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宝蓝[破镜重圆]》 第1章 第 1 章 许轻最近失眠非常严重。 每天晚上躺在床上摊煎饼,从黑沉的深夜一直到微晞的清晨,身体极度疲惫,大脑里却像安装了弹簧,一刻不停歇。 手机闹铃响起的那一刻,她的脑海里缓缓滑过一句话:我的人生结束了。 爷爷盛着热腾腾的紫米粥,见孙女惨白没阳气的模样,“趁着周末去看医生,人不睡觉怎么会有力气干活。” “老板看到你这鬼样子,都不会重用你。“ 许轻懒懒地坐在八仙桌边,单手撑着沉重的脑袋,没有灵魂地进食。 爷爷年逾八十,皱巴巴的脸皮耷拉下来,但精神头远胜二十年华的孙女。 “你不要学你爸,仗着年轻不当回事,有病就去治。“ 许轻给老头夹了一筷子笋干,乖巧地说知道了。 就医是不可能就医的,论讳疾忌医她绝对算得上个中翘楚。 老头哼了一声,显然没相信她的鬼话。 许轻吃完早饭又回了房间,推开窗户,窗外是棵大榕树,和她年纪一样大。 她解开胡乱抓的丸子头,扯了个抱枕放在窗边,然后把一颗脑袋挂上去,头发顺下来,随风飘扬。 初冬的阳光带着熨帖的热度一点点爬进发缝,温温热热的,她打了个哈欠,打算眯一会儿。 手机上却不断跳出新消息,她闭着眼去摸,瞟了一眼都是群里的工作消息。 “啧“。 “乙方狗没有周末。” 她嘟囔了一句,趴着回复群里客户提的问题。 她是校招进的这家咨询公司,六年过去,从项目打杂熬到如今第一次主导重大项目,从小许到许老师,她掉了大把大把的头发,长年伏案导致了腰椎间盘突出、腱鞘炎、心悸等等破毛病,最折磨人的就是失眠,她已经连续小半年没有好好睡过一觉。 整个人像是一张绷紧的弓,没有弹性,全靠硬撑。 万幸,舜华的大项目终于要接近尾声。 “叮”一声,进来一条短信。 是转账短信。 三万块,还怪大方的。 她按熄了屏幕,翻了个面,继续晒太阳。 中午大伯和大伯母来看爷爷,许轻冲了个澡,给自己装修了一番,下来见亲戚。 大伯母不会做菜,叫了一桌菜到家里,爷爷又下厨煮了一锅鸡蛋面,一家人坐在庭院里吃饭。 “小轻,你没胃口吗?” 堂姐许念坐在她旁边,瞧她只吃了几根青菜,夹了一块排骨放她碗里。 堂姐比她大三岁,去年考了市里的编制,成功上岸,过年时和相亲认识的体制内男子订了婚,未来是看得到的安稳顺遂。 “我最近睡不好。”许轻夹着排骨咬了一口,笑了笑。 许念:“我之前也是,去看了中医,吃了半个月就好了。“ 许轻摇摇头,她不想吃中药。 “去试试吧,“许念一副过来人的模样,”中药也没那么难喝,药效快慢也看医生水平的。“ 两人说着,大伯母看了过来。 许轻一看那个眼神就知道,来了来了,又要来了。 “小轻今年有二十八了吧,要抓紧个人问题,”大伯母胖嘟嘟的,说话时厚厚的嘴唇开开合合,像是念咒语,“女孩过了二十五就走下坡路,没市场的,你也别太挑剔,找个差不多的就行了。“ “女孩子嘛,工作不用太好,重心还是要放在家里,太好强哪个男的受得了。“ 许轻安安静静地吃面,受教般递出一个笑。 爷爷不爱听这话,瞪了大伯母一眼,将许轻爱吃的炸排骨端到她前头,“吃!“ 大伯母讪讪脸上挂不住,“爸,别怪我说话直,除了我还有谁会掏心掏肺地给小轻说这话,她妈妈又不管…” 大伯父是个妻管严,给老婆夹了块排骨,说这个好吃,多吃点。 许轻味同嚼蜡,目光投向旁边的大榕树,树干粗壮,枝叶成荫,阳光带着叶子的阴影落在餐桌上,人的脸上、身上。 小时候,他们一家三口也是这样坐在树下,吃饭、乘凉、背唐诗、吹口琴。 那时的风都好像是有味道的,夏天是冰西瓜味,秋天是红柿子味,冬天是糖葫芦味。 午饭后,大伯母收拾着碗筷,又去清理爷爷的冰箱,把过期的食物扔掉,放上新鲜的瓜果蔬菜。 许念受爷爷之命,带她去看中医。 许轻垂死挣扎,“就非得是今天吗?” 老头不耐烦地打发她,“明天要扫墓,哪有空让你去看医生。” 许念撇了撇嘴,跟在堂姐身后出来,一路碎碎念。 “本来今天去扫墓,结果太极班的小老太约老头下午去跳舞,他立刻就答应了,”许轻捏着拳头,“你说他这样,咱奶棺材板都要飞天了吧。” 许念启动车子上路,笑说:“咱奶投胎快的话,如今都上初中了,说不准正拉着谁家小黄毛的手,哪还有工夫搭理老头。” 许轻想了想,笑出了声。 许念见她笑了,又说:“我妈说话就那样,你别放在心上。” 她顿了顿,又说:“其实我挺羡慕你。” 许轻转过头看她,眸中带着疑惑。 “我特别讨厌读书,却一路念到硕士毕业,我也讨厌体制内工作,却考了一年又一年。” 还有一句,她说不出口。 她也不想结婚,却不得不和一个只见过几面的男人订婚。 她的人生是被父母规划好的,前路清晰可见、苍白无趣。 但许轻不一样,小时候她说想学画画,叔婶就会送她去学画画,后来她说她不想画了,也不会责备她半途而废,大学时她想出国,就算家里条件不大好,叔婶也会支持她去。 两人都是独生女,但许轻总是能做她想做的事,自由地让人嫉妒。 许轻不知道该说什么,摸出兜里的烟盒,默默点上一支烟,递了过去。 许念接过,熟稔地夹在指尖,深吸了一口,白雾缭绕间,乖乖女这样说道。 “这烟挺带劲儿,哪儿买的?” 像是忽然又想起了自己长姐的职责,说:“抽烟对身体不好,你少抽点。“ 许轻乖巧点头,她抽烟还是许念教的。 大四快毕业那会儿,她头疼得厉害,根本睡不着,许念就带着烟来救她。 两人一路闲聊,很快就到了中医馆,古香古色的门头,空气里似有若无的药味。 医馆里人来人往,许轻被塞了一杯大麦茶,坐在角落。 她右前方坐着个男人,佝偻着背,面色黑黄,旁边的女人扶起他去看诊,脚步蹒跚,像副穿着衣服的骷髅架子。 她“噌”地一下站起来,刚想溜,却被挂号回来的堂姐一把抓住。 “我之前看的沈医生今天没号了,排队的话要下周,你看要不要另外换一个医生?” 许轻当机立断,“下周吧!我自己会来的。“ 许念眯了眯眼,不相信,把人按回座位,“我去挂号,先吃上一周,要是没效果就再去找沈医生。” 没走几步,转身指着她警告:“别想跑。” 许轻垮起个苦瓜脸,怒不敢言。 不一会儿,许念就来押着她去诊间,给她看诊的是个年轻男医生。 许轻看了眼他的姓名牌,也姓许,真巧。 相比沈医生的门庭若市,这边真是冷冷清清。 许医生虽年轻,但切脉望诊娴熟,开了一周的药,代煎,让她五点前来取药,一周后复诊。 许轻没轻没重地问了一句:“喝了我今晚就能睡着吗?” 医生眉眼一笑,解了口罩,“今晚不行,三天后大约可以。“ 他多看了几眼许轻,一时觉得有点眼熟。 两人出了诊间,许念问她,“这个长得不错吧,沈医生更好,你去X马会所都点不到的那种品质。” 许轻被挑起了好奇心,偏头往隔壁诊间瞧了瞧,穿着白大褂的医生正背对着门口。 身形高挑的他站在患者身后做触诊,用力时能看到他手臂和肩颈肌肉的起伏,袖口往上,露出修长冷白的腕骨,腕骨上系着一条红绳,随着动作轻轻滑动。 那一抹红,红得迷人眼。 而当他垂下手,好风景霎时隐匿在洁白的衣袖之下。 啧。 白衣红绳,还有恰到好处的肌肉,这人一看就不简单。 许念盯着她刷医保卡付钱后,任务圆满完成,问她是在这等还是和她一起去看电影。 “我就在这等吧。“ 她不想去当电灯泡,也没有精神。 许念点了点头,先行离开。 她这妹妹有一点好,那就是花了钱的东西,就算有毒她都得尝尝咸淡,完全不用担心她会不拿药。 许轻也出了医馆,她不喜欢药味,也见不得病痛和哀容。 尤其是今天。 医馆百米外有家咖啡馆,临街,门口也有棵大榕树,二楼的窗台上坐着一只端庄的大橘,眯着眼晒太阳。 她一下就被大橘俘虏了,推开咖啡馆的门,浓郁的咖啡香味伴着一点清新花香盈于鼻尖,瞬间扫清让她头昏脑胀的中药味。 “欢迎光临。”圆脸的女店员,笑起来弯弯的眉眼也很可爱。 许轻点了一杯康宝蓝,又要了一杯热水,结账时眼神不自觉地看向旁边冷柜里的小蛋糕,一众切片蛋糕里,有一排小小的圆形红丝绒奶油蛋糕。 没来由地,她想起了那条惹眼的红绳。 “咖啡搭配切片小蛋糕可以八折哦。”店员热情地介绍。 许轻指了下那个红丝绒,“这个吧。” 店员为难道:“红丝绒都已经被预定了,要不尝尝我们店的招牌,玄米茶蜜瓜芒果?” 许轻略有遗憾,点了点头,在二楼的窗边安静地看行人车辆,树影婆娑,偶尔领受大橘的恩赐。 心血来潮下在咖啡馆的留言本上画了那只带着红绳的手腕,修长、有力,画着画着就带上了点说不清道不明的禁忌感。 沉迷创作差点过了时间,她匆忙往中医馆去,柜台上孤零零地只剩下一袋中药。 许轻报了名字和药单,小护士放下手里的小蛋糕给她核单。 真巧,竟是那款红丝绒。 “早晚各一包,温热后吃。“ 小护士又往塑料袋里放了一张注意事项,见她看小蛋糕,小声笑着说:“沈医生的女朋友开了一家甜品店,他常常会给我们点。“ 许轻眨了眨眼,然后请她帮自己预约下周的号。 “下周约沈医生?“小护士点着鼠标,很自然地问。