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建】在大唐节制天下兵马》 第1章 第 1 章 萧不微是直接砸进光启元年的大地上的。 当然不是从天而降这么违反人类常理,而是被惊慌失措的婢女抱在怀里,朝前奔跑的时候被门槛绊住,直接从手里滑出,一头栽进了自家那养了八只红鲤鱼的粉彩大鱼缸前的青石板砖上,光洁的额头登时就磕出一个大包。 一阵剧痛让她清醒,但意识仍旧模糊。 还没等她理清思绪,婢女已经冲过来拉住她的手,拽着她跌跌撞撞地往前跑。 婢女边跑边喊,声音因恐惧而尖利:“小娘子,赵曲长带着家中的五十部曲已经去前门、侧门阻击流匪了!奴已经请谢二娘去喊马车过来了,来不及收拾行李,您快趁着那些流匪还没有杀到后院,快跟奴上马车!” 这具身体只到对方的腰部,而婢女的力气又太大。刚过来尚未弄清局势的萧不微刚一定神,想拉开自己的家族谱系,看看自己现在的身份,就被婢女带着一个趔趄,几乎是被拖着往外逃。 深秋夜晚的平原寒风呼啸,临近的广袤太湖送来阵阵水草的清香。 但这自然的芬芳很快被另一种气味覆盖——大火燃烧的焦糊味,以及刺鼻的血腥味。 从后门迈出脚步,眼前的景象让萧不微瞬间窒息。 四周火光冲天,奴仆四处奔逃,耳边瞬间涌入无数哭喊咒骂声、奔跑求救声。她被眼前熊熊燃烧的大火镇住了心神,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脑海中霎时浮现出游戏开篇的那句千古名诗——冲天香阵透长安,满城尽带黄金甲。 好一个列强割据的唐末乱世,刚睁眼就碰到了流匪作乱,烧杀抢掠…… 叠叶没心思管其他人的死活,紧紧攥着小主人的手,拉着小主人避开慌乱的人群,穿过后院的篱笆,来到约定马车停放的地方。 但等待她们的是更大的绝望。 路口空空荡荡的,不要说马车,连个车轱辘都没瞧见。 远处流匪的喊杀声远远传来,叠叶全身上下的血液一下子就凉了。她惊慌地叫道:“谢二娘怎么还没有把马车叫来,她人去哪里了?” 她四处观望了下,见四周火光愈发汹涌,咬了咬牙,刚要抱起小主人躲进山林里避上一避,就看见身旁伸出一只颤颤巍巍的小手。 “那是不是谢二娘?” 叠叶心下一喜,顺手望去,却看见了路边躺着一具女尸,女尸头朝下趴在地上,上半身浸在血泊里,在黑暗中看不清身份。 叠叶胸口咚咚地剧烈跳动,满手心的汗。她咬了咬牙,大着胆子跑过去掀开女尸,紧接着发出一声急促的尖叫,随即无助地哭喊,“啊——,真的是谢二娘!这可怎么办才好......” “没了谢二娘,我们还怎么去杭州投奔谢家……”叠叶的希望瞬间燃起又瞬间破灭。 萧不微借着火光也看清了女尸的脸。一张富态带着些许皱纹的脸,最多也就四十来岁,是直接被刀砍断半边脖子致死,脑袋耷拉着,血喷涌了一地,血还冒着丝丝的热气,显然是刚死不久。 死于刀砍之下,显然是流匪下的手,这可不是个好征兆,说明已经有贼匪从前院杀到了后院。 萧不微刚要开口提醒,就看见从路边的林子里猛地窜出个身穿破烂甲胄的流匪,挥着满是血迹的横刀朝跪坐在地的叠叶劈砍而去! 眼看着刀刃就要砍上女子单薄的脊背,萧不微动作比脑子快,想也没想,抬脚就踢向流匪持刀的手。 或许是穿来时自带的18勇武出了力,她这一脚力气出奇的大,直接就踢飞横刀,随即在流匪错愕的眼神中,扑过去抓起来掉落在地的横刀。 局势瞬间逆转。 萧不微提着几乎要到她脚尖的横刀,拦在了婢女叠叶的前面,目光凶横地看向了对面的流匪。 这下萧不微可以肯定是18勇武发力了,让她不仅没有初面死亡的恐惧和惊慌,反而还涌上了几分碰上强敌的激动澎湃和跃跃欲试。 周二十五郎几乎怀疑自己看花了眼。 眼前这个不及她一半高、娇滴滴的小女郎,穿着一身丧服小脸煞白,本该在自己的刀下哭喊求饶,乖乖交出所有的金银财物,最后被她一刀砍翻在地。 怎么会突然抢了自己的刀,拦在自己杀人的路上? 而且,她看着自己的眼神,莫名的有几分熟悉,好像......带着嗜战的兴奋! 作为一名从北方齐地逃亡至此的逃兵,,他没有土地也没有余财,有的只有一身杀人的手艺。 来到江淮后,他凭借着军中习来的武艺和悍勇,迅速与一伙流匪纠集在一起,四处劫掠当地豪族大户。 他们人数不多,只有七八十个弟兄,不敢抢那些部曲上百、守卫森严的豪强士族,于是将目光放在了这个太湖边的小小田庄上。 听闻这处田庄的主人几年前从长安迁来,还是什么世家大族,携带着大量金银珠宝。 最妙的是,这田庄没有当家的男主人,而唯一的女主人也在几日之前病亡,田庄上下防护松懈,简直就是待宰的羔羊,天赐的财物,他们不来抢简直说不过去。 于是他们迅速定下计划,先在田庄周围放了几把火,风助火势烧得越来越旺,趁着庄内的人忙着救火时,他们提着刀就从前院杀入。 预想中他们半个时辰就能杀入院中,抢了金银粮食扬长而去,遁入山林逍遥快活,但一切并未如之前所想的那么顺利,这座羸弱的田庄仿佛一片泥沼,拖着他们进不得退不得。 退,不舍得到手的财宝;进,又怎么也杀不进院中。 周二十五郎本来和其他同伙在前院拼杀,但没想到这田庄的部曲人数虽然不多,却异常的悍勇。 尤其是为首的那位简直关公在世,提着一把□□杀得人肝胆欲裂,他们久克不下,还损失了十几个弟兄。 被财物驱使的冲动劲过去,他渐渐的开始后怕,趁着其他弟兄杀得正酣没人注意到他,挪到人群后面,一个人悄悄溜到了田庄后头。 后院果然无人防守,周二十五郎心下窃喜,本来想着偷偷翻墙进去,就迎面撞见一个半老的妇人慌张地跑出来,他的刀很快,老妇连一声惨叫都没有发出就倒在路上。 后院彻底乱了,没人会注意到他,周二十五郎正犹豫着是冲进去杀了所有人,还是依旧偷溜进去,还没等他下定决心,紧接着走出来一对主仆,听说话声,好像那个小女娃还是这家的小主子,说什么要去投奔别处…… 周二十五郎愈发兴奋了,说不定抓住那个女娃,不仅能不战而胜,挟持人质堂而皇之地入院,说不定还能从那什么谢家手里换来一大笔赎金。 趁着对方刚发现尸体惊慌之际,他当机立断,从林中窜出,准备杀掉旁边的婢女,再挟持小主子,却没料到,一转眼的功夫刀就到了对方手里。 不过一个小小女郎,脖子还没她手臂粗,他一只手就能捏死她,周二十五郎只有一瞬间的犹豫,怒火一起,伸手便过来夺刀。 手才刚伸出去,突然眼前一道白光闪过,紧接着剧痛从手腕上传来,一眨眼的功夫,他的右手就消失无踪了。 “啊啊啊啊——贱妮子,看军爷我不杀了你!” 愤怒压倒理智,他抬起右腿踹去,但预想中的柔软触感没有传来,反而像是踢到了一块铁板,把他挡了回来。 这个从士兵流落成劫匪的壮汉身躯高大,虎背熊腰,脸上一条从左眼角一直开到右边耳朵的长长刀疤,目光凶煞,站在她面前仿佛一座山矗立,巍然难以撼动。 他这一脚的力气自然也不会小,萧不微躲闪不及只能拿横刀挡住,瞬间感觉像是一座巨钟撞来,撞得她气血翻涌,两手颤抖差点没握住刀,左脚死死抓地,右脚往后缓冲一步才站稳脚跟,没被他给踹到地上去。 萧不微缓了口气,正要继续挥刀砍向男子的腰部,自从她站出来就一直呆怔地坐着的叠叶突然大喊一声,扑上去抱住了壮汉的双腿。 “休伤小娘子!小娘子快跑——” 流匪刚要踢出的脚被斜扑出来的女子死死抱住,一时间挣脱不开,趁此良机,萧不微立马补刀,一刀砍向劫匪腰间的甲胄空隙处,干净利落。 流匪扑腾一声倒地不起,一抔热血全都洒在了旁边的叠叶身上。血腥味熏得叠叶几乎没昏过去,她尖叫着爬起来,居然没忘了跑过来抱住萧不微。 “小娘子受惊了,多怪奴保护不周......” 叠叶的声音仍在颤抖,却坚持要履行自己的职责,”奴这就带着小娘子逃出去,路上有贼匪,我们往山林里走,躲过这一夜,明日赵曲长定会过来找小娘子的……” 萧不微眨了眨眼,心中腹诽:受惊的应该是你吧! 叠叶明显看出了小娘子的心声,汗颜地擦了擦脸上的血。 “小娘子平日里随赵曲长练武强身,果然习得一身高强的武艺......” 萧不微看了看地上的尸体,再看了看自己手上这把刀,歪头想了想,问:“那什么......赵曲头......厉害吗?” 叠叶脸上瞬间浮现钦佩的神色,道:“当然厉害啊!赵曲头自小就开始习武,武器超群,娘子生前还称他有万夫不当之勇呢!” “那他能打过那些流匪吗?” 叠叶又皱起了一张脸,忧心道:“流匪人多势众,赵曲头武功再厉害,怕也双拳难敌四手......” 萧不微迅速做出了决定。 她甩了甩刀上的血滴,转身往混乱的院子走去。 “那就不逃了。”她的声音平静却坚定,”我去助赵曲头杀敌!” 第2章 第 2 章 叠叶几乎以为身处梦里。 就在不久前,她的手还拉着小主人慌不择路地逃窜。 此刻,却是小主人提着滴血的横刀,一手牵着她的衣角,带着她走回这片被火光照亮的修罗场。 她是家生子,从小看着小娘子长大,她一路跟着娘子从长安到湖州,危难时生死相依。 娘子临终前嘱托她一定要照顾好小娘子,可方才……竟是小娘子保护了她。 理智告诉她,为了小娘子的性命安危,她应该劝阻的,应该直接带着小娘子逃走避难。 但看着临危不乱的小娘子,想到她利落地结果了贼人,提着横刀的气势惊人,不知为何,她突然就张不开口了。 没有马车,两个弱女子在乱世能走多远? 就算她带着小娘子躲进了山林,也未必不会被其他的流匪找到。 如今天下纷乱,到处都是饥饿的流民,到处都是流窜作案的贼匪,她们两个弱女子出了田庄无人保护,也难以在外面安全活下去。 还不如回去,找到赵曲头,集结剩余的部曲冲出去,彼此也好有个依靠。 更何况,谢二娘一死,她也不知道去杭州谢家的路了…… 一念及此,叠叶竟奇异地镇定了下来。小娘子平日里就极有主意,一定不会乱来的。 仓皇收拾细软、准备四散奔逃的仆役们,见到去而复返的二人,尤其是叠叶那一身的血,变得更加慌乱。 她们紧张地将从主家房间偷来的东西塞得更紧,七嘴八舌地叫嚷。 “叠叶,你怎么带着小娘子回来了?谢二娘呢?” 叠叶沙哑着嗓子艰难开口,“谢二娘……被贼人杀了。” 这话像冷水滴入滚油,恐慌瞬间炸开,哭声、叫声、无助的质问声混成一片。 “匪徒已经杀到后面来了?” “天杀的贼寇!我们往哪逃啊!” “叠叶,你快带着小娘子逃吧……” 萧不微扫过这十七八个面无人色的仆役,目光落在他们紧抱的行囊和鼓胀的胸前,冲天的火光照出每个人脸上惶恐不安的表情。 萧不微此刻的心绪有些微妙,虽然她初来乍到,但这些下人带走的,是她的财产吧! 是吧是吧! 虽然她也不是吝啬财物的人,但要是就这么任由她们逃了,这座田庄就成了空壳了。 萧不微跳倒井盖上,用刀背重重敲了三下。 “听我说!” 纷乱的人群为之一静,所有目光都投向井盖上那个小小的身影。 “后面已有流匪摸进来,你们带着财物,出去就是活靶子!” 她声音清亮,压下了所有嘈杂,“前院赵曲头尚在奋战,他武艺高强,定能杀退贼寇!