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辈岂是蓬蒿人》 第1章 卷一 大虞十一年未月初十,浮山论剑已过十年,她等一人已有十年,直到遇见眼前少年。 水千帆第一次见到少年是七日之前,她不明白,为什么偏觉得他就是那人,二人明明不像。她从繁帝城跟到广寒渡,偏他也要到广寒渡。 水千帆记得广寒渡的那个传说:七月飞雪压断槐,鬼轿抬着红伞来。 她抬头,望向天空,昨夜还细雨如酥,眼下却倏然飘雪——七月飞雪,传说要应验了。 身旁路人道:“快走,快走…这该死的天又下雪了,妖怪要出来吃小孩儿了,”那人紧紧拉着身边幼童的手,一步也不敢停歇地跑着。 桥头之上,身影顿足,少年回头望她,水千帆没有目光闪躲,只是静静地走上桥去,街上行人已然没了踪影,只剩二人分立桥头两端。 一个怀抱婴孩儿的妇人走上桥来,怀中婴儿啼哭不已。 她见那妇人拉起少年衣袖,似在哀求,水千帆眸光一凝,脚步不由快了两分,渐近时,听到那妇人言:“小郎君,你看到孩子他爹没?”他顿了一下,礼貌回道:“这位阿嫂,尊夫是何相貌,或可帮你一寻。” 那妇人看向她时,眼底滑过一丝犹疑,并未答话。 “阿嫂,孩子哭得厉害,不如让我抱来哄哄。”水千帆走向那妇人,嘴角含笑,目如冷电。 看她抬手,那妇人向后闪躲,“孩子小,怕生。” 一阵疾风平地而生,掠过地面发出嘶嘶声响,如无数细碎的虫豸爬动,桥面微振,步声如雷。 水千帆抬眼望去,只见四名壮汉铿锵前行,共抬一轿,轿上并未见人,只有一把红伞赫然立在轿椅之上,色如鲜血,绽出诡异光芒。 雪更大了,如柳絮凭风而起。 轿夫的声音低沉嗡鸣,“红伞娘娘自天降,黑白无常跪地迎。” 那妇人抱着孩子,蹲在角落中瑟瑟发抖,口中嚷道:“娘娘来收人了!救救我的孩子。” 一个身影倏地挡在她眼前。少年侧头,压低了声音,气息几乎拂过她的耳廓:“姑娘快走,附近恐有恶人行凶……” 他言语关切,身体紧绷,将水千帆护于身后。 “人头留下!”为首的轿夫大声喝道,座上红伞倏然飞向上空,如血莲骤绽,凌空急旋,无数寒芒自伞沿爆射而出,数枚飞针直向三人刺来。 “小心。”少年挺身向前,剑花飞舞,银针簌簌而落。 红伞似生双目,陡然向少年飞来,旋转之速犹如雷电,一股寒意自她脊背生起,红伞飞至少年面前之时,伞面骤阖,陡然翻转,如利剑挥斩,直攻少年要害。 少年手腕一沉,动作明显迟滞,剑花再挽不出,红伞刺向少年眉心,他以剑相挡。 又一次交锋,她看得清楚,少年眉头渐渐拧在一起,手臂似因酸麻,已不若方才行动自如,只是迎上她目光之时,他咬紧牙关,闷哼一声,脸上挣扎的神色一闪而过。 水千帆看着周围瞬间转冷的空气,嘴角微扬,果然是寒冰迎风掌。 身后红伞与少年缠斗,她缓步走向妇人,轻声笑道:“阿嫂,变了这么多花样,歇歇吧。” 那妇人警惕道:“你这丫头,胡言乱语什么。” “当狐狸都不藏好尾巴,”水千帆猛然抓向妇人身后,只见那妇人手中丝线轮转,原是她用此操控那伞。 “就知道你有点本事,少管闲事!”妇人狠戾看向她,反手抓住她的手腕。 水千帆只觉手腕刺痛,半只手臂倏忽麻木,她微笑看向妇人,将另一只手搭在妇人肩上,外人若见,只以为两人搭肩寒暄,却不想恶斗竟在这一搭一拂间弥漫,她凝息聚气,缓缓施力。 妇人脸色越来越难看,不肖片刻,慌忙撤手,不可置信道:“你到底是谁?小小年纪怎有如此高深的功夫?” 水千帆依旧笑着,对那妇人柔声道:“阿嫂,小心。”心字未落,人已瞬间移至妇人身后,出掌攻向妇人后心。 妇人疾退两步,动作间,手中丝线缠成一团,身后红伞应声落地。 水千帆抬眸,只见少年愣了一瞬,目光转而向她。 她佯装倒地,面露惧色,惊呼一声。 “休要伤她!”少年大喝一声,已挥剑刺向那妇人。 前有猛虎,后有狡狐,妇人凶恶地挖了她一眼,回首反击之时,不敌惯性,婴儿脱离手臂,飞向高空,少年见此,急忙收剑,侧旋飞扑,将那婴孩儿稳稳抱在怀里。 一股浓烟四起,二人睁眼之时,鬼轿红伞,轿夫与妇皆无影踪。 “姑娘,没受伤吧?”少年问道。 “无碍,多亏公子相救,不知该如何称呼?” “江折柳,敢问姑娘芳名。” 她抬眸看他,他慌乱低头,她莞尔笑道:“水千帆。” 夜色渐深,冷风袭面,他怀中婴儿连哭声都少了气力,眉头皱成小山。 “我送姑娘去客栈安身,”江折柳将婴孩夹在怀中,额角已渗出细密汗珠。 她捂嘴偷笑,“那公子有何打算?” 他道:“那恶人定会追踪于我,我若投店,恐连累无辜百姓,找个荒野破庙且住一晚。” 她面作为难道:“那恶人若连公子都不肯放过,又怎能放过我?” 荒村野庙,杳无人迹,只余婴儿哭声起伏不绝,婴儿虽不能言语,哭声却委屈至极,憋红了脸,小手握拳,像只受了天大委屈的小兽,将头不停向他怀中拱去。 破庙寒窗,水千帆只觉冷意肆虐,整个人从脚心冰至额头,可江折柳的汗珠已从眉间滑过,险些流入眼中。 “我来吧。”