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第 1 章 第2章 第 2 章 许轻回到爷爷家时,天已擦黑。 老头不吃剩菜,中午没吃完的都让大伯母打包带走了,晚饭爷孙俩吃得简单,一碗酱油虾米水蒸蛋、一碟翠绿嫩滑的香菇青菜,还有半只浓油赤酱卤鸭子,一人端着一碗大米饭,坐在暖黄的灯下吃饭。 “今天医生看得怎么样?”老头问给她夹了只鸭腿。 许轻指了指冰箱,“药都开好了,说吃几天就能睡着了。” 老头没接话,沉默浸满了整个空间。 许轻不想气氛太萧条,“阿爷,那医生长得贼拉好看,我都心动了。” “好看你就多去看看,” 老头心不在焉,“明天扫完墓你早点回去,不要耽误后天上班。” 许轻应了一声,爸爸去世六年了,每年忌日,爷孙俩会过去扫扫墓,说说话。 她平时住在城东,离工作的地方近,休息日会回到城西老城区这边,陪陪老头。 有点像从前上学的时候。 只是老头头发已经白了,还稀疏,也没有爸爸开车去接她回家了。 说话间,手机上弹出来条消息。 【明天几点回来?让司机去接你?】 许轻按熄屏幕,没有回复。 饭后老头监督她喝中药,她监督老头吃降压、降脂药,两人看彼此的眼神都不大友善,尤其在许轻把老头藏在枕头下的香烟搜罗走后,老头气得拿擀面杖追在她身后打。 “阿爷,你有冠状动脉粥样硬化,医生说了必须戒烟!” 她背抵着房门,抽了一根烟放在鼻子下闻了闻,老头抽的烟还怪烈的。 老头气得血压又要上来,但想想她也就休息日回来作妖,平时他还能抽,也就算了。 次日许轻扫完墓,带着一袋子中药开车回了城东的住处。 不知道是许医生妙手回春,还是她项目接近尾声,少了焦虑的原因,吃了三天中药后,她睡了个整觉。 神清气爽下,她蠢蠢欲动想要再接个项目冲一冲业绩,让年底的专家资格答辩更顺利些。 但好景不长,接下来的几天她依旧辗转反侧,夜不能寐。 “阿爷,中药吃了不管用,还是睡不着。” 许轻周五回到老宅子,流体动物般躺进她阿爷平时的长摇椅,盖上毛毯,又顺手拈了一块桃花酥吃。 老头正在厨房给她煮甜酒酿,头都没回,“要长期吃才有效果,一吃就睡的那是仙丹哦。” “我明天不想去看中医了,我去西医开点安眠药吃吃吧。”许轻扯着嗓子喊,怕老头耳背听不见。 老头端着热气腾腾的甜酒酿走出来,空气里瞬间弥漫着暖洋洋的酒酿红枣味,“吃什么安眠药,那有依赖性的,吃上瘾了你一辈子都要吃!” 许轻暗暗撇嘴,接过青花瓷碗,一边吹一边吃,一辈子,听起来好像很长,结束起来也就是一瞬间。 “健康啊,比什么都重要。” 老头看着挂在墙上的两幅黑白遗像,没再说别的,许轻怕老头伤心,第二天乖乖去看诊了。 到中医馆时接近3点,她去自动机器上取号,却取不出来,问了前台护士才知道许医生今天开会去了,不坐诊。 “我们给预约的患者都发了短信,您没收到吗?”小护士说。 估计是发到堂姐手机上了,“下午还有医生可以挂号吗?” 小护士笑眯眯,“沈医生交代过了,许医生的病人他可以加号,只是要排到最后了。” 许轻看向墙上挂的镜子,头发有点油,脸有点素,一点都不符合她都市丽人的设定。 这模样看医生可以,但是看帅哥医生就差点意思。 小护士手脚麻利给她挂好号,“大概要到5点半,会叫号的。” 许轻从白天等到天擦黑,快六点才叫到她的号。 穿过长长的玻璃走廊,她在最里间的诊所门前站定。 门关着,她叩了叩,里面却没有声响。 不在? 她按下门把,“咔哒”一声,慢慢将门推开一个缝隙。 外头天已经全黑了,偌大的中医馆褪去白日的喧嚣,现下静地能听见墙上时钟的走针声,诊间里的灯光白而冷,落在白大褂上,他整个人都好似冰凌凌的。 许轻迟疑地叫了一声:“沈医生?” 沈聿白抬头,他戴着蓝色口罩,额前的头发都梳上去,露出清爽光洁的额头,眉目清朗,高挺的鼻梁上架着一副银烟丝眼镜,一副温文尔雅的谦谦君子模样。 许轻心上猛地一跳。 旧年时光似休眠火山,一直在记忆深处沉默着,此刻却好似化作猛虎,一爪撕开黑不见底的迷雾,凶猛朝人扑来。 记忆里虎皮柔软,虎身骁勇,实在令人爱不释手,每个好女人都有年轻不懂事的时候,贪图美色也是寻常事。 沈聿白收了视线,修长手指在键盘上快速敲击,而后手朝旁边的凳子虚虚一指,“坐这。” 许轻略略踟蹰,没有关上诊室的门,抬步走过去坐下。 “沈老师。”身后传来年轻男声。 “进来。”沈聿白食指指了指脉枕,示意她把手搭上来。 年轻男孩也穿着白大褂,坐到了沈聿白旁边,熟练地打下手写病历。 