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微》 第1章 第 1 章 阴沉连绵的雨连着下了将近半个月,空气都是潮湿带着水汽的。 陈微的办公桌就在窗边,那是一扇开阔的四方窗,开窗的时候深蓝色的纺布窗帘会被风带得轻轻地摆动起来。 教案刚写了个开头就不知道如何下笔,思绪凌乱,她就趴在石灰的窗台上盯着外面发呆。 今天难得没雨,气压还是低沉,厚厚的乌云裹满天幕,她稍微侧身向窗外探头,这栋教学楼靠近学生们散学的那条道路,学校为了方便管理,统一安排住校。 这时候学生们都稀稀拉拉回宿舍午休了,那条柏油路安静沉寂,路边的桂花树在阵阵风里摇摇晃晃。 微信弹出一条消息,是妈妈发来的语音。 早上妈妈就给她发过消息,让她晚上回去吃饭。 距离上次跟爸爸没说几句就狼狈地离开,已经过去了半个月。 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吧,也许爸爸是对的,成年人做事应该思考和顾忌得更多,不能总是孩子气地做决定。 她也想了很多,问了要好的朋友,甚至在网上搜索,但是没有人的情感轨迹能与别人完全重合,她找不到答案。 陈微回过神来点开转文字,“今天爸爸专门回来做饭哦,做你爱吃的酱焖黄花鱼,你几点钟回来呀乖女,天气预报说下午还会下雨,你记得带个伞哦,不要打湿了。” 看着文字徐徐展开,她大概都能想象出来妈妈说话的语气。 她回了一个“好”,为了不显得冷漠,习惯性又加了一个可爱的点头的表情包。 办公室里其他的老师也大都眯着了,陈微轻轻地拉开最下层的抽屉,蹑手蹑脚地拿出抽屉里的烟盒,然后走过熟悉的路线来到顶楼的天台上。 天台的围栏锈迹斑斑,废弃的课桌椅堆在角落。 学校依山而建,她走到熟悉的位置,这里刚好能看见远山下散落的几户人家,炊烟在青绿色里腾腾地升起,白色的烟雾也在她指尖萦绕。 咬破爆珠后清甜的蓝莓味在口腔里蔓延,深深呼出一口浊气,陈微感觉精神都清明了不少。 咔的一声突然从身后传来,陈微吓了一跳,她回头朝着那堆废弃桌椅里寻觅响声的来源。 翘天的桌面遮挡了视线,顶楼的风呜呜作响,刚刚还安静的世界突然变得喧嚣。 倒置的桌子后面,黑色的发丝像激烈的水流在半空中舞蹈,穿着白色T恤的少女坐在最高的椅子上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牛仔短裤下露出半截洁白的小腿轻飘飘地晃动着。 天光微弱,但还是刺得陈微皱起了眉头,逆着光看不清那张脸上的表情。 陈微仰着头问她:“你是哪个班的?” 隐约察觉到那少女的视线先在她脸上停留又在她捏着烟的手上流转一圈,陈微不自觉地把手背到身后,换上一贯说教的语气:“同学,该回去午休了。” 然后看着她轻巧地跳到地上,只说:“知道了,老师。” 陈微也没心思去追问什么。 天台上的风比平时更狂躁些,风吹着少女披散的黑色长发,人已经离去,不见踪影,陈微还留在原地,风卷着她身上的某种洗衣粉的香气和陈微的蓝莓爆珠的香味混合,在原地弥散。 爸妈的家就在市内的另一个区,她把没写完的教案收到包里准备带过去再写,看了看时间,已经四点半,按理说快到了。 叩叩的敲门声响起,陈微起身去开门,佝着背的中年女人背着帆布包从门外进来,带着有点讨好意味的笑容:“老师好,请问哪位是陈微老师?” 应该就是了。 女人的身后还跟着一个瘦小的身影。陈微引着她们到沙发坐下:“我就是陈微。”说完她抬起头,看到了一张熟悉的脸。 上周主任拿了资料来跟她说,班上要接一个转学生。 