她接过他怀中的婴儿,环在臂弯里,轻轻摇晃,缓缓拍着婴儿脊背,怀中小儿哭声渐小,身边之人长长舒了一口气。 婴孩将泪湿的小脸靠在她的胸口,小拳头紧紧攥着她的衣襟,头在她怀中来回拱蹭,她轻声哄着,正要抬头与他商议,眨眼之间,却不见那人踪影,环顾四周,原来他正站在墙角,背对着自己,将头埋在墙壁的夹缝之间。 她见此,哭笑不得,心道:“这…呆子!我…我怎么会有。” 她唤道:“江公子。” “在。”他缓缓转身,并未跨步向前。 她轻笑一声。 他急忙扯起衣袖,向面颊抹去。 “公子脸上无尘,只是这婴儿若是没有奶水,怕难捱今夜。”水千帆将脸贴在婴儿额上,柔声道。 他看着她,眼神恍惚一瞬,片刻后,尴尬地扶着额头,忙道:“你别急,我这就去想办法。” 水千帆看着远去的背影,微扬嘴角,江折柳?鬼扯的名字,分明就是李天然。 寒意又袭,她紧紧将婴孩抱在怀里,望着出神,嘴角的笑凄然无比。她轻咳两声,紧了紧身上的袍子,这身子越来越不耐寒,怕是…拖不了太久了,她默声望着门口远去的背影。 小半个时辰后,她听见屋外传来一串杂乱的脚步声,接着又传来一阵鸣叫,“呦——呦——呦”,这声音似犬非犬,高亢婉转。这是? 夜色中那身影又重现眼前,怀中不知抱着何物,只见他跌跌撞撞地小跑,她定睛看去,原来一只梅花鹿正追赶于他,时不时地用角顶撞他的双腿。 他窘迫地朝她一笑,到她身前时,方把怀中之物小心翼翼地放了下来,竟是两只刚出生不久的梅花小鹿,耳朵微扬,湿漉漉的鼻头轻轻翕动,似乎在嗅着陌生的世界。 她看向他,寒意渐消,“你怎将“一家子”全都带来?” 他瞥向身后母鹿,“我若只将它带来,那它孩儿岂不是要挨饿受冻,总不能全了我们,苦了它们。” 水千帆伸手唤那母鹿,它竟真的向她靠近,丝毫不见惧意,她笑说:“那公鹿怎么办?” 他忙道:“它堂堂七尺…男鹿,总能存活,你放心,我定亲手将妻儿交还于它。” 她淡淡笑着,说了一声儿“好。” 那母鹿见到水千帆后,似知晓他们并无恶意,半身卧着,她紧了紧披风,将“三小只”轻放在它身边。 江折柳背过身去,点燃树枝,火苗渐渐升起。 两只小鹿靠在母亲身边,两汪如浸清水的眼睛倒影着她的身影,“酒足饭饱”后,那婴儿也不再啼哭,此时正在她怀中安睡。 他轻声道:“你似乎对这梅花鹿很有办法,它们都很喜欢你呢。” 她浅浅一笑,也轻声回道:“自小长在山林,这些生灵便与我多上几分亲近。”一阵冷风倏然生起,刮得破旧的窗棂“呜呜”作响,她咳嗽不断,又怕吵醒怀中婴儿,只能将头埋在臂弯里,闷声急喘。 他立时将外衫脱下,递于她时,手却凝在空中,半晌后,他站在窗前,举起外衫,遮住窗上破洞,人也挡在风口前。 水千帆看着那背影,眼角渐渐湿润,他…明明不是你,可为何我偏觉他应是你… 第2章 卷一 水千帆看着地面上的倒影出神,广寒渡的破庙之内,生出一丝暖意。 “多谢江公子,我已好些了。”水千帆示意他来烤火。 他在离他们最远的角落里坐了下来,只是微微一笑。 “不想那妇人竟是贼人同伙,多亏公子慧眼。”水千帆望向他的眼睛。 少年含糊地笑了一下,“我…”,又道:“姑娘没受伤就好。” 水千帆低头,看着此时正在怀中安睡的婴儿,她也一笑,与他轻声道:“你的麻烦来了。” 江折柳眼中略过一丝疑惑,未待作问,一只雄壮的梅花鹿便冲进庙门。 “呀!”他惊呼了一声。 “嘘。”她用食指压住嘴唇,微笑看向江折柳。 母鹿“呦——呦”叫了两声,雄鹿回应,立刻跑到妻儿身前。 怀中婴儿惊醒,“哇哇”哭了起来,本来安逸静谧的小庙,顿时变得沸腾聒噪,水千帆无奈地摇摇头,轻抚怀中婴孩。 雄鹿怒气冲冲地看向江折柳,前脚不停刨着地面,似随时要发动攻击。 “鹿兄,你听我说…别冲动,”他立刻起身,挡在她身前。 “江公子,你来。”她轻声唤道,示意他将怀中婴儿抱走。 他学着她的样子,用手掌托起婴孩的脖颈,将他圈在臂弯里,果然哭声小了些。 水千帆靠近那雄鹿,江折柳急忙上前一步,见那雄鹿对她十分亲近,又顿住脚步。 她抚着鹿角,并未言语,那鹿仿若和她心意相通,对江折柳的怒气少了大半,它向他走去,仰头看向江折柳。 他蹲下身,那鹿渐渐靠近,鼻尖紧贴着他的面门,与他四目相对,江折柳微微侧头看向她。 她微微一笑,而后正色道:“它疑你头上为什么没有长角。” “啊?”江折柳愕然。 水千帆扑哧笑了出来,“你还真信啊?” 他只是低头,羞赧一笑,似也不生气。 夜深,鹿儿依偎在一起,她抱着婴儿卧在草垛之上,他靠在门口的墙壁上,抱剑而眠。 雄鹿忽然起身,走到她身旁,半晌,她笑道:“我知道。” “嗯?”他倏然睁眼。 “无事,”她看向梅花鹿一家,道:“他们要回去了,否则领地会被别鹿侵占,等孩子醒了,我和你一道,再去寻它们。” 他眸光温存,“好,听你的。” 梅花鹿离开不久,她便察觉周围有人靠近,嗅到空气中的一丝甜腻,她悄声屏气,片刻后,她侧目睨去,果然江折柳已被迷晕。 她也佯装昏倒,不久后便听到一阵纷乱的脚步声。 “把他们两个捆起来带走,给我捆结实喽。”她听到声音,便确定就是方才桥上那妇人。 