许轻拉起卫衣衣袖,暗红色的脉枕和白皙柔软的手腕形成鲜明对比,沈聿白垂着眼,揉了揉手,而后将指尖搭在她寸关尺的脉上。 指尖温温的,许轻有看病综合征,一看到白大褂就不自觉心跳加快、血压升高。 沈聿白撩起薄薄的眼皮看了她一眼,长长的睫毛下一双黑沉沉的瞳孔,眼尾弧度微微下落,他右眼角下面有一颗细小的棕色米痣,若是眼尾红起来,这颗痣就会消失。 “别紧张,”他的嗓音依旧冷淡,但带起了几分指令意味,“哪里不舒服?” 许轻清了清嗓子,说失眠。 沈聿白没再多问,搭在她脉上的指尖不时变化轻重,许轻不自觉收拢五指,冰凉指尖触着柔软掌心,她不再看号脉的手,转头放空看向年轻小医生。 沈聿白撤了手,从袋里抽出一副橡胶医用手套往上戴,“做下触诊。” 他走到身后,肩颈搭上来一双手,微微用力,许轻觉得又痛又痒,下意识躲。 站在她身后的人,手掌握住她的后脖颈,低沉的声音穿过蓝色医用口罩,自上而下滑进她的耳道。 “别动,很快就好。” 伏案工作的肩颈非常僵硬,一路而下脊椎各个关节按过去,不时会问她“疼不疼”。 许轻据实回答,面颊不自然发烫。 沈聿白摘了手套,走回座位,跟她说明情况,旁边的小医生飞快敲击键盘。 这人比从前更厉害了,一搭脉就知道她昨天吃冰又吃辣,连她身上哪里有结节都把出来了,又说她脊柱侧弯,不许再翘二郎腿。 许轻默默放下右腿,目光被他手腕上红绳吸引,红绳下边还坠着个小葫芦,金灿灿地。 小医生把电脑屏幕转向沈聿白,他欠身去看写得病历和药方。 “酸枣仁量再加5g,剃掉天花粉和金银花,中药外再加针灸和推拿。”沈聿白说了六个穴位,而后看了许轻一眼,吩咐年轻医生,“去问下明天徐老师当不当班。” 小医生离开后,诊室内的氛围好似凝滞了一般。 许轻低垂着眉眼,思索着要如何应付眼前的局面。 大四时她争取到了一个出国交换学习的机会,在异国他乡的那一年,她和当时正在读博的沈聿白关系不大清白,某些片段猝不及防地在脑海中闪过,脸热之余她闭了闭眼睛,开始反思为什么要失眠,如果不失眠就不会走进这家医院,不走进这家医院就不用面对现在这脚趾抠地的尴尬局面。 沈聿白背靠着椅背,双手交握放在桌上,姿态放松,看许轻一直盯着自己手腕上的红绳小葫芦,“想要?” 许轻茫然抬头,而后摇了摇头。 沈聿白摘了口罩,俯身向前,单手撑着下颌,直直看向许轻,“见到老朋友这么冷漠啊,许轻。” 不再是方才冷淡的嗓音,懒散中带点哑,像是剥离了医生的外皮,露出里面蓬勃的生机。 许轻默默后退,装着滑轮的椅凳摩擦过瓷砖地方,“呲啦”的低响滑过耳膜。 沈聿白忽然抓住她的椅凳扶手,用力一拉,笑着说:“怎么,叫一句师哥的情分也没有了?” 许轻拿不准这话里的意思,不知是阴阳怪气的讽刺多一点,还是久别重逢的寒暄多一点,但这两种都不合适。 于是她双手扒着诊桌的桌沿,上身后仰,拉开距离:“沈医生是不是认错人了?” 沈聿白喉间滚过一声嗤笑,面色冷了下来,“你就装吧。” 小医生匆匆从针灸室回来,未察觉诊室里的暗流涌动,人还在门口就说,“明天徐医生当班的。” 沈聿白松了手,看了小医生一眼,淡淡说:“开单吧。” 小医生麻利地操作电脑,打印机呲呲啦啦吐出两张处方。 “除了方剂外,明天来做针灸和推拿,一周后复诊。” “晚上睡觉前,可以放半个苹果在床头,芳香素挥发能帮助入眠。” 许轻速度起身,伸手去接处方,“谢谢沈医生。” 沈聿白看都没看她一眼,径自起身,一边朝衣柜走,一边脱白大褂。 许轻抓着处方,不敢多看,快步走出诊室。 她不打算付费,快步穿过空旷的走廊,经过候诊厅时,却被小护士急促喊住。 “这边这边!” 许轻被迫停住脚步。 “收费处已经下班了,这边有自助结算机器,”小护士大概是着急下班,自顾自拿过她手里的处方单,一边往机器走,“中药最早明天上午11点可以拿,欸,沈医生还开了针灸和推拿,那你明天下午来吧。“ 她对着许轻指了指塞社保卡的槽口。 许轻是个很不会拒绝别人的人,也很怕给别人造成麻烦的人。 譬如办公室里拼下午茶,即便她不想喝也还是会一起点。 譬如此刻,在小护士的眼神催促中,她怎么也说不出不付钱的话,窝窝囊囊地完成了结算。 看着结算单上接近一千块的金额,心疼之余又问。 “沈医生明天坐不坐诊吗?” 第3章 第 3 章 小护士露出了一个很懂的表情,笑着说:“他明天不当班哦。” 还好还好。 不然她今晚就要在“算了,就当钱扔河里了”和“怕什么,钱都付了,当然要去”中失眠一整晚。 