说是在上一所高中发生了严重的暴力事件被开除的学生,按理说高中本来转学的情况不多,更何况是这样棘手的问题学生,一般学校都不予接收。 主任是个戴着黑框眼镜的中年女人,在学生面前总是不苟言笑,她捏着陈微的手,神神秘秘地说:“听说她妈妈跟刘校有点关系。”说完还做了个噤声的动作。 至于为什么是陈微接下了这颗“烫手山芋”,老师们都有推脱的理由,班里人满了,教学进度不一致,总之是陈微年龄最小,资历最浅。 看着眼前这颗“烫手山芋”,整齐的刘海下面,那双眼睛又黑又亮。 “老师,这是我女儿林姝薇。小薇,快叫老师。” 林姝薇向陈微点头问好“老师好。”然后就这样安静地盯着陈微的眼睛。 看着她这样子,实在是没办法和“暴力”这两个字挂钩。 不过刚到陌生的学校,就独自登上了封住的天台,估计也没有看起来这么温顺吧。陈微忍不住想。 林妈妈反复说了些感谢老师、拜托照顾的话之后就离开了。 林姝薇跟在陈微的身后,若有似无的洗衣粉香气不时像羽毛一样拂过陈微的鼻腔。 去到教室的走廊上空无一人,能听见两人沉默的脚步声,和旁边教室传来老师讲课和学生们回答的声音。 七班的教室在走廊的尽头,仿佛经过了一个世纪的沉默,陈微带着安静的少女停在了浅黄色的木门前,穿过小窗还能看见地中海的徐老师举着地球仪在讲解着什么,台下爆发出一阵哄笑声。 陈微跟徐老师说过后,巡视了一圈台下这些再熟悉不过的学生们,后排还有好几个空位,她就让男生们帮着搬了桌椅到讲台边。 为什么让林姝薇坐讲台边吗?办公室里另外几位经验老道的老师们都热络地嘱咐过她了,这样的问题学生,不说学习如何,连品行方面都要多加留心,主任也交代过,不光是她这个班主任,七班其他科目的老师也是一样,察觉到这孩子有什么反常都要及时地反馈,不能干扰了教学的秩序,该劝退还是劝退。 倒不是真的就板上钉钉了,这是个无可救药的坏学生,只是预防针吃得太多,陈微也难免谨慎了一点。 第2章 第 2 章 雨还是没有下起来,车窗外的建筑好像都蒙着一层灰色的阴翳。 父母的家在9号线的终点站,人们一站一站地下,列车在轨道上平缓地运行,车厢像水一样流动。 陈微盯着车厢接轨处随着轨道摆动变化的弧度发着呆。各种各样的念头在上课的时候、跟人说话的时候总是不适时地冒出来侵扰她的注意力,这时候脑子里的念头反倒停滞下来,耳机里播放着无人声的纯音乐,她的心也安静了不少。 出站口有一棵巨大的黄桷树,枝繁叶茂,投下一片巨大的阴影,笼罩了整个出站口。 陈微站在树下远远地听见熟悉的声音,妈妈站在前面远远地对着她挥手。 “哎呀,我这不是怕下雨了嘛。”妈妈手里还握着一把她小时候就在用的黄色的卷伞,“你知道你爸爸说什么吗,他说接什么接,她又不是找不到路,哎哟,他自己老早爬起来去买菜,我出来接下你还说我呢。” “他一直这个性格嘛。” 俩人并肩走着,妈妈雀跃地说着半个月来家里怎么样了又怎么样了,陈微微笑着点着头,时不时附和一声,尽管她兴致缺缺,妈妈的表情看起来还是这么愉悦。 “乖女呀,你也别怪爸爸说你,两个人相处本来就是要互相包容嘛,何况也并没有什么原则性的问题呢......” 她还想说点什么,陈微打断她“到家了。” 妈妈也不再说了,只点点头:“回家吧。” 门虚掩着,还没进门已经闻到饭菜的香味,厨房里还传来滋啦滋啦煎油的声音,熟悉的家的感觉不知为何让陈微只感到一阵迷茫。 推开门妈妈先换鞋进去放伞了,她在玄关看到一双男士皮鞋,突如其来的不安感催动着她的心跳用力地鼓动了两下,不自觉地深呼吸两口气,她从鞋柜里拿出自己的拖鞋换上,把包挂在置衣架上,经过镂空的酒柜,客厅的视野终于不被遮挡,陈微和沙发上坐着的男人对上了视线。 