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太监夫郎二三事》
1. 灭门
麦穗第一次直面生死,是大好的年华里被一场时震送到这个世界,第二次直面生死,是这个世界供养她的父亲,生了一场重病,活不了了,将她卖给了纪家做丫头,寻一口饭吃,能她可以活下去。
第三次直面生死,是现在。
纪家几十口人,跪在菜市口的档口边上,身上的发黄肮脏的囚服和新痕加旧痕的血污显得尤为刺眼夺目。
可没有人在意。
他们麻木的跪在那里,等待着监斩官那一个“斩”字落下,彻底给他们一个解脱。
菜市口围了很多看热闹的人,对比台上的麻木,台下活跃许多,窸窸窣窣的声音陆续响起。
“纪大人,是个好人啊,我记得早前他来我摊子上买肉,赶巧碰我婆娘要生了,他还帮我叫了稳婆,一直到生下来才走,还留了钱,说给刚出生的孩子祝愿。”
“我也是嘞我也是,之前我儿子陪我去尚书府送菜,看到主人家有个好玩的玩意儿,像马一样,坐上去还会动,很是喜欢,回来哭着闹着自己也要,可你说咱小户人家,哪能跟尚书府比,根本买不起,那逆子就一直闹不停啊,吵得我没法子,都想将他丢了,结果纪大人看到,主动说送我们一个,我以为他开玩笑呢,谁知道几天后,还真让送过来了,那小子现在天天玩,可乐呵了,还说要求大人再做个新的呢,得寸进尺,我都好没意思开口,结果现在……”
女人说着抬袖擦了擦眼泪,哭道:“好人难长命啊!”
“都怪那个什么皇八子,没事过去干甚,自己死便罢,还连累这么多人陪葬,造孽哦!”
“呸呸呸!”人群中有人捂住她的嘴,“这么敢说,不要命了!”
妇人也是一时情绪上头,那可是天潢贵胄,天家的事,岂是她这种小民可以随意议论的,人过后想起后悔,左右四顾,还好没有人听到。
她松了一口气,拍了拍胸脯,感到庆幸。
有人听到了。
麦穗混在人群中,灰扑扑的衣服,乱糟糟的头发,还有破烂不堪,根本看不出原本模样的绣鞋叫她很好的隐去了自己的存在,和眼前这一群人融为一体,也听了个真切去。
她知道。
她的主家从夫人到少爷,老爷,都是个很好的人,时下的一切悲剧,源于年前的一场事故。
那是平宁十九年春。
成安帝下令重修明德殿,工程未落地,皇八子朱检死了。
死于殿中,被落下来的一根房梁砸得脑门开花,连救治的机会都没有,就撒手西去。
朱检是宠妃宁妃的儿子。
宁妃是文渊阁大学士裴昭的妹妹,天子少师的女儿,和成安帝有着青梅竹马之情谊,一入宫便是宠妃,恩宠卓然众人,接连生子,可惜运不好,都早夭,只有这皇八子活到了十岁。
二人对于这个幸存下来的孩儿是珍而重之,那是捧在手心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不过十岁,成安帝已俨然将他视为太子储君之选,处处与他最好的。
普通皇子出事,尚且不能逃过刑罚,何况这种宝贝金疙瘩。
天子一怒,伏尸百万。
成安帝盛怒之下抬抬手,将此次负责明德殿修缮事宜的人,都尽数砍了脑袋,这主要负责人,营缮司郎中纪班,更是被夷了三族。
纪家就这样被灭了门,判了秋后问斩,成今时今日这般模样。
档口所有人都在等着赦令出现,然而那是奇迹,奇迹不会出现。
午时三刻。
日头挂上正中间,最为热烈之时,监斩官丢出那一片“斩”字的敕令牌。
几十个刽子手早就随时准备待命,令落下,刀高举起,只见不过一阵刺眼的光亮闪过,血溅满地。
一颗颗血淋淋的头颅如同散落的念珠一般肆意滚落,只听惊喊声万千,冲破耳膜,须臾又逐渐散去,最后只余下寥寥几个遗憾声,也越发的远,彻底消失不见。
原本热闹的菜市口,忽然只剩下了麦穗一个人。
不对,还有一地的尸体。
她顶着烈阳,一步一步靠近,迈过台阶,走上去,稚嫩的小手慢慢摸过去,将一颗头颅抱在怀里,说不清楚什么样的心理,分明是很难受的,可她的眼泪,却是怎么也掉不下来。
“倒是个漂亮的小丫头片子,可惜啊,太干瘦了些,这也做不了什么活,罢了,你啊,就被瑄儿做个伴读罢。”
纪家老爷是个多好的人,麦穗只在别人的口中听说,可纪家夫人是她真实感受的。
麦穗最为艰难的时候,是夫人花了十两银子,从老爹那里,将她买回了纪家的。
麦老爹是个普通的庄稼户,一辈子就攒下了两亩地,妻子生麦穗难产死的时候,卖了一亩,给她办了一场风光的葬礼,送走了人,就只剩下了他自己。
一个男人带着孩子,难养活,经过别人介绍,又娶了第二任,可惜,他大概命里无妻,第二任跟他两年,也死在了地里,他又卖了半亩地,给人办了葬礼。
之后终于歇了心思,就一个人带着麦穗,喝百家水,吃百家饭长大。
长到十岁。
他自己病下了,药抓了一副又一副,不见效,地也卖完了,他清楚,自己大限将至,带她到街上,卖了她。
纪夫人路过,见两人可怜,买了她。
麦老爹没要钱,就说给孩子一口饭吃就行,可夫人是个善心人,还是坚持给了十两。
老爹拗不过,收了,但是也没花在自己身上,他拿着它,到县上最好的银匠摊子前,给麦穗打了一只足银足两的银镯子,说留给她作嫁妆,不过人没给她,对夫人说:“这孩子从小心思多敏,跟旁的娃娃不一样,我怕她接受不了,劳东家夫人帮我收着,待她长大了,真碰上自己合心合意的人,要成亲了,再给她。”
“你这老汉,倒是真心爱护女儿的。”
她代他收了下来,也一直照他所说的做,直到年初,皇八子的事出,纪家没了活路,夫人才将这银镯子从抄家物中取出,告于她实情。
其实本来她也在抄家之列,是夫人拉着她走到京里的大官面前求情,说她本是孤女,不在纪家三族之列,这才勉强让她脱身。
她让人离开后,再找个好一点的东家,好好过日子,甚至她还为她想好了,叫她去寻陈县令的夫人,二人关系不错,常有往来,当会收留她。
夫人心善,以为人人都同她一样,却忘了世间多利来利往,当初纪老爷在京中得意,自然能处处交好,如今这般,多为殃及自身,避之不及,别说她这府上出去的人罢,就是她自己去,也多无结果。
麦穗去求过人,连面都没见上,就被赶了出来。
纪家人就被暂时关在县府大牢中,她也不曾去看过。
很显然,县令这边已经不可能为纪家做主。
人性如此。
她都懂这个道理,却还是想赌一把,京中贵人多,或有好人相帮也说不准。
于是夫人让她离开,人没有走,跟着他们的囚车深一脚浅一脚的进京。
京城这条路好长啊,长得好像看不到头。
他们从春花开,走到了槐花落,这才终于到了京城。
可城中贵人多,却也未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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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一个能帮的,她敲破了府衙的门,最终收获的,不是几大板子,便是进了大牢。
再出来收到的就是纪家在东菜市口斩首的消息。
她挤进来,亲眼看着曾经鲜活的夫人和漂亮姨娘人头落了地,变成她怀中这血淋淋没有生气的枯头骨。
唉。
普通人的命,可真不值钱。
她哭过,叹过,最终还是颤巍巍的起身离开。
人去当铺,换了自己身上这身缎面的衣服。
虽然穿旧了,也脏得很,不过料子好,还值点钱,攀扯推拉一番,最终是六两银子拿了下来。
多少有点都是好的。
她无瑕去顾及那么多,与那当铺的掌柜收了钱,去租赁行,花两百钱租了一辆驴板车,重新回到菜市口。
满地的尸体还散在那里,没人管,偶尔有人经过,像刚才围观的人一般,唏嘘过又快步离去。
她租的驴板车不算大,一次能放最多两个人,可她年纪小,身子都没长开,力气更不够,别提还在牢中待了些时日呢,自己也虚得紧,故她也不逞强,一次只搬一个,先夫人,后姨娘,老爷……来来回回三十多次,中间还碰上好心人,帮了她一把,总算将纪家的人,全部敛了尸,搬到了自己借住的破庙。
累惨了,可她知晓自己还不能歇息,古人最为讲究的,便是完整,入土为安,如今的纪家人……
她手中的钱,定然是请不起一个缝尸匠来做这么多事的。
何况她还要留着一些,好探小少爷纪瑄的消息。
麦穗决定自己来做这个活儿。
她找了附近的乡户人家,正秋后,地里收成刚过,留下许多稻草。
那稻草是个好东西,烧了可以为来年的地堆肥,收回去可以做床褥子,帮乡户人家挨过寒冷的秋冬,那里边的芯儿,打湿拧紧,能成较为好用的线绳,正好可以用来缝补。
所以这在许多人看来,也是不可多得的资源,并不会轻允,麦穗走了好多户人家,到第二天早上,才勉勉强强有人答应。
人没犹豫,跟着主人家到地里,抱了许多草走,到河边打湿,就拧绳开始做缝补。
她手艺并不好,在现代没碰过针线活,到了这个世界,又早早的没了娘,也没人教,是到了纪家后,夫人和姨娘教她,人方会一点,不过没能做得太好,这东西是个精细活,需要耐心,麦穗不是什么有耐心的人。
故而三年下来,她的绣工也仅仅只是能看而已,比之于夫人她们,差之甚远。
而且这针也不好用,钝得紧,她需要好半日才能缝上一针。
工作量极大极慢,但还好,这天子脚下,到底是有钱人多一些,没人跟她抢这个漏雨的破庙。
她没日没夜的干了两三日,这才终于全部缝补好,三十六口人,整整齐齐,一个不落。
干完的她累坏了,直接趴在那上边睡着了,又是半日,雨水稀稀拉拉打到她脸上,人这才从迷迷瞪瞪中醒过来。
面对这满地的尸体,隐隐中已经有了尸臭味,她沉思过后,还是选择一把火烧了。
这不符合他们的环境主流,毕竟当下人都讲究一个完整,入土为安,落叶归根。
可她一个人是无法带他们回临安县入土为安的,也没有地给他们入土为安。
纪家的地,自出事那一刻,就不属于他们了。
烧了尸体,敛了骨,她将那个装着三十六人骨灰的坛子藏在破庙中,再一次进了城。
这里边少了一个人,纪老爷和夫人唯一的独子,纪瑄。
她要找到他!
2. 留后
平宁十九年秋。
雨连续下了有三日,路上都不见干的地儿,连石壁都带着厚重的湿意,不时往外渗着一些水。
很冷。
这种冷对于寻常人来说或许还勉强算好,能捱,但对于身上有伤的人而言,无异于是一种酷刑。
纪瑄倚在安乐堂的石壁上,粗重的脚镣铐将他原本细白的腕骨磨出了一道道血痕,旧的新的,交叠到一起,疼得他不由皱了皱眉,不过强忍着,没喊出声。
“小小年纪,没想到居然这么能忍。”
小太监都不由感慨,“也是倒霉,谁让他没投个好胎,碰上了这事呢,这宫里边谁不知道陛下器重宁妃和皇八子,有传言说,陛下已经悄悄将皇八子作为储君人选,你说这遭他突然死了,怎么可能撞事的会有好下场?”
纪瑄已经在狱牢里待了有近一个月。
每天都会有人过来对他用刑,也不问什么,就是纯粹的用刑,可又不叫他死,总吊着一口气。
这两天,对他的惩处终于下来,这才好些,倒是没再受刑了,只是纪瑄伤势过重,净事房的人将他提出来,安排在了旁边的仓房里。
素日这就是用来堆些杂物的,有像此类犯了罪被牵连又遭大刑半死不活的,会暂时放在这里,跟着禁水米几日才动手。
这个时间净身房的人可以自主把握,不过也不能太长,主要这一回,上边重视,一直在盯着呢,需要尽快给个交代。
麦穗跟着一个太监进去,就听到门口两个小太监在窸窸窣窣的讨论着,带她过来的人与他们说了句话,人将目光投到她身上,不过也就一眼,开了门,道:“进去吧,别待太长时间啊。”
“是。”
她道了谢,走进那道门。
屋里一片昏暗潮湿,还泛着些发霉的腐臭味,纪瑄靠在冰冷的石岩上,闭着眼,眉头紧拧着,身下,那灰白裤腿下是泛红的脚腕,血淋淋的,触目惊心。
麦穗轻手轻脚走过去,尽量不吵醒他,不过纪瑄睡眠浅,尤其这种地方,更是睡不着,只是闭着眼假寐休养些许罢,细微的动静自然还是入了耳。
他醒了,睁开了眼睛,昏暗的环境让他认不太清人,以为是那些小太监,本能的警惕,往后缩了一下。
“别怕,是我。”麦穗开口。
听着是熟悉人的声响,纪瑄心放下来些,可又霎时提了起来。
“你怎么找到这儿的?”
麦穗道:“我去找人探了消息,请那东街胡同口的刀子匠帮了忙,他认识这宫里的人,带我来的。”
“别说这么多了,时间有限。”
麦穗掏出怀里的东西,“我带了些伤药和吃的。”
她把一包糖糕递给纪瑄,“也不知道你在这吃的怎么样,我在外边吃这何记的糖糕还挺好吃的,就买了也给你尝尝。”
“你快吃,我帮你上药,是这儿吧……”
麦穗扒拉他的脚,在脚腕上摸来摸去,纪瑄不自然的往后躲,她又强制拉了过来,搭在自己腿上,拨开那药盖子,将药粉往他伤处洒。
“会很疼,你忍着些。”
她一边洒一边说:“我本来想多拿些的,可是钱不够,这京城的东西都好贵,随便点都要百钱,一两银,夫人给我做的衣服,只换了六两银子,外边花钱的地方太多了,只能买这么一瓶,那大夫说对什么伤都有效,我也不知道是真的假的,如果不好,你别怪我。”
纪瑄没说话,屋内静下来,只有她一个人叽叽喳喳的声音,不知道过去多久,才听一道暗哑的嗓音响起。
“穗穗,钱留着在你手里吧,不要再乱花了。”
“没乱花,都是需要的。”
纪瑄:“我说的是……”
“好了。”
麦穗将药敷好,低头麻利的又咬开自己衣服一角用做布条,给它包好,问:“还有哪儿吗,我给你一块上药。”
有,只是他没说,不过麦穗还是自己检查了,她粗暴的剥了他的衣服,上边是血肉模糊,纵使这光线很暗,她都看出来了。
麦穗有些鼻子泛酸,不过忍住,她继续给他上药,做完这些,人走到他身边跟着靠在石壁上,岩壁很凉,接触的一瞬冷得她不由哆嗦了下。
纪瑄伸出手,想将她拉过来,靠在自己腿上,这样会好一些,不过到底没这么做,又将手收了回去。
两人并排躺着,都没说话,屋里静得可怕,这样的安静,使得同一个大院里,那鬼哭狼嚎的声音,变得更加真切,让人无法逃避。
麦穗不想听,岔开话题,道:“我将夫人老爷他们的尸首给烧了,骨灰就放在城郊五里处的破庙里。”
“嗯。”
纪瑄声音很平静,淡淡的说:“辛苦了。”
麦穗没接话,过了会儿,问:“纪瑄,你也会死吗?”
这种刑罚对于男人来说,是莫大的耻辱,很多君子,都是宁死不屈的。
她不知道在想什么,说些不搭前后语的话,“我阿娘走的时候,我很小,感触不深,只是觉得可怜,或她就不应当生我,这样她就不会死了;阿爹走的时候,我大了,可他卖了我,其实我知道,他是为了我好,让我能活下去,可是我还是怪他,我连他最后一面都没见上;夫人她们是在我面前掉的脑袋,你知道吗纪瑄,那个刀那么大,那么锋利……大家都没了……”
对她好的所有人都没了。
“你别死好不好,我就只剩下你一个亲人了。”
她在这个世界,唯一的亲人。
她回不去家,如果纪瑄也死了,就剩她一个人在这个鬼地方……
低低的啜泣声透过风传入纪瑄的耳朵,他犹豫着,最终还是颤着手过去,将她的脑袋掰过来,靠在自己肩上,“放心吧,没事的,都会过去的。”
“会吗?”麦穗反问。
“会的。”
“那你……真的不会死吗?”