小护士在电脑里输入许轻的病历号,给她预约明天的针灸和推拿,这种一般都是随机分配医师。 许轻倚着柜台等,阿爷正好给她打电话,问她怎么还不回来,又让她斩半只鸭子带回去。 她看了眼前台墙上挂着的时钟,已经快到7点。 系统显示已经预约的状态,约的还是最资深的徐医生,小护士讶异,这种一般是主治医生直接操作的。 她把预约单还了回去,好奇地问:“你是沈医生.....的朋友吗?” 许轻顿了顿,含糊地说:“不算朋友,算大学校友吧。” “你们不熟?” 许轻点了点头,不想多言,转身一头扎进漆黑的冬夜。 正是晚高峰,打车的人多,她所在的位置还是拥堵地段,等了五六分钟,才等到一辆三公里外的司机接单。 室外温度接近零下,她把羽绒服的帽子翻上来,双手藏到兜里,在公交车站冷得不时跺脚,像颗黑夜里弹跳的大白。 又冷又饿,不时拿出手机查看司机的位置,一动不动,过了三分钟左右,司机取消了订单。 许轻气得想吃人,怎么什么都不对,燥火燃烧,她摸出兜里的烟盒,背着风缓缓出现一个燃烧的红点。 夜风吹起她的长发,有几缕飘到她嘴里,她迫不及待地吸了一口。 汲取一点痛快和热度。 这时一辆黑色轿车拐过路口,朝着公交车方向驶来,许轻戒备地盯着,只见它速度越来越慢,直到停在她脚边。 许轻拔腿就跑! 她在某音上刷过很多单身女主出门在外的安全攻略。 漆黑夜晚,突然停下来的车,冲出两个黑衣大汉强行掳走妙龄少女!下一个画面就是妙龄少女精神错乱、身陷大山、蓬头垢面、生儿育女。 她头也不回一个劲儿往中医馆大门方向跑,猛吃好几口冷风,呛得直咳嗽。 “许轻!”沈聿白身高腿长,几个大跨步间将奔跑的大白拿下,“你跑什么?!” 许轻惊慌之下抬头看他,心脏剧烈跳动,静了半晌,她抚着胸脯,“原来是你啊。” “不是我还能是谁,”沈聿白眼尾瞟到她指间的一点红, 两人一对视,许轻飞快将手往背后躲,不想沈聿白直接上手,抓着她的手腕举到两人中间,“出息了许轻,都学会抽烟了。” 许轻挣了挣手腕,羽绒服发出沙沙的声响,见对方态度强硬,索性放弃。 一根烟而已,丢了就丢了。 沈聿白还不满意,放开她的手直接伸手掏她兜,果然摸到一盒硬壳的烟,和一支金属质感的打火机。 “还我!我不抽了。” 打火机是她斥巨资买的,她的财产就像祖国领土一样,一点都不能少! 沈聿白身高一米八六,一米六五的许轻踮起脚去够时,头顶的软发不时拂过他的下颌,他低头看她,双眸黑亮如星子。 “我是谁。” 许轻气得牙根痒,抬脚要踩他脚泄愤,却看到那是双限量版的球鞋,又生生住了脚,怕赔不起。 从前看过一个帖子,说男女分手后最好互殴,直接打进警察局,在医院里互相拔管子,以达到老死不相往来,各自奔向美好新生活的目的。 从前他们就是分手太和平了,她就应该不远万里飞去砸他家窗户,拿皮鞭将人绑起来抽打,打到他看见她就发抖只敢掉头就跑,否则也不至于在多年后的现在,被人抢走她的贵重物品。 路灯洒下昏黄的光,不知何时开始下起小雪,雪子飘飘荡荡落在许轻的额前的碎发、卷翘的眼睫上,她眨眨眼睛,一粒雪子带着暖黄的光,飞落到了沈聿白的手背,错眼间融化成水,如同许轻发红眼眶里若有似无流动的水痕一般,恍惚间他好像感觉到有一把小锤子,一下下敲击着他花费数年冰封的心湖。 他牵着人往回走,两个人的手都很冷,像两条棒冰丝毫起不到取暖的作用,好在车里暖气一直开着,车门一开,温暖的热气扑面而来。 许轻把着车门谈判,“东西还我。” “这里打不到车的。”沈聿白扶着她脑袋把人塞了进去,关上车门后才从车头绕过,拉开车门坐到驾驶位上。 “安全带,”沈聿白发动车子,黑色的车子缓缓汇入车流,“饿不饿?” 许轻说要回家吃饭,报了个地址。 她早就饿了,眼下更是饥肠辘辘,悉悉窣窣从兜里摸出一颗榛子巧克力球,左看又看没看到垃圾袋,视线里伸过来一只手,手掌宽大,掌心纹路很清晰。 从前有次吃饭的时候,有个女巫打扮的老太太来给他看过手相,他们为此还吵了一架。 “怎么了?”沈聿白看向没动静的人。 许轻眨了眨眼,把糖纸放到他手里,“没什么。” 簌簌的糖纸挤压声落到他兜里,许轻欲言又止,还以为他有垃圾袋。 沈聿白的手机连接了车载导航,有电话进来,偌大的“晓月”两个字出现在屏幕上,许轻想不看见都难。 他点了挂断键。 转眼电话又打了进来,沈聿白长眉微蹙,又点了挂断,拿起手机发了条语音:在开车。 有点堵,到许轻指定的位置时已经快八点。 