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淤爱》 第1章 第 1 章 好友曾狗大婚,婚礼定在九月香港。 飞机落地,舱门打开,是九月香港特有的潮热。陈骞有点不自在地松了松领口,也许在北方的这些年,他早已习惯了干爽凛冽的秋日,忘记了这种似乎要被水汽无孔不入渗透的裹挟感。 香港还是太潮了,站在机场的行李转盘大厅,陈骞半眯着眼,脑子不合时宜地想。 他能清晰地感觉到一丝潮热的汗意,正试图穿透他来自北方的、干燥的皮肤。空气里弥漫着一种熟悉的、属于所有南方城市的集体气味——海风的咸腥、喷涌的热潮,与无数人潮带来的体温混杂在一起,织成一张无形而黏腻的网。 他盯着那循环转动的传送带,视线有点模糊,思绪却飘忽起来。 自己真正已经习惯了北方的干爽吗? 还是不过是一场长达数年的、小心翼翼的自我说服呢? 他厌恶的,真的是这缠人的湿度吗? 行李箱砰砰地不断从传送带上坠落,像一记记闷拳打在回忆的沙袋上。陈骞有点自嘲,他以为自己早已将灵魂晒得透彻甚至干枯,此刻却发现,南方的湿气早已浸入骨髓,成为一种隐秘的烙印,只需归来,便能轻易将他打回原形。 枯木回春。 一个念头如闪电般划过,令他几乎一个趔趄:他逃避的,或许是这片潮湿气候所滋养出的所有记忆。是在雨季里共撑的一把伞,在闷热夜晚并肩走过的操场,以及那个和天气一样,让他心头泛起潮热、却不敢直视的人。 传送带还在不知疲倦地循环转动,发出低沉的嗡鸣。陈骞的行李已经出来了,一个沉甸甸的墨色行李箱,像他此刻的心情。他却只是看着它从眼前滑过,没有伸手去取。 也许不该回来。 这个念头毫无预兆地窜出来,带着南方湿气特有的黏腻,缠住了他的思绪。 回来做什么呢?他近乎刻薄地问自己。是为了证明自己已经摆脱了潮湿的桎梏,终于能以一种全新的、干燥而冷静的姿态面对过往?可眼下,连皮肤都在抗议这无所不在的水汽,更别提那颗从听到伴郎名单后就开始不规则跳动的心脏。 曾狗的婚礼,自然是最好的,也是最无可指摘的理由。兄弟人生唯一一次(他希望是)的大事,他理应到场,举杯祝福。可剥开这层光鲜的外壳,底下涌动的是什么?他自己心里清楚。那是一种连对自己都不敢坦诚的、隐秘的期待,或者说,恐惧——恐惧与那个人的重逢。 在婚礼喧闹的背景里,他们勉强度过尴尬几分钟? 行李箱又一次转到他面前,这次,他仿佛下了决心,猛地伸手,一把将它从传送带上拽了下来。滑轮砸在地面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像是在他混乱的思绪里按下了一个短暂的暂停键。 他握着冰冷的拉杆,掌心传来一丝确定的凉意。 可是,如果不见呢? 像七年前一样,带着这份说不清道不明的怯懦逃去北方?这次逃离,会不会成为一个未来几十年里,夜深人静时反复咀嚼的遗憾?遗憾没有勇气去为青春画上一个哪怕并不圆满的句号?遗憾在曾狗最重要的一天,因为自己的懦弱而留下了一丝瑕疵? 他站在原地,感觉自己被割裂成了两半。一半是渴望安全的、想要立刻转身买票返程的理智;另一半,则是被往事与情感拉扯着的、蠢蠢欲动的心。 无数的画面在陈骞脑海里回放,最后停在了自己在听到伴郎名单后依然答应曾狗邀请的瞬间。也许从那一刻起,他就明了了回来的目的,做好了一切决定。 他深吸了一口气,拉着行李箱,迈开了脚步。 “所以,我们骞少爷的航班落地了没?可别在这关键时刻掉链子啊。” 问话的是“曾狗”,大名曾伟明,此次婚礼男主角。