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光飞光》 第1章 初遇 肖禾湉推开火锅店满是雾气的玻璃门,终于看到了盛京清晰的冬夜。 广场上还在放着“The more we get together,The happier we''ll be……”有戴着圣诞帽的小朋友从她面前跑过。 她把行李箱拉下台阶,沉烁跟在她身后戴好口罩。 沉烁伸手轻轻转过肖禾湉的肩膀,替她把帽子理正,再把围巾顺着帽檐转了两圈,遮住了肖禾湉的下半张脸。 遮得严严实实密不透风,沉烁很满意。 肖禾湉是陪沉烁来盛京试戏的,她们已经有几个月没见了。 她们是在选秀的大厂认识的。大二的时候肖禾湉的舍友拉她报名了当时大热的系列选秀,她朋友落选了,但她被选上了。 肖禾湉曾在互联网上翻起过一些小风浪。 从小学二胡的她加入了学校的传统音乐社团。她曾晒出的,她们社团排练时的各种搞笑出错片段,在短视频平台小火了一把。节目组看中了她小两万的粉丝量,把她分进了网红组。 进了组肖禾湉才发现身边都是百万千万级的大网红,还有沉烁——这位童星出身,经验丰富的归国练习生。 肖禾湉的初舞台solo考核被一剪梅,她精心准备的二胡表演没有被放进正片里。 她也实在不擅长跳舞,主题曲和一公舞台的镜头都没有眷顾她。 但她胜在聪明又有力,扒舞快,跳舞像广播体操,最终在网友锐评主题曲直拍时的一声声“气血真足”中一轮游了。 按照节目组要求她也在各大平台有了自己的账号。 节目播出后她仅有三首作品的云听音乐app主页达到了惊人的两百个粉丝。 这使肖禾湉大受鼓舞,在各大平台放出了一些原创作品。 她大学几年认识了不少网络音乐人,参与了一些作品的创作。有时作词,有时编曲,加入过演唱,也抱着自己的琴录过伴奏,发布在视频平台后都热度平平,纯为爱发电。 选秀的夏天落幕一年半后的她,在视频平台的作品质量越来越好,数据越来越高,但她本人的热度停留在了狗仔拍摄“沉烁和素人朋友逛街”的素人水平。 不过一轮游也有一轮游的好处,肖禾湉斥巨资请的两个代课没有派上什么用场,她只耽误了不到一个月的课程,反而加了不少学分,今年大四的她刚刚通过了保研复试。 沉烁就不一样了,她凭借观众缘和过硬的实力,不靠公司的支持挤进了出道位。 还有不到一年她限定团的合约就要到期了。她原本的经纪公司是海外一家曾风光过的娱乐公司在国内的分公司,在她小时候就哄着她父母拿下了十年的合约。 “我先找地方接个电话。”沉烁向肖禾湉晃了晃震动的手机,转身去了角落。 肖禾湉拉着箱子在路边的公共座椅坐下,观察夜幕下闪烁着的彩灯。 广场的音乐换成了最近短视频平台最火的流行曲,铃铛声混着行人的欢笑声,和热饮的香甜一起传至肖禾湉的身边。 她不情愿地把一只手从手套里掏出来,开始刮旁边垃圾箱上记号笔写的黑心广告。 简直是防不胜防,她刚刚在饭店女厕所也见到了,盯着服务员把广告处理掉她才罢休。 她一只手冻僵了就换另一只手来,卡其色的围巾差一点挨上垃圾桶的入口。 肖禾湉刮得很仔细,弯腰低头,整个人都缩在了座椅的角落。但指甲的作用终究有限,小广告只是受了些轻伤。 孟莱在街角的便利店里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副光景。 女孩儿看起来质朴又机灵,身上还有淡淡的倒霉感。 两个人还在火锅店门口时,孟莱就认出了沉烁。 孟莱参与经营的熠梦同筑娱乐公司准备挖走沉烁,这次邀请沉烁参演公司的新电影《重启》,就是为以后的合作做准备。 熠梦同筑是孟莱和好友苏成暄大学时一起创办的,起初只是企图捧红苏成暄的女朋友兰伊,但乘着网剧和网络发展的东风,熠梦同筑现在也是内娱排名前几的大公司了。 沉烁的原经纪公司并不同意这次合作,但沉烁不愿意放弃这个机会,还是来试镜了。 孟莱计划着在限定团解散后,替沉烁和原经济公司打解约官司。 便利店里孟莱望着窗外出神,苏成暄从她面前的果切中叉出一块苹果,咬一口道:“真是好无聊的水果,真不懂你为啥这么喜欢。” 苏成暄最近在和兰伊闹分手,两个人轮番骚扰孟莱。孟莱一想到还要跟这两个神人一起工作就止不住地叹气。 “无聊意味着不会出错,一年四季都有,还很健康,每个人都应该吃苹果。”说着孟莱便起身走出了便利店,全然不顾身后苏成暄的呼唤,径直走向了肖禾湉。 肖禾湉还刮得认真,突然眼前出现了一双手。 她先是拿记号笔把文字涂黑,又掏出了“寻找走失儿童”的贴纸,把黑心广告完全盖住。 那是一双白净且骨节分明的手,只是中指握笔处还有厚茧。这种东西在肖禾湉上大学后就消失不见了,只剩下练琴的痕迹。 “你准备的好全面啊,姐——”肖禾湉突然认出了孟莱,到嘴边的话改成了,“老师。” 孟莱能感觉到肖禾湉一直在盯着她看,刚才在看她的手,现在在看她的脸。但她还是转头,直直地对上了肖禾湉的目光,漂亮的桃花眼自带三分娇媚,又极尽温柔。 “老师?”孟莱轻笑,很意外会听到这样的称呼。 她有着极具距离感的美貌,眉眼间却是让人信服的沉稳。 太漂亮了,也……太近了。肖禾湉连呼吸都收敛起来,心脏却止不住地越跳越快。 她见过孟莱,成团夜沉烁曾指给她看过,她们那届的第一名就是孟莱的艺人。 面前的人影和当初匆匆一眼重叠。 孟莱直起腰,问:“你还在读大学吗?” 