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错把宿敌认成白月光后》 第1章 昔者与高李 暮春的雨丝缠上了岷山,吴家村的居民大多沿着河流住在山脚。岷山不高,但路崎岖的厉害,山上除了土石只有些结苦果的老树,只在半山腰处有座宅子突兀地落在那,很是气派。村民们只道是从前哪个富商闲着没事建的。 连日的霖雨将上了年纪的屋子泡了又泡,积水顺着柱子向下,淌过泥坑,没过少女单薄的草鞋。十几岁的少女穿着单薄,独自坐在那屋子门口,看着可怜。但晏楚鹤她自己却是浑不在意,笑嘻嘻地掰着手里的银票翻来覆去地数了又数。 今儿看管她的吴老二一家全出了村,要给他那宝贝耀祖大儿子相看媳妇。至于晏楚鹤,她大概装鹌鹑装得太像,吴家夫妇便放心让她一个人在家。于是乎,她将这家里能拿得动的物品全拖到镇子上典当一番,此刻正畅快着。 许是因为昨晚开始便被吴二婶逼得什么都不准吃——晏楚鹤几乎是第一时间补抓到那阵冲入鼻腔的香气,她猛地嗅了嗅,这样冲,又极其勾引人味蕾的味道,不像是他们大夏人的食物,倒像是和大夏接壤,离吴家村不远的吐蕃炒蕃豆。 匿在雨声里的脚步声越来越近,晏楚鹤咽了咽,当即闪身退回屋内的角落,凝神倾听。 “当家的,咱现在去那姓晏的老不死的房子,是不是不大好?” 说话那人声音沙哑,晏楚鹤一听就知道是吴老二媳妇,她吴二婶。另一人想必就是她那白眼狼败家叔叔吴老二。 晏楚鹤原是吴家老大的姑娘。她爹爹入赘到了县里的富商晏家,娶了晏员外唯一的千金。她自幼就因身患怪病为吴家人嫌弃,但也是双亲爱护,好歹也能在城里长大,比普通人富裕不少。 世事难料。一个月前,她一双父母行商时遇到龙爬坡,被漫山泥石害死。按大夏律法,晏楚鹤同她家钱财,算来算去,居然都到了她爹爹的亲弟弟,也就是吴家村吴老二夫妇手上。晏楚鹤不禁冷笑,她给这两人做牛做马磋磨这一整个月,为的可不就是这一次。 清早天不亮就要去挑水劈柴,饭桌上永远只剩汤水泡的稀饭,父母留下的一点遗物全被收走,天天吆喝着要把她“廉价嫁给隔壁鳏夫”。她不过是把他们那点储蓄拿走,让他们无家可归,已经很轻了。 这山上的宅子是她外祖父晏员外建的。他老人家不久前去江南做生意,平日也不住这山里——晏楚鹤贴着墙,默不出声,她外祖父又没死,这房子和吴老二夫妇无关。她来这里是为了搜罗些钱财,那两人又能是来干什么好事? 晏楚鹤略一沉吟,随即翻身跃上屋内横梁,村姑打扮的少女身形瘦削,身手却很是敏捷。 房门“吱呀”一声推开,吴老二夫妇一前一后跨入门槛的举动被她尽收眼底。 “不过是借她家宅子做咱儿子的新房,那个晏丫头如今吃穿都用我们的,能有什么意见,”吴老二满不在乎地说道,“你不也听见里正说的,算算时间,镇西军的人现在已经把姓晏的丫头给带走了。还怕啥?” “我,我就是怕晏员外——” “你放宽心,晏员外的外孙女是被送去吐蕃伺候和亲公主,过好日子嘞。这机会,那些官家小姐求也求不到,偏生她好运气,镇西军的大人见了她那张脸,点名要她。” 晏楚鹤屏吸听着,心下了然。想必今早来的那些人就是镇西军的人,她只当是吴老二的债主,像以往一样避开了。 按着两人的话,问题居然出在她这张脸上?虽然她样貌在这村中算得上极佳,吴老二夫妇每日都在计算把她卖给哪个老光棍值钱。可那也只是和村里人的比,晏楚鹤见过真正的千金小姐,肤光胜雪,气质绰约,远比她更合适。 正纳闷着,又听到吴老二继续说着。 “再说,那晏员外也活不久了。” “当家的,这话不能乱说!我上次见那老不死时,他身体硬朗着呢。” “哼,你不知道!要对付那死老头的人多得去了——你那是什么表情” “晏丫头——” “晏丫头什么晏丫头!”吴老二察觉不对,顺着吴二婶指着的方向猛地回头,晏楚鹤正倚在墙角,眼弯似月,笑意却止于唇角。 平日里被他们呼来喝去的少女,竟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他身后。 “贼丫头,你什么时候来的,听了多少,”吴老二后退一步,但仍然不把她当回事,“我不是和你说了吗,没把活儿干完不准离开院子!” 晏楚鹤没有理会,只拍了拍上衣的灰尘,和平日的神态全然两样。吴老二见不得她这样子,作势就要冲过来,晏楚鹤却随手一抄,她自制的刻刀在这时排上用场。 “我不过是来我自己家的房子看看而已。” “哼,你的房子?这房子是你的又如何?”提到房子,吴老二想起此行来意,又恢复了底气,瘦削的脸上写满了不怀好意:“你爹妈死了,这宅子如今合该由长辈收着。” "是啊,再说你这丫头吃我们用我们的,要你一座房子怎么了?你爹娘走时连口薄棺都置办不起,若不是我家接济——" “接济?”晏楚鹤双眸一凛,哑然失笑,所谓接济,是指把她娘的嫁妆大肆挥霍?接管她外祖家商铺赔个精光?还是低价卖了她爹的田地?这算什么接济? 足足浪费她一个月的时间。 她指尖一转,随手挽了个刀花,那副眉眼弯弯,却毫无笑意,唇角微抿,似笑非笑的模样反倒叫人心底发寒。 