路明成看到她马上从沙发上站起身来:“小微......” 意料之内。 陈微避开了他恳切的目光,直接坐到了餐厅的椅子上。 系着围裙的爸爸端着最后一道菜出来,色泽金黄的油酥虾还冒着热气。 “吃饭吧。”他解下围裙丢在一边的椅子上,妈妈从冰箱里提出一大罐老家酿的玉米酒,路明成努力克制着不自然的表情坐在了陈微身旁的椅子上。 “小路,咱们今天喝点儿。”爸爸先是给陈微的碗里夹了一块鱼,然后开始倒酒,“你们俩今天就把话说开了,我跟你妈妈也在这,两个都是年轻人,有什么天大的误会是解不开的?” 陈微看着碗里的鱼肉,鱼皮上裹满了酱汁,白肉看起来鲜嫩细腻。 “微微啊,小路是个怎么样的孩子这两年我跟你妈也看在眼里。你们这两年这么要好,这感情当真说没就没了吗?” 陈微夹起那块鱼肉放进嘴里,果然和她预想的一样,入口即化。 “你们都不是小孩子了,不是说谈着玩玩,要结婚要成家,路还有这么长,小路也跟你道歉了这么多回......” 口腔里还留着余味,陈微放下筷子起身:“我吃饱了。” 没有听清楚爸爸妈妈有没有再说什么,她挎着包就带上门出来了。 电梯还停在高层,她只觉得头晕目眩,直接走了楼梯下楼。 楼道的光线昏暗,空气里还带着灰尘的味道。 “小微!” 身后传来路明成的声音,和他匆忙的脚步声。 她加快了步伐,几乎是小跑着下楼。 “小微,你等等我!” 还好家里的楼层不高,推开消防门出了大厅,外面的天色已经完全暗下来,路灯的光倾洒在石板路面上,她走得很急,鞋子在地上磕出哒哒的响声。 “小微!”路明成追了上来,他的手直接握住了陈微的手臂,陈微挣不过他,就停在原地不愿转身回去看他。 “小微,求你了,你别躲着我。”他双手扶住陈微的肩膀,逼着她回过头来,他的个头很高,路灯的光把他的影子拖得很长。 路明成是一个几乎从不失态的人,从头到脚总是连衣角都熨烫得一丝不苟,明明只比陈微大三岁,每次一副老气横秋的样子,说什么“泰山崩于前”也要“色不变”,陈微总是取笑他,他不以为意地把陈微搂进大衣里,羊羔毛扎得陈微鼻子痒痒的,她就埋在他胸口笑得更厉害。 “小微......你一定要这样吗?” 现在路明成站在她面前,陈微看着这张看过无数次的脸,那双眉头紧皱着,刮掉的胡茬还泛着青色,对上陈微的目光,他垂下眼,睫毛的阴影盖住了眼睛里的情绪。 陈微没办法不注意到他眼里蕴含的水光,泪水呼之欲出,路明成的头一下子埋到了她肩头,紧接着她清晰地感受到那滚烫的温度贴着她的肌肤,滑入她的颈窝,顺着皮肤的纹理向下,停在了胸口,混合着熟悉的雪松香水味,仿佛她的心脏也被轻轻灼伤,她忍不住微微颤抖。 他的手臂紧紧地环住陈微:“小微,你撕掉的手账本......我......又拼起来了......” 陈微过去从没听过,他像这样摇尾乞怜的语气。 “够了。”她紧闭上双眼,试图推开他,却感受到他的力道抱得越来越紧。 “我说够了!” 仿佛是积淤已久的情绪都突破了堤口,洪水一般倾泻出来,她的声音听起来歇斯底里。 她双手用力地把路明成推开,自己也踉跄地后退几步,脚踝磕到路缘石上,伴随着清脆的声音,她看见从路明成的手腕上,什么滚落在地,借着路灯的光依稀分辨出,是一个陶瓷的苹果吊坠。 去年平安夜陈微编了这条手绳,窝在他怀里给他系上,看着他的眼睛说,希望我爱的人一直平平安安。 现在那颗吊坠磕在石板路上,路灯下散落的细小碎片闪着碎星一样若隐若现的光。 夜风卷走尾音。路明成的影子如同大厦倾塌,颤抖着蜷缩成一团。