孟莱也认出了肖禾湉,她记性很好,那届选秀从选手到导师,再到助演的嘉宾,一百多号人孟莱都认得清楚。 “是的老师,我还在读大学。”肖禾湉捏紧了自己的手套。 “可以把围巾拉下来给我看一下吗?”孟莱轻声问到。 肖禾湉乖乖听话,露出了整张脸。 她看起来温顺得毫无攻击性,面部很饱满且线条清晰,明明是非常立体的五官,却极具东方神韵。 孟莱原本是想在肖禾湉这儿试探一下沉烁的态度的,可她现在改主意了。 她刚刚在便利店思考了很久,非要想起肖禾湉身上的熟悉感从何而来。 可她们真的没见过。 孟莱又弯下腰,仔细观察这张脸。 肖禾湉被突如其来的贴近吓到,靠上了座椅后背,兔牙咬住下唇,觉得自己此刻呼出的哈气也是种冒犯。 “抱歉,可能有点吓到你了。”孟莱从口袋里顺手拿出一张名片,递到肖禾湉手里,“有兴趣演戏吗,我真的不是骗子,你可以在网上搜索一下,应该有很多我的信息。” 孟莱双手合十,眼神倒显得有些可怜了。 怎么会近看远看正看侧看都好看呢?肖禾湉想,貌美到这种程度,就算是骗子她也会在报警后原谅她的。 报警是因为再漂亮的骗子也最多只能骗她一个。 “我相信你老师。”肖禾湉依旧乖巧。 “你拉着箱子,是在这边上学吗,还是回家?”孟莱拉住了肖禾湉的箱子,就像拉住了她这个人。 “我来盛京是陪朋友找工作的。”沉烁是来试戏的,肖禾湉不算撒谎。 她亲生母父家在隔壁临津,她原本打算过两天就回家的。 “你叫什么名字?”孟莱假装没认出她。 “我叫肖禾湉,老师。”肖禾湉也假装不认识她。 老师。孟莱在心里仔细读出这两个字。她大概知道肖禾湉为何这样熟悉了。 “你找到今晚的住所了吗?”孟莱并不等肖禾湉的回答,“我可以给你安排酒店,明天来我们公司试戏吧。”孟莱拿起手机,把酒店的信息递给肖禾湉看。 “跟我走吗?”孟莱温润的眼睛里带着诚恳。实话说,她还是第一次在路边见到这样吸引自己的一张脸。 “好,好啊。”肖禾湉一口答应。 孟莱拉紧肖禾湉的箱子,坐在了肖禾湉身旁,在手机上给助理留言,让她联系酒店。 事情顺利得出乎孟莱的意料,仿佛她在哄骗小朋友。 肖禾湉给沉烁发消息,说她先走一步。 “怎么会这么不设防呢,叫你拉下围巾就真的拉下围巾,叫你跟我走,也真的跟我走?”孟莱随意靠在座椅后背上,侧过身子盯住肖禾湉,等待她的回答。 “仅仅是拉下围巾就可以满足别人的愿望的话,为什么不做呢?”肖禾湉并不躲避孟莱的目光,说话间嘴角带着笑意。 刚刚孟莱给她看的酒店也是沉烁住的酒店,她今晚本来就打算住在那儿。 这么心善吗?孟莱觉得小朋友精得很,只回答她第一个问题,对第二个问题避而不答。 可她分明看到,肖禾湉眼中有一泓清水,澄澈明亮,晃了又晃,闪着挚诚的纯真。 远处广场中央有乐队开始演奏,三三两两的人群等待着圣诞钟声敲响。路边松枝上挂着的星星灯变幻着颜色,树下藏着一个安静的角落。 “其实……直接跟我回家也行。”孟莱又说。 第2章 试戏 早上孟莱去酒店接肖禾湉和沉烁,前排开车的是她的助理谭言。 昨晚说完那句话,她才突然感受到了夜风的寒意。好像有烛火被冷风轻轻吹灭了,微弱的光亮和余温渐渐淡去。 她觉得自己像是个变态,只好迅速用一句“开玩笑的。”打破沉默。 电光石火间她很想问问,如果拉下围巾是可以满足的愿望,那跟她回家又是不是呢? 这也太得寸进尺了,她说不出口。 回到家她仔细回忆那时肖禾湉的表情,企图蒙骗自己没有惊吓到她。可是无果,肖禾湉突然瞪圆的眼睛就映在她脑海里。 好一双让人念念不忘的眼睛。 孟莱在车里翻看昨晚肖禾湉临时给她填的简历:刚满21岁,年龄合适;身高体重足够出挑;沪申大学音乐表演专业,学历也很亮眼;她甚至查了一下家庭住址,看得出家境优渥。 远处肖禾湉和沉烁一前一后跑来,两个人牵着手,连呼吸的频率也相似。 临至车前,沉烁先放慢了脚步,肖禾湉紧跟在她身后,呼出白雾的氤氲在脸前,肩膀微微起伏。 孟莱昨晚得出的结论是:这么尴尬大不了就不合作了。 此刻她看着两个小朋友,又有了决心——两个她都要。 沉烁上了副驾,肖禾湉和孟莱并肩坐在后排。昨晚孟莱亲自开车送肖禾湉去酒店,肖禾湉坐在副驾,也是并肩。 “你们是在那个节目才认识的吗,看起来关系很好,也很适合你们这次试的角色。”孟莱试探着开口。 “没错,孟老师。”沉烁还算熟悉孟莱,她们之前就聊过许多。 “节目后还能经常联系真的很难得。”孟莱心中了然,沉烁之前可不管她叫老师。 肖禾湉昨晚才刚刚收到试戏的片段,她拿到的角色名叫白桐,和这部戏的女主宋涤春是高中同学。 沉烁试镜的是中学时期的宋涤春,而中青年时期的女主已经定了兰伊。 白桐是一个天真烂漫的角色,固有符号是白色的校服和甜美的笑容,她青春活力,期盼未来,是伸展出宏丽绿荫前的青苗。 她会死在夏夜的校园,成为戏份不多,却影响女主一生的角色。 “当时,我在休息日出门的时候迷路了,她们以为我自己跑了,因为我之前请过假,她们没批。”肖禾湉声音很轻,语气却丰富,把孟莱的思绪拉回正题。 “所有人都开始找她,我比较厉害,我直接就抓到她了。”沉烁转过头接话。 “那是我凭借自己的努力走回去的!我太素了,代拍都没人跟我,我在园区里那条河前站了很久,但实在没有游过去的能力。谁知道你在宿舍门口蹲我。”肖禾湉提起这件事依旧不服气: “我根本没有想要潜逃的意思,结果工作人员看我们住在同一间宿舍,都让她看着点儿我,我们就迅速熟悉了。” “可是你怎么知道她会自己回来呢?”