纪瑄沉默了。
他无法回答她这个问题。
这个沉默像一团黑压压的云,笼罩在他们之间,压得人有点喘不过气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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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纪瑄,你有想过报仇吗?”
“又在说胡话了。”
“怎么是胡话呢。”麦穗说:“杀人,就是要偿命的,不是都说什么,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吗,那天子胡乱杀人,是不是也该以命偿命呢?”
麦穗黑白分明的眸子看着他,那眼神看得纪瑄不由心口颤了颤。
可以这样吗?
他从来没想过。
纸糊的窗棂破了个洞,风从外边丝丝透进来,好冷,冷得麦穗一下子脑子清明了些。
“你瞧我,真是糊涂了。”她呵呵的笑了下,“我说笑的纪瑄,你别当真。”
麦穗将人没吃完的芙蓉糕拿起来,取了一块塞进他的嘴里,“很好吃的,你多吃一些。”
“你吃吧。”
纪瑄抓住她的手,覆住那油纸包着的糕点,天很冷,她过来的时候跑过去买的,一直在怀里捂着,可还是留不住热气,拿出来的时候已经只剩下了一点余温,又放了这么一会儿,现在完全凉透了。
麦穗低头,视线落在交握的手上。
纪瑄的手一直很漂亮,指节修长,不胖不瘦刚刚好,白里透红,指甲盖修得齐整,带着月牙的形状,总之一眼看过去就是大家里养出来的矜贵公子哥儿,她曾经还说过,要是在她生活的时代,就纪瑄这双手,可以去做手模,定会有好多生意上门,不愁吃穿。
现在它依然漂亮,之前肿胀的痕迹消下去了,又变成了过去长而直瘦的模样,只是未经过打理,指甲长了不少,还有些血泥渗了进去,很少,看得出来他清理过,可到底不比过往在纪家的时候。
他这些日子,是吃苦了。
注意到她的视线,纪瑄面露窘色,急将手抽回,不过麦穗没给他这个机会,她抓住他的手。
纪瑄被她的举动吓到,愕然睁大了眼睛。
“穗穗?”
“纪瑄,我长大了。”
麦穗将自己身上的衣服解开,她穿得单薄,不过小两件,不需要费太多的功夫,就全部丢到了一旁,赤.身裸.体,但人没有丝毫的羞怯意,直面着他,还特意挺了挺胸脯,露出自己作为女子的象征。
麦穗算起来今年不过十四,年纪小,还没长开,这段时间又长期的吃不饱穿不暖,营养跟不上,发育并不算好,不过是小小一团,说来也就比男子好一点点而已,但也不重要,重要的是,她来癸水了。
这来得正是时候。
“我可以为纪家留一个后。”
一个孩子,可以给她在这个陌生的世界多一个亲人,让她能有个念想,也让他冲淡一些这桩灭门惨案下的悲剧影子。
这样既报答了纪家,纪夫人对她的恩德,也让她可以有一份牵挂,至少没那么孤独。
嗯,就是这样的!
纪瑄看着她,乌亮的眼睛里闪着光,那些光好像在一瞬间将这昏暗不堪的屋子都给照亮了,可惜仔细看去,会发现那眼里跳跃的光芒并不是兴奋期待,而是无奈。
他沉着嗓子问她:“穗穗,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3. 厌恶
“知道。”
麦穗过来的时候,年纪也不算大,不过十九岁,在现代的世界里,算起来也就刚成年不久,她对于这些的认知并不算真切,只是她想,如果那个人是纪瑄……她或许也能接受。
“你阿娘不是说,如果我愿意,可以做你们家的媳妇吗?”
她在纪家日子过得不错。
从夫人到姨娘少爷,乃至丫鬟小厮,都是个顶个的好。
夫人不嫌她出身低微,也不嫌她粗笨,待她宽厚包容。
名头上是个丫头,是小少爷的侍读,实际上跟主子也差不多了。
吃的用的,都是极好的。
夫人说,她最是遗憾的,便是没能再生个女儿,如今瞧着她来了,也算圆了自己的愿想。
她闲暇之余教麦穗插花,点茶,打络子……做那些贵女才学的东西。
两世都没怎么接触过这些,麦穗学得极其慢,可夫人总是很耐心,从不觉得她愚笨不可教,还会鼓励她,道:“我在你这个年岁的时候,都做不得这么好,你方初学,能如此,实在难得可贵。”
姨娘常打趣,说夫人不是在养丫头,是在给自己养儿媳妇。
她倒是不反对这说法,笑笑说:“那得看我们穗穗愿不愿意咯,愿意的话,那是瑄儿的福气,我啊,多一个自小养在膝下的儿妇,知根知底,也是极好的。”
她是接受自己的孩子,娶一个没什么家世的女子的。
“我愿意的,纪瑄。”麦穗看着他的眼睛,语气无比认真,一字一顿的告诉他:“我愿意的纪瑄!”
“而且我想,你阿娘知道,她也会为我们高兴的。”
纪瑄摇头,“她不会的。”
他侧过头不看她,只是伸手去捡衣服。
人身上有伤,她又跨在他身上,挟制住了他的行动,每扭动一下,都尤为艰难,可还是坚持。
他将被人丢到干草堆上的衣服一件一件捡起来,给她穿上,系好,嘱咐道:“这天冷,以后别这样了,会着凉。”
人苦涩又无奈的说:“穗穗,你还小,什么都不懂,别想这些有的没的了,来京前母亲已经将契书给了你,你不再是纪家的丫头了,出去就把在纪家的一切都忘了,好好活着罢。”
“我活不好的,纪瑄。”
麦穗声音带上了哽咽,“我讨厌这个地方,它什么都没有,做什么都不方便,吃不饱穿不暖,还要时刻提心吊胆的,盘算自己是不是哪句话说错了,一不小心就招来杀身之祸。
整天跟人奴颜婢膝,到头来连自己的性命都无法保证,一点意思都没有。”
麦穗这话属实算不得说谎,背景条件摆在那里,纵使老爹和纪家的人待她再好,也是不能消磨掉这些现实的。
她从出生,就过得谨小慎微,没一天舒坦的日子。
村里人说她是克死阿娘的煞星,对一个不通人事的稚童也是煞多恶意,最严重一回,她跟骂她的小子起了冲突,人家老娘带着那大大小小的子女来他们家门口泼粪水,道去灾邪,恶心得要命。
她去找了里正过来主持公道,那明晃晃的证据在那里,可最后也不过不痛不痒两句,还道是因为她这个煞星坏了村里的风声,人家说得也没错,叫麦穗跟人道歉。
麦穗也不是从一开始就这样的,她也曾经活泼明媚过,想着自己会像电视剧里演的那样,凭着自己现代人的信息差,不说建立一番功业吧,至少也是吃喝不愁,日子越过越红火,可到最后什么都没有。
做买卖,除了地里那两亩稻子,每年交完税,都剩不下来多少,吃都吃不饱,哪来的资源?
山上都是宝,挖个药材卖给中药铺子,结果山都有主的,她们这种庄稼户,分不到一点好东西,被罚了一通,要不是老爹求情,拿着半亩地赎她出来,人早就没了性命。
哦。
她也想过做美食。
结果那香料比什么都贵,还食材稀少,这没有那没有的,从村里到县上,要走好几十里山路,天不亮就出发,日近午时才到,赚几个铜板,却回不去,这租住的地方,比每天赚的都贵,一趟下来大半日,累死累活还没什么搞头,最终只能放弃。
那一刻,麦穗才真正明白什么叫做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当现实条件不允许的时候,就算你有满肚子的想法,也都终究会被阉割。
很多时候,不是靠着喊几句要争一口气,不信这个邪,就能够做到的。
这个时代太苦了,穿衣不自由,说话不自由,连你的命,都是握在别人手里的。
一桩桩一件件……最后便成了这般模样。
纪瑄颤着手,抚上她的脸,“别哭。”
他不说还好,一说人哭得更加厉害了,她再也顾不得什么,扑到人怀里嚎啕大哭起来,“纪瑄,我只有你了,你别死好不好,就当为了我。”
其实她没有资格说这个话。
是纪家的人好,不计较,换了旁人,她就是个伺候人的丫鬟,有什么资格这样要求,可她还是说了。
她不想他死,那么屈辱的死,然后剩下她一个人。
她像个海上迷途的旅人,拼命的在抓着这唯一支撑的浮木,可是他还在摇摇下坠。
太绝望了,绝望得让人喘不过气来。
……
“怎么样了?”
掐着嗓子,跟鸭子叫唤一样的声音透过窗台传进来。
麦穗撇头看去,见安乐堂的掌事太监陈海毕恭毕敬的屈身在那儿,他面前是一个穿着牛角纹样青袍的太监,年纪也不算大,约莫有二十出头,不过派头十足,那头仰得高呢,眼睛仿若到天上去。
淅淅沥沥的小雨下着,后边的太监给他撑着一柄漆黄色的油纸伞。
“过来就剩半条命了,刚缓过些许呢,已经禁了三日水米,明天就能动手了。”
“赶紧的吧,娘娘那头等着呢,这要再耽误,小心你们的脑袋!”
人就过来问一声,交代过又昂着头走了,几个小太监见身影远了,朝他啐了一口,“呸!嚣张什么,还不是卖身子才到宁妃身边办差的,有什么可得意的,忘了自己个儿当初在这儿求爷爷告奶奶的模样了。”
“好了。”
陈海打断他们,“去看看那姓纪的怎么样了,可以就早点把事儿办了,趁着娘娘千秋节前送过去,也算了一桩大事,咱安乐堂,也过个安稳的年。”
“你说这叫什么事啊。”小太监烦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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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说:“就这事儿,从年初到年尾,这一年,这宫里边儿,都死几个人了,谁都没好过,现在个个脑袋上栓着一根弦呢,都算什么啊。”
小太监骂骂咧咧跨着步子朝这头过来。
两人都心知肚明,纪瑄这一遭,是定躲不过去了。
看着越来越近的脚步声,麦穗取出藏于袖中的如意银镯塞到纪瑄手里,“这个你留着,这宫里头,多拜高踩低的,如果你熬过去了,活着,手里有些物件,能换点钱,日子会好过些。”
纪瑄不收,两人纠缠间。
“还在呢。”小太监推开了门,薄弱的微光从门口照进来,将纪瑄惨白的脸色照得明晰了几分。
好好一个清隽少年啊,在临安可是被捧着,道年少早慧的小公子,如今被折磨成了这个样子,麦穗心里难受得发慌,僵在那不动。
小太监扫一眼二人,道了一句,“你也算福气了。”
没什么情绪,只是简单的陈述,说完催着麦穗说到时间了,叫她赶紧走。
麦穗不舍,可也没法子,她离开,走之前思来想去还是又劝了一句:“纪瑄,其实这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君子风骨在于德行,不在于那身下。”
纪瑄站在阴影里,身形清减消瘦如风中寒竹,凛凛不动松,麦穗瞧不清他的姿态模样,也不知他听进去了还是没有。
不过最后麦穗还是等到了纪瑄的答案。
在走到门口时,纪瑄叫住她,温润而清雅的调子在昏沉的屋里响起,“穗穗,好好活着,我会去找你的。”
就这么一句话,让她在困顿之中又有了些许指望。
她一瞬间仿若灵台清明,刚收下去点的泪水又涌上来,人红着眼眶,激动的从喉口中溢出来一个字:“好。”
麦穗还想跑回去,跟他手拉勾做承诺,虽然这样有点幼稚,可是好像真的盖了章,就有了约定,是一定要遵守的约定,就不能不做到,然而总是不能的。
安乐堂的小太监又在催了。
她是承了麻子李的人情进来的,这些也不过都是听命办事,她纠缠也没什么好处。
麦穗出来跟着麻子李走,一路又拐进了东街胡同巷子。
麻子李满是不悦,“吃你两块糕,事我也帮你做了,怎么着啊,还赖上了?”
麦穗忽略他这些难听的话,扫视了这胡同巷子一圈,道:“我可以留下帮您洒扫,我不要工钱,给我一个遮雨挡雨的地儿就好了。”
麻子李哼笑了一声,问:“知道我这什么地方吗?我这干的都是断子绝孙的买卖……”
干断子绝孙的买卖,将来也会断子绝孙的。
“我给您养老送终!”
不等他说完,麦穗先开了口。
她很是坚定的说:“我可以给您养老送终。”
麻子李不说话,目光像x射线一样在她身上扫视着,麦穗凝住呼吸,却是没有低下头,直直的看着麻子李,二人视线在空气中交汇了无数个来回,最后,是麻子李先收了眼神。
他走进屋,跟着将一把小柄刀丢给麦穗。
“我这里可不养闲人,怕血腥,嫌弃恶心的,就尽早走。”
麦穗握着刀,死死地咬着唇,“我不怕。”
4. 活着
麦穗无处可去,身上也没有钱,那六两银子,租了两天板车,又探消息吃了茶,还买了三包糖糕,加那瓶药,就见底了。
皇城根儿底下什么都贵得要命。
那个银镯子,是她在夫人给她做的衣裳之后,身上唯一剩下稍微值点钱的东西了。
是阿爹留给她的嫁妆。
不过命都快没了,还什么嫁妆不嫁妆的呢,能过一时是一时罢。
她要活着,须得有个安身立命之所,有个正经的事儿做着,麻子李这儿,是目前她能想到,除那破庙外,唯一能容身的地方。
麦穗不了解他,甚至除了这个名号,不知人具体姓名,更不消说什么经历,品性,可是她知道,除了他,不会有人留她。
她入京也有一个月了,纪家人在牢中受苦,等待着刀子落下,她在外头四处的走动,基本上大大小小的官衙门,官人家都走过了,一听她是纪家来的人,都避之不及。
自己会打络子,会点茶,在插花上也有些心得,或许可以去做一些这方面的活路,可这京中会的人多了,样式还新潮,她那点手艺也就算不得什么了。
她也不是一开始就去破庙的,想过破局,可结局如此,一如纪家的事一样,让人无力。
麻子李是这一个月来,唯一一个听到纪家的名没有赶她走,还帮了她的。
他态度很坏,但麦穗想,或许人又没那么坏。
但不管怎么样,她没得选择。
……
麦穗将放在破庙的骨灰坛抱回来,麻子李在门口等着,那脸色活像要吃人,难看得紧。
“还说要帮我干活嘞,一大早就找不着人,就这能成什么事!”
麦穗已经很早了,城门寅时三刻开,她赶了最早的时候出去,就怕耽误了事儿,一路回来也是奔跑着,如今这会儿天还没彻底亮起来呢,但人这般说她,她也没恼怒辩解,只是抱紧了手上的坛子,态度极为真诚说:“师傅有什么吩咐尽管提,我立马去做!”
她这态度并没有得到麻子李的“谅解”,他骂了一句:“眼里没点活儿。”
人摆手,烦躁的说:“行了行了,赶紧进去收拾收哈,将饭食做出来,吃了好干活。”
“好嘞!”
麦穗听这话跟得了特赦令似的,三步做两步往她小屋里跑。
她住的地方是个货屋,里边什么东西都堆着,也就是支了个架子,做了个简易床,勉强能睡罢,东西太多太杂,她怕到时候万一不小心拿错,特意将坛子放在了自己那个床下。
做完这些人拍了拍身上的灰,往厨房走。
麻子李日子过得不错,这小厨房似模似样的,由土泥搭的灶台旁边堆了很多的木柴,还有一小撮炭,是准备过冬用的。
灶台对面放了一个柜子,上边有许多的菜,水芹,白菜,萝卜,仔细瞧旁边还有一小块肉呢,很是齐全,不过白菜似乎放得有些久了,都干巴了。
麦穗拿过火折子开始生火,她在纪家不用做这些,但跟老爹一起生活的时候,还是学到了些生活技能,不至于在这时太过窘迫去。
火星子点燃,她添了些小干柴,待火旺了添大的,这暂可以不用看着火,她便到院子里打了一盆水回来,煮热水洗漱。
热水好以后,她送过去给麻子李,人在外头等着,见她送水过来,也没说话。
他不说,麦穗也不好说什么,只是说道:“您且再等等,很快就好了。”
她说着转身又进了厨房,人干净利落的将柜台上的烂白菜拿下来,拨掉不好的叶子,用打上来的冷水过了一下算作清洗,便把白菜切成碎沫,再放米淘米,等米熬成粥,差不多了才把白菜放进去混在粥里,不多时,浓稠的白菜粥就端上了桌。
麻子李看着脸色发黑,“你就给我做这个?”