陈微摸到口袋里的烟盒,烟盒边缘刺着掌心,那刺痛的感觉顺着血管漫上眼眶,急促的脚步声在夜里显得格外空旷,到后面变成一阵虚软无力的哒、哒、哒 。 坐在地铁上,陈微在玻璃窗的倒影里看见自己呆滞的表情。 窗外的雨终于无声地落下,雨线密密麻麻,雨珠凝结在玻璃上,模糊了她的视线。 那滴来自路明成的眼泪已经随着她的体温蒸发。 空旷的车厢摇摇晃晃,也仿佛是某人的眼泪一样流淌着。 第3章 第 3 章 滚烫的水像一道瀑布从花洒倾落,淹没了仰着头迎接水流的陈微。 高温灼烫得她的皮肤染上了一层绯红,这样反而让她紧绷的身体感受到了一丝放松。 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围着浴巾裹着头发她就回了客厅。 客厅的灯没有打开,窗外能够看见静谧的校园,沙发上的手机屏幕时不时亮起,在黑夜里,像一只不时闪烁的眼睛。 她单手按压着一侧的太阳穴,这样能够稍微缓解她的头痛。 妈妈的语音条一条一条,像方阵一样列着队。 她没有心思听,也没有点开。 “所有的劝和本质上都是劝降。”脑子里只没由来地冒出这一句。 换上睡衣,头发湿漉漉地散开。 白天加了林妈妈的微信,陈微现在想起来把她拉进班级群里,然后鬼使神差地点开了她的朋友圈。 签名是某某菜行送菜联系,附上了她的手机号码,朋友圈背景是一张荷花的图片,图片上还有一些吉利话。 置顶是两张照片,去年的11月22号,配文是“小宝生日快乐,健康平安” 她点开第一张,是一张证件照。林姝薇穿着的大概是上一所学校的校服,浅蓝色的领口洗的有点泛白,整齐的刘海下面,微笑着的眼睛里,黑色的瞳孔显得更深邃。 第二张是她坐在蛋糕前,头上戴着彩色的生日帽,做着虔诚的祈祷的动作,闭着眼笑着,露出两颗尖尖的虎牙,只有烛光打在她脸上,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阴影。 单亲家庭,暴力事件,还有天台上她居高临下的冷漠的眼神,这些纷繁的信息像碎片一样跳动着涌入陈微的脑海。 她用力按压着鼓动的太阳穴,拖着疲惫的身体接了一杯水,扣开药板的铝塑纸,和着水咽了一粒胶囊。 药效见效没那么快,心安的感觉勉强舒缓了她的头痛。 习惯性又接了一杯水放在床头,她就这么湿着头发躺下,剧烈的情绪冲击让她没有力气再去吹干头发,她强迫着自己闭上眼睛,试图入睡。 “小微,我们不会分开的” “小微,不要离开我” “陈微,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小微,你好狠的心” “小微,我对不起你” “我真的知道错了,小微” 路明成那张坚毅的脸上挂满了脆弱的泪水,碎发凌乱的贴在额头上,他放低了姿态匍匐在陈微的脚边,双臂环抱住她的的小腿,在她的裙下低低地啜泣。 陈微挣扎着想要后退。 “老师”少女清冽的声音划破了路明成的呜咽声。 突然那画面扭曲成漆黑的像素点,抱在小腿上的力道消失了,她站在了炽烈的阳光下。 林姝薇坐在高高的废弃桌椅堆上,她的脸蛋和眼睛都稚嫩又天真,眼底却带着遥不可及的冷漠。 “林姝薇......”陈微低声呢喃着,下意识伸出手想去触碰,睁开眼只看到空无一物的天花板。 窗外狂风暴雨、电闪雷鸣,雨点敲打在窗户上,她抹了抹眼角,沾到未干的水渍,转瞬即逝的闪电把天空照的透白,随后而来的是轰隆隆的雷声,仿佛要把整栋楼都震垮。 嘴里泛起阵阵苦涩,她坐起身端起床边的水大口大口的吞咽,冲淡了口腔里的苦味。 