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烂人真心》 第1章 学姐你好 我这个烂人有一个烂癖好,喜欢收集恋人们分手时刻对我说的狠话。越狠越好,我甘之如饴。 我的这个癖好始于高中,也始于我的第一任恋人——倪阳。 她是我高中时期参加社团活动时认识的学姐,有着不同于寻常人的浅褐瞳色,柔顺的黑色直发常常拢成一束马尾,露出光滑而修长的脖颈。 那时我16岁,正是贪恋坏学生的时候,所以对于倪阳这样看上去就乖得令人发指的好学生毫无兴趣。 每次看到她戴着那副夸张的黑色眼镜,嘴角保持着标准弧度的微笑,抱着厚厚的练习册从我面前走过去时,我都觉得好浪费——她明明长了一张拽脸。 倪阳,多么适合造反的名字,多么凶狠如野兽般的眼睛,不该挂在校门口年级成绩榜单的第一名,用人畜无害的笑容恭迎一张张死气沉沉的脸。 噢,我好像说了对她没兴趣? 我第一次跟倪阳讲话,是跟她一起被锁在社团活动室的那天。 说是社团活动室,实际上就是学校废弃的仓库。学校只有三个社团,共用这一个破仓库,哪一伙人想要办点什么活动,就去向社长提交个表格,胡乱凑在活动室里讨论两天,就把活动办了。 倪阳是数学社的,办得最正经的一个社团。说是数学社,她们背地里也偷偷搞些物理化学生物,无聊。我是文学社的,但鉴于学校浓烈的重理氛围,文学社的影响力可以忽略不计。 破旧的社团活动室不见阳光,又阴暗又沉闷,所以大多数时候都没什么人来。 除了我和倪阳。 我是为了找个没人的地方消磨时间,看看小说,写写日记,弹弹吉他。倪阳,她是后面才常来的,戴着那副大大的眼镜,抱着厚厚的竞赛书,大概率是纯学习。 有时候她一来,碰巧我又在弹吉他,我就会识相地停下来。每当这种时候,她就点点她塞着耳机的耳朵,意思是不会被我打扰。 于是我就继续弹。 我们第一次讲话那天,天气很冷,刚结束持续两天的月考,我再一次逃了晚自习,躲在社团活动室里煮泡面。 社团活动室的门会按时上锁,钥匙由社长保管。 我当然不是社长,但我知道南边那扇没贴窗纸的窗户可以勉强打开三分之一,刚好够我狼狈又自如地爬进爬出。 在泡面闷到第三分钟的时候,我听到窗边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 因为是偷吃,所以没开灯。因为没开灯,所以我在大冬天吓出一身冷汗。 突然,一个影子横跨在窗户上,走廊的灯透射过那人的身体,把她的身形描绘得像一幅美丽的素描画。奇怪的是,我只看了一眼,就知道那是倪阳。 下一秒,倪阳就利落地翻下窗户,然后顺手将它关上了。 “靠!”我没忍住,因为那扇破窗户的毛病就在于只能从外面开,也只能从外面关。 倪阳发现屋里还有另外一个人时的反应太过于镇定了,她只是略晃了一下身子,就准确无误地叫出了我的名字:“小夕?” 靠,我的大名叫时驰夕,多么铿锵有力,为什么她把我的名字叫得那么软,还一点弯都不打,好像我们很熟一样? “学姐你好,”我这人虽然什么都不在行,但胜在嘴软:“有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你要先听哪个?” 倪阳走向我,身上还凝结着外面的寒冷气息,像一个冻了一夜的雪人。她走得太近了,我在袭来的冷气里闻到了她独特的玫瑰味护手霜的香气。太好闻了,我当下就决定要买一支同款。 “让我来猜猜吧。”她的声音跟往日有很大的不同,变得有些沙哑,我猜她可能感冒了。 这种声线的变化让她不再像白天那样乖得无懈可击,而且……天杀的,她单手摘下了那副黑框眼镜。 她凑近我的脸,一边轻笑着一边盯住我的眼睛:“坏消息是,我把我们锁在这个屋子里了?” 我被她盯得有点后背发热,像个傻瓜一样点了点头:“好消息是…我煮了泡面。” 倪阳把眼镜随手丢在一旁,双手一撑,轻盈地坐上我背后的桌子。 “我饿了。”她向后微微仰着头,瘪着嘴巴,故意把话讲得可怜巴巴。 我知道她这个声调是装出来的。很多次我在办公室被老师骂得狗血喷头的时候,她总是用这种让人无法拒绝的语气,在旁边插嘴,问老师一些无关紧要的事情,开启一些无聊的话题。 于是在骂一个顽固不灵的我和夸一个甜言蜜语的她之间,老师总是选择后者。我也因此得以仓皇逃窜。 我当然算不上感谢她。在我看来,这只是她那种八面玲珑的好学生笼络人心的一种好办法。 但今天,在这个昏暗的房间里,她用这种音调对我讲话,听起来并不讨厌。 我把闷好的泡面端到她坐着的桌子旁,撕开辣酱包,只放了小半包进去——我记得倪阳不喜欢吃辣。别问我为什么记得。 她拎起剩下的辣酱包,挑了挑眉毛:“我怎么记得你很能吃辣?” 等一下,她怎么记得我很能吃辣? 我忘记自己是如何接话的了,不外乎“怕辣到你”之类的蠢话。 但倪阳的反应我记得很清楚,她先是沉默地盯了我一会儿,然后接过泡面,跃下桌子,把它一整个丢进了垃圾桶。 我哑口无言,觉得她真的有病。 “我喊社长来把我们弄出去,”她拉开校服,从卫衣口袋里掏出一只手机,冲我眨了眨眼睛:“泡面不好吃,我们去吃火锅。” 我就知道倪阳不可能白长了一张拽脸。 第2章 过来 那天晚上我们真的去吃了火锅,但不只是我和倪阳,还有数学社社长。 她们社长是一个矮矮的可爱女生,穿得花里胡哨五颜六色的,背后看和正面看都像小学生。但她跟倪阳同班级,我要低着头喊一声学姐。 “叫我大名就行。”把我和倪阳从活动室解救出来的社长叉着腰,一脸亲切地对我说。 “大名。”我恭恭敬敬地喊。 直到一旁的倪阳轻笑出声,我才意识到自己又犯蠢了。 社长嘴巴鼓起来,像一只河豚,但并不会让人觉得可爱到夸张:“看来你不知道我的名字啊!我叫祝如愿,祝你一切如愿的祝如愿。” 祝如愿,很好的名字,我喃喃地念了三遍,想要把名字记住。 “别念了,时驰夕,你是不是暗恋我啊?”祝如愿蹦跶了一下,打断了我的记忆施法。 我一边吃惊为什么她也知道我的名字,一边嬉皮笑脸地回答她:“对啊学姐,我暗恋你很久了,给个机会吧。”不知道为什么,说完后我心虚地看了一眼倪阳,发现她在低头玩手机,注意力不在我们身上。 祝如愿笑眯眯地点点头,我以为她要放过我了,结果她又语出惊人:“那倪阳怎么办啊?” 什么倪阳怎么办? 我和倪阳之间的氛围从刚刚一起被关在活动室开始就变得怪怪的,此刻这个问题更是让我尴尬到搓手。 我慌乱地转过头去看倪阳,发现她还是低着头玩手机。她的专注程度让我怀疑她在用手机背单词。 我干笑两声:“我才不是她的type。”天气太冷了,我的声音发出来时竟然抖了一下,让语气变得有点幽怨。 祝如愿用力拍了拍我的肩膀,跟终于抬起头来的倪阳交换了一个我看不懂的复杂眼神,然后接着我的话说:“我看未必。” 或许是被风呲的,我是真的有点发懵。 “别插科打诨了,再不走火锅店就要关门了。”倪阳淡淡开口,单手插兜站在离我们两三米远的地方,鼻尖和眉心都冻得有些发红。 我看着她,鬼使神差走上前去,把她敞开的校服收拢在一起,然后笨拙地给她拉上拉链。 拉链拉到她胸口的位置时卡住了,我抬头跟她对视,她微微张口,我以为她要说“我自己来”,没想到她盯着我,似笑非笑地说:“用力。” 这下倒是一点力气也没有了,连腿也软了。她握住我捏着拉链的手,把它一直拉到脖子那里。 回过头发现祝如愿拿袖口擦了一下嘴,我问她怎么了,她说她流口水。倪阳听见之后嫌弃地从校服裤子里掏出来一包消毒纸巾递给她。 之前我是逃过学的,但都是翻学校后门那面墙,所以看见倪阳径直走向学校大门的时候难免觉得吃惊。 难不成倪阳打算带我们硬闯?不,我觉得她没硬到那种地步。 我偷偷观察祝如愿,发现她也松弛得像在家里客厅一样,走路都转圈。 于是我也假装松弛,把两只冰冰凉的手揣进裤兜,故作镇定地看着倪阳给保安递了两样东西。我眯起眼睛仔细辨认,发现一样是请假条,一样是…一盒烟。 学校保安就是这么保卫祖国花朵的? 我快步走向前,决绝地从兜里掏出我的防风打火机,恭敬地递到保安手里。 贿赂,应该做到尽善尽美。 倪阳眼角又挂着笑意地望向我,我装看不到。 “你抽烟?”她明知故问。 “不抽,我用来燎线头。”我胡说八道。 倪阳走近我,手滑过我的肩头,准确无误地在校服领口处捏到一根线头。 “确实该燎。”她轻轻拽下那根线头,放在嘴边吹走了。 保安把烟和打火机塞进裤兜,一边按下大门开关,一边嘱咐我们“好好补课”。 我和祝如愿齐齐点头,连连答应,一扭头,倪阳已经走出去很远了。 “倪阳学姐有请假条?”我没忍住问祝如愿。 祝如愿把左手的食指和中指并在一起,放在嘴边深吸一口,又缓缓吐出一口气:“她有,但是咱俩没有。” 所以那包烟是为了我和祝如愿送的。 倪阳独自走在前面,耳朵里不知道什么时候塞上了耳机,一副“别跟我搭话”的架势。 于是我和祝如愿两个跟在她后面,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 “时驰夕,你为什么总被老师拎到办公室骂啊?我早上送作业看你被骂,大课间看你被骂,晚自习你们英语老师还拿英语骂你。”祝如愿蹦蹦跳跳地走在我旁边,一脸认真地讲出如此冒犯人的话。 怪不得她知道我的名字。 “可能她们真的太喜欢我了吧,骂我的时候可以专心致志盯着我的漂亮脸蛋看。”我一脸哀伤,语气哀怨。 祝如愿突然立正,跑到我前面,盯着我的脸看了一会儿,然后严肃地点点头:“你说得也不无道理。” 我笑嘻嘻地继续往前走,祝如愿小碎步跟上来,指了指前面寒风中瘦条条的倪阳:“有没有人跟你讲过,你跟倪阳长得蛮像?” 还真没人讲过。 “倪阳学姐,跟我?”我倒吸一口凉气,脑子里的画面被分成两幅,一副是早上起床时镜子里自己的阴湿模样,一副是倪阳站在操场主席台上额头闪着金光的样子。 祝如愿使劲点头,然后指了指自己的眼睛,鼻子,嘴巴,用不置可否的语气讲:“这些地方都很像呢,但拼起来又感觉蛮不一样,奇怪。” 十一月的晚风吹得人瑟瑟发抖,我望着倪阳的背影,回忆着活动室里她昏暗的脸……突然,她转过头来。 她就立定在那里,站在一簇路灯的光下,微微皱着秀气的远山眉,一双不再藏着锋芒的眼睛向我投来豹子捕猎般的眼神。 她嘴巴微张,发出两个音节,我眯起眼睛仔细辨认,是“过来”。 于是我拖着两条软绵绵的腿走向她,走向那张确实与我有七分相似的脸,走向完全不属于我脸上的凛冽。 后来倪阳跟我说,她最讨厌的就是我用那种与她相似的脸,摆出一副任人宰割的软弱模样。我听了只是笑笑。 第3章 所以呢 晚上十点钟,祝如愿在火锅店接了两个家里打来的电话后跟我们道了别,留下我和倪阳两个人对着一大桌子没煮的菜发愣。 “着急回家吗?”倪阳把一盘肥牛卷倒进锅里,一盘肉瞬间被红油淹没。 说实话有那么一点着急,但我已经偷偷编辑好了短信,撒谎说我作业没写完被老师留校了。 很拙劣,但鉴于我妈对我的关心程度,这样的理由足够了。 于是我一只手接过空盘子,装作体面地开口:“完全不着急。” 倪阳笑了笑,把一缕垂在脸颊旁的头发别在耳后,露出一只顶端有些尖尖的耳朵。 此刻的倪阳像极了一只小猫,会自己煮肉吃的那种。 我捧着脸看她,想要找出一些倪阳有多重人格的端倪。在学校的每一刻,她都完美得无懈可击,对所有人都一副温柔又善解人意的模样,跟谁都能笑眯眯讲上几句话,不会把别人煮好的泡面一把扔进垃圾桶,更不会掏出一包烟贿赂保安逃课……或许是我对她的了解太少了。 她也放下筷子,一只手搭在桌上,脸靠在另一只半垂着的手上,微微歪着头,目不转睛地看着我,眼睛里闪动着浅褐色的光影,里面有着我看不懂的东西。 “学姐怎么这样看着我?”我朝相同方向歪着脸。 倪阳抿了抿嘴,一滴泪毫无征兆地从她的眼角滑落,像烟花一样滴落在桌面上。 我立刻慌了神,起身抽出两张纸巾,边递给她边结结巴巴地开口:“怎、怎么了,发生什么了?你、你不舒服吗?” 倪阳没有接,因为她下一秒就收住了眼泪,用一根手指指着桌子上的那滴眼泪,似笑非笑地开口:“那天,我看见了。” “你看见什么了?”其实我已经意识到了她在说什么,一颗心瞬间冷了下来,语气也硬了几分。 倪阳不说话了,她在等待我说些什么。 “所以呢,你想表达什么?”我已无心再陪她玩这种不好好说话的戏码,想要起身离开。 我知道她看到了什么。 几周前的体育课,我依旧翘课窝在活动室,百无聊赖地翻阅着一本实在无聊的书。 有人轻轻推开活动室的门走了进来,我本以为是倪阳,直到那人磨磨蹭蹭走到了我身旁,陌生的声音传来,我才一个激灵把翘在桌子上的腿放下来。 是一个有些面熟的女生,印象中周一例行升旗仪式的时候见过,好像是一位高二学姐。长得很清秀,但讲话声音很大,平时身边总是围着一群吵吵嚷嚷的人,这群人走路会把不相干的同学挤到一边。这就是我对她的全部印象。 拒绝这样的人,很容易给自己招惹麻烦。 她低着头断断续续说了很多话,多到我已经开始不耐烦了。 “你真的很特别,跟我见过的人都不一样。我真的很喜欢你。”她如实重负地说完这一句,然后猛然抬起头,却被我脸上的表情吓了一跳。 我发誓,我绝不是故意摆出那副嘲弄的表情的,只是这些人能不能有些新意,连表白的话都千篇一律。你很特别、你很不一样……告诉我一些我自己的优点能证明些什么? 在我看来,既然要表白,不如做个简历,把自己的竞争力摆出来。 “对不起,学姐。”我鼻子一皱,眼睛一眨,眼泪噼里啪啦地落了下来,砸在刚刚我翘着腿的桌面上。 眼前那个女生慌了神,在身上到处翻找着纸巾,而我继续说着自己的台词:“我受过很深很深的伤害,所以不知道怎么去回应别人的喜欢……” 看着她无措地愣在原地,眼圈也开始泛红,我的表演欲愈演愈烈:“我会好好疗愈自己的,在此之前你不要喜欢别人好不好?” 说到最后,我止住眼泪,恳求她不要将我们的对话告诉别人,顺便提出我想自己一个人冷静一下。于是她哭得稀里哗啦、浑身颤抖地离开了,临走前告诉我,她好心疼我。 我静静等了两分钟,确认她彻底离开之后,忍不住放声大笑,边笑边拿她给我的纸巾擦着桌面上尚未干涸的眼泪,一汪汪像极了人工湖。 这一切倪阳是怎么看到的?所以今天这一切都是她为了戳穿我设下的局? 一想到我的表演被她尽收眼底,愤怒就从我的脚底直冲头顶。 在我即将转身离开的瞬间,倪阳说话了:“你的手段真恶心。” 一种从未有过的感觉从我心中升腾而起,把我牢牢地钉死在原地。 愤怒烟消云散,我甚至感受到自己的嘴角在不自觉地上扬,喉咙里传出了几声可以算作快乐的笑声。 被倪阳骂怎么这么爽? 我稳住身形,尽量不笑得肩膀抖动,同时背对着倪阳,压低声线:“所以呢?” 倪阳许久没有开口。在我等得不耐烦准备转身的一瞬间,一只手揽住了我的腰,我低头看过去,是倪阳。 她另一只手抓住我一侧的胳膊,整个人紧紧贴到了我的背上。火锅店很热,她只穿了一层单薄的卫衣,身体的触感从后背直冲过来,我的大脑有些发晕。 “所以,我喜欢。”她凑近我的耳朵,轻声给出她的回答。 我微微侧过身,看见她的鼻尖被顶灯映射下来的光照得透亮。视线里的半张脸,与我的脸简直别无二样。 第4章 我自愿 我跟倪阳谁也没有主动开口确认关系,因为开口问“我们是什么关系啊”真的有点丢人。 