。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想要一死了之,可是当它真正要降临的时候,我却是如此胆怯。 医生在给我戴上呼吸机前,我几乎快要哭出来,问:“我会死吗?” 没有回答。 我的大脑陷入一片空白。 直到被推出急救室,医生一脸平静地看着我,说:“你没事。” 我愣愣地看着医生。 我不记得在急救室里发生了什么,为什么医生如此冷静地断定我没有事。我要求住院,但医生说:“你真的没事。” “我呼吸不过来。”我强调。 “你太焦虑了。”医生说,“平时神经一直紧绷着,所以出现这样的问题。” 我仍然坚持住院。 住院楼的旁边正在建造新的楼,每天早上八点钟,施工的声音会准时响起。我看着窗外的楼层,一天两天,多了一层,又多了一层。 我忽然很想吸烟。 于是我回到阳光公寓,从衣柜里翻出剩下的半包烟。 它被我遗落在衣柜里很久,吸进肺里的时候我似乎感受到衣柜里的木头味道,我坐在门口吸完一根,接着吸第二根。 这时隔壁上小学的小女孩背着她的天蓝色书包回来了,他的父母跟在旁边,脚步声离我越来越近,我听到她的妈妈的声音响起来:“你不要坐在这里吸烟啊,吓死人了!” 小女孩咳了一声,她的妈妈又说:“楼道里全是烟味,你这样影响我们孩子的。” “不影响!”小女孩立刻喊了一声。 她的爸爸把她塞回隔壁房间里。 我低着头,看手里剩下的半根烟,看鲜红的碎火时隐时现,没看到那一家人的表情,但我想应该不会太好。 再怎么样,我也不应该去影响祖国的花朵。 我起身下楼,外面还剩下一点光亮,依稀间我又看到那只黑狗在垃圾桶旁边的垃圾堆里翻找。 我沉默地看,直到地平线处的最后一点光亮都要消失,再也看不见那只黑狗。 我走到垃圾堆旁边坐下,听着这只黑狗带来的窸窸窣窣声,吸了一口烟,缓缓吐出去,白雾在我的眼前聚起又散开,我的眼前就多出一个身影。 “你踹得那一脚,一点都不疼。” 我抬起头看,看到熟悉又陌生的笑脸。我低下头。 朝也挨着我坐下来。 我忽然闻到一股恶心的臭味,是从垃圾桶里散发出来的。 “陈浮。”朝也喊我的名字,他说,“你要臭掉了。” “为什么还要出现?”我问。 “我们接吻吧。”朝也石破天惊地来了一句。 我诧异地看着朝也,天太黑了,我看不清楚他的神情,只是说:“我说了,我不想看见你。” 朝也凑过来,紧紧贴住我的嘴唇。我心中一颤,好像按开了哪里的开关,四周的路灯就在此刻,都亮了起来。 我看见朝也正在发颤的眼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