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弱也要为白月光复仇》
第1章 孑然一身
残阳刺眼。
轮椅缓慢移动至落地窗前,橘红染在他银白色的发丝上。靳司衍微微仰头,血红色的眼瞳在与光线交汇的刹那间条件反射地刺痛,泛起生理性的水光。
“大少爷,请带上墨镜吧。”
身后传来下人的声音。他认得此人,韩亮,别墅的管家,自己父亲身边左膀右臂,父亲亲谁,他就近谁。靳司衍没有回头,沉默地接过,戴上。深色的镜片瞬间将刺眼的世界隔绝开来,藏起那滚滚翻涌的心绪。
他已经很久没见过夕阳了。
一年前,他因被父亲以“严重事故应激障碍及伴有攻击倾向”的罪名送进一座隶属于靳家名下,避人避世的精神病院。直到半年后,他因为摔下阶梯粉碎性骨折,医生诊断后判定其精神状态趋于稳定,可出院居家修养。
在精神病院里的一年不好过,骨折修养的日子更不好过。持续性的剧痛和极其受限的行动能力,连翻身,排泄都需要依赖旁人。父亲刻意的忽视让他的早期康复期备受煎熬,几乎磨灭他所有体面。
父亲在等。
等他低头,认错,亲口承认他身为父亲那至高无上的,能够支配自己孩子的最高权利,祈求重回棋盘的资格。
成为任他摆布,他至亲至浓的血脉。
靳仲明,帝国政务院监察院长,帝国情报与肃清机关的总枢纽。靳司衍身为其长子,虽身患白化病,却自幼表现优异。凭帝国学院政部的一等荣誉毕业,得特批体检豁免,迄今为止最年轻的监察院助理官,也是父亲明面上最锋利的一把刀。
但这一切止步于三年前。
三年前,靳家长子靳司衍力保被指控为联邦间谍的温家,数次违命要求重审,最终却“罪证确凿”,温家全员被判处死刑。靳仲明当机立断选择与长子做切割,亲自审判温家,另迅速扶持起幼子靳司征。
大厦将倾燈将尽,靳司衍走了最后一步险棋,他布局将温家唯一的儿子温彻秘密送往联邦,寻找另一线生机。
然而,他的所有谋划都被靳仲明发觉。
最后传来的消息,是温彻在边境被拦截,四面楚歌,尸骨无存。成为一滩与大海融为一体的血水。
温彻死后的两年,靳司衍可说是癫狂,如一头寻仇的狼,攀扯撕咬,耗尽一切,却也仅仅拔除了靳仲明的部分边缘势力。事实证明,他根本无法与那执棋者,座上宾正面抗衡。他在监察院经营多年的情报网,倒是被靳仲明扫得一干二净。
靳司衍的下场也十分明了,就是如弃子一般被丢到一个角落自生自灭。
角落里,在无数个被药物和寂静填满的昼夜,他想了很多很多。他意识到自己走了一步大错特错的棋,过早暴露软肋和锋芒,使自己陷入被动的境地,也给了自己那一直蠢蠢欲动的弟弟一个绝佳的机会,顶替自己的位置。
消沉之后,冰冷的床沿唤醒了他。
哪怕是死,也不能只有自己和温彻。
所以他表演温顺、配合,得到有限的自由活动空间,然后在一个深夜从冰冷的石阶上滚下去。
他到底不是医生,伤势比预想中的严重,一双腿粉碎性骨折,多处软组织损伤。剧烈的疼痛侵蚀着他的神智,却是他这些年里最清醒的时刻。醒来时听见医生的宣判,他知道自己的目的达到了。
现在,他回来了。
这次的他,已经足够冷静,足够清醒。
靳司衍已经做好蛰伏的准备。
轮椅碾过大理石地面,发出细微的声响,在寂静的走廊回荡。韩亮推着他,来到父亲的书房门前。
“进。”
韩亮把他推进书房后就离开了,厚重的木门在身后无声合拢。书房内尚未开灯,夕阳透过窗口照进暖黄,搭配着这座古老的别墅设计,宛如烛火照明整个房间。靳仲明从座位上站起,隔着书桌细细打量这个许久不见的长子,空气中还弥漫着雪茄的余味和陈旧书籍的气息。