孟莱问沉烁。 “其实是她在没人的地方偷偷卷舞蹈,不让大家发现。”肖禾湉替沉烁答了。 比起孟莱,沉烁和肖禾湉熟稔得多。 “但是我淘汰得太早了。”肖禾湉没有很惋惜,这是意料之中的事。 “你走的时候把珍贵的游戏机留给我了。”沉烁道。 孟莱灵感乍现,这不就是排倒数的带坏好学生。 谭言把车开得很稳,也把存在感藏得很低。这辆车已经很久没有过这样的青春气息了,不经修饰的,鲜活又轻盈。 肖禾湉偷偷留意着孟莱的神情,车窗外光影流转,孟莱只是安静地倾听,视线在她们身上扫过。 “不懂,难道你看起来比我靠谱吗,你明明比我还小两岁。”肖禾湉对沉烁道。 “真好,年轻的时候有这样难忘的共同回忆。”气氛有下落的倾向,孟莱适时地接上笑声,“节目组是个巨大的草台班子,你们俩也很有战略部署。” 真好,孟莱想要这样的宋涤春和白桐。 肖禾湉觉得孟莱说话像长辈,她昨晚专门查了,孟莱和她只差八岁。 “这么说节目组好吗?”肖禾湉悄悄认怂。 “又没有别人听到,你们怎么知道我们剧组就不是个草台班子呢?”孟莱真诚发问。 她们《重启》剧组,导演是新人,编剧们也是新人。 “我很喜欢宋涤春这个角色,也对女性题材和全女班底很有兴趣。我看了导演过往的作品,也认真读了剧本,我对这个戏很有信心。当然,我最相信的是您和熠梦的水准。”沉烁认真回答孟莱这个问题。 她对剧组充分了解后依旧认为,这是她现下必须抓住的机会。 肖禾湉只有对演戏的好奇和白剽一晚住宿的喜悦。她还什么都不是,对成为任何人都报有期待。没被选中是情理之中,能被选中算她拜对神了。 沉烁的经纪人早早在公司等待,看到人来,随意跟孟莱攀谈两句,就拉着沉烁去跟兰伊和导演打招呼。 沉烁在网络时代来临前就演过兰伊的小时候,那部戏也是肖禾湉的童年。 沉烁想拉肖禾湉一起社交,发现孟莱已经把人拐走了。 孟莱叮嘱化妆师给肖禾湉上一个像高中生的妆,要素净清纯的。昨晚她专门找造型师留了一套校服。 把肖禾湉安排给妆造老师后,孟莱走进面试的房间,静静等待着每一位前来试镜演员。 苏成暄今天早上才收到了孟莱回复的消息,任她昨晚如何控诉孟莱见色忘友、勾引学生、拐卖儿童,孟莱也没搭理她一下。 “孟小莱我对你太失望了,你怎么能抛下你最好的朋友一走了之,留她独自面对寒冷和孤独……”苏成暄戏瘾大发,看到兰伊和导演编剧们走进来又立刻收敛了神色。 孟莱坐在兰伊和苏成暄中间,低头叹了口气。 今天只有少年宋涤春和白桐两个角色的面试。固然孟莱心中已经有了合适人选,但她还是期盼着能有更让人耳目一新的表演出现。 这部戏是她对文艺和商业的融合做出的一次尝试——她选择了悬疑题材。 这其实是一张安全牌。市面上那么多悬疑片硬吃女性红利,她要试试在女性题材为主题时,加入悬疑元素。 孟莱不懂艺术和编导,她只是有一些审美和营销技巧。 少年宋涤春留给沉烁是综合各方面考量的结果,但如果沉烁真的无法出演这部戏,孟莱也要有最合适的备选方案。至于白桐……她不会因为自己的倾向影响剧组的选择。 孟莱坐在评委席,背挺得笔直,面前的桌上放着一瓶没开封的水。 她手指间夹着笔无意识地转个不停,只在试镜者走进来时将笔尖对准资料,核对信息。 每一位试镜者都怀抱着紧张和渴望进场,用尽全力贡献自己能力范围内最好的表演。 每到这种时刻孟莱都格外珍惜,又格外惋惜。珍惜每个人眼中的纯粹和信念,惋惜大部分结局早已注定。 可现实就这样残酷。 艺人贡献表演,孟莱贡献选择。 好似枯叶落满街道时美得壮观,让人不忍心踩碎,但最终都会被扫进垃圾车里。可也总有常青树高高在上,伫立在两旁。 她们都很好,也都不够好。 屋里静悄悄,偶有几个人讨论的声音,时不时给艺人们提出一些专业上的建议,孟莱安静地听着。 苏成暄是话最多的,难得她在,孟莱多了几分安心。 打光板前: 饭后的午休时光,宋涤春悄悄走近白桐身后,想要吓她一跳,谁知白桐下意识地把笔记本往自己怀里藏。 “藏什么呢?”宋涤春快步走至白桐眼前,一字一顿:“不准对我有秘密。” “哎呀没什么。”白桐把笔记本放进课桌里。阳光正好,从窗外流进,笼罩在两个人身上,风吹动白桐额前的碎发。 “你是不是谈恋爱了呀?”宋涤春从前排的桌子上跳下,在凳子上坐得板正,目光跟随着白桐闪躲的脸。 “嘿嘿。”白桐憨笑,浅色红晕从颈前爬上耳尖。 时间一分一秒走过,孟莱又看到了肖禾湉那双澄澈明亮的眼睛。 她笑时是眼睛先染上欢喜的,双瞳链接着五官的灵动,直到整张脸都被烂漫的神色笼罩了。 很简单的校园场景,饱含难以言喻的少女心事。沉烁给肖禾湉搭戏,或许是好友的存在令人心有所依,出乎孟莱的意料,肖禾湉很投入,也很舒展,更重要的是台词洪亮清晰。 表演很自然,微表情都能被捕捉得清晰。她们昨晚一定对过戏了,这个念头让孟莱觉得自己的希望没有被辜负。 两个女孩儿像花苞倏然绽开后盛放的花蕊,占据了孟莱所有的视线,过分耀眼,过分有感染力,让人挪不开眼睛。 “好!特别好!”苏成暄率先鼓掌,从肖禾湉进门她就一直偷瞄孟莱。 肖禾湉咬住下唇,又很快松开,看向孟莱的方向,恢复了之前微微抿起的浅笑。她有些紧张,公司走廊站满了各式各样的演员,其中不乏镜头前的熟脸。 选角导演非常满意她的形象,导演也鼓了鼓掌。几个人轮番发表着意见,不复前几个人表演时的沉默。 孟莱终于对上肖禾湉的视线,嘴角越扬越高,但语气仍矜持:“很好,你可以回去等消息了。” 