他穿着一身试穿的礼服,领结歪在一边,全然没有新郎官的端庄,此刻正毫无形象地瘫在软椅里,用吸管把杯中的冰柠檬茶搅得哗哗作响,冰块碰撞的声音清脆又闹心。 林景杨靠在酒店房间的玻璃栏杆边,望着窗外波光粼粼的维多利亚港,捏着手机屏幕的手指几不可察地收紧了一下,随即又若无其事地松开,将屏幕反扣在桌面上。 他没有答话,午后的阳光在他侧脸投下一片明暗交织的光影,像是把他切割成了两半——一半是此刻故作平静的成年人,另一半则被潮热的风拽回了黏稠的过去。 “景杨,我跟你说正经的。”曾狗见他不接茬,把吸管一扔,身体前倾,摆出一副严肃嘴脸,“我这辈子可能就结这么一次婚,人生大事啊!你快给他打个电话,问问到哪儿了。”说罢猛吸了一口冰柠檬茶,冰得他龇牙咧嘴,眼睛却依旧发亮地、充满期待地看向林景杨的背影。 “急什么,”林景杨强忍住翻白眼的冲动,转过身拿起自己那杯只剩小半的冰水,试图用指尖传来的凉意镇住心底莫名升起的焦躁,语气努力平淡得听不出波澜,“香港又不会吃了他。” 曾狗全然没察觉任何异常,自顾自地兴奋规划,嗓门洪亮:“你打最合适!你俩以前不是最铁嘛!我这新郎官亲自催显得多没面子,跟多怕他跑了似的!你打,就用你那懒洋洋的调调,说你都到了老半天了,问他磨蹭什么呢,赶紧的,哥们儿想死他了!”他的理由简单直接,带着一种不过脑子的、理所当然的亲昵,仿佛时光从未在他们之间划下过任何沟壑。 这份毫无心机的热忱,像一根细细的、淬了旧时光毒的针,精准地挑破了林景杨努力维持的平静面纱。他心底那片沉寂多年的湖,骤然泛起一阵无力又酸涩的涟漪,一圈圈扩散开来,撞得他胸口发闷。 最铁? 这个词像一把生锈的钥匙,猛地插进记忆的锁孔,发出“咔嗒”一声刺耳的响动。 记忆的闸门被这股熟悉的潮湿气息轰然冲开,带着南方城市特有的湿热、混杂着粉笔灰和汗水味道的青春气息,瞬间将林景杨淹没。 放学铃声曾是每日最动听的解放号角。人群如潮水般向外涌去,教室里喧嚣片刻,便迅速沉寂下来,只剩下值日生打扫的零星声响。而他的角落,时间流速总是显得格外缓慢。陈骞,会像一阵旋风般卷到他的桌旁,永远吊儿郎当地单肩挎着书包,另一只手“叩叩”地敲着自己的桌沿,那节奏急切又清脆,像战鼓,也像他永远快人一拍的语速: “林景杨同志,请问您是在整理国家机密吗?这速度都快赶上树懒参加马拉松了!” “快点快点,再磨蹭下去,我回家又赶不上球赛直播了!你负责吗?” “我走了啊!我真走了!这次绝对不等你了!” 话音未落,他人已经像一阵自由的风,倏地刮出了教室后门,只留下还在微微晃动的门板,以及空气中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他身上的阳光皂荚气味。 世界,仿佛真的能清静那么几十秒。 林景杨依旧垂着眼睫,不紧不慢地和一根缠成了死结的耳机线作斗争,或者慢条斯理地将最后一张试卷的边缘,对着桌角反复按压,力求让它平整得没有一丝褶皱。他的动作维持着固有的节奏。 然而,他低垂的眼眸里,似乎总是掠过一丝极淡的、了然于胸的笑意。 他甚至在心底开始无声地默数。 一、二、三…… 像是一种隐秘的仪式,也像是对某种必然会发生的事情,笃定地等待。 数到十五秒左右,有时是十八秒,绝不会超过二十秒——教室靠走廊的那扇窗户外面,必然会准时冒出一个毛躁的脑袋来。 陈骞会猛地将上半身探过窗台,双手扒着窗框,毛茸茸的脑袋伸进教室里来。夕阳在他身后勾勒出一圈耀眼的金边,让他看起来像某种急于归巢的、活泼的大型犬类。 “林——景——杨——!” 他扯着嗓子喊,声音洪亮,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清越和一点故意夸张的哀怨,在空旷下来的教室里激起回响,撞在四壁,再清晰地传回林景杨的耳膜。 “你怎么还——在——磨——蹭——啊——!” “我楼梯都走下三级了!你居然连书包拉链都没拉好?!” “快点啊!” 他趴在窗台上,眉头习惯性地皱着,嘴角却不受控制地向上扬起,形成一个有点滑稽又无比生动的表情。那眼神里,没有丝毫真正的怒气,只有一种“我就知道会这样”的、混合着无奈和纵容的明亮光彩。 又或者,他真的会再次从门口绕进来,带着一阵风,走到林景杨身边,嘴里依旧喋喋不休地吐槽着:“真是上辈子欠了你的……”,手上却极其自然地接过那根缠在一起的耳机线,手指灵活地翻动几下,死结便魔术般解开;一把拎起那个看起来沉甸甸的书包,唰地一下帮他拉上拉链,动作流畅无比,仿佛已经演练过千百回。 直到林景杨终于背上书包,陈骞才会像是完成了一项重大使命般,长长地、夸张地松一口气,然后半推半搡地把他带出教室,融入走廊所剩无几的人流,走向空旷的操场。整个过程中,他那张机关枪似的嘴依旧不会停歇,从食堂的菜色吐槽到刚才课上老师的口头禅,穿插着球队谁谁谁打得好或者烂、考试的题目会还是不会,以及一次又一次的对林景杨发表重大指示——“下次再这么慢真不等你了”。 而林景杨,大多时候只是安静地听着,偶尔在他过于夸张时,才会懒洋洋地回怼一句。他从不说“谢谢”,也从不因自己的慢而感到抱歉。也许在他的潜意识里,陈骞的催促,从来不是真正的不耐烦,而是一种独特的陪伴方式;是喧嚣青春里无声的誓言,诉说着“我不会真的丢下你”的笃定。 然而这份最铁变成了通讯录里一个消失的名字,变成了节日群发短信中的一个刻意忽略符号,变成了需要用旁人的“人生大事”才能勉强撬动的一丝联系。 林景杨端起杯子,将剩下的小半杯冰水一饮而尽。冰冷的液体粗暴地划过喉咙,带来一阵短暂的麻痹感,却似乎没能浇灭心底因那段回忆而悄然窜起的那点灼热。 曾狗没察觉他这片刻的失神,还在那儿自顾自地兴奋规划:“你想想,到时候你俩作为我的左右护法,那得多帅!咱们高中铁三角,重现江湖!我这婚礼档次瞬间就上去了!” 林景杨终于被他这过于乐观的构想拉回了现实。他深吸一口气,把心底那点翻涌的酸涩强行压下去,换上一副惯常的、带着点慵懒和戏谑的表情,斜睨了曾狗一眼。 “打什么打。”他的声音刻意放得平淡,尾音却拖长了一点,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干涩,和一种故意要唱反调的劲儿,“国际漫游不要钱啊?他那么大个人还能在机场丢了不成?” 他顿了顿,看着曾狗被他噎得瞪圆的眼睛,心里莫名升起一点扳回一城的恶劣快感,继续用他那特有的、慢悠悠的调子补刀: “再说了,人家说不定正享受着难得的个人时光,谁要你这个高中铁——” “——三角的另外一角亲自来接啊?” 一个带着笑意的、清朗又熟悉的声音,毫无预兆地从门口传来,精准地接上了林景杨未竟的话语尾音。 那声音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瞬间击碎了房间里原有的氛围。 林景杨剩下的话全部哽在喉咙里,握着空杯子的手指猛地收紧,指节泛出用力的白。他几乎是有些僵硬地,循着声音来源,一点点转过头去。 陈骞就站在酒店房间门口。 [绿心]健康快乐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第 1 章 第2章 第 2 章 林景杨感觉自己的喉咙被什么东西死死扼住,方才咽下的冰水,仿佛在胸腔里冻成了一块坚冰,不上不下地梗在那里,堵住了所有可能的声音。又像是饱含水汽的空气,终于找到了突破口,一股脑地涌进他的肺腑,将他每一寸试图的呼吸都染上黏腻的湿意。他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一个音节。所有精心构筑的防线,所有用来伪装平静的慵懒和戏谑,都在此刻土崩瓦解。 他的视线不受控制地黏着在门口那个人身上,带着一种近乎固执的审视,急切地、却又胆怯地,在眼前这个真实的陈骞与记忆里那个模糊的影子之间,来回逡巡,丈量着时光划下的所有距离。 陈骞一手拉着那个墨色行李箱,另一只手随意地插在裤袋里。简单的白衬衫,随意解开的风纪扣,挽到手肘的袖口,恰到好处露出线条流畅的小臂。肤色比记忆里深了一些,头发倒是比高中时长了,不再是记忆里那根根分明、带着点不驯意味的刺猬头。发梢几乎要触到眉骨,在酒店顶灯的光线下泛着柔软的光泽,看上去毛茸茸的,赶行程的缘故又显得稍有杂乱。 林景杨几乎是下意识地想,他该去理发了。这个念头冒得如此自然,仿佛穿越了时空,与无数个午后又连接起来——那时的陈骞,总是在仪容仪表检查前如临大敌,扒拉着自己那其实并不算太长的头发,在他耳边哀嚎着“不想去”,对剪刀表现出极大的不情愿。又或者是偶尔剪得太短,死死扣着帽子不肯摘下的挣扎。 陈骞的目光轻快地掠过激动得手舞足蹈的曾狗,然后,像是早有目标一般,稳稳地、精准地,落在了僵硬的林景杨身上。 “怎么,”陈骞的眉毛微扬,语气是那样自然而轻松,每一个音节都跳跃着久别重逢应有的熟稔,仿佛横亘在他们之间的不是数年的沉默与离散,仅仅只是一个无所事事的、被打断的下午,“不欢迎?” 还是那样一双明亮得灼人的眼睛,世界在他尾音落下的瞬间,仿佛被抽成了真空。 林景杨清晰地感受到胸腔里那颗失序狂跳的心脏,在无声地轰鸣。他必须说点什么,哪怕是客套的“好久不见”,就用他最擅长的、带着刺的慵懒语气,反正都好过现在这样,像个被施了定身咒的傻瓜。他的嘴唇几不可察地动了动,那声哽在喉头的招呼几乎就要挣脱束缚—— “我靠!陈骞!你小子可算到了!” 曾狗的大嗓门像一把利斧,猛地劈开了重逢的静谧。他一个箭步从沙发弹起,几乎是扑了过去,结结实实地给了陈骞一个熊抱,用力拍着他的背。 “可算是把你这尊大佛盼来了,还以为你真要错过我的单身夜了呢!” 突如其来的介入,像一盆冷水浇在林景杨滚烫的神经上,让他一个激灵,骤然回神。他猛地吸进一口气,那口堵在胸口的冰仿佛被震裂开细微的纹路。 林景杨极其迅速地垂下眼睫,掩去所有外泄的情绪,再抬起时,那层惯常的、用来隔绝外界的薄膜已被他手忙脚乱地重新糊上,尽管边缘还带着显而易见的狼狈与毛躁。 陈骞笑着承受了曾狗的热情,目光却始终若有似无地牵系在林景杨身上,那眼神依旧清亮,带着一种温和的、不容忽视的存在感。 “少来,”陈骞终于分了些注意力给挂在身上的曾狗,笑着把他稍微推开一点,“我哪回食言过。” “那必须的!不然怎么见证你和景杨给我当伴郎的历史性时刻!”曾狗兴奋得满脸放光,一手揽着陈骞的肩膀,把他往房间里带,视线在他们两人之间来回扫射,“你说你们俩,一个在北边窝着,一个在南边待着,平时连个朋友圈点赞都没有,生分得跟什么似的!