靳司衍就在他几步开外,而他正重新审视这枚曾被丢弃的棋子。
他冷漠的神色和记忆中一模一样,仿佛自靳司衍记事起,他就是这幅严肃之相。这让靳司衍想起小时候,从全优的成绩单到监察院入职的聘用书,父亲都是这般给予审视的眼神。小时候他不明白,长大后逐渐了解,自己在父亲心里没有亲与情,更多的是评估自己能为他做什么,牺牲什么。
那双与自己有几分相似,却锐利如鹰隼的双目,落在轮椅上的儿子身上,不带什么温度。
“腿,如何了?”公式化的关怀,一场无可挑剔的开场白。
靳司衍微微垂下眼眸,血红色的眼睛还藏在墨镜之下,“好多了,谢谢父亲关心。医生说再半个月就可以尝试复建。”他的声音很轻,带着几分虚弱和恭顺,心底却是一片寒意。
果然,父亲从未真正相信过他,哪怕如今他尽失还手之力。此刻的关怀不过又是一次试探的开始。
“嗯。”靳仲明回应,毫不在意地往后一坐,“康复需要循序渐进,既然回来了,就安心静养。”
靳司衍听明白话中暗含的警告,点头称是。
“这一年里,司征递上来的报告,总是恰到好处,没有一处多余的修辞。”靳仲明缓缓道,“数据、证据、结论。他懂得在这里,”他点了点自己面前的木桌,“什么是该想的,什么是不该做的,这是曾经的你达不到的……可靠。一个知道自己位置的人,才能够办好自己的份内事,你明白吗?”
靳司衍搭在膝盖上的手指不可查地蜷缩了一下,薄毯印上一丝褶皱。他依旧低着头,声音平稳无波:“弟弟天资过人,悟性极好,能为父亲分忧,就是好事。”
靳仲明嘴角似乎勾起一个极淡的,满意的弧度,“他确实比你更懂得审时度势。”这话仿佛一把锐利的刀子悬了上来,“你以前,就是太过执拗于一些无关紧要的事。”比如搭理本就该被清除的人。
“无关紧要的事……”吗。靳司衍在心中默默重复着这六个字,一股交杂着悲伤与恶寒的情绪悄然蔓延。很小的时候,父亲不允许他见母亲,人人都告诉他母亲病得很重,会伤害别人。可对母爱的渴望战胜了恐惧,他一次次恳求父亲,只想见见在他未消散的茫茫记忆里,那神色果敢,送了他一把小匕首的母亲。
直到六岁那年,父亲终于“恩准”他打开那扇关着母亲的门。可眼前的母亲完全无法与记忆中的容貌重叠,那个形容枯槁、疯癫无状的女人,在看到他那瞬间,发出凄厉的尖叫:‘怪物!滚开!你不是我的孩子!怪物!’那眼神里的惊恐与憎恶,如同烧红的烙铁,烙下两段关于母亲的记忆,两相矛盾。自此,他再不敢提。
十岁那年,在母亲的葬礼上,年幼的他穿着黑色的小西装,站在角落里,甚至感受不到多少悲伤。血浓于水的本能让他油然生起一阵不知从何而起的,空落落的难过。但更多的,是彻骨的寒冷。
没有证据,但他知道,甚至确信,母亲遭受的一切,她那悲惨的结局,一定源自眼前这名为他父亲的男人。
“我明白的,父亲。”靳司衍回应,所有的波澜压制在墨镜之下的血色湖底,“过去是我不懂事。”
靳仲明再次审视起这个儿子,仿佛要透过他如今温顺的皮囊看清他内里是否还有不甘的余恨。最终,他像是暂时满意这驯服的表现,挥了挥手。
“明白自己的处境就好,回去休息吧。”
“是,父亲。”靳司衍挺着酸软的腰背微微一鞠躬,推动着轮椅调转方向。
在他背对靳仲明的瞬间,脸上所有的虚弱与茫然尽数褪去,只剩下刻骨的恨意。