暴雨的冲刷逐渐弱了势头,细细密密的雨丝在叶片间交叠,发出淅淅索索的清脆的声音。 药物遗留的口苦已经散去,太阳穴却还是如同两根针刺,隐隐作痛。陈微听着雨声,粉笔在黑板上写下“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她转头看向窗外的雨,微笑着说:“此刻窗外的风雨,就如同我们的人生也常遇坎坷顺逆,而正如苏轼这句‘也无风雨也无晴’,不仅仅是天气的晴雨,人生的得意还是失意,我的内心都能平静地对待,不再因外物的好坏和自己的得失而或喜或悲。” 她又回过头来看向台下的学生们:“这体现的是一种什么样的人生态度呢?” “豁达”“乐观”“超然”“从容”台下的回答声此起彼伏,陈微的目光落到讲台边,又撞上了那双黑曜石般的眼睛——林姝薇坐在讲台边,静静地凝视着她,眼底像一汪平静无波的潭水,深不见底,嘴角的弧度似笑非笑,若有所思地轻轻点着头。 这纯粹的专注的凝视,让陈微不断回想起昨晚梦里她冰冷的眼神。 不知为何陈微只觉得口干舌燥。 她不自在地避开了眼神,继续开口讲解,喉咙的干涩迟滞,让她发出的声音也带着点沙哑。 下半节课简直如芒在背,表面一切如常,她依序讲解着,不时对上林姝薇的目光就僵硬卡顿一下,尽管陈微刻意控制着自己尽量不去看她,感受到那直白的视线还是让她无比煎熬。 最后几乎是逃也似的离开教室。 这失态让她说不出来心里的滋味。 午休散学,学生们三三两两结伴,随着嬉笑打闹声从教学区散去,办公室也没人了,整栋楼又变得空旷起来。 陈微没有心情吃饭,她坐在窗边伸了个懒腰,沉下心来开始批改学生们交上来的作文。 翻开字迹娟秀地写着“林姝薇”三个字的本子,陈微细细读完了这个问题学生的作文,一直焦躁不安的心居然平静了许多。 不得不说,林姝薇的文字细腻又坚韧,透着那种生命力,是陈微从来没有过的。 她的手指在文章末尾的字迹摩挲着出神,一朵粉紫色的五瓣小花飞来落在她的手指边。 办公室的窗帘被风吹的发出响声,冰冰凉凉的雨点随着窗帘的飘动,带着泥土和雨水的清新,像一个一个冰凉轻柔的吻落在她脸上。 陈微动作轻柔地捧起这朵小花,站起身来往窗外探了探身子。 窗外吹来的风温柔地把她扎起来的短发吹散了,外面的树叶也都飘摇着发出沙沙的响声,却怎么也没有看见这粉紫色小花是从何而来。 一阵风来,小花又这样飘走了。 她视线追随着花朵随风飞行的轨迹,它经过建筑的拐角隐去。 撑着透明雨伞的林姝薇从那个拐角的小道走出来。 第4章 第 4 章 把一摞作文本分成四组从第一桌开始传下去,陈微轻飘飘地带过一句:“这次作文好几个同学都写得不错,林姝薇的......大家下课了可以借着看一下。” 分传着作文的学生们短暂地停滞了动作,不过也只是几秒又开始如常地传递,有些微妙的表情转瞬即逝。 视线飘过讲台边,林姝薇正在翻看着自己作文,看着陈微留下的评语,她嘴角浅浅上弯,露出了照片里见过的那两颗尖尖的牙齿。 陈微怔愣一瞬。 “来,陈老师你也尝尝,这是我从老家带回来的青苹果,就是带的不多,尝个味儿。”对桌的老师笑盈盈地递给陈微一颗饱满的青苹果,陈微道谢后她又继续去给其他老师分发。 “诶陈老师,你们班那个转学生怎么样啦?听说她以前惹的事儿性质还挺恶劣的。”隔壁班的班主任接了苹果啃了一口,自然而然地开口。 地理徐老师捋捋他的头发:“我感觉这孩子挺老实的啊,上课都没怎么见她走神。” 英语老师一边改着作业一边搭腔:“她上英语课我叫她读课文也读得很好,感觉不像那种叛逆的孩子。” “哎呦那也得小心啊,现在孩子们个个都精,老师家长面前装乖的学生可多了,陈老师啊,你真费心了。