约两刻钟,他二人被扛到一艘大船之上。江折柳被绑了起来,扔在地面,水千帆则被吊在梁上,她眯着眼,观察下方,船舱下七八个人将他围了起来。 李天然惊呼:“你们?” 那七八个人你一言我一句道:“这小子,嘿!醒了。” “你说说,这是怎么长得,他怎么能长得…这么俊!” 桥上那妇人轻轻掐着他的脸,大笑道:“这样嫩呢,小郎君你不是问,我孩子爹长什么样吗?他啊…长得和你一模一样呢。” 江折柳侧身闪躲,皱眉斜瞥那妇人。 “诶呦,这么凶干嘛。”妇人调笑道。 江折柳四处张望,终发现她的身影,眼中怒火更盛,喝道:“放她下来!” 妇人道:“怎么,她是你娘子?” 未等她开口,他便急道:“休得胡言,莫要坏了姑娘的清誉。” 水千帆看向那妇人,她年纪约莫三十余岁,已不像桥上初遇时那样蓬头垢面,梳洗打扮一番后自有徐娘风情。 妇人道:“还说不是!我不过问上一句,你便这样维护她。” 他道:“你把她放下来,换我吊上去。” “诶,诶,诶,上面那个,你听见了吗,你的小郎君要替你受苦呢。”妇人喊道。 水千帆装模作样咳嗽两声,“江公子是好人,换你上来,他也会救你的。”说完,默默给他递了眼色。 妇人蹲下身,笑问:“是吗,小郎君,你也会这样待我?” 江折柳冷脸看向妇人,“不会。” 妇人掐腰怒道:“把他们两个都给我吊起来!” 房梁上,二人一左一右,水千帆看着在空中来回摆荡的江折柳,无奈笑道:“干嘛不顺着我的话讲,这下两人都被吊起了。” “我不想骗她,就是不会。” 她轻声道:“你不知有一计叫美人计吗,不然你我二人该如何脱身?” “你们两个别嘀嘀咕咕了,最讨厌你们这种卿卿我我的小情人,简直不把老娘放在眼里!小郎君,我给你一个明路,你留下来给我当压寨夫君,我不仅留你一命,荣华富贵也让你享之不尽。”妇人目不转睛看向江折柳。 “绝无可能!我…老子…我堂堂儿郎,岂能受你胁迫。” “呵,行,去把那个丫头放下来。”妇人对身边大汉道。 江折柳急呼,“喂!你要干什么,冲着我来,别为难姑娘。” 那妇人并未理会他,对身边大汉道:“便宜你了,这么个水灵灵的姑娘赏给你。” 一只粗糙如砾石的手猛地钳住她的手腕,她被一股蛮横的力量拽得向前扑去,摔倒在地面,她奋力挣扎,那大汉手下毫无怜惜,将她拖出数丈,布料撕裂声刺耳地响起,露出擦伤泛红的肌肤。 “住手!” 她看向房梁,只见他双目通红道:“我乃逐浪山庄李天然,家父乃李云山!出门之时,他便知我来广寒渡,你虏劫于我,就是与逐浪山庄为敌,我劝你想个明白,放了那姑娘,我们并不知你底细,你现在收手还来得及。” 妇人瞥了一眼水千帆,又瞥向李天然,“你休要胡扯,什么李天然,方才抓你之时,你怎么不讲,现在方说,谁知你是不是拿李云山来吓唬老娘。” 妇人身旁汉子凑到她身边,低声道:“我看多半是真的,你小子模样生得实在是好,这可假不了。” 那妇人忽然玩味地笑了起来,“风度翩翩骨,郎艳独绝貌,这话说的果然不假,我说谁家儿郎能长成这等模样,原来是江湖第一美人。” 妇人话尽,周围之人哄笑一堂。 水千帆凝眸看去,他确担得起“积石有玉,列松如翠”这八字。 武林中有一传言——这届的第一美人生得清秀出尘,叫人见之难忘,江湖从不缺美人,如果只是这样便也成不了传说,奇就奇在,这“美人”是个儿郎。 妇人正色道:“李天然,你听好了,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你若不是这第一美人,说不定我还能放了你,偏你是他,我就娶定你了,倒让天下人知道,这第一美人折于我手,就是死在李云山掌下,我也认了。” 李天然放声笑道:“你若执意如此,怕只能人财两空。” 妇人冷笑一声,“我不信你一个富家公子,还能有这般骨气,就这么给我吊着,直到他同意为止。” 两日后。“李公子,是我连累你了。”水千帆与他道。 “姑娘莫要这样讲,是我武功不济,反连累了你,你别急,我定想法子救你出去。”他气息微弱,却字字清晰道。 她看向那人,借着稀薄的光芒,看清他的脸颊比起两日前已凹陷不少,整个人都透着虚弱。 风雨不断,吹得花瓣凋零,江水湍急。 “寨主,两日了,他水米不进,问话也不答,已经半死不活了。” “真是没想到,一个纨绔子弟还有这样的筋骨,带我去瞧瞧。”妇人蹙眉。 船舱内,李天然半阖着眼睛,水千帆听见脚步,望向门口。 那妇人带着手下进门,仰头望向房梁,“把他放下来。” “你当真不愿?” 李天然将头别过一边。 妇人道:“放了你,岂不是纵虎归山,到时候你老子带人杀个回马枪,遭殃的还不是我?” 李天然终于开口,气势坚定,“我不走,你放她走。” 妇人道:“情比金坚呢,李公子,我给你两个选择,要么你做我夫君,要么这姑娘嫁给我兄弟,你若答应我,我便放她走。”妇人给大汉递了个眼色。 那大汉如扛麻袋一般,将水千帆扔到自己肩上,动作十分粗鲁,颠得她咳嗽不止。 “别!”李天然喊道:“你放了她……放她……走吧。” 