吴老二猛地僵住,吴二婶更是连退几步,哆嗦道:吴老二停住了,吴二婶吓得连连后退:“姑娘家家的,玩这些刀啊枪啊是做什么。” “把镇西军的事,还有要害我外公的事情说清楚。” “你这丫头,死到临头还要污蔑我,等我待会下山带你去见里正,让他——” 吴老二显然一时半会不会说什么,不过不要紧。 逼问,打晕,拖进密室,上锁——预谋好些日子的计划顺利实现。 晏楚鹤出手迅速,动作干脆。任谁也没想到这个村里女娃身手了得,要知道她父亲姥爷都是半点武功都不会的商人。再说,最注重声誉的晏员外怎么会有一个出手就是下毒的外孙女。 两人软倒在地。 晏楚鹤花了些力气,又稍微布置一番。冷静后,脑子里除了刚刚他们聊的事,无端端又蹦出几句她从小听到大的教条,诸如以德报德以德报怨之事。心里莫名有几分歉意。 可再想到这等人如何如何无耻,顺着温良恭俭让恐怕早就和爹娘一样被害死了。对了,圣人言‘见义不为,无勇也’,她这一动手,也算不得违道。 看天色,她刚刚耽搁太多时间,山脚的村人恐怕已经发现她把吴家的东西也一一变卖了,下山的路就一条,这吴家村是怎么怎么也绕不开的。 是以,晏楚鹤装作寻找躲藏之地犯了难的模样,故意露出破绽给吴家村声音最大的几个种地汉子瞧见。 “晏家女娃,你偷了你叔婶的钱财居然还敢出来!” 赶来的人中,为首的是一墨发老者,他是吴家村和旁边村子百余户人家的里正,年过五十,在吴家村颇有名望,平日为人和善,对村民很是关怀。对晏楚鹤嘛——这个他想卖给镇西军还没卖成功的丫头,此刻当然没什么好脸色。 他正要开口,晏楚鹤一反常态,掐了把腿上的伤口,泪水随着痛感一并用上。她连忙哭唧唧地跪倒在地,低着头遮掩着神色:“冤枉啊里正大人,我从没有偷过我叔叔家的钱。” 里正虽然和吴老二合谋,但眼下人多,晏楚鹤又演得如此情真意切,他是不能先发难,便也装作惊讶:“你有什么隐情不成?” “是我叔叔婶子要我把家里能卖的都卖了,钱不在我这,你们大可以搜身。” “荒唐,且不说他们为什么这么做?你如此有恃无恐,难道不是把钱藏在了别的地方!” “他们甚至要把我卖给镇西军!” 先前低声交流的人群明显要吵闹些。他们这样的农户可不会把孩子卖去军营,钱少事又多又苦。再加上吴家夫妇不久前还说继承晏家的财产,在全村面前耀武扬威,说要大家叫他吴老二吴员外呢。如今居然这么着急搞钱,又是要干什么? 大家知道吴老二那家人的品性,讨厌晏楚鹤这个怪丫头卖了也能理解,为什么这么着急卖掉全部家当呢?瞧着晏丫头哭得梨花带雨的模样,这么个怪病缠身的丫头哪来的本事逃到城里卖东西,就算敢,也不可能骗过他们这儿所有人。 更诡异的是,吴老二夫妇到现在还没出出现。 是啊,好难猜啊,晏楚鹤压下笑意,在乡亲们的一句又一句关怀中,像是终于下定决心一样,声音颤抖地开口:“里正大人!我要状告,我叔叔他勾连前朝余孽!” 全场气息一滞, 这可不能拿来开玩笑! 当今局势动荡,凡与前朝余孽有牵扯者,举报便是五十两,抓拿更能得百两赏银。普通百姓哪能接触到这等大事?可若是突然暴富又愚蠢的吴老二夫妇——那不奇怪了。 于是,抓拿晏丫头的目标迅速改为寻找吴老二夫妇。 晏楚鹤知道细节做到位的重要性,不忘乘着兴头演周全,泪眼婆娑地又加了几句蕃编的细节,把这些人吓得不轻。 “无耻!无耻!”老里正装模作样骂了几句,扭头就去安抚一众村民。村民们起先只是关心好奇别人家的事儿,未曾想又牵扯到全村安危,一时之间人心惶惶。 好在老里正有一套,寥寥几句话切中要害,听他的意思,那吴老二夫妇实在无耻,大家一定要尽快抓到。还有晏丫头,虽说抓住吴老二夫妇这两个奸细能换钱。可吴老二同镇西军的交易既已定下,若是处置不当,连累全村,岂不糟糕?为了大伙平安,晏丫头还是要交出去。 晏楚鹤当即装作无法接受,抬高音量抽泣道:“我不要和士兵走!他们要把我卖到吐蕃啊!那里不是都要和我们大夏打战了吗?” 先前还在骂她的邻人这时果然上前了。好些个曾妒她容色殊异、出身不同的邻人,如今见她落得发配吐蕃为奴的下场,居然生出几分快意的慈悲。这时候施些虚情,既能显自己仁厚,又可以衬她晏楚鹤命贱如草芥,何乐不为? “晏妹妹,你不要担心,我会记挂你的。”“是啊,是啊,我们都会去庙里替你求好运的!”“哎,吐蕃也好呀,虽然打不过咱大夏,但我听说……”“你家是不是没炭火了,回头上我家拿。” 当然,要找这些慈悲的村民们借钱替自己赎身是不可能的。 “我那叔叔婶婶把粮食都带走了,我已经饿了好多些时日——”她话尚未说完,适才抓小偷时骂她最凶的大叔已经往家里跑了一趟,给了她抓了足足一把粗米。 或许晏楚鹤的可怜样扮的很是成功,又或许是有人起到了带头作用。人们突然慷慨起来,向她分享着自己家的作物,好像比别人多分一粒就显得自己更高尚一样。这场景,倒也算是当朝尚儒之风在乡野间难以一见的体现。 子曰,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各以仁义与我,我亦不改其受。 照这样想,她是在帮人家践行仁义啊!晏楚鹤收下的更加心安理得,吴家村百来号人,每户给一点,看这分量,啧,蚊子再少也是肉啊。 