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莫》 第1章 入网 北方的星空很美,命运不同时,有极光渲染,偶尔耀眼的彗星划过。眼下大势,是无尽绵延的战火,血与硝烟同嘶吼浸润天地交接的空间。挣扎的人们,为了信仰、为了利益、为了自己一家草民流亡生存。 郎中将死在敌人埋伏的流石下,一眼望尽虚浮的平生,心中憾然…… 无数双手停在峡谷里,无能且不懈地与黑白无常抢夺这些战士,他们是迟来的支援,是抓住九死一生机会的人。 “神医,神医。”郎中无数次被这个称呼包围,群人拜天道庇佑歧黄,他自己恍惑了会儿,叹着命硬。多少更该活的死了,阎王这桩买卖算一笔气鬼的糊涂账。倏地,身上伤痛和精神翻覆刺激,泪水在连串哀情中湿满衣襟。 篷中还有个生息微弱的人。这些时日他除了给周边的伤患问诊,便是助这位活死人起死回生。五脏与神识,均乱得难纠毫厘,只能慢慢稳定,非个几年根治不全,其实眼下这小生还能吊着口气躺在他面前,也罔悖常理。时世荒唐,多为战所害。 “柳大夫。”一泉轻柔的声流,和尚领着一个俊逸的年轻将军站在帘外。 柳双,字羽出,横空济世的神医,北方修仙门派掌门的大儿子。自成一家的医术登峰造极,数十年容颜不败,桃李绵连天下。 “贫道与愚弟错罪,让家君险将失了性命,天地可怜,柳大夫对鄙府的再造之恩无以回报,愿效犬马之力拜谢大夫。”一时拦不住两人利落稽首。 “空祈法师和这位将军快快起来,二位言重,粗陋不才,不讲这些规矩。”柳双又详细交代了下病人的情况,二人神色复杂地走近看望了一番,便离去不作打扰。 榻上人的气息几度跳乱,柳双专心调气度理,又数日,病人幽幽转醒。 柳双回来时,就见里间空荡。相当意外这人不怕天皇姥爷的性子,匆匆往外头找人。 最后竟探到荒野最近一处湖泊边的树上,眼见着大剌剌懒卧着的病人却是衣容得体,心中涌起阵阵荒唐诡异。他掩下焦急却没法制住生硬钻进嗓门的笑意:“慕**人……”真是怪胎。 不知盯着天琢磨什么的董年闻声看来,朝他招了下手再自顾沉着望向远处,柳双心道那我倚在树下陪你吧,目光淡淡在附近转了圈。董慕轮轻巧落下,直抓着他上臂把人拉起揽肩带怀里,尝到沁进体味的药香,便促狭:“大夫好生会找。” 柳羽出身形比董慕**些,温良地全然顺病人的动作,脚下依着往回去的步子,天色尚早。 他缓和地笑了声带过,转言:“慕**人闲情雅致。” 董慕轮受了这话,搭在医生肩上的手为表达不怎么爽快的心情而不轻地拍了几下。 医生示着弱无奈看他:“我实是弯绕了好多才感觉到大人的,您在树上是干嘛呀?” 他俩仿佛过去就相识,认真对视着熟娴聊起,笑语在略显稀疏的绿荫里打旋。 “因为环境好些,我看着顺眼就选了在这小憩。”他不假思索接着说,“喊董年就成,能救起我的得是个神医了,你这长相是柳羽出大夫。大夫,是谁把你请来救我的?”服了,想死居然没死成。 读到董年明显的未尽话,合着气压沉沉透露要找人算账的怒气,柳羽出默默出卖:“你的俩儿子。” “反了天啊,不孝的东西。”他按捺不住地自己往前冲了挺远,有点邪门地选了个地在那兜圈子。柳羽出留意着走过来,他头皮发麻问他:“我哪来的儿子?”柳羽出描述一番,他边品边冷笑:“以前救的两个不懂事的娃子,真是辛苦大夫了。” 柳羽出点了他几个穴:“多注意静养,心境平和能舒坦些。”