沈聿白看了眼这条街,是条老街,街上开的都是有年头的老店,也不乏一些文艺创品和时兴奶茶店铺。 她住在这里? 还是只是不想让他知道她的住址?随便找了个热闹的地方下车? 沈聿白抿着嘴,为后面的这个猜测不大高兴。 许轻伸手朝他要烟和打火机。 他把打火机还了她,叮嘱道:“你身体底子太差,最好不要抽烟,尤其是晚上,越抽越睡不着。” 许轻点了点头,开门下车。 走出几步远,又走了回来,敲了敲驾驶座的车窗。 沈明川降下车窗,寒风雪子簌簌吹进车里。 她俯下身,是今天不曾有过的和颜悦色,“那包烟就当车资了,算算还是你占便宜,不用谢了,沈医生。” 话毕挑衅般朝他抬了抬下巴,立刻转身就走,不给人反驳的机会。 沈明川气得猛咳了几声,脖子连带着耳朵都红了。 窗外那颗移动的大白正插着兜站在路边等红绿灯,他猛踩油门,“唰”地从她身边飞驰而过,带起的寒流扑了许轻一脸。 许轻把半张脸都藏在羽绒服的领子后边,低声说了句:幼稚。 王婶家的烧鸭店远近驰名,斩过的鸭子排队要排到法国去。 她和阿爷都非常喜欢吃,旁边还有家老李熏鱼店,炸的熏鱼脆甜脆甜,花生米酥脆咸香,是她喝粥下酒的必备小菜。 “王婶,我要半只烧鸭,不要头和脖子,要肥一点的。”许轻站在玻璃窗前喊。 王婶快五十岁了,穿着大红毛衣,带着hellokitty的围裙,身材胖胖,精神棒棒。 她招呼王叔去干活,自己走过来拉着许轻说话。 “刚送你回来的是你男朋友?”王婶悄摸问她。 这小姑娘算是她看着长大的,以前她妈妈工作忙,爸爸身体又不好,她常常会多做一份饭带过去,省的小姑娘还要自己开火。 许轻“啊”了一声,不自觉看向大马路。 “别跟婶子打哈哈,我都看到你从他车上下来了,那车啊,可不便宜呢。” 又有顾客来买烧鸭,许轻让了让,站在角落里和王婶说话,“我回来的地方不好打车,司机接单又取消,那是我咬咬牙打的豪华专车。” “专车?”王婶重复了下,目光明显不相信,“我还看到你下来又走回去,跟那人说话。” “小轻啊,鸭子斩好了,十九块。”王叔在前头喊了一嗓子,许轻拍拍王婶胸前饱满的hellokitty,“那是他在跟我要好评,不然拿不到额外奖金说。” 说话就去扫码付款,拎了烧鸭要往家去,王婶又喊住她,让她等下。 不多会儿,她提着一兜子红色塑料袋出来,“这是本地鸭下的鸭蛋,你带回去,和你阿爷每天吃一个。” “婶,这我不能要。”许轻连忙推辞。 王婶把袋子塞到她手里,好沉一袋,数落她,“晚上少想东想西想的自己睡不着,你看看你,脸上胸上都没二两肉,男朋友也没有一个。” “你要是有男朋友,这么冷的天用得着花钱打专车啊。走走走。”说着就把许轻往外推,跟赶鸭子一样。 许轻顶不住王婶的热情,左手烧鸭,右手鸭蛋,就着一路明亮的路灯往家走。 在许轻和沈聿白的故事里,有个跨不过去的名字,汪晓月。 许轻以大四本科生出国交流学习的那一年,经济拮据,借光在博导Rachel家里住着,日常会帮Rachel整理文献、遛狗来抵住宿费。那时沈明川已经在Rachel门下攻读博士,他本硕都在云大,走的是中西医结合的路子。 沈明川和汪晓月自小形影不离,两人同专业,同导师,直到博士阶段,才分了不同的导师。 但几乎每一次沈聿白来Rachel家里,身旁都会有汪晓月的身影,学业压力大,Rachel组里的同学们,甚至有些教授都喜欢打趣他俩,汪晓月总是红着脸不许他们这样说,说他们只是一起长大的兄妹,而后软软地看向沈聿白,期望他能说些什么。 “青梅竹马、异父异母的兄妹,我们懂得,都懂得。” 她便作势生气,拉扯着沈聿白的衣服,“你看他们,你说话呀。” 沈聿白正戴着眼镜看书,他人虽年轻但总有股老派的气质,食指成弓敲了敲桌案。 “谁还有空开这种玩笑,实验报告就提早到今晚交。” 师兄威力无限,众人闻言色变,纷纷做鸟兽散,汪晓月“欸”了一声,气闷地跺了跺脚。 “聿白,大家是开玩笑的啦,干嘛这么吓他们。” 沈聿白好像不明白她的意思,笑着说:“怎么,不是你让我说的?” 第4章 第 4 章 到家时,许轻故意放轻脚步,悄摸声地把手里的烧鸭和鸭蛋放在玄关柜上,而后光着脚飞速跑上二楼,一把推开阿爷的房门。 老头正坐在窗边书桌旁,颇有架势地写毛笔字,回头看到她,脸不红心不跳,“吓了我一跳,今天病看的怎么样?” 许轻嗅了嗅房间里的气味,没有烟味。 “医生说没事,明天去做针灸和推拿。”她说着走到书桌旁,欠身把大开的窗户合上,“大冬天的开着窗写字,手不冷吗?” “一天到晚疑神疑鬼,吃饭了吗?” 