她用布袋一一收好:老里正给的最多,是足足半盘的炒蕃豆。他不该这么好心才对。 …… 她绝对不是被卖做陪嫁丫头那么简单。 买她的人的线索……想来就在这蕃豆中。 好了,楚鹤吃过的所有憋屈都在这了()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昔者与高李 第2章 晚登单父台 从一把蕃豆可以推算出的东西并不少:微凉的温度,还算新鲜的味道,估计是两三天前炒出的,吴家村里虽然也有炒豆子,但这蕃豆的味道即便用水泡去调料,终归还是要辛辣些。 岷山连着吐蕃藩国,是公主和亲路上的必经之地,前段时日官兵来往频繁,就连他们村都被镇西军征用。吴老二和里正估计就是在那时候和镇西军的什么人做了交易,得了好些蕃豆。 晏楚鹤今夜住在里正家的客房,装得柔弱又安顺的样子,老里正却没掉以轻心,特地请了邻人帮忙,美其名曰要保护她。 老里正其实也不解得很,为什么镇西军会点名要着晏家丫头。他们如果只是要颜色好的姑娘,城里娇养的丫头一抓一大把,何苦来这村里。 晏楚鹤她娘虽是远近闻名的病西施,她爹却是农家出的读书汉,眉目是男相的端正。晏丫头那发亮的一双杏眼便是像极了她爹,叫他看一眼便心虚。可瞧着她今日的作派,那蹙着眉,委屈地抬起眼时,又真真得了她娘那位病西施的真传,教人不好直接训斥过去。 晏楚鹤也正烦恼着。她在搞清这儿情况后故技重施,偷袭放倒门外的看守,又药晕了里正的宝贝儿子,将他裹在被子里头做自己的替身。这才从里正家离开,一路向南,从一处废庙将白日里藏好的银票取出,再沿着河边抄近路去镇子上换了干粮和一车物件,顺带又买了头驴拉车。 先前寄放在镇上的葫芦雕只卖出几件,剩下的干脆一同带到下个城镇,那儿商业发达,定能卖个好价钱。 晏楚鹤对自己唯一拿得出手的雕刻技艺相当自信。从前那人既教了她防身的武艺,又由着她学了赚钱的技艺,不过他讲的最多的还是那些儒家为人处世之道,亏她脑子好使,一字不差地全都记下了。 可如今她真地在乡野间打探消息,那些子曰之乎者也却是派不上用场。晏楚鹤遗憾地想,但她手上线索充足。 吴家村的村民们为了寻找勾结前朝余孽的吴老二夫妇,那些和吴老二接触过的人被吴家村的居民一股脑挖出盘问,里正,镇西军士兵,和吴大柱订婚的那家人,还有从洮阳城来的商人…… 镇西军那边不能贸然调查,晏楚鹤便从商人入手,花了一天一夜,辗转到了洮阳城,这儿位于大夏和吐蕃的交界,三面并枕洮水,地势险要,易守难攻。不过在如今和缓的局势下,商业贸易频繁,过段时日和亲公主也会由此入蕃。 是以,前段时间先是镇西军的队伍,再是益州都督长吏经过,浩浩汤汤,洮阳城里好不热闹。晏楚鹤把驴车卖了,拿剩下的钱在一间客栈暂且落脚。 单从吴老二联系到的小喽喽向上查进展缓慢,只怕还要很久,可这样整日带着帷帽担心被人利用的日子却是一天比一天要煎熬。 晏楚鹤最是耐不住性子的,她将城里现在还在的大人物打听一番,京城来的公子哥,镇西军将领的小舅子,半年来一次的蕃人富商。 单看这三家府邸门口的小厮的模样就能判断个大概,如今线索有限,想确认到底是不是这个人要利用她——其实也简单。 晏楚鹤挑了个人少的夜晚,把帷帽摘了,大摇大摆地上门求见。 —— 雨夜, 英俊少年郎正端坐在桌前,身形笔挺,整齐盘起的发髻却有些松垮。他正目光专注地落在桌上。那一双眉眼如雕,鼻梁高挺,举手投足间都透着端正与从容。偏偏眼底不时闪过的戾气将他骨子里那股离经叛道的本性完全展露,让国子监的先生见一次惋惜一次。 案上铺开的,也不是寻常儒生读的那些经典,不过是张益州的路程图。 他父亲武昌侯如今卸了中书令,遥领了益州大都督,虽说只是虚官没什么实权,也算高升。他路斐身为武昌侯世子,随益州都督府长史往西南边陲替他父亲探望故友,顺带寻些讨当今圣上欢心的稀奇物件过寿。 这是明面上的。路斐垂眸,视线沿着桌上的舆图又转了一圈。皇帝老儿这时任他父亲作为益州都督,管辖夏蕃两国交界处,想来也有让他们护送和亲公主去吐蕃之意。 和亲公主一事,就要说到当今圣上子嗣稀薄。此番和亲公主并非大夏皇帝亲生,而是一番政治博弈后,派了前朝遗孤永宁公主去。她是前朝皇室捧在手心上的独女,德才貌样样兼备,以显我朝对吐蕃重视。 可惜啊,那永宁公主还没到益州便遇害——好在消息只在镇西军中心传开,皇帝的耳目都未曾知道,吐蕃那边自然也没动静。() 他桌上地图旁的这封信,正是截自镇西军。那些蠢材怕担责,居然想到狸猫换太子的招数。说是寻得一村姑,形貌与永宁公主神似,或许可以加以利用。 少年郎勾起嘴角,他确定和亲公主遇害的事左右不过是那几家人所为。他对这些人向来不喜。他爹如今式微,眼下这个乡野村姑的存在倒是便宜了他,可以乘此在吐蕃插入自己的眼线。总归是多一份出路。 按镇西军的做法,用家人胁迫这孤女?给她家人下药把她逼入绝境。路斐不屑地笑出声。这样无能的手段和将领,难怪大夏近年节节败退。再说,他才不信一介平民能顺利扮作公主,这可不是什么话本。