北风卷地,百草折腰,夹板之上,李天然与众人立于一侧,水千帆站在岸边。 “水姑娘,你…要保重。”李天然怆然道。 “多谢李兄相救之恩,小妹无以为报,只能送家书于令尊,望他老人家莫要挂念。”冷风侵体,水千帆抱着臂膀立在风中。 他侧头,与那妇人道:“你去准备些暖和的衣物,干粮盘缠都备得十足十,挑匹最好的马,要温顺听话的,万不能颠簸马上之人。” 妇人咬牙怒目,“你在和我说话?!” 李天然冷脸,“你到底想不想成亲?” “好,好,好,你奶奶的。”妇人嘴上虽这样说,却吩咐手下打理妥帖。 李天然看向水千帆,“我们还会再见面吗?” 水千帆浅笑,“有缘自会再见。” 李天然踯躅,转身与那妇人道:“我与她有话要说,你们退后。” “喂!你没完了!”妇人啐了一口。身后众人退后两步。 他喊道:“再靠后一点,五步之外!” 大汉与那妇人道:“寨主,我去宰了他。” “别!事后再说。” 岸边只余他二人。李天然道:“我…如果还能再见面,你我也算是故人了吧?” “公子仁义,与公子为友是我之幸。” “我…”李天然哑然。 水千帆牵过马,俯身整理马鞍,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说:“命更重要,公子莫要执着,稳住她,等我消息。” 李天然看着她事不关己的模样,一股无名怒火油然而生,“你……!” “公子,我要出发了。” ——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天然独凄凄。 “别看了,人家头都不回一下,看都不看你一眼!乖乖做我的压寨夫君。”妇人上前。 “她走远了吗?” “嗯。” “那匹马是宝马?” “最好的。” “那就好。” “嗯?!” “我反悔了。” “李天然!” “就不娶你,有本事打死我。” 第3章 卷一 大船在江面上静立,二楼船舱之内,炭火燃烧,发出细碎的崩裂声。 阁楼两边仆从微曲身体,“寨主,贵人已在里面等候。” “你们退下吧。” 阁楼内,一人细嗅瓶中玫瑰,微微含笑。 妇人道:“都说女人如花,想来也苦,我也早不是这含苞待放的玫瑰。” 那人将玫瑰放入瓶中,“要我讲,男人才是花朵,女人却是这花上的刺,若没了刺,岂不是任人攀折,反倒失了风骨。” “恩公妙语,还请受我一拜。”那妇人单膝半跪。 水千帆急上前搀扶,“绣娘不必如此,此番也多亏你相助,配合我演了这出戏,让你见笑了。” “还请恩公赎罪,在桥上之时,竟没认出恩公,我等在破庙外探寻,发现一梅花鹿身上挂着骨哨,看到刻字知是恩公信物,多亏恩公在哨中藏有信件,我等才不至于坏了恩公大事,也只是万没想到,前些时日救山寨于水火的高人竟…是位妙龄少女。” 水千帆道:“寨主谬赞,我只是恰好听闻,草莽贼寇想要借刀杀人,引绣娘去劫持乔装的庐山剑派,故派人告知绣娘,从中斡旋还靠绣娘自己。” 水千帆踱步到绣娘身前,“只是尚有一事不明,还请绣娘告知。” “恩公请讲。” “一场春雪迎风来,飞针绣蝶百花开,风雪飞针韩绣娘当年也是女中豪杰,虽落为河盗,但劫的都是不义之财,寒冰迎风掌使起来颇费内力,绣娘却未用它伤人,七月飞雪,鬼轿红伞,绣娘费了这些气力,弄得鬼神皆惧,不过是想在下游打捞财物之时,不被他人发现,想必也是不想连累百姓,可为何百姓都传你抓那城中小儿为食?” 韩绣娘拱手道:“恩公明察,抓城中小儿之事,绝非我等所为,不知何人借着我的名号,行此等伤天害理之事,我在桥上假扮村妇,也是想引那人出手,却不想误把恩公当成恶人,闹出这番笑话。” 水千帆道:“可有头绪?那行凶之人竟无半点蛛丝马迹?” 韩绣娘摇了摇头,“所知甚少,实在是难以推断,只知这事不只发生在广寒渡,这附近各地皆有小儿丢失之事。” 水千帆起身,踱步到窗前,似有所思。 “此事甚是复杂,不过最近这些日子确实太平许多,想必那人发现自己被人注意,不敢再出来行凶,眼下倒有一桩更紧要的事。”韩绣娘笑道。 “绣娘所言何事?” “自是为恩公和小郎君举办一场盛大的婚礼,您放心,这事交给我,定办得风光。”韩绣娘眼含笑意看向她。 水千帆忙道:“绣娘当真误会,我与他确无男女之情。” “我明白,恩公难开此口,我如恩公这般年纪时,也是羞答答的姑娘,有我在,不用恩公和郎君开口,这几日来看,那小郎君虽然武功平平,但行事磊落,对恩公百般维护,若是日后为人夫父,定也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儿,恩公对他此番考验,结果已摆在眼前,我看他也勉强配得上恩公,毕竟那可是第一美人,嘿嘿。”韩绣娘上前一步,将水千帆拉回到座位上。 水千帆正色道:“怪我没和绣娘说清,我此番行迹,并非为了男女之事,实乃有一桩要事与他相关,必须摸清他的为人品性,况且这李天然也是五分真五分假,情谊自然也做不得数。” “恩公快些指点我,省得我总做个糊涂人。”绣娘急道。 “桥上遇袭,他与你缠斗良久,定知你是位高手,我若真是弱质女流,又岂能从你手中逃脱,安然无恙?他却不闻不问,想必心中早已存疑,只是配合我的言行,将计就计,若是疑我是那行凶恶人,那破庙之时,他大可脱身,可他去而复返,怕是这当中也有自己的目的。不过,想来他并不知你我二人的关系,此番侠义之心或有几分倒是真的。” 韩绣娘笑而不语。 “绣娘觉得我所言不实?” 韩绣娘转头,望向她的眼睛,“观人之术,我定不如恩公,但男女之事,我也算有几分经验,就算恩公所言皆实,事可假,人假不了,那小郎君对你的兴趣却是真的,恩公莫被理智遮了双目。” 韩绣娘起身向外走去,却被她挡住脚步。“还有一事,望绣娘定要相助,这寒冰迎风掌,除了绣娘还有何人会使?” 韩绣娘听闻她此言,面色骤变,收起方才的笑容,严肃看向水千帆。 “我既问出,就说明我笃定必有此人,还望你如实相告,我有意与寨主结识,全为此事,胁恩以报非君子所为,绣娘若是看轻于我,我绝无怨言,只望绣娘告知。”她口吻平缓,神色却不容拒绝,眼中隐隐透着威势。 韩绣娘轻声一笑,“以姑娘的功夫若想知道此事,大可胁迫于我,费了这番周折,方才问出,也是给足了在下颜面,倒是叫我对恩公更多了几分钦佩。”她顿了一下,又道:“我不愿意说,只是这事实不光彩。” 韩绣娘转身踱步,眼角眉梢似添了几分风霜,“寒冰迎风掌是我师父的独门绝学,向来不传于外人,十三年前我与那贼子相识,他待我极好,二人私定终身,他苦求于我,将掌法心决传授于他,我被情爱迷了心智,竟坏了师门几十年的规矩,事后自无颜留名江湖,故而落草为寇。” “那人叫什么名字?如今在何处?” 韩绣娘微微摇头,苦笑道:“现在想来那姓名也未必是真的,我不知他在何处,不过多半已经不在了。”她又道:“我认识他时,他名为杜衡。” 水千帆道:“杜衡?江湖上似乎未有此人名号。” “所以我说这多半是个化名,以他的功夫总能闯出些名堂。”韩绣娘转身看向水千帆。 “你为何说他多半不在了?” 韩绣娘踟躇片刻,低声道:“因为十年前他去了浮山论剑。” 听到这四个字的时候,水千帆心头一震,强忍激动,面作镇定道:“浮山论剑?共举天下最强的十四位剑客,莫非他在那十四人中,绣娘莫怪,他若有此功夫,何故非要偷学寒冰迎风掌? 韩绣娘笑道:“恩公说的是实言,他并不在当中,但我确定他去了浮山论剑。” 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打断二人谈话。“寨主,不好了,那小郎君自尽了!” “啥?!快带我去。” 楼下卧房之内,韩绣娘匆匆赶去,推门而入,却不见床上有人。 她目光扫视,看到李天然盘起双腿,席地而坐。 李天然眉欢眼笑道:“姐姐请坐。”说着挥手指向身前的地面。 韩绣娘斜乜一眼,“你不是要自尽吗?” “不死,不死,只是撞了撞桌子而已,倒是让弟兄们受惊了。”李天然面作愧疚。 韩绣娘狐疑地看向他,这小子竟和之前判若两人。 李天然道:“姐姐不急着娶我了?” “呦,没看出来你小子这样猴急?” “寨主何必玩笑,你本就无心娶我。” 韩绣娘冷脸道:“什么意思?” 李天然起身,斟了一杯茶水递给韩绣娘,“寨主若真急着拜堂,何必等到现在都毫无动静,我只是撞了头,并无重伤,寨主就急着赶来,说明您也没有要事缠身,可见寨主之前是诓我来着。” 韩绣娘起身,扶了扶额头,“你这小子,到有几分意思,我就是有耐心,我可以等你心甘情愿。” 李天然大笑两声,“等什么?等我爹派人前来?” 韩绣娘闭口不言,看向他。 李天然沉声道:“寨主若真是有心害人,这几日我该把酷刑都受一遍才是。” “那,你想如何?”韩绣娘道。 “在下只求两件事,一,我要见那日桥上的婴孩。二,…” 楼上传舱内,韩绣娘尴尬道:“恩公,怪我露的破绽太多,没想到这小子还有这么深的心思。” 水千帆淡然笑道:“无妨,那孩儿可在寨中?给他看就是。” “这事倒是好办,只是还有一件…要与恩公商量。” “还有何事?”韩绣娘为难道:“他说…说让我把他吊在寨门之上,灯火通明地照着他。” “好你个李天然!”水千帆将茶杯掷于桌上,茶水四溅,“绣娘何须与我商议,您就该砍了他一双手,再不济也要断他一根手指,让他知道你的厉害,省得丢了山寨的威风。” 韩绣娘知她说的是气话,局促一笑:“这…嘿嘿。” 半晌,水千帆冷笑道:“他这是吃准你不敢把他怎样,也试探你我是否相识,想必心中已有推断。” “那不如我所幸就将他放了?”韩绣娘笑道。 水千帆敛眸笑道:“他的棋走到这里,我要是不接,岂不是输了气度,我看绣娘就依他所言,将他吊在城门之上。” 晚风吹起地面桃花,零星的水洼映着柔光,迷迷蒙蒙。 李天然双手上悬,身体在寨门上方荡着,远远望去,他见一人身骑白马,手持弓箭,不疾不徐地驾马而来,她的衣袂在风中飞舞,虽身躯单薄,脊背却挺直无比,一袭青衣在月光之下宛若沁霜。 心中有丘壑,眉目作山河,他从未想过,这话说的竟是这样一个女子。 水千帆高声呼喊,“李天然。” “在。”