要不是我这次舍身取义,把自己给嫁了,你们是不是打算老死不相往来了?” 林景杨感觉自己的指尖微微发凉,有些自嘲地想微信早删了八百年了,谈何朋友圈点赞?他不动声色地将手插进裤袋,握成了拳,又扯了扯嘴角,试图用惯常的、略带嘲讽的语气回击,却发现声带依旧紧绷。 “曾伟明,”他听到自己的声音,比预想中要干涩一些,“你这想象力,不去写剧本可惜了。” 陈骞被曾狗按坐在沙发里,闻言,抬眼看向还站在原地的林景杨,嘴角噙着一抹淡淡的笑意,接话道:“他以前作文就靠编,你又不是不知道。” “喂喂喂!揭短可不带这样的啊!”曾狗夸张地捂住胸口,随即转向陈骞,眼神里带着熟稔的调侃与笑意,“说真的,上次在行业新闻里看到你们公司,在北边做得真不错。还得是你啊,毕业就敢从零开始创业。北方那边,一切都挺顺利的?” 这个问题让空气微妙地停滞了一瞬。林景杨眼角的余光不受控制地瞥向陈骞,那些关于陈骞在远方、在另一个世界里闯荡的模糊传闻,此刻似乎被曾狗具体的话语勾勒出了轮廓,让他心头泛起一丝难以言喻的、混合着距离感的涩意。 陈骞笑了笑,身体微微后靠,放松地陷入沙发里。他的目光扫过曾狗,最后,似是不经意地,再次落回林景杨身上,那眼神平静而直接。 “北方很好,”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秋天很干爽,冬天有暖气,天空总是很高很蓝。” 他顿了顿,像是在组织语言,又像是在做一个重要的宣告。房间里的空气仿佛随着他的停顿而再次凝滞。 “但我还是想回南方。”他的语气很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确定,“上海那边有个很好的机会,我已经决定过去了。” “上海?”曾狗重复了一遍,脸上写满了真实的惊讶,“你在北方打拼这么多年,我还以为你要在那边扎根了。” 陈骞的视线若有似无地从林景杨脸上掠过,唇角带着淡淡的笑意:“还是更喜欢南方。气候、饮食都更习惯些。” “等等——”曾狗像是突然想起什么,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转头看向林景杨,“景杨,你不是就在上海读博吗?这么巧?” 林景杨的心脏猛地一跳。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紧,玻璃杯壁上凝结的水珠沾湿了他的指尖。上海这个地名像一个突如其来的休止符,打断了他所有预设的应对。他发现自己竟找不到一个合适的位置来安放这个信息——既不能显得太过在意,又不能完全无动于衷。他本能地感到不安,下意识地想要寻找一个安全的、合乎常理的解释,一个能让自己迅速从这突如其来的心悸中抽身的借口。胸腔里那块冰,在听到“上海”两个字时,轰然炸裂,冰冷的碎屑混合着灼热的血液,瞬间冲向四肢百骸,带来一种近乎麻痹的颤栗。 “那……”他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声线比平时低了几分,“你在北方经营了这些年的公司怎么办?” 这个问题问得克制而得体,像一个老朋友应有的关心。他刻意避开了与陈骞对视,目光落在对方随意搭在膝头的手上——那双手比记忆中的更加骨节分明,带着成年男性的力量感。 陈骞的嘴角微微上扬,似乎早就料到会有此一问。“北方的团队已经很成熟了,”他的语气从容不迫,“我会保留股份,日常运营交给合伙人。