董年只觉得四周更吵闹了,自然万物熙熙簌簌,人烟带来的响动随着他们距离的拉近大了起来。 “柳双,倒大霉了哈,你现在这条命,是朝廷派人救回来的,就那个叫空祁的和尚。我和那俩儿子,你以后和我们三一起效力皇帝,干些积德的机密要务,晓得了?”董年改了一副端庄大气的面相,手却蛇一样已经钳在柳双脖子上,他的声音变得又冷又低,“查过你,是个机灵能打的。要你跟着大部分赖我,我这病得你帮忙收拾。” 柳双呼吸窒住,难受地皱着五官,连连抓他手,肯定自己的意愿:“逢之我幸。” 董年不好意思地先行,留下一句:“哥哥,多有得罪。” 柳双愣是在那仰面欣赏了会儿美丽的星空:“……”怎么画风突变? 不多时,他们前后脚回到一间帐篷里,面面相觑。临睡前,柳双给他调了会儿身体。分明一切和前些时候一样,仍是具枯槁没有生意的躯壳,好像那个鲜活的人是大夫太渴望他被治疗苏醒,故在白日做的一场梦。脖颈的指印,喉间血锈气,湖边树和草带回的味道。在战争中,一个小医生也可能会在旦夕间巧合地搅到征伐的浆糊里,成为某派某角色。 柳双得知半夜有什么扒在自己床边后,迅速认可了一切真实。 因为轻功了得的“小儿子”何池还没处理完杂事,只有空祈和尚过来看活了的董年。他感觉像对连体婴,董年到哪,柳双也到哪。前者稀罕有人紧密关注玩得不亦乐乎,后者碰到个猎奇实验材料兴致难分。其他人对这插不上手,都默不吭声。 “老年,叫我们去北方端一窝妖怪的巢。”他们现在在西部,得往东北去。 柳双询问他俩:“何池在南边,他也往老巢的路上走吗?” 空祈温声:“理论上是这样。” 董年贱兮兮地掐着嗓门:“但我们的何大官人想一出是一出,这次就要先找我们过来一起去,可能是怕了吧。” 柳双只点头:“那我一路跟好三位。” 他们刚驾马骑出百里地,滚滚烟尘就带来了一个人影。“小祈,想老子没!”很痞气的一嗓闹腾地刺过薄纱样的距离,带着常年风沙侵染形成的低哑,他腾出双手来卸发冠绑作高马尾,三人三畜纷纷侧目看去。 这大聪明原是只身赶到前头,领了匹好马折返回找他们,像一只送信报的鸽子,看不见常人以为天南海北的阻隔,来去只扎头扇翅飞。把技能都海量泼在速度上,名曰:天下武功唯快不破。 策马撞了和尚一把,空祈幽幽啐了声:“何江涞。”何江涞没理他,倒探到柳双更前左思右看,欲言又止,不防被空祈痛击了肚子,落到了队尾去“哎哟哎哟”。 路上三日,柳双照旧给董年运内功调息、熬中草药服下。董年夸耀着自己这身是拜任务里被下了狠手,走火入魔给害的,他钟情于吹鼓他的敬业光荣。柳双就笑着应和,他和这三人两相好奇,便也互诉了所遇的趣事。虽然彼此的谜团不尽散开,来日却长,以为不急一时。 天际鱼白,夜里生的火被熄下。一行人速度向前,这几步路,快到了办事的村子。 这里张灯结彩、热闹布置、眼花缭乱。楼房之间有很多绸缎横贯装饰,明明大红大紫更显喜庆,这里尽使的是蓝色料子。 物都纷繁,但人流不高,隐隐流露出似世外桃源般温柔宁静的气息。 这儿是个临海的地,据情报说这里有些神话因由,祖辈代代传下来的规矩吩咐后人:可许经贸,令禁牧鱼。 也是奇葩的很,偏这地实在低调,外地人耳中无法流传,顺以加之嘲笑。 不知这里藏着怎样的秘密,上面叫他们这样一丛人来,分明既耗费部门时力,又冒犯打搅这平凡得可爱的小县,两边尽是无法吃着好。 不动声色地歇在旅店内,又抱团去摸索打探。