我们现在要做的,是守好后院,别让贼人和火势钻了空子!” 奴仆们互相看着,眼底重新燃起一丝希望。是啊,赵曲头还在,这田庄……或许能守住? 这世道哪里都不安定,相比于流落荒野,所有人还都是希望能继续呆在田庄的。 至少有一口吃的,有片瓦遮身,不由得生出几分侥幸。 萧不微抓住这稍纵即逝的士气,立刻下令: “所有人,拿起身边能做武器的家伙!菜刀、锄头,什么都行!五人一队,分三队去清出防火带,别让火烧过来!剩下的人去烧热水、热油!一旦有贼寇闯入,烧开的滚水、菜油皆可作杀敌之用。等杀退贼寇,度过此难,所有人统统有赏!” 望着众人逐渐燃起斗志的眼睛,萧不微松了一口气,这些人虽然慌乱之间一时不知所措,但好歹没有发生叛变,勉强还能控制住。 她跳下井盖,对叠叶郑重道:“前面不安全,你留下带着他们。我去去就回。” 经过了刚才发生的一系列事情,叠叶的情绪已从最初逃难的惊慌、到后来杀敌的恍惚,最终到现在的毅然安定。 虽然小主人个子小小的,脸颊还带着稚嫩的婴儿肥,说出的话无比荒诞,她却不由自主地相信她。 叠叶重重点了点头,“小娘子放心,奴会带着所有人守好后院的。 “多谢!” 萧不微不再多言,提刀便冲向喊杀最盛的前院,身影快得让人来不及阻拦。 院子里十几个奴婢看着提着刀就往前线里冲,毅然决然奔赴战场的背影,不知是被吓傻了,还是惊呆了,不约而同地陷入了沉默。 那根本不像个十岁的孩子,那磅礴的气势,竟让他们莫名的心安。 “额滴天娘啊!”一个老媪颤声开口,”这……不会有事吧?” 叠叶咬了咬唇,驱散内心的不安,再度坚定道:”肯定没事的!小娘子武艺高强,方才在后头,已亲手杀了一个流匪!” 有后怕的奴婢跺脚,“可小娘子只是个十岁的孩子啊,能杀什么流匪!” “前院有赵曲头在,应该会保小娘子的安全吧……” 人群你一句我一句,商量不出一个结果来,七嘴八舌的议论,反而冲淡了恐慌。叠叶趁势高声道:“都动起来!按小娘子的吩咐做!贼人杀完了,田庄却烧没了,咱们照样没活路!” 萧不微提着一把抢过来的破旧横刀,只身闯进几十人乱斗的战场,当然不是无的放矢。 相反,她有把握的很。经过方才的一番小斗,她已经感觉出来自己这18的勇武有多逆天。 幸好她习惯武力解决问题,把有限的点数多加在了勇武上。 如果把这场厮杀看做一场投骰子的游戏,那么她就天生自带18的加值,而这些流民、逃兵、劫匪纠集在一起结成的不入流组织,连个10勇武以上的都没有。 什么? 小孩子不可能有这么大的力气? 她这个莫名奇妙砸进唐朝末年的怪胎,本来遵循的就不是当地的战斗系统。 刀光如匹练,血花纷飞。 萧不微冲进流匪群中,手中的横刀左劈右砍,如流光飞舞,一刀便带出一抔血花。 喊杀连天的流匪看见一个半人高的小女郎懵懵懂懂地冲了过来,讶异之余,还没来得及调戏一句“到阿叔这边来”,就双腿一痛跪在了泥地里,这才发现自己的双膝都被砍断,跪倒的下一刻就被削了脖子。 砍倒一个,避开兵器的同时砍向下一个,萧不微几乎没有停留,一路从东院杀到了正门口,杀得全身浴血,杀得人群退散。 流寇再没之前的戏谑,只觉得自己见到了鬼,想要往西边跑,却被包抄过来的部曲围住,部曲之中,也有一个手提□□、杀人如砍刀切菜的杀神。 不到半刻,原本七八十名的流匪逃的逃散的散,就只剩下了不到二十,被剩余的部曲团团围住,想逃也逃不掉。 流匪首领欲哭无泪,这不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田庄吗?怎么有此等猛人,那个凶悍的男子也就罢了,怎么还有个同样杀人如麻的小女郎? 真是撞了邪了! 赵霆刚带队顶住一波攻势,便察觉东边压力骤减。 火光下,只见十几道黑影接连倒地,溃逃的匪徒疯喊着:“鬼啊!” 赵霆刚要问是哪路好汉襄助、事后必当重谢,就看见自家的部曲也跟见了鬼似的跑过来,喊道:“曲头!是、是小娘子……小娘子杀过来了!” 赵霆一愣。 啥? 小娘子不是应该由叠叶护送,上了马车逃走了吗? 还有,“杀过来了”是什么意思? 不及细问,部曲发出了接二连三的惊呼,他打眼一瞧——东边那个矮小的人影提刀杀来,如入无人之境,,直接追着流匪进入了包围圈中。 再定眼一瞧,那溅满了血的小脸,不正是自家乖巧可爱的小娘子吗! 小小人儿连刀都未必提得动的年纪,仿佛练习几十载的老刀客,刀法凌厉老辣,每一击都直取要害,每一刀都收去一条人命,入敌群如入无人之境。 残存的流匪被她杀得肝胆俱裂,纷纷弃械跪地求饶。 看着剩下的几个活口,萧不微稍稍平复了激荡的热血,没有继续下手,感受到四周部曲的诧异目光,萧不微用袖子擦了擦眼角的血,咧开嘴露出一个如释重负的笑容。 赵霆彻底凌乱了。 他确实教过小娘子功夫,可如果他没记错的话,半个月前小娘子还嫌刀有点重,不肯好好练习呢! 原来是已经练无可练了吗…… 这身仿佛锤炼了几十年的杀人技,又从何而来? 更令他震撼的是,小娘子初次杀人,竟无半分惧意,反而……眼底燃着灼人的战火。 巨大的震惊过后,赵霆心中涌出汹涌澎湃的狂喜。 他热泪盈眶地迎上去,声音因激动而颤抖:“兰陵萧氏有后!老主人……您可以瞑目了!” 第3章 第 3 章 萧不微坐在院中的石头上,研究了好久的族谱和人物背景,这才明白了兰陵萧家是怎么回事。 系统给她生成的身份是一位兰陵萧氏的旁支之女,但她还未享受到什么名门望族之后的优待,就因世家的身份惨遭牵连。 中和元年,也就是四年前,黄巢军进入长安,大肆残杀唐朝宗室和世族望族。 “内库烧为锦绣灰,天街踏尽公卿骨。” 萧不微的父亲萧明虽然只是萧家一个偏远的旁支,一个小小的长安县尉,也难逃清算之列。 萧家被灭门当日,正是萧明的七叔五十大寿,萧明在去七叔家参加个寿宴的功夫,就撞上了破门而入的黄巢起义军,萧家满门三百余人十不存一。 她娘谢氏是个有勇有谋的奇女子,早在黄巢入京前,便敏锐地察觉到天下将变,长安不稳,提前将部分田产农庄转卖,陆续将家资书籍转运至江南。 听闻这一噩耗后,谢氏顾不得悲痛,当机立断带上金银细软,带着年仅六岁的萧不微和几十个奴仆、一百多名部曲,扮作平头百姓,踏上了南逃之路。 看到此处,萧不微觉得要不是阿耶要去吃那顿宴席,他说不定还能活着从长安逃出。 彼时整个唐朝都因黄巢起义陷入剧烈的动荡当中,到处都是起义军揭竿而起、流民贼匪作乱,甚至有些地方还发生了人相食的惨象,南逃之路自然千辛万苦。 好在谢氏的娘家湖州还算安稳,在历经半年之久,折损将近半数部曲奴仆后,谢氏终于来到了湖州。 年轻时萧明游学江南,谢氏一见萧郎误终生,不顾长辈反对,与萧明私定终生,出嫁后就甚少与娘家往来,与谢老太爷的关系也不太好。 因此谢氏并没有返回娘家,而是动用大半积蓄,在湖州的长城县买了一处田庄并大片田地,就此带着女儿安定了下来。 直到七天前谢氏病故,谢老太爷才派了人过来接外孙女过去,但很可惜,昨夜谢二娘死在了流匪刀下。 至于赵霆说的“老主人九泉之下可以瞑目”一事,就有些莫名其妙了,萧不微没有在人物背景中找到记载,只好询问赵霆。 赵霆闻言颇有几分自豪之意,说“咱们兰陵萧家在长安这一支,乃是徐国公萧嵩一脉,老主人是徐国公的曾曾曾曾孙,玄宗时期,徐国公曾大败吐蕃、安定河陇,老主人虽为文官,却敬仰徐国公文稻武略、出将入相的功绩,心怀平定江河之志,一心想萧家再出一个武将。” 这弯弯绕绕的关系把萧不微都绕晕了,好半天才捋清楚,兰陵萧家的族谱复杂浩大,她只能看到一部分,拉到头也没看见萧嵩的名字,对他说的有几分存疑。 就算真的跟萧嵩有关系,早就出了五服,估计也是诛九族都株连不到的远房亲戚。 “小娘子抓周的时候,对针线书卷这些东西看也不看,一把抓住了老主人腰间悬挂的佩剑不离手,老主人大喜过望,不仅将佩剑送给了小娘子,还言小娘子有为将之姿。” 说得好像你亲眼看见过一样。 萧不微心中腹诽。她周岁时赵霆还没来她家呢! 资料中记载萧谦官至国子监教授,萧不微没有角色之前的记忆,只能从碎片化的记载中得知,她祖父萧谦十分疼爱她阿耶这个老来子,连带着也很看重阿耶唯一的女儿萧不微。 赵霆以及这些部曲,就是萧不微三岁时,萧谦派给萧明的,一则保护小儿安危,二则教习孙女武艺。 赵霆下令将俘虏的流匪用麻绳困了,绑在院中的枣树下,也不管萧不微需不需要人保护,硬是要留两个人护卫,随后就带着其他人去灭火。 有了部曲的加入,大火很快就被扑灭,只是庄园几乎都被烧得差不多了,柴垛秸秆本就易燃,建筑又多为木质结构,再加上深秋天干物燥,整个田庄只剩下中间的主屋还完好无损,其它大半都在大火中付之一炬。 空中到处是火烧后的余烬,被夜风吹得飘得纷纷扬扬,好似下了一场黑色的大雪,目之所及一片焦黑。 萧不微坐在石头上没歇多久,叠叶就匆匆赶了过来,拉着她左看右看,关切地问:“小娘子可有受伤?” 萧不微摇头,“我无事。” 叠叶看见小娘子脸色凝固的血迹,忙不迭地用袖子擦拭,但她衣服上也都是干掉的血痂,一擦血壳簌簌往下带,擦不干净不说还弄得满脸都是,刮得脸生疼。 萧不微推开她,叠叶慌乱地放下袖子,“啊,奴……后院烧了热汤,小娘子快随奴去洗漱更衣吧!” “不急,等会再去。”萧不微摇头,问道:“那些婢女呢?” “火已经扑灭了,她们都在后院收拾。” “烧毁的情况怎么样?” 叠叶苦着脸道:“火势太大了,好不容易才扑灭,那些天杀的流匪专门往柴火多、易燃的地方放火,外院的篱墙、马厩、牛棚、柴房都被烧没了,后厨也被烧了一半,幸好谷仓离得远没有烧着,只是一些长工和仆役的房子也被烧了,没地方住了。” 除了从长安带来的几十号人,谢氏在本地也雇了十几个粗使伙计,靠着院子建了几间草房,一场大火全都烧了个干干净净。 “先让他们进主屋睡吧,腾出几间房挤一挤。” 谢氏买的这家田庄不小,后来又扩建了几次,除了她住的屋子,东西两边还有不少厢房,住进十几号人绰绰有余。 不多时,赵霆也带着部曲过来了,粗略一看大概二三十个,这些人全都是七尺往上的彪形大汉,体格健壮,身穿皮甲,手持磨得发亮的大横刀,虽为私兵,却有军容,安静地站在不远处等候吩咐。 这些人看得萧不微心头一个激灵,忍不住站起来仔细打量。 无怪乎那些流匪一直攻不破前院,这样一群既有勇武又修兵备的部曲,比起正规军队都差不了多少,哪是那些连盔甲都没有的流匪能打得过的。 萧不微望着部曲的目光一阵火热,心中暗爽,刚过来就能拥有一支精良的私兵,虽然人数不多,但好歹能在乱世有些许自保之力了。 怪不得谢氏能带着主仆上下几十口人从长安一路来到湖州,勇猛的私兵护卫也是一大原因啊…… 赵霆半跪在地,拱手请罪,“小人退敌不力,让小娘子受惊了!” 这股来袭的流匪先是放火声东击西,等院子里的人赶去救火,突然从前院袭来,再加上流匪人数众多,这才迟迟不能退敌,反而还要小娘子过来帮忙,不仅赵霆汗颜,那些部曲也都羞愧得很呐! 