不过只要她不惹什么麻烦也就行了。” “嗯”陈微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那双又黑又深的眼睛闪过脑海,她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喃喃道,“挺乖的。” 窗外天光明媚,刚被洗过的青苹果上面还沾着晶莹剔透的露珠。 陈微咬了一口,果肉脆生生的,清新的香甜中带着一点点酸涩,带给陈微的感觉跟窗外的天气一样轻快。 今天是周五,回到教室跟学生们简单交代叮嘱了几句,学生们欢呼着散去。 已经五点了,距离四点放学已经过去了一个小时,平时热闹的校区人烟寥寥,避开了人潮,陈微背着她的帆布包出了校门。 这一周的疲惫席卷了身心,这时候才终于泄了气。 回家之前她打算先去附近的超市买点吃的,这个周末她要隔绝自己,不跟任何人来往。 三中的位置比较偏僻,最近的超市也得十多分钟路程。 她也不着急,心雨说偶尔散散步其实有助于缓解她的焦虑。 挑了小路慢悠悠地绕着走,拐过好几条街道,穿过好几个巷子,刚拐进最后一个巷口,远远地看见几个学生聚在一起。 看身形应该都是女生,还都穿着三中的校服,几个人围了一圈。 还没来得及看清被包围着的那人的脸,察觉到她们之间剑拔弩张的气氛,怕麻烦的性格驱使着陈微马上下意识地后退,躲在了拐角处的墙后。 “听说你在上一个学校霸凌别人?” 陈微看不见她们的神态动作,就听着她们说话的声音,想象着其中紧张的氛围。 “你他妈什么表情?” 另一个声音响起,情绪明显比上一个激动得多。 这句话宛如一颗被重重抛出却落入湖中的石子,咕咚一声沉入湖底,半天才激起点点涟漪。 “我就是霸凌别人了怎么了?” 说话的声音很轻,无所谓的语气,充满了挑衅的意味。 像一柄重锤猛地敲击,这句话带来一阵嗡鸣在她脑海炸开。陈微忍不住眉头蹙紧,这声线很耳熟,她仔细地反复回忆确认,最终将那个名字和这场谈话的内容串联起来。 她还是重新从拐角走了出去,就算不是出于师德,仅仅只作为一个有责任心的成年人,也不能任由事态再继续发展下去。 正当她准备上前劝阻,一个清脆的巴掌声猝不及防地响起,清晰地传到每个人的耳朵里,手还悬在半空中的那个女生表情僵硬,好像自己也还没反应过来。 “你们在干什么!”陈微喊出这一句,感觉自己浑身上下的气血都在翻涌。 穿着校服的女高中生们慌乱地穿出巷子消失不见,留下原本被包围在中间的林姝薇,远远地和楞在原地的陈微对上了视线。 “林姝薇,你……”看着因为被扇了一巴掌,左脸肉眼可见的发红肿胀起来的林姝薇,陈微的语言变得迟滞。 “老师好。”还是那熟悉的声线,语气却一改刚才的乖张,变得有些虚浮无力。 林姝薇表情不自然地垂下了眼帘,她的身材单薄瘦小,站在那里好像下一秒就会被风吹走。 “疼吗?”迟疑半天,只问出这句明知道答案的废话。 “嗯……”矮了半个头的女孩温顺地点点头,回应的声音像蚊吟般低不可闻。 “我送你回去吧。”带着成人不可质疑的威严,陈微走上前为她轻轻整理凌乱的发丝,小心翼翼地不去碰到在那洁白的皮肤上更显得骇人的巴掌印,理顺她褶皱的校服,自顾自弯腰捡起掉在地上的书包。 出了巷子口旁边就是一家便利店,陈微走进去,从冰柜里取出一瓶矿泉水,到收银台结账,林姝薇默默地跟在她身后。 用纸巾擦干瓶身浮起来的水珠,再裹了一张纸巾,陈微把水递给林姝薇:“敷一下试试,会不会好受一点。” 看着林姝薇接过水后泰然自若地贴到半边浮肿的脸上,神色平淡如常,陈微心里五味杂陈。 