可这除了些小习俗,再无异于平常的其他地方,本土人和善热情,一些忙于耕种,一些累于经营海口生意,热热闹闹地赚点小钱,不亦乐乎。 第三天,何池约上了一艘大船,好意顺路捎上他们玩玩。 董年勾搭了个水手闲聊,给他说了什么这里一直太平,往返顺利,海偏爱它的子民。同这些时间他们知道的没大差:管海的那位神和他的爱人的住在这,所以是块不可冒犯的宝地。 人们规矩地活着,并且钟情于编演讲述神与爱人的戏剧,以此为理由和荣耀,总是装点着县里,犹似日日重复传说里恋人的婚宴之况。 一切浪漫也似乎暗含莫名。呆板单一的村子,是纯粹因为信仰,还是源自恐惧、威胁或者洗脑。 船上的人们唱着出海的歌,接受了一小段颠簸的浪花,大家都忘了今天载的四个客人。 失散就发生了。 柳双下意识去找更为熟悉,同时也孱弱而不得已需特地照顾的病年,喊了几声,响起一个幽怨的声音:“柳双,看来董老爷不在附近呐。”是何池。 此刻俩人处在莫名的情况里,真切感受着他们在飘渺中被寒冷均匀地裹挟、融合,无头无脑,却难以更多动弹地被困在这。 光无法传到深海中,于是外面是白天还是晚上,时间在怎样轮转,他们被彻底隔断。 微弱,感知,波涛时不时掀动。头晕脑胀,昏昏醒醒,实在遭受着缺知少感的折磨。漫长,宁静和混乱交杂的乐曲,谱写着古老小海镇的传说,新旧岁月亲昵相抚啊……深陷魔咒中的外来者随海流起起落落,情感渐糊,认知淡淡漠了。 柳双感觉自己的情绪、信仰、记忆都变得浅弱,如一双温柔的手在他灵魂上流连不舍,却很轻地把所有他能留下的意义剥开,冰冻中头脑也沉沉麻痹。丧失尽了,便将永远变为一张白纸,终结于这场旨在干净的清洁扫。 在记忆缺破时,藏起的那章也丢了遮挡,嘻哈着轻快浮上心尖。漫天脂粉气不计数,偌大大方红粉市,条条四野来朝痴情汉,臆想它……我这大夫为老不尊,怎的还是没放下……既然至此也不愿长念,于是更被快快褪去。他感觉自己没了心病,连带喜怒哀乐,哪怕如何的作为,再没什么值不值和怎如意,水爱化作朵朵明朗的浪花,解去人衣的重量。 陈年烂,剩近来果。那便不似痼疾,瓶子只当晃了两下,存的那稀松两笔淡墨画的董年就叽呱舞爪地散去,太没痕迹。董大人若是能亲自体会到这般,是要好生作忖,最后阴暗报复的。 围栏边在暗暗观察中由怪奇放倒的四人后来被水手搬去了床上,何池最早醒来,数十年中见过的迷障花招多如蚂蚁,自觉不尴不尬地没躲去中招。在他反思谋划,再吃点东西的功夫里,另俩先后醒来,剩董年四仰八叉地不理人事。 他的经络就是个傻毛球,大夫是变出了三头六臂来回折腾,清汤大老爷才能高抬贵眼,含笑坐起来。 何池和空祈窃窃讨论了一番,此刻惊疑不定地看过来,何池有些抓耳挠腮般坐不住,空祈不知道是修的哪门子半僧不着调的佛,此时印堂颇有些发黑,也是阴晴乱窜地直钩钩盯着。 柳双只道莫名又滑稽,那二位交换几个眼神,过了会儿顺溜地编造了由头须他离开去做,人一走那俩就闪到董年跟前,按耐不住急急问道:“老董,你和那大夫什么情况,我们这些天可一直看着,你快些讲讲。” 董年没鼻子没眼笑得枝叶簌簌:“你们正事不查,穷追乎我作甚,你们要考举啊?小毛孩儿个个的都不晓得自家屁股几个眼,尽爱喷屎!” 空祈不搭理这口废话:“那大夫我们不晓得,你就是心思不寻常,这可不是平时办案讲那鬼什计谋,关门说话,家长里短,你不给个交代不像话。” 何池眯得贼眉鼠眼:“老爹你摸摸那扑通通遭小鹿乱撞的心,百来年一次铁树开花,这可是你看对眼领回来的咱娘呐?” 