萧不微突然不知道该说什么,一时摸不清这些部曲的脾性,索性也不多说,默了默,“……你先起来,方才一战,双方死伤如何?” 赵霆回道:“共计斩杀流匪五十六人,俘虏七人,逃跑二十人左右,不过我方伤亡也不轻,战死四人,重伤十一人,轻伤十人。” 五十个人面对接近两倍的流匪,能有这样的伤亡比已经很不错了,萧不微点点头道:“战死的四人按旧例抚恤,重伤的就回去治伤,组织人将流匪的尸体都拖到山上埋了,俘虏留下做苦工。其余的人分成两拨,在庄子周围日夜防守,虽然逃走的流匪不多,但也不可不防。” “明日你带着人收拾火灾后的狼藉,把该修缮的修缮,该重建的重建,刚才应该有不少仆役趁乱跑了,如果没回来还要派人去找一找……” 萧不微掏空了脑中仅有的5点学识,将想出来的几件事一件件吩咐下去,说着说着突然看见叠叶和赵霆都眼眶红红地看着她,尤其是叠叶,眼中蓄满了泪,差点就要掉出来。 刚才面对流匪都没哭,怎么这个时候突然哭了…… 萧不微手足无措地问:“你们怎么了?” 叠叶率先扑过来拉住她的手,嚎啕大哭道:“方才小娘子说话的样子,叫奴仿佛看见了娘子还在世时的样子,倘若娘子看到小娘子现在的模样,定是会十分欣慰的。” 赵霆也感怀道:“自从娘子去世,田庄上下群龙无首,人心浮动,现下又遭流匪劫掠,不知发生了多少麻烦事,这段时间,小娘子也成长了许多啊!” 萧不微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是啊,现在的她父母双亡,家母头七刚过,整个田庄就只剩下她一个年仅十岁的幼主,身怀巨富,不仅面临着随时可能出现的流匪劫掠,还有可能遭遇仆大欺主、上下离心、家产不保等诸多严酷的问题! 以后就要靠她一个人撑起这座田庄了,在唐朝末年的乱世,这可不是一件轻松的活计…… 果然开局点武力值还是游戏的王道啊! 但凡她点了什么学识、外交,现在估计就玩完了…… 萧不微拍了拍叠叶的肩,自信满满地看向赵霆,说道:“你们放心,萧家现在只剩下我一个人,无论如何,我都会好好守住这份家业的。” 至少目前来看,这位赵曲头还算忠心,萧不微稍稍放了一点心。 估计以她现在的年纪,今晚还是第一次在人前说这么多话,寒风灌进嗓子,有些发涩,萧不微咳了咳,叠叶忙吩咐人端热水来,再去房间取一件披风来。 萧不微撑着横刀站直身子,摆了摆手,“先不必了,我去后面看看。” 后院比她想象的要有秩序很多,这些下人经历过长安的屠杀、南下的战乱,一路颠沛流离而来,心性也比她预想的要坚韧不少。 她们度过了最初的兵荒马乱,已经恢复了镇定,自发开始收拾被烧毁的院落。 只是她们看她的眼神,总是躲躲闪闪的…… 叠叶凑到她耳边悄悄说了一句,萧不微睁大了眼,缓缓点下了头。 她明白了她该怎么做了,她再次走到井盖上,开始大声的咳嗽。 咳咳咳咳咳…… 但这些人似乎根本没有领略到她的弦外之音,一个老媪还跑过来关心,“小娘子是风寒了吗?快进屋歇息吧。” ……你要不要看看你塞满了金银首饰的胸口再说话? 萧不微咳伤了,意味深长地看向她怀里的东西。目光对视的一瞬间,老媪心领神会了,其他人也听懂了。 虽然这种事情不太助于家宅安稳,但总体还是顺利地、圆满地结束了。 在叠叶和个别忠仆的劝说、部曲的武力威慑下,大部分人都还回了之前逃跑时趁乱偷取的财物。 至于一些塞到犄角旮旯里的碎银,萧不微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让叠叶敲打敲打就算了。 第4章 第 4 章 纵然武艺超群,这具身体始终还是个小小稚童,嗜吃嗜睡,两条小短腿走得慢,站在人群里容易被人看不见…… 但这些暂时都不是她烦恼的主要问题,现下的她,正苦恼如何管理田庄上上下下几十号人! 这些下人组成复杂,有长安带来的家生奴婢,本地雇来的佃客雇工,零零散散的加起来都快五十有余了,更别说庄子外面还有不少雇来的佃农匠户。 这些人以前都是谢氏亲自管理的,谢氏务实能干,事事亲力亲为,谢氏死后,田庄也就群龙无首、无人主事。 外院还好,有赵霆带着部曲日常巡视,暂且不需要她操心。 内院就乱得厉害,这些日子叠叶心力交瘁,又要安排丧仪,又要照顾小娘子,也无暇看顾其他。 至于她,从出生开始就金尊玉贵地养在闺房里,这些下人会尊敬她,效忠她,却不会死心塌地为她办事。 说难听一点,娘子已经仙去了,她的女儿才十岁,这偌大的田庄不就散了吗? 从昨天晚上流匪来袭就可以看出,整个田庄,也就只有叠叶一个人带着她出逃,大部分人只想着乘势裹挟财物逃走。 虽然她也不求她们有多么忠心,但这样不太好……很不好…… 萧不微醒来第二天,顶着额头上昨天晚上摔出来还没消退的包,先围着自己的领地——大片田庄巡视了一圈。 随后在几个老媪为难的眼神中,强硬地让人取来了田庄所有的账册,开府库,开始整理自己手里的资产。 这一整理,她发现了一个巨大的惊喜——她很有钱!不是一般的有钱! 她有点怀疑这是游戏给她开的新手指了…… 兰陵萧氏本就是钟鸣鼎食之家、累世富贵,就算她爹是萧氏旁支,家中财富也是不计其数,再加上谢氏还带有不少陪嫁。 谢氏善于经营,来到湖州后,趁彼时黄巢兵乱,江南一带有不少荒田,她通过关系购得大片田地,收拢流民。 经过几年发展,到现在足足有上万亩水田,两座桑园,一座茶山,除此之外,还有好几个作坊,十几处州镇的铺面,依附而来的流民佃农有两百多户,都可以组成一个小村庄了。 得来的粮草钱帛,就算交完沉重的赋税后,也完全能养活上千人。 按照《唐令·户令》规定,这些财产可以完全由她这个唯一的在室女继承。如果世道安稳,她完全可以靠着这些丰厚的家产,坐享一辈子富贵。 但可惜现在天下大乱,就算是在较为安稳的江南,也时不时就有小股乱兵、土匪前来劫掠,一个不慎,所有财富都可能瞬间化为乌有。 多亏了部曲的保护,田庄这几年来还算平安无事。 但萧不微不用想也知道,这样的安稳只是暂时的…… 她必须快速掌握能够保护这笔财富的实力! 发现自己凭空得了这么一大笔财富时,萧不微坐在榻上沉思了许久,心中七分激动两分惆怅,还有一分淡淡的危机感。 叠叶在一旁看着小娘子翻着账本,一会儿噗呲噗呲地笑,一会儿又皱起了眉头叹气,一会儿又捏紧了拳头生气,不禁十分疑惑。 小娘子虽然性格沉稳了不少,但还保留着几分孩子心性呢! 她端上一盏梨汤和一盘柿糕,柔声道:“小娘子看了半天的账本了,快歇歇吧!” 梨汤刚熬好不久,还冒着丝丝的热气,洁白如玉的梨肉在甜汤里沉浮,萧不微喝了一小碗梨汤,又用了两块柿糕,幸福地眯起了眼睛。 叠叶又让人拿了热帕子来,给她擦沾了点心屑的小手。萧不微被伺候得有些不好意思,扯了帕子来自己擦。 “小娘子可要歇息片刻,午食已经备好了,正在小厨房热着呢!” “行。”萧不微点了点头,上午她才吃了碗粥,看账本又消耗精神,她现在正需要点碳水缓缓脑子。 这时候的人们一天只吃两顿饭,上午叫饔,下午叫飱,中间偶尔会用些点心。但谢不微年纪小容易饿,就特意在午时备上一些汤饼——就算来了多种水稻的南方,这些人依旧还是长安的口味。 叠叶顿了顿,又道,“小娘子见谅,后院的厨房烧毁了大半,修缮还要一段时间,今天的餐食都是在东厢房的小厨房做的,菜也是跟周围的农户买的,有些粗糙,怕小娘子吃不惯。” 无论出嫁前,还是出嫁后,谢氏享受的都是这个时代顶一层的富贵,食不厌精脍不厌细,出入都有十余仆从跟随服侍,就算是来到了湖州,也尽量维持往日的生活水准。 “有吃的就行。” 萧不微没什么要求,反正服丧期间吃不了肉,蔬菜再怎么吃都吃不出什么花样。 叠叶把账册收到一边,汤饼很快端了上来,汤里加了荪齑,味道还算酸香可口,萧不微吃得很满足。 半躺在榻上消食,看着忙来忙去的叠叶,萧不微突然道:“叠叶,你来做田庄管事吧。” 叠叶吓了一跳,下意识推拒,“小娘子别说笑了,这么大一个庄子,奴怎么能管好呢?” “可是我一个人更管不好了。”她摊了摊手,“你做事仔细,也认识字,又从小跟在我身边,阿母去了,我能信任的人不多,除了你,我想不出还有谁能做。” “不是还有赵曲头吗?” 萧不微干脆道:“赵曲头还有手底下几十号人呢,没有功夫,而且他哪有你这么细心?” 叠叶被夸红了脸,“奴哪有您说得那么好……小娘子身边还要人伺候呢,我走了您怎么办?” “那么多下人用不着你,合意、合心可以贴身伺候我,你就别推辞了,你做了管事,才算是解了我燃眉之急。” 通过一个早上的了解,萧不微已经弄清了院子伺候的几个奴婢的名字, 她身边有叠叶、合意、合心三个丫鬟,谢氏倒是留下不少能干的人,老的少的都有。 但这些人仗着资历老不太听她的话,只把她当小孩子看待,她暂时不想用。 话都说到这份子上,叠叶没有理由推辞,想了想还是应了,“奴定会兢兢业业,为小娘子分忧。” “嗯,你先下去准备吧,等她们收拾得差不多了,明日一早,你通知所有人去前庭,我有事要说。” “奴知道了。”叠叶没有多问,把合心叫过来接手,这才依言退下。 合心是个有些跳脱的小姑娘,十五岁,性格没有叠叶沉稳,但还算机灵,鼻子上有一颗小小的痣。 萧不微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合心感受到她的目光,总觉得有些心慌,迟疑了许久才小心翼翼地出问出口:“……小娘子,有什么是吗?” “无事。”她收回视线,继续翻阅手里账本。 她的神情极其专注,淡淡的日光照在她略显幼态的侧脸上,细密的睫毛被照的纤毫毕现,淡淡微尘飘落,合心轻手轻脚地走过去,用手抓住飘下来的那抹燃烧后的烟灰。 用过午食歇了一会,萧不微让合心取来了笔墨,开始整理管理方案。 她的管理只有8点,实在想不出什么好主意,绞尽脑汁搜肠刮肚,直到晚饭才写了薄薄两张纸。 萧不微摸着头上的包,苦恼地想:她开局自带的两个角色怎么就没有萧何荀彧这样的管理人才呢! 再不济,来一个李林甫这种能搞钱的黑手套也成啊…… 火灾发生后这几天,所有人还算各安其职,没有闹出什么乱子,叠叶接手管家的事,除了几个背后嘀嘀咕咕抱怨的老媪,并没什么人反对。 也不知道是慑于她的武力,还是有恃无恐。 她猜不到人心里想什么,更看不到她们的忠心值,只能先一大棒子打下去,再看看情况。 次日一早,萧不微用过朝食,就带着合心合意去了前院的场圃。这地方是用来晒谷子的,新收的稻谷刚入仓不久,粮食的香味还没淡去,就浇上了流匪的鲜血。 地上还有些没洗净的血迹残留在石缝里,萧不微用脚蹭了蹭,这才走到提前为她搭好的木台上,望向下面乌泱泱的人群。 下人们看到萧不微出现,渐渐地安静了下来。有的是出于习惯、有的是出于忠厚,有的人则是听说了昨晚小娘子提刀杀入敌阵的故事,不敢相信之余又不禁好奇。 