目送肖禾湉离场后,孟莱把资料翻到下一页,不再看任何人,按动中性笔发出轻微的“咔哒”声,一切回归到公事公办的严肃: “下一位。” 第3章 再遇 沂北镇的冬天异常湿冷,寒风吹走漫山的青色,银装素裹的山峦如雾般压来,吞没地上的影子。 孟莱快速掠过石桥,不顾被打湿的裙边,走进民宿。她搓了搓手,坐在暖炉旁,渐渐舒展四肢。 一抬头就看见肖禾湉笑着和她打招呼。 孟莱点了点头,快速奔向自己的房间。 又是这样的笑容,又是这样的招手。 昨天她在博物馆遇见肖禾湉时她是这样,在体验店画盘子时她是这样,今天在景区打卡时她是这样,几次在不同的饭店偶遇时她也是这样,连入住的民宿都一样。 肖禾湉没有一次不热情,没有一次不偷偷看她,也没有一次提出同行。 孟莱始终不能接受她翻遍全网才做出的攻略,和肖禾湉随手问民宿老板要的攻略几乎一样。 这虽然显示得出她很有挖掘风土的能力,但也意味着她忘记了最基本的实地调查。 民宿老板是个热情的大姐,孟莱跟她打听到,肖禾湉是来这里采风的,已经待了几天了。 孟莱甚至有些隐隐期待明天和肖禾湉的相遇。 《重启》剧组明年将在沂北镇取景,孟莱结束在这里的工作,准备随意逛逛,体会一下当地的民情土俗。 肖禾湉有点儿躲着孟莱。 剧组向她发出了邀请,但她还没有考虑好。孟莱的助理谭言时不时地跟她聊两句,昨天看到孟莱时,她还以为是剧组抓人抓到沂北了。肖禾湉想,她当时打招呼的笑容一定假假的。 但后面几次遇见时,她真的有她乡遇故知的热情。只是老师来到这里一定是有自己的事要做,她还是不要贸然打扰了。 月光再次隐匿在阳光下,沂北难得迎来一个大晴天。 水汽从河道蒸腾上来,混杂着不知是人家还是饭店飘出的饭菜香气。 孟莱在水乡的长街短巷里走走停停,独自散步让她久违地放松。 石桥被岁月打磨得光滑,桥下有船摇撸而过。孟莱下台阶时背包敲打背部的声音似乎是在催促她。 她已经逛了一上午了,还是没有遇到肖禾湉,或许是缘分也分短浅。 孟莱有些懊恼,怎么会突然想到缘分这样虚无缥缈的东西。两个人如何能穿越万千景物,在漫无目的中相遇。 她从主街走过,绿瓦青苔前有老人喝茶下棋;绕过一道弯,猫猫躺在台阶上打盹;跨过两道高门,有孩童抓起石狮子上的积雪,扔向身旁的朋友。 又路过一条窄巷,巷尾好像是肖禾湉。孟莱径直走过,又退回来。 肖禾湉穿着一件白色的薄棉袄,屋檐间隙里漏出的光照打在她身上,宽大的深蓝色围巾给衣服增添了些色彩,身后马尾低垂,蓬松而不凌乱。 她转过身,看到是孟莱,惊喜地踮了踮脚。 沂北四面青灰的山峦包围着小镇,盘根错节的水道在镇子中心织成密网,错综复杂的街巷里藏着尘世喧嚣,来来往往的行人缀在这一片天圆地方,该有多奇妙,又这样不期而遇。 “你待在这里干什么?”孟莱担心自己这句会不会太像质问了。 “我找路呢老师。”肖禾湉朝孟莱走去,“这里信号太差了,地图一直加载不出来。” 看着肖禾湉慢慢走近,孟莱才意识到她还挺大只的。 “你要去哪里,我帮你查查。”孟莱语气放缓,眼中含笑,盯住肖禾湉。 “没有没有,我就是想找个地方吃饭,这里饭店太多了,一家挨着一家,我不知道哪家是我攻略上的。”肖禾湉眼神闪躲,不愿意麻烦孟莱。 “那一起吧。”孟莱握住肖禾湉的手腕,“我们一起吃个饭。”她语气轻柔,中和掉了话语里的说一不二。 她的手很冰,隔着衣袖肖禾湉也感受到了凉意。她身上有淡淡的香气,不像香水那样浓烈,也不像洗衣液那样的皂感,只是轻柔淡雅地钻进肖禾湉的鼻息,一切刚刚好。 是很好闻的香气,肖禾湉适应着孟莱的步伐,与她贴近。 根据肖禾湉这两天的偷偷观察,孟莱不吃太咸也不吃太淡,不吃太甜也不要太酸,饮品只喝三分糖,却极有胃口,每次白饭能干三大碗。 肖禾湉相当羡慕,她也想每次都把想吃的菜点个遍。 她坐在孟莱对面偷瞄她点菜,就像前两天一样,祈祷不要被她发现。她在心里暗骂自己是偷窥狂,但还是忍不住看向孟莱,将她的一切话语收入耳中。 孟莱点菜时也要温柔注视服务员,总是下意识说谢谢,举手投足间都是从容的风韵,不施粉黛更衬出皮肤的光润,偏分的黑长直露出完整的额头,气质浑然天成,成熟又温婉。 好漂亮,肖禾湉想,她像混在人群里随时抛撒希望给众生的天女。 “看什么呢。”孟莱的声音把肖禾湉的注意力拉回来,她身体微微前倾,对上肖禾湉的视线:“你是真的不挑食还是我正好点到了你喜欢的菜。” “我是在平陵长大的姐姐,东西南北所有地方的所有口味我都爱吃。”肖禾湉赶紧扒拉两口饭,不对任何食物过敏是肖禾湉热爱这个世界的重要原因,“我是个非常好的饭搭子。” “我把饭钱A给你吧姐姐。”肖禾湉在包里找手机。 是个吃饭不玩儿手机的好孩子。 “跟我吃饭怎么可能让你出钱。”孟莱指指餐桌,“我吃多少,你才吃多少。” 肖禾湉吃饭很快,这是她中学时养成的习惯。她静静等待着孟莱吃完,看她拎包起身结账,赶忙也收拾东西跟上。 “下一站我们去哪儿啊?”孟莱在饭店门口转身问道。 日光从从她身后打下,暖色染上她的发尾,穿过饭店古色古香的木制门,照耀在肖禾湉眼前。 “我是打算去听评弹的姐姐。”肖禾湉征求孟莱的意见。 又有细碎的阳光穿过镂空木门映射到肖禾湉身上。 她站在茶馆门口,弯腰看着菜单栏上398/位的价格,仔细计算自己这两天的开支。 “好啦。”孟莱搂住她的肩,让她直起身,“姐姐请你。” 孟莱已经不记得肖禾湉是从哪句开始喊她姐姐的,她在肖禾湉心里好像从长辈变成了平辈。 