在他即将触碰到门把手时,靳仲明略显老态的声音再次从身后传来,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掌控意味:
“司衍。”
靳司衍顿住,没有回头。
“温家那孩子,那个叫温彻的……”靳仲明语气淡淡,仿佛在闲话家常,“确实和你一样倔强。据说挣扎了很久,死得很痛苦。”
空气似乎凝固了,夹杂着血腥味。
靳司衍的背脊瞬间绷紧,他暗暗咬住舌尖,尖锐的疼痛让他维持着最后的理智。母亲疯癫的面容,噩梦里温彻死时的大海,和父亲此刻冷酷的声音交织在一起。好在,忍耐是他这两年里学得最深刻的一门功课。
他依旧没有回头,只是缓慢地,用一种近乎麻木的语气回应:“一个帝国的叛徒,他的死亡是神的安排,与我无关。父亲……为何要提起这样一个罪人?”
身后的靳仲明没说什么,但那沉默本身就是他施加的压力。
良久,靳司衍伸手打开了书房的门。走廊比书房更昏暗些,那已经西沉的太阳,不被拉上的窗帘,试探与源自血脉根源的冰冷猜疑,都暂时被关上的门隔绝。
靳仲明看着重新合拢的门扉,那双看似公正,却从不在乎任何人的一双眼睛里,闪过一丝深沉莫测,和并未完全消散的疑虑。
靳司衍回房的路上,韩亮才从某个角落闪出来。看来是刚和其他下人摸鱼玩闹,听着动静才赶过来的。
“大少爷,院长吩咐过,他今天忙,不一起用完餐,”韩亮说着,“小少爷倒是回来了,很是想您呢。”
“您回来的这几日都在房里用餐,不如今天,到餐厅和小少爷聚一聚?”
韩亮这话是点他说自己那便宜弟弟有话和自己说,或者有麻烦找自己了。
“那就去吧。”正好刚从父亲那里出来,去找靳司征发泄点不痛快。
第2章 兄友弟恭
长餐桌上铺着亮白的桌布,银质餐具在吊灯下泛着冷冽等光。
靳司征百无聊赖地坐在主位一侧玩手机,见韩亮推着靳司衍进来,立刻起身扬起一个热情却难掩优越的笑容。
“哥,你总算肯出来走动了。”
靳司衍随意地将墨镜取下递给韩亮,自己驱动轮椅到他对面,“许久不见,我这个做哥哥的也该来看看你。”他声音温和,带着倦意。
“难为哥记挂着我。”
靳司衍暗暗打量起靳司衍征的样子,没什么大变化,只是看着更成熟些,更意气风发了。他知道靳司征向来不是省油的灯,从小到大没少暗里给他使绊子。总归顾念着手足情谊,靳司衍之前从未想过要把靳司征如何。
可现在不一样了。
据他后来的调查,当年温彻暴露,和靳司征脱不了干系。他甚至因此打压过靳司征很长一段时间,若不是父亲出手,少说流放也是足够判的。
可现在,靳司征却还能与自己谈笑风生,仿佛那一切真如过眼云烟。靳司衍知道,眼前的弟弟比从前难对付了。
兄弟俩各怀心思地用餐,靳司征谈起自己的作为,言语间满是自满,靳司衍无意和他争什么,有一搭没一搭地附和着:“你最近倒是忙得很。”
“司征,你确实进步了,比当年沉稳了不少。”
靳司征眼底闪过一丝得意,嘴上却谦逊:“哥,你别取笑我了。我不过是按父亲的意思办事,比不得你当年……”他话锋一转,状似失言,“嗨,我提这些做什么。都过去了,哥你也别太在意温家那件事,为了几个联邦间谍,不值得。”
他语气恳切,仿佛真心安慰。
靳司衍握着水杯的手指微微收紧,指节泛白,却很快松开。一个两个,把温彻和温家当做他的软肋,一遍遍尝试剖开他失格的那一面。他垂下眼帘,遮住眸底的寒意,在抬眼时,又恢复那事不关己的释然模样:“是我当年识人不清,才铸成错误,好在这一切都过去了,靳家现在不也好好的?”