大抵是报应,直来直去不顾他人死活还贼喜欢戏多作妖的人,带出来的娃多半也是同一条路子。 董年一时百感交集,悔不当初,复杂张乱的念头捂得心头淤积起血来,他沉痛的看着那龟儿们,呐呐叹气:“二老这些年来也没见哪位有成家室,这方面我可比你们通透多。”话落就是连连摆手,一派不胜其扰样。鉴于这俩非他亲生,这意思便是老不死在暗示自己缄口不提,怕是莫须有的情史,“想岔了,我与他同与你们并无二般,并无什子断袖意,呔!”冤屈不已,愤愤然恨铁不成钢。 他眼睛咕噜转一圈,掐了星星泪花唱戏道:“柳大夫悬壶济世,是个善人,近来有横祸,他命不该绝,我不过是高山流水……”就只低头小口啜泣,懒得理睬他们。 这人稀碎的情感理解难以让人信服他真的能谈上一段金玉良缘的佳人,也没曾见哪家的伯牙子期不大谈那结缘的琴音,怎般的如山啊!又怎般如瀑!反倒是偏偏钟情于动手动脚,像个苦了几百年的老妖怪贪心地扑食,将忍又难抑的寒酸样。旁人顶多舌头尖咂摸点异常味儿出来,和他鬼混了几十年的将军和尚是看着这厮眼巴巴的种种在心里捧腹大笑。 可乐着那柳大夫怕是旁人中木头的呆瓜,他只道二位小友莫名其妙,不知已将遭老罪。虽然这大夫其实并无所谓,他爱唠叨自己是哀莫大于心死,悲莫过于无声。 也话说那董年摸着良心确啊确是坦荡真诚的告诉他们:“想岔了!”自掐那佛书的——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搞的空祈那倒霉和尚心里一阵毛。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入网 第2章 海县 海上鸟飞鱼跃,天空碧蓝,日光颇有些咄咄逼人。柳大夫走开了些路便悄悄折返,一鼎不易察觉的大罩将那个房间裹住,大夫咂摸着这个精妙的障眼法,踱了两步走成个圈,轻且慎地把手压到木墙上,偷听那里头人自家长里短皮毛起,扯至快意江湖的蒜皮。大夫试着拿开手溜达两步再覆上,仍是能很好承接上方才断下的叽里呱啦。寻着也没啥法子来探他这小队的底细,着实呐,没必要费尽心思来钻磨救命恩人的根底。翻转过一遍那些对话,暗暗在肚子里笑了会儿,健康的红浮到脸上,大夫飘忽两下衣摆离去了。 晚些点,何池咽了几口柳双带回的酒,董年扒拉着大夫煎的药,四人就着海中风浪和甲板上水手的喧嚣,犹如当真品着什么不错的菜碟,絮絮叨叨谈起今天的事来。 董年首先大叫,自叹着没什么可说,怪他身体抱恙,大概迷了两下思绪就昏了,最后才醒来这事也强调了病躯这点,其他人听了只好不去指望。 空祈惭愧讲自己求佛所学不精,杂心被激起,看到过去的心魔浅淡地扑上来。 柳双道最初听着河池的声音,后来浑身都瘫了,脑子里的东西和五感持续被遗忘和麻痹。 何池忙着附和:“我同羽出情况类似,过往记忆里头一些顶恶心的事情爬起来想重拳痛打老子,但最后落下来的只同棉花般,再后我就仿佛魂失了部分。感谢那古怪,虽不知何由地放过了我们……” 不算董年,这受的分别是放大和抹去**的两种攻击。 柳双见着曾经俩娃子的队长现在的虚美人,在认识以来第一次毫不戏谑地蹙眉:“年年岁岁出海的船只繁多却从无此例,偏单挑我们针对,猖狂。”他把留有药味的破碗咯吱咯吱地散火气,“卑劣的警告。”笑着纳了宽容的神性,把碗扔回桌上,吆喝其他人不要动作,惟等回岸。 