() 路斐筹划的自是另一条道路。既然那几家要对和亲公主下手,恐怕公主背后真的有前朝势力。他只要先找由头管住吴家村的镇西军,再趁着夜色派人直接抓来,将其谎称为前朝公主,以此为饵,若能诱出前朝残党,也算大功一件。 他正盘算着,忽听脚步急促,下属满脸遗憾地闯进来。 “什么?跑掉了。” “回世子爷,小人赶到吴家村时,那村姑已经……” 路斐还未细想,房门外又传来小厮慌张的通报:“世子爷,门外,有个女子求见,”说话的小厮像是见了鬼一样,“她和死去的永宁公主长得一模一样——” 呦,居然自己找上门来了。路斐挑着眉,饶有兴趣地换了个姿势,他当然不信什么鬼神,也清楚永宁公主的死讯真假,只对这找到他头上的村姑有些好奇,便让小厮带其进来。 烛火摇曳,帘影微晃。 “拜见这位公子,您唤我严丫头就是了。”晏楚鹤笑得轻松,随意行了个礼,动作松垮,衣袖都挥到他案上了,可幅度位置又十分标准,路斐只觉烦躁,却又不敢小看她。 她背后会是什么人? 隔着帘幕,晏楚鹤倒是打量不出此人神色,她无所谓地笑着:“我背后有人的话,可不会找您,我是来谈合作的。” 晏楚鹤顿了顿,将自己的猜测一并说出:“我这张酷似永宁公主的脸,如果只用来诈出前朝余孽也太浪费了。” 见帘子后面的人影顿住,年轻男子的声音传来,清澈透亮,丝毫不像是要利用她着弱女子的人会发出的声音。 “你想代永宁公主和亲?” 晏楚鹤心生一计,点点头,“我家原先是富商,您一查便知,一朝意外,我也只是贪图从前的富贵生活和钱财罢了。” 她装作误会了镇西军的样子:“镇西军虽告诉我永宁公主的事情,却像是要连我一起杀害以绝后患似的。收养我的长辈每天的打算都是把我嫁给村里光棍, 我寻思,嫁去哪里不是嫁,您若能帮我嫁去吐蕃,一定能让您顺心顺意。” 路斐托着下巴,听她的表述确实合理,便随手掷出没金元宝,这村姑接住时表现出的那副贪财样更是叫人索然无味。他转身对那位引晏楚鹤进门的侍从道,“阿顺,带这姑娘去偏房歇下。” “那就算了,”晏楚鹤不过拿到个金元宝,便是装也不装了,她此行原只是想确认自己的猜测,眼下有了意外收获便也见好就收,只骗这点儿,按对方的身家,大概不屑于与她过多纠缠。 就算纠缠也无妨,晏楚鹤随意伸展着臂膀,她有恃无恐的理由可不止逃跑的武艺。 路斐见她突然神态大变,只觉烦躁到了极点,竟有片刻喘不过气来——这年头,连一个乡野村姑也敢戏弄他? 名叫阿顺的小厮立刻会意,上前一步要去扯住她的袖子。谁料晏楚鹤脚尖一挑,身形一偏,不是往外逃,反而直往屋里退。只听“哐哐几声,铜香炉滚到地上,溢出缭绕青烟,连带着那帷幕被她一带,“哗啦”一声整个坠落。 晏楚鹤见到自己从进门后就一直好奇的那张脸,帘后的少年郎二十不到,眉目间却早已褪去青涩。面色不明原因地泛红,五官清隽,神态温润,眼尾微挑,除了眼底的那抹恨不得杀了她的寒意,其他都和记忆里的那人一样明艳俊朗。 见晏楚鹤离自家主子那么近,其他几个护卫再急也不敢贸然动手了。这个点他们不少人都打瞌睡,谁能能想到,一个村姑居然敢在他们眼皮子底下对世子爷下毒。 “哼,你——”路斐猛然开口,却喉头一紧,话未说尽。他已然感觉胸腔发闷,四肢微颤,那熟悉的灼痛令他瞬间明白——如他没记错,这是岷州一带常见的药葫芦配的粉,前朝哪个将军用其制敌,虽不致命确有奇效——她想必是在刚进门行那个礼时,将这粉末撒到他桌上,自个儿提前服了解药。 这女人……究竟要做什么? 晏楚鹤像是才回过神,盯着眼前这张熟悉又陌生的脸,大概是自己这么多年以来的美化,总觉得哪里和记忆里相差甚远。可这毕竟是自己多年的仰慕…… “公子,”晏楚鹤的目光转了一圈,忽地专注地看着他,“明日有空吗?” 第3章 寒芜际碣石 晏楚鹤第一次见到那人,是在五岁那年。 那年夏天久旱无雨,外祖父收留了一个逃荒的老木匠。她外祖父随手接济了个逃难来的老木匠,晏楚鹤第一次见到那样精妙的木雕,惊得合不拢嘴,说什么都要学。那老人家却冷着脸,只道这手艺传男不传女,便不愿再搭理她这个女娃娃。 她心里郁闷,一回头就把这事绘声绘色地讲给父母听,娘当时半倚在床头,手指摩梭着被角,听得入神,忽而笑道:“楚鹤,依娘看,那老人家估计担心你只是心血来潮一时起意,你磕个头总能成。” 她娘的脑回路虽和常人不同,但确实有奇效。晏楚鹤的世界里,娘虽然缠绵病榻,说的话却比爹要管用太多。是以,晏楚鹤次日一早便跑到那老者跟前,连磕了好几下,求他收自己为徒。现在想来,娘终究是低估了这类人的无耻。那死老头收了她外祖父的钱还好意思摆谱,作出副油盐不进的样子,竟是一点手艺都不肯教。 晏楚鹤一肚子的委屈,跪在原地,正犹豫要不要继续耗着,忽地见一青年自院外缓步而来。那人衣着考究,样貌同穿着一样贵气,眉峰入鬓,目若星河,偏那身白衣的温润又盖住他身上的冷傲,倒比她在洮阳城找到的这位小郎君要多几分出尘之意。 “别跪了,起来吧。” 她那时迷迷糊糊,只当他也是姥爷的客人。任由这神仙长相的玉面郎君吩咐丫鬟给她上药。晏楚鹤还是头一次在这偏远县城见到这样的人物,不由得瞪大了眼,多瞧了瞧。 