“倒是当年为着这些事把你送进审讯室三天,你没记恨哥吧?”
靳司征面色一黑,却也不打算和哥哥撕破脸皮,扯出一个僵硬的笑容,“怎么会呢,我们是亲兄弟,亲兄弟没有隔夜仇嘛。”这件事几乎是靳司征一生中的耻辱,监察院的审讯室与寻常不同,有法律严格规定,曾受审者终身留下受审记录,该条律上至王公贵族,下至平民百姓,皆不可豁免。“比起哥接受治疗的一年,我这三天算不得什么。”
亲兄弟啊。
靳司征比靳司衍小了整整七岁。记忆中某个毫无预兆的早晨,父亲就带着一个婴儿回来,告诉自己这就是他的弟弟。母亲去世时,靳司征还未满三岁,根本不记事。这些年来,每年母亲的忌日父亲都有纪念,甚至多年来不曾另娶,一直维持着那张“深爱亡妻”的面具。连带着靳司征,也一直肯定他就是亡妻亲生的儿子。
靳仲明向来运筹帷幄,他像是确信靳司衍并不会捅破这层窗户纸。年少时,靳司衍念及他年幼,出于“不忍”无法告诉靳司征,成年后二人龃龉渐深,他更是不愿告诉弟弟真相,这成为他最后打击弟弟的一张牌。
而现在,这张牌对他而言已经废了,就算靳司征知道真相,也不能给自己带来什么好处。
母亲死后,靳司衍曾以为父亲很快就会把靳司征的亲生母亲接过来。可他等啊等,等到靳司征学会说话,问父亲妈妈在哪里时,父亲带着年幼的靳司征去了靳司衍母亲的灵前。
和靳司征翻脸那些年,他查过关于那素未谋面的女人,却发现对方早在十几年前就死于一场车祸意外。靳仲明费尽心思去设计这一场大戏,难道就为了得到靳司征这样一个比靳司衍正常的儿子?
这其中一定还有什么他未察觉的东西。
“你如今在监察院,能立足是很好,”靳司衍似是随口一问,“审察层那几个老顽固,没给你使绊子吧?”
靳司征果然被勾起谈兴,冷哼一声:“有父亲坐镇,一切还是比较顺利的。可天下没有十全十美,总有些不长眼的老顽固,别人做点什么她都要指手画脚。”
“是吗。”靳司衍切着盘中的食物,眼皮都没抬,“监察院能称得上爱管闲事的,大约也只有尹副监了吧。”
“可不是!尹纫秋那个长舌妇,也不知道搭了什么本事,在监察院竟比正监察官还说得上话!”他越说越不满,“父亲说她背景干净,能力过硬,不过是眼里不揉沙子,不惹她就是了,可她三番四次地针对我我就来气!”