麦穗道:“早晨吃些清淡的,好消化。”
“呵!”
麻子李给气笑了,他叉着腰道:“是你是师傅还是劳资是师傅,还做起劳资的主来了!”
他不高兴,让麦穗去重做,将那柜台上的肉给处理了。
麦穗没法子,只好重新去炒了一盘小酥肉。
“这才像模样嘛。”
他夹了一筷子肉放嘴里头,边吃边说:“咱干这一行,就得不能亏了自己,吃好喝好咯。”
“以后不知道的就开口问,长着个嘴巴也不知道做什么的,先前一挺机灵的小丫头。”
麦穗不知道他那话什么意思,不过挺悲观的,跟她倒相似,听着像活一天是一天。
此外,她还震惊于他的后一句话,“你知道我是……”
麻子李道:“劳资又不瞎。”
她以为自己藏得很好,原来……是人家给面子呢。
……
麻子李生意还算好,就今个儿一天,来了两三个人,每个他收二两银子,一天收入也有六两,比她典当划算多了。
她不会操刀,人只让她在一旁帮忙端茶倒水,擦汗什么的,一边给她讲解。
“这切呀,也是有讲究的,在动手之前,须得确定是否禁水米三日以上,给人签下生死有命书,按下指印;二要过火,这刀在落下前,须得过火,再浸润过酒,方才可以下刀;三,下刀前还要确定一点,判断切的部位,这一般的太监,我们都是全切了,也有是只切下边这两个……”
麻子李一点没将她当姑娘家看,不避讳她,说的时候还事无巨细指出来,有时拨弄了两下,叫她明晰活度。
麦穗也不算第一次瞧,青春萌动期对人体充满了强烈的好奇心,她偷偷躲被子里看片儿见过的,都不好看,很丑,但真现实瞧了,还是会有些不好意思,人强忍下不适感盯着,脑子里更多盘旋的是那一句,“禁水米三日”。
“如果禁了,但是又吃了点东西,那会怎么样?”麦穗问。
“轻则感染,重则死咯。”麻子李说。
死?
麦穗想到纪瑄。
昨日她给他递了糕,人吃了……
麦穗丢下漆盘往外跑,躺着的小子被吓了一跳,不过麻子李倒是气定神闲,按着人又躺下来,“别管她。”
……
麦穗提着一口气跑到皇城门口,不是正门,是那北角的小门,昨天麻子李带她走过,每天来来回回不少的太监宫人,有负责采买的,有负责抛丢东西的……什么都有。
这会儿是午时过,倒人不算多,可守门的士兵并不认她,只认出进的令牌,态度很恶劣的催着她离开,不要耽误事。
麦穗没走,一直在找机会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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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等了近一个多时辰,依然无果,她又累又饿,肚子咕咕咕的叫,却越发绝望起来。
她想救纪瑄,可如果最后是她害了纪瑄……
麦穗光是想,心就梗住了。
“哭够了没,哭够就回去,活干一半就跑,这是干活的态度吗!”
麻子李骂她,可麦穗仿佛五感屏蔽,什么也听不到,她蹲在墙角,抱着膝盖瑟缩着身子,人穿得单薄,就两件简单的粗布衣,还是麻子李不要的衣服,她自己的那件沾了脏泥和血污,正洗过呢,不过这几日都下着雨,很难干。
一个成年男子的衣衫穿在她身上,完全不合身,跟挂着没多少区别,风可以直接透到里边去,吹得四处乱飞,不过时下没有乱飞,因为还下起了雨,雨水将她的衣服都打湿了,紧紧贴在身上。
她瑟缩着,分不清是冷的还是哭的。
“赶紧起来!”麻子李恶劣的说,手上的动作偏移几分,将伞靠她近些。
麦穗抬头,被冻红的手徐徐从膝盖上拿起来,抓住他的衣角,“师傅,你帮我,带我再进宫一趟好吗?”
麻子李被气笑了。
“呵,你当皇宫是你家师傅开的,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活没干几件儿,要求倒挺多的。”
麻子李没理她,一把抓住她的胳膊,将人捞起,连拖带拽的拉回去,丢进货屋。
“你好好反省反省,要是还反省不明白,就从劳资这里滚,以后别再过来挨点边儿!”
……
午后,原本歇了的雨又下起来,纪瑄躺在榻上,赤条条的,只有下身盖着一条白棉布,勉强能遮丑。
他没在那仓房了,被换到了一间大屋子,里边烧了许多的炭,暖和和的,不穿衣衫倒算不得太冷,只是身下传来那火辣辣仿若钻心去的疼痛,叫人心冰冷到麻木。
纪瑄未曾想过有一日,自己会以这样的方式出现在皇城。
按照他和父母对他的规划,他当潜心学习,一路科考,入京,最后承接他父亲的技艺,用于皇城铸造。
十来年的人生,当是如此,他已经过了乡试,县试,只待再一年就可以圆满……
可这天不测风云,意外来得这般快,猝不及防,一切就都毁了,什么都没了。
他是有想过死的,在麦穗进这道门之前。
纪瑄并不怕死,从临安到京城,这么远的一路,大家伙都早有了心理准备,死也不过是杀人头点地的事儿。
父母亲族被判斩首,他在狱中,一日一日受折磨,便已经坦然了这些,对他的判决下来,纪瑄心里也没有太多的波动。
于他来说,不过就是换个屈辱点的死法罢。
可麦穗从这道门进来了。
她问他是不是也会死?
那一刻,他竟不敢坦然答她。
她说自己愿意,要给纪家留后,那个小丫头,根本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不过凭着本心来做事罢。
她一向这般的,恩怨分明。
人对纪家,是感恩,为此什么都可以豁得出去,不计后果。
她哭着求他别死,她只有他了。
她毫不犹豫将自己阿爹留下的嫁妆给了他……
纪瑄手不自觉的握紧那只如意镯,笑得凄然无奈。
5. 凛冬
“你根本什么都不懂。”他低语呢喃。
随着这一句话一同落下来的,是檐角凄冷的雨。
……
麦穗连续奔走好几日,又多淋了雨,人困神乏,是大罗神仙的体质也遭不住,这么些天是靠意志力强撑着,这会儿认为自己害死了纪瑄,便泄了心神,一下子给病倒了。
她在发烧,浑身滚烫,好像在炉子里烤炙一样,可人自己似无太多感觉,只是抱着骨灰坛子,倚靠着墙角,重复的道歉:“对不起夫人,我好像要害死纪瑄了,对不起。”
麻子李每隔两个时辰会过来问她一次,知晓错了吗?
第一次她没回复。
人很是生气,将一个窝头丢在门口就走了,叫她继续反省。
第二次她还是没回复。
麻子李有些不高兴,骂骂咧咧了两句,不理会她。
第三次,人还是安安静静的,连门口送的吃食都没动过,这叫他意识到了情况不太对,人开了门,进来就见她缩在墙角,垮塌的身子无半点活人气,手里还死死抱着她那个破坛子。
他倒吸一口凉气,想可别真死了吧?
说好的给劳资养老送终呢!
麻子李轻手轻脚走过去,蹲下来,在她鼻间探了探。
“呼!”
还好,还有一口气在。
他将人抱回自己的屋,将炭火生得旺一些,半开了窗散点气,又给她敷了张热毛巾,这才跑出去将大夫寻过来。
好在他这儿也算热闹街市区,隔半条街就有一个医馆,跑快些一盏茶的功夫就能到,来回也耽误不得太多时间。
人来得及时,经过五天五夜的救治,到底是从阎王殿那儿,给她拉了回来。
……
麦穗是被一股苦涩的药味给呛醒的,醒来就见麻子李黑着脸瞪她。
“呦,还活着呢,我以为你就自己先去见阎王了呢。”他阴阳怪气说,随手将药甩给她,“醒了就自己个儿把药吃了,劳资收你做个学徒帮忙,可不是给你做佣人的!”
他嘟嘟囔囔的,“说的给劳资养老送终,结果没两日就开始盘算着叫劳资伺候你了,这叫什么事儿啊!”
麦穗手上无力,发虚的接过陶碗,没有喝,只是仰头虚声问:“我的坛子呢。”
她记得自己意识彻底不清醒之前,是有抱着骨灰坛子的。
麻子李一听就来火,抹了两下鼻子怒声道:“还惦记着你那破坛子呢,就为你那破坛子,劳资费了多大的功夫,花了多少钱!”
她抱得紧,大夫要探病,要把脉,总得将手给拿出来,平时能按下一个小子的力气,竟然都掰不开,最后是另外花钱请人帮忙才好,越想他是越来气,他怒气冲冲说:“反正不管,这些药钱,请大夫的钱,还有额外支出请人拿坛子的钱,还有这两日的误工钱,都得你自己个儿来出,从你每月干活的工钱里边扣,什么时候还完什么时候走,要死也得死别的地方去,莫在劳资这里,脏了劳资的门面!”
麦穗说不用工钱,只要有个遮风避雨的地方,有口饭吃就好,不过麻子李还是仗义,给她定了二钱银子一个月,这自然是比不得在纪家的,这二钱银子,在这京城,也买不到太多东西,可相比于之前的情状,已然算是很好了。
“好。”
她本来就只要个屋檐遮雨就行,这于她来说并不算什么为难的条件,她答应,执拗的问坛子的事。
麻子李被问得心烦,道了一句:“丢了。”
他骂她:“好好活着的人你不惦记,惦记着一捧灰,你要守着那捧灰过一辈子噻!”
麦穗眼泪簌簌地落,低着头不出声。
他骂了很久,骂累了也说了句实话,告诉她给人继续放回那货屋里了。
……
古代这医疗条件并不好,一个伤寒脑热都有可能要了命去,好在麦穗在纪家日子过得不错,作为纪瑄的侍读,夫人姨娘在给纪瑄煮汤补膳食的时候,也会给她炖一盅。
麦穗开始也不适应,不过夫人说:“纪家不差你这一口,你吃得好些,将身子养好咯,才能更好的照顾瑄儿。”
纪瑄也唤她不须计较这么些东西,左右不过是些吃食罢了,经常自己那一份多出来的,他也会给她。
她推脱不得,便吃了,三年下来靠着这些补品养得白白胖胖的,体质也比寻常人好些,清醒之后,过了两日,便能下床了。
她还是惦记着纪瑄的事儿,三番五次找麻子李帮忙打听,人拗不过她,又帮了她一回。
没进宫,不过能探到消息,事情很顺利的过去了,纪瑄并没有死。
这叫她心放松下来些许。
麻子李道:“瞧你那点子出息,你要是好好学,听劳资好好讲,何至于闹这一遭,就是造孽啊!”
听个一知半解还自己个儿吓自己,差点把命都给弄没了。
麦穗心情好,他骂也没多大感觉,笑呵呵的拉着麻子李的手摇来晃去,卖乖道:“师傅饿了吧,要不我去给你弄点吃的。”
“萝卜糕好不好,还是饸络饼,要不吃锅子吧?这个时节最适合吃锅子了。”
麻子李不答语,不过态度缓和不少,麦穗见状晓得妥了,人松开他往厨房走,见她已经性命无忧,麻子李并不阻止,在后头高声喊道:“弄得不好吃浪费了食材,劳资还从你工钱里扣!”
“好嘞!”
这七八天来,两人总算好好的吃上了一顿饭。
……
麦穗在麻子李这儿逐渐适应,能很好的配合他工作,还可以熟练的将切下来的命根子做处理储存。
麻子李说,这些东西都是宝贝,待将来那些人出了宫,是要回来取回的。
那时亦可以再大赚一笔。
麦穗笑着骂他奸商,人道她目无尊长,不像话。
麦穗问:“这宫外头的在咱们这儿放着储存,待日后取回,那宫里头的呢?”
麻子李道:“那谁晓得呢,那么大个地方,总是会有放的住处。”
“哦。”
麦穗收起了嬉皮笑脸。
或许有一天,纪瑄也可以出来,带着他的宝贝袋,从那座红墙绿瓦的高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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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开吧?
转眼这快过又一月了,天儿越发的冷了,晨间起来时,都能见到那枯叶上凝着霜。
是冬日的气息了。
“师傅,咱去买多些菜回来,做酱菜罢,这天儿这么冷,多买些存下来,这样雪天便可以少出些门了。”
“随你。”
“好嘞。”
麻子李给了她十两银子,叫她自己去处理,“买菜外去成衣铺子给自己个儿添件袄子,不然这冻死了劳资可不管。”
刀子嘴豆腐心。
麦穗拿着钱出门,先去市场买了好些的菜和肉,剩下来的三两银子,她没去成衣铺,而是去了衣料铺,扯了两匹粗棉布,花了一两半,还剩一些,买了针线,又到市集凑了好些的棉絮,这正经的棉絮太贵了,她只买了一半,余下的一些,添了鸭毛。
余下的时间,便是做酱菜和做御寒的衣物了。
这近了冬,似乎宫里的需求也少了些许,铺子里少人来了,生意不太好,但她有不少的时间属于自己,不过三五日便做出了一件。
她扯的布足够做两件,剩下的一些边角料,她缝了两双毛手套。
人将做出来的棉服送到麻子李跟前时,他骂骂咧咧说:“就不是个享福的命,费这些功夫,笨得呦。”
可是面上是松缓的,仔细瞧还带些笑意,她想人是开心的,只是不好意思说出口。
趁着他高兴的时候,麦穗趁机提道:“师傅,我想送些东西去给我兄长,您瞧瞧,能不能安排一下……”
“劳资就说嘛,你怎会这么好心,合着在这儿等着劳资嘞!”
麻子李边说边将衣服脱下来,麦穗没让,又给他提了上去。
“你……你简直大胆,欺师灭祖啊你!”
“嘿嘿。”麦穗道:“您就说罢,这穿得暖乎不,是不比外边成衣铺子的暖和?”
麻子李哼哼着不吭气,不过最后还是帮了她,将陈海请过来吃了顿饭,给人说了。
陈海道:“也不是我不帮,如今人去了宁妃娘娘那儿,这各管各的,我也做不了什么主了。”
麦穗神色失落。
“这样罢,我先拿回去,到时候找个机会看能不能送过去?”
有机会就行!
麦穗将自己做好的萝卜糕,腌白菜,酸菜干儿等拿过来,还有两副毛手套,将其中一副颜色暗沉些的给人,“这是给您的,劳您辛苦。”
陈海看了看那毛手套,又看了看麻子李,道:“老李头,您这可是收了个好徒弟啊,懂事懂规矩,以后有指望哦。”
麻子李笑着答他:“有什么指望,吃我的住我的,还老胳膊肘往外拐,想着宫里头那位哥哥呢!”
“那才是福气啊,要是个忘恩负义的,那还有什盼头。”
麦穗听着他们说,只是笑笑没接话,饭食过,眼见着宫门要落钥,两人送着陈海出了门,没走几步,就闻着一阵热闹喧嚣声,街坊四邻都跑了出去瞧。
“这是怎的了?”