一双双或忐忑、或茫然、或怀疑的眼睛统统看向了台上站着的小人,每一双眼睛里充满了对未来的担忧…… 叠叶见了不禁为小娘子捏一把汗,萧不微和她对视一眼,露出一个安抚的笑,拿起临时拿硬纸做成的小喇叭喊道:“诸位,都听我说……” “昨夜的情况大家也都看见了,流匪冲入庄园杀人放火,劫掠财物,幸得家中部曲杀退匪敌,方才保全众人性命。但世道不平,到处都是人患,之后说不定还会发生类似的事。” “家母头七刚过,又只有我一个女儿,主少奴疑,内忧外患,若有不安想要离开的,今日便可以自行离去。” 萧不微不紧不慢地说完,没有再接话,等众人反应。 叠叶、合心、合意三人提前通了气,没有被这话惊到,其他下人却吓坏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时不知作何反应。 见她此言不似作伪,立刻就有几个年纪大的跪倒在地,眼泪瞬间就下来了,其中一个嗓门最大的嚷嚷道:“小娘子是觉得奴等不堪用,要抛弃奴等吗?” 萧不微挑眉:“何出此言哪?” 她说出口的这番话,也是经过了一番斟酌的。先是重点强调了外面混乱的世道,生活不易,而庄园内有部曲保护,安全无虞。经过了昨晚的事情,她们本来就吓得不轻,萧家又素来厚待下人,钱多事少,活计又轻松又快乐,吃得好睡得好,怎么可能有人愿意走? 她说这话,只是想表达一个意思,若是有人不服管教,欺她年纪尚幼,坐到她这个主子头上,她随时都可以把人打包扔到外面去自生自灭。 老媪继续哭诉,“外头世道这么乱,到处都是流匪,出了田庄奴婢哪里还有活路?小娘子要奴婢离开,就是要奴婢去死啊!” 在她之后,又有几个人哭喊。 “求小娘子留下奴婢!” “奴婢在长安就开始服侍娘子了,跟着一路湖州,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啊……” 叠叶走到她旁边,递给她一张整理好的名单,附耳道:“前面两个在娘子房里伺候了十几年,后面三个是厨房的,经常自恃身份不受管教,偷拿油水。” 升任管事才一天,叠叶就迅速把庄园上上下下所有奴仆摸了个一清二楚,按照萧不微的吩咐,连夜理了份人事名单。 名单上不仅写了她们各自负责的职务,还有每个人大致的能力和性情。 这管理能力,至少比她的8点强! 萧不微很是欣慰,她看着名单没有说话,哭喊的几个老媪见她迟迟不回应,脸色几经变化,渐渐胀成了猪肝色,心里越来越忐忑。 她们对自己平时做的事情心里可都有数,什么偷拿主人的首饰、库房的布帛出去卖,揩厨房采买的油水、欺压下头的小丫鬟……小主子连流匪都敢杀,还怕赶走几个桀骜的下人? 几个老媪又惊又怕,一时之间,根本不敢小看这位年幼的小娘子。 见情绪酝酿地差不多了,萧不微才慢悠悠地开口,“好了!我什么时候要赶你们走了,我方才说的是,愿意离开的离开,您不愿意,我怎么会让您离开呢?——所以,现在有人愿意离开吗?” 人群里没有一个敢动的,开玩笑,出去可能就是死,哪有萧家的富贵好…… 萧不微等了许久,方道:“既然没有人愿意走,那从此就要服从我的命令,服从叠叶的管教,往后如有犯者,我可不会轻饶的哦!” 几个老婢伏跪在地,其她下人也陆陆续续地跪下,纷纷上表忠心,表示生为萧家奴,死做萧家鬼,说啥也不要离开。 对此萧不微很满意,拿出了名单开始念人名,重新安排人事。 第5章 第 5 章 此时正值九月中,稻田刚刚收割完毕,大地秋凉,人们也有了闲暇的时间。 萧不微花了两天时间,巡查完整个田庄。 田庄很大,不仅有住房、工坊、畜圈,还有菜园果园,以及一片麦地,更别说田庄外还有租赁给佃农的广袤田地。 住在田庄的人也很多,因此就显得格外混乱。 尤其是田庄的人事安排和日常开支,自从谢氏病了之后,简直乱成了一锅粥,账就没有一笔能对得上的。 首先是人员冗杂,现在整个田庄只有她一个主子,但下面伺候的人足足三四十个人,多得离谱,连烧茶水的都有三个,连伺候人都没精细的。 尤其谢氏去后,她院里的人全都没事干,整日游手好闲吃空饷。 再者是田庄的开支巨大,单是内院,每月就要花出去上千贯,一年合计一万多贯。 她们住在田庄里,每日吃庄上的用庄上的,平日里也没什么宴饮酒席、娱乐开支,怎么就要花这么多钱? 要知道,这个时候的九品小官月俸仅数贯,就算晚唐物价飞涨,钱不抵用,花用也太过靡费。 在江南这片较为安稳的地区,一贯钱差不多能买一石粮食,而一石粮食够一个成年人吃上两个月。 萧不微仔细翻了翻账本,发现账册记载,除了雇佣奴仆,采买食物,购置香料绢帛、家具器皿外,其中有一大笔开支是送给了时任湖州刺史的李师悦。 这没事了,人情往来吗…… 略过此条…… 最后还有屡见不鲜的主守自盗问题,萧不微在查账本的时候,发现库房的东西根本对不上数,不是这个瓷器没有了,就是那个金饼缺了一块。 林林总总,简直罄竹难书。 等她读完这些问题,下面的人脸已经白了一片。 对这些问题,萧不微无意追究过往的错误,在第一次的主仆动员大会上,干脆利落地提出了日后的要求: 裁撤人工,缩减开支,明晰权责,颁布赏罚条例。 院子里只要留十多个伺候的人就行,其他的人暂时赶去修房子。吃的用的一概缩减,内院开支减少到两百贯。 除了管事外,萧不微还提拔了四个比较沉稳的内院掌事,分别是合意、春桃、周四媪、谢锦,都是叠叶给她挑出来做事沉稳的。 合意负责她的贴身事务、通报传话,掌管部分内室钥匙; 春桃负责内庖采买膳食,管理内外厨房的厨娘和采买伙计。 周四媪负责内院粗使,如洗衣洒扫、搬运看护等活计。 谢锦负责匠艺,这方面管的就比较杂。除了织婢、绣娘、园丁等人,那些赶去修房子的,都由匠头统一管理,等房子修完了再看表现安排。 在安排这四个人之前,萧不微特意把谢锦单独叫来谈了谈,表达了一下对匠艺的重视。 她对匠艺是很看好的,这些工匠都是谢氏从长安带来的,工匠在这个时代地位不高,但却有着巨大的发展潜力。 资本主义的萌芽就是从工厂手工业发展起来的,这些不起眼的工匠,极有可能会成为她日后赚钱的主要来源。 虽然她现在还没想好到底怎么做,但预先准备着总是好的。 萧不微让叠叶把她临时整理出来的这份《萧氏田庄职事人员责任表》读了一遍,询问众人:“诸位可还有异议?” 面对突然的人事大改,老媪们难以接受,尤其是之前在谢氏房里负责膳食的田媪,直接一撸到底赶去修牛棚了。 钱媪发出一声悲戚的呜咽,肥胖的身体十分灵活地扑到木台上,抱住她的脚。 “十几个人,两百贯钱怎么抵用?小娘子千金之躯,怎么能过这么清苦的日子!老奴不是怕吃苦,实在是小娘子身边缺不得人伺候啊!” 萧不微拉着钱媪的手把她拽起来,叹了口气,“要不是没办法,我也不想这么做……” “咱们,已经没钱了啊!” 萧不微说得痛心疾首,任谁来了都看不出什么问题,“如果不这样,明年,就养不起田庄这么多人了啊!如果钱媪不愿,那只能请您另谋高就了。” 钱媪没话说了…… 世界上大多数问题,都可以用钱解决,相应的,也可以用没钱解决! 当大家都意识到田庄已经负担不起庞大的人员日常开支,大家的担忧就会从如何窃取私利,变成如何不被辞退。 钱媪看着萧不微真诚的双眼,默默趴了回去,修牛棚就修牛棚吧,至少还有工钱拿…… 收拾完了内院的妇人们,萧不微趁热打铁,索性把田庄里的男性仆役和雇佣来的长工也都叫来,开个田庄全体员工动员大会。 男性总是比女性要有震慑性,而且他们离萧不微更远,更谈不上什么忠心与否,一言不合甚至是有可能闹起来的。 她没有托大,特意把赵霆叫来坐镇,雄壮威武的齐鲁大汉提着一把□□站在他旁边,一看就很有安全感,镇得没有一个人敢出声反对。 因着部曲人多,很多事都可以交给他们做,谢氏没有雇佣多少男仆,加上工匠、豢夫、车夫等技术性工种,也就二十多人,外院事务也多,倒没必要缩减人员开支。 萧不微读完了人事调度安排和奖惩制度,接下来只强调一个重点,那就是—— 地主家,也没有余粮了啊! 奴仆们个个愁容惨淡,配合上田庄断壁残垣的场景,着实有几分凄惨,仿佛不是人事整顿,而是破产清算。 萧不微深谙打一巴掌给一个甜枣的道理,给了叠叶一个眼神,叠叶随即拍了拍手,叫人搬出了一袋袋粮食和一匹匹绸缎。 东西摆在场圃,堆得有小山高,众人面面相觑,心下隐隐期待着。 叠叶笑道:“这些都是小娘子给你们的赏赐,每人十尺绸布,五斗稻米,所有人都有。” 哗—— 人群沸腾了,叽叽喳喳地叫起来,纷纷朝萧不微谢赏。 奴仆们还以为府上没钱了,日后就要节衣缩食过日子,没想到还能有意外赏赐,登时喜气洋洋,脸色终于没有之前那么难看了。 等东西发完,叠叶及几位掌事各自带着人下去安排事务,萧不微这才迎上了姗姗来迟的老掌庄。 老掌庄是一个叫萧荆的中年男子,四十来岁,一把稀疏的山羊胡,脸上满是久经风霜的褶子,一脸苦相。他也是萧家的老人了,上一辈得了萧谦赐姓,原本是长安萧府的账房。 箫荆不急不忙,先是恭恭敬敬的朝她躬身垂手拜了两拜,随后装模作样地咳了两声,“小娘子——咳咳,小娘子有何吩咐?” 他昨天跟着部曲一起杀流匪,后脑勺磕到石头昏了过去,之前一直躲在躺在床上养伤,今天好不容易才爬起来。 在她来之前,萧不微问过了旁边的赵霆,得到“虽有才干、行事惫懒”八个字的评价。说简单点就是,干拿月钱不办事! 萧不微当即就不爽了,她府上怎么能容下这种不做事的人!都给我爬起来干活! 她一把握住老人家的手,关切道:“院公啊,听闻你被流匪打伤了脑袋,现在可好了?” 萧荆眼中含着两泡热泪,“多谢小娘子挂心了,为了小娘子的安危,奴受点小伤算什么……” “院公身子健朗,这点小伤自然不在话下。”萧不微道:“我初掌家务,多有不懂之处,以后田庄上上下下的事务,还要劳院公操心了!” “小娘子说笑了……” “不巧,眼下就有一件要紧的事要交给院公!” “奴有伤——” “院公不必推辞,我知道院公精于筹算,素有谋断,绝对能胜任此事。” 萧不微一张小嘴说得飞快,萧荆几次插嘴都被打断,脸上浮现一丝恼怒,语气有又几分无奈,“小娘子,奴年纪大了,实在担不得重任!” “田庄眼下外有强敌窥伺,内有府库不丰,此等危急存亡的时刻,稍有不慎便有倾覆之祸!”萧不微正色道,“院公连这点小事也不帮我吗?” 萧荆垮下了身子,如丧考纰,“小娘子说便是,有什么事需要奴去做的……” 萧不微当即让人取来鱼鳞册,劈里啪啦地开口:“昨日我翻看账簿,发现还有许多荒田无人耕种,大量田地产出不明,各户收成差距过大,要劳院公帮我招揽佃农、厘清土地、核算租收。院公?” 院公沉默了…… 这是一点小事吗? 萧荆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要把上万亩田地全部厘清,这活可不轻松啊!” “这才要院公出马呀!我想知道,以我们现有的土地,每年最多能收上来多少粮食,养活多少人口,再养多少部曲。” “国祚将衰,人人自危,萧家需得尽快壮大自身实力,方能保全于乱世。