靳司衍抬眸看一眼逐渐失态的弟弟,心中略有些诧异。
尹纫秋,监察院的副监察官,其实年纪也算不大,但资历深厚。听闻她虽家世背景干净,但是女王亲自放行入的监察院,这么多年来无人敢动她。当年靳司衍被父亲切割,尹纫秋曾为他说过话,免了他的审讯,甚至保住他的职位。
虽说她有女王的背书,但陛下日理万机,据靳司衍所知,她确实身世清白,并非女王的眼线。所以他还以为自己失势的那些年,父亲会伺机除掉这个不为私利的绝对公正派。
没想到尹纫秋在监察院的威信仍存在。
这轻飘飘的反应反而让靳司征更觉被忽视。“哥,你别以为现在监察院还是你走之前那套老规矩!那些尸位素餐不听话的老家伙,迟早都得处理掉。”他阴测测的语气,像极了父亲面具下那难以窥见的一角。
饭局在一种看似缓和实则诡异的气氛中接近尾声。
靳司征用餐巾擦了擦嘴角,突然来精神:“哥,韩亮毕竟是父亲身边的人,事务繁杂,总不能时刻看顾你。你腿脚不便,我自作主张,给你找了个懂护理的保镖,身手也好,明天就让他过来。”
什么乱七八糟的懂护理的保镖?
靳司衍微微蹙眉,“不必了,我这里不缺人伺候。”
“哥,这事你必须听我的,”靳司征语气强硬起来,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独断,“你刚回来,很多事都不方便,有‘自己人’在身边我和爸也放心。”
这话的意思,是父亲也同意了。
靳司衍沉默地与他对视片刻,最终归于一片看似妥协的平静。他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语气带着一丝疲惫:“随你吧。”他心里清楚,就算不是这个,也一定会有下一个。还不如就这样应下,处理一个明处的眼线总好过难防的暗箭。
还以为靳司征变聪明了多少。
见他答应,靳司征换上满意的笑容,带着一种安排妥帖的得意:“那就说定了,明天我就安排他来见你,保证妥当。”
靳司衍不再接话,示意韩亮推他离开。
而靳司征站在原地,看着兄长离去的背影,心中有得意,还有他自己也不知为何隐隐升起的不安。
翌日。
韩亮大致和靳司衍说起那位新保镖的基本状况。靳司衍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只听见是叫做闻期,老家在偏远的小地方,是从父亲栽培的一列人中选出来的。韩亮说他是因为懂护理知识才脱颖而出,被小少爷选上,但靳司衍总感觉绝非如此。
“小少爷事务忙,这点小事还是我给大少爷安排吧。”韩亮话里的讽刺意味明显。
“嫌麻烦的话就不必见了。”靳司衍毫不客气。
韩亮悻悻闭嘴。
靳司衍从前敬他是父亲身边的人,也当他是长辈。现在?就凭他在靳司衍下不了床那段日子里办的那些事,够靳司衍记他一辈子。
宽阔的房间里,靳司衍背对着落地窗,简约大气的帘子隔绝了窗外的光线。他揉揉额角,静候新的麻烦。
三年前温彻离世,自己不管不顾折掉靳仲明给自己埋下的所有眼线。宁杀错不放过,导致这么多年父子之间维持的和平舞台彻底崩盘。可这并不是明智之举,自己在父亲那边的眼线也被逐一清除,自己无力再培养新的情报线之余,还给了父亲更多的机会。不用多说,至少从他住院一直到现在,身边都只有父亲的人。
历经昨天的谈话,靳司衍的待遇被奖励似地提升了。至少现在自己的房间里空前绝后的“热闹”,房内温度适中,每个角落也被打扫干净,修整了适合他居住使用的障碍模式。
“少爷,人来了。”
靳司衍微微睁眼,他的视力因为白化病的影响也一直不好,这些日子卧床养病,连眼镜丢哪都忘了。此时,他没有费力去寻找更清晰的角度,只是让自己沉溺在这片模糊的光影里,准备迎接一个模糊而陌生的轮廓。