总司部的灵卦占出这里有大凶象,能在各种麻烦事里无往不利的董慕轮接下了它,一项卜师们专门待他承接的任务。那么有所异样,总好过海不扬波。 他们商量好不再对外界做出探查类的术法或道具,并进行了一些自我屏蔽以弱化存在感。随着贸易的船只搬运货物、买卖交易,兜兜转转回到海县,一路再没有异样发生。除了本地人们每天仍然挂在嘴上的海神故事和渺渺空灵的海歌,没有什么再区别于其他平凡的众生。何况如果不是上面的任命和遭遇的幻境,一切只是一个略有特殊的可爱的地方。 再次确认过耕地里,肥沃的土壤和丰硕的作物真的对他们毫不排外后,眼下发现的异象就只在海里。 从很久很久以前,这里的人们记录传下了这个故事,写作《霜冻流年》。 若抛开主人公的身份来梗概,就只是一个平淡的故事。 这里有一个世界上最黑的山窟,无所属的至暗渐渐孵化了自己的意识,因为被汲吸了颜色,岩壁中有几分无光自亮的意思。随着周边人烟的建扎,零散有误入的顽童发现了这座洞里形容肮脏而黑湿的东西。他们惊吓着逃走,兴致起来时则结伴过来征伐,“东西”就像一个愚蠢的蹴鞠,在粗粝的家里被砸得四处爬滚。“球”在没有其他引导的年岁里,学会了坚硬、逃逸和攻击,最后它隐藏了自己。 当年的孩童长大,在航行于海面时,他们大声笑闹起儿时遇见的不明状物,如何团结着围攻和追逐、如何四蹿着躲避和反击再到一切的戛然而止。 海里的一条鱼正游经此处,它的修行路上还缺些历练。化成人形的他寻着水手们话里根源的味道,追溯来到被隐藏的地方。 “我摸索进这个洞,它很深很大,是我见过最黑的地方。比海里最深的泥地和洞穴还黑,像没有任何生物一样封闭式的安静。巨大的压抑使我的生理想要退却,但我想到了我的目的,就否决了我首先的不适,我安抚我的身体,在一处地方躺下。 经历着不知多长的时光,向这里的那个生物表达我的无害。 我已经化作了石壁的一部分,在感知到被一个潮湿冰冷的事物触碰时。 原来我还有温度吗? 在漫长的触碰中,前所未有的寒意在我身上蔓延,我的心慢慢软化下来,流年一寸寸被霜雪冻结。 我是一条于这个世界没有什么轻重的鱼,那天平静的海面下,我听着人的取笑,一边无端地愤怒,一边无端地心悸。不知他们的声音有怎样的咒语,催促我一定要来到这,就像是大道命定的法则。 我来了,我等待,然后我遇见了你。 我们在余生的接触里写下了淬着冰的歌,我把你安抚在了海底的洞里,你一天天一点点接受了海,我们一步步往前,像那段霜冻流年里,我接受着黑,你接受着我。我们好似说着这一生的缘分多好多巧,海里的福泽随主,点点滴滴连绵不尽。” 四人复盘着这个故事,柳羽出笑道:“结尾模糊,但较全篇的表述还蛮诗意的。” 何江涞状似抖掉身上的鸡皮疙瘩,斟酌了下:“一条鱼听到一个洞里的黑妖,爱上了她,在他的陪伴中黑妖也爱上了他,他们回到海里慢慢成了神的故事。” 空祈温和地拍着他的肩,像要普渡众生:“心有灵犀、陪伴和命中注定。” 董慕轮打了几个大哈欠:“统共这点事看得能默写了,和我们的遭遇没半截狗尾巴草的关系。”他无聊地掰扯着点心嚼着,瞪着俩倒霉鬼,“一来显而易见,这情报是个不中用的废料。二来你们把我教的当屁吃?这种东西真真假假的,等下乱信着丢了命打哪捞?我要以前那几次,一口气都没上来,你们遇到这案子这脑子,不是急赶着下来见我?眼睛就晓得逮着点眼前的狭窄角落里的垃圾。” 