肖禾湉的身体紧绷了一瞬。孟莱腿长,步调也快,搂人的手从肖禾湉肩上滑走,肖禾湉想拉住她,却差以毫厘。 “这不好吧姐姐,还是A一下吧。” 孟莱跟着服务员径直走向后院,看准一张位置正好的空桌,“我包一张桌,你就当蹭我的,怎么样?”她说得轻柔,问得认真,“算我贿赂你,好好考虑一下接戏的事儿。” “就是这样我才不能跟你有任何钱款纠纷!”肖禾湉声音清脆,坚持扫了一半的钱。 她总觉得孟莱是故意在眼神里埋了钩子的,温柔却笃定,轻易就能引诱她走上不归路。 孟莱坐在圆桌最后,眼神在肖禾湉身上打转,欣赏她的义正辞严。 “你好年轻啊。”孟莱不小心把心里话说出来。 “啊?”肖禾湉不明白,“年轻是好还是不好?”是青春活力,还是简单幼稚? “年轻分什么好和不好啊,我只是想说,你真的很适合白桐这个角色。”孟莱道。 “嗯嗯。”有演员上台,肖禾湉不想接孟莱这茬,“快认真听。” 台上演员将琵琶弹得灵动,三弦抑扬顿挫间将观众们的目光拢向舞台,弦音直转,有女声咿呀婉转,缓缓淌出。 天下起朦朦胧胧的小雨,滴入茶馆中央的水潭,雨水连成串从屋檐上落下,像流星滑成幕帘。演员放下琵琶,撑起油纸伞走向台前。 肖禾湉听得认真,不断向前靠,只坐了凳子的一小半,目光跟随着演员流动。 孟莱看着她的表情随台上演员不断变幻,小声学着唱腔,拿不出把目光从她身上移开的决心。 醒木拍桌,惊起潭中的浪波。 一曲罢,雨渐停,风吹铃响,肖禾湉神情哀伤,嘴角微扬又落下。 孟莱一时间难以适应这样徐缓的艺术,有些错愕于肖禾湉的共情能力,“你听得懂吴语吗?” “我听不懂,但是我在课上有简单学过几句评弹,太难了,我唱不好,琵琶也好难,我弹不好。”肖禾湉吸了吸鼻子,“这个姐姐唱得太好了。” 孟莱发现肖禾湉见谁都喊姐姐,“你怎么知道是姐姐呢,现在景区的工作人员很多都非常年轻。” 孟莱才发现服务员不知道什么时候来添过茶了,她提起茶壶,给两个人满上。 “对哦,我已经快要大学毕业了。”肖禾湉还在学习做大人,“可是我从小到大看见美女都下意识叫姐姐,感觉她们比我年轻是一件好陌生的事,而且有些比我小好多岁。” 落在孟莱眼里耳中的是好漂亮的神采,和好清亮的声音。 昆曲演员上场,弦声又起,孟莱不打扰肖禾湉听曲,乐声也不打扰她观察肖禾湉。 立体的眉骨连着优越的山根,鼻梁高挺,弧度流畅,清晰的下颌线锐利又柔和,刚柔并济,充满了侠女气质。 孟莱不明白自己之前怎么会觉得这是张甜妹脸的。 大概是未褪去的婴儿肥增添了些憨厚,兔牙又多了几分灵动,最重要的是那双眼睛,正像面前盛着碎光的潭水,清澈且蒙着水气。 冬日的夜晚降临得早,月光洒下一片皎洁。 听曲呵手,围炉煮茶,孟莱竟觉得有些温馨。 第4章 画饼 肖禾湉从卫生间出来时,茶客几乎已经散尽了,孟莱仍坐在茶桌前。她刚补了口红,唇色替她添了些气色。 宽大的木制座椅几乎将她包围起来,她随意依在椅背上,冷脸划着手机,姿态疏离。 孟莱手上戴着素圈戒指,夹着一根不知从何而来的女士香烟,在桌子上有一搭没一搭地敲击着。 她忽而抬头看到了肖禾湉,脸上又恢复了柔和,仿佛刚刚世间万物都入不了眼的模样与她无关。 她在等我。 这个念头让肖禾湉加快了脚步。 “有人乱扔垃圾,我捡起来了。”孟莱注意到肖禾湉在看自己手上的烟,起身走向门口的垃圾桶。 肖禾湉跟在后面有些恍惚,脑海里只剩孟莱的红唇。 “姐姐!”肖禾湉小跑两步,与孟莱并排走,“我明天就要离开镇上了,我要去附近的一个村子,庙东村,你有听说过吗……” 风清月明时夜生活总是热闹,清吧门口临时搭起了舞台,串灯爬上掉漆的铁架,乐队调弦的嗡鸣音吸引着人们前来。 台上主持人挑选幸运观众上台互动,酒保拿着歌单和付款码到处走动。 孟莱和肖禾湉路过围观。一下午的传统音乐听得孟莱有些神经疲劳,再来一段劲爆的摇滚乐更是让她头昏脑胀。 肖禾湉什么热闹都要瞧两眼。 “我以前也试过在酒吧驻唱,台下五光十色,我看不清任何一个人,或许根本没有人认真听我唱歌,可欢呼声还是让我好兴奋。”身后乐声渐远,肖禾湉有些怀念和向往。 “那你应该做艺人的。抱歉,我不想用这么肯定的语气,可是——”孟莱的声音难得强硬,“你应该做艺人的。” “我试过了呀。”肖禾湉道,“成团夜那天我看着她们一个个上台,棚里漫天飞舞着彩带,大家都强忍着泪水。那时我就觉得,不管台上还是台下的人,往后的夏天都躲不掉这段乌托邦一样的记忆了。 “能留下一个舞台我就已经非常满足了,有成千上万人看见过我,有成百上千人在现场为我欢呼过。但我是真的不擅长**豆,我交不出完美的答卷。” “这不一样,世界上根本没有完美的答卷。”孟莱语声放缓:“她们之中有人从前就是已出道的艺人,有人会在选秀落幕后扎进内娱的浪潮,你不一样,你只是短暂地参与了一下那个夏天,没有见到过自己更多可能。” 孟莱做背调时看过许多肖禾湉的表演,有选秀时的舞台,有参加大赛的录像,有网络上的原创作品,还有各种校园活动的表演。 才华和美貌是难以掩盖的,更重要的是肖禾湉有同龄人身上难得一见的沉稳,投入进表演时能看到她全力以赴的从容,好似永远心里有数。 “选择你也是我们剧组一致的决定。荧幕总需要新面孔,你的形象非常贴合这个角色,这会是人生中难得一遇的经历。等拍戏、播出、路演一条龙下来,你就知道自己适不适合做艺人了。” “当然啦,选择权在你自己手里,反正离答复期还有一段日子,年前谭言还会联系你的。” 