他也高声应道。 “风急天高,我这弓可不长眼睛。” 他声音震天,“若皱一下眉头,便不是我李天然。” 她的箭破风而出,呼啸而过,不偏不倚射向他腕上绳结。 白马飞驰,昂首嘶鸣,落下的人稳稳坠入白马之上。 她道:“你得意了?” 他星眸微垂,别眼含笑:“不敢。” 弯弯月儿高悬天边,被薄云笼罩,光晕也含蓄起来,两人骑马并行于林中小路。 “若我不来救你呢?”水千帆道。 “那就一直吊着。” 水千帆冷笑,“鬼扯,你赌定我会前来。” 他眉眼含笑道:“那要感谢姑娘,让我赌赢了。” 水千帆牵着马绳,马儿加快了脚步,“什么时候想通的?” 他怡然道:“你跟了我七天,莫要当我不知,桥上也是你出手相救,船舱之时,我说我是李天然,你脸上并无震惊,明摆着就是冲我来的,我武功一般,要是脑子也不灵光,岂不是任人宰割。” “你以为呢。”水千帆看了看手中的绳子。 他蹙眉道:“何苦再拴着我,你我也是患难与共过。” “你既不演了,我又何必演下去。”她扯了扯手中的绳子,李天然身体趔趄。 “这位姑娘,我好歹为你挨了两天饿,我那时可不知,你与那女寨主串通一气。”李天然撇嘴道。 “快了。” “什么?” 她道:“我觉得你甚好。” 两日后夜间,二人行到人迹罕至之处,若非水千帆引路,李天然断想不到世上竟有这样的地方,夜色森然,蜿蜒小径如一条被遗弃的巨蟒,沉睡在古木阴影中,除了清风明月再无过客。 二人弃马前行,约半个时辰后,视野逐渐开阔。 他的眼睛骤然睁大,潺潺流水源自一汪泉眼,袅袅云烟缭绕半壁山崖,这怎与梦中一样? 那个反复出现在它梦中的地方,如今就在眼前,那崖壁上应有题字,在梦中之时,每一次他都未曾看清,李天然手心生汗,心下惊疑,却仍自按捺,面上不动声色。 “躺进去。” 她的声音忽入耳中,霎时惊破他满腹迷思。 “什么?”他顺着她手指方向看去,前方竟是棺椁横陈。 水千帆轻咳两声,面色如纸,目光如刀,冷漠指着一口棺材道:“进去。” 李天然骇然,“啊?太早了吧,我想再等等。” 她撇了他一眼,不再理会他,自顾自地走到前方,躺入另一口棺椁。 阴风阵阵,在林间如泣如诉地穿梭,他抱着臂膀,摩挲着胳膊,默默将一条腿迈入棺椁之中。 他心中思绪万千,她与我究竟有何瓜葛,为何初次见到她时,便觉似曾相识,为何总情不自禁想要护她,她与她难道有什么关联,他心中思索,却渐渐进入梦乡,没有辗转反侧,没有噩梦连连,他酣睡整夜。软席玉枕,他都睡不安稳,今日却觉几分安心,直睡至天明。 他用手挡了挡刺眼的阳光,揉着惺忪的睡眼。“嗯?” 李天然看着自己单薄的内衫,她脱了自己的衣物?脚也被绑了起来。 他挪了挪身体,抵着棺壁奋力从棺椁中坐起,抬眼便看到面前站着一人,那人竟是…自己?! 李天然面前之人,身材容貌和他别无二致,此时正狡黠地盯着他。 “这棺材送你。”那人笑道。 他听声音,确定此人正是水千帆。 李天然苦笑一声,“你竟打的是这个主意,却不想你有如此高明的本事。” “雕虫小计而已,在下逐浪山庄李天然。”水千帆坏笑道,那声音竟也与他一般无二。 他心念电转,“你到底要干嘛?” 她又恢复了自己的声音,笑道:“现在问是不是太晚了些。”水千帆转身,向身后招手,只见一个五六岁的小女孩朝她跑了过来,两只眼睛忽闪着看向他。 “都说了,你甚好,正适合照顾她,借你身份一用,你没意见吧?” “有!”李天然道:“休要胡闹。” “你说了不算,还是在家照看孩子吧。”尾音未尽,她便飞身隐入林中,霎时便已不见踪影。 李天然朝着她去的方向喊道:“玩玩闹闹都随你意,莫要轻易伤人,记得早些回来…” 他独自叹了一口气,看见身旁的小姑娘,柔声道:“小妹妹,你叫什么名字?” “小君。”小丫头奶声奶气道。 他指着水千帆去的方向,“她是你…?” 小君笑道:“姐姐。” 李天然长长舒了一口气。 余光滑过崖壁,他立时定睛望去,终于看清上面所题之字,那是一首无题之诗: 铁马风雷破九霄, 暮云如海月如舟。 不同朝晷怡然霁, 披甲银霜踏浪游。 蜃啖浮裳钩色冷, 梅骨酒魄影为俦。 遥遥碧水千帆过, …… 李天然默念,这诗是未完之诗,应是还差半句,水千帆?他嘴角浅笑…水千帆。 心中有丘壑,眉目作山河。引用自《苏州园林》,作者叶圣陶。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章 卷一 第4章 卷一 李天然刚蹲下身,想哄小君带自己出去,小丫头却歪着头,抢先开口,声音奶呼呼的:“姐姐不让小君和哥哥说话。” 他轻笑一声,温柔道:“哦?姐姐为什么不让?” “哥哥要骗人,姐姐怕小君骗。” 李天然用食指推着自己的鼻子,鼓起腮帮,扮丑逗小姑娘开心,“那小君怕吗?” 小君咯咯笑了起来,眨着眼睛道:“哥哥怕吗?” 李天然笑道:“我怎么会怕呢?” “嘻嘻。”小丫头拿起挂在脖颈上的骨哨,轻轻吹响,她吹地并不用力,那哨声却极具穿透力,高亢而悠长。 “嗷呜…”一阵浑厚有力的叫声传入耳中,李天然只觉脚下强烈振动,夯实的脚步声越来越近,风如刀利,一头“庞然大物”出现在他眼前,此物形如猛虎,却大猛虎数倍,周身毛发雪白,眸如两口深井,正虎视眈眈地盯自己。 李天然脊背倏然一紧,顿时冷汗涔涔。 巨兽腾空而起,跃过数丈,奔他而来,他飞身闪躲,那怪物在其后紧追不舍,一掌便将他拦了回来,怪兽低吼一声,树叶簌簌落下。 他肌肉紧绷到极致,双手作出防御之姿,见它倏然从林间猛扑过来,连忙后退,可那怪兽速度之快令人咋舌,虎爪带风擦过他的脸颊,脸上顿时火辣辣的疼,他出掌回击,那怪兽身形庞大,却十分灵活,侧身便躲过他的攻击,转瞬即逝的空当,又扑到他的眼前,他急忙倒退,脚下却被树桩绊倒,重重摔倒地上,怪兽看准时机,迎面相扑,眨眼之间,血盆之口已停在李天然头上。 李天然思绪斗转,一时并无应对之法,只能紧闭双眼,双手护头,千钧一发之即,耳中忽传来哨音。 他侧头望去,哨声是小丫头吹响的,怪兽闻得此声,头又向前凑了凑,几乎紧贴着自己,李天然紧闭双唇,屏住呼吸,紧握双手,汗水早已浸透衣衫。 那大家伙用鼻子贴近他的脸,来回嗅了嗅,竟转身跑回密林深处。 “哥哥怕吗?”小君跑到李天然身边,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他。 未待李天然答话,便听小丫头又道:“哥哥别怕,小君不让大宝咬哥哥。” 李天然心中气闷,却依旧温柔看向小丫头,“姐姐让小君放大宝出来咬?” 小君点头道:“哥哥不走,小君就不放。”她蹲下身,托着下巴道:姐姐骗人。” “嗯?…她骗小君什么了?” 小丫头歪头道:“姐姐说,你是丑八怪。” 李天然:“……” 他望着水千帆离去的方向,气得笑出了声。水千帆,你好得很。 —— 五日后,繁帝城集市上,门楼鳞次栉比,叫卖之声不绝于耳,卖炊饼的汉子粗着嗓子吆喝,酒馆门口的跑趟殷勤问候,笼屉里窜出阵阵白汽,手艺人手中的糖人眨眼便鼓大了肚子,锅中饺饵上下起伏,翻腾着人间百相。 水千帆骑着一头毛驴,踏入此城,毛驴脖间铜铃叮当作响,黑亮的毛发在眼光下泛起乌光。她口中衔着一根狗尾草,侧目睨着街市两旁。 “喂,你看那人,真是好看,不过怎么骑头驴……” 水千帆的视线寻声而去,几个少女在胭脂铺前频频侧目,当中一位身披天水碧斗篷的姑娘,不耐烦地瞥了一眼,随即倏然抬头:“是李天然!” “是……李郎!”少女雀跃。 水千帆微微颔首。 “他在冲着我们笑诶!”其中一位姑娘道。 “什么我们,是我!他分明看得就是我。”身着天水碧斗篷的姑娘嚷道。 水千帆凝眸,这姑娘约莫十六七岁,长得颇有几分明艳动人。她长眉一轩,心中动念。 她从驴子上跳下来,三两步走到胭脂铺前。 几位少女惊呼连连,见她靠近,又都将头低了下去,脸色绯红,只有那着斗篷的少女仰头望着。 “李公子,今日怎么骑驴出门?”一旁姑娘呢喃。 蓝衣少女高声道:“你懂什么,这叫魏晋风流,我说的对吧,李少庄主?”说着含情脉脉地别过了头。 “小娘子长得真俊。”水千帆撇嘴笑道,又向前近了一步,离那少女仅有一拳之隔。 那少女轻咬薄唇,娇羞地将头低了下去。 “你喜欢我?”水千帆漫不经心对蓝衣少女道。 “啊?”蓝衣少女轻声惊呼,微微抬头低声道:“你…你怎么这样问?” 水千帆没有理会那少女的话,又道:“你们都喜欢我?”见几位少女面面相觑,她接着道:“喜欢就喜欢,有何不敢承认,只是作我李天然的妻子,非要这天下第一人。” 少女懵懂,“天下第一人?” 水千帆故意高声道:“我娘子自要才情无双,武功盖世,容貌绝尘,样样第一才配得上我李天然,最重要的是:她要是这天下第一懂我之人,姑娘觉得自己行?” “你,……你” “你什么?我看姑娘还是差些火候,”水千帆了扶额头,笑道:“姑娘别气,是我说错话了,不是差一点,是一点都没有,哈哈。” 少女愤怒地向她挥手,吼道:“李天然!” 水千帆一把推开,坏笑道:“做妾倒是可以考虑。” 众人惊异怒骂之中,水千帆又重新骑回驴上,她半骑半坐,翘着二郎腿道:“记住了,我是李天然,谁想作妾,去逐浪山庄领序号牌。走喽!”说着,她拍了拍驴屁股,那毛驴便架着她她噔噔地跑没了影。 那蓝衣少女再也忍不住,霎时泪如泉涌,指着那远去的背影道:“李天然,我讨厌你!你这个登徒子!” 驴背上的水千帆得意地笑着,心道:“李天然,这礼物还不错吧。”一缕晚霞映入眼中,毛驴颠地她轻咳两声,她抬头看了看前方的牌匾,笑容渐渐消失,她这是干什么,他又不是……他,平白无故吃什么野醋。 前方的酒家人声鼎沸,门口的看客喝着茶水,吃着节果,人头攒动,醒目“啪嗒”一响,众人齐喝:“好!” 水千帆将驴子栓在路边,头上带着一顶斗笠,脸上多了一圈络腮胡子,从驴身上解下一个长长的布袋,挂在肩后,走到客店中西北角的桌子落坐,店小二迎面跑来,打量她一眼。 “客官要些什么?” “一碗牛肉面。” 店小二又道:“抱歉这位客官,这楼下是听说书的地,只点一碗牛肉面恐怕不行,您要是只想吃面,可以移步到楼上。” 