我们只是像两道平行线,某天发神经一样交叉在一起,并死死扭住对方。对,与其说相互依偎,“死死扭住”更能像我们两个的状态。 我和倪阳最常见面的地点从学校的社团活动室变成了她的房间——不知道怎么回事,倪阳自己一个人住在离学校不远的一个出租屋里。 我当然不会问,问了反而显得我很蹩脚。我们都尽量装得一切自然,我装作她独自居住很正常,她装作我装得很自然。 倪阳的出租屋一点也不精致,但干净、简洁,甚至到了极简的地步。 一室一厅,卧室里没有任何多余的装饰,一套桌椅用作学习,一张床用作睡觉。一个小衣柜,旁边放着落地挂衣架,挂上第二天要穿的衣服。 平时倪阳都在外面解决三餐,不,有时候是两餐,有时候甚至一天只吃个面包,但后面这一切都被我矫正了,因为我特别爱吃……不过这些不重要,重点是,这个出租屋她大部分时间都只待在自己的卧室,必要时使用一下卫生间和洗衣机。 那怎么行呢?我虽然不是多管闲事的性格,但总觉得她这样亏本,所以第一次去了她的出租屋之后,我就开始无孔不入地对她的居住环境进行改造。 在我改造的日子里,倪阳总是冷着脸看我把大大小小的快递搬进出租屋,然后骂我:“病得不清。垃圾记得带走。”我也总是笑嘻嘻答应:“遵命。” 我先是购入了一个投影仪放在客厅里,之后的日子里,它在空荡的白墙上投下了几十部我和倪阳缩在沙发上一起观看的电影。接着是各种锅碗瓢盆、油盐酱醋,虽然我不会做饭,但我相信自己凭借爱吃的经验,可以很快精通。 但事实证明,我在厨艺上实在毫无天赋,我与锅具最深的缘分就是饭后刷锅洗碗。而倪阳只是粗略看过几个做饭新手视频,就能把简单的东西做得让我两眼放光。 “你有任何擅长的东西吗?”倪阳边炒着辣椒炒肉边斜眼看我。 我插着腰站在她旁边,看着她系着我买的蜡笔小新图案的天蓝色围裙,手里拿着我买的木质锅铲,头上戴着我买的隔绝油烟味的一次性厨帽,露出两只瓷白的耳朵……于是决定对她的挑衅充耳不闻,因为我的心变得太过于柔软。 除此之外,我还买了很多印有卡通图案的床单被罩,一个比一个五颜六色五彩缤纷,试图打破倪阳卧室里死气沉沉的感觉。 “你跟祝如愿应该有得聊,”倪阳拒绝躺在印有粉色的小兔子图案的床单上,“你买的东西都令人作呕。”我拍了拍绿油油的枕头——那上面印满了估计是小兔子食物的胡萝卜,非常满意地躺了上去:“多温馨啊。” 在我的改造下,倪阳的出租屋变得精致而……冗杂,用倪阳的话来说就是“既没多华丽也没多实用,做了一揽子无用功还想求夸,神经病”。但是我很满意。 在倪阳的出租屋里,她简直完全分化出了第二个人格,暴躁的、不屑的、咄咄逼人的、倔强的、脆弱的倪阳。 一个只属于我的倪阳。 在学校,倪阳就藏进那层镀金边的完美的皮里,从绑头发的样式到呼吸的方式,从说话的语调到眨眼的频率,都与只属于我一个人的倪阳不同。 有时我们在学校擦肩而过,她会骄矜地向我打一个招呼——微微抬起手,在空中左右轻挥三下,再露出只跟我半生不熟的客套微笑,装作没有整个周末都跟我厮混在一起,也没有跟我抢着吃同一块抹茶蛋糕,没有教不会我数学题而边凶我边气到眼圈红,更没有在我锁骨上咬过深深浅浅的印痕。 我就偏要逗她,走向前去牵她的手,在她朋友们惊讶的眼神中把她拉走,拉进无人的角落,听她压低声音把我痛骂一顿。那是我在学校为数不多的乐趣。 也因此倪阳的朋友全都不喜欢我。 噢,除了祝如愿。 祝如愿是个特别神奇的存在,在她面前,倪阳会卸下30%的假面,展现出一些冷淡、叛逆的切面。但抛去这部分的倪阳仍然是自持的,绝不会流露出一丝一毫的脆弱。 祝如愿不讨厌我的理由很简单,跟她喜欢倪阳的理由是一样的——她喜欢长得好看的人。据她描述,她当初死皮赖脸非要把倪阳拉入数学社,就是因为想要每天都看到这张脸。 听到这个理由的我没有生出一丝一毫的危机感,因为祝如愿实在是太……真实了。所有人都能在她机关枪般的问句攻击下现原形,因为她足够真实所以能嗅到你任何的不真实,并抓住这一点穷追不舍。 我会偷偷叫她祝鲁豫。 祝如愿也是唯一一个知道我和倪阳真实关系的人,因为根本瞒不过她。 那些倪阳用来搪塞其余朋友的话术,比如“她是我亲戚家一个妹妹,有点粘人”,鉴于我和倪阳确实有几分相像,因此可以很好地解释为什么我总是冷不丁出现,拉着倪阳就走。 但是在祝如愿面前就完全行不通。 “你俩站一起,脑门上就互相写着对方的名字。”祝如愿这么评价我和倪阳。 倪阳在旁边默不作声地喝水,可我还不死心地偏要挣扎:“我们是好朋友。” “好朋友不会用眼神接吻。”祝如愿云淡风轻地往嘴里塞着我买给倪阳的薯条。 倪阳被水呛到,起身去关社团活动室的门。 我一把抢过薯条,幽怨地盯着祝如愿:“倪阳躲我还来不及呢。” 祝如愿突然眼睛发光,把带靠背的椅子翻转过来坐,两只手撑在椅背上,饶有兴趣地向我讲解:“这你就不懂了,越是扭捏越有鬼。你们两个之中,装得比较像的反而是你。” 这下换倪阳不乐意了,她眼睛一眯,眉毛一挑,像一只弓起背的猫。 “我扭捏?”她朝我的方向歪歪头,“我的烦全是真情流露。” 当然,这种程度的口是心非无法伤害到我,反而是祝如愿比较听不下去。她单手撑着脸,另只手把玩着齐肩的卷毛,十分不屑:“你这是追到手就厌烦了?” 倪阳两只眼睛简直要喷出火来:“我什么时候追她了?” “高一的时候可从来没见你来过活动室,”祝如愿窜下椅子满屋乱跑,但其实没人追她:“时驰夕一来,你天天往这里跑……” 祝如愿的嘴巴被薯条塞住了。我塞的,还贴心为她沾了番茄酱。 “我自愿倒贴倪阳。”我举起左手握成拳放在耳边。 倪阳扫了我一眼,显然对“倒贴”两个字不满意。看得出,她憋了一肚子骂我的话,但碍于祝如愿的情面没有讲出来。 祝如愿像个仓鼠一样屯了满嘴的薯条,还边嚼边冲我使眼色,但我装看不到。 “我要回教室了。时驰夕,没事别来找我。真的很烦。”倪阳看都没看我一眼,丢下满桌子她一口没尝的麦当劳走了。 我知道倪阳吃不惯学校食堂,所以逃了上午最后一节数学课溜出校门去给她买了午餐,赶在她去食堂之前截住了她和跟她一起的祝如愿,把她们拉来活动室。 “时驰夕……时驰夕?”祝如愿见我愣神,摇了摇我的胳膊。 “学姐,你以后不要这样了。” “哪样?”祝如愿问得一脸真诚。 “倪阳说她烦我,信她就好了。” “你说什么?”祝如愿显然被我的话冲击了一下,睁大眼睛愣愣地望着我。 我把语气放软了几分,又重复了一遍刚刚的话。 “看着我,”祝如愿一改吊儿郎当的神情,“哪怕我和倪阳是朋友,我也觉得她不该这样对待你。” “哪样?” “喜欢你,招惹你,然后又表现得一切都是你的一厢情愿,”祝如愿竖起两根食指,做出对抗的手势:“这样对你很不公平。” 我忍不住笑了起来。事情不是她想象的那样,但我又该如何解释呢? 我轻轻咳嗽了一下,一边整理自己的思绪,一边四处观望确认倪阳已经离开。 “其实这就是我想要的。”我压低声线,并试图忽略祝如愿的震惊。 她掩着嘴,先是一脸不敢相信,后又一幅逐渐把自己说服的神情:“你是有……这方面爱好吗?” “我没有受虐倾向,”我尽量保持语调平缓:“想象一下,观看一个完美的人在理智和情感之间挣扎的痛苦样子。” 祝如愿没有出声,我伸出手在她眼前晃了晃:“没有倪阳的痛苦,我该多无聊啊。” 我没有期待祝如愿能明白我的意思,可她似乎真的明白了。 “我突然发现你和倪阳长得最不像的一点。”她缓缓开口。 “什么?” 祝如愿露出一幅欣赏画作的神色,我知道,她已经对我的内在完全失去兴趣了:“你瞳孔的颜色,是特别纯正的黑。” 我摸了摸自己的睫毛。 “我什么都没听到。”午休结束的铃声响起,祝如愿若无其事地拎起了自己的背包:“我才不会介入你们的因果,麻烦得要命。” 所以我才会跟你讲啊。我对祝如愿挥了挥手。 第5章 秘密 跟倪阳在一起后,我回家时间越来越晚,寒假时更是常常夜不归宿,惹得我妈对此颇有意见。 “时驰夕,你实话实说,是不是偷偷交男朋友了?”时女士怒目圆瞪,颇有她在公司开会时候的气势。 我毫不遮掩,毕竟我的挡箭牌是倪阳:“没有啊,我不都说了吗,我去的是倪阳家。” 时女士虽然平时对我的学业漠不关心,但总归知道倪阳是谁。 她前段时间去参加家长会走错了楼层,偶然瞥到倪阳作为学生代表在礼堂演讲,一瞬间还以为是我。“我心里的骄傲感萌生了三秒钟就消散掉了”,时女士当时是这么说的。 “倪阳?她怎么会跟你交朋友。”时女士的话一向攻击力很强,我早已习惯。 “她觉得我好呗。她跟我真有那么像吗,亲妈都认不出?”我用手拢了拢挡在额前的刘海,决定把它剪掉,想要再减少一些跟倪阳的相似之处。 时女士露出回忆的表情:“这么说吧,我还以为你爸在外面又有了个私生女。” “你前夫私生子还在上幼儿园,”我不满她把倪阳和那个男人联系起来,“而且我长得更像你,你快坦白是不是偷生了个姐姐给我。” 时女士骂我口无遮拦,我笑嘻嘻离开战场。 于是下午在学校给倪阳发信息的时候故意打了“姐姐”两个字,想要恶心她。 倪阳许久没回,我也习惯了她这般冷漠。 上完晚自习,我照常绕路去高二年级找她。我正给倪阳发着信息,喋喋不休着上课的无聊,转头迎面撞上了朝我走来的两个人。 是倪阳,我眼前一亮,伸手想要去拉她的胳膊,她依旧下意识把手往后缩。走在她身边的那人突然向前一步横在了我们之间,把倪阳躲闪的目光挡了起来。 “你别再缠着倪阳了。”眼前的是一个短发女生,个子极高,冷冰冰的一张精致又带着痞气的脸,眼里满是敌意。 我听见自己冷笑一声。 我记得她,倪阳众多朋友中的一位,也是最不喜欢我的一位。即使每次我都顶着倪阳表妹的头衔把她拉走,这个女生仍会用喷火的眼睛把我从头到脚灼烧一遍。 见我戏谑地保持沉默,她更加咄咄逼人:“你怎么不说话?我知道你姓时,不可能是她表妹。你到底有什么事?” 老天,这人智商也不算高。通常情况下倪阳表妹当然不能跟她一个姓吧。 “倪阳,她暗恋你。”我揉揉耳朵,歪着脑袋看向她身后的倪阳。 那位身高接近一米八的女生顿时涨红了脸,一半恼一般羞,想要过来推搡我。倪阳抢先一步把我拉到一边,终于卸下一成不变的完美假面,对我小小发起了火:“不要闹了!……别在这里。” 那位高个子女生有些发愣,估计在用她不太灵光的脑子思考倪阳最后四个字是什么意思。 “我和赵泽要去趟办公室,你先走吧。”倪阳恢复了平日在学校时淡然又友好的样子,语气柔和地安抚我。 “沼泽?”我把耳朵朝倪阳的嘴巴靠近了几公分。她温热的气息喷洒在我的耳垂上,带着隐忍的怒意:“你再装没听清呢。” 我心满意足,恰巧看到祝如愿从后面冒出头来,干脆邀请她跟我去吃夜宵。 祝如愿永远不会拒绝一顿夜宵。 “你不吃醋?”祝如愿边吃烤串边扭头看我,脖子拧成了一个毫无形象的角度。 她又啃了一口五花肉,含含糊糊地问我:“你怎么看出来赵泽喜欢倪阳的?” 她家的宵禁一向很严格,于是我们只能边走边吃,狼狈得要命。 我一边伸手去掏兜里的纸巾,一边还要腾出脑子来回答祝如愿永无止境的怪问题。 “我当然不吃醋。”我终于把纸巾掏出来,递给吃了一嘴油的祝如愿,“倪阳哪怕去跟赵泽谈恋爱,我都不会吃醋。” 祝如愿剧烈咳嗽起来,我只能停下来猛拍她的后背:“稳重点啊,学姐。” 她涨红着脸,用拳头捶着自己的胸口,满脸怨恨地瞪着我:“不要在别人吃东西的时候说这么炸裂的话。” “不要在自己吃东西的时候问别人奇怪的问题。”我笑嘻嘻地把自己的烤油边递给她,“赔给你。” 我们一路插科打诨着走到了祝如愿的家门口。 祝如愿走进单元门,我正打算要离开,她又紧追了出来。 “对了,我有件事告诉你。” “刚刚一路你都忘说了?”我忍不住打趣她。 “和倪阳有关,听不听?”祝如愿露出神秘的表情,一副不听就是我吃亏的样子。 我当然对任何与倪阳有关的事情都感兴趣:“说吧。” “你知道倪阳自己住,对吧?” 我意外地挑了挑眉毛。我还以为倪阳独居是只有我知道的秘密呢。 “之前我是不知道的,只是每次家长会,倪阳家长从来不出现。”祝如愿说话收着一半,好像故意在吊我的胃口。 祝如愿什么时候关注起来家长会了? “这就判断出来倪阳自己住了?学姐还真是聪明。” 祝如愿嘿嘿一笑:“这倒不是,是我好奇去问她,她自己说的。” 我渐渐失去耐心,准备走人:“告诉我这个,难道是为了让我找机会搬进倪阳家?学姐太为我着想了。” 见我摆出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祝如愿终于切入正题:“等等,你不好奇倪阳为什么自己住吗?” “我连她跟别人谈恋爱都无所谓,好奇这个干嘛?”我有点不明白祝如愿为什么在这个问题上对我穷追不舍,“学姐,你快说,我尿急。” 祝如愿朝我翻了个白眼:“再憋会儿。前几天我们班转来一个女生,自我介绍的时候说是从B市来的。你知道倪阳什么反应吗?” 倪阳还能什么反应,给她磕一个? “倪阳腾一下子站起来,跑出去了。”祝如愿在我面前缓慢地摇动她的食指。 倪阳竟然会当众露出这么不稳重的一面,这总算是让我感兴趣了。 可为什么这几天她在我面前一点异常都没有?我有点不爽。 “你的意思是,倪阳家不在这里,在B市?”这下换我拉着祝如愿不撒手了。 “对。B市的教育条件可比我们这里好得多,高考压力也小,那个女生说是因为父母做生意才跟过来借读的。我搞不懂倪阳为什么自己一个人来到我们这里读高中。”祝如愿扯了扯自己的书包带子。祝如愿一向对自己搞不懂的事情特别执着。 其实我在意的根本不是什么教育资源,我只是好奇倪阳怎么会在除了我之外的人面前失态。 祝如愿见我沉默,朝我摆摆手,转身要走。 我一把扯住她书包上的玩偶:“倪阳认识那个女生吗?那个女生认识倪阳吗?那个女生长什么样子?” 祝如愿狂拍我的手,心疼地抚摸她的玩偶:“不要拽啊!你不是连赵泽的醋都不吃吗?” 那能一样吗。赵泽三言两语间已经被我探到底了,这人傻乎乎的,倪阳不可能喜欢。 “神秘感是最可怕的。”我笑嘻嘻向祝如愿求情,让她原谅我拽她玩偶,并且把那个女生的信息全盘托出。 祝如愿思考一下,伸手问我要好处。 “你喜欢的这个小玩偶,”我咬咬牙,“新系列全套。” 祝如愿一蹦三尺高:“成交!” 第6章 演戏 几天后的中午,还没下最后一节数学课,我十分熟练地偷溜出教室,蹲守在倪阳班级门口。 按照祝如愿的口供,不,口述,那个新来的女生留着中长发,戴着一副金框圆形眼镜,一米六左右,身型偏瘦,往往会在第7或第8个走出教室。 说真的,祝如愿这个观察力适合当侦探,不过她说自己的远大志向是当自己爱豆的站姐,我觉得也很合适。 “一、二、三、四,”下课铃声响了,我躲在拐角处数数,“……七、八,出现了!” 祝如愿真是神人,那个女生果然在第八个走出了教室,独自一人朝着食堂的方向走去。 我悄无声息地跟在她后面。按照计划,倪阳今天不会出现在食堂,因为她会被祝如愿拽去门口吃寿司。 我在一楼拦住了那位借读生,噢,她的名字叫袁安琪。 “什么事?”她看见我的一瞬间脸色有些不好,开口甚至有些凶巴巴的。 没关系,第一步,找共同点,套近乎。 “学姐,我今天第一天来学校,请问食堂在哪?”我四下张望,摆出一脸紧张的神情。 袁安琪的表情一瞬间变得十分和善,甚至伸手就挽住了我的胳膊:“你也是转校生吗?