陈海一副早已了然的模样,道:“怕是祁王殿下回京了。”
6. 折磨
祁王朱厌是成安帝的第四子,其母亲出身不显,只是一个县丞的女儿,入宫后一直不得宠,是以在某次宫宴天子醉后,春风一度,这才生下了这个四皇子。
不过福薄,本来可以靠着孩子位分上再提一提,做个一宫主位,可惜,生下皇子不久,人便撒手人寰了,到最后也不过落了个嫔位,在妃陵葬着。
母亲不受宠,孩子也苦,皇四子一直不怎被成安帝关注,直到十二岁时,人逐渐显才德,才得以被关注,后来宁妃怜他无母孤苦,主动提出收养人,搭上了宁妃和裴家,终于境遇大变,近年在皇子之中,尤为出众,是以几次三番的做出成绩,破格在未弱冠之年,便封了王,开封立府。
其感念宁妃恩德,在皇八子事儿出之后,是悲痛不已,终日侍奉左右,可宁妃未走出丧子剜骨的痛苦,对他尤其冷淡,人也不计较,主动向天子提出去宝华寺清修一年,为幼弟朱检和母亲宁妃祈福祝祷。
京城人人叹他德行,更对其玉面仙容景仰,宁妃生辰将至,人回京,是以会轰动些的。
麦穗视线随着人群过去,但见城中街走过一个青年男子,骑着高头大马,未着华衫,不过简单的青衣氅帽,身姿凛凛,傲然挺立,犹如山间不动松,距离有些远,又戴了帽衫,遮住了大半张脸,瞧不清面容,可单就这气度,也称得上是卓然不群。
“他是宁妃的养子啊。”麦穗呢喃重复陈海的话。
“是嘞。”
陈海也没多言,只是交代了下身份,便道宫门下钥赶时间走了。
他离开,麻子李喊她进了屋。
“你可别多生心思,那些贵人再如何,也不是你一个小小的刀子匠可以接近的。”
麻子李似乎看穿她在想什么,冷脸警告,打破她的幻想。
“别到时候你任性妄为,惹出祸端来,连累了劳资,那劳资一刀砍死你!”
“知道了。”
她已经不是一年前还很天真,指望着京城贵人帮忙的麦穗了,她才不会因着这么一两句话,又未做实的传言,就冲动莽撞去找人呢。
何况那人还跟宁妃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
入夜,漪澜殿。
一箱又一箱的礼物像流水一般送进院子,近身伺候的婢女茯苓赞道:“这祁王殿下也是有心,人未到,礼先过门了,不枉娘娘这些年对他的教导。”
宁妃躺在美人榻上,听着这话,连眼睛都没睁开,只是哼哼了两声,道:“但愿他是真心的才好。”
茯苓跪坐着,垂下眉眼,未言语。
自皇八子朱检死后,宁妃便变得性情琢磨不定,一个月前,才有个宫人,因为簪了一朵皇八子喜欢的木兰花,便被赐了死。
再几月前,有人提了一嘴明德殿的事,也被重罚,人没了……总之,现在的宁妃跟个不受控的火药桶一般,不说他们这些宫人,就是陛下,也拿捏不准她的心思,不过人自然不敢对天子发火,殿中则不然,个个都提着一颗心呢。
她不说话,殿内便是一片肃静,屋里烧着上好的炭火,可依然觉的温度冷得可怕。
不知过去多久,宁妃开口问:“那个儜奴如何了?”
儜奴是对纪瑄的辱称,进了这道门,他便失去了自己的姓名,宁妃为他取了这么一个羞辱性的称呼,甚至不顾冲撞她的封号。
茯苓闻声道:“娘娘罚他抄写往生经百遍,为皇子祈福,人还在抄呢。”
宁妃:“很好,撤了他屋里的炭火,谁也不许给他帮忙,也不许给他送吃的。”
“是。”
……
纪瑄将往生经抄到一百遍的时候,已经是后半夜。
他颤着手将经卷整理好,站起来搓了搓手,活动了一下。
偏殿里没有炭火供应,人只穿着一件稍微厚实一点的秋衣,纵使关了所有的窗,还是冷得要命,手指生红,控制不住的在抖。
他本来有再厚一点的冬衣,刚发下来的,可宫里人得了宁妃的默许,才下来便被抢走了,只剩下了秋日的衣服。
他只能更多靠着自己硬抗取暖。
正在他想是回庑房睡下,还是在这儿撑一会儿,待到天亮便好之时,门外稀碎的敲门声传了过来。
这个点,谁会来这儿?
纪瑄怀着好奇心走到门口,开了半个门。
“是你啊茯苓姐。”
茯苓将小食盒递给他,又从怀里掏出了一副毛茸茸的手套,是黑色的,倒不是市面上那种验检或者干活的五指皮手套,不过一个小圆长柱物,毛茸茸的,袖口用一根同颜色的长线栓起,袖口和长线上都绣了两串麦穗,微弱的光亮下,瞧得并不是很真切,不过他也大概猜出来出自谁的手。
那个绣法,太有个性了。
“安乐堂的太监说,这是你妹妹托他送进来的,你且收着罢,不过莫要叫旁人看到,要是不小心,也别说是我给你的。”
“知道了,谢谢茯苓姐。”
纪瑄将食盒跟手套接过来,茯苓问了一句:“你经卷抄完了?”
“嗯,抄完了,姐姐可要过来看看。”
“不了。”
茯苓往里头看了一眼,交代道:“我问你就这般说,不过旁人要问起来,你可记得要说没抄完,知道了吗。”
纪瑄念头一转便明白了她的意思。
“晓得了,谢谢茯苓姐。”
人未多作停留,该交代的交代过,便是走了,纪瑄拎着东西进屋,打开,是一个个略带焦黄的竹筒子,有五个,上边做了盖子处理,他拨开那个盖子,香味四溢开来。
每个打开,上头隐隐约约似乎有什么,他拿过油灯凑近瞧,是用酱菜写的字,只有简单四个字:“甚好,勿念。”
“呵呵。”纪瑄不觉被逗笑了。
她总那么多奇奇怪怪的想法,总那么多怪点子。
纪瑄抚摸着那手套,一颗心松下来些许,可短暂的松懈过后,便是茫然起来。
烛光摇曳,蜡烛发出刺啦刺啦的细细声响,纪瑄坐在那里,看着这一个个巧思的菜肴发呆。
他能接受吗?
如今的他,还配接受这些好吗?
他不自觉低下头。
“好啊,儜奴,娘娘罚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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抄书不准吃东西,你竟然敢私藏物品!”
门外高昂的调子起来。
纪瑄看去,是陈泉。
这人一直与他不合,不知为何总是针对他。
他不想惹事,道了一句:“这是我自己个儿的东西,没偷没抢,光明正大。”
“好个光明正大,那要看娘娘怎么说的。”
陈泉去告了密。
快微曦时分,漪澜殿一众人被此事惊醒。
……
“谁送的!”
宁妃穿着寝衣,只多挂了一件厚实的斗篷,坐于上位处,声音不大,却是叫人生寒。
屋里安静得落针都能听到。
所有人都低着头,无人敢应。
“没人说是吧?”宁妃视线落到纪瑄身上,“儜奴,你来说!”
她倒供出来,可以赦他无罪。
纪瑄被押着跪于堂下。
屋内生了炭火,很旺,纪瑄已经好久没有这么暖和过了,他身子在这时才回了些温度。
居然是在这般场景下,借了这个光,真是讽刺。
他堪堪定神,背脊挺得笔直,目光淡然的说道:“无人送,是我自己……”
“没人送那就是偷了?”
宁妃不等他说完就断了他的后话,也不听解释,恶声道:“果然是乡下来的,这么没规矩,手脚不干净,看来需要人再好好教一下。”
她罚他在宫门口下跪认错。
人扫视了在场一圈,将目光锁定在那个最先出声的太监身上,“陈泉,你来监督,什么时候他懂规矩了,再让他起来!”
“是。”
陈泉是漪澜殿的二等太监,不能近身伺候,但也比很多人地位高出许多,他一直想再多表现一下,到宁妃身边去,上回在安乐堂就是他,人送过来,知道宁妃恨这人,对他更是百般欺负,这会儿逮着机会,自然是不放过的。
纪瑄被罚跪在漪澜殿门外。
陈泉抱着个汤婆子在廊下守着,连眯个眼儿都不曾,这么冷的天儿这么跪着,如何得了,也有人劝说大家伙都是在一个宫室干活的,没必要做得这般绝,留个一线,日后也好相见,可他没听,道这是娘娘交代的,还威胁人家,谁再求情,他就去向娘娘告状。
谁不清楚现在宁妃的脾气,她要羞辱折磨纪家子,暂时还不会让他死了,可轮上自己,那就说不准,毕竟许多前车之鉴在那里,于是只能歇了声,在心里默默为纪瑄抱不平。
纪瑄跪了有好几个时辰。
这已近了冬,那青石地板更是凉,膝盖经过这么一段时日,从开始的冷,到疼,现在近乎已经麻木,感觉不到什么了。
他跪在那里,摇摇欲坠,只凭着本能和教养风骨,还在立着,身子尽量的笔直。
漪澜殿是宠妃的宫室,伺候者众,周遭并无太多比邻的妃寝。
不过向来宁妃的一举一动都是宫中的大事,这么一桩也不例外,天刚微亮,便已经传遍了后宫,不少宫女太监趁着出来做事的时候,偷摸来瞧。
“啊!纪瑄!”
麦穗从床榻上惊坐起来!
7. 因果
“是梦吗?”
她扫视了一圈自己周遭的环境,摸了一把额上的汗,恍惚起来。
只是梦啊。
可是梦里怎那般真实?
她看到纪瑄在宫中过得并不好,总是被欺负羞辱,他脾气好,都学不会反抗,便是那般受着。
麦穗突然有点后悔说那些话了。
万一是真的……
或许她该再找个机会进宫看看。
师傅这边是不可能的了,而且几次三番麻烦他,麦穗也有些不好意思。
她想到了昨日从街上一闪而过的祁王朱厌。
或许……他会不会是新转机呢?
对纪瑄的担忧叫麦穗的心始终静不下来,她答应过麻子李会小心行事,不会那么鲁莽冲动,不过午后闲暇时分,还是走到了祁王府。
只是未曾见着人,府上管家告诉她,宁妃娘娘生辰近,殿下一早就进宫去问候了。
“那几时才回来?”
“这就不知道了,许今日回,许明日,后日……都说不准。”
……
宫禁。
漪澜殿门口乌泱泱的挤满了看热闹的人,不少宫娥露出不忍之态,可惜也没人敢说些什么,如今宫禁之中,除了皇后,便是宁妃一人独大,皇后顾念着天子,就是有不满,也不过将人唤过去小小谨戒两句,宁妃不当回事,她也没法子,后边人哭一哭,甚至受罚的还是皇后,最后也索性不管了。
天子对她是盛宠,入了人的眼,被针对上,就只能自认倒霉了。
陈泉见这么多人围观着,有种被注视的鹤立鸡群感,仰头更加得意了。
他狐假虎威,鞭子抽到纪瑄身上,“跪直了,别偷懒!”
长长的细鞭从纪瑄身上划过,疼得他不由皱眉,嗞了一声。
那声响仿若陈泉的兴奋剂,他更加起劲儿了,又是抽了好几下,单薄的衣衫被打得破开,血染红了衣物。
这么不知过去多久,到底是人的身子,禁不住,终于是昏了过去。
他眼前一黑,直愣愣的往前倒,怀里的如意镯被摔了出来。
朱厌进来便见这般场景,不由皱了皱眉。
“怎么回事?”
“见过殿下。”
门口聚着的一众人跪了下去,陈泉也跪,朱厌走过去低头捡起那只镯子,陈泉忙道:“好个儜奴,不仅违令私藏食物,还真的偷东西!”
他急说要去告宁妃,朱厌叫住他:“你亲眼见他偷了,还是这东西是你的,你被偷的?”
陈泉被问得哑口无言,低下头。
朱厌骂了一句:“蠢货,狗仗人势的东西!”
他扫了一眼地上的人,“行了,将他带下去罢,再传本王的令,叫太医院的御医过来瞧瞧,可别耽误了病情,惹出什么事端来。”
其她人早就等着这一句话呢,见祁王发了话,也不等陈泉说什么,便分两路,一路去扶人,一路跑着去寻太医。
“动用私刑,败坏宁妃贤德圣名,你自己说说,自己该当何罪!”
陈泉:“奴才……奴才……”
半天之后。
“奴才认罚,愿跪在此次,反省三个时辰。”
“甚好。”
朱厌将摩挲着镯子,朝一旁的随侍吩咐道:“如非,你留下来监督。”
“是,奴才领命。”
……
纪瑄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里并非是现在这样总是灰蒙蒙的天儿,日头很好,樱花盛开,父亲抱着他,将那本《千工录》给他一遍又一遍的念着。
母亲端着一盘樱桃过来,笑斥他道:“好了,孩子还小,日后有的是时间,何必这么严苛呢,小心日后孩子不高兴,不学了,还记恨你。”
父亲哈哈大笑,“他敢!”
人拿过一颗红艳艳的樱桃塞进他嘴里,道:“来,瑄儿,告诉你母亲,你以后想做什么?”
还未褪去婴儿肥的纪瑄边咬着清甜的樱桃边说道:“我要成为像阿爹一样厉害的人!”
“真棒。”纪班捏了捏他的脸,“那你会因为阿爹现在逼你学记恨阿爹吗?”
“不会。”
奶声奶气又坚定的声音逗笑了在场一众人,樱花笑落一地,有些铺到了樱桃上,红白之间,场景一换,已是渐长棱角的小少年。
他在樱花树下摆弄着一个雏形房子,母亲领着个小丫头走进来。
“这是我新买的丫头,你们差不多大,以后就伺候你,两人一块做个伴儿。”
“你好,我叫麦穗,麦是麦子的麦,穗是穗穗的,是生命力顽强,迎风就能长的麦穗。”
新奇的招呼方式叫他注意力从房子中回过来,他转头去看,就见一小丫头站在母亲身后,干干瘦瘦的,扎着两个小马尾辫子,眼睛很大,像葡萄一样黑亮黑亮的,人在笑着,露出两个可爱的小虎牙。
“你好。”
他学着她的样子打招呼,“我是纪瑄,以其言纲纪政事之施焉的纪,月华映瑄璧的瑄,是美玉的意思。”
“哈哈哈。”
他一本正经的介绍惹得众人哈哈大笑起来,母亲道他卖弄,身边的小姑娘睁着葡萄大的眼睛看他,“你好厉害,这文绉绉的词也会。”
她的话没有恶意,不过让他意识到确实有些失礼了,于是人找补,道:“你以后跟着我,夫子教的你也学就会了。”
“我也可以去上学吗?”
她眨巴着眼,显然不敢相信,母亲解释:“侍读,就是要陪着瑄儿一起上学的,你也去。”
也不知哪句话错了,这声儿落下,小姑娘突然眼睛发红,眼泪就落了下来。
母亲拽了拽他的衣角,道:“还不快哄哄。”
没哄过人,他站在那里手足无措,好半天才挪步过去,道:“别哭了,我们一起来搭房子吧。”
纪母:“……”
麦穗:“……”
纪瑄伸出手,想拉着她去看自己刚弄好的房子,却是一下又换了景象,穿着侍卫袍子,拿着长枪的人冲进来,围了他们的家,宣读圣旨,道父亲治工不严,导致八皇子出事,故判了满门抄斩,奉令带他们入京行刑。
血。
满地的血,一颗颗血淋淋的脑袋散落在菜市口,小小的身影抱着它们哭……
“纪瑄,你别死好不好,我只有你了。”
“纪瑄,我讨厌这个地方,整天跟人奴颜婢膝,连自己的命都做不得主。”
“纪瑄……”
“纪瑄!”
清亮犹如百灵鸟般脆甜的声音悠悠传来,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穗穗!”
“什么?”照顾他的同屋小太监秦虞没听清,问:“是渴了想喝水吗?”
他去倒了一杯水,一点点给人灌进去,清甜的甘泉入口,纪瑄徐徐缓缓睁开眼睛。
“哎呦,你终于是醒了,太好了。”
人激动得长长的眉毛跳了起来,“我还以为你要死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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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里是?”
“你傻了,这是咱们的庑房。”
秦虞道:“儜奴,你也是运气好,碰上祁王殿下入了宫,否则啊……这条小命保不住咯。”
“祁王殿下真是个好人呐,大好人。”
他眉飞色舞的说着,还伸展开讲起了祁王的事迹,并未留意到纪瑄一点点败落下去的神色。
原来一切只是梦啊。
那些美好的曾经,如今他只有在梦中才得以见到了。
“宁妃娘娘朝他发了好大的火呢。”小太监说。
“是吗?”
秦虞道:“是啊。”
他凑过来,小声的说:“我就跟你一个人说,你别告诉别人,我听说啊,娘娘不喜欢这个祁王殿下,她还觉得,是殿下害死了八皇子。”
纪瑄眉头跳动了两下,“殿下害死八皇子?”