两个鬼不知道哪惹着他了,只是瞎承着不是。他们不太懂这个老油条是分析到哪一步,在回头嘲笑他们,还是因为别的原因。眼下不能出海,海神的故事里,照董慕轮的意思,也没有能启示他们被攻击的原因,一派一筹莫展之感。 柳羽出左看右看,倒是品出这个家怎么这般拧巴,那俩娃挤在一起,跟自己和董慕轮拉远,位置连线呈一个瘪长的三角形。 因着没人说话,他顿了会儿先去细细检查董慕轮的神色,又靠近了几分,排去点心味嗅他身上的味道。董慕轮还是没出声,但放缓了气性,把手腕露出来。或许心情还是不太好,他恹恹地坐着,半阖着眼睫来看大夫。 柳羽出搭上三指先后在左右两手上切诊,四人脑子里各思忖自己格局能想到的线索。 脉象还是一如既往的乱,照旧得睡前调理一番,所幸没有加重。他鉴于不背负那道不是但胜似父亲的威严,能平视着董慕轮:“假使眼下就是话本里的处境,海神针对我们可能是因为我们身上和那帮欺负他妻子的人有相似之处。” 董慕轮眼波里倾倒了笑味,嘴上憋了会儿,还是没出声理会,只摇摇头。 何江涞就扯着空祈凑前一点接上:“海神应该是大度的,遑论神,这还是一个爱情和神路都美满的神。他的妻子既然在能够懂得攻击,越来越强大以后倒去修行隐藏的法子,想来也是大度大气的,不应该会因为话本里现有的什么矛盾和缘由来讨厌我们。” 空祈转着佛珠垂目:“海县受海神庇护,神爱戴子民。不知是只有我们还是外地人都会出海遇到幻境,但报告里并未提及,只是占出此地大凶,或许是因为我们的目的就是冒犯神……大凶之地民生如此安乐实怪,惟有那幻境符合对这里评估的危险程度。这位神就算是攻击我们,也只是略施小惩,像各退一步劝我们离开,确实是一个温和得值得爱戴的神。” 董慕轮话说得都有些牙酸:“空祈,大凶在咱上头那的规定,就是个能搅得天翻地覆大乱的坏玩意儿。到能被占出来的程度,管他多么菩萨热肠的东西,都是病入膏肓没法回头的,他的因果势必把天下带向毁灭,他妈的无解。” 空祈不转佛珠了,认真和董慕轮对视,很确凿地郑重告诉他:“我知道,我们要解决这件事。我只是分析我们要打交道的这位神的性格。” 何江涞暗戳戳挤他:“和尚你不敬神佛。” 柳羽出觉得虽然又骂起来了,但气氛多少有变化:“我们下一步做什么?询问当地人我们的幻境还有去戏班子里看看?” 董慕轮抱怨着肚子撑,闲着回应:“成啊,明天何池空祈去问人,我和大夫先去戏班看看,你们问完也过来。” 柳羽出咂摸出了些味道来,就静静靠在一边淡笑着听他们叽叽喳喳。何江涞嗷着肚子饿了,要去折腾点吃的,空祁和二人说笑一阵,以不打扰病人修养为由告辞去。 总也捂不热的一面凉意带着主人的味道拢上来,董慕轮眼波转遛不停,阴阴开口:“神医今个又在瞧什么热闹?” 神医就描他手间的纹路,一丝丝渡去些功力作针,鼓捣起难缠的脉络,嘴上不知累得絮叨:“那俩孩子担心你担心得紧……生死门前走过一招,大人于他们来说肯定是极重要的恩父好友,那些不省人事的日子,他们踱步来去痛苦得很。大人也是这般,舍不得人世放不下心,今天出事回来,对他们只是敲打责备,光恼他们怎么做事还笨不出息,气乍乍地明明已知晓个大半,却摆着难题看呆子怎般解。” 神医叹叹气,哪怕百年见过太多事,仍是觉得心里有些发酸。他想着这家子人的关心和爱怎么偏偏变扭不说,这边大人一双玻璃子定定盯着他的眼,不知所思。俩个年岁上来的家伙相视无言,又好像有情绪的声音叮叮咚咚化为春水。 