好巧啊,我也刚来没几天。” 第二步,依旧向她靠近,博同情。 我不动声色地抽出胳膊,但仍然表现得十分怯懦:“是、是的,我是南方来的,不知道这里的饭吃不吃得惯。” 袁安琪几乎是看到了亲人一样握住了我的手:“我也是!我也是南方来借读的,我是B市来的,你呢?” 上钩了。 “B市吗?”我羞怯又兴奋地开口,“就在我们隔壁呢。学姐,估计我们口味很合,我小时候最喜欢去B市吃海鲜了。” 袁安琪雀跃地拉着我直奔食堂,一路上围绕着B市说个不停。 入座之后,袁安琪还贴心地给我打了份饭:“小夕,你记住这个档口,东西更鲜一点,不会放太多调料。” 她人太好了,让我利用起来有点于心不忍啊。 “学姐,你认识倪阳吗?”我塞了一口米饭,努力装出来眼睛亮晶晶的样子,“我今天第一天来,就听到好多同学聊她,说她特别厉害,每次都是第一,人也特别漂亮。” 袁安琪的表情十分复杂。 “不、噢,认识。她是我们班的。”她看起来非常不想提及这个话题。 等等,她一开始想先说不认识吗? 我承认我不是一个好奇心很重的人,我对大部分事情都感到无聊透顶,但这次我的好奇心真的到达了顶峰。 倪阳到底还有什么我不知道的秘密? “说实在的,刚刚你拦住我,我一瞬间还以为是倪阳呢。”袁安琪试图掩盖自己刚刚话语间的纰漏。 但更大的问题出现了。既然她第一眼以为我是倪阳,那么她当时下意识的错愕、敌意,其实都是针对倪阳的,对吗? 所以她们之前就认识。 她们是什么关系?我努力端详袁安琪的脸,怎么也看不出一丝“前任”的影子。 “啊,像我?那为什么她们都说倪阳学姐漂亮啊……”我无措地放下勺子,一脸不解。 “为什么说像你就不漂亮了?小夕,自信一点。”袁安琪认真地看着我,“而且,漂亮不漂亮又有什么重要的。” 袁安琪真是个好人,我都有点演不下去了。 “可是在大家眼里,漂亮就是很重要。”我低下头,拘谨地说道,“漂亮才能被记住,像倪阳学姐那样。” 袁安琪放下勺子,牵起我的手,一脸真诚:“小夕,倪阳是很漂亮,但你一定比倪阳幸运千倍万倍。漂亮是更容易让大家记住,可有时候被记住也会导致更大的祸端。” 幸运?被记住?祸端? 袁安琪在说什么? 我实在想问一问类似于“听说倪阳学姐也是B市来的,你们之前认识吗”之类的话,但疑点太多了,一定会露馅的。 吃完午饭,我和袁安琪道了别,也互相交换了联系方式。 这下更方便我向她打探消息了,只是希望她不要去打听我,不然我太容易被揭穿了。 倪阳主动给我发了她吃寿司的照片,照片里祝如愿双手比耶,在一旁笑得灿烂无比。照片后面还跟了一条消息:祝如愿难得大方。 当然难得大方,因为吃寿司的钱是我出的。可恶的祝如愿,她得了便宜还卖乖。 祝如愿也给我发了消息:怎么样? 我犹豫着要向祝如愿透露多少。虽然祝如愿是倪阳的朋友,但两人似乎又没有多熟稔。倪阳的秘密,还是我一个人知道比较好。 所以我回:没问出来什么,她之前不认识倪阳。 下午的课我又没心思上,让时女士给我请了半天假,说我身体不舒服。 时女士当然知道是借口,她给我转账两万五,让我去看“病”。即使知道她在明晃晃骂我二百五,我还是发了一条声音甜腻的语音,拖长腔说:“谢谢妈妈~” 时女士就是这样一个人,爱不够的地方喜欢拿钱砸,而我刚好喜欢被砸,不喜欢被爱。 要么说我们天生适合当母女呢。 收了款,我没回家,转身去了倪阳家。倪阳在我的软磨硬泡下给我配了她出租屋的钥匙,所以我来去自如。 洗了澡,我躺在床上给倪阳发消息:“我在你家。” 倪阳几乎是秒回:“?” 不知道她在疑惑些什么,难道不知道我是有空就逃课的人吗。 “不打算学了?”倪阳的下一条消息紧跟着进入了我们的对话框。 我懒洋洋地打字:“回家陪我。” 倪阳没再回我,我知道她一定在暗暗骂我有病。 “好好躺着,别乱翻我东西。”倪阳破天荒地又回了一条。 这太不像倪阳的风格了。我也不是爱乱翻东西的人,为什么要多嘱咐我一句不要乱翻东西? 不知道是不是袁安琪的出现让我有些神经紧张,总之,我看倪阳也是越看越有点奇怪。 但我确实不会翻的,毕竟偷翻别人东西这种事太没品了。即使是翻倪阳的东西,也是一件无趣的事。 我昏昏欲睡,盖着有倪阳味道的被子,竟然有种安心的感觉。 一觉睡到傍晚,倪阳还在上晚自习。我打开手机,发现倪阳给我发了好几条消息。 “醒了吗?” “我晚自习请假了,要不要来接我?” “……算了。赵泽非要送我,你要是醒了就别出来了。” 我慢悠悠坐起来。 最后一条消息的发送时间是十五分钟前,那么……我打开窗户向楼外望去,远远看见两个身影从小区门口走进来。 天时地利人和,倪阳让我不要出去,意思是? 必须出去。 我飞速在倪阳衣柜里找了一件她穿得频率最高的外套穿在身上,又对着镜子胡乱捋了捋刚睡醒炸毛的头发,嘴角因为等下要发生的事情笑得弯不下去。 不愧是倪阳,总是怕我无聊。 根据我对倪阳的观察,她从不缺乏追求者,但她不会和追求者走得太近,更别提当朋友了。上次我戳中了赵泽的小心思,以倪阳的性格,这两天一定在不动声色地疏远她。 而赵泽肯定是有苦说不出,今天终于找到机会缠着倪阳送她回家,一定是要放手一搏了。 我缓步走下楼梯,手里还拎着一袋垃圾,时机卡得刚刚好,正好被我撞见赵泽想要拉住倪阳,而倪阳在闪躲。 被我猜中了。 “表姐,你们在干什么?”我惊慌失措地把垃圾一丢,正正好好砸到赵泽的小腿上。 赵泽被砸得哎哟一声,抬头看见是我,刚要发作,又像是意识到了什么:“表姐……你真是她表妹?那你为什么不姓时?” 我真是讨厌跟笨蛋说话。 我跳下最后一格楼梯,走到倪阳背后,悄悄在后面勾了勾她的手指。倪阳用力捏了回来,我差点憋不住笑出声。 “我跟我妈妈姓。”我懦懦开口,“你在和我表姐表白吗?” 赵泽一脸苦闷地挠了一下头,我估计她在“关你屁事”和“对啊”之间纠结。 倪阳此时开了口,她转身向我,注意到了我的衣服,朝我皱了皱眉毛:“时……小夕,你穿我衣服干什么?” 暖色调路灯下的倪阳格外好看,要不是赵泽在这里,真想亲啊。 赵泽也看向了我的衣服,但她没给什么反应。 “这是我的那件。”我扯了扯袖子,“这是咱俩的情……情侣装。” 倪阳发出“嘶”的声音,看得出她马上就要发作了,但她实在不知道我葫芦里面要卖什么药,勉强忍着。 “什么情侣装,你们不是表姐妹吗?”赵泽嚷嚷了起来,她走到我身边,想要动手翻我的衣服。 估计她也对倪阳的这件衣服很着迷吧,可惜穿在我身上,灯光又昏昏的,任她看也看不出什么端倪。 “表姐,你就、你就告诉她吧!”我眼睛一红,马上要落下泪来。 倪阳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摆出那副“你又来了”的表情。 看得出,赵泽脑细胞都要烧光了。 “哪跟哪啊?倪阳,怎么回事?”赵泽急冲冲地伸手要去扯倪阳,想要把我和倪阳分开一点。但我从身后紧紧扒住倪阳的胳膊,另一只手还环过她的腰,揣进了她兜里,与她的手在此相扣。 我现在唯一要赌的,是倪阳会不会陪我演呢? “小夕,别说了,回去吧。”倪阳嘴上这么说着,跟我在兜里偷偷牵着的手却是一点没松。 此刻我已经明白了倪阳的意思,于是乘胜追击,眼泪噼里啪啦往下掉,砸在倪阳的肩膀上。 “哎,哎,怎么了这是?”赵泽一副想不通的苦恼表情,“你能不能先回家哭,给我俩一点私人空间啊?” 我努力回想雷雨里面演员的表情管理:“不行!因为……因为我和表姐已经在一起了!” 倪阳轻咳起来,指甲轻轻嵌入我的虎口。但她指甲剪得太短了,一点也不疼,还有点痒痒的。 “我靠?你在说什么啊,倪阳,真的假的?”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赵泽看上去一下子矮了几公分。 我挠挠倪阳的手心,一下没反应于是又挠了一下。 “帮我。”我轻声说。 倪阳看样子也破罐子破摔了,她转过头来深情地望着我,眼泪掉得甚至比我还快:“小夕,说了就真的没有回头路了。” 我泪眼婆娑地点点头,放开倪阳的手向前走了一步,朝着赵泽鞠了一躬:“这位姐姐,求你放过我们吧,如果你说出去,我们就真完了。” 赵泽像被雷劈了一样站在原地,我知道以她的脑容量需要不短的时间才能反应过来,所以非常耐心地等待。 “不是……你、你们这不、这是不对的。”赵泽缓了许久,才说出一句颠三倒四的话。 倪阳也往前一步,低着头没有直视赵泽:“对与不对,我们都没办法了。赵泽,知道这件事情的只有你一个人,你能替我保密吗?” 赵泽木楞地点点头。 倪阳后面又继续和赵泽说了几句,不过我已经失去兴趣了,装作哭得十分伤心的样子走到楼道拐角处玩手机。 过了一会,赵泽走过来,我赶紧把手机揣进兜里,挤了几滴眼泪出来。 她支吾着没有开口。 那我来说。 “对了,这位姐姐。常理来说,表姐妹确实不一个姓。”这句话我憋了很久了。 赵泽的脸青一阵紫一阵的,看得出她把牙咬得很紧:“知道了。” 这位笨蛋不是分不清表姐堂姐吗,现在估计记得比谁都清楚了。 “我说你缠着倪阳的事情,我向你道歉。”赵泽脸上闪过不自然的神情,但语气十分真挚,“你们真的很不容易……我一定会保密的。” 可恶啊,天底下好人这么多,这下显得我更坏了。 第7章 不要 自从袁安琪出现之后,倪阳就越来越怪怪的。 之前的倪阳在学校简直是无懈可击,唯一的弱点或许只有我。但我能牵动她的也只有一丝一毫,可袁安琪就不一样了。 只要倪阳和袁安琪出现在同一个空间,倪阳就会坐立不安,随便胡扯一个借口拉着我就走。 当然要是被袁安琪撞见我和倪阳走在一起,我的打探工作就全完蛋了,但倪阳的反应仍然让我有点不爽。 特别不爽。 某次在食堂,我看到倪阳和她几个朋友在某个档口排队,于是也悄悄排到了队伍后面。 我一边偷瞄倪阳,一边百无聊赖地在原地晃荡,突然瞥到袁安琪从右边的门进来,直直朝着这个档口走过来。 我都还没来得及作出反应,倪阳就扔下她的朋友,像阵风一样卷过来,拉着我的手腕就把我卷出了食堂。 虽然由此可以看出来倪阳也在偷偷关注我,不然也不会瞬间就锁定了我的位置。 但更关键的是,她竟然像雷达一样锁定了袁安琪,并且可以说是十分心虚地把我也一起拽走,好像生怕我撞见些什么似的。 到底发生了什么啊? “你最近怎么了?”我真的忍不住问倪阳。 她倒是装起傻来了,推了推那副黑框眼镜:“啊?我突然想起来今天我们约好要吃门口那家牛肉粉。” “噢,我都忘了。”我知道她在骗人,她也知道我知道她在骗人,我们就如此默契地互相不戳穿,“那走吧。” —————————————— “那个女生,你之前认识?”我挑起一根粉,勉强往嘴巴里送。 这碗粉不知道是出自哪个心情不好的厨师,白白浪费了那几片牛肉,真是罪过。 倪阳拿着筷子的手不易察觉地顿了一下:“哪个女生?” 我突然很想知道倪阳会不会骗我。 她会兜圈子,会绕着话题的边缘把话转移到别的事情上,会扯一些我们都心知肚明是假话的借口。 但她会不会骗我? “你们班新转来的那个女生。”我低着头在碗里戳来戳去,试图把这碗粉戳成稀饭,“为什么总是躲着她?” 倪阳一把端走了我面前的碗,我手中筷子上的汤汁滴滴答答地流在桌子上,让我看得心烦意乱。 她冷冷地开口:“不要浪费食物。” 她果然没有回答我。不想说的事情一概不要追问,这一向是我们之间心照不宣的规则。 规则,是的,我和倪阳之前永远隔着那些不知道是谁制定的规则。只要不触犯就没有理由远离对方,但也没有理由更靠近一步。 之前的我享受这种规则,有趣,新奇,和别人的恋爱关系不一样,我喜欢。 前提是我永远比别人更了解倪阳一点,可袁安琪的出现让我意识到,我想要见到的倪阳的挣扎,或许早就在别人那里上演过了。 我不喜欢这种感觉。 我拿纸巾慢慢擦去筷子上的油渍,像擦一把刚用过的刀具一样沉重。 “我之前不认识她。” 我抬起头,倪阳定定地望着我,眼睛里有我读不懂的复杂情绪。 “我有躲着她吗?”倪阳脸上带着一丝迷茫,好像在问我,又像在问自己。 我不知道怎么回答。此时此刻的倪阳好像并不在自己的躯体里,这种感觉我难以描述。 倪阳把她的那碗粉推给了我。 倪阳的这碗似乎被厨师偏爱,味道不知道要比我的那碗好上多少。 我们就沉默着结束了这气氛僵硬的一餐。 于是那天中午,我一边嗦粉一边暗暗计划,我一定要从袁安琪嘴里套出来点什么。 可还没等我的计划实施,我就从祝如愿那里听到了一个坏消息。 袁安琪要转走了。 “她不是刚转来还没一个月吗?”我焦躁不安地在手机上飞快地打字。 祝如愿的打字速度一向很快,消息几乎是与我的同步发出:“所以我超绝不经意地帮你问了,她不是要离开这里,而是要转去九中。” 九中?我甚至都没怎么听过这个学校的名字。 祝如愿的消息不断地涌入,可偏偏这节课是最讨厌我的英语老师的课,他一双眼睛如狼一般盯着我,我实在不方便再回消息。 这种时候越是偷偷摸摸,越是可疑。 还有十分钟下课,但我等不及了,于是我高高举起手:“老师,我肚子疼。” 他一脸厌恶地指了指后门。 我松了一口气,刚轻手轻脚走到后门,就听到他轻蔑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垃圾一个。” 班里传来几声微妙的笑意,我知道我人缘一向不好。 虽说我也被骂习惯了,但这么纯粹的恶语相向,还是让我有点小小的愤怒。 现在最重要的是要转走的袁安琪。我努力压下心头的小小火焰,贴着墙边想要溜出教室。 但他似乎并没有想要放过我:“时驰夕,你一个月来几次例假啊,回回都用这个理由?” 我皱着眉头回头,看见他纯属挑衅的眼神。 这个男人从开学第一堂课就展现出贱嗖嗖的气质,总爱扯一些只有他觉得搞笑实则冒犯的笑话。 他还爱暗戳戳讲一些模棱两可的黄色笑话,又摆出一副正经的样子,让人没法跟他较真,否则就是“多想了”。 而且他有个恶心的癖好,就是记下班里女生的经期,并且在这段时期为我们的一切行为都贴上“你月经来了才这样”的标签。 我忍他很久了。 “傻*。”我面带笑意地向他竖起一根手指,当然,是中间那根,“你差点变成一滩经血你知道吗?” 刚刚班级里的轻笑变成了倒吸凉气的声音,但我明显看到几个女生轻轻拍了几下手,只是没有凑成一片掌声。 可惜。 他的脸色由红变白又变绿,下一秒就抄起了讲台上的几本教案,狠狠地砸向我站的位置。 只是距离太远,那几本教案飞行一段距离后就四散开来,随机掉落在了地上。 “疲软无力。”我邪恶地弯了弯我的手指,在心里盘算着自己要被停课几天。 讲台上站着的男人此刻已经化身为暴怒的野兽,他的喉咙发出类似于野狗般吠叫的声音,咆哮着跳下讲台,直奔我来。 我是没有料到一个平时总爱拿黄色玩笑骚扰别人的人,一旦自己被骚扰,竟然会愤怒成这个样子。 这位名为David的老师好像全然不顾什么纲常伦理了,他骂骂咧咧地朝我冲过来,明显是想采用暴力。 那我该怎么办? 当然是跑。 我拉开后门冲向走廊,回头一看David竟然愤怒到从几位同学的桌子上翻了过来,只是匆忙间狼狈地被绊了好几脚。 我承认现在笑出声是一种挑衅,但我实在没憋住。 David表情狰狞地看着我,两只浑浊的眼睛马上就要喷出火来:“你给我站住!