孟莱自认为是个经验丰富的情感贩子,擅长用糖衣炮弹铺就通往名利场的康庄大道,用所谓梦想诱哄别人献上劳动。 说到底还是画饼。 她的饼向来有人上赶着吃。她画得出,也给得起,但对方是吃饼还是被吃,是追名逐利还是被榨干最后的一滴血,这谁算得到呢。 孟莱想,肖禾湉确实不一样。她真的涉世未深,真的没有面临过这样的选择,她更像第一次试镜的童星。 不,现在做童星也需要资本,也会被家人视作摇钱树,而肖禾湉是纯粹的。 “好啦,不谈工作了。”孟莱走在前面,不在意身后的人是动摇还是向往。 河道吞没了人群的喧嚣,街市的霓虹被草木枝桠拦住,水面粼粼波光照亮了残月。 孟莱不知道肖禾湉是怎么精准定位到这样安静的角落的。 时光仿佛回到初遇那天,两个人坐在水边的公共座椅上发呆,任凭风声吹过。 流水,月光,岸边植物被吹动的沙沙声响,应和着舒适的沉默。 “湉,是水面平静的意思。”孟莱突然开口。 “是这样的没错,但平陵很难见到水。我妈妈说带我回家的那一年天气很好,风调雨顺,我姥爷种的高粱吃起来是甜的,那段日子很恬淡,所以给我起名叫禾湉。” 孟莱靠在椅背上凝望肖禾湉的侧脸。 “可惜现在的平陵除了冬季就是夏季,除了旱季就是雨季,不知道大雨和冰雹要打碎多少庄稼。我妈妈说连玉米都没有往年产的个头大、有光泽了。”肖禾湉有些怅然。 “你还关心这个?”孟莱有些诧异,她很难遇到会关心这些的人。 人人向往山河远阔人间烟火,却无一例外地忽略生命的根本。 “大概是所有平陵孩子的天性吧,见过田间金色的麦浪和太阳下满地的黍粉,就很难不对支撑着这片土地的人和物产生感情。”每每想到这些肖禾湉总会热泪盈眶,“可是我也无法改变什么。” “这当然不是一个人就能改变的事,但一定有许多人致力于这个方向。”孟莱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她,“我本科读的是环境工程专业。” 这是她奶奶千挑万选的,老太太觉得她们家是时候出一个致力于环境保护和公益的人才来维护口碑了。 孟莱对这种一眼望不到尽头的专业欣然接受。 “我见过许多和你一样心疼这片土地的人,她们投身于科研,而你我——”孟莱眼神清明,“我们是文艺工作者,我们无法直接改变现实,但可以塑造感知。无论音乐还是影视,传统媒体还是网络,都应该发光发热。” 视线相对,有鼓点落在肖禾湉心上。 “你也很重要。”孟莱拍拍肖禾湉的肩,“你的表演会影响屏幕前千千万万的人,让那些没见过麦浪的人,也能感受到暴雨的沉重。” 有眼泪从肖禾湉眼角滑落,孟莱有些心软,拿出卫生纸替她轻轻擦掉,“你这个泪比沂北的水流得还急,就不能缓缓吗?” “姐姐,我小名就叫缓缓。”肖禾湉努力平复情绪,接过了孟莱手中的卫生纸。 “因为湉是水作缓流状?”孟莱问。 “其实是我妈妈说我还是小小孩的时候总想跑起来,一跑就摔,总是让我缓缓,结果我以为自己叫缓缓,现在提起来好像有点丢人。”肖禾湉还在哽咽着。 “你今晚说了几个‘我妈妈说’了。”孟莱笑得有些无奈,“怎么还是个妈宝女。” 孟莱忽然想起收养肖禾湉的家庭只有两位女士。 她有三个妈妈,是妈宝也不稀奇。 孟莱拉着肖禾湉继续前进,“沂北从前也有过度捕捞,有生态失衡,现在不是治理得很好吗?” “姐姐你说的这些也是很好的题材。我最近在写沂北的印象曲,你对沂北有什么印象呢?”肖禾湉收敛好情绪,想把乐曲拿给孟莱听。 “我妈妈是沂江人。”孟莱道。 “那你应该经常来沂江吧。”肖禾湉转头看孟莱。 “倒也没有常来,每次来这里都是因为工作,我妈妈她……在我六岁的时候就走了。”有风吹过,孟莱裹紧了大衣。 肖禾湉原本充满神采的大眼睛眨了又眨,嘴角渐渐放下。 “别担心,不是死了,就是走了。只是我再也没见过她了。”孟莱叹了口气,悄悄抬眼观察肖禾湉。 “对,对不起,我刚刚还一直提到我妈妈。”肖禾湉声音放轻,“人与人之间总有因缘际会。” 看得出来孩子不太会安慰人,路灯下,她的眼里变幻出另一种神采,亮得要闪出泪花。 孟莱担心她真的会哭,慌乱转移话题:“你……用的哪一款美瞳,很漂亮。” “姐姐,我不近视,不用美瞳。” 肖禾湉一句一顿,孟莱觉得她每个字都带着别样的声调,像撒娇。 “哦,是吗,你的眼睛很漂亮。”孟莱发现其实自己也不擅长安慰人。 “姐姐你的眼睛才漂亮呢,是琥珀色的!”肖禾湉掏出手机,找到白天她们一起拍的照片,“你看,在阳光下像是被点亮了一样!和你的气质很搭,高贵淡漠,实则暗藏光芒,神秘又温柔。” 肖禾湉讲得手舞足蹈,语调变了又变。 “还挺会夸。”从来没人这么形容过孟莱,年少时她听人这么讨好哥哥姐姐,工作后她听人这么夸奖自己的艺人,人们只会说她聪明上进。 “有没有可能是因为近视度数太高才显得这么神秘的。”孟莱觉得可以培养肖禾湉说吉祥话,可惜她还不是自己的艺人。 “姐姐你好会破坏氛围哦。” 剩下的路肖禾湉走得静悄悄,快要到民宿时,她轻轻拉了拉孟莱的衣角:“其实,有些缘分只能用来开启故事,不能陪伴整个旅程。不管是思念也好,怨恨也好,都不必在意当初发生这一切的缘由,你已经长成最好的自己了,未来每一天都会是光明的。” 肖禾湉只管自己闷头说,月光落在她头顶,随着围巾末尾流进水里。 孟莱觉得她不敢看自己的样子有些好笑,也有些心酸。 不会是怕自己伤心才在讲话时张牙舞爪,调动气氛的吧。 