若只是个长相不错的美男子,她也不至于这么多年念念不忘。晏楚鹤还记得那人开口的第一句话。他将腰间的玉佩取下,蹲下身递给她: “小丫头,你看我这门雕刻的技艺,不比那老头差——怎样,想不想学?” 晏楚鹤伸手一把接过玉佩,手指沿着那上面的纹路一遍又一遍摩梭,越看越喜欢。再之后,她学着他的样子,拿着刻刀……她自幼就有着记忆力过于常人的毛病,过目不忘并没有帮到她多少,反而是夜夜难寐,做什么事都心思纷乱,专注不了。 惟独沉浸在雕刻时不同。天地间有如静止,所有嘈杂的影像都退到远处,目之所及只剩下刀尖,木纹,所能感受到的,也只剩下自己的呼吸。 那样超脱世外的感受,她直到醒来后都念念不忘。 娘只当她是磕头磕坏了脑子,安慰她外祖父也已经把那个木匠赶走了,叫她别再多想。晏楚鹤倒是想问那玉人模样的神仙哥哥,娘只笑着说她发痴,他们家从来都没有过这号人……大抵是磕头磕晕后做的梦吧。 偏偏五岁的晏楚鹤记得住方才梦中的每一处细节,男人衣服上的纹路,发髻的样式……一切都是那样逼真,她才不相信是梦哩。果不其然,当晚她又梦到那神仙模样的青年,他依旧是一袭白衣,面上却带着几分狡黠的笑意:“我既然答应教你,自然会教倒底。” 她安心了不少。 此后,武艺、雕刻、药理……那些她被困在家中鲜少能接触的,他都毫无保留地在梦中教给了她。 晏楚鹤原是不解,直到前年开始读话本子,什么《西厢记》《桃花扇》全都看了遍,只觉不过如此。直到见了《牡丹亭》,那书中人物故事倒是和她莫名契合……晏楚鹤大概明了,她与那位神仙□□后有缘,因此能在梦里相遇。 杜丽娘的话本她读了一半,囫囵吞枣看了一半,印象最深的便是丽娘梦醒醉卧石上,森森寒意……晏楚鹤梦醒时也一样,自从一个月前父母走商路离世后,她再也没梦到那人了。 没想到此刻居然能在现实中相遇。 晏楚鹤看着眼前微怔的少年,连衣上的图案与腰间玉佩的纹路都与梦中无异。错不了。她倒吸一口气,眨了眨眼,强忍着鼻尖处的酸意后,便俯身,利落地掰开眼前男子的唇,将解药塞了进去,动作干脆,一气呵成。 她心中总归是感激的——纵使这人和她记忆中并不全然相同,又或许只是巧合。但这么多年以来,但这些年来,蒙其教诲所得良多,于情于理也当报答一二……当然,嫁人是不可能嫁人的。 晏楚鹤甚至愿意把自己这几天胡作非为、有恃无恐的理由和盘托出。 得到对方愿意见面的答复后,晏楚鹤难得没有失眠,次日一早便爬起身,按约定的,兴冲冲地跑了过去,却见昨日还车马盈门的府邸,今儿已经杳无人影,人去楼空。 —— “没有线索?!??!” “姑娘,你要找的那人本就刻意隐藏了自己的身份,小人只知道他今早一大早便带着下人们走了,像这种京里来的贵人,给小人一百个胆子都不敢打听。”客栈里自称包打听的家伙眨了眨眼,笑得油滑,“不过我瞧姑娘这气质,若是以后大富大贵,想找一个男的不算什么,我这刚好有发财的买卖——” 晏楚鹤拒绝了包打听骗钱的推销,又退了客栈的房,到市集把胡芦雕低价卖掉,连带着把前几天刚置办的车也给卖掉,只留下那头小青驴。 稚气未脱的少女骑着驴,身后还绑了好些行李,顶着如此滑稽的行头,偏她神色凛冽,竟生出股少年英气。当然,晏楚鹤心底全无纵驴疾行的快意。她想不通。 那人昨日还好好的,今日突然离开,总不可能是怕了她的缘故,只怕是昨夜里,这洮阳城又有什么变数……极有可能是她猜测的事情可能提前了。 战事,要来了。 她最后一次在梦中见到神仙哥哥,两人就吐蕃和大夏的局势辩驳许久,甚至在梦中亲身走访……她很肯定,和亲不过是双方自我麻痹的手段,引发冲突的借口。 她这两天真的到了洮阳城,出城的人比进城者多上数倍,街头巡逻的兵士多是被征来的老弱,眼神浑浊,脚步虚浮。军饷恐早已流到了那些达官贵人手上……梦中的情景在现实中重演,洮阳城估计撑不了多久的。 她在吴家村肆无忌惮,到了洮阳城昨晚又敢对那公子下药。不过是因为确定战事要来,届时人人自危,谁还顾得上她这一点小插曲。 她眼下当务之急,是尽快南下,赴益州去寻外祖父。她和父母原先就和外祖父一同住在益州。他老人家前不久去江南做生意,行踪不定,若她爹娘的死讯传过去了,这会儿怎么也该到益州的宅子了。她只需抵达旧宅,静候便是。 就怕路上出事。 她外祖父是有名气的商人,大家敬重他叫他晏员外。他有三个女儿,唯有二女儿,也就是晏楚鹤她娘择婿入赘。他自个岁数不大,不过五十出头。 晏楚鹤从吴老二嘴里得知要害她外祖父的人自京都而来。她自己这些天的打探,想来与镇西军,还有昨日打算利用她的公子都没关系。线索也不是没有……她父母这次走的商路,便是她外祖父原本打算走的路线。老人家临时起意改了线路,有心磨砺她爹爹,没想到成了这样的结果,叫她父母给他挡了枪。 风声猎猎,叫人没办法安心睡觉,晏楚鹤独自倚在破庙的横梁上,好不落寞,四下打探,只那条小青驴也没睡,伏在角落,一双圆眼睛正滴溜溜地看着她,比那吴老二还通人性些。 哎,现下梦里再也没从前那位无所不知的神仙哥哥,她必须自己多思量几遍…… 知道她外祖父这次安排的人不多,到底谁要害她家,和外祖父汇合后从中调查便可。