我……” 后面的话有点不堪入耳,班里的同学这下终于反应过来,三个五个地拉住他的胳膊,看似是劝架,实则都是听不下去了。 我逃窜到走廊上,他也一边挣脱着同学们的拉扯一边紧追出来:“我今天不扒了你的皮,我就不叫王苗根!” 噢,原来他叫王苗根。开学第一天他就极力主张大家叫他David,谁喊声王老师都是要被他翻白眼的。 我不敢再招惹这根独苗了,一心只想着跑到个没人的地方看祝如愿的消息。 可是他的自尊心大大受挫,看着像不给我一拳誓不罢休的样子,但奈何身板太弱,被几个人高马大的同学拉着,像一只上蹿下跳的猴子。 下课铃响了,他仍是不依不挠。 “天啊,苗根,这里不是你家祠堂,能不能成熟一点。”我举起手里正在录音的手机,“你骂的我可都录下来了,别闹了,很丢人。” 我真没想激怒他,但同学们笑成一团真的不管我的事啊。 “我要杀了你!”他怒喊一声。 “不要!”一声尖叫声在我身后炸雷一般响起,我看到倪阳出现在楼梯口处,浑身颤抖地向这边冲过来,手里握着什么东西。 尖叫声是袁安琪发出来的。 她站在倪阳后面,双手捂着嘴巴愣在原地。 祝如愿紧跟着飞奔出来,但离我们还有一段距离,她大喊一声:“时驰夕,拦住她!” 倪阳从我身边掠过,我闻到熟悉的玫瑰味护手霜的味道,只是今天有血的气息。 她朝着David跑去,我跟上去死死拽住她的手,她拼命地挣脱着,眼睛里面失了神。 “不能再一次了。”她喃喃道,力气大得吓人。 我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倪阳,我心乱如麻地拖拽着她,周围的一切声音都离我好遥远。 “不要,倪阳,你要干什么,你怎么了?”我哀求般问着她,想要她找回一点理智。 祝如愿像一辆失控的车子一样撞过来,把还在拉扯的我和倪阳扑倒在地,倪阳手中的东西被撞落,滑进了我的教室。 看清楚是什么之后,我飞扑过去,把它藏进了口袋。 是一把美工刀。 第8章 谜底 “时驰夕,你疯了?” 时女士的声音从电话那头传来,愤怒得有些失真。 我蹲在校门口对面的公交车站的垃圾桶旁,手里摆弄着那把美工刀,心乱如麻。 当然,我被停课了,这不算什么坏消息,坏消息是只有一周。 按理来说时女士是该被请到学校的,但她在出差,只能在电话里听教导主任带着完全的偏见将事情叙述了一遍。 发给时女士的停课单上写的是:挑衅老师、破坏正常教学秩序、与高年级同学非正常交往。 前两个我都认了,最后一条实在是让人百思不得其解。 “你们老师说几个高年级同学还冲上来要帮你揍他?”时女士声音有些沙哑,听上去像吐着信子的蛇。 “冤枉啊!”我猛地站起身来,脑袋一阵发晕,“那个老师说要杀了我,她们只是冲上来保护我。” 时女士沉默了。 我有点摸不清她的态度,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顺毛。倒不是说我怕她,我只是担心她会停掉我的亲属卡。 过了一会,我小心翼翼喊了声妈,结果和时女士冰冷的质问声撞在一起:“他说要杀了你?” 终于被我抓住了突破口,时女士再怎么样也不可能不关心我的生命健康吧。 我吸了几下鼻子,装出欲哭的颤抖声线:“是啊,我说我肚子疼想上卫生间,他骂我垃圾,还说我一个月来好几次月经。” 我顺便断断续续把他的事迹全都抖搂了出来,还把从他那里受过的针对添油加醋地描述了一遍。 演到情深之处,我没忍住扯着嗓子哭喊了出来:“我只是学习差,我又不是坏孩子啊!” 说完之后我胳膊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那你骂他什么了?”时女士仍然是一副冷静理智到极致的语气,听上去丝毫没有被我的演技触动。 这也不怪她,毕竟她是一路看着我演过来的,我的演技提升速度永远跟不上她识破的速度。 我支支吾吾把那些话向时女士重复了一遍。 她重重叹了口气,我都能想象到她紧皱眉头,一只手快速且不耐烦地敲打桌子的样子。 “时驰夕,你倒是解气了,但你想要的结果达到了吗?” 我脑子里乱七八糟地思索着倪阳的事情,根本无力解读她的话:“什么结果?” “听你的描述这个叫David的老师是个劣迹斑斑的人,根本不配为人师表。”时女士的声音听起来毫无情感可言,“你讨厌他,不愿意再忍耐他的言语骚扰和暴力,那你应该想尽办法把他从你的世界里除掉,而不是像今天这样把自己搭进去。” 我忍受不了她居高临下的指责,一瞬间语气也冷了下来:“我只是个学生,我有什么能力可以把他除掉?而且做错事情的根本不是我,是他,是帮着他来处理我的学校,甚至是不站在我这边的你。” 时女士根本不在意我的委屈,哪怕那份委屈只有微乎其微的一丁点。 好在我已经习惯了她在发生事情时绕过我的情绪直接去捋清逻辑,因为我的情绪往往七分假三分真。 “你没有能力,我有。我可以有一百种方法让他在这所学校彻底消失,而且不会有任何一种方法让你受到伤害,也不会让你承担被报复的风险。可现在你说他要杀了你,那么面对像他这样极端情绪的人,只有一种办法。” 我隐隐察觉到了她接下来要说什么,慌不择路地解释:“不,他不会真的杀了我的,他只是被我激怒了……别让我转学。” “你现在在为他开脱了,不是吗?时驰夕,看看现在谁没有站在你这边?是你自己。” 我知道自己永远斗不过时女士,即使我觉得她的逻辑是一种诡辩,可她一旦捏住让我转学的把柄,我就无力再争辩了。 “算了,”我轻笑一声,“只是一件小事,不足以你挂心了。” 在我马上挂断电话的时候,时女士再次开口击碎了我伪装的无所谓:“那个倪阳,你不要再招惹她了。” 我感觉到血液一瞬间涌向头顶:“谁跟你说了什么?她没有做错什么,她只是想保护……” 时女士不耐烦地打断了我:“我知道她没做错,所以我说你不要招惹她了,听到了吗?你可以肆无忌惮地过你的高中生活,但你不要影响别人的正常人生。” 她说完就挂断了电话,留我一个人错愕地举着手机。 招惹倪阳……明明是倪阳先招惹我的。 既然她都招惹了,哪有我不招惹回去的道理?况且,正常的人生有什么好的,有了我,倪阳的人生才算有趣一点吧。 我平复了一下心情,试着把时女士的话抛之脑后,但总觉得隐隐不对。 时女士也不是什么良善人士,怎么会好心为别人的未来做打算?据我了解,她从来不会好心到多管闲事到这种地步,毕竟除非我闹出来点像今天这样的事,她连她亲生女儿都懒得管。 所以,一定是有人跟她说了些关于倪阳的事情,而且很有可能是我不知道的信息。 我心里渐渐萌生出一股类似于愉悦的焦躁感。倪阳啊倪阳,怎么那么有趣,让人想要一而再再二三地探究到底? 我正沉浸在自己莫名其妙的情绪里,突然瞥见一女一男带着袁安琪从校门口走了出来,走向一辆停在路边的灰色轿车。 她今天就要转学? 我心里一惊,脑子还没有想好对策,双脚就大步迈向那辆轿车。 袁安琪一走,我就失去了最关键的信息源,说什么今天也要多探出点东西。 “学姐!”我摆出期期艾艾的表情,朝着袁安琪露出一个惨淡的笑容。 袁安琪左侧的女人警惕地向前一步,挡在我前面:“你是那个……” “妈!她不是!”袁安琪精神紧绷,一把拉住了女人,“她是我新认识的学妹。你们去车上等我,我跟她道个别。” 不是,不是什么?倪阳吗?她们到底是什么关系,连家长都这么警惕? 袁安琪的妈妈爸爸带着狐疑的表情走开了。 “小夕,我要转学了,因为很突然,所以没来得及跟你说。”袁安琪仍是带着那副温和的笑容,只是看着有点苦涩。 看到她对我的态度,我才放下心来。还好,她还没有识破我的谎言。 只是她为什么不好奇为什么倪阳会冲过来保护我?她不怀疑我和倪阳的关系吗? 我兜着圈子问:“我还以为你们是因为我的事,才……” 她连忙摆手:“不,跟你没关系的。我妈在我转过来的第一天就吵着让我转走了,今天这件事情最多只是导火索。而且点火的不是你,是那个混球。”她眨了眨眼睛,我知道她说的是David。 我大脑飞速旋转着,试图把话题引到倪阳身上。 “那倪阳学姐……她……”我嗫嚅着,看似是唯唯诺诺胆小内向,实则是找不到突破口,干脆把话头抛给袁安琪。 “你别担心,倪阳没有受到什么惩罚。”她神色复杂,缓慢开口,“那把刀……你不会交出去的,对吧?” 她也看到了那把刀! 我从外套的口袋里掏出了那把美工刀,小心翼翼地递到袁安琪面前:“学姐,她为什么要拿刀?” 袁安琪一下子变了脸色,重重地按下了我拿着刀的手,神色慌张地朝着车里看:“别拿出来!” 之前我还在想,这把美工刀是不是只是倪阳情急之下误拿的,现在从袁安琪的神情看,她并不是误拿。 我狠狠掐了一下自己的大腿,让自己的眼眶瞬间就盈满了泪水:“学姐,倪阳学姐为什么会拿刀,她是想要保护我,还是想要……” “她是想保护你!”袁安琪情绪变得十分激动,但一瞬间又软了下来:“小夕,不要把她想得太坏。我们都要相信她不是那种人,好吗?” 哪种人? 我大脑飞速旋转,试图捋清楚我和袁安琪现在的信息差。 首先她一定不知道我和倪阳的关系,甚至她应该认为倪阳并不认识我。 那么在她的视角里,倪阳只是挺身而出保护了一个并不认识的人,“我”的存在并不重要,换成其他任何一个人都不要紧。 如果她之前对倪阳的敌意、抗拒都是真的,那么为什么今天又要说出来“不要把她想得太坏”这种话? “倪阳学姐当时冲上去的时候说了一句话……我真的很担心她。”我福至心灵一般想到了倪阳神情恍惚下说出的那句话。 袁安琪凑近了一点,低声问道:“什么话?” “不能再一次了。”我如幽灵上身一般缓缓吐出六个字,袁安琪登时就脸色煞白。 “这、这跟你没有关系,”袁安琪像是白天撞了鬼一般声音发抖,“小夕,你不要再管了,不要再问了……如果害怕,就离倪阳远一点,不会有事的。” 我简直要崩溃了。什么叫“如果我害怕,就离倪阳远一点”? 袁安琪吞吞吐吐的言语、晦暗不明的脸色像极了把猜谜答案紧紧捂在手中的谜语人,让我心里暴躁万分。 之前的倪阳对我来说就像一本读起来很有趣的小画册,里面是一些我读不太懂的恋爱指南。但读不懂没关系,我喜欢每翻开一页都有惊喜的感觉,而且这本小画册是绝版,我的阅读体验感绝无仅有。 可袁安琪出现之后,我发现这本小画册很有可能她也有一本,而且内容比我的更丰富,画风比我的更精美。 当我忍受着不平衡感偷偷摸摸地向袁安琪打探看上去她已经读腻的剧情和内容时,突然发现这本画册实则是一本悬疑书,我看过的内容大概只有百分之一,而唯一看过的那位“同好”袁安琪,又一丁点也不愿意透露给我。 可恶啊。 袁安琪安抚地拍了拍我的肩膀,示意我她要走了。 我没有再次阻拦她的理由,只能眼含泪水,做出一副不舍得她的样子。 等等……好像还忘了什么。 祝如愿! 她刚一转身,我就拿出了手机,打开了祝如愿的聊天界面,看到了涌来的消息。 “九中,据我所知跟我们学校比差得远了,而且很偏僻,离这里要将近一个半小时的路程。” “好像是她家长非要她转走的,她也因为这个很苦恼来着。” “本来我还怀疑是她家长发现她和倪阳在一个班才让她转走的,我都脑补了一场巨大的爱恨情仇了。” “但你说她俩不认识,好吧,我第六感失效了。” 我猛得回过神来,回忆起刚刚袁安琪妈妈似乎把我错认成倪阳时的警惕。 她也因为这个很苦恼吗。 “学姐!”我冲上前去,一把钳住了袁安琪的手腕,对上她一脸惊愕的表情。 我知道了,我知道怎么演了。 “其实,当时的事情我也听过一些,”我低下头,把声音压得很低,“我一直没有说,是……我不知道你对倪阳学姐的态度是怎样的。” 我盯着袁安琪收缩的瞳孔,知道自己没有说出蠢话:“我知道学姐你也不想转走的,你一定也相信倪阳,对吧?” 说实在的,我已经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了,只是在大脑里努力搜寻之前袁安琪打过的哑谜,再装作都听得懂似的拼接着复述出来。 袁安琪的态度似乎有一些松动了,我乘胜追击:“我知道学姐你是个善良的人……我也想努力去相信倪阳学姐,但我知道的太少了。所以,你能不能告诉我,你知道的一切?” 袁安琪眼框微红,反手握住了我的胳膊。 “其实我也是个懦弱的人,或许我现在的所作所为是在二次伤害倪阳……但我没办法。” 她朝着轿车的方向张望,在确定家长没有等得不耐烦后,终于说出了让我浑身发冷的谜底。 “当年的教师杀人案,就发生在我隔壁的高中。” 第9章 我是倪阳 我讨厌时驰夕。 高一年级报道那天,她穿着一身黑色走在一群新生里面,留着遮住眼睛的刘海,阳光下有些铅色的头发卷卷地垂在肩膀上,肩膀上还背着灰色的吉他包,看上去像误入校园的流浪歌手。 彼时我正受老师之托,要去礼堂调试音响设备,为高一年级的新生大会作准备。 跟我一起的几个女生也注意到了她,互相推搡着开着玩笑,要去问她要微信号。 时驰夕一直不知道,即使她努力在人群里把自己缩起来,那副天然的厌世坏孩子脸也没办法不吸引别人的眼光。 我当然不是因为这样就讨厌她。 她没有睡醒一般低垂着眼睛随着人群往前走,几个已经混熟的男生在一旁指指点点着她的吉他,上下打量她的装扮,发出不怀好意的笑声。 时驰夕仍是一副与世界隔绝的神态,那几个男生越走越近,甚至要上手去摆弄她的吉他包。 明明她穿得又酷又拽,脸色却是一副任人宰割的羊羔模样。 我没忍住皱起了眉头,对站在我身后的赵泽说:“去把那几个男生分散开吧,他们凑在一起肯定会破坏纪律。” 赵泽一米八几的个子,那几个男生在她面前就像几只小鸡崽子。 直到那几个男生被赶开了,时驰夕也是连头都没有抬一下。 “这种人,要么是受过重大的精神创伤,跟现实世界切断联系来逃避痛苦,”祝如愿在我旁边分析得头头是道,“要么是出生富贵,从小就不需要自我保护的能力,脸上全是物欲被满足后的倦怠与空虚。” 祝如愿像是活了几百年的智者,一切事物都会被她洞悉得无所遁形。 她指了指时驰夕的鞋:“你看那双鞋,我前几天刚刷到过,你猜至少要几位数?” 我望了一眼那双蓝白双色的鞋子。 我懒得猜,祝如愿也不用我猜,早早伸出了五个手指头。 “走吧,还要去礼堂呢。”我不再看向时驰夕,也不想再盯着她昂贵的鞋子。 在礼堂调试完设备,赵泽要赶去校队训练,祝如愿准备逃掉下一节的体育课回教室看打歌舞台,只有我一个人顶着炙热的阳光走向操场。 北方九月初的天气依然燥热,干燥的空气有时候会让我的鼻腔有些发涩。 走到操场时,已经到了自由活动时间,大家三五成群地坐在树荫底下说话,几个人还在那里抽起了塔罗牌。 “倪阳,要不要来抽牌?”林青青见我走过来,热络地喊着我的名字,“我刚买的,还不会用,我们在这里抽着玩呢。” 我笑着点点头,顺势坐在她身边:“有什么规则吗?” 林青青摇摇头,很随意地说:“没什么规则,你可以问一个问题,然后选三张牌。” 她把牌摊开在腿上,混洗了几下,又把牌分成三叠切了牌,然后问我:“想好什么问题了吗?” 不知道为什么,我脑子里突然闪过了那张与世无争的脸。 “就问我最近的时运吧。”我举起食指,在那副一字排开的牌堆里随手指了三张。 林青青的好朋友李逸岚在旁边打趣我:“不愧是倪阳啊,我们几个全都问的恋爱运势,果然年级第一就是不一样。” 我仍旧不温不火地摆出笑意,心里生出熟悉的烦躁感。 