“对啊。”秦虞道:“你说怎个可能吗,殿下那么好的人,要我说啊,就是娘娘自己心太坏了,因果报应的,上天不允许她有自己的孩子,否则怎么一个两个都活不下来,唯一一个活了的,还被砸死了,就是报应。”
这话属实有些越界了,要是被有心人听了去,定是要人头落地的,纪瑄咳了两声,止住了他兴匆匆的话头,道:“这话,往后你可不能再给别人说了。”
秦虞道:“我又不傻,到处跟人说,脑袋不要啦?也就是瞧你仗义,这才跟你坦白两句的。”
今日一事,漪澜殿不少宫人确实对这个新来的小子改了观。
以往大家都默契,便是不惹事,这人是娘娘的仇怨对象,就是折磨死了都不用管,必要时候,还可以借他讨好娘娘,为自己升一升地位。
这有点损阴德,所以除了陈泉,其他人都是放置不理的。
可他的东西送进来了,人过来时秦虞就见过,两袖空空,除了身上那一身太监服,什么都没有,这些定然是宫里或者宫外其他人送的。
说出来可以叫他免受点苦,但人一直扛着,一力承担了下来。
仗义!
所以他也敢多坦诚一些。
没办法,运气不好,这一年漪澜殿走了不少人,需要添补,大多倒霉的就被分过来了,日子这么苦,同在一个屋檐下,多照顾些也好有点盼头。
秦虞道:“你那个菜,我尝了一口,还挺好吃的,跟宫里的不一样,但好吃,下回可以给我也多带一份吗?”
纪瑄:“……”
秦虞看他沉默,以为是顾虑又被惩罚,道:“你放心,要是被抓到,我就说是我自己求人出去买的,不会告发你的。”
“不是告发与否的问题。”
他不想再由此,麻烦宫外那个人了。
“我叫麦穗,生命力顽强,迎风生长的麦穗!”
确实如她的名字一样,那人是迎风长的麦子,落到哪里都能活,能活好的。
他不该成为她的拖累。
纪瑄下意识去握胸间的那只如意镯,却是摸到空荡荡的一片。
“我的镯子呢?”
秦虞道:“什么镯子啊?”
“哦,你说那个啊。”
他一直挂着,形影不离,二人同住一屋,秦虞见过。
“不知道,你送回来的时候,就是这样的,也许落宫门口了吧,改日好了再问问。”
彼时。
祁王府内。
书房烛影绰绰,朱厌站在光里,手指有一下没一下的摩挲着镯子……
8. 想家
平宁十九年,冬,腊月初二。
今年第一场雪来得尤其晚,正好赶在了宁妃生辰前日。
成安帝道这是上天赐下的祥瑞,又是给宁妃送了好些赏赐,人更是特意休朝三日,就为了陪着她,给她办一场尽善尽美的生辰宴。
无子但荣宠如此,是前所未有的待遇。
宁妃兄长裴昭劝她:“这事儿已经过去,人死不能复生,妹妹当看开些,抓住眼前人才是。”
他说:“御史台对你这一年的行举十分不满,那鞭挞的折子跟雪花一般的飘进宣政殿,再这么下去,对你在宫中的地位十分不利。”
“他们不满又如何,要杀了我吗!”
宁妃高昂尖锐的声调在整个宫室内回荡着,屋里屋外,所有人都低下了头,不敢吭气。
纪瑄和秦虞所在的太监庑房里内殿远,也能听到些许动静。
“瞧瞧,又来了。”秦虞仰着头说道。
纪瑄瞧了一眼那头的方向,没说什么,他没资格说什么话的。
“闷葫芦!”
秦虞吐槽了一句,却是将怀里的东西拿了出来,“呐,这是上回你要的纸笔,我给你寻来了。”
“谢谢。”
秦虞摆手,“客气啦,不过你要想报答的话,可以再要一点上回那个酱菜。”
宁妃不高兴,命人拿去扔了,大家伙闻着香味儿,没舍得,分了下去,人不少,一个就只拿了一点点,都没吃够就没了。
这宫里是珍馐美馔,可落到他们这些宫人身上的少之又少,偶尔碰上主子心情好赐点剩的菜食,那算改善伙食的,都高兴得紧。
可宁妃本来盛宠娇蛮,失子过后,脾气更加古怪,她吃得不多,可东西宁愿扔掉都不给他们三等太监宫人的,以前还会专门派人盯着,谁敢偷偷藏私,那是免不了一顿罚的,便是那酱菜,不是什么贵物货,她才懒得计较,这才给几人钻了空子,尝了个鲜。
这日子过得没味儿,看不到希望,要是这嘴里也没点滋味儿,真是没盼头了。
纪瑄见他殷切期望如此,无奈道:“我到时候问问罢。”
“好嘞。”
秦虞高兴得眉开眼笑,在那小屋里蹦来蹦去的。
纪瑄看他,仿佛恍惚见到了另一个人,她得了欢喜的事,吃到了好吃的东西,也会这样不加遮掩的表达情绪。
他没什么反应,她会停下来问:“怎么,不好吃吗?”
“还行。”
“那就是不好吃的意思了。”人脸色就会败落下来,变得不开心。
麦穗总是有很多的情绪,而且喜欢与否,都表现在明面上,叫人一眼看明白。
纪瑄想到这儿,嘴角不觉浮上笑意。
……
宁妃生辰,天子亲自过来陪着,又办了好大一场宴,叫阖宫为她祝贺。
在这儿盛大的热闹之下,纪瑄终于是成了透明人,没有再被那么关注。
秦虞见他得片刻喘息,拉着他过去了安乐堂,跟其他小太监一块吃锅子,纪瑄在家中,也曾吃过,是麦穗在他自罚的时候,偷偷弄的。
她不太识字,但点子多,没用厨房,只用了些棉絮和水,沾了些菜油,便用小铁勺子架起一个小锅,汤煮开就能吃了。
什么菜都往里边放,不过味道倒是出奇不错。
他又在想这些不该想的了。
“放开些,别拘谨,这里很好的。”秦虞将一块肉夹到他碗里,“你刚恢复,多吃些。”
“嗯。”
纪瑄其实不适从这样的环境,但秦虞热情,他也迫自己努力适应着。
这一场小聚,到月上柳梢头,方才堪堪结束,小太监们在收拾着东西,陈海往自己屋内走,纪瑄上去,叫住了他。
“大人。”
陈海停下脚步,回过头,“何事?”
纪瑄将自己写好的书信给他,道:“劳您如果有机会出去,碰着上次托你送东西来的人,告她一声,我在宫内很好,叫她勿要操心,也不必再送东西进来了。”
他听茯苓说,上回的东西,是陈海带进来的,他坐到这个位置,不说身份多受人景仰,但也有几日休沐出入皇城的自由。
人能带东西过来,他猜测,许跟麦穗还有些联系……
“可是想好了?”
“嗯。”
“好。”
二人并无太多交集,也无太多交流,若说有,便是对这个没有实际犯罪举动却妄受冤屈还要被羞辱折磨的人,有几分同情罢。
不过这样的,在这宫内见得多了。
谁是真的有错才被罚呢?
只是或许还是出于那点微弱的同情,或许是那一双厚实冬手套的暖意化开了这么多年他心上的一点冰雪,陈海最后还是给了纪瑄一句话。
“纪瑄,记住了,不管你过往是谁,有什么身份,如今的你,身份只有一个,那就是内廷的人,宁妃娘娘,是你的主子,在这宫里头,只有记住身份,你才能过得好,傲骨……”
他摇头:“不值钱。”
纪瑄僵愣在那里,好长一段时间不能回神,话随着这冬日的风已经飘远,可还犹在他耳畔盘桓。
约莫盏茶的功夫,人方堪堪回过几分神,躬身拜礼,“谢大人赠言。”
陈海只叹了一口气,摇着头走了。
……
麦穗这一夜,翻来覆去的睡不着,索性走出了屋,坐到廊下。
雪花还在萧萧肃肃的落着,无人踏足的院子一片雪白,仿若无须雕刻的天然白玉石,枝头也是白雪皑皑,沉压不住,不时就碎落下来。
麦穗想起第一年在纪家过的冬节。
早早的夫人就安排好了冬衣,炭火,各种吃食。
这样的时节,是再忙碌的庄稼人也得了片刻的松闲,纪家亦是……
什么都过得尤其慢,纪瑄也不再鼓捣着他那些房子模型和书卷,跟着夫人一块,坐于堂内,吃着茶果闲聊,聊的什么,麦穗已经不大记得了,左右都不过是些琐碎事,时间就这么在所有的琐碎中走过去。
那时候,院子也是这样的一片雪白,不染纤尘,院子中的那棵樱花树被雪压着,风一吹,就这么掉落下来,给那没有一丝缝隙的白色天地,增了一点碎色。
第一年她不敢太任性妄为,老老实实的坐着听他们说,跟夫人姨娘学打络子,第二年她胆子大了一些。
姨娘打趣:“穗穗刚来的时候,还是个瘦瘦干巴的小姑娘呢,这时间过得可真快,转眼就又一年了,不仅长高了,还漂亮了嘞。”
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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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不喜欢听旁人夸自己漂亮的,麦穗也不例外。
她坦然的接受着姨娘的夸奖,回了一句:“是夫人跟姨娘养得好。”
姨娘听着眉开眼笑,拨弄了一下她的下巴,“小嘴巴真甜,怪不得瑄儿喜欢跟你玩。”
她对夫人说:“姐姐,看来这个侍读是找对了。”
夫人微微颔首,面上带着笑意,点了点头,“是啊,我也这么觉得,瑄儿这一年,活泼了许多。”
她们说纪瑄是个闷葫芦,随了他爹的性子,自父亲离家上京做官后,他便以父亲为榜样,更加刻苦的钻研他留下的东西,鼓捣这些木头玩意儿,这一弄就多年,身边连个亲近的玩伴儿都没有。
有些看在大人的面子上过来跟他玩,不多时就嫌他太无趣,走了。
学堂里,他总是考第一名,可是旁的小朋友也不喜欢他。
谁会喜欢一个被夫子每天夸赞,回家自己就要挨骂的别人家的孩子呢?
不仅不喜欢,还会做些小动作,故意坏他的模型房子,撕他的作业。
他也不恼。
麦穗最是不喜欢他这一点了,好像没一点脾气,对她是这样,对那些人也是这样。
“有什么关系,弄坏了再做一遍就好了。”
“有什么关系,作业没了再写一次就好了。”
他好像不知道什么叫做情绪波动,她看不得,过去就算了,如今她是他的侍读,当要挺身而出的,于是她狠狠地把坏他模型的小子给揍了一顿,那天,她见人笑了。
她很是生气,忘乎规矩,对他趾高气昂道:“好你个纪瑄,是不是男人啊,别人欺负你,你自己躲着不出头,我帮你出了你还笑!”
麦穗没规矩,纪瑄也不恼,笑呵呵的应下了她的话,她像是一拳头打在了棉花上,没意思,最后自个气又散了。
回家夫人就给她看伤,煮了好几个鸡蛋给她补身子。
夫人跟他脾气一样好,也没怪她鲁莽,还说她很厉害勇敢呢。
那时她们也说,她这个侍读是选对了。
然后打趣她:“瑄儿这般老实,要是将来穗穗大了嫁出去了,没人保护怎么办?”
“要不穗穗就留在家中罢,给瑄儿当个媳妇儿,姐姐说可好?”
夫人笑着答她:“那自然好了,不过要看穗穗和瑄儿愿不愿意咯,愿意我是没什么意见的。”
姨娘便转头问纪瑄:“瑄儿,你怎么样,喜欢穗穗吗?”
纪瑄涨红着脸,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窘迫的样子叫在场人都笑了出来,姨娘越瞧越有趣,又逗弄起麦穗。
“穗穗,夫人都说了,要你愿意就嫁给瑄儿,给我们做个儿媳妇,怎么样,你愿意吗?”
麦穗那时候并不把这个话当真,开玩笑的接:“好呀。”
然后纪瑄就跑了。
当时她想,哈哈哈哈,到底还是小孩子,没见过大场面,她比他多活那千年,可不是白活的,每年家中亲戚逢年过节这种话题都会在麦穗身上上演一遍,她早就习惯了,能坦然自在的回答,还可以顺带手要个“媳妇儿礼”的红包。
年年压岁钱鼓鼓的。
呜呜呜呜。
她想夫人姨娘了。
想纪瑄。
也想家了……
9. 表白
麦穗已经不太记得,今年是到这个世界的第几年了,也有些忘了,究竟从哪一年开始,她认了命,没有再想着回家。
或许是发现做的一切都无济于事,也或许是那一年,老爹将浑身湿漉漉的人从河里捞起来,抱着她哭,“你这丫头,咋个这般傻嘞,你死了阿爹怎么办啊?”
一句怎么办?
叫她在这个世界,好像有了牵绊。
也或许是老爹当着一众人的面将她护在身后,道:“她不是什么煞星,她是我的闺女,我麦老三的女儿,你们容不下她,我容得下!”
他擦着她的眼泪,捂住她的耳朵,告诉她:“不要听那些人瞎说,咱们活咱们自己的,不需要在意别人的看法!”
又或许是……在纪家的种种。
不记得了。
时间过得太快太久了,只是不变的是,每一次她刚适应,刚感觉到幸福,觉得或许这么在这个世界活着也不错的时候,命运总是给她一次又一次的沉重打击……
她真的讨厌死这个地方了。
不方便,人命就像草菅,一点也不值钱。
……
纪瑄这一夜,也没有睡着,他躺在床上,脑海中不断浮现陈海说的那句话。
“记住你的身份,只有记住,你才能过得好,在这个宫里,你的傲骨,并不值钱。”
这句话像是一把刀,垂直的插.进他心里,叫他在衣冠整齐之下,那颗脆弱不堪的心,刺了粉碎,让他残缺的那一部分,无所躲藏。
他一直不肯正视自己当下的处境,正视他的残缺,正视他的身份。
他坚持着以过去的习惯行事,似乎这样就能够掩盖掉这些表面上的不堪,可实际不过自欺欺人。
他连这道宫门都走不出去,还在想什么?
还能想什么呢?
或许,断了关系,才是对彼此最好的安排。
……
京城的年关比临安要热闹上许多,从年前七八天始,便已经有了年味儿,街上随处可见披红挂绿,各种灯彩的,到了年二十九,更是不消说,整个京城都仿佛笼罩在年节的喧闹海洋中,个个都穿了新衣衫,戴着新头绳,装点着家里和自己,准备迎接着新一年的到来。
连素日经常打孩子,吵闹纷乱不停的邻居,都歇了声。
年三十,欢声笑语不断。
在这个年节里,唯一感觉不到年味儿和快乐的,是麦穗。
自月前她收到纪瑄的一封书信,道自己很好,不要挂念,也不需要再送东西过来之后,她就彻底失去了他的消息。
人听说,这邺朝的年节,就是太监宫人也有半日的休息时候,于是托师傅帮忙,让陈海又给他递了信,叫他出来,跟她一块过年。
可是时间过去一日又一日,她始终没有得到一点回复。
他是真的……让她别联系他,然后自己也不联系她了吗?
桌上早就做好的年夜饭凉了又热,凉了又热,最后麻子李看不下去,一拍桌子道:“莫等了,吃饭!”
麦穗心里失落,可清楚他已经是在迁就她了,自己不能说什么,于是只得应下。
“好,我再去将菜热热,咱们就吃罢,不等了。”
麦穗回院子,将凉了的饭菜端进厨房。
“请问此处是麻子李,李师傅家吗?”
在她炒着最后一个菜的时候,门外头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
“请问此处是麻子李,李师傅家吗?”他又问了一遍。
“是!”
麦穗比麻子李早一步答出声,人放下勺子跑了出去,就见纪瑄站在门外。
十五六岁的少年俨然长成,长身玉立站在那里,姣好的容貌气度就是身上仅仅穿着简单的粗布麻衫也掩盖不住。
如若不提,断然不会有人知道他是……
“我以为你不会来了。”
麦穗红着眼,声音带上了哽咽。
“怎么会呢,宫中有些事,耽搁了。”
宁妃不放人,他是做了好一番牺牲才得以出来的,不过这些事,她没必要知道。
“嗯,我知道了。”
麦穗拉着他进屋,招呼着他坐下,跟人介绍:“这位是我师傅,江湖人称麻子李,是这京城最好的刀子匠,跟安乐堂那位大监,是故人,上次就是他们帮忙所以我才得以偷溜进去的……”
说到这儿麦穗意识到不太对,立马止了声,小心翼翼的观察纪瑄的反应。
还好。
他并没有什么不高兴,觉得冒犯的地方。
果然。
人的本性便是如此。
没什么脾气的人,换了个身份也不会有。
麻子李搭着一条腿坐在凳子上,松松垮垮坐没坐相,没好气的说:“菜要糊了!”