以后可能每个月飞一两次。” 合情合理,无可指摘的回答。 曾狗兴奋地插话:“那太好了!以后你在上海,景杨也在上海,你俩也能有个照应。我们三个都在南方,以后见面聚会啥的也方便。” 陈骞终于将目光从林景杨脸上稍稍移开,对着曾狗笑了笑,语气轻松自然:“是啊,我也这么想。” 林景杨终于抬起眼看向陈骞,试图从对方眼中找出什么破绽,却只看到一片坦然的笑意。 “上海挺好的。”林景杨听见自己的声音,干涩得像是砂纸摩擦,“祝你顺利。等安顿好了,有时间……请你吃饭。” 这话客套得连他自己都觉得生硬。他几乎能想象到陈骞会怎么回应——大概会顺着这虚伪的客套,笑着说“好啊”,然后这场重逢就会像无数个成年人的寒暄一样,在礼貌中开始,在礼貌中结束。 然而曾狗的手机突然响了起来,打破了这微妙的平衡。他接起电话,语气很快变得焦急:“什么?鲜花供应商那边出了问题?好好好,我马上过来!” 挂了电话,曾狗一脸歉意地看向他们:“对不住啊兄弟们,婚礼筹备那边有点急事,我得去处理一下。你俩先聊着,晚上吃饭再好好聚!” 他说着就急匆匆地往外走,门“咔哒”一声关上,房间里顿时陷入一种令人窒息的安静。 林景杨站在原地,感觉每一秒都被无限拉长。窗外的阳光斜斜地照进来,在两人之间投下一道清晰的光带,尘埃在光柱中无声飞舞。 他该说点什么,来填补这令人难堪的沉默? [绿心]健康快乐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章 第 2 章 第3章 第 3 章 指尖无意识地在空杯沿上摩挲,一圈又一圈。玻璃杯折射着斜照进来的阳光,在林景杨的指间投下细碎的光斑。 房间里静得能听见空调的低鸣,以及远处维港传来的隐约汽笛声。他抬眼,恰巧撞上陈骞望过来的视线,两道目光在空气中相触,像一场无声的交锋。 不过一秒,陈骞先移开了目光。 他自然地走向房间角落那个小巧的迷你冰箱,开门。 冰箱里的冷气逸散出来,在空气中形成一小团白雾,很快便消融在房间温暖的空气里。陈骞取出一瓶矿泉水,动作随意得像是在自己家里。塑料瓶身蒙上一层细密的水珠,他没有擦,任由其顺着手指滑落。 他拧开瓶盖喝了一口,喉结轻轻滚动。 放下水瓶,又像是想起什么,用还带着水汽的手指从裤袋里摸出手机。屏幕亮起,映出他平静的眉眼。 “对了,”他的语气随意得像在谈论天气,目光却始终落在林景杨身上,“之前换手机,通讯录没同步过来。”他顿了顿,声音里听不出任何异常,“你号码没换吧?” 林景杨的指尖停在杯沿上。 他当然记得不是这样——根本不是换手机,也不是什么意外丢失。是那个下着暴雨的夏夜,雨声如瀑,空气却依然闷热得让人喘不过气。他对着手机屏幕反复删改,最后清楚地写下了自己的决定——我们还是不要再联系了。 发出的话近乎残忍。然后,在消息送达的下一秒,他点开了熟悉的资料页,按下了删除键。整个过程流畅得像是排练过很多遍。 他以一种近似自毁的方式,亲手切断了自己与陈骞之间包括友情在内的所有可能,结束了自己的十八岁。 而陈骞,就这样默认了这场断联。没有质问,没有挽回,就像他们默契地共同维持着一个无人说破的约定。 “没换。”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平静得不像话,仿佛在谈论别人的事。 陈骞点点头,解锁手机递过来。屏幕还带着他掌心的温度,以及未干的水汽。“输一下?” 林景杨接过手机,冰凉的机身触感陌生,屏幕上映出自己模糊的轮廓。