这刚迈出去的第一步,就要院公帮我摸排清楚了!”萧不微眼圈红了,马上就要哭出来,“院公可愿意助我?” 哼! 话赶话说到这份上了,他还能拒绝吗…… 欺负他老人家心肠软…… 年仅四十三却总觉得自己半截身子快入土的萧院公默默接过了鱼鳞册,满腔苦涩,“小娘子心有大志,奴愿效犬马之劳。” 萧不微花了三天时间看完了历年的账册,安排人员事务,终于把人心浮动的田庄拉上了正轨,修葺工作也陆陆续续地开始动工了。 田庄本就有雇有木工屋匠,又有几十号部曲奴仆,人数是够了的,就是该如何修缮重建,萧不微想了想,最终决定要大改! “我要把庄园修得跟铁桶一样,任何流匪都杀不进来!”萧不微叫来了赵霆,指着草图对他说道。 萧霆拿起草图仔细看了看,上面除了原本就有的院舍棚厩、工匠作坊,多加了许多防御设施。 原本围着栅栏的地方增加了一圈围墙,墙高两丈。 墙顶设垛口,墙外悬挂布满尖刺的滚木。围墙的四周分别建一座望楼,用于日夜侦测敌情。 外挖壕沟,引太湖水形成护庄河,庄门前设置吊桥。 加固庄门,采用厚重硬木,包裹铁皮,设置多重门闩。门上建望楼,并在围墙四角建角楼。 这样的防御规模,俨然已经比得上一个小坞堡了。 赵霆沉吟道:“想要建造出这样一个坞堡,怕是要不少花费。” “你以为我缩减开支是干什么的,可不是没钱了,只是要把钱用在该用的地方。你回头去找萧院公核算开支,找我拿钱就是。” 萧不微摆手表示这都不是事,“坞堡这个说法不错,到时候就把庄园取名叫萧氏坞堡!” “等坞堡建成了,我们就再也不怕流匪了。”赵霆也有些兴奋,看着图纸不禁憧憬起来。 他发现在庄园不远处的顾山山脚下,还单独划出了一片辽阔的区域,他指着那片区域问:“小娘子,这里是要做什么?” “给你们训练的营地。”萧不微指着草图,昂首道:“这里往北是顾山,往东是太湖,没什么人居住,正好可以让你们避开人烟,安静训练。” 赵霆眼皮跳了跳,“可是我们只有四十多人,用不上这么大片地。” 萧不微笑靥如花,“没事,以后会用得上的。” 赵霆眼皮跳得更厉害了,“小娘子还要豢养部曲吗?” 第6章 第 6 章 “我想从佃户、奴仆中选拔青壮年,编练成部曲,配备盔甲、弓弩、横刀、长矛,尤其是战马。现在我们只有十几匹马,根本不够用。” 小娘子说得豪气干云,“你知道黄巢如何能在短短几年内,从关中到江南四处流窜,祸乱近半唐朝江山的吗?” 这个话题显然有点危险,赵霆捏了一把不存在的汗,“是……是因为兵卒多为骑兵?” “没错!” “那小娘子觉得还要再养多少部曲,多少匹马?” 萧不微伸出一根手指头晃了晃。 “一百?” “错,是一千!” 赵霆觉得一百已经够多了,足以护卫田庄了,但萧不微觉得很不够,很没有安全感。 萧不微站起来拍了拍赵霆的肩,鼓舞士气,“赵曲头啊!此事任重道远,非一时之功,你我共同努力,务必要在一年之内,将部曲扩充至千人!” 一千部曲? 这已经快接近一个小城池的守兵了吧! 小娘子的志向有点大啊! 而且,他们能养得起这么多人吗? 最后萧霆是晕晕乎乎地离开的,脑子里两股念头在打架。 一方面觉得不切实际、不合规矩,另一方面又热血沸腾,手心痒得很,恨不得立刻就要去校场耍几套刀法,操练操练部曲! 深秋天高气爽,连着十几天都是暖煦的晴天,薄薄的日光洒下来,晒得人很舒服。虽然有时起风,但对常年居住在长安的人来说,湖州的气候就有些过分温暖了。 “要是在长安,这时候都开始刮北风了。”叠叶不止一次地感慨江南的好天气。 对于吝啬的地主阶级而言,气候温暖的好处之一,就是干活不怕冷,干活的时间也更长。 萧不微最近闲来无事,就在庄子上四处溜达,赵霆还特意给她找了一匹小马驹代步。 农庄的修缮大业搞得如火如荼,每个人都忙得不可开交。 叠叶要管田庄大大小小的事,赵霆要管坞堡建设,萧荆去了田里重修鱼鳞册,整个田庄就只剩下她一个无业游民。 偶尔去看看围墙砌得如何,偶尔去看看木工刨木头,偶尔去菜畦看看长得鲜嫩的葵菜和萝卜,时不时提出自己的疑问。 毕竟她只是一个十岁的小孩子,又管着所有人的饭碗,没有人不乐意解答她。 现在,她就坐在一个胡凳上,看工匠把烧好的粘土砖从土窑里取出来放在板车上。 田庄原本就有一个土窑,是谢氏刚搬来时扩建主宅时建的,后来就没怎么用过了,这次为了修建坞堡,又重新开了起来。 这还是开窑后产出的第一批砖,花了整整十五天才烧好,烧出来的砖块是青灰色的,很快就有人来推着车把砖块运走,接着将早就风干好的的新砖坯码放进窑内。 土窑的高温烤得人流汗,等烧制的功夫,萧不微问砖瓦匠,“这样一次能烧多少块砖?” “最多一次能烧一千块,烧了第一次后面就快了。”砖瓦匠语气颇有些骄傲,“小人烧了快三十年的砖瓦了,小娘子放心好了,不会出问题的。” “不够。”萧不微摇了摇头。 “什么?”砖瓦匠没明白她的意思。 “单是修建围墙,所需就至少十万块砖,再加上房屋,一次一千块太慢了……你会建土窑吗?建比这个大几倍的土窑?” 砖瓦匠笑了,“小娘子莫不是开玩笑吧,这个土窑就是小人建的,不过要说大几倍,麻烦是麻烦些,但也不是做不出来。” 人才呀!萧不微眼睛瞬间就亮了,“那你会冶铁吗?” 砖瓦匠为难地搓手:“小人只会烧砖瓦,还没烧过铁哩……” “没事没事!那你就先建建试试,等做好了有赏!” 萧不微回屋就叫来了萧荆,让他去找会冶铁的工匠。 眼看自己手里的活越来越多,萧荆十分不乐意,“小娘子要做什么铁器吗?若是想要什么,直接去买不就好了,何必还要自己冶铁。” “当然需要了,铁可是一个好东西!”萧不微一边在纸上勾勾画画,头也不抬地回答他,“有了铁,就有了农具,有了武器,有了这两种东西,之后的便也什么都有了……你不正在收拢流民、招收佃农吗,找工匠顺便的事。” “哪有那么容易……”萧荆瘪了瘪,不情不愿地应了,“小娘子在画什么?” 萧不微咬了咬笔头,把纸递给他看,“高炉炼钢,要是实在找不到工匠,我们就自己造。” 萧荆看图上画的像瓶子一样奇形怪状的东西,纳罕地问:“小娘子从哪学来这些的?” 萧不微笑了笑,指向后面那一墙的书,“自然是从书里看来的。” 看到这些书,又不免提起谢氏,萧不微忍不住再次感叹,真是一个奇女子,黄巢起义这么混乱的世道,她居然能成功地把家里的藏书转移到湖州来。 这个时代,书籍可是稀罕物,有书,就意味着能识文断字,有了向上攀登的通道。平民人家一辈子都不见得能买上一本,而在这处庄园内,居然有整整一个书房的书。 萧不微偶然一次拿了本书看,惊喜地发现,自己的学识悄然增长了一点。虽然不知道这一点有什么用,但她开始在每晚临睡前,花半个时辰看书。 还真别说,以她自5点增长到6点的学识,居然看着看着,能看得懂那些佶屈聱牙的古文了。 萧不微抽回图纸,问:“田册整理得如何了?” “已全部核查完毕。”萧荆从怀里掏出一本账本,清了清嗓子开始汇报工作。 “您名下共有一万零九十亩土地,上等水田三千亩,中等水田四千余亩,旱地三千余亩,雇佣佃农两百一十九户,平均每户耕种约三十亩,共耕种六千余亩水田,一千余亩旱地,扣除赋税,今岁入仓六千零六石稻谷,另有粟、麦、豆不足百石……” “以前都是怎么处理存粮的?”这么多粮食,庄上的人肯定吃不完。 “新谷入仓后,陈谷就会卖给粮商,有的会换成绢帛。” 萧不微想了想问:“以后的粮食都不卖了,全存起来,这么多粮食够养活一千部曲吗?” “……应该可以。” 萧不微满意地点头,“桑园和茶山经营得如何了?” “桑园和茶山娘子都派了专人去打理,每年都有一大笔生丝和茶叶进账,不过这些东西都留着自用和送礼了,另外还有几处铺面到年底会送钱帛过来。” 萧不微再次感受到了自己的财力豪横,不愧是兰陵萧家,死而不僵,瘦死的骆驼比马大。 萧不微突然招手让萧荆凑近一点,低声问:“这些人,全都要交税吗?” “咳咳!”萧荆呛了口口水,“……一半一半吧,如今赋税沉重,各种苛捐杂税,什么青苗钱、榷酒税、房屋税杂七杂八的,后来收拢的流民,娘子索性就不入籍了。” 哦—— 各朝各代统治阶级难以根除的隐户啊…… 没想到自己有一天也成为了万恶的帝国蛀虫之一…… 萧不微发出了有钱人的无病呻吟,“……院公,你说我有这么多钱,地方官就不眼馋吗?也不派兵来抢!” 萧院公给了她一个没出息的眼神,“小娘子,你可别忘了咱们是兰陵萧家,您知道如今的宰相是谁吗?您知道你外祖父谢翁是什么身份吗?” …… “……什么身份啊?” 萧不微很快就知道了她外祖父是什么身份,因为谢老太爷从杭州又派人过来了,这次还送来了一封信,言辞强硬地要她十天之内动身,务必半个月后赶到杭州。 此事在田庄内部引起了好一阵轩然大波,大家都在背后窃窃私语地讨论,主要讨论的话题就是: 小娘子这次还去不去谢家? 什么时候去谢家? 田庄怎么办? 赵霆是不太愿意去的,他正忙着建坞堡,事业未成怎可半途而废? 而且,到了谢家,他手底下的部曲可能就会被收走。 萧院公倒是十分积极,他最近给流民分土地,盘算账本,打算盘打得腰酸背痛,几年没怎么动过的骨头都快疏松了,去到谢家,他就能重回之前的悠闲生活了。 萧不微剜了他一眼,当即就给他浇了一盆冷水,“我去谢家后,田庄总要有人来管,院公猜,外祖会派谁管呢?而且到时候是外祖管你。” 萧荆瞬间就没了精神,也不催促她动身了。 虽然谢老太爷估计是她在这世上血缘最亲的人了,但萧不微并不怎么想去那个陌生的杭州谢府,能自己当家做主总比寄人篱下要好。 尤其是,谢老太爷在信上还提及了一件要命的事,他给自己找了门亲!对方叫什么钱二郎的…… 看完信,萧不微的脸都绿了,久久说不出话来。 在田庄自在逍遥了十几天,她都忘了这时候还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这回事了。 提起谢老太爷一家,要先提一句有名的诗——“旧时王谢堂前燕,飞人寻常百姓家”。 谢老太爷名蕴字照光,他的谢是陈郡阳夏谢氏的谢,祖上可以追溯到东晋谢安,安史之乱后衣冠南渡至浙江。 虽然到现在几百年过去了,谢家门庭逐渐没落,一个当官的都没有,但依旧资财巨万,拥有广袤的山泽土地。 更别说现在谢蕴还从事着一项更赚钱的生意——贩私盐! 唐朝末年盐价奇高,获利斐然,厉害的私盐贩子轻轻松松就能拉起一支军队,效黄巢旧事。 萧不微闻言咂舌不已,如此强势的外祖家,她更不能轻易过去了,要是回不来了被逼婚怎么办? 第7章 第 7 章 或许是吸取了上次的教训,谢蕴这次派了三个人过来,一个老媪,两个护卫。 这次来的老媪是上次谢二娘的堂姐,得知堂妹已经不幸遇难,谢大娘当即就晕厥倒地,几个丫鬟手慢脚乱,掐了半天人中才悠悠转醒。 谢大娘醒来先是扯开嗓子哭了一通,“我可怜的妹妹啊,老主人和老娘子见你迟迟不归,还以为你被什么绊住了脚,斥你办事不力,谁知你竟被天杀的流匪害了。” “谢大娘节哀,斯人已逝,生者如斯,您可要保重自个的身子。”