最近的风平浪静让她不自觉地忽视了这湖面下可能隐藏的暗涌,那句恶劣冰冷的话像一颗巨石砸下,掀起的水花反复回荡,重新提醒她该正视有关林姝薇的一切。 陈微不是高光伟正的小说女主角,也不是圣母心泛滥,要去拯救一个心智堕落的孩子。回想起班上学生们之间微妙的氛围,和其他老师的告诫,她不得不反复去咀嚼其中的意味。 “老师?” “老师?” 林姝薇的声音将陈微拉回现实。 那张清丽不掩的脸上,红色已经稍微淡却,肿胀的弧度看起来还是十分明显。 “里面进去就是我家了”俩人此时站在一块巨大的牌匾下,牌匾上刻字“成渝菜行”,穿过这高悬着牌匾的石拱门,能看见里面聚集了各样的商贩和店铺。夕阳西斜,收摊的老人们背着背篓提着箩筐步履蹒跚来来往往,像被遗忘在这座繁华城市的角落。 “老师,谢谢你今天送我回家”道路尽头正对着那颗巨大的落日,余晖在她的发丝上镀了一层浅浅的金箔。 陈微心不在焉:“周末在家好好休息,后面找时间,我们再聊聊。” 林姝薇点点头,露出她一贯乖巧温驯的笑容:“老师,周一见”然后背过身,向着那颗缓慢沉入地平线的红日走去。 第5章 第 5 章 汩汩的水流浸入泥土里,陈微盯着一点一点漫延潮湿的泥土发呆,想象着植物的根髓吸收水分时会不会像人类一样抽动。肉眼看不见,也许显微镜下能看清它们呼吸吞咽的动作呢?陈微是个文科生,她已经完全不记得任何生物学植物学的原理,只是主观地幻想着。 给薄荷盆栽浇完水后,又给自己接了一杯水,咕噜咕噜一饮而尽,冲淡了浮在舌苔的苦味。 手机消息的提示音叮叮当当,好一阵才停下,陈微的耳朵接收到了信号,大脑却好像完全屏蔽了它,没有作出任何反应。 从冰箱里取出两颗鸡蛋钻进厨房,打开抽油烟机,待到锅里的热油烧出青烟,把火关小,蛋壳在锅沿敲开,蛋清和蛋黄滑溜溜地流到锅里,一颗鸡蛋。 同样的步骤再重复一遍,两颗鸡蛋在锅里同时被煎得卷起了边。 锅铲轻轻在边缘试探,确定蛋白已经大致凝固,一口气将两个蛋翻了个面,其中一颗被不小心戳破了蛋黄的薄膜,黄黄的蛋液流出来,在高温的热油里与蛋白粘连——陈微讨厌吃蛋黄,等下还得给蛋黄挑下来。 煎蛋还在锅里,她提前往盘子里倒了几滴酱油,然后关火把蛋沥沥油捞出来,一面在盘里均匀地裹上酱油再翻面,两颗结成一体的煎蛋在盘子里贴壁滑行。 这是妈妈教的做法,裹上生抽的酱油煎蛋,沾着新鲜的咸味。 咬一口焦焦的蛋边,其实尝到的都是酱油,咸味混着油香刺激着口腔,比一遍遍摁掉的闹钟和反复吵闹的消息先唤醒了她的感官。 洗了盘子擦干手上的水才重新回到客厅,沙发是她专门挑的坐下会深深凹陷进去的,窝在一个低点被毛绒包裹着肌肤的触感让她非常安心。 通知栏里,小图也能看清“志洁高雅”四个大字的头像框边,一条一条又一条消息筑成流言的高墙。 陈微点开教务李老师的对话框,昨天晚上刚到家她就鬼使神差地给人家发过去消息,明明不是工作时间,问的还是这种与教学不甚相关的事情,李老师还是热心的答应了说周六再跟她具体讲讲。 果然这会就给她发了消息。 严谨治学的李老师的文字徐徐展开,还穿插了一张“山城晚报”的截图——“施暴者”“殴打”“恶劣”这样的字眼赫然在目。 截图的报道尽量冷静克制地记录了这起一中的恶**件,某高三女生因与同班男生发生口角,在教室里对其大打出手,致其重伤,施暴者母亲态度顽固拒不道歉,同班同学冷眼旁观,最后总结升华“青少年教育”“校园暴力”“未成年人心理健康”等等等,段落旁边贴心地配上了两张马赛克的证件照。 一张是受害者男学生,照片中的脸像一张铺开的大饼几乎占满了整个画幅,校服也被臃肿塞得平展甚至于鼓起。 