直到将得睡下,神医欲拂袖去眠,大人吟吟送着的曲子拦腰闭下幕,他挺骨凑身,勾起的唇咧到梁上,神医的面容八风不动,默默动念瞅他的瞳色混不混浊。 董年:“大夫不避吗?和病人都这样关系?” 柳双从喉咙里低低笑着:“面如凝脂,眼如点漆,君是神仙中人。” 董年骂着开了眼了,俩人莫名较劲,只不服输。 董年:“你觑觎我。”见柳双摇头,他鄙夷着嚷嚷,“老大不小了还弯弯羞羞。” 柳双不知该怎样抵抗,活络了舌头想说话灵巧些:“是在下有些犯迷,总无来处地企图亲近大人……” 董年脸色杂得能炒一盘菜,没料到这厮好似来真的。 柳双也是愣了愣,笑面瞬间戴上:“陪大人瞎闹,不真。就望大人带在下投明做事,平生此乱中救得生民。” 董年摸不着头脑地看这大夫犯抽,自在柳双的羽睫上出神,他的睫毛好像世间第一长和密之人,眉眼骨相实在清淡,单看就缭绕着一分慈悲的出尘和一分入世疾苦的坚毅。 骨重神寒天庙器,一双瞳仁剪秋水。 回神时不记得刚才说了什么,自己已被掖好了被褥,周身因阖目而黑暗温暖,能感知到大夫在旁边的床上深眠。 第3章 戏班 天光绵绵亮起,鸟声嘹嘹。手作坊的人们早起织染布匹,陶艺人家捏起了碗盘和娃娃,靠近着戏班传出吊嗓念白的声音。 有些个早起的小孩在这推搡听曲,四人与他们逗了会儿乐,起身往里头来,戏子们便瞧着他们问是何事造访,稀稀拉拉说明意图,县民实朴惯了,纷纷笑哈哈乐得很开怀。 “宾至如归,莫要见怪!” “是喜欢我们的神吗?恩泽至微的神呀!今日有新的信者要来爱您啦!” “很少有新面孔找来这里,辛苦你们跋涉了。” …… “欢迎诸位来到怜草木戏班。”几个清蓝的姑娘领了位素色长袍的前辈过来,来人头发简单盘起,面容直叫人叹干净舒服,其声如暖玉,温和里夹着清晰透亮的质感。 他噙着笑:“叫我林酉就好,四位贵人如何称呼” 四人报上名,被领至亭内,小厮随后端了茶水、捧了不少书卷过来,林酉道:“我们偏僻小地方,相处中自来惯了,不怎么讲究礼数,要是冒犯几位还请海涵。” 何池摆摆手:“我们也是野人几个,你不觉得有惊扰就好。” 林酉听便吃吃笑了:“都不是事,你们此番响动是想来这听些什么话?” 何池眉飞色舞:“哎呀你是不知,我们好友几个途径海县歇脚,这的风土你也晓得,脚沾了地这片蓝吹得人太舒坦了,硬是叫咱流连几天。谁想昨个出海玩,整艘船的人就我们四人着了魔被魇上!……那番情景,全都坠入噩梦中,绝望崩溃,魂几近散!诡谲的是我们一阵昏厥后又迷瞪瞪醒来!我弟这个和尚神神叨叨,非说冲撞了土地神。也因着连日来东西南北听了几耳朵传说,大伙心里对神生了不少憧憬,就沿路找过来了。”言闭滴溜溜看那些书卷,“这些是你们平日唱的戏本吗?” 林酉听得心惊,这会说:“真是骇事,说轻不轻,说重不重,但从古至今,闻所未闻。不说我们历来信奉神明,遵从祖训,就是本县自记载以来也没有过这样遭遇的外来者。神明一向宽宏,教条也只是大家希望对神明有所回馈才立下。神对我们从无要求,却保千年风调雨顺,外界更迭,邪道**一概不会殃及。这事我听着切实意外至极,好在眼下大家还安好,既然疑惑是否是对神明的冒犯,我肯定为你们解答周全。” 他挑出几折戏本递给四人每人一份:“不少故事里有后来书者的改编二创,最早的几宗是这几本,只看所选即可。等下午唱戏,我们换作这几折唱。过几日正逢祭典,若是诸位还在这玩,可一同看戏欢庆。”