这种看似贬低自己抬高我的恭维,实则藏着细细密密的隐隐敌意,只言片语就在我们之间划出了一道结界,将我们安全地隔离开来。 林青青把我选的三张牌翻过来,为我读出了牌的名字:“都是正位诶。我来看看……是恋人牌,女皇牌,还有死神牌。” “怎么解读呢?”我有些好奇地看着牌面上奇丽的图画。 林青青挠了挠头,露出一个有些憨厚的笑容:“我不太会,你随便听听哈。” 说着,她举起恋人牌,讲解得有些磕磕绊绊:“这个,这个是不是说明你最近有桃花啊?这个牌的正位象征着爱情、浪漫、灵魂伴侣什么的。” 我挑了挑眉,又不受控制地想起铅色的头发。 她们凑过来看这张牌,发出类似起哄的声音,戏谑着、互相推搡着,开始和我细细数着哪几个男生早就暗恋我,推测谁最有可能是这张恋人牌指向的对象。 气氛从刚刚有些生疏的紧凑转变为了心照不宣的欢愉。好像一旦沾染上性缘,我才会蜕去一层被她们赋予的看似仰望实则贬损的光环,成为正常人类的一员。 “那这张呢?”我装作很有兴趣地样子拿起女皇牌,企图让她们停止将我和一些连名字都没有听过的人配对。 林青青从一旁拿出一本像说明书一样的东西,快速翻动着书页:“这张,大概是指你会很有创造力,收获一些成果。” 这张牌没有让她们丧失对刚刚话题的兴趣,李逸岚催促着林青青多说一点,试图把女皇牌也与我即将到来的恋情挂上钩。 林青青被催得急了,翻书的动作变得有些粗暴,书页在她手中哗哗作响。我抬头望着头顶的那颗郁郁葱葱的大树,把翻动书页的声音想象成风吹动叶子的声音,好让心中的燥热减轻一些。 “翻到了翻到了,”林青青轻轻扯了扯我的衣角,让我不要走神:“丰饶、自然、生机、家庭美满、母爱……” 喉咙里涌现出血液的味道,我知道自己没办法再听下去了。 如果可以,就让那张死神牌杀掉此刻的我吧。 “倪阳,你怎么了?脸色怎么这么苍白。”一个女生发出惊呼,扶住了我的肩膀。 我张口想要说话,但嗓子没有声音,嘴巴只是徒劳地张开又闭合。 李逸岚起身大叫着“有人中暑了”,然后沿着树荫一路小跑,问有没有人带了藿香正气水。 林青青捏着那张死神牌,有些神叨叨地问身边的人:“我现在把这张牌撕了,倪阳是不是就好了?” 没有人理她。 我又听到了书页翻动的声音,但这次有微微的风拂过我的脸。我睁大眼睛,发觉是一阵风吹动了叶子。 我思考着为什么自己不抬头就看见了树叶被吹动,脑子像是卡了带,意识不到自己已经仰面倒在了地上。 后面的事情我记不太清了,等我醒过来时,眼前不再是大片飘动的绿色,而是医务室有些发黄的屋顶。 那天我也是这样躺在一张干瘪的小床上,后背被硌得生疼。 也是一样视线模糊,听不清除了自己的心跳和呼吸之外的声音。 我一瞬间有些晃神,分不清时间到底有没有流逝掉两年。 我耸动鼻子,没有闻到空气里潮湿发霉的气味,而是清爽的、混杂着隐隐的消毒水味道的干燥空气。 不再是那个阴雨连绵的城市。 意识到之后,我感受到紧绷着的身体微微放松了下来,但心脏仍是一阵阵的刺痛。 我蜷缩着,眼泪流过指缝,砸进皱巴巴的无菌床单。 头痛欲裂,四肢传来撕裂般的疼痛,我在被名为痛苦的隐形巨兽啃咬着,分食着,咀嚼着。 突然,我好像听到了轻轻的吉他声。 我压制住啜泣的声音,害怕那片薄薄的帘子后面是一个熟悉的人,来撞破我的失态。 一个女生安静地哼唱着,声音有些沙哑,又带着少年独有的清脆,淡淡地把旋律从舌尖和唇齿间吞吐出来。 “我太懂得, 抓住这一刻就不会再失落, 遗失掉自我。 而你就在此刻, 就在这里, 找到我。” 医务室的窗子是打开的,一阵阵的微风从窗户的缝隙处吹来,帘子被风轻轻撩起一个角。 我看到了一双蓝白色的鞋子。 “同学,头都撞出包了就不要弹吉他了,旁边还有同学在休息!” 急促而尖锐的声音从门口传来,是医务室坐诊的徐医生回来了。 她匆忙放下吉他,吉他撞到床上发出沉闷的声音。 “可是我的头好痛,弹一下吉他可以转移注意力嘛。”她笑嘻嘻地回话,声线跟刚才那个有些忧郁的声音大相径庭。 徐医生没好气地赶人:“没什么事了就快走,我第一次见开学第一天头撞门上撞出包的。” “我也是第一次见那么透明的门。” 她的话把徐老师逗笑了,语气温和地催着她回教室。 她好像也从来不知道自己有着随便说上几句话就能让人喜欢上她的能力。 我继续蜷缩着,听到几道杂乱的脚步声,猜测着医务室此刻只剩下我一个人。 我的眼睛被泪水糊住而无法睁开,头部的沉痛又让我想要继续昏睡。 意识朦胧间,我听到了时驰夕的声音。 “你需要我在这里陪你吗?” 她的身影透过白色的帘子,影影绰绰地撞进我的视线里。 沉默了许久,我听到自己说: “嗯。” 时驰夕的吉他弹得很好,顺畅悠扬,不轻不重,刚好盖住我不再收束的哭声。 所以说,我讨厌时驰夕。 第10章 游戏 医务室的事情发生之后,每当时驰夕一出现在我的周围,我的脑子里就会出现四个大字:自乱阵脚。 我深深地恐惧时驰夕知道那个在医务室床上啜泣、痛哭的人是我,恐惧她把这件事情无关痛痒地说给朋友听,然后话题再次像蒲公英一般被吹散,落在众人耳中。 我讨厌这种不安定的感觉。 于是几乎是自保一般,我的目光总是忍不住落在她的身上,想要知道她今天做了什么、说了什么,甚至想了什么。 很病态,对吧? 但我毫无办法。 每次在人群中对视,我都会觉得她的目光像一把利剑一般刺穿了我,将我钉死在医务室那张狭窄的小床上。 “时驰夕,你知道吧?”某天,祝如愿在大课间转过身来,把她的手机递到我的面前。 上面是时驰夕那张厌倦一切的脸,戴着一副大大的银色头戴式耳机,穿着宽大到超出正常尺码的校服,依靠在天台边缘的栏杆上,正在用一支打火机点燃一根烟。 我一瞬间紧张到胃部发紧,还要装作不感兴趣地把祝如愿的手机推开,说上一句“不认识”。 赵泽从教室背后绕过来,手里还拿着值日用的扫把:“这照片真装啊。找人偷拍的自己吧?” 祝如愿懒得搭理她,继续朝我推了推手机,食指和中指不断放大那张照片,直至时驰夕的脸占据了整张屏幕。 “多帅啊,多好看啊,”我能感受到她在观察我的表情,这让我更加慌张,“你记忆挺好的,怎么会不认识?” 赵泽一把抢过手机,随意在屏幕上点了两下:“有人发在校园墙上的?我跟你们讲,她完蛋了,咱学校好几个老师都偷偷加过校园墙。” 祝如愿翻了个大大的白眼,跳起来和赵泽抢起了手机,两个人挤作一团,把我桌子上的试卷弄落了一地。 我强压心中的烦躁,一点一点把试卷捡起来。 “哎!你有没有觉得这个时驰夕,长得有点像倪阳?” 我的心狠狠一滞,猛地抬起头来,顿时有些头晕目眩。 祝如愿已经抢到了手机,身边围过来几个女生凑在她身边看照片。 某个人起了话头,其余人自然就开始比对起我们的五官。扫视的目光在我脸上涌动,像虫子般让我发痒又作呕。 “鼻子,鼻子很像,都好挺诶,羡慕羡慕。” “还有嘴巴!不过倪阳嘴巴要厚一点吧,我跟你说我就喜欢嘴巴厚的……” “哪里像了!这人气质跟倪阳完全不一样好吧。” “是有点像诶,不过倪阳戴着眼镜把眼睛都遮掉了一部分。” “倪阳,把眼镜摘掉让我们看看嘛!” 她们一定是友善的,是亲切的。 她们是没有恶意的。 我努力挤出平日里最擅长的笑容,手却死死扣住桌子边缘,想要支撑住自己即将坍塌的礼貌。 看着她们开合的嘴巴,我感觉胃正一阵阵反酸。呕欲像潮汐一般击打着我的身体。 祝如愿应该察觉到了我的不对,她大手一挥收起了手机,嚷着自己数学卷子丢了,让我去办公室帮她找一张新的。 我简直是落荒而逃。 等我反应过来时,我已经走到了时驰夕那张照片里正倚靠着的那片围栏。 被她轻靠过的栏杆,上面是斑驳而破碎的青色,像她眼下隐隐的乌青,像她偶尔沙哑的声音。 我灵魂出窍一般摸上去,直到手指传来微微的刺痛感。 令人……讨厌的时驰夕。 我一边畏惧她,一边暗暗憎恨她,讨厌她总是一副淡淡的样子,好像全世界都与她无关,因此她也不会受到伤害。 她只是背着吉他包从人群里走过,只是坐在医务室的床上弹唱了一首歌,只是站在这里靠着栏杆默默吸过一支烟。 可是为什么要让我看到、听到、抚摸到。 我蹲下来,全然地感受着自己心脏陌生的颤抖。 过了许久,我缓过神来,又套上那张完美的倪阳的皮,走向数学组的办公室,去为祝如愿讨要一张其实并没有丢掉的卷子。 绕过嘈杂的走廊,我敲门进入办公室,抬眼的一瞬间就如被雷击般立定在原地。 时驰夕,又是时驰夕。 她穿着那身宽大的校服,外套的两个口袋都翻了出来,白色的内胆像两只小狗的耳朵一般垂坠在身体两侧。 “真没有,真没有,我不抽烟呀。”她无奈地举起两只手臂,任由她的班主任,也就是高一组的数学林老师翻找着她的校服裤子口袋。 林老师直起身,推了推她有些滑落的老花镜:“时驰夕,你到底藏哪了?你老实交代,我可以不叫你家长。” 时驰夕仍是那副淡淡的、一脸无辜至极的表情:“我真没藏呀林老师。那照片,完完全全是P的,您看这头发丝都闪绿光了,还有这烟……” 她抬起头,短暂地与我对视了一下。 “……这烟、这烟。哎呀,林老师,我外公是肺癌去世的,我看到打火机我都想哭,您就别提抽烟了。” 说到这里,她脸向旁边一偏,眼泪倔强地掉了下来。 林老师教龄二十多年,估计也很少遇到时驰夕这样的学生。 你要揭穿她,就要花费并付出比原谅她更多的良心和代价。 我终于整理好心绪,缓步走到一旁放置试卷的桌子旁,默默翻找着某张数学卷子。 林老师叹了口气,递给时驰夕一张抽纸:“时驰夕,我知道你很聪明。我对你没有意见,相反,我很欣赏你,所以对你更多是可惜。” 时驰夕接过纸巾把眼泪胡乱擦了一通,鼻尖微红,瓮声瓮气地接话:“林老师,我知道您对我是最好的。” 林老师忍俊不禁地笑道:“你也知道我对你好?” “对啊,”时驰夕把两只翻出来的口袋塞了回去,“是不是我长得像您女儿?” 林老师胡乱在她头上摸了两下,她铅色的头发登时乱作一团。 “你就贫嘴吧,我可没有女儿。” 时驰夕很懂得什么叫蹬鼻子上脸,于是顶着乱糟糟的头发笑嘻嘻地凑过去:“那您现在有了。” “倪阳?”祝如愿的声音在门口传来,我手中正在翻找的试卷随着我的动作一抖,落在地上。 祝如愿站在办公室门口,带着似笑非笑的表情看了一眼时驰夕,又盯了我几秒钟。 我故作镇定地开口:“马上找到了。” 她朝我摆摆手:“慢慢找啊。数学老师让你数一下今天晚自习要用的新试卷,九十张,隔壁两个班也要用。” 我点点头,俯身去捡地上掉落的试卷,一边自嘲自己今天总是在捡卷子,一边刻意没有再去看向时驰夕。 一、二、三、四……数试卷这种事情,时常让我觉得枯燥到想要把所有试卷都扯烂。 “……那你能不能告诉老师,到底为什么要抽烟?”林老师和时驰夕的对话仍然在进行,断断续续地传到我的耳中。 “林老师,你又在套我话,我不抽烟。” “那我换个问题,我知道咱们学校有一部分学生确实在抽烟。你觉得为什么她们会抽烟?” “林老师,这我确实不知道。你告诉我谁抽烟了,我去给她宣传抽烟多有害。” 十四、十五、十六……我捻动着干涩的卷子角,在心里感慨林老师真的太有耐心了。 “我在向你虚心请教,”林老师轻轻地笑了,“我是说如果现在有一个学生,人长得漂亮,性格也很好,又聪明又机灵,但是她小小年纪就开始抽烟了……或者抽烟根本不重要,老师只是想知道,为什么她总是看上去很忧郁、很厌烦她的生活?” 沉默。 二十七、二十八、二十九…… 依旧沉默。 我抬头看了一眼时驰夕,她静静地站立在那里,低垂着头,一言不发。 在我数到第四十五张时,她开口了。 “林老师,我之前玩过一个游戏。”她微微抬起头,漆黑的瞳孔让她在阳光下看上去仍然有些鬼气森森。 林老师没有说话,点点头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这个游戏不是什么独立游戏,玩法也很简单,就是选择一颗小球,然后控制它在平台上顺着缝隙下坠。下坠的层数越多,分数也越高。如果碰到黄色区域就会失败。” “你是说你的……她的人生就像这颗小球一样在不停下坠?”林老师坐直了身子,似乎听得特别认真。 五十四、五十五、五十六……我在脑子里想象着那颗不断落下的小球。 这次换时驰夕笑了:“不,不是的。这游戏没那么多哲理,它纯粹是解压游戏。老师,如果您想不通什么问题,就去试试玩这个游戏吧,挺好玩的。” 她顺势指了指林老师的手机:“表白墙上那些人都挺无聊的,空闲时间不如玩点解压小游戏嘛。” 林老师瞠目结舌地盯了时驰夕一会,终于是无奈地摆摆手,让她赶紧回教室。 七十一、七十二、七十三……我的手指沾上了一些墨迹。 时驰夕转身走到办公室门口,但迟迟没有打开门走出去。 “还有什么事吗?”林老师有些不解地抬起头。 时驰夕像是在自己家客厅散步一样又折了回来。 “老师,其实我还没有说完。”她斜斜地走过来,站在了离林老师办公桌几米开外的、这张我正在数卷子的桌子前,然后松松垮垮地靠在了桌子旁——离我只有不到半米的距离。 七十、七十、七十……我数到多少张了? “这个游戏失败之后,会有看视频免费复活一次的机会。每次我都会看,毕竟是免费的作弊小机会嘛。”她静静地说着,“后来有一次,我马上要破纪录了,好像只差个几分吧?我特别开心、特别激动,因为我在这个分数停留了大概有一年的时间了。” 她身上传来淡淡的的花茶香味,像是绿茶,又像是茉莉,若有若无,忽而飘来,与我的鼻息纠缠,让我的头阵阵发晕,心脏再次异常地擂动。 我屏住呼吸,不敢再闻。 “然后我就掉在了黄色区域。不过没关系,我还是一样激动和兴奋,因为我知道可以看视频免费复活。可是页面直接跳转到了结算画面,没有视频复活,游戏结束了。” 我已经数好了九十张卷子,或许是一百张,但我依旧无法停下捻动的动作。 “我震惊、诧异,我甚至还打了客服电话,但他们的解释是,这个视频复活不属于游戏内容,所以无法当作BUG来修复。” “我不甘心,我跟他们吵,我说这个视频复活我玩了这么多年一直以来都有,为什么唯独这次没有了?他们轻飘飘地说,这个不由他们负责哦。我说那由谁负责?他们说,你自己负责呢亲。从那天起我就再也没有玩过这个游戏。” 她起身,又带起一阵让我天旋地转的气息。 “林老师,可能你说的那个学生……就像我玩这个游戏一样吧。她只是不想再跟这个世界玩游戏了。” 她走出了办公室。 而我因为心脏过度跳动不得不蹲下来,怀里抱着一百多张,沾染着她味道的试卷。 第11章 宣传单 北方的秋季缓缓而来,涌动着凛冽又清澈的冷空气,在高而阔的天地里浩荡地存在着。 只用站在一颗树下,就能感受到一整个秋天的气息。 我喜欢这里的秋天,因为它始终充满着陌生的味道。我所熟悉的温软绵长如细雨一般的氛围,被厚重的苍茫感全然遮盖。 我站在校门口,肆意地呼吸。涌进鼻腔的每一寸空气都在告诉我:这里没有人了解你,也没有人想要了解你。 对我而言,这是一件令人安心的事情。 在这里,我只需要撑着一张倪阳的假皮,扮演优绩主义的教徒,装成一个无趣又出色的呆子。 “倪阳”只需要简单的因果关系——由A及B,唯一的逻辑线条上只有学习这一个因素。 成绩好为我省下许多事端,当然,我说的不只是犯了错会被偏袒、拥有比普通人更多的特权那套“人上人”论证。 