晏楚鹤换了个思路。 如果外祖父死了,会发生什么? 晏楚鹤看着庙顶的缺口露出的月牙,沉思着。 ……最先倒霉的,恐怕是小姨。 听她娘说,小姨当年不顾众人反对,执意嫁给县丞做续弦。那时闹得满城皆知,她与两位姐姐反目成仇,婚后也屡生事端。家中众人唯有外祖父仍念着父女情分,常与那官老爷来往。 但,若外祖父一旦身亡,依照朝律,这位县丞非但得不到半分家财,反而会因失去与晏家的商路往来少了笔收入。届时,她小姨的处境恐怕会尴尬。 这样一想,要害她外祖父的人,莫非是冲着小姨来的?可她小姨平日不过在家清账,鲜少出门,哪来的仇家手眼通天,恨她恨成这样,不惜做出伤人性命的勾当。有那种本事的人,又怎会在意她那困于后宅的小姨。想来要对付的另有其人。 想来,矛头所指,另有其人。但念及于此,晏楚鹤改了方向,她一面寄信到益州成都县的宅子,留给外祖父,自己则是先去拐了个弯,绕到陇西县稍作停留。 岷州一带位于大夏国与吐蕃交界,自古以来都颇受重视。吴家村在的当驿县便是控扼大夏国南北商道的要隘,洮阳城则直通吐蕃,是往来贸易的门户。而她如今要去的陇西县,更是传闻中,大夏出产良马的重镇,驻兵严密。她那位小姨,就嫁给了陇西县的从九品县丞。她刚好做一回打秋风的穷亲戚。 五日后,晏楚鹤抵达陇西时,天色早已沉下去,驴儿也累得不行。她跑到还没关门的几家店里扫荡一番,打点完已是三更,又是彻夜未眠。 她母亲留下的东西,都在一个月前被吴老二家卖了。那场意外实在突然,他们一家本就是游商路过岷县,要不是她在吴家村旁山偶遇了块极有趣的大石,说什么也要雕刻完再走。她爹娘宠她,便让她留在父亲的老家,顺带处理些琐事。爹娘则是先一步上路,于是就遇到了那场人为的龙爬坡。 再接着,就是她身无一物,连同家产被官府判给了吴老二家抚养。药葫芦的成长需要一个月的周期,她不确定自己的计划能否成功,所以选择最保险的方案。再加上,她也想多了解吴家村,吴老二这些人。她以前可没见过这么无耻的人。哎,谁能想到一个月内,吴老二夫妇一个只知道赌博,一个资助无底洞的娘家,三两下就把他父母的家产给花光了。这么想,只是被当作前朝余孽抓起来也太便宜他们了。 回到现在,晏楚鹤看着镜中的自己,有些花了眼,她身上没一样东西是和从前家里有关的。 好在想证明身份不难。 “夫人那边的小娘子又带着木雕来了!” 是了,虽说晏楚鹤上回登门已是多年前的事,但鲜少有人会带着如此雕物上门,叫人印象深刻。更何况她这几年技艺愈发纯熟,身上带着的这件并蒂莲雕只比从前更精巧几分。 外头正门三道锁,守得紧如公堂;一进院便见假山流泉、花石玲珑,像怕人看不出主人的来历。虽比不得话本里描述的京城大宅,却在这陇西县中已属数一数二,比她家要大得多。她记得一年俸禄也不过几十两,竟也这般殷实。 “楚鹤,许久不见,个子都长高了不少。”说话的妇人语气温和,脸上全没什么笑意。这位县丞夫人便是她小姨晏季华,如今该叫王晏氏了。晏楚鹤对上小姨的目光,她收拾得体,眉眼间自有一分雍容气度,只是鼻侧间比记忆里多了两道细纹,想必这些年忧心太重,老得竟得比她娘还快些。 “你爹娘可还好?” 果然,吴老二和那里的官差合谋,一起吞占了他家的财产。不然,住的这么近的小姨怎么会不知道她爹娘的死讯。晏楚鹤垂下眼,准备将所经历的一切托盘而出。 晏季华原本以为二姐还生自己气,才派这小丫头送了个劳什子并蒂莲雕物恶心自己,此刻正在气头,却没想下一刻就从这丫头嘴里听到了那女人的死讯。 先前那一次不欢而散竟是永别。晏季华性子要强,自认为自己所为对得起任何人,是以最讨厌向人低头,可这时却是胸口一阵发闷,莫名的情绪涌上眼眶。她忙向自家侄女撇撇手,开口唇动了半天,却是什么也说不出来,只把木雕还给晏楚鹤。 晏楚鹤还想打听,她这木雕本就是怕小姨艰难,使了九成的心血留给小姨换钱用,这时见气氛,也识趣地离开,任由丫鬟带她转悠。这丫鬟年纪和她差不多大,做事很是细心。 “姑娘,担心石阶。” “谢谢,姐姐叫什么名字?” “唤奴婢小红便是。” 晏楚鹤没被人这样近地扶过,忙不迭地往后一退,她又不是断腿断脚走不得路,见小红的样子,她不由得好奇起来:“小红姐姐,你签的该不是卖身契?” 那叫做小红的丫头听岔了,惊讶地同她说,“姑娘怎么知道不是的?夫人心善,她屋里的人都使长工契,平日里还放假呢,也不知道是效仿哪处神仙地方,我们都很感念她。在陇西县,便是月钱少些,也有的是人为此抢着来县丞府里干活。” 晏楚鹤松了口气,小姨虽说和家里矛盾很多,到底还是没怎么变的。 问题恐怕就出在她那位当官的小姨夫上。晏楚鹤还是第一次接触这样的大官。足足有从九品呢。对她这种老百姓来说,压死她。 “小姨夫他忙吗?” “王大人平日从官府回来便沐浴,沐浴便歇息,养生得很,与夫人感情也极好。”小红显然不想和她这个姑娘家聊那些后宅的事。 晏楚鹤拐着弯:“我娘从前借给小姨一本书,姐姐可否带我去书房看看。”这借口十分顺利,待请示过晏季华,小红就带着晏楚鹤到了她小姨的隔间。 