萧不微扯了条帕子给她,“你放心,我已经将谢二娘入殓厚葬了。” 可惜她穿过来时,谢二娘就已经遇害了,她也无从得知谢二娘的秉性如何。 谢大娘将鼻涕眼泪擦干净,“小娘子容我去祭拜祭拜吧。” “应该的,我这就安排马车带谢大娘过去。” 谢二娘跟战死的部曲被一起安葬在后山,萧不微带着赵霆和叠叶,坐着马车一起去了,顺便祭拜一下其他人。 等看到墓碑,谢大娘又是跪在坟前悼念痛哭了一番,好不容易才回复过来。 回来的路上,谢大娘四处张望,一脸忧心忡忡,迫不及待地劝说萧不微,“长城县流匪猖獗,小娘子只身在外,处境何等的凶险啊,还是快跟老奴去杭州吧!必不叫小娘子再受担惊受怕之苦……” 一想到此地有流匪作乱,她恨不得背插双翼当天晚上就飞回杭州,生怕死在外面了。 萧不微安抚道:“大娘先别急,田庄还有许多事要处理,收拾行装也要一段时间,这些日子,大娘就好生住下吧,您放心,田庄有几十号部曲日夜护卫,绝不会再发生上次的悲剧了。” 谢大娘哪里放得下心,上下扫了眼她稚嫩的脸颊,拿定了主意,“小娘子只需简单收拾几件衣赏跟老奴走便是,到了谢府什么东西没有,田庄事务交给谢家打理即可。依老奴看,最好明日就启程动身!杭州离得也不远,坐马车两天功夫就到了。” 闻言萧不微皱了皱眉,田庄要是交给谢家,她还能拿得回来吗了?得来的钱粮还能交道她手里吗? “田庄是家母留下的家业,我岂能假手于人?” 谢大娘不大乐意了,“娘子尚且稚龄,如何会打理俗务,况且老主人是最疼十娘子的,定不会亏待了小娘子。谢家有几个如小娘子一般年纪的女郎,每日只需要绣绣花、吟吟诗,什么事都无需烦心,及笄后嫁个好人家,一辈子享清福……” 萧不微撇嘴,要是谢老太爷疼爱她娘,她娘怎么跟谢家没什么往来,她没再说话,目光转向马车窗外,专心欣赏起了山林景致。 得不到回应,谢大娘也只好熄了声,开始审视起了眼前的小娘子。 从前就听说那个远嫁长安、后来寡居湖州的十娘子,性子桀骜的很,没想到她生的女儿也这般有主意,这可不好办了…… 马车回到田庄门口,谢大娘看到正在建造的围墙和望楼,起初只是有些疑惑,发现主宅伺候的只有几个人,心中逐渐开始不安,等晚上吃饭时看到桌上简陋的菜色,已经压抑不住内心的慌乱了! 吃饭时,谢大娘反反复复地追问,“小娘子准备何时动身呢?” “老主人和太夫人都甚是思念,只盼能早日见到小娘子呢!” “小娘子?” 萧不微但笑不语,对什么时候去杭州的问题一概搪塞,只让她安心住下,吩咐叠叶好生招待人家。 得不到答案的谢大娘,心中一个不安的念头冉冉升起…… 食不知味地吃完一顿晚饭,回到房间,她悄悄叫来了跟着她一起来的两名谢府护卫,凝重地说道:“我怀疑庄上有人蛊惑小娘子,图谋不轨。” 两个护卫吓了一跳。 “你怎么会这么想?” “谢大娘,你怕不是弄错了吧……” 谢大娘压低了声音,“听我说,小娘子何等贵重的人,从小就金枝玉叶,仆从如云,可现在房里伺候的才两个小丫鬟,桌子落了灰都没人打扫,你再看看晚上吃饭,才四个菜。两年前我也曾来拜见过十娘子,当时田庄可不是这个样子,食玉炊桂奢侈得很,怎么十娘子去后,就变成了这个寒酸样子?” “而且我看田庄外面建的那些东西,分明是在建坞壁,小娘子哪里懂这些?” 谢大娘越说越笃定,越说越激动,“定是有恶仆欺主罔上,窃取财物,僭妄行事,蛊惑小娘子留在田庄不去谢府。等坞堡建成,外人难以攻入,他们怕是要挟持小娘子据庄自守了!” 护卫听完也吓得不轻,“这可如何是好啊?” “……先别打草惊蛇。”谢大娘压低了声音,“这几天你们两个在田庄四处转转,暗中查探,把幕后之人揪出来,到时候我再向谢府去信一封,请老主人处理恶奴,小娘子自然会乖乖地跟我们回去了。” 夜色渐浓。三人窝在房间密谋了半天,终于敲定了行动策略,回屋各自睡去。 次日上午,叠叶处理完琐事,好不容易挤出时间招待客人,亲自请谢大娘去田庄后头的果园赏秋,现在正是柿子成熟的时候,一个个灯笼似的红果子挂在树梢,煞是好看。 但不知为何,她总感觉谢大娘看自己的眼神不对劲,看得人心里毛毛的。 走在乡间的小路上,谢大娘小心翼翼地绕过一处泥泞,仰起头颇为倨傲地发问:“你伺候小娘子多少年了啊?” 叠叶礼貌回道:“小娘子刚出生我就被娘子派到小娘子身边伺候了,有整整十年了。” “十年哪……是挺久了……”谢大娘脸上干瘪的肌肉动了动,“听说你现在是田庄的管事了?” “……仰赖小娘子抬爱。” 谢大娘瞥了一眼,眼皮高高吊起,“我虽然不是萧家的奴婢,但在谢府也是一直伺候太夫人的,我托大提点你两句,你别不乐意听。虽然你如今做了管事,管着手底下百十来号的人,但你毕竟还年轻,许多事想不周全。小娘子年纪小,但你做奴婢的,可不能僭越了本分。萧家虽然没了人,但谢家一大家子都是她的亲人,都能为小娘子做主。” 谢大娘这话说得莫名其妙,话里话外都在警告她安分守己,但好歹是为了小娘子好,叠叶倒也没觉得有什么不舒服的,露出一个笑:“谢大娘提点的是,叠叶受教了。” 瞧她还算安分,谢大娘掩下几分狐疑,哼了哼没说什么。 午饭前两人带了一大袋红彤彤的柿子回来,萧不微统统让人拿去晒干做柿饼了,这可是古代难得的糖分来源,晒干了还不怕放坏。 傍晚,萧不微为避开谢大娘的三催四请,索性躲到书房用饭,赵霆过来禀报,说完了正事,似乎又有几分欲言又止。 萧不微放下筷子,让合心收下去,转头问:“还有什么事吗?” 萧霆顿了顿道:“有件事不知当不当说……谢家来的那两个护卫,似乎有些可疑。” 萧不微眼皮跳了跳,“可疑在哪?” “他们今天鬼鬼祟祟地到处探查,先是去看了粮仓,又去看了建到一半的望楼,一直向部曲和奴仆打听小娘子的事,之后还分别找了小人和萧院公,言语中对小娘子的处境颇有几分试探之意。” “试探什么?” “……小人斗胆猜测,他们是怀疑田庄内有人有异心,想试探田庄到底谁在做主。” “他们倒是会想,不过——这件事倒是给了我一个提醒。” 萧不微先是觉得有些好笑,后知后觉地回过来来,若是他们醉翁之意不在酒呢? 她从来没去过谢家,不知道谢家都是一群什么样的人,要是有人觊觎她的私产,故意罗织莫须有的罪名砍去她的左膀右臂,废掉她的部曲护卫,到时候她拿什么抵抗? “你派人暗中监视那两个护卫,还有谢大娘,看她们有没有写信给谢府,如有拦截下来。” 谢大娘才来了田庄三天,就愁得吃不下饭,一面担心流匪来犯,一面怀疑庄子有鬼,看谁都像有异心。 她思虑再三,写了封信差人送去杭州,但信还没出田庄,就被赵霆的人截留了下来,送到了萧不微的书房。萧不微拆开看了看,信里倒没写什么,只说她一时不愿离去,请求增派人手过来。 谢大娘对信没送出去的事一无所知,时常来堵萧不微,整日不厌其烦、口干舌燥地劝说,同时又心急火燎地在等杭州的回信。 但无论她如何殷切地期盼,谢府始终没有再派人来。 天越来越冷,眼看就要下雪了,小娘子又始终油盐不进,谢大娘终于坐不住了,一大早敲响了小娘子的房门。 萧不微刚穿好新取出来的簇新冬衣,套上小羊皮制的短靴,正要出门,笑道:“谢大娘来得正好,我要去看冶铁作坊,谢大娘不妨也一并去看看?” 第8章 第 8 章 萧荆最终还是没能找到会建高炉的工匠,但找到了两个会打铁的,两人跟着砖瓦匠,照着她画的草图,鼓捣了半个多月,反复失败了好几次,终于把冶铁的高炉给做出来了,今天就是高炉冶炼第一炉生铁的日子。 冶铁作坊建在山腰处的若溪水边,用的是水力鼓风,高炉虽然没有她设想中的规模那么大,只有九尺多高,但也可以一次冶炼几百斤生铁。 长城县本地就有铁矿,萧不微早已让人购置了大量的矿石,煤炭和石灰石。 高炉由炉喉、炉身、炉腹、炉缸四部分组成,燃烧煤炭,温度最高能升到一千三百多度,对冶铁来说差不多已经够用,要想再高,以现在的工艺就造不出来了。 两个铁匠站在架高的平台上,从炉顶装入铁矿石、石灰石和土窑烧制出的焦炭,随后通过水力鼓风加热。 炉腹温度不断升高,铁矿渐渐熔化成液态流入炉缸,杂质与石灰石形成液态炉渣浮在上层,液态生铁则从底部流出。 这时候产出的生铁水直接就可以浇注到模具中,制造农具、锅铲等日用物品。 如果想要制作一把锋利的武器、一件轻薄的盔甲,接下来还要通过炒钢法,利用鼓风或撒入精矿粉等方法,使生铁脱碳,得到精钢或熟铁,最后再由铁匠加热锻打而成想要的形状。 整个过程繁琐复杂,至少需要五人以上,为此特意从外面雇了几个学徒。 空气在热浪中扭曲,望着金色耀眼、粘稠而凝重的铁水缓缓流出,金色的光芒映在每个人的脸上。 所有人都是难以抑制地兴奋,仿佛眼前流出的不是铁水,而且一条流动的黄金,一个充满希望的未来。 就在铁水流出时,萧不微发现她仅有8点的垃圾管理居然悄无声息地增加了一点。 ……居然还有意外收获,萧不微大喜! 阅读会增加学识,开办工坊会增加管理……这是不是意味着,只要她不断发挥主观能动性,就能不断提高自己的属性点。 虽然直到现在,除了勇武带来的高超武力值外,其它几种属性点都没有发现有什么用处。 这个世界的运转并不以游戏的规则简单粗暴地运转,而有着更为复杂、更为现实的运行法则,她无法将地方发展、忠诚度、归属感等等这些数据量化。 这六个属性也就自己能看到,影响不了其他人,最多是让她得已清晰了解自己的成长而已…… 但不管怎样,这也算是有了一种游戏升级的小小快乐…… 等铁匠将炒制过后的熟铁块夹出,赵霆迫不及待地上前,接过铁匠手里的铁锤,亲手捶打高炉生产出的第一块铁。 以前在长安,赵霆经常去铁匠铺购置兵器,也观摩过几次锻造,他力气大,在铁匠的指导下,很快就上手,不多时就锻造出了一把简易的横刀。 淬过水后,赵霆削了几块木头试试,皆是削铁如泥,不禁赞叹:“此铁只需稍加锻打,便比我往日使用的武器锋利不少,用来制作武器最合适不过。” 萧霆手里这块,已经不能称之为熟铁,而是应该称之为钢了。 铁匠头老张感慨道:“往日我需要捶打成千上百次,才能得到这样的百炼钢,但这次不知怎么做的,居然就直接炼出了钢,要是每次都能直接出钢,那也太方便了,省了多少功夫!” 萧不微解释道,“铁的韧性和锋利程度取决于它的含碳量,火候和脱碳程度的不同,都会影响成刚的品质,但我们通过控制炒炼的程度,可以得到不同含碳量的熟铁、低碳钢、中碳钢甚至高碳钢,都有不同的用处。” 众人听得懵懵懂懂,但不妨碍觉得这话很有道理。 老张挠了挠头,“……这个含碳量是什么东西?小人打了这么多年的铁,还没听过这样的说法……” 萧不微笑了,“你们之后多尝试几次,每次都记录好搅拌和停火所需的时间,看哪次炼出的铁最好,就能找出炼钢的规律了。” 萧不微取出一张提前画好的表格册,递给老张,“上面的字都认识吗?” “只认得几个。”