“哦哦哦!”
麦穗这才想起来自己回锅炒的菜还在,火都没有退。
她尴尬笑笑,“师傅等等,很快的,放心,不会有问题。”
“我来帮你。”
纪瑄跟麻子李招呼过,跟着她进了厨房帮忙,麦穗也没跟他客气,指挥起来。
“你先将这个肉汤端出去,然后回来拿这个酱肘子。”
“好。”
纪瑄伸手去拿,刚出锅,被烫了一手,从掌心到脸都发红,麦穗大笑,“我忘记提醒你了,小心点烫啊,刚出来的。”
“是我太不小心了。”
麦穗指了指旁边,道:“那有帕子,你用它拿吧。”
“好。”
纪瑄端着菜进出来去,麦穗在里头忙活着,收拾灶台,麻子李在堂屋等,很是专注,不知道在想什么。
……
席上。
麦穗第一杯酒敬了麻子李,“感谢师傅收留我,传授我技艺。”
第二杯酒,“感谢师傅愿意帮忙,还愿意让我叫人来一起吃饭。”
第三杯酒,敬了纪瑄。
“感谢你,当时听进去了我的话。”
两人对视一眼,皆在对方的眼中见到松了一口气的情绪。
这一顿年夜饭是经历家破人亡之后的第一次温馨团聚,谁都默契的没有提过去的事。
吃过饭后,天已经黑透了,街上到处是烟花爆竹声,十分的热闹,今日会有庙会,城中彻夜狂欢,城门都不下钥。
宫门也是近寅时三刻才关。
他们有大半日的时间相处。
麦穗问过师傅麻子李后,带纪瑄上了街。
“这京城还是很好玩的纪瑄。”她拉着他的手,穿过重重人群,“你跟紧我一些,别到时候走散了。”
纪瑄看着两人交握的手,掌心传来阵阵热量,蔓延全身,心也跟着跳动快了几分,忘记了走路。
麦穗突然感觉拉不动,回头看就见他跟站桩似的在那里。
“怎么了?”
“没事。”
纪瑄收回目光,道:“继续走罢。”
两个人穿过热闹的街,走过绒花铺子,看过热闹的百戏,还路过美轮美奂的灯会摊子,人正在进行猜灯谜的活动,奖品是一盏特别美的荷花灯。
这种非遗技艺,也只有在这时代才能见。
“纪瑄,我想要那个花灯。”
“好。”
麦穗还想说可是灯谜好像很难,反正她没有猜出来,但纪瑄已经先一步开口答应下来,带着她走进到热闹喧嚣中。
“是恋字。”
“是恋字。”
两道声音几乎异口同声从人群中响起,一个穿着锦衣华衫,气度翩然的男人走出来,“丝言有心,是恋字。”
“是你啊。”
男人熟络的打招呼,麦穗看向纪瑄,“怎么,是你朋友吗?”
纪瑄不知如何作答,无人认识的地方,他尚可以再欺骗自己,忽略掉那些残缺,可是当一个认识你的人走出来,他是天潢贵胄,是完整的,亦是那般的卓然亮眼。
那一份亮眼,灼伤了他。
“你怎么了,手怎么这么冷啊?”
“算了,那我不要花灯了,我们回去吧。”
麦穗拽着他的手,跟眼前的人点了下头,“抱歉,我们还有事,先走了,这个花灯你喜欢的话,就拿着罢。”
她拉着纪瑄冲破人群离开,却是不多时,那人追了上来。
“方才是这位兄弟先出声的,这个花灯,该属于你们。”
男人将花灯交到她手里。
确实纪瑄比他快一点点,她在他身边,能清楚的听到辨别出来,可她看纪瑄的模样,似乎不太想见到这个人,跟他产生什么关联,便是又将花灯推了回去。
“不用了,适才人群嘈杂,也分不清谁先谁后,所以此时也不必分得那般清楚,谁拿都一样。”
她说完拉着纪瑄走,待走远去,纪瑄冰冷的手才堪堪回过些热度。
可他没说缘由为何,麦穗也没多问,她找了个新事儿来冲淡这次意外碰撞的影响。
两人去看了马戏团的表演,又买了两个鬼面具,她给人戴上。
“你低些身子,我够不着。”她拍了拍他的肩说。
纪瑄很听话,半蹲下来,任她将鬼面具戴上,戴完麦穗自己也给系上,两张鬼面相对,视角交汇在一块,麦穗一下子就笑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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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哈哈哈哈,这样就没人认识我们了。”
纪瑄怔忪住,“你……”
“我不知道他是谁,但是我想或许是你认识的,也许比你地位高出很多,不过这都没有关系呀纪瑄,别人是别人,你是你,我是我,我们跟别人不一样,但也不需要为此去纠结什么。”
麦穗道:“小时候我们村子里头的人总骂我是煞星,害死阿娘的煞星,我也很不开心,甚至为此症结,还几次三番差点没了命呢,可是我阿爹告诉我,不需要去听别人说什么,他们不能代我们活着,亦不能代表我们的感受,所以我们自己活自己的,不用在意他人的想法看法。”
麦穗抓着他的手,细长但终日干活,有些粗糙的指腹摩挲着他的手背。
“你很好,不用去在意任何人的目光,我……”
麦穗想说自己很认真的考虑过之前说的事,她还是愿意,他们可以在一起,相互依赖取暖,她不在意他现在变成什么样。
可话未说完,马戏团的一个喷火过来,打断了她的话,接着人群之中响起一阵混乱的躁动,各种声音在麦穗耳边充斥,人影在眼前来去,她有些恍惚,待再回过神时候,发现自己和纪瑄的手不知道什么时候解开了。
方才还在她眼前的纪瑄消失在了人群中。
“纪瑄?”
街上人头攒动,喧嚣热闹不绝,麦穗一边走一边喊,绕了好几条街,可始终不见熟悉人的身影。
她有些懊悔为何自己一定要出来了,其实待在家中,说说话,分明也是不错。
他入京就进了大牢,不是在牢狱便是在宫禁,都未曾走过这京城的路,人生地不熟的,该不会碰上什么人贩子之类的吧?
这么想,麦穗心猛然提了起来。
如若如此,便是她的罪过了。
……
社火表演到兴处,围观的人激动的嚎叫起来,身体也不受控,动来动去,挣扎之间,麦穗松开了他的手,再回过神就不见了身影。
纪瑄也在找人,可年节人实在过多,一眼望过去,尽是人头,呼唤的声音也被喧闹所取代,他寻了好半日,实在寻不到,只得暂时停下来,想人尽可能的去处。
麦穗喜欢热闹。
两个人过来之前,她还说要玩到子夜时分,上悦樊楼观景。
对了!
悦樊楼!
脑中乍然清明不少。
纪瑄并不熟悉京城的布局,不过他一向方向感好,人寻了一个路人问了悦樊楼的地址,便匆匆忙忙往那边赶。
他希望,或许能在那里,有运气碰上人。
更希望,莫要出什么事。
……
麦穗在悦樊楼见到了纪瑄,他站在栏杆前,身后是绚烂瑰丽的烟花,身边空无一人,身影无比的落寞萧条。
“呼!”
麦穗深呼吸一口气,走过去,站到他身边,“吓死我了纪瑄,我差点以为自己把你搞丢了。”
男人转过身来,看着她,没说话。
“你怎么还带着这面具呀?”
她伸手过去摘,“这里没其他人,可以摘下来了。”
人抬手拒绝。
麦穗的手被打掉,动作来得该快,猝不及防,疼得她直咧咧嘴,不由闷哼出声。
随着她闷哼的声音跟着一块掉下来的是一只镯子。
低头看去,是她当日给人的如意镯,她来京一路上,没事就看着它发呆,戴了很久,对它十分熟悉。
“你还随身带着呀。”
她以为他会在必要的时候换了它,因为如果是她,她肯定会这么做的。
新到一个环境下,身上有点东西换银钱,打好关系,日子也会好过一些。
不过纪瑄到底与她不一样,没这么做也正常,更要紧的,他竟然随身带着……
所以,或许……那些话,可以不是玩笑。
他对她,应该也有点不一样。
这么想,麦穗胆子大了很多,她走过去,将镯子捡起来,重新交到人手里,然后撑着栏杆说:“纪瑄,以后每年,我们都一起过年罢。”
她这是隐晦提出来在一起的意思。
不过人不知是没听出来还是怎么样,并没有答她的话。
麦穗也不逼他。
“太突然被吓到了吧?哈哈哈,你还是胆子这么小,没事,你不必着急回答我,你可以回去好好想一想,等你什么时候想通了,来信告诉我就可以了。”
麦穗凑到人身前,踮起脚尖,在他的面具上,唇口的位置亲了一下,抚着他的脸,很认真的说:“不过,我不希望被拒绝哦。”
10. 沉默
“我怎么说也是个女孩子,如果你拒绝的话,那我会很没有面子。”
或许是在这边太久了的缘故,她已经开始习惯这具年轻稚嫩的身体,有时候说话,都会带着属于这个年纪该有的孩子气和天真。
少女的声音在风中游荡,随之一块升起的,还有无数祝祷的孔明灯。
麦穗看向天际的孔明灯,拉过纪瑄的手,“我们去放灯罢。”
……
卖灯的摊子上往来人很多,这次麦穗吸取了刚刚的教训,牵得尤为紧。
“人太多了,你抓紧我的手,别放开哈。”
她一边说一边拉着他往前挤,终于越过人群,来到摊位前。
麦穗扫了一眼摊位上五花八门的灯,选了最朴素的那一个。
不过纪瑄视线落在了那个画了芙蓉花色的灯上。
“你喜欢那个?”
麦穗看着那个灯,有点心疼口袋的钱,十文钱一个。
说来不算贵,可她每月只有二钱银子,还因为上次生病的事被抵扣掉换医药费了,也就是过年,师傅发善心给她拿了一点,刚刚买了两个面具,所剩无多,再买这个的话……
她想说我们没有钱,下次再买,可是瞧他好像真的很喜欢的样子,想想这是今年唯一比较松闲自在的时刻,而且他入了宫,再想出来不知何时,便道算了。
麦穗放下手上那个无花色的灯,去将芙蓉灯捡起来,付了账。
她借了纸笔,走到一旁两人写祝词。
“你来罢,你字写得好,书也读得多,写出来会好看一点。”
纪瑄没有接,将笔在她手中握紧。
“你想让我自己写?”
“嗯。”他点头。
“好吧。”
麦穗道:“反正都一样,我的字也算是你教的嘛,虽然比你差些,但也还能看。”
她在纸面上洋洋洒洒的写了好长一段,起首愿彼此安宁,到最后是……想回家。
这是她一直以来的愿想,从来没变过,哪怕很多时候,她会刻意去遗忘,只是这一回多了一点,想带纪瑄一起回家。
可似乎事情并不那么如人意,孔明灯升至半空,便掉了下来,垂直的落下,落到河里,被水冲走了。
“没事。”
麦穗强挤出了一抹笑,“是灯的问题,下次再放一个就好了。”
她不是个太迷信的人,可这么番情况下,就他们的灯落了水,她还是心里有几分的不自在。
“不过是个愿想,只要我们好好的就行。”
麦穗不想再这里了,拉着人离开,两个人再一次没入人群。
这一次他们什么都没做,只是静静的走着,感受这京城的年节氛围,直到子夜来临。
绚烂的烟火宣示着这一日结束。
“时间过得可真是快啊。”
麦穗由不得感慨,“这一年又一年的,每日劳劳碌碌,也便只有此时能够消停休息一会儿,可是好像未尽兴便又一天过去了。”
纪瑄站在她旁边,不言不语,麦穗抬头,便见那鬼怪的面具下凌厉的下颚线,夜里灯光昏黄,将它衬得更加明显。
麦穗道:“纪瑄,我才发现,原来你的侧脸轮廓这么清晰哎,跟那种美术馆的雕像一样。”
“嗯?”
他似乎不太理解她说的,闷闷的应了一声,语气狐疑不解。
麦穗:“……”
“就是画,跟画里的人才有的轮廓差不多。”她解释。
人闻言抚了一下她所说的地方,但是又没有了话,这让麦穗不由有些多想,她问道:“纪瑄,你是不是在怪我,我刚才不小心把你弄丢了。”
除了这个原因,她想不到有什么理由可以让他一直不开口,过去的纪瑄不是这样的,她在他那里可以没有太多身份的束缚,她说什么,人也都有回应,不会让她一个人像演独角戏似的。
可从他们再见面的时候,他似乎就表现得很冷淡,不说话,还对她动了手。
麦穗想到她去摘人面具的时候,他动手的那一下,十分的有力量,她甚至感觉此时被打到的手腕部分还隐隐有些发疼。
哦。
还有一点可能……
“你该不会不是纪瑄吧?”
话出口,麦穗能感觉到面具后的人陡然怔了下。
“说笑的。”
她拍了一下人的肩膀,“别认真。”
一样的衣服,一样的打扮,一样的身形,就是她送出去的那一只如意镯,都在他的手上,人随身带着。
他怎么可能不是纪瑄呢?
“是不是因为我刚刚……”
“其实那个,我就说说,如果你真的在意的话,没关系,反正我们都还小嘛是不是,都还小,早恋也是不对的。”
她重新将话题扯开,“不讲这个了,我送你回宫罢。”
宫门是寅时才关,距离现在还有快两个时辰,他们还有时间相处,可是这宫中万般由不得人,还是早些回去,还能歇一歇,翌日也好当差事。
麦穗跟纪瑄一路往皇城走,越近皇城,人便越发少了起来,周遭喧闹消失,只剩下寒冬入夜的冷寂,对周围的一切,体感也更加清晰起来。
她总感觉背后阴凉阴凉的,似有双眼睛在盯着他们。
听说皇城这冤魂多,保不准是过年他们也出来透风了……
“走快些罢。”
麦穗步子拔快往北门走,纪瑄却往了正门方向,她赶忙把人拉回来,“你走错了。”
她跟纪瑄交代,“以后我不在,你可不能这么粗心大意的了,那边是给那些王公贵族,士族大夫走的,不能僭越,不然小心脑袋不保哦。”
麦穗当他是还没从过往的身份转换过来,跟他讲着作为他们这种无权无势的人处世之道,“能苟着就苟,活着比什么都重要,莫要为了一时的骨气,白白丧命。”
“纪瑄,我知道这话难听,可既然事情已经这般,那活着就要好好活,你跟我说过的,今天我也同样还于你,我们……”
她抓紧他的手,在那粗糙的手背上摩挲了一下,很认真严肃的说:“我们都要好好活着,以后每年,一起过年,不失不忘。”
……
看着人走进那道宫门,麦穗折返回东胡同巷子,一路上还是感觉那道跟随的影子散不去。
她脚步加快,影子也是紧紧跟随,不觉加快。
麦穗自问活了两世也没做过什么亏心事,顶多不过是过去私藏点小零食,到这头偶尔跟人打打架而已,但也是别人挑衅在先,说坏一点的,那便是自己不小心弄坏了纪瑄的手工模型,又恢复不了,便骗他说其实本来就是这样的,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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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了他就信了没追究她的责任,反怪自身懈怠,罚自己少吃了一餐饭。
这点事儿,也不至于叫她被缠上罢?
谁这么搞她?
麦穗拔过头上的簪子作武器,转身回头。
“是你啊。”
来不及躲藏的人站在身后不远处,二人碰了个正着,他没戴面具,麦穗第一眼就让认出了人。
“你吓死我了,我还以为……”
是鬼呢。
人在高度紧绷或伤心的状态下是无瑕顾及这些恐惧情绪的,所以当日在菜市口,在破庙,她面对纪家三十六口人的尸体,都还能淡然处理,可当下刨除这些特殊条件的环境后,她还是会有一点恐慌害怕。
“太晚了,你一个人回去不安全,我送送你。”纪瑄说。
“那刚才你为什么不说?”
麦穗脱口而出,两人霎时僵在那里,“纪瑄,你……”
暮夜之下,人影朦胧,麦穗忽然有些恍惚,心里乍然有个可怕的想法产生,可很快纪瑄打破了她的疑虑。
“才反应过来。”
“噗!”