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者可以生。”从痴与惘,走向情深意沉,转滑颤拖,节奏急缓,逐渐高亢。林酉倏地看向唱者,眼里亮闪闪的,盛着欣赏与惊喜,俩小子忆起了旧事,柳双思绪里有蝶扇翅,四人都转向刚阖嗓的董年。 董年笑逐颜开,心情因为读本而兴致盎然:“我喜欢这种怜我怜卿的故事,有感而发。”他想去和柳双勾勾搭搭,脑子不合时宜地想起昨晚的尴尬,陡然通了人性,知道不该再去乱拨人家的心弦,便遂了故习,改去招惹何池。 身体顺着华丽的唱腔自发动了,他虽是行家,但也不曾听过这样的功底,难以辨认究竟是天赋,还是怎样可怕的努力,或者奇迹,令之震颤不已。一抹白影追了来,林酉克制着心里的动荡,虔诚地看着董年,仿佛腿软得想要跪下:“前辈若是有意,可以扮上妆相,到戏台那玩味话本,我等也可一睹惊才绝艳。前辈……”一丝丝敬畏爬上了发间,他停顿片刻,继续说下去,“不知前辈可否指点技法一二,林酉实在为您方才的表演倾倒。” 董年乐不可支,满口答应,心里泛起涟漪,某人莫不会呷醋,是否去宽慰两声,闭目出神的功夫又是羽睫羽出的恼上来,想想还是作罢。 翻读书卷,时不时提笔作些钩圈、喝水、换本。他的手被人轻轻捏住,就像暗自设好陷阱的蛇,不知何时起铆劲要得手。董年知道这双温度略高的手不会是那俩带着凉意的人,熟悉的一道道纹路也不属于哪个陌生人,他卸了劲,单手握卷,放任自流。过了阵,柳双团团的焦躁被对方的摩挲安抚散去,但他没有撤回手。 人来人往,流淌过他们交错的指腹。 等到“神仙中人”真要回,他没有阻碍。绸锦拢过面颊,“仙人”要过他的耳朵:“羽出可会唱戏?做不做我娘子?” “秋水”睫毛倒是没抖,但定得有些久,董年看着他缓慢地回神,望进自己沉静的眼睛。“秋水”讷讷地学他附耳:“是懂……懂点,你得教教我,不然得出洋相。” 柳双像是中邪,一股冲动叫他盯着人丰满绮丽的唇出神,堪堪压抑了吻下去的莽行,手不听使唤地贪婪抹了它数下。董年欲开口叫他,拇指就滑进了湿润的腔隙,压上,舌尖被燎得在指端挠了下。 “仙人”因是起身来弯腰找他,背将外人隔在后头,姿势有些不上不下。他的手被仙人抽出来,被那人拿腰间的衣服擦干,不安的人盯着他:“你怎么了?” 董年要被柳羽出吓死了,自打船上昏迷醒来,此人就非常不对劲,对他时不时一副萌动的作态,他稍一试探更是被压了气焰。原地抖落一身寒毛,不知是进是退。 握拳悄悄弥留触感,饮鸩止渴,平息更多的爆发,柳羽出摇摇头:“你信我,我很奇怪,我不是……我是我。” 何池和空祁犹豫着这边在闹什么,走近几步,董年只好转头示意无事,又给柳双说:“你被这里神的残念影响了,别怕,等我们解决完就好了。” 坐着的人想反驳,你有何根据?我为什么被影响了会追着你?如何解决神?神的残念所求何?甚至想问:“为什么信任你?”他脱口说出了最后这句问话。 一个吻落了下来,立刻抽去。身体突然被安抚,舒服得心神化成了水 ,这个人知道我的世界叫嚣着什么,陌生的拉扯感在体内拔河,凌乱难矜。 何池和空祁被派去查戏班其他问题,也去向林酉说他们想明日登台作戏。他俩开始一句句掰扯曲词,柳双投入感情后唱得顺畅很多,心越演越近,他也渐渐自如好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