我说的是,就因为我看上去品学兼优,所以当真正的我偶尔从伪装的皮之下露出马脚时,也会被旁人轻轻揭过。 简而言之,我不是任何他们可以挂上钩的“问题学生”,我的一切问题都不是问题,只是我的个性。 所以即使我失眠一整周,焦虑使我手脚发麻无法写字,也会有人为我的非正常开脱,说上一句:“她只是压力太大了。” 我抬头,看向校门口进门处硕大的一面优秀学生墙,我的照片赫然悬挂在第一个。 是啊,完美的倪阳,永远挂在校门口优秀学生榜单的第一排。什么抑郁、焦虑、痛苦、原生家庭、创伤这种词,那都是阴沟里的人玩的那一套,怎么能和我扯上关系? 每次想到这些,我就像精神分裂患者一样暗戳戳地耻笑自己。 “笑什么呢?”有人从后面戳了戳我,我回头,看见赵泽那张总是在坏笑的脸。 我摇摇头,理了理秋季校服难以服帖的领子,准备直接去操场主席台准备演讲的稿子。 刚走一步,就被赵泽一把拽住胳膊。我忍住烦躁抽出手,她又低头在我耳边用气声叫嚷:“哎哎,这不那谁吗?” 我不想管她说的是哪谁,只想离她满嘴的薄荷牙膏味远一点。 但校门口开始骚动,人群发出窸窸窣窣的讨论声,我也被赵泽推搡着朝左后方看去——一辆加长黑色豪华轿车被堵在学校主干道上,后排车门滑开,时驰夕面无表情地从车上俯身走下来。 她像是完全没有注意到众人目光一般坦然地走着,脸上只带着一丝淡淡的疲惫感,脸色由此显得更加苍白,像是熬穿了夜。 她家司机、应该是她家司机,总之是一个戴着白色手套,年龄三十多岁的男人从驾驶位上追下来,手里拎着一个白色的包。 他快步追上时驰夕,神态谦卑地说了几句话,然后把包递给了她。 “万恶的资本家。”赵泽怒气冲冲,连声音都变了调,“一大早的装什么啊?我看她就是故意忘拿书包,借机炫耀她家有司机。” 我没忍住笑出来。 赵泽的可爱之处就在于她智商不高,情商也低,十分敢于揣测别人,并且毫不遮掩自己的讨厌。 同样,赵泽还是那种你撒点谎她就会相信的人,以至于后面我和时驰夕在一起,为了掩人耳目告诉别人我们是表姐妹时,赵泽依然实打实地信了一段时间。 就连那些没那么熟的朋友都会问:“你之前怎么表现得像一点都不认识时驰夕?”而赵泽只会冲出来大嗓门地解释:“因为觉得时驰夕丢人呗,还能因为什么?” 当然,她也有可能是被对时驰夕的敌意冲昏了头脑。 此刻,我看着时驰夕的脸,一股熟悉的燥热感又涌上来,哽在我的喉咙里,让我脸颊发热,头皮发麻,背后如同有蚂蚁在爬。 可我只需要把目光稍微一挪,看一眼她家那辆豪华轿车,那股热气就消失了。 我脑子里又不自觉地浮现她在办公室说的,那些“不想再跟世界玩这个游戏了”的话。 大概只有像她这样的人,才有资格不想玩吧。 大家都是一样入场,而她却可以手握一张退场券潇洒地离开,不是因为她有多勇敢,只是因为给她兜底的东西实在太多了。 足够让她在坠落之后掉在安全气垫上,上面还铺满了柔软的棉花。 我不想再和其他人一样对时驰夕行注目礼,及时收回了目光,转身对赵泽说:“走吧,念书去。” 赵泽笑我的语气老气横秋,像要一脚踏进乡村学堂。 时驰夕从我们的身边路过,目光空荡,鬼混一样飘进了校门。 赵泽和我被迫走在她后面,而我又要被迫听赵泽啰嗦一些酸溜溜的话。 “你瞧瞧她走路的姿势,拽得跟二五八万似的。” “什么叫二五八万?”我有时候会听不懂赵泽使用的一些奇怪词汇,仿佛它们是独立于新华词典之外的一套语言体系。 赵泽挠了挠她有些炸毛的短发,试图用我能听懂的方式解释:“就是类似于……横行霸道,无法无天,像螃蟹一样。” 我实在没办法把乖乖走路的时驰夕和螃蟹联系在一起。 赵泽依旧喋喋不休:“咱学校有钱的也不少啊,第一次见这么装的。要真有钱为什么不去上国际学校,跑咱们这里得瑟什么。” 我不想接话。 赵泽自知无趣,助跑几步,在空中做了个投篮的动作,随后突然发出了一声带脏字的惊叹,像只被射中的鹰一样滑落在地。 “怎么了?”我没忍住搀了她一把,“扭到脚了?” 赵泽像没事人一样立定,捋了一下头发,装作自己没有大惊小怪:“不是,我只是没想到她这种人也会关心优秀学生墙。” 我顺着她的目光朝斜前方望去,发现时驰夕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了在优秀学生墙前,正目光炯炯地盯着…… 我的照片。 她本来黯淡无神的目光此刻黑得发亮,像刚洗过的紫葡萄,甚至有些晶莹剔透的光彩散发出来。 她一直盯着。 我心慌意乱,那股绿茶混杂着茉莉的香味仿佛又在我的上唇处游荡,丝丝缕缕钻进我的鼻腔。 经过几周的观察,我确信时驰夕不会把在医务室的事情随意地讲给朋友听,因为她根本没有朋友,至少在这个学校没有。 更何况我知道她是一个毫不关心别人的人,她看上去对一切都不感兴趣。所以哪怕她知道那个人是我,也对我毫无威胁。 可即便是这样,为什么我还会如此慌张,无措到整颗心脏都要跳出胸膛? 赵泽已经走出去十几米,而我依旧停在原地。 我无法移开目光……至少时驰夕不移开,我就移不开。 我无法克制地颤抖着,目光顺着她的头顶,滑过她微卷的发丝,停留在她层叠的头发下露出的一点白皙脖颈上。 头晕目眩中,我深深地呼吸着,觉得自己像个变态。 我知道自己不能再站在路中间,痴痴地望着时驰夕的身影,像跟她有仇。 或者暗恋她。 可我真的很想知道,她到底会看多久,她又会不会移开脚步,去看其他人。 或许,承认吧,我只是在期待、甚至享受着被时驰夕一直注视。 看见我吧,对我感兴趣吧,就这样继续盯着我吧。 “倪阳,还不走!” 赵泽的声音传来,如当头一棒,击碎了我混沌肮脏的心事。 时驰夕的身子一顿,就要转过身来。 我四面楚歌,前有大嗓门的赵泽,不知道还会口出狂言些什么,后有即将看过来的时驰夕,会撞到我看见她正盯着我的照片。 我尴尬得想要原地消失。 突然,祝如愿如同神兵天降,从我的身后绕过来,用她小小的身板勉强挡住了来自时驰夕的视线。 “今天晚自习之前,去跟我一起社团招新吧!”祝如愿习惯性地跳起来,她今天穿了一条花绿色的背带裤,里面是墨绿色的卫衣,整个人看上去像一条跃动的绿化带。 我已经慌乱地顾不上她在说什么,下意识点头答应了她,并恳请她走在我左侧,不许问为什么。 祝如愿当然答应了这个完全不会让她损失些什么的条件。 等我站在操场主席台回过神来想要反悔时,已经晚了。 祝如愿是数学社的社长,偏科非常严重,她总是笑称自己所有的技能点都加在了数学上。就连与数学相关联的物理,她都一视同仁地不及格。 但她接手数学社绝对不是因为多么热爱这个学科,据她所说,是上一任社长太漂亮,于是自己无法拒绝对方的请求。 她非常理直气壮地把人类分成“美丽的人”和“其余人”两种类别,并且坚信人生来就是爱美的,对女人男人一套标准、一视同仁。 我对她的观点不敢苟同,但还没有见过在这件事情上吵赢过她的人。 她总嚷嚷着谁美、谁漂亮,其实很多时候是她有所谓发现美的眼睛,因此被她归为“美丽的人”一类的人要远远多于“其余人”。 所以她着手准备的社团招新活动,我不太想去,也不太敢去,因为害怕她借着招新的名头又展开类似“选美”的活动,这有违我的价值观。 但一旦答应过祝如愿就很难再逃脱。 从上午第一节课到下午最后一节,我想出了十个借口和理由,全部被她驳回了。 下课铃一响,她就往我桌上扔了几个袋装面包,笑意盈盈地看着我说:“咱走吧?” 于是我不得不动身,跟着她前往灰蒙蒙的社团活动室,计划着如何用装出来的专业姿态面试新同学。 社团活动室跟我印象中一样的破败不堪,十几张残缺的桌椅被摞成一堆靠在墙角,三个社团的人搬出几张还算能用的当作各自的签到处和面试处。 空气里满是灰尘的味道,面积不大的教室挤满了各个社团的骨干成员,拥挤中带着一些尴尬的意味。 祝如愿招呼着我坐在一张看上去摇摇晃晃的椅子上,并贴心为我准备了纸巾。 我掏出酒精湿巾,一边擦着灰一边小声向她询问:“会有人来吗?” 祝如愿信心满满地点点头,从她背带裤口袋里掏出一张宣传单,展平之后递给了我:“我采取了一些小巧思。” 我知道这种社团宣传单,一般正面是申请表,背面是宣传图,用来介绍社团组织构架和文化。 我翻过来,一张图片猛然撞进我的眼睛。 “你放我照片?”我目瞪口呆,简直要吐出血来,“什么时候拍的?” 祝如愿微勾嘴角,脸上毫无歉意:“去年运动会我拿相机拍的,当时我就觉得惊为天人,现在派上用场了。” 我当然看出来是运动会拍的,因为照片上的我穿了汉服,款式还是祝如愿挑的。 去年运动会,祝如愿是班级负责人,一锤敲定了大家全穿汉服,设定好了价格区间,大家随便选。 我懒得挑,祝如愿自告奋勇帮我选了一套青绿色的汉服,质量很好,搭配上头饰和语文老师亲自做的造型,穿上去确实不怎么违和。 但我没有想到她偷偷拍了照片,还打印在了社团招新的宣传单上。 “这是策略,本来数学社就没什么竞争力,放副社长的照片说不定还能吸引一些品味好的来试试看。”祝如愿摇头晃脑,还悄悄给我抬了咖位。 我一想到这张宣传单、这张照片被发放到了数不清的陌生人手里,他们或许会盯着我的脸评头论足,就觉得浑身上下都在被火炙烤。 “祝如愿,你在物化我!”我无法克制自己的愤怒,站起身来想要离开。 祝如愿也慌了神,站起来拼命拉住我,眼泪汪汪地向我道歉。 “对不起,倪阳,真的对不起,我只是想开个小玩笑,给你个惊喜……我这样做真的很过分,我现在就去回收那些宣传单!”她一把捞过刚刚那张宣传单,撕了个粉碎,“你要怎样才能原谅我?我保证我都会做到。” 我被她可怜巴巴的语气磨得没有了脾气。想到她再去费力回收宣传单的样子,我一瞬间心软了下来,重新坐回位置。 她肯定没有想过我会是这种反应,毕竟我可以当着全校人的面演讲,怎么会在意一张小小的照片呢? 该怎么向她解释我惧怕以这种方式出现在别人眼前的原因?袒露自己的脆弱,就像重新撕开已经结痂的疤,我做不到。 “没事,是我反应过度了。”我平复好自己的心情,给祝如愿递了一张纸巾,“下次记得问问我的意见,因为这样……显得我很自恋,很丢人。” 我随便扯了一个无伤大雅的理由。 祝如愿也如释重负地坐了下来,一边抹泪一边颤巍巍地说:“我真的知道错了。不过我在照片下面标了一行小字,写了‘社长偷选,禁止外传’。而且我之前发过一套题作为初试,这个宣传单只发给了那些做出题来的同学。” 听到她的解释,我紧绷的神经终于放松了一些,又更加觉得自己刚刚态度太过强硬,于是我们两个人开始互相道歉,然后一起轻声地笑了起来。 我再一次成功掩盖住了自己的崩溃。 突然,嘈杂的社团活动室噤声了几秒,我抬头,在门口看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是时驰夕,她手里拿着一张宣传单,像梦游一般晃悠悠地走进来,朝我们这边张望了一眼,跟我对上了视线。 我的舌头一瞬间好像打了结,身体的每一根汗毛都立了起来。体内的每一个细胞都在叫嚷着发出警报,但宏观的我仍然不知作何反应。 她微不可见地笑了一下,挥了挥手,朝我打了个招呼。 我顿时忘记如何抬手,只觉得浑身紧绷,身体僵硬地咯吱作响。 一旁的祝如愿非常自然地回了个招呼,然后在我耳边轻声说:“放心吧,她手里拿的不是我们的宣传单。她做不出我出的题。” 我点点头,没有去细想她说的“放心”是什么意思。 于是我装作很忙地低下头翻看资料,余光注视着时驰夕走到一旁的文学社招新处,很快就顺利地通过了面试。 “文学社什么标准啊,问几句话就把人招进去了?”祝如愿嘀咕着。 我也搞不清楚为什么时驰夕会无聊到去参加文学社,但我猜一部分原因可能是可以借活动的名义逃课。 她随意地跟社团的前辈交谈了几句,随后起身,朝着门口走去。 在我高悬喉咙的心脏即将回膛之时,她一个转身,转向了数学社专门接收报名表的同学。 那是个胆小内向的女生,见时驰夕朝她走过去,紧张到双手在校服裤子上飞速摩擦。 “请问……你们的宣传海报还有吗?”时驰夕礼貌开口,带着淡淡的笑意,“我虽然解不出来题,但我喜欢你们的海报设计,可以送我一张吗?” 祝如愿在我旁边倒吸了一口凉气,我看得出她想再次向我道歉。 可我的耳朵火辣辣的,什么都听不清了。 第12章 某人 喜欢时驰夕是一件比讨厌她更难的事情。 我耻于面对自己的心意,既惶恐又羞愤,想起她的脸便浑身发热,想到接送她的豪华轿车和她每天不重样的鞋子又如同冷水浇头。 我痛恨自己渴望被她看到。 像一只故意搁浅在浅滩的鱼,等待渔人一个赞叹的眼神,又期盼着她的鱼叉不会落在我肥美的肚皮上。 现在是午休时间,我趴在课桌上。胸腔里好像翻滚着一场海啸,心脏是岸边的礁石,疼痛是飞溅的浪花,麻木是石上风化的坑洞。 我的生活,好不容易才安稳下来一些,我不能放任自己再去思考那张写着无所谓的脸。我不需要任何变化,我只要平静。 教室里只有零星几人。 几个刚打完球的女生吵闹着回到教室,把衣服脱得只剩件短袖,仍然叫嚷着太热,于是打开了教室里的风扇。 风扇在头顶飞速地旋转起来,把空荡位置上的试卷吹得呼呼作响,随后又将它们吹向整个教室的四面八方。试卷散落在各处,一片狼藉。 一张纸被卷到我脚边,裹住了我的脚踝。 我将它捡起,摊平,发现上面挤满了不同的字体,看上去不是一个人写的。 我对别人传阅的“小纸条”不感兴趣,也生怕撞破别人的秘密,但—— 上面有时驰夕的名字。 她们传递信息的方式既随意又谨慎,随意到大咧咧摆在桌子上,被风一吹就乱飞,谨慎又在于,她们用“狮翅溪”来谐音时驰夕的名字。 乍一听还以为是道菜。 我的道德和我的情感开始打架,但后者明显占据了上风。我安慰自己,只看那几条关于狮翅溪的。 “狮翅溪是同我问到了” “?你不说她没谈过” “没谈过但有人扒到她□□早期空间留言了” “……这都能扒说啥了” “别人给她留的问她最近最喜欢的电影是啥她回卡罗尔” “靠演都不演” 我把纸条轻轻放回了地上,看着它被风刮去别的角落。 说不清自己内心的感受,只觉得风扇把我头发吹得好乱。于是我随手抄了一本竞赛书,准备找个没人的地方缓一缓。 时驰夕的性取向……与我无关。 《卡罗尔》我看过……我是跟谁一起看的? 我的头突然从后脑勺开始痛,如火燎原般痛到了我的太阳穴。 我不敢、不能、不可以去想。思考即将触发一级警报,脑子如果不放空,世界就要天崩地裂。 不知道你们有没有过这样一种感受?越是狂压着记忆,它越是厮杀着要从大脑里奔腾出来。你只能捂住嘴巴,因为它会咆哮,还要捂住眼睛,因为它会撕裂眼前一切的真实。可你不能不呼吸,于是它会化作空气包裹着你,让你被每一口熟悉的空气腐蚀,毒发倒地。 答案已经呼之欲出,我无力抵挡。 我是和从小到大最好的朋友一起看的。她是第一个接纳我,陪我一起探索自我的人,也是唯一一个。 她已经去世两年了。 她死在我的面前。 我跪坐在社团活动室的门口,毫不顾忌形象地扶着墙壁大口呼吸,眼泪糊住了眼睛,粘住了头发,滴落在竞赛书上,发出如老旧时钟般不规律的嘀嗒声。 我知道这里没有人来,昏暗闷沉,不见光日,刚好可以容纳一个这样的我。 我痛苦地仰面又垂下脸去,体内有无法存放的痛苦正撕咬着我,让我如同丧尸一样在地板上扭曲,却怎么也找不到一个妥帖的姿势把肉身安放在这个世间。 