“叫你一天到晚只会盯着你那些房子,盯着你的书,好了吧反应这么慢。”
纪瑄只是笑笑不反驳,麦穗拍了拍他,示意人蹲下来。
“怎么?”
“我走累了,不想走了,你背我。”
“噗!”
纪瑄一下子笑了出来,“好。”
他蹲下,麦穗扑上去跳到他背上,常年累月做那些工艺的人,手好看,但是也粗糙,会留有茧子,背脊也宽厚有力,衣服上淡淡的皂角香,让人很安心。
“我还是喜欢你这样纪瑄,刚才你一直不说话,我没有说,其实我心里挺害怕的,我会胡思乱想,是不是我说错了什么做错了什么,所以你才会突然间转变态度,不理我,是现在不理,还是往后都这样,可这宫墙隔得那么厚,你说万一你不理,我就真的没办法了。”
“我只有你了。”
她再一次说出这句话。
纪瑄沉默着,步子迈开,一点点往前走,街灯闪烁,照映着两人的身影。
不知道过去多久,才听人开口,他唤了她的名字:“穗穗。”
“嗯,怎么了?”
她应答,他又沉默了下去。
“你有话想跟我说?”麦穗问。
“嗯。”
“那你别说了。”
这么纠结迟疑不敢开口的,定然不会是什么太好听的话。
“我不爱听。”
麦穗道:“今天过年呢,别说那些不开心扫兴的话。”
黑暗中溢出一声低沉的笑声,夹杂着这凄冷的夜风,跟着一块刮到她耳边。
他很听话,没有再说,两人回到东街胡同巷子口,纪瑄将她放下来。
“那我……进去了?”
麦穗指了指里边挂着红灯笼的门当说。
“嗯,进去吧。”
麦穗往里走,不过走了没两步又跑了回来,她抱住纪瑄,道:“不管你刚才想的是什么,都别去想了,如今纪家就剩你和我了,我们都要好好的,要一起挨过这最低谷的时分,知道吗?”
“好。”
纪瑄想,或许他还算是个正常的普通人,会眷恋这一点来自黑暗中的温暖。
11. 祝愿
“还有……”
“嗯?”
麦穗松开他,伸出手,理气直壮的说:“压胜钱呢!”
还好他找过来了,不然她都给忘了。
人不言不语的时候,她真挺害怕的,都没想起来这一茬。
“看你这表情,该不会没有吧?”
麦穗哀呼,“呜呜,好了压胜钱都没有,今年要走坏运咯,这一年我要有点什么不好的事就怪你。”
纪瑄笑得无奈,揉了揉她的脑袋,从衣里拿出一沓挺厚的红纸封。
“呐,压胜钱。”
他说着在人接过去后,又掏出了一个小物件儿,是一颗珠子。
“这是用梨木碎料做的转运珠,保你今年一年都平平安安,健康顺遂,这下要生坏事不能怪我了吧?”
“嘿嘿。”
麦穗满意的笑,收了东西。
纪瑄伸出手,问:“那我的呢?”
“这个……”
麦穗将手伸到随身带的小布包里,里边有个方方正正的红纸封,不过……
薄得几乎只能摸到红纸。
“等我明年挣了大钱再给你罢。”她商量着说,但纪瑄没给她这个面子。
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麦穗犹犹豫豫的将红封拿出来。
纪瑄接过去。
“今年少一点,明年我挣了大钱,给你封个大的!”
“我保证!”她竖起两根手指发誓。
纪瑄手轻轻地摩挲着那个红纸封,喉头滚动,呼吸发沉,人颤着手,主动将她揽入怀里,脑袋压在她肩头,低哑的嗓子沉沉说道:“穗穗,一定要平安啊,好好的。”
“我当然会好好的了,你讲这什么话!”
麦穗语调拔高,颇有些不虞意,她不是故意找茬,只是不知为何,这句话让她感到莫名的心慌,好像某种消失前的告别一样。
她不喜欢这样。
人手绕过去,大着胆子环上他的腰,道:“我会好好的,你也是,明年……我们依然要一块过年,记住了吧。”
她提醒:“刚才我跟你讲了,你没否认的。”
也没答应。
不过不重要。
她在他面前,一向会耍赖的,他应该习惯了。
“嗯。”
缄默过后,他应了这一句。
气氛这才缓和些,又恢复了方才较为轻松的时候。
纪瑄的压胜钱钱太大了,大到她怀疑人将自己近两个月的工钱都给她做压胜钱了,对比于她那只有一个铜板,完全不够看。
她将一部分退回去给他,不过纪瑄说送出去的压胜钱是不能退的,否则会不吉利,坚持不收,她也拗不过。
这叫麦穗想起在纪家过年时候来。
夫人和姨娘会给府上每个人都准备压胜钱,不过大人的,他们通常叫利钱,是工钱之外再给的好处。
麦穗是纪家仆从里头年纪最小的一个,又是纪瑄的侍读,占尽了优势,虽然来得晚,不过夫人给的压胜钱却是最多的,和纪瑄的一样多。
当时她不好意思,想退,夫人亦是这般说。
“送出去的呀,再收回就不吉利了。”
她揉了揉她的脑袋,道:“又长一岁了,新的一岁,我们穗穗收了压胜钱,可一定要好好的,霉运邪祟全部远离她。”
如果知道会是现在这样,她一定将所有的压胜钱全部给夫人,让所有不好的都远离他们纪家。
……
麦穗站在门口,瞧着纪瑄的身影彻底消失在巷子,这才进屋,麻子李还没睡,坐在院子里,一口又一口的吸着他的旱烟,旁边是纪瑄带过来的糕点,他喜欢的何记藕粉糕,不过没拆封,底下还有一个小炭盆,炭快烧尽了,只瞧着星点的亮光,多的是厚厚一层白灰,风一吹还四处扬起来。
“师傅。”
“怎么还没睡?”
麦穗走过去,拿过一旁的铁钳子拨弄着炭火,将烧尽的余灰弄掉,露出里边的火星子,又添了两块黑炭。
麻子李没答她的话,只是抽着烟。
烟雾缭绕,熏得她眼睛有些难受,人不由皱了皱眉。
“师傅你怎么了?”
素日他很少抽烟的,他说这东西不健康,会影响他下手的判断。
“你是不是怪我自作主张……将纪瑄请过来?”麦穗小心翼翼的问。
她算不得自作主张,她提前问了他,麻子李说:“人家在宫里,年节正是最忙的时候嘞,你要是能请过来,那随你。”
大概他没想过纪瑄会真的来罢。
其实麦穗心里想他来,实际上也不抱太多期望,可他从来没让她失望过。
风呼呼的吹着,将她的脸冻得通红,人搓着手,将身体倾向炭盆些,试探说:“不管是为何,要不我们进去说罢,这外边好冷啊。”
麻子李低哼了一声,终于说话了。
“这会儿知道冷了,出去这么久没记得你冷。”
“嘿嘿。”
麦穗笑:“街上热闹,玩开心就忘了,你真应该跟我们一道去的,今儿个人好多,玩的也多,我们还差点走散了呢。。”
她话锋一转,道:“不过我也没忘了你。”
麦穗从她带的小包里拿出两块甜糕,“街上有人在散糖果,我给你留了两块,还算够意思罢?”
麻子李瞧着那糖无语的笑了下,道:“就知道拿糖糊弄劳资。”
“可师傅你爱吃呀。”麦穗说。
她和麻子李的初识,便是因为这糖糕。
不过不是偶然,而是她有心为之。
她知晓纪瑄被判了宫刑后便开始四处奔波想法子见人,通过天香楼的伙计知道他在宫禁有关系,还正好是负责净身房这边的,便探他喜好,用衣服换下的银子,买了两包糖糕过来找他。
事情比她想象的顺利,人吃了东西,道:“既然我吃了你的糕,便帮你这一回。”
麦穗这才如愿进入宫禁,在安乐堂和纪瑄见上一面。
当时她艰难做出的决定,最后被拒绝,到如今……什么都无可挽回了。
麻子李放下烟斗,从她手上拿过糖去,拨开糖纸,将糖放进口中,嘟哝道:“算你还有点良心。”
“有呢有呢。”
麦穗憨憨的笑,将人拉起来,半推攘着进屋,又出来拿糖糕和炭盆,结束关上门,这才坐下来。
“终于是暖和多了。”
麦穗将手放在炭盆上烤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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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红的十指一点点恢复正常模样,麻子李在一旁看着人许久,开口问:“你可想好了?”
“想好什么?”
麦穗脱口而出,但旋即反应过来他的意思,道:“嗯,想好了,你莫要劝我,劝了我也不会听的。”
纪瑄变成什么样,她不在乎,对于她来说,只要他活着,他就一直是那个待她宽厚温和的小少爷。
她愿意跟他在一起。
不论是以侍读或者其它身份,哪怕最后也许他会拒绝她……也无所谓。
麻子李沉默了良久,道:“你确实是个重情义的人儿,比其他的那些,强多了。”
麦穗怔住,她该开心的,他在夸她,可是她却从这话中听出了一丝不寻常的意味。
“师傅,纪家的事,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没有。”
麻子李摆手否认,“我一个整天就给人净身的刀子匠,除了会动这个刀,出这个门会什么呀,怎么知道外边的事儿!”
“是吗?”
麦穗从炭盆上离开,走过去凑近他,直勾勾的盯着人看,麻子李被盯得心里发毛,他推开她。
“你这丫头,怎不知羞的!”
“这大半夜不去睡觉,跟老头子在这里闲扯,还搞这种,小心有人乱说话!”
他不愿意说,起来将门打开,将她推了出去,麦穗再怎么拍门也不开,还熄了灯。
她无奈,也只能回屋。
……
麦穗不喜欢冬天,天一冷,人的困境就无法躲藏,她跟阿爹在一块生活的时候是,如今这会儿也是。
她换了个地方,不在货屋住了,麻子李给了她一间单独的小屋,就几平米,不宽敞,但到底是个私人空间,他还给她打了一张床,住得舒服呢,可是天太冷了,这被子藏不住热量,裹着那件大棉袍也还是冷,麻子李允许她烧一些炭,用于冬日取暖,可这炭很是珍贵,他这些是夏天时候趁着便宜囤的,不过普通黑炭,但近十五文钱一秤,千斤就大四五两银,这千斤听着多,可这炭烧了之后,重量浓度密集,其实也没多少,厨房一个小角就堆满了。
他这一行特殊,在每接下一单后,须得处理好人家的东西,夏日炎炎倒好,处理了在院子里晾晾就行,碰上不好的时节,就需要这些东西来做保温晾干处理,故而啊,每一点炭都很珍贵,麻子李自己都舍不得多用,她也不敢烧着一整夜那么奢侈。
就是零星的火点烧着,勉强有些热量罢,多靠自身挨过去的。
好在这个冬天……终于是要结束了。
……
除夕夜后,麦穗便再没见过纪瑄,也很少有他的消息,只有偶尔陈海过来时提到几句不明晰的话,大抵知晓他状况。
人读书识字,又会一点工匠的手艺,日前有使团前来朝贺,出了个难题,无人能解,在朝堂后宫上下征人破题,纪瑄脱颖而出,被关注到,天子便将他调离了宁妃宫里,到御用监当值,做个秉笔太监,负责造办记录一些文书之类的。
官职也不算太高,待遇也只有一两银子一个月罢,不过相比于在宁妃宫里做个三等宫人,整日被磋磨着,已然算好很多了。
他们……都在慢慢的变好,这个冬天,大抵真的要过去了。
12. 早春
早春三月,冰河解冻,叶露绿芽,放眼望去,是一片盎然春色。
在这一片春意中,铺子里迎来了第一位客人。
是个七八岁的小子。
干干瘦瘦的,乳牙刚掉了几颗,还没长出来呢,说话都漏风,胆子也小,一直战战兢兢的躲在家长身后,问:“阿爹,我可不可以不……”
男人打他,道:“之前跟你怎么说的,你阿娘的医药费不想要了!”
小孩哭哭唧唧,不过没有获得一丝心疼,大人依旧态度坚决,叫他们赶紧操盘动手。
不是纪瑄这种获罪入宫的,正常选进去,一般会有五十两银子的好处费,很多穷户人家都会为了这五十两银,牺牲一两个孩子,这也便是这里为何生意不绝的缘由。
“真有那么多吗?”麦穗边准备着工具边问。
麻子李哼笑一声:“你说呢?”
“我不太信。”她说。
麻子李道:“还不算傻。”
没有,但具体一个什么情况,他便不愿意多说了。
……
麦穗整理好,唤小孩进来,按照流程将那一纸生死契书让他按下手印。
小孩拽着她的手臂,一直在抖。
“哥哥,我害怕。”
哽咽的声音里还带着些稚气未脱,麦穗瞧向他惊恐的眼神,不觉想到了纪瑄。
当日……他也会这样吗?
那他该去抓住谁的手呢?
麦穗忽然不知道该如何去安慰他,只是扶着他躺下,道:“没事的,很快的,哥哥在这里,你怕的话,就一直抓着我的手好了。”
“可以吗?”
“可以的。”
她给人脱干净,只用一张黄棉布盖着身子,绑好他的手脚,便主动去抓住他的手。
“别怕,很快就过去了。”
人没有应,躺在那里麻木的看着天花板,眼泪从眼角滑了出来。
过了有须臾,他说:“哥哥,你说我是不是拿到五十两银子,我娘的病就好了?”
“我娘其实不是病的,是被我阿爹打的,他欠了很多的钱,卖了姐姐,钱不够,又卖了妹妹,母亲不肯,就闹,他就动了手,那天,家里头都是血,我好害怕,可阿爹他头都没有回,抱着妹妹就走了,任凭我们怎么哭喊都不理会。”
“我……我其实也不是害怕,就是我担心,阿爹又拿钱去赌了。”
麦穗无语凝噎。
这世间,并非所有人都算得上父母,有些父母,比于陌生人对孩子还要坏上许多,然而总是会被世俗原谅。
毕竟……天下无不是的父母。
真是一个诡论命题!
圣贤尚算不得全无过错的时候,何况是父母呢?怎他们就说什么都是对的,对孩子做什么也都是应当的,不论多大的过错,一句:“他们毕竟是你的亲爹娘”就轻轻地揭过去了。
它不是对的,却流传上千年,无数个孩子被挟锢住了一生。
“哥哥,我求你件事儿好不好,我入了宫,或者我死在这儿了,你帮我去看看我阿娘行不行?”
他说着自己也觉得不好意思了,又道:“有点为难人了是吧,没关系的……”
“可以。”
麦穗答应,人喜笑颜开,眼角的泪水更多了。
“那我就放心了,我家住在城郊东三道……”
……
一刻钟的时间。
麦穗将那还没长开的“小根儿”擦洗干净,用纸包好,放到石灰盒子里,封上,再用红纸写上两个字:“三柱”,然后拿出去,放于梁上挂着,等待阴干。
一个男人的一生,结束了。
小孩没有哭,只是呆着在那里,不知在想什么。
按道理他可以在这儿歇上再一刻钟的时间,缓一下,缓过劲儿来再离开,不过外边的人着急,方见她出来,便进去,扯着孩子走了。
麦穗处理好出来正和人碰了最后一面,他什么都没有说,只是眼含热泪的看着她,看得她心里也跟着发酸,一滴眼泪从眼角滑落下来。
麻子李咳了两声,叫她少些感伤,这种事情多着嘞,省点子力气,顾好自己就得了。
麦穗清楚他说得有理,而且她也确实除了伤感一下,做不了什么。
这世间苦难千万,是看不完的,多思伤己。
……
麦穗没想过再见那个小孩儿,去岁因为八皇子朱检的事,宫中人员消减不少,今夕开春,便又从民间择人,选了一批又一批,都是穷苦人家的孩子,她忙得脚不沾地,也抽不得空闲来去看看他和他母亲。
再见近四月份了。
院子里的槐树长了新叶,绿油油一片。
她刚收拾完东西出来就见小孩儿站在门口,人比她三月的时候见更加瘦了许多,稚嫩的脸庞上挂不住一点肉。
“哥哥,我明日就要入宫了。”
麦穗在这儿一直做男子打扮,他还小,看不出来,便一直这般称呼她。
“对不起。”
她有些愧疚,“我太忙了,过两日如果……”
“不用了。”
“什么?”