他倒要看看接下来的日子会变得多有趣。
半晌。
一个身影,沉默地走到他身前不远处,站定。
来人没有说话。
就在那片模糊的光影中,一个轮廓缓缓凝聚。
一瞬间,熟悉而悲痛的感觉,自心脏深处蔓延。
一种源于灵魂深处的,无法言喻的熟悉感,如同细微的电流,猝不及防地钻进靳司衍的四肢百骸。
目眦欲裂。
他以为早已遗忘在鲜红的大海里里,独特的呼吸频率与存在感,与自己微弱且混乱的呼吸声交杂在一起。
靳司衍终于,强迫自己,抬起头。
目光,最先落在对方与其他下人执事无二的干练西装,然后是精瘦的腰身,最后,定格在那张脸上。
不一样。
那张脸与自己思念的人,有着三分相似,体格与身高也接近,但整体气质相差太多。闻期浑身上下透露着一股服从,驯服,单纯的意味,只是一个忠实的服务工具。
在看清这张脸的刹那间,那骨髓深处,潜藏在灵魂里的剧痛恶劣地从他每一寸皮肤里钻出。
那占据了自己整个青春的眉骨形状……
那站立时,身体微不可查的,习惯性的重心落点……
还有那深深刻在他灵魂深处,无数次在午夜梦回勾勒,回味,痛彻心扉的气息轮廓……
几乎是瞬间,没有任何怀疑。
是他。
第3章 相见时难
不会认错。
他绝不会认错。
哪怕眼前的人和记忆里的完全不同,唯唯诺诺,就连声音都对不上。
“大少爷,您看还满意吗?”韩亮从背后轻推了一把闻期,那人神色像只盯着空气入迷的呆雁,还以为韩亮提醒他呢,突然像个被卖进地主家的蠢奴才般直挺挺地跪下,给靳司衍行了个叩拜大礼。
嗙嗙两声巨响,一声跪地,一声磕头。
靳司衍恨不能从轮椅上爬起来。
韩亮一蹙眉,“哎哟”一声,把人扶起来,“傻子,还以为旧社会呢,快起来,”他指了指轮椅上的靳司衍,“以后,大少爷说什么你就做什么,明白了吗?”
闻期用力地点头,走到靳司衍身后,恭敬忠诚。
靳司衍的掌心已经渗血,他清楚自己得克制住现在的所有情绪,让一切显得自然,寻常。
靳司征,甚至父亲,究竟想做什么?他们送来的究竟是一个普通的眼线,还是一个……专门为他打造的,活生生的刑具?
他们可能知道这是温彻吗?
不。如果知道,就不会有闻期了。
那么,难道他们只是觉得这人有几分相似,便弄来时刻提醒他过去的愚蠢和失败?
不过,
无论身后的人是以何目的回来,他都要尽一切可能,保住他的安全。
“随你们安排吧”靳司衍的声音一贯地淡漠,“那里,”他随手指了指房间的一角,“准备一下,我要他二十四小时伺候我。”
“好的,我马上安排。”韩亮面上不显,心底生出几分了然和嫌弃。果然如小少爷所想的那样,这人不过与那叛国者有几分相像,大少爷就着了人的道了。
“好了,你们走吧。”靳司衍头疼地揉揉额角,示意韩亮可以离开了。韩亮见目的已达到,客客气气地离开,空间里霎时只剩下一个傻子和一个瘸子。
大门关上。
傻子不知何时来到瘸子身前,轻轻掰开他紧握的手,“大少爷,”他抬起眼,眼中再没有方才的木讷单纯,清澈得像山间溪流,却掩藏于雾霭茫茫,“我帮您擦药。”
他的眼神是那么纯粹。靳司衍猛地反握住他的手腕,力道却不大,好似捧着一手易碎的琉璃。他死死盯着这只手,仔细端详,不放过任何一丝熟悉的痕迹。然后,他察觉指尖处的异样触感,翻过一看,
没有指纹。
他震惊地查看另一只手……果然,十个指腹,只有粗糙的茧。
要经历怎样的腐蚀,才能磨去一个人存在的印记?
他为了回来,究竟付出了什么?
闻期任由他抓着,眼底只有一种近乎驯顺的包容,甚至……一丝藏得很深的,因为他这失控的举动而产生的喜悦。
喜悦?