许轻和老头的斗争经验丰富,直接掀起那张装模做样的字。 米黄色的木头桌面上赫然几点灰白的烟灰。 房间一瞬静默,而后爆发出许轻气愤的嗓音。 “说了要戒烟戒酒,你怎么就不听啊!烟藏在哪里?!你再这样我就辞职回来每天盯着你!” 老头也不是吃素的,梗着脖子和孙女吵。 但说来说去还是那几句。 年纪大了,没几年好活了; 他都抽了五十年的烟了,什么事都没有啊; 最后攻击她到了这个年纪,不想着嫁人就是思想有问题。 前几年她还会一条条反驳,摆事实讲道理,后来她发现,倔强老头根本听不进去。 她又搜罗了一遍房间,居然还有一条软中华! 爷孙俩僵持片刻,老头先递台阶:“晚点你找几根好点的墨条给我。” 许轻房间里有个玻璃柜,放着很多她各处淘来的墨条和花笺,昂贵的、便宜的、风雅的、简约的,应有尽有。 “自己用还是送人?”语气依旧硬硬的。 老头起身往楼下走,“送你张奶奶,她喜欢这个。” “张奶奶?”许轻跟着下楼,“跟你跳广场舞的奶奶不是姓黄吗?” “那都老黄历了。” 许轻梗住,换了?又换了? 老年人的爱恨这么收缩自如,这么灵活的? 老头已经吃过饭,给许轻盛了一碗大米饭,烧鸭下酒,他伸手去摸橱柜里的白酒,手刚碰上柜门的把手,就听到身后一声阴恻恻的冷哼,又讪讪地把手收了回来。 他给自己倒了杯开水,一老一少对坐着,烧鸭入味咸香,青菜豆腐汤清爽解腻,还有个红得流油的咸鸭蛋,切成两半。 “你妈妈今天给我打电话了,问你好不好。” 许轻夹菜的动作一顿,在空中静了一秒,而后落筷了一块鸭腿上的肉,答非所问,“太晚了,你血脂高,只能吃这一块,我剩一点放冰箱给你明天吃。” 老头“啧”了一声,又说:“她那小儿子都要上幼儿园了吧?你去见过吗?” “没有。” 许轻漫不经心,爸爸去世后,她和林霜女士几乎没有来往,但知道她再婚的丈夫很富有,她不用再为钱发愁,能专心搞艺术创作,重启她的艺术梦想。 曾经林霜女士把这份梦想寄托在她身上,她很小就开始画画,大概真的有天赋,出了些成绩。一直画到高一下,她突然说不画了,不走艺术生的路子,要参加高考,要学医。 那阵子家里因为这件事闹得鸡飞狗跳,林霜女士更是对她失望透顶,整整一年没跟她说话。 良好的母女关系大概从那时候就开始走下坡路了。 老头瞧她那表情,“一个两个都是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 “阿爷,我吃饭呢!” 许轻喊了一句,没了胃口的人潦草扒拉完米饭,洗碗的空隙又监督老头吃降压药和降脂药。 “平时你自己得记得吃,不要不放在心上。” “晓得了晓得了。” 许轻叹了口气,都说隔辈亲,但这老头一点都不好管,一点话不听。 她回房间给人找撩妹物资时,好友兼同事何佩玲发来消息,“你的舜华结项了?” 何佩玲是云大硕士毕业进的公司,两人年龄相当,因为爱疯狂diss同一个老板而臭味相投。 “还没,月底差不多,怎么了?”许轻回复。 她已经和舜华的领导约好月底汇报,顺便趁热打铁谈下明年的的续约和增购,基本已经有方案,她算了下,合作金额会比今年增长30%左右。 如果能在这个财年敲定这笔合同,年底二级专家答辩她估计能一把过。 “今晚不是高层的季度大会,听说徐老贼讲下季度项目规划时,把东冠医疗划到你名下了。”何佩玲回复。 许轻皱眉,一个咨询顾问只会主导一个重大客户,东冠医疗在体量和定位上和舜华不相上下,她这座小庙哪能容得下两尊大佛。 “不可能吧,东冠医疗不是郑老师的吗?”许轻回。 何佩玲发来语音:“郑老师也被客户拉檄文投诉了,你小心点,这是个烫手山芋。” 许轻点开徐故楷的微信头像,聊天记录还停留在周四,她提交了舜华下一年度的合作规划方案。 对方简洁回复:好的。 她点开输入框,措辞打了几个字,又通通删除,等周一再问吧。 犹豫之间,对方发来一句简洁的话:周一上午来我办公室。 许轻心中一寒,不详的念头涌上心头。 不会真要她接吧? 她有舜华就够绩效和职级要求了...... 点开表情包,选了一个活泼兔子的ok表情,发了过去。 干乙方的主打就是一个情绪价值拉满。 屋漏偏逢连夜雨,周日上午许轻眼睛还没扒拉开,就听到“咚”地一声响,像重物砸倒在地的声音。 她立刻弹了起来,连滚带爬往楼下冲。 阿爷倒在卫生间的洗手台下。 许轻吓得几乎魂飞魄散,抖着手摸呼吸,唤了两声“阿爷”,没有反应。 她不敢动他,又连滚带爬冲到二楼拿手机拨120。 