好吧,孟莱承认,其实肖禾湉是可爱。 “嗯,我知道。”孟莱说。 晚上肖禾湉敲孟莱的门,给她听自己这几天编的曲。她明天就要离开沂北了,不想放弃最后给孟莱展示作品的机会。 孟莱刚洗完澡,换了一身轻薄的睡衣,披上加绒的毛毯。屋里很暖,两个人并排坐在飘窗上。 “其实我是想写白桐的人物小传的,可是来到沂北先来了音乐的灵感。”肖禾湉给孟莱戴上耳机。 孟莱有些意外,她以为肖禾湉迟迟不给剧组明确的答复是想要拒绝,可肖禾湉竟然还在为白桐做出努力。 “我本来觉得这首歌很适合白桐,现在觉得也很像你。”肖禾湉道。 “像我?”孟莱觉得自己和白桐两模两样,“这么轻快这么柔和?这更像你才对。” “你仔细听嘛。”肖禾湉比一个“嘘”的手势。 屋内静悄悄,耳机里有鼓点引入,是很规则又很空灵的节奏,混合着打击乐的声音,倒像是节拍器嵌顿进乐曲中,所有旋律只能有限地舒展。 乐曲最后一个音符消失在耳中,孟莱还在回味,手指无意识地敲击,那组鼓点比主旋律更吸引她的注意。 “怎么样!”肖禾湉问,“鼓点是你坚硬的外壳,实则内心是柔软有共情力的,规律坚定的鼓点覆在和缓的和弦上,这就是刚柔并济。” “哼。”孟莱无语,“俗套。” “俗套意味着大家爱看。”肖禾湉立马接话。 “很好听,我是说真的,就算你最后不出演这个角色,我也会考虑收纳你的成曲的,你可以做好了发给谭言。” “真的吗?”肖禾湉又惊喜地眨了眨眼,“这也太让人感动了。” “那你完了,你的沂北印象里永远都要有我了。”孟莱笑道。 “本来就有你呀。谢谢你,姐姐。”肖禾湉说得郑重。 有人肯定她的作品,肯定她的天赋,肯定她随口道来的微小思考,稳稳接住她无法宣之于口的情绪。 那是自由奔跑的小兽,第一次在别人的眼睛里拥有了旷野。 只半日同行,就足够幸运。 第5章 庙东 孟莱问心有愧。 有些话她张口就来,却搏得了一个年轻人真挚的同情和感谢。 她送肖禾湉回房间,倚在门框上望着肖禾湉离开的脚步。 灯下人影从并排平行变成头碰头,孟莱望得出神,不愿意关上门。 肖禾湉忘了带房卡。 她有些尴尬地笑两声,又回到孟莱面前,准备下楼找工作人员拿房卡。 “太晚了,不要打扰别人了。”孟莱觉得这一天下来她听力得损伤个十分贝,还是年轻人有活力。“来我房间睡吧。” “啊?可以吗?”肖禾湉不知道该向哪个方向走去。 走廊的灯光相当柔和,照在孟莱平淡的脸上,“有什么不可以。” 肖禾湉兔牙又咬了咬下唇,孟莱奇怪她有这个习惯,怎么还是上唇更薄。 “这也太不好意思,我要是吵到你就更不好了。我现在去找工作人员,很快的,真的,绝对不打扰到别的人。”肖禾湉抱着电脑逃走了。 孟莱又望着她离开的方向愣了几秒,勾了勾嘴角,转身关上门。 孟莱拉好窗帘,躺在床上,脑中突然冒出刚刚听到的那段鼓点,整齐又有力,随着她的意识淡淡模糊。 透过窗帘映在枕头上的月光移成了窗外涌进的阳光,孟莱敲响肖禾湉房间的门,看了眼时间,不到八点。 没有人应声。 孟莱又敲了一次,加重了力道。 依旧没有人应声。 走廊空荡,隐隐能听到回声,孟莱站在那里,握成拳的手还未放下,手脚冰凉。 她奔下楼,脚步声和刚刚回荡在走廊的敲门声如出一辙的急促。 民宿老板说肖禾湉已经退房了。 已经走了…… 还好不是梦一场,她还以为自己记忆错乱了。 民宿大堂阳光正好,却比楼上冷,孟莱打了个寒颤,回自己房间穿好外衣,拉上箱子下楼。 昨天肖禾湉有提到她要去哪儿来着……庙东村。 孟莱退房,叫网约车,站在路边查庙东村的资料,手机屏幕的冷光映在她脸上。 坐上车的孟莱不知道自己要干什么。 算了。 她忘不掉昨晚听到的鼓点,她要再陪肖禾湉一程。 孟莱打开手机,发现她和肖禾湉没有联系方式。 她让谭言把肖禾湉的微信推过来,顺利加上,打好备注。 【孟莱】:我是孟莱。 【孟莱】:你出发去庙东村了吗? 肖禾湉秒回。 【肖禾湉1222】是的姐姐,早上的车太早了,我怕打扰你休息,就没有跟你讲。 【孟莱】:我正在去庙东的路上,你晚上要住在那里吗?有提前准备住宿吗,分享一下? 【肖禾湉1222】:[位置] 【肖禾湉1222】这是宾馆地址,姐姐你怎么突然要来? 【孟莱】:你不是说要去学校给小朋友上课,正好白桐的故事也发生在校园,我去陪你体验一下校园生活。 【肖禾湉1222】:好的好的姐姐。 【肖禾湉1222】:但今天早上沂北通往庙东村的大巴只有一辆,姐姐你应该是打车来的吧?我可能要比你到的还晚。 【孟莱】:那正好,我先去办入住,我在宾馆等你。 【肖禾湉1222】好的姐姐! 孟莱没再回复。 庙东村的天气比沂北要暖和些,从主干道开进村里还需要走一段土路。网约车司机要加价,孟莱同意了。 宾馆的层高比不上民宿,客流量更比不上。孟莱订了肖禾湉旁边的房间,狭窄的走廊压得她有些胸闷。 肖禾湉倒是完全不在意这些,只一味地赶路。 她从车站步行到宾馆,放下行李,背上背包,蹬蹬蹬跑去敲孟莱的门,问孟莱要不要跟她一起去学校。 庙东村唯一一家小学是肖禾湉导师参与捐款建造的,她导师这些年一直资助这里的学生。 孟莱跟着肖禾湉下楼,听她兴奋地讲,这家宾馆是她们师姐妹祖传的支教圣地,离学校近且经济实惠,周边有超市也有饭店。庙东村一共也没几家宾馆,这家能满足她们所有需求。 “你要在这里支教一段时间吗?”孟莱觉得自己又窥见了肖禾湉人生的一角。 “没有没有,小学期末考试已经过了,要放假了,只是我之前答应了她们这学期要回来。”肖禾湉答,“今年我期末结束得太晚了,协商后决定在她们期末考试后领卷子的这天给她们上课。” 肖禾湉向孟莱展示自己手里装口风琴的盒子,身后的背包鼓鼓的:“我之前来给她们上的都是语文数学,这次我要教我真正的专业,我要上音乐课!” 肖禾湉这次要给二年级的两个班上课,她们这一届只有两个班。 庙东村不大,年轻人都更愿意外出打工,出生率也锐减。 学校门口,别的年级的同学们陆陆续续放学了,系着红领巾,举着小旗出校门。 “你这套衣服跟她们学校校服是同款诶。”走进校园孟莱才注意到肖禾湉今天穿的这套冲锋衣。 “没错没错!”肖禾湉骄傲地侧过身,头抬得老高,双手指向胸前,好让孟莱看清那里大大的“志愿者”三个字。 太优秀了,孟莱想,这要是出道了,以后公关都不用愁了,愿意来支教的能是什么坏孩子呢。 校园内的梧桐树已经掉光了叶子,她们逆着学生们的人流走上绿色的橡胶跑道,路过围满花盆的升旗台,从掉漆的乒乓球台边绕路,到达教学楼的红墙。 年级长是个憨态可掬的中年妇女,戴一副小眼镜,让人看到就倍感亲切。 学校专门腾出大会议室好容纳得下两个班的小朋友。 孟莱在最后一排的中间占了个座位,她对于人类幼崽这种生物向来是敬而远之,但为了看清肖禾湉的正脸,也不得不跟小朋友们挤挤。 肖禾湉在会议桌前一边调试ppt一边和年级长叙旧,有老师搬了一架可移动的黑板上台。 孟莱看到还是有年轻的老师的。 旁边小朋友们叽叽喳喳,孟莱分不清老师们是在维持秩序还是在打地鼠,深叹了一口气,说道:“快上课了,都安静点儿。” 周围的空气安静了一瞬,但很快又恢复原样。 孟莱也没别的招儿了。 旁边座位的小女孩拽了拽她的衣角,说:“姐姐你好漂亮。” 别的小朋友也纷纷附和。 “你们应该叫我阿姨的。”孟莱眼神都变得柔和了些,想捏捏小朋友的脸,又收住了,她的手太凉了。 “好了,快看你们小肖老师,她最漂亮。” 上课铃响,孟莱难得戴上了眼镜。 肖禾湉带来的是一首脍炙人口的民歌,她点击ppt放音源,台下有小朋友们跟唱。 “你们是不是都会唱这首歌呀?”肖禾湉本就甜美的声音也不自觉地夹了起来。 “是!”台下齐齐回答。 “有没有人愿意讲讲这首歌是讲什么的?”肖禾湉提问。 台下有不少同们举手。 肖禾湉的视线在小朋友们身上扫过,落在了孟莱身上。 棕色的大衣里是白色的高领毛衣,胸前有肖禾湉认不出材质的金属挂饰。 孟莱依旧松弛地倚在椅背上,手在桌面上轻轻打着节奏,清雅的脸和肖禾湉昨天记忆里的红唇重合。 戴眼镜的姐姐真是别有一番风味,不是……别有一番威严。 “好,就这位同学。”肖禾湉手指着孟莱的方向,又稍微转动了角度,“琪琪来!” 琪琪是孟莱旁边的小女孩儿,肖禾湉和她比较熟悉。 教学如火如荼,在孟莱视线的监督下,她身边的小朋友都听得比别的同学认真。 肖禾湉有种老师的老师来听老师讲课的感觉,不过无所谓,她从小就不是怕老师的学生。 肖禾湉问大家,有没有发现这首歌的乐谱和别的歌有什么不同。 台下叽叽喳喳各说各话。 于是肖禾湉做了一个举手的姿势,同学们心领神会,也都举手。 提问了几个小朋友都没有拿到肖禾湉想要的答案,第一排有一个小胖手举到最高,屁股都离开了凳子。 肖禾湉点他回答。 “我觉得这首歌,嗯……讲的是……”小胖支支吾吾回答不上来,最后又绕回了上一个问题。 台下哄堂大笑,肖禾湉赶忙制止:“不可以嘲笑别人哦,他能站起来回答问题很勇敢,这个问题太难了,还是我来答吧。 “你们看乐谱,这首歌只有五个音对不对,平常我们学的歌都是几个音呀……” 肖禾湉给小朋友们讲宫商角徵羽,台下有小朋友传小纸条,还有趴着睡觉的。 孟莱看见摇摇头。 肖禾湉带着小朋友们唱谱,再加入歌词,每次数第一排小胖唱得最大声,鼓掌最用力。 孟莱听进去了,她觉得自己快学会了。她不懂音乐,只觉得肖禾湉说得好听,唱得更好听。 肖禾湉吹响口风琴,有哪对同桌比赛谁唱得声音更大。 开闸的音符莽撞又悠扬,涌来的热波将孟莱夹在其中,这一切都超出了她的意料,沸腾的音浪中,似乎有什么在孟莱心中松动。 这样的场景哪怕是她小学时也没见过。 肖禾湉拿出跟学校借来的打击乐器教学,有沙锤、小鼓和三角铁。 “我们来选一个小小打击乐团好不好?”肖禾湉分配声部和乐器,还要选出一个指挥。 小胖分到了一个三角铁,在大家合唱的时候骚扰别的同学,满教室地跑,去别人耳边东敲一下西敲一下,肖禾湉赶忙让大家自由练习,下台抓人。 小胖没拉好拉链的校服走路带风,身上隐隐有饭菜沾上的油污。 小胖绕道走,肖禾湉逐小胖。 孟莱以手搏之。 小胖跑到最后一排的时候被她一把抓住,孟莱要没收小胖的三角铁,小胖被她吓得不敢乱动。 肖禾湉把人抓回去教育,期间时不时让同学们都别看了,好好练习。 教室里沸反盈天,孟莱趁自由练习的时候和旁边的同学说小话: “小肖老师之前教过你们吗?”孟莱拿书挡着脸。 “小肖老师上学期来了。”有小朋友回答。 “小肖老师上上个学期也来了。”琪琪答。 孟莱不停转头,把每个小朋友的话都收入耳中。 “她上个学期来了一个月。”有人应道。 “上上个学期来了半个月。”琪琪又应。 “哦,这样啊,真乖。”孟莱摸摸琪琪的头,她猜肖禾湉是在大学和小学期末的时间差里来支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