这是她死后我第一次想起她。 可是为什么到现在我才第一次想起她? 吉他声从社团活动室的门后传来。 我浑身一滞,慌乱地起身站好,胡乱抹干眼泪,把头发理顺。像借尸还魂一般,魂归入躯壳,只是不知道是谁的魂,谁的壳。 熟悉的旋律,熟悉的声音。时驰夕像一个无所不能的天神,吉他是她的法器,仿佛可以带着她上天入地,总是在我最狼狈的时候显形。 她唱的还是在医务室里唱过的那首歌,只不过旋律听上去更丰富了,词好像也修改过。 原来是她自己写的歌。 我背靠着墙,任由身体慢慢滑落,轻轻地坐在了地上。我摇摇欲坠的的心脏被她清哑的哼唱一点一点托住,又稳稳放下。 十几分钟前,我还在厌烦时驰夕的存在让我不得安宁。 可现在能让我安静的只有她。 忽然,吉他声停住了,我听到了朝门口走来的脚步声。 我意识到时驰夕要走出来了,同时也意识到此刻如果不想被当作蓄意偷听,就只有一个选择——推门进去。 社团活动室位置偏僻,在副楼一层的最尽头,窗外是高大的树木,层叠的树冠会挡住绝大部分的阳光,二楼外延又伸出一个专门停车用的挡雨棚,把剩下的阳光也遮得一点不剩。 整条长而深的走廊被划分成东西两侧,东侧有几间几乎没人使用的办公室,西侧就只有这一间由仓库改成的活动室。所以此刻沿着走廊离开,实在刻意,行不通。 我立刻站起身来,迅速调整好表情,摆出一副专门找个地方来学习的姿态,抱着那本厚厚的竞赛书,打开门走了进去。 时驰夕刚好走到门口,我们距离太近,她的眉骨几乎要撞到我的额头。 她轻轻“喔”了一下,退后一步,露出一个有些惊讶又有点抱歉的笑容,随即侧身走了出去。 我像个木头一样站在原地没动。 刚刚轻抚过我脸的,到底是被风带起的她的头发,还是我自己的? 无法辨认。只有她淡淡的香味还留在原地。 时驰夕看上去已经在这里扎了根。一张还算新的课桌摆在靠近北侧窗户的地方,不知道是不是她从别的教室偷搬来的,上面零零散散摆满了她的个人物品。 椅子看上去也是新的,上面放着她棕褐色的吉他,吉他包随意地放在窗台上。 我被她桌子上花花绿绿的东西吸引,鬼使神差地走了过去。 几个精致的小摆件,是祝如愿林青青她们总是在讨论的那类盲盒IP,我不熟悉,也暂时无法把它们和时驰夕的喜好联系到一起。 一个看上去大到能塞下十个拳头的浅蓝色笔袋,各种颜色、各种款式的笔乱七八糟地堆放在里面,甚至装不下溢了出来,像笔袋吐了似的。 便利贴、胶带、美工刀、剪刀这类文具全挤在课桌左上角,堆成小山形状的一摞,看上去摇摇欲坠。我没忍住帮她往里面推了一下。 几个厚薄不一、大小各异的本子,散乱地摆在桌子上,放在最上面的那本直接摊开着,她还算俊秀的字猛不丁地撞进我的眼睛里。 当我意识到这是她的日记的时候已经晚了,我一目十行且过目不忘的技能在背书时用得太顺滑,以至于我当下立刻移开视线,脑子还是一下子就记住了内容。 “10月15日,天气依旧凉飕飕的 无聊啊无聊啊无聊啊无聊啊无聊 手指弹得好痛 如果我叫时夕怎么样感觉两个字的名字更酷 听上去很像某人CP名我好恶俗啊 午饭溜出去吃火锅吧” 还好,只是她无聊的碎碎念,今天我没有一次性丢掉太多道德、被迫偷窥太多人的秘密。 不过……时夕像谁的CP名? 我忍不住把我的名字套到“某人”之上,又被这严丝合缝的巧合惊得背后微微发汗。反应过后,我的额头传来酥酥麻麻的眩晕感。 某人,会是我吗?她也在想着我吗? 我绕过她的课桌,走到与之相隔几米、靠近活动室后方的另一张课桌旁,坐了下来。 课桌和椅子都没有擦过,上面浮了一层浅浅的灰,但我刚刚已经坐在了地上,所以也无所谓了。 我把竞赛书放在桌上,意识到自己只空拿了本书,连笔都没带。 如果时驰夕在,我会有勇气借一支笔吗? 想象着她现在已经坐在火锅店里正在点菜,我心里竟然升腾起一股异样的感觉。 上次有这种感觉,还是在出租屋楼下看到一只三花猫,正肚皮朝天地晒着太阳,看见我就喵喵地蹭过来,用尾巴勾我的脚踝。 我有点怕猫,但又觉得心痒痒的,不敢伸手去摸,只能跟着它咪了几声,等它玩够就自己走了。 我正想着那只猫身上的花纹,活动室的门突然打开了。 时驰夕有些仓促地走进来,头发被风吹得微微有些乱,有几簇正好在耳边飞扬起来,像长了小狗耳朵。她不自然地与我对视一眼,然后扯出一个有点假的笑容,扯得眼睛都有些眯了起来。 她快步走到桌子前,一把扣上了她的日记本,囫囵塞进抽屉里。走出去的时候,她的步子明显放慢了许多,又带上了那副天塌下来都无所谓的姿态。 什么意思,怕我看她日记吗? 我有些恼怒,但立刻想到自己确实看到了,心又飘忽忽虚了起来。 她写得随意,放得也随意,通篇内容看下来也没有什么需要防人的。逃课吃火锅?时驰夕才不会在意被抓住这种把柄。 她刚刚那个表情,看上去不像怕日记被看到的尴尬,也丝毫没带着怀疑我偷看的猜疑。 更像是一种……心虚。 我趴在竞赛书上,纸张生涩的油墨味让我鼻子一阵发痒。 所以,我厚颜无耻地揣测—— “某人”是我。 时驰夕,恶俗的不止你一个。 第13章 告白 天气越来越冷了,晚秋与初冬已然打过照面。 早读迟到的人数越来越多,第一位到教室的人和最后一位之间的时间差也越来越大。 我习惯早到。出租屋和学校离得近,在寒风中裹紧衣服慢悠悠步行十分钟就到了。 “违背人性啊!”七点过十分,穿了一身橘色黑色相间棉服的祝如愿像个篮球一样滚进了教室。 她把冰凉的手放在我的手背上,随即快速抽回:“你手比我还凉!你身体不舒服吗?” 我摇摇头,示意她赶紧入座。 北方的教室里通了暖气,一进屋就会被一股温暖的热团包裹起来,通身的寒气只需片刻就会消散。 而我的手之所以那么凉,是因为刚刚被李逸岚叫出去了。 李逸岚跟我并不熟悉,我对她的印象也算不上多好。 之前她和林青青关系很好,但后面不知怎么闹僵了。之后再见她,多半是跟隔壁班的一群人混在一起,下了课就聚在教室外面吵吵嚷嚷。 有次下课,我正巧看见林青青路过那群人,不知被其中的谁推搡了一把,踉踉跄跄撞到了墙壁上。 李逸岚笑得最大声。 我过去扶林青青的时候,她们“啧”了几声,压低了声音发出细碎的笑声,很刺耳。 所以我今天一进教室,看见李逸岚殷切地迎上来时,心里有些诧异。 “倪阳姐姐,”她向周围张望了几眼,朝我露出一个有事相求的表情,“咱俩出去说呗。” 她用不容人拒绝的甜腻声音把我推回到冷风中。 我裹紧衣服,还没开始听她说话就已经走神,盯着走廊窗户上一抹淡淡的白痕,看了几秒才发现是月亮。 李逸岚穿得很单薄。她把校服松松垮垮地半套在身上,露出一件款式新颖的黑色打底衫,无所畏惧地站在风口处。 她一边用大拇指摩挲着食指的指甲,一边漫不经心地开口:“我有个朋友让我问问你,为什么老去社团活动室呀?” 我一瞬间就理解了她的意思。 她那位朋友有百分之一的可能性是在关心我,剩下百分之九十九,应该和时驰夕有关。 可惜套着皮的倪阳是不能这么快就明白的。 “有什么问题吗?”我歪歪脑袋,装作不明白她的意图。 她的表情有些微妙的变化,眼神里好像透露出一种类似于隐忍的情绪。 片刻后,她仍是笑着开口:“当然没问题啦,我知道像你这种学霸,不,学神,肯定是找个安静的地方偷偷卷啦。” 我静静地盯着她的眼睛。 类似“恭维”的话我已经听过太多遍了,心理活动也早已经从最开始的烦躁变成了嘲弄。 这类人之所以这样讲话,是因为其在这一方面的自卑程度已经深到需要通过一种向外攻击的方式来疏解,不然其自我认同感就会连同脆弱的自尊心一起崩塌破碎。 “反正肯定不是借机偶遇什么暗恋对象吧?”她咯咯地笑起来,像是被自己的话逗乐了,但笑得太过于夸张,听上去像脚底打滑的鸭子。 “逸岚,是有什么事要帮忙吗?”我都惊讶于自己语气的温柔,“你看上去要冻坏了。” 她此刻已经被风吹得有些发抖,话与话的缝隙间牙齿在不断磕碰。 或许是太冷让她失去了兜圈子的兴致,又或许是我始终不落入她语言的圈套,李逸岚的语气变得些许生硬:“你以后少去社团活动室吧。” 这算是威胁吗?我心中升起一阵愠怒。 “理由?”我声音冰冷。 她似乎没想到我变得如此不好说话,一双杏眼滴溜溜转了好几圈,都没能凑出一个字。 “呃、其实……是我那个朋友有事要借用社团活动室,让我来求求你呢,倪阳姐姐。”她谄笑着,嘴巴旁边的纹路堆在一起,让她看上去比真实年龄苍老了几岁,在寒风中平白生出了一丝惨淡感。 我突然在想,她会不会也是被霸凌的一员? 霸凌团体内通常有着心照不宣的等级制度,往往存在着高位者霸凌低位者的现象。 在我的印象里,李逸岚跟那些人混在一起的时候,总是笑、骂得最大声,动作也格外夸张。或者这就是她为团体内的其余人提供的“情绪价值”? 今天又是谁让她来找我说这些的呢? 换句话说,是谁不满我离时驰夕太近了? “是这样啊,”我熟练摆出一副亲切的学生干部模样,“当然可以,是要举办什么活动吗?我这里有活动申请表,等下回教室拿给你。填好之后交给我噢,到时候我可以帮你们清场。” 李逸岚在听到“清场”二字之后终于按捺不住了,她似乎确认了我对她那位朋友毫无威胁,毕竟我是个满脸都是正气的乖学生。总之,她放松了警惕,开始对我直抒胸臆。 “哎哟,好学生,你怎么像个木头!我朋友要跟人表白啊,你就先别去了,给人家腾个地方!” 果然。 我装作恍然大悟,捋着胸口惊呼“原来是这样”,然后和李逸岚不约而同地笑了起来,仿佛这个八卦一下子拉近了我们的距离,让我们像两只被冻僵的蚂蚱一样拴在了一起。 “怎么样,好学生,这下可以了吧?”李逸岚看上去真的冻坏了,她把半垂着的校服直挺挺地穿在了身上,连拉链都拉到了下巴。 我当然要说可以。我还要一点点扯紧拴住我们的那根线,让你这只蚂蚱再多透一点东西给我。 “肯定不能再去当电灯泡啊。不过,你那朋友有把握吗?”为了让李逸岚不着急快回教室,我甚至跟她换了位置,主动站在了风口处。 李逸岚看上去不像不会出卖朋友的那种人,相反,她似乎很乐意用一个人的秘密交换另一个人的信任。 “她俩话都没说过。那个高一女生眼睛长在头顶上,谁的联系方式都不加。好几次戴、咳咳,我那个朋友要创造机会,都被她完美格挡了。不过这次估计十拿九稳的,我朋友说软的不行就来硬的。死缠烂打谁不会啊。” 戴? 我在脑子里迅速回想李逸岚小团体内成员的名字,很快就锁定了一个人。 戴沁瑜。 朦朦胧胧的记忆里,她长得很像某个淡颜的明星。 时驰夕会喜欢她吗?一想到有这种可能,我的心就不由得酸涩起来。 但如果不喜欢,时驰夕又要如何应对所谓的“死缠烂打”? 时驰夕会被霸凌团体盯上吗? 我心乱如麻,一时间忘记答话。 所幸李逸岚并不在意我的反馈,似是要把憋在肚子里的话趁现在一吐为快:“其实给人当僚机也很烦啊,总是要帮她打听来打听去的,还要盯着隐藏情敌。我们这群人帮她吓走好几个要表白的了,看来现在很流行女同嘛。那个高一女生很吃香,我朋友就喜欢这一挂的,这叫什么类型来着……长发、虚T?” 我一时间被她的话震惊得忘记裹好衣服,风从我的领口直贯而入,冷得我咳嗽了起来。 “走,回去吧,”李逸岚把我扯离风口,“我说的这些你别告诉别人啊。” 这些话她敢说我都不敢传。我比了个封口的手势,向她保证我会守口如瓶。 可是最关键的我还没有问到。 我推了推有些垂落的镜框,适时地拉住了李逸岚,打算用书呆子人设再套一次她的话:“你那朋友打算什么时候表白?马上数学竞赛了,我书还没啃完。” 李逸岚急匆匆往教室里钻,留下一句“这谁能说得准呐”就溜走了。 她看上去知道些什么,但是懒得透露给我了。 信息套到了不少,但我能做的不多。为了给一个不确定时间的表白让路,说来说去,我还是没理由再待在社团活动室了。 我一个人站在教室外的走廊里,浑身冰冷。 我已经习惯了几乎每天都能在社团活动室见到时驰夕。 习惯了我们两个人沉默地共处一室,我戴着没有连接蓝牙的耳机,偷听她弹奏一些令人安心的旋律。 有时候她会跟着旋律哼唱起来。这种时候我就需要把脸埋得更深一点,才能藏住忍不住勾起的嘴角。 厚厚的竞赛书是高筑的城墙,我躲在只有我一人的空城里,窥探着墙外草原上抱着乐器弹唱的牧羊人。 我实在不想失去能让我安心的时刻。 而且……我想知道结果会是怎样。亲眼见证,总好过被动听说,至少可以把握住自己心痛的准确时刻。 坐在教室里,我脑子一刻不停地在分析着李逸岚的行径传递出的信息。 如果戴沁瑜只是担心我对她有威胁,大可不必让李逸岚一大早就来教室堵我,甚至迫切地恳求我。 采用如此急切的方式,说明她想要尽快表白,并且已经选好了日期——一个特殊的日期。 “倪阳,学校今年又禁止过万圣节了。”祝如愿仰着头,把语文书倒扣在脸上,以一个极其扭曲的姿势和我说话。 对,明天就是万圣节了。 虽然学校不让过节,但满学校都是像祝如愿一样不愿意错过任何一个节日的人,且热衷于把每个节日都过成情人节。 万圣节虽然不能像美剧里演的那样开变装派对,但至少她们可以保留trick or treat这一环节,把暧昧的小心思裹进甜腻的糖皮里。 第二天上午,我翘掉最后一节的体育课,来到学校北门,绕进了那片停车棚。 时驰夕这周的体育课也在这一节,如果我没猜错,她一定会翘课躲在社团活动室。 停车棚的最西侧有一棵苍壮的大树,大树前面有一扇小窗,从小窗向里面看,可以看到层层叠叠摞在一起的桌椅板凳。 透过桌椅板凳的缝隙,刚好可以看到把腿翘在课桌上,正悠哉悠哉地捏着一本书读的时驰夕。 我一边谴责自己,一边忍不住希望戴沁瑜快点出现,我不想等太久。 十分钟不到,社团活动室的门就被轻轻打开了,戴沁瑜那张小巧的脸出现在门后。她向里面张望了好几眼,终于鼓起勇气走了进去。 时驰夕头都没抬。 我屏住呼吸,悄悄把面前那扇小窗打开了四指宽的距离,好让她们的声音更清晰。 看得出戴沁瑜精心打扮过。她穿了一身灰蓝色系的学院风套装,脚上那双高筒靴衬得她整个人格外纤长。 无论怎么看都是一个很有魅力的女生。即使带着格外复杂的情绪,我也不得不承认这一点。 看着她走近时驰夕,我甚至觉得我比她都要紧张。 不能再近了。 时驰夕终于抬头,但看上去被她吓了一跳,慌乱地把脚放下课桌,问她有什么事。 戴沁瑜双手递过一块巧克力,时驰夕抱歉地摆摆手说自己对巧克力过敏。 ………前两天我还看到她边写日记边啃巧克力。 戴沁瑜一瞬间有些失落,不过她迅速整理好心态,开始了告白。 “见到你的那一刻,我的世界才、才有了颜色……我第一次想、想和一个人一起看海,想和一个人在、在黄昏下散、漫步,想和一个人一起养一只、一只猫……你真的很特别,跟我见过的人都不一样。我真的很喜欢你。” 戴沁瑜低头嗫嚅着,一段话讲得磕磕绊绊。听她讲到最后,我甚至替她松了一口气。 她的告白内容像是拼贴了热门模版,听上去耳熟得令人尴尬。不过,第一次讲话就是表白,不用热门模版估计也没什么好说的。 或许这就是最近流行的快节奏式恋爱吧,我搓了搓有些发凉的指尖。 时驰夕会是什么反应呢?我脑子里又闪过李逸岚说出“死缠烂打”时闪烁着微微恶意的眼睛。 好安静。 两人像是被按了暂停键一般僵持着,令人无法忍受的沉默在空中弥漫着。 “对不起,学姐。”时驰夕颤抖的声音传来,“我受过很深很深的伤害,所以不知道怎么去回应别人的喜欢……” 时驰夕竟然抽抽嗒嗒地哭了起来,眼泪噼里啪啦地砸在桌子上,把戴沁瑜吓得手足无措。 “曾经我也全心全意地付出过,但最后却被狠狠地抛弃了,所以我很害怕亲密关系。因为有过创伤,所以面对感情我只会逃避。但我不想让爱我的人受伤,也不想自己在爱里苦苦挣扎……” 她的眼泪太过真切,情感太过充沛,即使她的台词也像极了杂糅过情感栏目的留言板,我也一时间无法分清她是在演戏,还是发自内心的。 戴沁瑜似乎是被时驰夕的话深深触动了,竟然也抽泣起来。 一个人的声泪俱下变成了两个人的泪眼相望,我站在窗外像个误入八点档偶像剧的路人。 “我会好好疗愈自己的,在此之前你不要喜欢别人,好不好?”时驰夕怯怯地抬着一双泪眼,盯住哭得梨花带雨的戴沁瑜。 我的心里倏地升腾起一股莫名的烦躁,让我指甲发痒,忍不住想要扣掉窗户上的贴纸。 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时驰夕的话听上去就好像她们两情相悦,不能在一起是外力所迫,天不时地不利唯有人和,简直是虐恋一桩。 但如果是拒绝的托辞——“在此之前不要喜欢别人”,完全是给人无谓的希望。做到这种份上是不是有点超过了? 不过,或许只有这种办法才能躲掉戴沁瑜小团体一手打造的霸凌式追求。 该说时驰夕太敏锐了吗?还是她只是一个滥情的笨蛋? 戴沁瑜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离开了,社团活动室里只剩下时驰夕一个人静坐在椅子上,表情晦暗不明。 她在想什么呢。 毫无征兆地,时驰夕笑了起来,先是努力隐忍的小声轻笑,后面简直变成了开怀大笑。 她脸上还挂着未干的泪痕,一边狂笑着,一边拿戴沁瑜递给她的纸巾擦拭着桌子上烟花般散落的泪滴。 简直像个疯子。 我转过身去,克制不住地跟着她一起笑了出来。 时驰夕比我想象的还要恶劣一点啊。 第14章 雨夜 雨下了一整夜。 雨声淅沥,延绵不绝的雨点细细密密地斜落在卧室的窗户上,把夜幕虚化成一幅潮湿的水彩。卧室的窗子太薄,阴冷的风从缝隙里溜进来,让室内的温度持续降低。 出租屋在一个老小区里,虽然早就供了暖,但热气不足,我总觉得手脚冰凉。今夜的雨一下,我更是在半夜瑟瑟发抖地醒来。 我起身去找空调遥控器。 空调能耗很高,一小时就要一度多的电。在夏天还能用风扇代替,冬天如果不开空调,就只能套厚衣服,裹紧被子,睡得格外不舒服。 打开空调,内机竟然滴滴答答地渗下水来,墙壁很快湿了一片。 我无奈地看了一眼时间。凌晨3:45。 距离起床还有两个小时十五分钟,我套上一件毛衣,重新缩回了床上。只是没能再次入睡。 失眠的夜里应该吃一片安神药,可今天不行。今天是月考的第二天,一颗处方药会让我在白天昏昏欲睡。 挨过这一天就好,我安慰自己。 我闭着眼睛,正强迫自己的大脑安静下来,突然听到了手机的振动声。 谁会在这个时间发消息?我脑中闪过祝如愿的名字,随后立马意识到自己给她开了免打扰。 打开微信,最上面一条未读消息闪动着刺眼的红。 “芽芽,今天外公生日,你记得祝他生日快乐噢, love u,别忘记~” 手机再次震动,新一条消息弹出,是一张图片。 我手指颤抖地点开对话框,一张未被放大的图片直直地撞进了我的眼睛。 是一张四个人的合影。 照片是一个小麦色皮肤的女人的自拍角度,她露出一口炫白的牙齿,笑容夸张地依靠在一个金发的白人男性怀中。身后是两位并肩而站的老年夫妻,男人头上戴着一顶生日帽,二人都满脸灿烂笑容地冲着镜头竖起大拇指。 外公、外婆,两个僵硬的词汇在我口中咔咔作响,陌生得像一门新的语言。 那位看上去自洽、自如、自信的女人,是我的小姨,环抱着她的那位,是她的白人丈夫,土生土长的美国加州人。 她们幸福得像一幅画报,可以刊登在各种机构的宣传画册上,看过的都会感慨“多么幸福的一家人”。 那我呢? 我脑子里闪过这两个字的时候,脸上竟然传来一阵如同火烧般的刺痛,耻辱感瞬间包裹住了我,让我浑身颤栗。 这里没有我,只有一个被丢下的芽芽,死在了他们在美国团聚的那一天。 “芽芽,刚刚小姨想了一下,外公年纪大了受不了一些刺激,你还是先不要传讯息给他了,乖。” “小姨永远惦念你,要过得幸福噢。” 手机震动的声音与耳鸣声同时抵达我的大脑。 刺激、惦念。简单的词蕴含着巨大的破坏力,将我掀翻在地。 心脏在我胸腔里剧烈跳动,我感受到一阵头晕目眩。刚刚为了保暖穿上的毛衣此刻让我浑身燥热,我把它胡乱脱掉扔在地上。 心悸,无法呼吸。 鼻腔好像变成了摆设,或者我周围的空气已经被我吸干了,总之我无法呼出气体,只是徒劳地吸气、吸气、吸气。 眼前一阵发黑,我疲软的身体顺着低矮的床沿滑落在地上,“咚”的一声,手没有支撑,是头磕碰在了地上。 熟悉的濒死感。 我的大脑叫嚣着“我要死了”,恐惧感代替氧气在身体里流窜,但在心底那个最深的那个角落里,有个声音在阴冷冷地窃笑。 “终于要死了。”那个声音这么说道。 “在这个世界上,期待你死掉的人比希望你活着的人还要多吧?” “或者说,真正认识你的人都期待你死去,希望你活着的人也只是被你的假面欺骗了。” “只要你死了,流淌在你身体里的恶毒血液和恐怖基因就彻底消失了。” 我不甘心地想要抵抗:那外婆、外公、小姨呢,她们身上不也流动着可怕的基因吗? “从上至下的血液,在上游可能是纯净的,但中间一旦被污染了,那么下游必然污糟。”那个声音不急不躁,如蛇一般低沉地嘶鸣着。 “就像基因,一次突变后产生了暴力因子,那么你说,是再次突变归为纯良的可能性大呢,还是继续把暴力因子遗传下去的可能性大呢?” “她们是上游,是平行线,而你却是坏壤结出的恶果啊。” 嘶嘶声在我耳边渐渐消失了,在我彻底失去意识前,我恍然发觉,那是我自己的声音。 “嗡———” 头痛欲裂。 凭借着本能,我伸手在床上摸到了手机,关闭了闹钟。 我大脑一片空白,足足愣了几分钟,才想明白自己为什么在地上躺着。 因为无法呼吸从床上跌倒在地上,磕到头后晕倒在冰冷的地板上昏睡了两个小时,却还能在闹钟响起的第一秒钟惊醒——我的身体实在愿意苟活。 我摸着心脏感受了一下自己的情绪。 愤怒、戏谑、绝望……通通没有。 空。什么都没有。我什么都感受不到。 我就像平日的任何一天一样,洗漱,换上校服,出门,心里盘算着月考完找师傅上门修一下空调。 我的生物本能成为了我行为的全部动力,脑子里只用考虑如何继续独自生活下去。 走在夜里下过雨的街道上,空气毫不清新,反而凝结着灰蒙蒙的雾气。 不平的路面堆积着大大小小的水坑,我无心绕路,于是鞋子溅起的水珠打湿了裤脚,脚踝处一阵发冷。 不过我不在意。 到校后简单收拾了一下文具,挤在人群里找了一下考试的班级,座位号就不用看了,我是第一个。 找到教室,入座。 坐在我后排的那个男生像得了多动症,一边抖腿一边把桌子向前挤,鼻子不停发出哼哧哼哧的粗气。 传阅卷子的时候,他迟迟不接,笑得猥琐:“你头发好香啊。” 我把卷子甩在他的桌子上,感受到胃里一阵翻涌的呕吐感。我生生忍了下来,胃收缩抽搐几下,开始一阵一阵地刺痛。 我习惯了。 昨天考的是副科,今天第一门就是数学。疼痛让我满头细汗,做起来得心应手的题目在眼前变得模糊。我加快了做题速度,想提前交卷去医务室讨点药吃。 提前四十分钟,我起身把试卷递给这位脸生的监考老师,还没开口,卷子就被他递了回来。 “成绩好也不能这么骄傲啊,虚心使人进步,你再多检查几遍吧。”他挺着肥硕的肚子,用手在杂乱的头发里胡乱捋了几下,看上去一脸为难、但又绝不松口的样子。 “老师,我有点胃痛,想去医务室。”明明说这么一句话可能就有回旋的余地,可我却怎么也开不了口。 “你不舒服?在桌子上趴一会吧。”他似乎看出了我脸色不对,但仍然回绝了我提前交卷的请求。 我回到位置,直立着身子发呆。 “真装。”后座的男生窸窸窣窣地从喉咙里掏出两个字。 这些都无所谓。 考完了数学,紧接着又是语文。一上午过去,我握笔的手已经颤抖、发软,身上也一阵阵发冷,仿佛皮肤和衣服之间有一层薄冰,怎么也无法暖和。 “倪阳,走,去食堂呀。”祝如愿蹦蹦跳跳地跨进我的考场。她今天穿了一件亮橘色的毛衣,走起路来像个围绕银河系中心公转的太阳。 我点点头,拿起放在讲台一侧的背包,在里面瞄了一眼手机。 微信有12条未读消息,不正常的数字。我点开,发现是房东一条条十几秒的语音,还有几个未接通语音。 “祝如愿,你先去食堂吧,我有点事。”祝如愿十分有十二分的不情愿,但仍然说要给我带鸡腿。 躲到一个没人的角落,我戴上耳机点开语音。 “物业给我打电话说楼下邻居投诉房子漏水,敲门也没人在家,怎么回事啊?” “物业说邻居家墙壁湿了一大块,现在还在不停渗水,你赶紧去看看是不是哪里水没关。” “我人在外地,没办法过去看,也没有房子钥匙,你们谁有空回去处理一下,别让邻居埋怨。” “物业和邻居都在门口等着呢,你收到消息赶紧过去看看呀。” “都快一上午了,不至于看不见消息吧!房子租给你们一直很省心,结果有事情找你们找不到人,这算怎么回事?” …… 未接语音通话、未接语音通话、未接语音通话。 我火速打字,给房东发送消息:“不好意思,我现在人也在外地。开了一上午的会没看消息,实在抱歉。我让我女儿中午放学过去看看,您别着急。” 房东回得很快:“抓紧吧,等着你们呢。” 我可以搞定的。 记得赵泽问过我,为什么我的头像总是看上去老气横秋,像个中年人。 没有说出口的答案很简单——因为我要扮演那些缺席的成年人。 我斜靠着墙壁缓了一下,太阳穴传来一阵抽痛。 午休时间不长,但好在房子离得不远,如果处理得快,应该不会影响下午的英语考试。 只是应该没时间吃饭了。我微微揉了一下依旧不适的胃部,希望它能坚持到考试结束。 我加快步伐,在十分钟内赶回了出租房。刚走上楼梯,就看到一个魁梧的中年男人一脸凶神恶煞地站在门口,旁边是一位穿着工作服的年轻女士,像是物业派来的。 没关系的。 我深呼吸一下,迎了上去。 “你就是住这里的?”那个男人看见我,眼神像刀子一样刮过来,“你父母呢?让一个小丫头片子来应付我?” “不好意思叔叔,我这就开门。”我低着头,从兜里掏出钥匙,刚要开门,手中的钥匙就被一股蛮力打落在地。 钥匙刮到了我的手指,带来平淡的痛感。 “开什么门啊,打电话叫你爸妈过来,你做不了主。”男人把我的钥匙打出去好几米远,钥匙落在一旁灰破的台阶上。 “哎,咱有话好好说……”物业人员看上去工作经验不足,一脸为难地拦了一下怒气冲冲的男人,发现徒劳无功后,小跑着把我的钥匙捡了回来,递给了我。 “谢谢姐姐。”我接过钥匙,转过身和男人对视,“我爸妈现在都在外地出差,暂时赶不回来,我们先把漏水的问题处理了吧,后续你的损失他们会赔偿。” 男人怒目圆瞪,抡起浑圆的胳膊在空中激动地挥动:“怎么有话好好说?我从早上开始就让房东联系你们,这一上午了,我班也没上成,你以为就你爸妈用上班吗?你说什么也没用,我不跟你这个小孩讲这么多,我就要个明确的态度!必须让你父母来!” 没事的,我没事的。 “叔叔……” “打电话!别说有的没的,我耗得起!” 我握着手机,不知道该打给谁。 他见我傻站着,依旧不依不饶地发泄着自己的不满:“打啊!就让你打个电话有这么难吗?赶不回来至少也能接个电话吧?” 我打开手机通讯录,里面空空如也。 “你手机不能用吗?你把手机号报给我,他俩谁的都行,说吧!”男人掏出他的手机,看上去完全失去耐心了。 “说啊!”他怒吼着,把一旁的物业人员吓得一抖。 不要崩溃,不要崩溃,崩溃没有用。 想办法,倪阳,要想办法。 可是我该怎么办,我的胃好痛,我的头也好痛,好想缩起来。 我要怎么告诉他,他想找的那两个人,一个早已经魂飞魄散不知道是不是下了地狱,一个丢了七魂六魄形如孤魂野鬼、像牲畜一样被抓去繁衍新后代了。 今天所有伪装的轻松都在此刻被击垮。我看着他开合的嘴巴,被“你爸妈”这两个字凌迟了一遍又一遍。 好痛,带我走吧。 谁能带我走? 时驰夕的脸像突然切入的广告一样突兀地出现在我的脑子里。 时驰夕……为什么会想到时驰夕? “她只是不想再跟这个世界玩游戏了。”说出这种话的时驰夕,会怎么做呢? 时驰夕……她演戏的时候瞳孔会变得特别黑,像鬼上身一样。 她会适当卖惨、扮演弱者、神不知鬼不觉地把自己放在道德制高点上。 她最会扮猪吃老虎,眨着一双看似无辜的眼睛说着让人难以拒绝的话。 只是想着时驰夕的脸,我的眼泪就从心底的一口枯井里滚涌而出。 “哎……你哭什么?我一没骂你,二没揍你,让你打个电话而已啊!”男人高昂而凶恶的声音变得低沉许多。 物业人员一把搀住了我:“小妹妹,你没事吧?” 时驰夕,像八爪鱼一样,总是在我最脆弱的时候牢牢扒在我的脑子上,甩也甩不掉。 我也没那么想要甩掉。 “我……我爸妈正在闹离婚,他们都不想要我……我不想给他们打电话。” 我抽泣着,想象着时驰夕站在我身边,一字一句地教我怎么扯谎。 我蹲下来,把脸埋进手臂里,生怕别人看出我的眼泪是假的,是想时驰夕想出来的。 剩下的事情一下子变得很简单。 那位五大三粗的中年男人松了口,让我打开门把物业带了进去,找到了漏水的源头。凌晨我关空调关得匆忙,又磕晕了脑袋,没有发现它一直在漏水。 最后,那个男人连赔偿也没提,嘟囔了一句“这种家长就只会坑孩子”,就跟着物业人员一起下楼了。 我没给自己任何思考的时间,只是洗了把脸,就跑回学校去赶场英语考试。 错过了三道听力题,但从第四道开始我就不会出错了。 考完试,后座的男生朝我弹了个响指。 “你迟到了,听力没听好吧?”他得意地嗤笑着,“下次坐我后边的时候,哥卷子给你抄。” 我今天第一次发自内心地想要笑出声。 “不必了,”我听见自己声音狂妄得像时驰夕一样,“刚刚收卷的时候瞄到了你的卷子,你完形填空是一点都没读懂吧?” 他一瞬间面目扭曲,露在外面的牙还来不及收回去,嘴角就已经跌了下来,滑稽得要命。 教室外,祝如愿已经拎着鸡腿在等我了,她一脸嫌弃,像拎了一只死鸡。 “你跑哪里去了啊?”她语气哀怨,“我为了给它保暖,整场英语考试都把它揣在怀里,我们监考老师说,祝如愿你身上怎么一股鸡肉味。” “你后座那个男的怎么长成那个样啊,吓死个人,他接生的时候护士是不是没拿稳脸朝下掉地上了啊。” “这次数学真的挺难的,不过我听说你提前四十分钟就要交卷了……那个老学究不让你交卷?他真该把这多余的精力分点在自己脂肪肝上。” 她叽叽喳喳说个不停,我萎缩的心脏被她烦人的声音一点点充盈起来。 “你猜我今天去小超市买娃哈哈的时候遇到谁了?”祝如愿没给我任何猜的机会,“时驰夕!她抱了两桶巨大的泡面,我猜她肯定一次吃不完。” 时驰夕的名字让我还在充气的心猛然一滞。 一个疯狂的念头像乱码一样在我脑子里激荡。 无聊的晚自习,绝对会翘课的时驰夕,夜色朦胧的社团活动室。 一个想要告白的我。 下章回到时驰夕视角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4章 雨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