医生说病人大概率是没有吃降压药,在急诊抢救室量出来血压直冲200,所幸抢救及时,CT上没有脑中风、心肌梗死等病症。 医生开了静脉降压药,在急诊直接挂点滴,持续监测生命体征。 “接下来24小时,只要血压平稳,就可以转去普通病房了。”急诊医生大约四十岁上下,穿着白大褂,带着蓝色无纺帽,交代完就急匆匆走了,许轻想再问都没有机会。 她僵硬地坐在旁边的凳子上,急诊抢救室里放着数十张病床,病患的痛苦呻吟声、咒骂声混杂着医疗器械的“滴滴”声,一股脑地往耳朵里钻。 阿爷面色苍白,脸上沟壑明显,紧闭着的眼睛眼窝凹了下去,许轻鼻子一酸,握住他粗糙长了老年斑的手。 又突然反应过来她的手太凉,又把阿爷的手放回到被子里边。 早上挂了三瓶点滴,急诊医生来看过一眼,说了句“挺好的”,又转头朝另一个年轻医生吩咐了两句,匆匆而去。 阿爷已经醒了,精神不大好,但要吃要喝,又说他刚才做了个梦,桂芬特别喜欢他写的字,要和他一起去民政局。 “桂芬是谁?” 阿爷瞪了她一眼,“是你小张奶奶!” “好好好,”许轻怕他血压又飙,赶紧劝:“你别激动,别激动。” “我下去给你打饭,你的手机在这,”又指了指墙上的按钮,“这是呼叫铃,有事就按这个。” 许轻对这家医院很熟悉,餐饮上除了专供给医护人员的餐厅外还有个小一点的开放食堂,是允许病患家属线上支付的。 去餐厅的路上,她才想起来给大伯打电话,阿爷住院起码得5天,要轮流安排看护。 她找了个树荫后的长椅坐着,打完大伯的电话,又给徐故楷打电话请假。 徐故楷没接。 她攥着手机,对是否继续这份工作产生了动摇,阿爷现在的情况,独居风险高,她最好能搬回来照顾阿爷一段时间而不是只请两天的假,正在她准备再次按下通话键—— “老人家身体素质好,没事的。” 树丛后响起的声音霎时让她停住了动作。 这个声音很熟悉,熟悉到昨天才刚刚听过。 是在跟她说话? “我就是忍不住担心,爷爷年纪大了,早上突然说有点头晕。”轻柔婉约的声音带着一点颤抖。 许轻的心慢慢沉了下去,真的很奇怪,即便阔别多年,她一下就认出了女孩的声音。 很轻的啜泣声传了过来,许轻想走,垂眼看到自己的穿着,宽大的羽绒服里头穿的还是睡衣,脚上踩着双绒毛拖鞋,不伦不类,还是不要轻举妄动。 身后传来一点悉窣的声响,大概是拆手帕纸包装的声音,许轻抬手动作极轻地把帽子戴起来,整个人埋了进去。 沈聿白说:“最好的团队都在老师身边,检查也显示没有问题,不用过度担心。” “那你今天能陪着我吗?”汪晓月像是自知失言,又找补了一句,“你今天能陪着爷爷吗?” 沈聿白“嗯”了一声。 “我们回去陪爷爷吃饭吧,家里阿姨做了餐已经送过来了,医院食堂的饭菜不好吃的。” 这时许轻手上的手机忽然震动起来,显示“徐老贼”来电。 她手忙脚乱点了挂断,动作间羽绒服带起一点摩擦的声音,僵硬着后背又等了一会儿,没听到动静,才悄悄侧身往后瞟了一眼。 空荡荡的,方才在这说话的男女已没了踪影。 她眨了眨眼睛。 以前陪爸爸住院的时候,他胃口总是不好,有一天他说叶医生的土豆红烧肉肯定很好吃,是在医护餐厅里打来的。 那时候她太小,脸皮薄,在医生办公室门口站了很久,也没能敲门进去借饭卡。 食堂的饭怎么会不好吃呢。 她带着这个迷思起身,没有回电老板,而是顶着寒风,慢慢往食堂走。 穿着白大褂的医护、病患家属来来往往,越临近食堂人声越嘈杂,人与人虽然长着不同的面容,但似乎在经过的每一张脸上总能找到熟悉的愁苦,每个人的头顶都跟着一朵乌云,总是下冷雨,偶尔的阴天,就算是上上大吉。 她埋头往前走,只看着眼前的这一点点地方,直到视野里出现一双白色球鞋,轮廓饱满,鞋侧带有品牌的经典logo,质感很好。 是她昨晚想踩,又怕被讹的那一双。 鞋主人伸手在她面前晃了晃,“招魂。” 许轻抬头看他,沈聿白穿着灰蓝双面衬衫式毛呢夹克,领子翻下来,里面搭着米色羊绒衫,给人以岁月静好的暖和感。 她绕开挡在眼前的人,快步往开放食堂走。 沈聿白身高腿长,几个大步就将人捉住,“又躲什么?” 她的手腕像是被一圈热镣铐拷着,很累又很饿,她想快点吃点真正的食物,毕竟空口吃狗粮是不会饱的。 “只是不想引起不必要的误会。”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章 第 4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