他慢慢输入那串数字,每一个点击屏幕都轻得像是在触碰旧日尘埃。这串他倒背如流的号码,此刻在指尖下显得既熟悉又陌生。 陈骞选择了用最寻常的谎言,将那个夏天所有未尽的言语与决绝的动作,轻轻覆盖。这个借口拙劣得近乎温柔,给了彼此一个心照不宣的台阶。 “好了。”他将手机递回去,指尖不经意擦过陈骞的手掌,一触即分。 陈骞接过,指尖在屏幕上轻点保存。他的动作很从容,像是在完成一件再普通不过的日常琐事。然后将手机随意塞回裤袋,仿佛这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插曲。他的目光始终平静,没有探究,没有波澜,好像真的只是找回了一个意外遗失的号码。 “行,”他又拿起水瓶喝了一口,喉结再次滚动,转身将瓶子放在茶几上,瓶底与玻璃桌面碰撞出清脆的声响,“等你在上海请我吃饭,我先去房间放行李。” 说完便推着行李箱,转身走向门口,门在他身后轻轻合上,没有多余的告别。 手机在林景杨掌心震动了一下。屏幕亮起,显示有一条新的微信好友申请——来自陈骞。 林景杨看着那个提示,指尖悬在屏幕上方,停顿了大约两秒,最终还是按下了“通过”。 对方的头像是一张似乎随手拍的风景照,有些熟悉却又有些模糊,看不出具体是哪里。他下意识地点进朋友圈,却只看到一条横线,下面一行小字显示着“朋友仅展示最近三天的朋友圈”。个性签名处写着:我希望我的希望有希望。 “我希望我的希望有希望。”林景杨轻声念到。 他独自在安静的房间里站了许久,直到窗外的阳光渐渐变得绵软,失去棱角,从明亮的金色染上黄昏的暖橙。维港对岸的建筑物轮廓在夕照中一点点模糊、柔和,最终被点燃,亮起零星的、预告着夜晚的灯火。 洗完澡换完衣服,陈骞按照发的定位推开行政酒廊的门。发梢还带着点湿气,激起一阵凉意,他下意识地拉了下衬衫领口。 酒店冷气开的有点大了。 长桌上散落着包装材料,空气里飘着有点冲的柚子香水味。新娘子正拿着香水瓶挨个礼物盒喷。 也许是看到陈骞微微皱起的眉头,新娘子笑着解释,包装盒买错了,不是自己喜欢的味道,又来不及退换,只好人工喷点香水盖过去。 陈骞倒觉得原来的味挺好闻的,眼下这个柚子调,却是显得有点涩。 “骞哥!”曾狗一眼看到他,立刻扬起手,“看!这是你们嫂子挑的的伴手礼,你们先选,够兄弟吧?”他面带红光,果然人逢喜事精神爽。 陈骞走过去,随手拿起一个香薰蜡烛看了看:“嫂子太客气了。” “那必须的!”曾狗用力拍他肩膀,“明天就靠你和景杨给我撑场面了!” 这话引来旁边一阵笑。有个女声打趣:“找这么两位帅哥当伴郎,谁给谁撑场面还真不好说呢!”大家都笑起来,新娘佯怒作势要打人,被曾狗笑嘻嘻拦住。 这下连林景杨都笑了,他笑起来嘴角有一个很浅很小的梨涡,只有一边有。 礼物终于分装完毕,桌上只剩下零散的包装纸和丝带。不知是谁在一片轻松的嘈杂中高声喊了一句:“差不多了吧?来玩真心话大冒险吧!” 林景杨垂下眼,他不想听。 真心话大冒险。 他在心里叹了口气,这游戏除了给互相有意思的人制造机会,还有谁乐意玩?他几乎能预见到接下来的场面——刻意的起哄,尴尬的坦白,所有情绪都被放大甚至是夸张。 不过毕竟是曾狗的单身派对,他不会扫兴。 他抬起眼,刚想随大流地说声“好”,曾狗已经兴冲冲地拿过一个空酒瓶放在桌子中央:“来来来,简单点,转瓶子!瓶口指到谁就是谁啊,不准抵赖哈!” 瓶子在玻璃桌面上飞快旋转,最终慢悠悠地停在了一位新娘的闺蜜面前。 “我选真心话。”