水千帆摇头道:“我就在这,”说着从怀中取出摞在一起的五枚铜钱,中指一捻,正好排成 一圈。 那店小二又瞟了一眼水千帆,收起五枚铜钱,道:“客官稍等。” 说书人的声音渐渐高亢,“话说当今江湖,后起之秀还属仙门四剑。”见台下看客听得津津有味,说书老叟故意捻须晃头,闭而不语。 见几位喝茶的客人撇了撇嘴,从荷包中取出铜板置于香炉之中,那老叟方道:“这绝妙四剑分别是:水月,惊鸿,风雷,寒霜。如今名声最胜者还得是惊鸿剑客梅渡华,梅渡华何许人也?那可是极有可能成为下任庐仙剑派掌门之人,不过就算不是他也无甚关系,只因这四剑皆来自庐仙剑派,任谁夺得第一,都是家门之内的光。” 一旁看客岔道:“就不可能是别人,何着高手全在他们家?” 老叟仰头眯眼笑道:“绝无可能,庐山剑派是天下第一宗,那可是用剑之尊,寻常剑客连山门都进不去。” “从来没有人进去过?”一旁垂髫小儿皱眉道,还未说完,就被家中大人捂住嘴巴。 老叟叹了口气,“唉,要说有也是有的,不过都是十年前的事了,再没有那样的光景喽!” 台下几位江湖人士连连点头,他们自是知道这老者所言非虚。 十年前,浮山大战,名动天下的十四位剑客一夜之间一齐消失,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十四人中有中原武林的各派翘楚,也有声名鹊起的异族高手,总之那一战之后,当今武林已然青黄不接,年轻一辈中的高手屈指可数。 “没人进去过,怎么知道腻害呢?”垂髫小儿掰开大人的手指,将头噌地一下钻出来,又悄悄缩了回去。 一旁的长辈温柔地责备一句,那小儿做了个鬼脸,又转头看向说书人。 “问得甚好!要说这庐仙剑派厉害在何处?那自是旁人想都不敢想的,习武之人皆知,百般兵器以剑为尊,用剑之人若想证明自己,就要去这世上最强剑宗——庐仙剑派!”说到此处, 老叟拖长了尾音,高着嗓门道:“匡庐山上,共设五处关卡,用剑之人皆可上山挑战,若是五关全过,便可成为庐仙剑派内门弟子,受掌门剑仙亲自教诲,这是何等荣耀!” 旁人忍不住接道:“有全过的没有?” 那老叟撇嘴捻须道:“诶,上山挑战之人别说五关,十之**竟连山门都进不去,在第一关就被门口的看山小道打败了,不过要说五关全过者也不是没有,这二十年间只有两人过了五关,一个就是当今剑派的首席弟子梅渡华,另一个嘛,自是…” 没等那老者说完,“嗖”地一声飞来一箭,正射中那醒目之上,老者吓得连忙躲到桌下。 “杀人了!救命啊!”门外顿时沸腾。 水千帆顺着箭羽方向看去,热闹的并非是此间客栈,那箭是从对面射来,对面牌子上赫然写着四个字——宝月钱庄。 “快把银子交出来!”对面钱庄内,一个蒙面大汉将刀架在伙计脖子上,大声斥道。 水千帆侧目一瞄,对面钱庄内,七八个蒙面之人将钱庄里外围得水泄不通,钱庄内几个护卫手持兵刃和这几个悍匪搏斗,很快便落了下风。 “嗖”的一声,又一箭射了过来,正落在水千帆眼前,箭射来的一瞬,她随手抓起桌上的布袋,随即又放了回去,只见她四指并拢,十指与中指间夹起一根竹筷。 “嗖”地一声,对面钱庄内,匪首手中的钢刀应声脱手,竟被一根再普通不过的竹筷贯穿刀镡,牢牢钉死在了墙壁上!匪首捂着手腕,骇然望来,虎口已是鲜血淋漓。 他与一旁之人说了几句暗语,意会同伙儿碰上了硬茬子,便皮笑肉不笑道:“对面壮士,一看便是练家子,交个朋友,今日行个方便,我等以五百两酬谢,还望笑纳。” 水千帆将头转了回来,背起桌上布袋,笑道:“下次。” 话音未落,人已飞落到那大汉眼前,“啪”的一声,单掌击中大汉肘下,大汉连声呼痛,那手 已然断了。 众人见此,齐挥刀砍向她。 她身形如烟,步法似幻。以指为剑精准点向关节最脆弱之处,匪徒手臂顿时酸麻垂落,众人惊讶之即,她却倏然出现在其中一人身后,一掌拍向那人背心,大汉应声倒地。 其余几人见此,不敢轻举妄动,靠近门口的几人一只脚已伸了出去。 水千帆双掌内收,运气御风,反向推掌而出。 “啊!”门口之人惊呼,急忙收回脚掌,那门竟被掌风吸了回来,“哐当”一声关上了。 不过三两个呼吸的时间,方才还凶神恶煞的七八条壮汉,已横七竖八躺了一地,或抱臂蜷缩,或捂腹干呕,彻底失去战力,呻吟声此起彼伏。 水千帆踱步到那被钉死在墙上的钢刀前,伸出两指,轻轻将那根深入砖石的竹筷拔出。 “哐啷。”钢刀落地。 她拉开钱庄大门,日光重新涌入,在说书老叟和众多茶客惊骇欲绝的目光中,她若无其事地走回自己的座位,津津有味地吃起那碗牛肉面。 她夹起一块儿牛肉望了望,又放了回去,见店小二从身后过来,一并将那筷子也放下。 “这位客官,家主有请。”店小二恭敬道。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章 卷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