老张羞赧地一笑,展开册子,上面的字都是他平日常见的,只零星几个字不认识,但也能猜出大概意思。 表格里分别列了一次冶炼所需的铁矿石、焦炭、石灰石的用量,鼓风、搅拌的时间,以及最后的成品品相等信息。 “你每次炼一次铁,便按照这个表格记录下来,如此不用一个月,你便能明白含碳量是怎么回事了。” 老张如获至宝,一下子就埋头看入了迷,心里啧啧称奇,有了这份表格,炼铁就不再是凭借经验瞎鼓捣了,后人完全能按照前人的记录复刻,如此以来,岂不是人人都能炼出钢来。 老张眼中精光四射,“小娘子真乃奇人也!” “拾人牙慧而已。”都是前人智慧,萧不微可不敢当,“多亏了几位这半个月来的不辞辛劳,才能把高炉成功地建出来,等会都去找叠叶领赏!” 谢大娘此刻受到的震撼,几不亚于得知自己堂妹死讯时的惊愕,那潺潺流出的金色火焰,几乎灼烧了她浑浊的眼睛。 那可是钢铁啊,小娘子要造的还不是农具锅碗什么的,而是锋利的兵器! 她脸色难看地看了一眼站在人群最前面的萧不微,始终精神恍惚,等回到主院才回过神来。之前不明白的,现在全都明白了。 哪里是有恶奴欺主,分明是小娘子野心勃勃啊! 她还得再写封信寄去谢家,将此事禀报给老主人! 作为贩卖私盐起家的谢家,不会是什么温和良善之家,府中部曲私兵无数,与不少地方势力都有或多或少的联系。 自然,作为谢府的一等老奴,谢大娘也不会是什么没见过世面的。 自黄巢乱国以来,江南一带先后经历了王郢之乱,曹师雄进犯,到现在董昌、周宝、刘汉宏等人割据两浙,虽没有北方打得那么凶,但也经历了不少战争了。 正因如此,谢大娘才如此忧心,总觉得这样下去一定不会有好事发生。 因着炼铁大获成功,田庄今晚特意杀了一头羊,多加了一道萝卜炖羊肉,在院子中间架了一个大锅熬煮,每个人都能分到一大碗。 初冬新收的脆甜脆甜的萝卜和着炖得酥烂的羊肉,撒上小葱和胡椒,鲜香味美,汤里再泡上撕成小块的馕,那叫一个人间享受。 萧不微服丧以来吃了一个多月的素食,终于能饱藏一顿大肉,一下子干了整整两大碗,最后实在吃不下去了才作罢。 吃完饭,天色尚有微光,萧不微拿着刚寄出去不久尚有温热的信件,叫来了谢大娘。 谢家的事拖了这么久,终究还是要解决的。 一支支蜡烛次第亮起,照得小小的屋子亮如白昼,桌上的琉璃彩卉烛台在案台上映照出千种色彩。 在异彩纷呈的烛光下,谢大娘得以再次仔细打量这位田庄真正的主人。 初来此地,她只把她当做一个普普通通的十岁稚童,而这次,她看到了许多过往忽视的地方。 小娘子虽然年仅轻轻,身量未足,但却没有她个年纪该有的懵懂,小身板散发着难以忽视的气势,尤其是一双眼睛,看你时虽是笑吟吟的,却始终淡然不迫,是与年龄全不相符的沉静与洞察。 萧不微笑了笑:“谢大娘这些日子过得可还舒心?田庄简朴,若有招待不周之处,还请您见谅。” 合意给谢大娘端了杯茶过来,谢大娘看到桌上的那两封信,心下一抖,颤颤巍巍地接过,“老奴……老奴过得甚好,小娘子客气了。” “无论怎么说,谢家都是我的外亲,亲缘是斩不断的。”萧不微眯起了眼,“但是要让我就这么跟你去谢家,我也不太放心。” “那……小娘子准备什么时候去呢?”谢大娘斟酌着用词。 “谢家人生地不熟的,我谁也没见过,心中难免有怯意,还是等我及笄再说吧!” 女子十五及笄,岂不是还要再等五年? 她要是真带着这句话回谢家,恐怕要被老主人、太夫人骂个狗血淋头。 谢大娘咬了咬牙,“老主人、太夫人听闻十娘子仙去,俱是悲痛不已,也十分挂念小娘子,太夫人为此还大病一场,只盼能接得小娘子过去一家团圆啊!” “哦——是吗?”萧不微坐正了身子。 被她眼神一睨,老练世故的谢大娘莫名有几分怯意,“正是如此啊!小娘子为了太夫人的身子考虑,还是早日随老奴一起过去吧……” 萧不微拿起来一封信,抖了抖洁白的信纸,“让我看看你信上都是怎么说我的……嗯,行为偏僻性情乖张,操练部曲私造兵器,阴图大事恐招祸患……奴多番劝告仍不愿赴杭,伏惟家主裁断……” 谢大娘扑腾一声跪倒在地,“奴婢口不择言,求小娘子饶命!” 萧不微一下子就乐了,“谢媪怕什么,我又没有生气,这上面写的倒也没错,只是有些话不能说得太直白,应该换个方式讲。” 谢大娘偷偷擦了把脖子吓出来的汗,恭敬地伏在地上,一动也不敢动,“但凭小娘子吩咐!” 萧不微道:“信你就不要送了,明日就带着那两个整日鬼鬼祟祟的侍卫回杭州吧,见到了谢家的主子,只说我要为家母守陵,过两年再去看望外祖父外祖母,若问及我的近况,只说安好便是,让他们老人家安心!” 谢大娘舔舔嘴唇,“奴明白了。” 萧不微叹了口气,“虽说你回了谢家,我管不了你说什么,但我终究是谢家的外孙,迟早有去谢家的一天,今日在田庄我截得了你的信,明日去了谢府,自然也有法子调查,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你比我清楚。” 谢大娘终于心悦诚服,微微撑起了腰,“是奴小觑娘子了,奴领命来之前,老主人曾担心您守不住十娘子留下来的家业,特意叮嘱奴无论如何都要带小娘子过去,语气这才强硬了些。奴在田庄住了这十来天,终于算是看明白了,娘子是个胸有成算之人,奴回到谢家,定会仔仔细细地回禀,让老主人安心。” 谢不微起身扶起老人家,笑得真心实意,“谢大娘起来吧,茶都快凉了,这茶可是贡茶之首的顾渚紫笋,虽是自家茶园出的,浪费了也可惜。” 谢大娘这才重新捧起茶杯,喝了一口温热的茶汤,呼出了一口浊气,悬着的心总算落地了。 第9章 第 9 章 次日一早,天暖日清,谢英华和两个护卫,带着一马车的土特产并一匣子金贵的顾渚紫笋,悠悠地踏上了返杭之路。 谢英华望着渐渐远去的田庄,等到终于看不见了,才终于转过头来,愁眉苦脸地叹了口气。 两个侍卫骑着马跟在马车两边,侍卫黄钟不解地问:“谢大娘,我们这就走了?没接到小娘子,回去交不了差啊!” 谢英华翻了个白眼,叱道:“看看那几丈高的坞墙,你觉得你能带走小娘子吗?” 黄钟低声嘟囔:“你怎么不多劝几句,实在劝不动把人强行带上车也行啊……总好过我们回去受罚……” 黄石鄙夷地看了一眼傻不拉几的弟弟,“你没看见那上百个穿甲持刀的部曲吗?你前脚把人带出来,后脚就要被那些部曲包围了,还敢在田庄乱来?” “……也是,不过小娘子才多大,居然养了这么多部曲,想想就瘆人!”黄钟打了个寒噤。 谢英华哼了哼,心想:你是没看见小娘子训人的样子,那才叫心惊肉跳呢,她现在回想起来都有些后怕。 “怪不得小娘子不愿去谢府,要我有这么多手下,也不愿回去受人管束。”黄石问,“只是我们回去要怎么回禀呢?” 谢大娘撇嘴,“还能怎么办,按小娘子的吩咐说呗!你们只要记住一件事,小娘子不是好拿捏的人物,对老主人和太夫人如实回禀便是,要是有二房三房的人来问,拣能说的说,不能说的一个字都别透露。” 谢英华人精似的,岂能察觉不出府上的人心涌动,在她来湖州之前,就有两房的娘子来试探,暗示要她唬诱小娘子拿出田庄的账本,只差没把眼馋两个字写在脸上了。 不过,这些人的算盘恐怕全都要落空了! 想到这,谢英华莫名有几分痛快。 嘿!她倒要看看,谁第一个忍不住过来啃这块硬骨头! 送走三个麻烦,萧不微连着好几天心情都愉快了不少。 她也不是真的不想与谢家搭上关系,只是现在的她实力薄弱,还没到时候,面对来自谢家这个庞大世族的倾轧。 或许谢家的人里有真心为她好的,但仅从谢大娘的态度,她看出了谢府对她的轻视和傲慢,这个好中也将掺上许多杂质,许多事都会打上“为你好”的标签,左右她的想法,控制她的行为。 就如同那个根本就没有知会她便定下的“未婚夫”钱二郎…… 一旦她去了谢府,刚从劫掠中恢复过来的田庄势必会面对各方势力的冲击,而她则将囿于家族和孝道的压力,难以自由地展开手脚。 或许再等两年,等到整个庄园铁桶一片,等她有了面对激流站住脚跟的能力,她才能放心地过去看看。 等谢英华回到谢府,刚下马车还不等太夫人召见,二房的娘子张氏就遣人叫她过去了。 谢府人丁兴旺,共有三房,分别行三、行七、行十一,三房加起来共有几十个主子,主仆上下上千人,宅邸占了快半条街,豪门贵宅高墙深院。 长房强势,通过贩盐管着整个谢家的财政大权; 二房虽然没有经手盐务,却有个做都知兵马使的妯娌,在地方军权上说得上话; 三房是最弱势的,十一郎整日吟诗作画、游山玩水,但却最受谢蕴宠爱。 谢英华穿过角门,进了二房的院子,她先是躬身行了个礼,“七娘子万福。” 张氏坐在椅上斜靠着椅背,手里端着盒香篆,漫不经心地拨动,抬起头看只有她一个人,蹙眉问:“人呢?接到哪去了?我不是说过了,人接过来了先送来我院里!” 谢英华回道:“奴办事不力,没能把萧小娘子接来。” 张氏放下香盒,“怎么回事?” “萧小娘子说是要为十娘子守陵,不舍离去。奴苦劝多日无法,只好先回来回禀娘子。” 屋内烧着碳温暖如春,谢英华才站了一会儿就热出一背的汗。 张氏狐疑地挑起眉头,说话毫不客气,“守陵?萧家都死光了,她一个人有什么好守的,她还真有孝心,你把庄子上的见闻都说给我听听。” 谢英华流露出几分悲色,“奴婢才去田庄,就得知田庄不久前遭了流匪,烧毁了大片房屋,奴的堂妹被流匪所杀,这才没能回来。” “啊——,那她怎么不过来,还呆在那种危险的地方?”张氏吓了一跳。 “娘子别担心,田庄有几十个部曲呢,不仅萧小娘子的安危无虞,还全歼了那伙流匪,之后再也没有宵小敢进犯了。” 张氏这才放下了心,想起眼前的老奴失了亲人,安慰了几句,“怎么说你堂妹也是为谢家办事才丢了性命,合该有抚恤。” 她吩咐身旁服侍的贴身丫鬟碧溪,“待会你开了我的私库,把那新送来的那两匹绢布送去谢媪房里。” “多谢娘子赏赐。” 谢英华顿了顿,接着道:“许是遭了劫,田庄受损不少,萧小娘子身边服侍的人只剩下几个,吃食用物也简陋了不少,奴问了几个丫鬟,都说田庄没什么钱了。” 张氏有些不信,“谢十娘手里有上千亩地呢,她还能没钱?” “……十娘子在湖州住了四年,几年下来开支巨大,又只进不去,许是变卖了不少产业也说不定。” 张氏听得有几分道理,又问:“依你看,萧小娘子性情如何?” “……奴瞧着,是个有主见的。” “有孝心……有主见……”张氏沉吟了一会,没了耐性,“算了,反正二郎和她的亲事是阿耶定的,我想改也改不了,总还有个兰陵萧氏的名头。” 张氏摆了摆手,“你下去吧,换身衣服拾掇干净了再去见阿家。” “喏。”谢英华行了个礼缓缓退下。 才刚出二院门,又有大房的人来问,谢英华长叹一声,认命地去了。 相比张氏的好糊弄,三娘子祝氏就精明不少,好不容易用大差不差的话术搪塞过去,受了一顿责骂才脱身。 谢英华奔波了一整天,连着三个院子转,一身老骨头走得腰酸背痛,疲惫不已,等到傍晚,太夫人才终于叫了她过去复命。 谢英华候在堂屋外,等晚饭撤了下去才被通报入内。 