女孩爽快地笑道。 提问的是新娘的大学朋友,问题里带着善意的调侃:“在你所有的朋友关系里,有没有哪一次,是你自己单方面在心里悄悄结束了这段友谊?为什么?” 女孩收敛了笑容,眼神飘向远处,似乎在回忆。片刻后,她轻声说:“有。是我大学时最好的异性朋友。我发现自己对他可能有了一点超越朋友的感觉。那感觉来得莫名其妙,又很强烈,让我不知所措,”她顿了顿,语气带着一丝释然的怅惘,“我觉得这样不对,会毁掉我们之间轻松自然的关系。所以我非常刻意地、一点一点地从他的生活里撤离了。没有争吵,没有解释,就是离开了。” 她耸耸肩,像是要甩掉这点沉重,笑道:“现在想想挺傻的,但当时就觉得,那是唯一能保全我们之间纯粹友情的方法。” 单方面选择结束。 超越朋友的感觉。 不知所措的离开。 每一个词,都精准地敲打在林景杨的记忆上。那个暴雨夜,他选择断联,决绝地删除。他曾经将其定义为一种清醒的切割,一种成熟的了断。可在这个陌生女孩轻描淡写的叙述里,他仿佛看到了另一个自己——那个用看似冷静的决绝,来掩盖内心悸动和害怕受伤的、十八岁的自己。 他一直以为自己的选择是理性而孤绝的此刻却在一个完全无关的语境里,听到了另一种更接近真相的、关于逃避的解读。 瓶子再次开始旋转,喧闹声依旧,林景杨却陷入了短暂的沉默。他下意识地抬起眼,目光越过人群,极快地、不受控制地扫过了陈骞的方向。 “哈哈哈骞哥轮到你了,选真心话还是大冒险。” “大冒险。”陈骞几乎没有犹豫,嘴角挂着那抹惯有的、让人捉摸不透的浅笑。他显然认为,可控的行动比不可控的言语要安全得多。 然而,抽中冒险牌的人却是个促狭鬼,他念出纸牌上的字:“请给你的微信最近的三位联系人发消息,内容是:‘那天晚上我说的话,是认真的。’” 现场瞬间爆发出更响亮的哄笑,这内容太过暧昧,引人遐想。 陈骞的表情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他拿出手机,解锁,点开微信……动作依旧从容,但一直注视着他的林景杨,却敏锐地察觉到他指尖一瞬的停顿。 随即他很快反应过来: 最近的三位联系人,自然也包含不到一小时前才重新加上好友的自己。 林景杨呼吸一窒,假装不经意的起身去拿饮料逃离了人群。 在更猛烈的起哄声到来之前,陈骞迅速操作完,将屏幕对着众人晃了晃,证明任务完成。动作快得几乎没人看清他究竟发了什么,也没人注意到那些个接收者的名字。 笑闹声中,陈骞将手机屏幕朝下扣在桌上,脸色如常。他端起酒杯喝了一口,脸上依旧带着笑,参与着接下来的玩笑,仿佛刚才那个小插曲无足轻重。 但只有他自己知道,那句被当作游戏任务发送出去的话,像一颗逆向飞回的子弹,精准地击中了他自己。 “那天晚上我说的话,是认真的。” 哪个晚上? 哪句话? 是高中时代某个被林景杨忽略的玩笑?还是后来那个他未曾有机会发出的回复? 或者,它根本就是一句为此刻量身定制的、混杂着真心与试探的谎言? 这句没头没尾的话,像暴雨砸入荷塘。那些被他小心翼翼封存起来的、未曾真正放下的过往,在这一刻,伴随着手机屏幕上那个刚刚找回的名字,汹涌地冲刷着他的内心。 他选择用大冒险来规避真心话,命运却用最戏谑的方式,逼他面对了真心。 [绿心]健康快乐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章 第 3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