晏楚鹤随口问道:“我记得我小姨她最爱吃腊肉,今儿来却没见到,小红姐姐可知是什么缘故?这陇西最不缺的就是交易的蕃人呀?” “许是夫人换了口味罢。不过也怪,卖东西的蕃人近来倒越来越少。” “我倒瞧着外头的蕃人比往年多了。” 小红惊讶晏楚鹤居然能发现。就听到晏楚鹤又说:“小红姐,你说,这吐蕃是不是要和咱们打起来了?” 正说着,门外一名年长侍卫路过,听见话头,笑着插言道:“怕甚么?若真要开战,大夏强兵在外,朝廷自有戍边之策。咱等百姓自有官府护佑,蕃人若犯,保管他们吃不了兜着走。” 小红也点头附和:“姑娘多虑了,王大人每日都说边境稳得很,哪来的战事。” “若真如此,便好。”晏楚鹤还要说些什么,却见这两人神色笃定,连笑意都带着天真。一时不知从何说起。 果然,她这种人就算提前知道战争也做不了什么——晏楚鹤把目光转移回书房里的账本。她找个由头支开小红后,就找到账本翻了又翻。 今年又是大旱又是洪涝,这县丞家里居然什么都不缺,更重要的东西,恐怕还在那位小姨夫手里。 晏楚鹤正琢磨着怎么开口,直接动手未免伤了小姨他们夫妇的感情。她身上药不多,又怕对方有底牌。罢了,走一步看一步。 晏楚鹤顺从地跟着丫鬟在院子里乱逛,装作没见过的样子呆了很久,这儿不大,一个假山小巧清雅,再往前就是个鱼池,旁边种了些松柏,又堆几块太湖石,再往前就是门洞,门洞那经过两个人影,恰见两道人影掠过,作官员打扮的中年男子正谄笑着,向身侧那位年轻人低声讨好。 晏楚鹤定睛一望,指尖微颤,唇角几乎要抑不住弯起。 真是巧。 她摸了摸昨夜刚从中药铺子补的货,心想,让你跑得了第一回,跑不了第二回。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章 寒芜际碣石 第4章 万里风云来 路斐忽觉背脊一凉,旋即侧身,只见不远处一少女身着石青长袍罩着浅灰褙子,发髻用一根木簪子随意挽起,瞧着色调寡淡又寒酸,偏一双眼睛精神得发亮,见了他同猫见到耗子那般。 是前几日那个在洮阳城使毒的村姑,路斐心头一紧——他到底哪里得罪她了,她竟然跟踪他到了这儿?! 他尚在思量,身旁的王县丞仍旧满脸谄笑,絮絮叨叨:“公子若想知这通往剑南的捷径,还得请小人岳丈指点一二。他老人家世代经商,这条古时候的走马道也是从他老人家那里听到的。 不过容小人多嘴,这剑南蜀地可不太平,多山多瘴,传言尚有前朝余孽——” 王县丞弯着腰,一边说一边侧着头小心翼翼地观察这位打京城来的公子哥,却见方才一脸冷傲的少年郎君突然神色大变,眉心紧蹙:“王大人若还有什么要说的,同我手下阿顺说便是,在下有事先行一步。” 方才还端正有礼的公子竟是话也没说完,快步越过他。 王县丞正发懵着,也顺着回头一看,可不就是今天来打秋风的,他夫人那边的外甥女——那丫头竟也脚下生风般拔腿追了出去,速度快的令人咋舌,他半点没反应过来。 “这……你家公子和我这外甥女认识?” 这两人一前一后,煞是奇怪。王县丞摸不着头脑,看向那公子留下的,名叫阿顺的小厮。先前还不苟言笑的小厮,这会儿正微张着的嘴,显然也是惊讶地不行。 “她是你的外甥女?!”不得了,这夺走公子初吻的女人,居然这王家小官的外甥女!阿顺想也没想,立刻追了上去。他得赶紧把这消息告诉自家公子才是。 前日,公子被那妖女挟持时,他隔着最远,瞧得没那么仔细,也就看到妖女凑到自家公子面前——公子支支吾吾地嗯嗯了几句,把那妖女哄走后,就立刻收拾带着他们几个离开,说什么“前朝的事情不参合了。”那反应,绝对是初吻被妖女夺走了!他家公子年纪轻轻哪里都好,就是感情经历一片空白,像自家老爷一个德行,也不知道是好是坏。 —— 路斐一开始还算镇定地走着,脚步却越发快。跑了半程,气息微乱,回头一看,那女人依旧神采飞扬,也就懒得再跑,停了下来。 自从上次大意后,他随身携带着那药葫芦的解药,想到此才稍觉安心,就担心这女人不止那一种毒。他的个性向来懒得拐弯抹角,抬眼道: “阁下到底是什么人?为何突然对我下毒又解毒?” 晏楚鹤及时刹住了车,她笑着解释:“也不是什么要命的毒,只是怕公子计较我拿了那点黄金来追我罢了。” “为了那点钱对我下毒?” “不然呢,君子以德报怨,以和为贵,公子不妨原谅小女子这一次?”晏楚鹤嘴上说得恭顺,神情却半分愧意也无,甚至不以为然地反问道,“真要说委屈,怕是我才对吧?公子那日明明答应次日一早同我相见,今儿怎地先跑到此地来了?” 嘶,路斐见此人满嘴歪理邪说,偏偏露出那副委屈样子……好像他真是什么负心汉一样。他那时答应她也只是缓兵之计。更何况,寻常人邀请别人绝不会是她这般吓人。 “孔子还说过,‘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姑娘既是为利的小人,那么在下又何必以德报怨同你守约?” “这样啊,”晏楚鹤眯着眼,“公子想利用我诱出前朝余孽的行为,可不是什么君子所为。” “我从来不自诩为君子。” 这点倒和她那神仙哥哥相当不同,兴许……眼前人之后会成为那个样子。 