靳司衍像是被灼伤般松开手。
闻期顺势转身,精准地从所有长得一模一样的柜子中找出医疗箱,熟练得仿佛在这里生活了许多年。他单膝跪地,为他清理伤口,涂抹药膏,动作轻柔得像在对待一件稀世珍宝。
靳司衍怔怔地任由闻期摆弄,看着他低垂的头顶,发丝的弧度,肩颈的线条,有些干裂的唇。
他回来了。
从他仍未知的地狱,爬回来,来到自己身边。
“你的指纹呢?”声音干涩得厉害。
“我弄丢了,”闻期老实回答,仿佛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事。
“是因为……我吗?”这句话,问得太多。
闻期涂抹药膏的手微不可查地顿了一下,随即更加轻柔,回了句没头没尾的话:“能遇见大少爷,是我的意外之喜。”
掌上冰冰凉凉的,药膏在伤处发挥药效。细细密密的疼,但敷过药,或许很快就会好。
靳司衍强迫自己冷静。他不能问,不能认。这是一个精心布置的局,他身在局中,若说温彻已被认作是无气的悬子,那自己就不能把他暴露在风险之中。
他尚不知道眼前人是怎么回来的,甚至不能确定他是否还记得自己。唯一能肯定的是:眼前人就是自己思念已久,死而复生的人。
纵有再多的问题都不能问,不仅是对隔墙有耳的防备,也害怕得到自己不想要的答案。
但,他出现在这里,其目的肯定凶险。
他得保护他。
“如你所见,这房间就是我日常生活的地方,”靳司衍驱动着轮椅,面上恢复了属于“大少爷”的淡漠,“隔壁是我从前的私人书房,”他指向房间一侧多出来的一个门,那是方便他直接通往书房的入口,“已经许久不用了,暂时没什么重要的文件,你可以进入打扫。”
从这里过去就是我处理公务的地方,”靳司衍指了指房内一角的门框处,通往隔壁私人书房的地方,“你随时可以进入。”
闻期点头,并未因此殊荣露出任何异动。
“我的人身安全,康复训练和饮食管理全由你负责。”靳司衍递给他一张权限卡,“以我的名义,别墅内大部分地方你都可以自由出入,需要什么,自己去拿便是,无需事事向我请示。”
这是他实打实能给出的庇护和纵容。靳司衍知道,温彻费尽心思出现在这里,一定不仅仅是当自己的保镖,随侍。他一定有自己的任务和目标,因此,他必须先给他扫掉第一层障碍。
闻期双手接过卡片,指尖在与靳司衍接触的瞬间有难以捕捉的颤抖。他抬起头,看向靳司衍,那双一直透着茫然的眼里,此刻正清晰地映出对方的倒影,一种沉重而复杂的情感在眼底一闪而逝。
这一切并为被靳司衍本就模糊的红色视线察觉。
“是,大少爷,”他低声承诺,将卡片仔细收好,“我会照顾好您。”
“最后,”靳司衍血红色的瞳孔轻颤,浓浓的怀念被掩藏,留下最后一道不容置疑的命令:“你来帮我洗头发。”
浴室里弥漫着温热的水汽。靳司衍被稳妥地安置在洗漱台旁一张专门设计的,铺着软垫的皮质躺椅上。这张椅子显然是为他目前的情况设计的,高度和倾斜度都恰到好处,能让他的头自然后仰,枕在贴合颈弧的水槽边缘。
靳司衍闭上眼,温热的水流过靳司衍的每一根发丝,闻期仔细抚摸着每一寸白,洗发液的香味扩散在二人之间。
这个姿势,让他完全暴露,也全然依赖。
他死前,靳司衍还是寻常的短发。
后来,那漫长的,只有他一个人的日子里,一寸寸疯长的思念缠绕着他,几乎溺毙,几乎窒息,但他逐渐沉溺这种感觉。只有思念时,才能够假装他还在自己身边。哪怕片刻清醒时带来的痛苦是成倍的。
头发越来越长,他越来越浑噩,不愿清醒。
甚至想过同归于尽……
闻期的指腹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力度,一遍又一遍地,深深梳理过这满盆的银白。水流冲走泡沫,却冲不走他指尖之下传递的温度……和理解。
“少爷,洗好了。”闻期的声音唤醒了他,他顺着闻期的搀扶坐起。