一张是施暴者女学生,体格清瘦,看不清五官。 那女生陈微当然见过,隔着厚厚的马赛克,她又想起记忆里那张证件照上的笑容。 想象着看起来“弱不禁风”的林姝薇挥动拳头,砸到那样一个庞大的男生也许是脸上也许是身上的画面,报道还说“致其重伤”,不知道算恶趣味还是什么,陈微嗤笑出声。 来回反复琢磨,直到好像确认这寥寥几百字的报道,每个字词背后隐含的信息都被榨干,陈微客套地跟李老师道谢,并不直接地表达了自己的态度,最终收获了李老师两条饱含人文关怀的语音。 她随手点燃了一支烟,拿着烟灰缸坐到阳台的摇椅上,懒倦地吞云吐雾,一只手在各个社交平台切换,检索浏览着琐碎的信息,搜索的关键词从“林姝薇”到“一中”到“校园暴力”甚至到“成渝菜行”和那个听说跟她妈妈有点关联的刘校长的名字。 又深深吸了一口,熟悉的蓝莓味萦绕在她周身。 三年前新上任了一位雷厉风行的女校长,带着三中这两年的教育出了些成绩,政府很重视,教育拨款和财政支持也连年攀升,听说女校长带来的还有某位神秘校友的捐赠,豪气地移植了成株的枫树,栽成了如今初现斑斓的“红枫道” 陈微住的地方就在学校旁边,坐在阳台上可以远远看见那条红枫道,道路两侧种满了猩红的枫树,零落的枫叶纷飞。 她自然地滑进林妈妈的主页,刷新出来一条朋友圈,宣传着今天的菜品新鲜。 点进那条朋友圈又无意识地刷新两次,她想起来昨天计划被打乱,送完林姝薇就直接回家了,刚刚拿鸡蛋看到冰箱里也已经没什么储备。 心雨说过,帕罗西汀叠加佐匹克隆,能够很好地缓解她的焦虑,她感受到了。 副作用带来的麻木和所谓的“脑雾”,她现在也深切地又一次感受到了。像从梦里才意识清醒过来,她睁开双眼,身体已经站在了“成渝菜行”的石拱门下。 陈微还在恍惚,站在路中间无所适从,一个佝着背的身影绕到她面前。 “陈老师?” 陈微终于如梦初醒,看清了这个佝着背的身影,是有过一面之缘的林妈妈。 “陈老师好,我是林姝薇妈妈,咱们之前见过的,还记得我吗?”林妈妈的脸上挂着笑容,那双眼睛和她的女儿如出一辙,只是眼白看起来更浑浊一些,气质不像那位少女的身上带着天然的锋利。 “刚刚出去给客人送菜,陈老师今天是过来买菜的吗?刚好我回店里,今天新送的菜叶子还多,老师可以跟我一块去挑点喜欢的。” 林妈妈脸上洋溢的喜悦就没有散下来过,她热络地招呼陈微,而陈微本着“来都来了”的优良品质,跟着她的热情走进了菜行。 “这菜行都是你家开的吗,还挺热闹的。”看着熙熙攘攘择菜来往的人流,陈微好奇地问。 林妈妈还是笑着:“这怎么可能,是政府划区给这一片整合成菜行,我们都只是聚集的小商贩,糊个口。” “陈老师,这儿就是我家了,你稍等我会,我给你装点新鲜的。”她忙前忙后。 店面侧后有一段小台阶,台阶上的入口被半边布帘遮住,让人无法窥见室内的景象。 “妈妈,谁来了?”帘后突然传来熟悉的声音。 周围世界的喧闹被揉成粘稠模糊的浆糊,交谈叫卖声、讨价还价声、笑着的声音都变成只剩字节但无法理解意思的白噪音,陈微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像咚鼓敲响,一下一下震得她大脑嗡鸣,目光却仍然直直地锁定在那片帘子。 随着帘子被洁白的指节轻柔地掀开,林姝薇羊脂玉一样纯净无暇的脸蛋映入陈微的眼帘。 陈微站在店门外,林姝薇站在台阶上,两个人的视线隔着不到五米的距离交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