晏楚鹤还是不想放眼前的人离开,软声道:“好了好了,千错万错都是我之前太过分了!公子难道不好奇小女子有恃无恐的缘由?” 话音未落,那名叫阿顺的小厮已越过她,在路斐耳边低语几句。瞧着,那跑路的功夫竟比她刚刚还快几分。原本神情警惕的少年眉目稍缓,追他的村姑居然和这王县丞有牵连。 “我若说好奇,你也未必肯说。” “如果是你的话,我会的。” “?”路斐挑了挑眉,心中很是惊讶。这女人他完全摸不透,一会追着他跟看到什么似的,一会和又他辩论之乎者也,让人厌烦……可她刚刚委屈的样子又好像是真的伤心,而此刻——目光专注地落在他身上,带着几分钟情,像是许久未见的老友一样。 她……难道真的很在意他? 路斐向来自信,但怎么想都不觉得自己这张脸有如此魅力,能让原先要下毒的杀手化干戈为玉帛。莫不是,这女人品味独特,就好他这款?!路斐垂下眼,似是要掩去什么,沉默良久,突然开口确认道:“你是王县丞的外甥女?” “嗯,我小姨嫁给了王县丞,” “那你和晏员外?” 晏楚鹤笑着自行开口:“他是我外祖父,和先前说给你的差不多,我姓晏,叫楚鹤。” “好,晏楚鹤,我接下来只说一遍,信不信由你,” “王县丞娶你小姨,是想走通你外祖父的捷径私运粮草军备,联系前朝余孽,”他顿了顿,见晏楚鹤露出惊讶,心满意足地接着说:“你外祖父一直不同意,他们一家便想着杀了了事,他们自己的人顶上接管这些。你父母也是因此而被错杀,” 她想得没错,那场龙爬坡是人为的。 晏楚鹤掐着指头,迫使自己从记忆里回过神,看到眼前少年郎关切的眼神,眼前一亮。这样果断的,让人猜不着目的的突然示好——倒是和她记忆里的神仙哥哥有几分相似。 “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 总不能说自己没见过这样的女子对她有点好奇,路斐道:“看重你的才能而已。说起来,晏楚鹤,你和前朝公主真是有缘,之前你提出的合作——” “嫁去吐蕃吗?这件事不可以。”她笑着摇头拒绝了,又问,“王县丞的事情,你不举报吗?朝廷对前朝那些事的悬赏向来丰富。” “哈哈,”路斐第一次意识到这家伙出身乡野的真切感,这人身上稀奇点太多了,只是认知上的局限必定不会困住她。 他乐意给她解释:“举报这个县丞有什么用,他虽然于你可以随意定人生死的父母官,但放眼洛阳京城,不过是王家的旁支远亲。没了他也会有王二王三。他背后是王家。那个靠着开国功勋获封镇国公的百年世家,当今王皇后的母家。” 晏楚鹤听他介绍,越发觉得这人和神仙哥哥一样,又问道,“如你所说,实际要害我父母的,也是王家?” 路斐不动声色地点点头,见她低头沉吟,便也不再说话,带着下属迅速离开。 晏楚鹤不认为自家人会蠢成这样,她小姨虽然贪图权力富贵嫁给这县丞,但她那外祖父素来忠君爱国,断不会助纣为虐扶持前朝余孽,小姨也不怎么可能。 再说,那人突然跟她说了这一番,要是神仙哥哥,她自然信;可换成一个年纪只比她大上一两岁,还想过利用她的少年,晏楚鹤当然不会轻信,一面之词不足为凭。 检验的方法不难。 当夜,晏楚鹤掀开帷帐下了榻。院中风过竹叶,沙沙作响,倒掩去她的动静。她绕过月门,避开巡灯的仆役。她在白日里搞清楚了县丞这三进院私宅的布局,那两个妾室,九个下人的位置也了如指掌。 夜色中,她沿着廊下阴影缓缓前行,轻巧掠过,来到书房门前。先用迷药制服看守,拿了钥匙直接进去。 王县丞和京城王家往来的信件被恭恭敬敬地摆在一端。路斐居然没有骗她。仇人,确实是王家。 作为县丞,他掌管陇西县里刑政,前些日子刚好抓了几个穷书生匠人。这些人在山里没日没夜地测地脉、记录山体、绘制岩层图,不过是想勘测地动龙爬坡这些天灾的规律,却村民视为“亵渎地神”,抓了起来。 晏楚鹤稍一留神,便拼凑出了真相。 王县丞一边骂那些倒霉蛋不敬皇帝神明,一边心安理得地利用了他们的研究成果,预知了天灾的时间,再凭借着他和晏员外的关系,误导晏家商队在那个错误的时机经过岷山。 同时,他暗中指挥樵夫开垦山地、修筑暗沟,这举动还被州里的草包大人物夸赞,说是于排水有功呢。一切的目的,都是为了那夜暴雨倾盆时,山石松动,泥流顺着人为掘开的暗沟倾泻而下。天灾啊,好一个天灾,她爹娘的尸骨无人问津。 虽说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但她向来不喜欢隔夜仇。这屋隔壁就是王县丞的房间。他睡得早,小姨又是个爱熬夜读书的,这会儿还没来。 她不想和小姨多说,他们到底是夫妻,话本里这种情况最容易坏事。 *男主现在白月光buff带着,对女主有特攻,等后文发展,他现在白月光buff用越多之后反噬越严重。 *我很喜欢宝钗“蘅芜君”的雅号,君子这个词本义还是不分性别的!想了想还是用给咱楚鹤了!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章 万里风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