在谢英华忙着应付三位少娘子时,周太夫人也已经知道了事情大致的情况,因此她没有多说其他的,一开头就问:“那丫头是不能过来,还是不想过来啊?” 谢英华提前构思的大段漂亮话一下子就说不出口了,只好道:“……奴不敢隐瞒,小娘子寄情山野,眷恋山庄风貌,一时不愿离去。” “哼!十娘不回来看我这个老母也就算了,她生的女儿宁愿待在田庄,也不愿来看看我……” 周太夫人气愤地瞪了一眼旁边的谢蕴,“都怪你,要不是当年你把十娘赶去了长安,让她伤了感情,事情岂会如此?” “是我赶走的吗?分明是她自己要去的!”谢蕴大呼冤枉,因为这件事,老妻埋怨了他十几年,他委屈极了。 “不行,我不放心让外孙女一个人住在田庄,外面太危险了。实在不行,我亲自去一趟,看在我的老脸上,她还能说不不成……” “你就别瞎折腾了,你坐马车一来一回,半年下不了床!”谢蕴斥了一句,转头看向谢英华:“黄石黄钟两兄弟说田庄在建坞墙、铸造武器,此事当真?” 谢英华恭敬道:“奴亲眼所见,田庄正在大兴土木,筑墙挖壕沟,建望楼哨塔,还在山里建了一座冶铁工坊,打造武器盔甲。” 谢蕴的脸色渐渐变得凝重,谢太夫人也渐渐回过味来,安静了下来。 作为这座深宅大院真正的主人,谢蕴年纪已五十有余,却依旧精神矍铄,牢牢把持着整个谢府,这意味这什么他最清楚不过。 谢蕴沉声问:“是谁主张此事?” “……奴认为,是小娘子的主张。” “小娘子才十岁,她会懂这些?”谢蕴眼神如鹰隼,紧紧盯着她,“你从实招来,到底是谁在背后谋划此事?” 谢英华连忙跪下,“奴一开始也不相信,以为背后有人作祟,几番查探,才终于确信。小娘子年纪虽小,却机敏过人,心有大志。手下仆从无不信服,无人敢有忤逆之举。” 谢蕴和老妻面面相觑,皆从对方眼里看到了震惊。 “奴还从下人口中打听到一件事。”谢英华咽了一口口水,接下来说出口的话自己都有些不敢相信,“流寇来犯那日,小娘子亲手斩杀了十几个流匪……” 谢蕴缓缓张大了嘴,一个一个难以置信的消息轰炸过来,砸得他有些头晕眼花。 周太夫人结结巴巴地道,“……怕是下面的人……以讹传讹……夸大其实吧……” 再怎么夸大其实,也不能无中生有,就算不是一人敌十,应该也杀了一两个了…… 她才多大? 谢蕴揉了揉前关穴,一时不知道是苦恼还是惊喜。 若真是如此,他怕是要重新看待这个外孙女了…… 短暂思索后,谢蕴很快下了决定,“马上快过年了,到时候让十一郎去一趟,带她过来过年!” 第10章 第 10 章 安稳的日子过得飞快,转眼就到了十一月底,坞堡从九月底开建,到现在已经整整两个月,工坊和住房都陆陆续续建好投入使用,只剩下坞墙和沟壕还没完工。 原本计划中的沟壕只是绕庄而过,引湖水护庄即可,但萧不微看了地图,发现沟壕旁边就是大片田地,索性大笔一挥,新增规划。 开掘疏浚河道、沟渠,疏通田沟,设置水闸,旱时蓄水,涝时排水,防止旱涝灾害。 “天宝之后,中原释耒,辇越而衣,漕吴而食。” 唐后期,太湖屯田一跃成为江南最大的产粮地之一,甚至有“嘉禾一穰,江淮为之康;嘉禾一歉,江淮为之俭”的说法。 太湖本就地广人稀,又经历了几次战乱,还有不少未开发的低洼荒地,都可以开垦为圩田,有很大的发展空间。 兴建水利不是一件小事,田庄上的几十号人根本不够用,萧不微索性以工代赈,拿出府库的积蓄,把收拢来的流民和佃农全都组织起来,趁着冬季农闲,开始修建水利。 此时的湖州刺史李师悦上任不及一年,对该地的掌控力不足,左右都有敌人虎视眈眈,尚且自顾不暇,遑论治理地方。 只要她不搞出太大的动作,又有大笔银子上贡,李师悦根本没工夫管她。 冬风瑟瑟,萧荆裹紧了袍子,慢吞吞地走上河堤,指着远处的大片圩田侃侃而谈。 “太湖西南东三面环山,地势四周高仰,中部低洼,北面敞口,太湖以东的平原低地多汛期,常年外洪内涝,需筑堤作围,防洪除涝,西部高田则需开凿河港,引水灌溉。” “我们的圩田多在太湖西南,北接天目山余脉,苕溪水系冲积成洲,地势西高东低,河网密布、湖荡众多,若想全部修上圩田水利,恐怕非一年半载之功。” 萧不微跟随着他手指的方向眺望,一想到那些土地都是她的,笑得只见牙齿不见眼睛,“不是分了三期工程吗,今年冬天完成第一期还是绰绰有余的。” 沿着田坝一路走回田庄,沿路便见农人们正在火热朝天地挖掘河道。 水利事关自家农田收成,修水利的消息一出,佃农没有不乐意的,更别说还有工钱可拿,纷纷报名参加。 一时之间,除了十二岁以下的小童和六十以上的老翁,全都过来挖河道了,几百个佃农再加上收拢而来的流民,足有上千人一起动工。 农人们只穿着一件薄薄的粗麻短衫,卷起裤腿,赤着两只脚踩在满是冰冷泥水的地里,远远就能听见他们激昂的劳动号子声。 远远看到萧不微过来,他们纷纷问好,个个挂着笑脸。 “小娘子万安。” “小娘子从哪里来?” “去了堤坝上,”萧不微应道,“今天又降温了,你们干活时冷不冷?” “一点也不冷,还出汗哩!” 有个年轻精瘦的小子如游鱼般凑到前面来,大喊一声:“小娘子,今天还是吃红烧猪肉吗?啊——打我干什么?” 小子话音刚落,刚就被旁边的老翁朝脑袋重重拍了一巴掌,“瞎说什么话,哪能天天吃肉,小娘子心善,你还蹬鼻子上脸了!” 萧不微笑了笑,“今天有肉,不过不是猪肉,而是羊肉,加了萝卜一起炖。” “——呜呼,太好了!”小子发出一声惊呼,其他人也很高兴,一想到干完活就能有肉吃,挥动铁锹的手都有劲了许多。 萧不微看向他们手里的工具,问:“新发的铁锹和独轮车还好用吗?” 为了这次修建水利,他特意让铁匠打了两种不同的铁锹出来,又让木匠制作了可以轻松穿梭于田间地头的独轮车,分发给佃农,有了这两样东西,能大大节省人力。 “好用得不得了!”一说起手里的铁锹,老翁的话头就止不住了,“尖头的铁锹铲起泥巴不费力,圆头的铁锹一次能铲起更多的泥土,两人合力,一人挖坑开沟,一人铲运泥土,而且有了独轮车,就不用我们用担子挑了,比我们以往干活快上不少。” “这就好。”萧不微放心了。 回去的路上经过一片小湖泊,萧不微突然问萧荆,“你说我们围湖养点鱼怎么样?搞个桑基鱼塘,用桑叶养蚕,蚕粪喂鱼,鱼粪塘泥挖起来肥桑,既能产出蚕丝,又能有鱼吃。” 萧荆对她偶尔冒出来的奇思妙想已经习惯了,略一思索了一番,“倒也却又几分可行性,湖州有不少人养鱼,但却见过在鱼塘边种桑树的,如果真能如你所说,实现供给自足,能大大节省成本。” “那就记在计划簿上,等明年壕沟挖好就试试,从庄子里派几个得力的奴仆去管,反正她们闲着也是闲着。” 萧不微使劲搜刮以前听说过的各种养殖类型,终于又从犄角旮旯里翻出来一个,“稻鸭共生、鱼鸭混养可不可行?这边应该也有人养鸭吧!” “……小人会记上的……只是事情太多,明年一年恐怕也办不完呐……” 单是最近一个月,小娘子就陆陆续续记了十来个计划了。 “确实,单靠我们几个还是忙不过来,回头我得列一个项目表,什么养蚕、养鱼、养鸭、养羊、养猪统统写上,开设专项资金,吸引有想法有能力的人主动创业,为田庄创收……” 就在萧不微继续畅想田庄发展大业时,突然有部曲过来禀报,说是在湖边的芦苇丛上发现了一具年轻女尸。 这事可不小,萧不微赶紧叫来赵霆,带着几个部曲赶过去。 萧不微赶到的时候,女尸已经被捞了上来,放在湖边的干地上用竹席盖住。死的女子才十三四岁,正是豆蔻年华。 很快就有一对夫妻听了消息匆匆跑来,掀开竹席看了一眼,就趴在竹席上放声大哭。 “我苦命的女儿啊!你今早才拿了衣服去河边洗,半天没见,就被人害了性命!娘好不容易得了你一个女儿,这是要为娘的命啊——” 妇人哭得肝肠寸断,男子扶着妻子默默地垂泪。 萧不微看得不是滋味,走到一边让她们一家独处。 “白发人送黑发人,这世道……取些布匹钱粮送给她们吧!” 萧荆脸色沉重地应下。 萧不微转头问发现尸体的部曲,“说说尸体的情况?” “我半刻前巡逻经过,发现有血水流出,这才发现了藏在芦苇后的尸体。”部曲回禀道:“女尸衣衫不整,被刀捅破了肚子血尽而亡,但芦苇丛里没多少血迹,小人怀疑,此女子应该是在洗衣时被流匪掳掠,在人死后抛尸至此。” 萧不微咬了咬牙,“上次流匪来犯,跑出去了二十几个,我还侥幸地以为那些人已经溃散奔逃了,没想到居然还在此地残害百姓,当真可恨!” 早知如此,当初她索性追出去全杀了干净。 部曲道:“也未必是上次逃跑的流匪,太湖里常有流匪贼寇出没,之前他们衣食尚足,无需劫掠也能生存,如今天越来越冷,他们缺衣少食,就又冒险出来作乱了。” “这些百姓受我雇佣,也算是我治下的百姓,不能随便让人害了。” 萧不微目光凛凛,望向枯草斜横的水面,吩咐下去,“赵霆,你带着二十部曲,探查附近流匪的动向,查清楚他们的人数、老巢和武装情况,另再增二十部曲沿湖巡视,决不能再出现今日之事。” “喏!”赵霆领命,立刻下去组织人手。 乌云低垂,天光暗淡,冬日的湖泊阒静无声,各种生物都偃旗息鼓躲进了自己的巢穴,一群南飞而来的红嘴白鹤落在水泽上,寻找水里的食物,修长有力的双腿在水面映出斜斜的倒影。 突然一声异响打破了白鹤的悠闲,哗得一声,白鹤受惊飞起,乌压压地飞起一片,紧接着一群鸭子从枯黄的芦草后面涌了出来,占据了白鹤的位置。 白鹤在空中盘旋了两圈,鸣叫了几声,终于不甘地离去。 鸭群后面,一个半大少年叼着一根草,撑着竹篙缓缓而来。 寻到了一块好地方,孩子就收起竹竿,躺在竹篙上,随手扯了根茅草编起来,他手指灵活,不多时就编好了一只惟妙惟肖的蜻蜓。 “菱花落,稻花秋……太湖三万六千顷,月亮圆圆照荻港……” 少年有一搭没一搭地唱着,歌声悠悠扬扬地飘出去。 许是被歌声吸引,芦苇后面冒出一艘渔船,飞快地朝他靠过来。 少年脸色微变,跳起来吹了一声长长的哨子,划着竹筏、赶着鸭群往岸边去,但船只来得很快,几息功夫就追上了一大半距离。 渔船上坐着三个粗壮汉子,皆是一脸煞相,面露凶光,一看便是亡命之徒。 见此情况,少年哪还顾得了鸭群,撑篙的手划出了火星子,也摆脱不了追逐,三个汉子发出阵阵哄笑声。 渔船最终还是靠了过来,一人率先跳了下来,落在竹篙上,举起了磨得锋利的横刀。 少年发出一声尖叫,吓得闭上了眼。但预想中的疼痛并未传来,“唰”的一声响起,耳边似有风略过,紧接着面前的人发出一声痛呼,刀“噗通”落入了水中。 少年小心翼翼地睁开半只眼,只见那个壮汉心口中了一只箭,箭尖贯穿身躯,红色尾羽微颤。 剩下两个流匪见此情形,吓得立刻躲进船舱躲避,但很快又有两只箭飞来,精准无误地刺入他们的后背。 少年转过头,就看见浓密的芦苇间钻出一只窄长的舴艋,舟头立着位红衣少女,正挽弓搭箭,裘衣的毛绒被风吹得翻起,映着她洁白无瑕的脸颊。 少女将弓箭收起,朝她露出一个明媚的笑容,恰如天光乍破,流泄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