“阿娘死了,不用去了。”
麦穗:“……”
原来那日离开后,二人去官衙拿了赏钱,没有五十两,只有十两。
不过这十两银子,也未用到小孩儿母亲身上,男人拿了钱便进了赌坊,到今日未曾出来。
当天回去,小孩母亲接受不了这种典儿卖女的接连打击,便吞土自尽了。
人到家的时候,只有一具冰冷的尸体在那里。
丧事是邻居帮忙办的,办完他在家自己艰难的养了自己大半个月,如今身下的伤口开始愈合,便要入宫了,走之前,特意来告麦穗一声,免得她多走一趟。
听完前因后果的麦穗心头沉重,却不知该说些什么,她目光不动声色在人身上扫过后,道:“还没吃东西罢,我去给你弄点吃的。”
厨房剩下来中午的一些饭菜,麦穗将它热了给人送来,小孩吃得狼吞虎咽,眼泪叭叭的往里落。
“没事了,都过去了。”
她想了想,取下自己脖子上挂着的转运珠给他戴上。
“这是一个哥哥自己做给我的,他跟你一样,他也在宫里头,这个啊,叫转运珠,戴上呢,会给你带来好运,以前的那些都过去了,你还小,一切都才刚开始,别怕。”
“嗯。”
……
麦穗送完人入宫,在街上碰到了小孩的父亲。
他赌光了钱财,又欠了很多债,正被赌坊的人轰打出来。
按道理她不应该管的,这是别人家的事,她作为外人也说不得太多什么,可那小孩叫她想起了当日阿爹困苦无奈之际将她卖给了纪家做丫头的过去,也想起了去年秋日的纪瑄……
所以她趁乱过去,踹了好几脚,踹完不解恨,又拿过旁边的石头扔了过去,正中人后背,疼得人直咧咧骂人。
她这才解些恨意,心情好,步子也欢快许多,人蹦跳着转身回程。
……
赌坊二楼,一身玄衫,头配朱冠的男人正饮着茶,不过他的视线并没有在茶上,而是在楼下街市上,可打眼望去,街市除了看热闹的百姓,也便是自己赌坊的打手,一旁穿着黑色短打劲装的扈从不解问:“四爷在瞧什么?”
朱厌道:“瞧着了一个有趣的小玩意儿。”
扈从跟着他的视线往下瞧,只一头雾水,“恕小人愚钝!”
“无妨。”
朱厌摆了摆手,继续吃茶,漫不经心的问:“这个赵三欠了多少?”
扈从回话:“穷鬼一个,没多少,不过他主子,杜家那幼子杜云生那头多,所以看在他的份上,赌坊数日也让赵三赊账了。”
“嗯,做得很好。”
他吩咐:“继续,我要杜家的人知道他们满门忠烈却出了这么个玩意儿……”
人话未说尽,可那笑容里的寒意叫人不觉有些毛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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悚然。
……
宫禁内。
纪瑄正在记录御用监近半年的造办文书,秦虞从外间走进来。
他四处打量着,感叹道:“儜奴,还是你好啊,读书识字,人聪明,宁妃娘娘再针对你也没法子,到了这儿可比在漪澜殿体面多了。”
“你要是想学的话,不介意就有空过来,我可以教你。”
“算了算了。”秦虞摆手拒绝,“你知道的,我就不是那个读书的料子,看见那字就发昏,我啊,就爱点吃的。”
他凑过来,坐到纪瑄身边,嘿嘿的笑道:“上回你给我拿那酱菜要吃完啦,我想问问,你还有吗?”
秦虞也颇有些不好意思,人挠了挠头,“我已经尽量省着点吃了,陈泉他们要我都护着没给,但是……你晓得的……”
纪瑄无奈,“没有了。”
他上回是厚着脸皮跟麦穗拿,自己都不好意思,只是答应过的,除夕那日他还给弄忘了,也算是个弥补,这才开的口。
麦穗托陈海送进来不少,可这些都是人情,他不太想这样,让人为自己拖欠什么。
秦虞失望,但是也乐观,“没事,我就问问,没有就算了。”
他也不着急走,在一旁坐了下来,自己给自己个儿倒了一杯茶。
纪瑄不是个话多的人,两人也不交谈,就这么自己做自己的事儿。
难得不当值可以出来,秦虞才不想那么快回那里呢,太压抑了!
两人这么处了半日,秦虞漫不经心问:“你那个镯子,找着了吗?”
纪瑄摇头,“没有呢。”
秦虞道:“今儿个祁王殿下入宫看宁妃娘娘,你要不去看看?”
“嗯?”
纪瑄停下笔,转身抬头看他,秦虞被他的眼神弄得有点慌乱,下意识往后躲了躲,磕巴道:“我也不确定,只是陈泉那日喝多了,提了一嘴,说在祁王殿下那里,他知道,他就是看不惯你,所以故意不告诉你的。”
“……”
秦虞说:“其实想想也不可能,祁王殿下要你那破镯子做什么,他的王府里,那肯定要什么宝贝都有,犯不上,我瞧着啊,是陈泉那小子恶心人呢。”
话虽然是这么说,但到底是个线索,当日他一直就在找,为那镯子费的心思,自己这个同屋人最是清楚的,所以还是跟他提了一嘴。
纪瑄不说话,记忆不由飞到了除夕那一夜。
……
他最后还是去找了祁王朱厌,人特地在漪澜殿出来必经的凉亭等人。
“有事?”
纪瑄微微福身朝他拜了一礼,道:“日前承蒙殿下救助,一直未有机会道谢,今日听闻殿下入宫,特来谢恩。”
“不止吧?”
朱厌坐下来,让身边的人退至远处。
“殿下英明。”
纪瑄开门见山,道:“日前奴才丢了一只镯子,正巧是殿下碰着那日不见的,它对奴才十分重要,故想问一问,不知殿下可有瞧见?”
“瞧着了。”
朱厌没有半分掩饰,理所当然的说:“是本王拿走了。”
“那可否请殿下,还与奴才?”
“不可。”
纪瑄:“……”
他深凝一口气,将那不快意压下去,继续试图说服。
“那不过就是普通的镯子,比不得殿下府中珍宝。”
朱厌扣着手上的玉扳指,徐徐缓缓说道:“这物件儿是比不得,这人就说不准了。”
“我瞧过这送镯子的姑娘,颇为灵动意趣,甚得本王的心,本王还说过些时日,或可上门去求亲,纳其为妾。”
他抬头,看着纪瑄,眸中满是笑意。
“我查过她的底细,人曾经是你们家的丫头,如今在这京中无亲无故,暂居麻子李的铺子那儿,纪瑄,若这事儿可成,也算好事一桩才对。”
他眼神扫量了下人,视线落到身下,似笑非笑的说:“我想,你应该不会反对罢?”
13. 软肋
那眼神如同一把刀子在纪瑄身上凌迟,他的手暗暗捏紧衣袍,喉结滚动,凝神半晌,深呼吸一口气,抱拳拜礼,温声道:“殿下所查不假,确实如此,可有一点殿下或不清楚,麦穗表面上虽为纪家的仆从,实际上母亲是当她为女儿养的,如今父母双亲皆不在了,她的亲事,实论不上奴才做主。”
“哦,女儿啊?我还以为是你的童养媳呢,看除夕那日,你二人那般亲近,都叫人误会了。”
朱厌无所谓的说:“既是如此,那好办多了,当女儿养,便是你的姊妹,长兄如父,你代她做主,亦是一样的。”
纪瑄:“……”
他说着话锋一转,眼神变得犀利,从他身上移开,直勾勾的盯着纪瑄的眼睛,“还是说……你也跟他们一样,瞧不上本王,认为本王,配不得你这妹子?”
纪瑄未躲他的目光,迎着人的视线,跪下去,双手扶于身前,拜了一个大礼,姿态放得极低,可依然坚持己见,道:“还请殿下,许她婚嫁自由身。”
朱厌不答语,手一下又一下的敲着桌子。
春风拂柳,凉亭寂静无声,只于这一下又一下的敲动声响,在搅动着人的心弦。
不知过去多久,方听声止,朱厌从袖中取出如意镯,却并未给纪瑄,只是自己静静观赏着,漫不经心说:“纪瑄,你知道,将自己的软肋,轻易暴露于人前,通常会是什么下场吗?”
不等纪瑄答,人自顾自的说:“会被利用,或许还会……死无全尸。”
纪瑄坦然道:“纪家人无愧于心,无愧于民,无愧于天子,也无愧于祖宗,自不畏惧生死。”
朱厌轻笑出声,道:“你们纪家人,果然是有风骨,可惜了……你不知道,你们这些风骨,在吃人的朝堂后宫,并不值钱!”
他问:“纪瑄,你可曾怪过天子?”
纪瑄摇头,“奴才不敢怨。”
朱厌道:“是不敢,还是不想?”
纪瑄:“……”
怎么会不想呢?
他无数个夜里都在想,为何纪家会遭此一难,像麦穗说的,难不成八皇子的命是命,其他人的便不是了吗?
以前他从未思考过这个问题,奉信君为臣纲,可如若天子不仁……
朱厌观察着他的反应,会心一笑,将人扶起。
他道:“纪瑄,父皇他老了,陈安山也老了。”
人环视一圈这宫禁,说:“这宫里呀,需要换点新鲜的血液,那才有意思呢。”
纪瑄听明白了他的话中意,但他并不想参与到这些宫廷斗争之中,自古以来,参与者都没有什么好下场,尤其是他们这般身份的人,多不过是皇权争位的一颗棋子,狡兔死,走狗烹,便是站在那一方,最后都不会有好下场。
不说为麦穗一人之事,便是纪家的家训……亦不允许他如此做。
然而不等他拒绝,朱厌已经定了案。
“最近宫中新来了一批阉童,你也过去帮忙教养一下罢。”
说罢,朱厌起身,人晃了晃手上的镯子,道:“至于这个,看你的表现罢,本王先暂代你再保管一些时日。”
人离开。
不多时,有小太监过来报,道老祖宗请他过司礼监走一趟。
老祖宗名唤陈安山,是这司礼监掌印,更是这宫禁太监们的“天儿”。
人是天子侍读,从年少便跟着,成安帝对他尤为信任,连自己的尊号都不曾避讳,可想而知恩宠。
得他一句话,那是再小的蝼蚁,也能升天。
陈泉便是拜了他为干爹,才得以调到宁妃身边伺候,宫中人人都怕宁妃,唯独他不怕,因为他清楚自己背后什么人在做主。
他是个圆滑的老狐狸,想从纪瑄口中探祁王的消息,却并不直言,歪来绕去的,微以利诱。
纪瑄年岁不算大,可也不蠢,有问必答,但并未将祁王所说的合盘托出。
陈安山得不到自己想要的答案,脸色很是不高兴,“纪瑄,你要清楚,这宫内啊,到底是何人在做主,祁王殿下如今是得势,可他一县丞女之子,朝堂根基不稳,这宫内诡谲多变,谁能担保明日事?”
纪瑄立身于前,微微福身拜礼,道:“谢老祖宗提醒,纪瑄铭记于心。”
二人僵持大半日,太阳落下,整个皇城陷入黑暗之中,御用监掌印派人来寻,陈安山这才放人。
拉着他出来,道了一句:“你啊,就是个招惹是非的命。”
他警告纪瑄:“如今不是在宁妃的宫里头,你是有品阶的人,大小是个官儿,要清楚为谁做事,莫要自作主张。”
御用监掌印周靖,是杜皇后的人。
这宫中,绝对的主子是天子成安帝。
可在天子之下,还分着其它派系,分别以杜皇后和宁妃为主,表面和平,相安无事,实际暗潮汹涌。
朱厌是县丞女的儿子不假,可如今也算搭上了宁妃的线,两人名义上为母子,虽然这一年因为皇八子的事,二人多传不和,可宁妃再无其它子息,要保自己的地位,说不准何时就和好了。
纪瑄在御用监,却私自见了祁王,自是引来各方猜测的。
这宫中,藏不住什么秘密。
从他以罪臣之子身份入宫,被宁妃钦点过去伺候,或便已经入了局,想独善其身,早已经难了。
纪瑄因为朱厌的话,始终不得安眠,外头的麦穗亦是没睡着。
她一个人坐在院子里,望着天上的半轮弯月发呆。
不知为何,她心里总觉得很是不安,似乎有什么事要发生一般。
“大晚上的不睡觉,搁院子干嘛呢!”
麻子李不知道什么时候起来的,见着她在那儿,喊了一句。
麦穗没回头,扁扁嘴,回了一声:“知道了,就睡。”
但是也没动。
麻子李挪着步子走过来,在一旁的石凳上坐下,问:“还在想白日那事儿?”
“跟你说这种事见多了,有劳什子好想的!”
麻子李摆手,一点也不在意,道:“你啊,就是年纪小,还有空心疼别人呢,心疼他们不如多心疼下你自己!”
麦穗看着眼前的人,四五十的年纪,头发已经近乎全白了,嘴上说话不好听,可总是关心她的。
是个刀子嘴豆腐心的人。
“师傅,我感觉有点心慌。”
她说道:“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反正就是感觉很难受。”
麦穗很少跟麻子李提这些,他们之间,就是合作的搭档,她帮麻子李干活,将来如若有什么事,给他养老送终,但是不会涉及太深的东西,好像一个利益交换。
这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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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时间来,她一直是这么认为的,所以不会跟他讲太多的心里想法,这是头一回。
麻子李显然也不适从,有些怔忪住,半晌才乐呵道:“难受什么,劳资瞧着啊,是给你安排的活少了,等你累死累活的,倒床上就睡,劳资看还上哪儿难受去!”
麦穗也笑了。
她就知道!
“难得跟你说些心窝子的话,你瞧你这……”
“别!”
麻子李摆手拒绝,“别跟老头子讲这个,老头子可不负责你的心理问题,咱啊,跟之前一样,有活干活,有话说话,旁的多的别掺和,你搁外头也一样。”
人说道:“别人家对你哭两声就心里难受不行什么都答应,人家对你笑一下你就啥子都给人,动点脑子嘞,你凭啥子帮人,人家又凭啥子对你好,别一个劲儿的莽,到时候被人卖了还帮人数钱呢!”
“师傅,你是不是之前……也遭遇过很大的变故?”
“像纪家一样?”
麦穗突如其来的话叫麻子李再一次怔住。
“胡说八道什么呢!”
麻子李没好气的否认,起身离开,“你要乐意在这儿待着就待吧,反正耽误了明日的活计,你瞧劳资能不能饶了你!”
话音毕,“砰”的一声,门给关上了,灯也熄了,世界再一次陷入到昏暗寂静之中。
麦穗望着那个紧锁房门的屋子,忽然很是迷茫,如果她一辈子回不去呢?
是不是将来,她也会像麻子李这样……
以前麦穗从未想过自己想要什么样的人生,风华正茂,青春最好的年纪,一切都充满了可能性,也充满了趣味和挑战,她觉得不管做什么,总是让人感觉到希望的,可是现在……
日复一日的劳作,生活,日复一日的听着这些来自底层困顿不堪的声音,可却无能为力……
她不知道。
她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去活着?
麻木,痛苦,疲倦……
一股无力感忽然间再一次涌上心头。
_____
没来由的伤春悲秋半日,第二天太阳照样升起,还是得继续做事,继续过活。
她吃过早饭,照例的准备东西,麻子李忽然说道:“今儿个的单,你来做。”
“什么?”
麦穗不敢相信,“师傅,我……”
她想说自己不行。
虽然经过半年的训练,她已经能够平静的站在他身边帮忙,还能安抚那些客人,素日有空也有道具在练手,可是真正动手……
要知道,她可是连只鸡都没杀过的人啊,现在要她去杀……
“我觉得我还需要练一练。”
她声音小得几乎只有自己能听到,可麻子李这个年纪了还耳聪目明,听清了,没给她拒绝的机会。
“要么动手,要么滚出这里,选一个吧。”
“好吧。”
四月初一,麦穗亲自操刀,做了自己作为刀子匠的第一单生意。
过程不算愉快,好在结局是好的。
结束后,人躺在那里,她跑回屋子,看着自己满是血的羊脂手套发呆。
彼时。
纪瑄得祁王殿下御令,过内书堂教养新来的一批阉童。
宫禁中,一切也在悄然的发生着变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