好在,他回到自己身边时,自己已经重振旗鼓。
没让他看到自己最不堪的一面。
闻期用软而厚的毛巾包裹住那湿漉漉的思念。
清晨。
闻期推着靳司衍去花园透气。经过西廊时,一个手捧着账本的女执事正低声训斥几个负责打扫的佣人:“说过多少次了,上边那些人的喜好与我们没有半分关系,捕风捉影,趋炎附势,到时候韩管家要拿你们开刀,谁也救不了你们。”
只字不提自己,倒是把韩亮那头狐狸说得可怕。
靳司衍的目光掠过他制服的名牌:杜葵。
指尖在轮椅扶手上轻敲三下,闻期会意停下。靳司衍的视线那些不敢抬头的身影,最终落在杜葵身上,唇角牵起一个极淡,却不容忽视的弧度,声音温和,暗含一丝久违的穿透力,“规矩立在那里,是让人明是非,知进退,不是为了让人动辄得咎,终日惶惶不安。”
“做好自己的本分,靳家自然不会亏待尽心做事的人。都去吧。”
他何尝不知,这些人近日议论的就是自己。半年的时间足以让所有人忘记过去的“靳家大少爷”是什么模样,只凭现在,他在所有人眼里,就是一个身患怪病,精神不稳的废物。
从现在起,任何一步都不能踏错了。
下首的杜葵垂首静立,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亮光。
她知道,她等待的那阵风,终于开始流动了。
待其他佣人离开,杜葵上前一步,“廊下风大,大少爷若想散心,不如去东角新置的玻璃花房,趁着清晨正好温凉。”
杜葵想见他。
靳司衍了然,温和一笑:“也好。”
闻期推着他前往。
杜葵此人,足够聪明,野心勃勃。像她这样的人,靳司衍从前用她就从未期盼过她有什么忠诚。她效忠的,从来都是她自己识别认可的机遇和强者。
她和韩亮一样,都是靳家的执事。韩亮能凭着对父亲毫无保留的忠诚做到管家的位置,她杜葵又为何不能?
后来靳司衍自身难保,在最后关头撤出好几条暗线,杜葵反应更快,她将自己干干净净地摘了出去,未受到丝毫牵连。甚至凭借自己的能力稳住靳司衍给她的位置,更进一步。
花房里,杜葵没让他就等。
“小少爷没怎么发难,除了新官上任三把火,搞掉些他看不顺眼的人之外,更多时间只在办公室呆着,或者去找院长,像是推荐了几个人。”杜葵一边汇报,一边手法娴熟地为靳司衍斟茶。她放下茶壶时,目光不经意地扫过靳司衍身后的闻期,带着一丝毫不掩饰的审视。
“但说无妨。”明确的信号,绝对的信任。
杜葵立刻收回目光,心领神会:“是。关于小少爷推荐的人,尹副监那边都驳回了,只说让他先做出名堂再提。”
靳司衍并不意外:“父亲没说什么?”
“院长未曾表态,”杜葵答道,随即话锋一转,“大少爷,尹副监那边,或许可以试着重新联络。”
“您或许忘了,但我与尹副监算得上是半个同窗。我虽入不了她的眼,但若对方是您,想来她不会拒绝。”
血红的瞳孔在墨镜下微微一动。他没想到杜葵能带给自己这般意外之喜。
“之前您离开前把事情处理得干净,”杜葵的声音将他从思绪中拉回,“我们这些离得远的人都没有受到牵连。”她看向靳司衍,言语间的恭敬与郑重不再浮于表面:“这份周全,我一直记着。”
杜葵下注。她赌靳司衍,不会永远沉寂下去。
第4章 目成心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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病弱也要为白月光复仇来源更新
文学城 第4章 目成心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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