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殊途》 第1章 俘虏 黑影策马而来,居高临下地将长戟指向马下那人的要害,在赤金色的天幕笼罩下,长戟上暗红如墨的鲜血缓慢地顺着利刃滴下,像一尊地狱归来的魔神。 周浔仰面躺倒在地,胸腹中不断有血液涌出,也许肋骨已经断了,又也许很快就会死去。可他已经无力去思考,也无暇再顾忌。 满是血迹的面容上扭曲着浮起了一个笑容。 战场上兵刃无情,不过是成王败寇而已。 只是,有些不甘心。 明明在这乱世想要苦苦追寻着什么,明明想要闯出些什么。 人生百年,他从未想过庸碌而死。 如今,他所有的野望就要这般化为泡影,他会和身边所有无名的枯骨一样,化作尘沙,再无人知晓。 可他尚未及冠,还是这般年轻…… 强烈的不甘唤醒身体深处最后一股不可思议的力量,周浔竭尽全力仰起头,直视居高临下的那个人,双目赤红。 至少,在引颈受戮时,他仍是不屈的模样。 利刃割破长空的猎猎风声划过耳畔,周浔不由自主地闭上了双眼。 然而,剧痛并未如期而至,他重新睁开双眼。 万顷荒漠为幕,赤日为灯,黑甲森寒的身影屹立其中,恍若一幅泛黄古旧的画。那人将染血的玄铁长戟背于身后,缓缓摘下了遮掩面容的铁面罩。 竟是一名女子。 “粮草不足,后援未至,为其一。漠北作战,无山川险要,兵甲奇谋不比将士一心锐不可当,为其二。水无定形,中原重甲竭泽行军,不比珲都轻甲机动,为其三。不擅明略,两军对阵阵地为我军所控,为其四。主君猜忌,君臣离心,携民行至孤立无援境地,是否可为其五?” 那女子逆着光,周身威压不减,令周浔看不清她的面容。在惊诧讶异中被敌人戳破隐痛,心神剧烈激荡,双手不自觉地握紧了身下流沙。 “小孩,上兵伐谋你还嫩了点儿,要不要拜我为师?” 不待周浔反应,长戟尖端便挑起了他的下巴,居高临下的声音甚是戏谑。 “周某誓不叛主!” 眼见周浔从牙缝里挤出豪言壮语,拼尽最后一丝力气便要撞上长戟,黑甲女子眼疾手快撤回了手。 看着周浔重心不稳外加伤势过重,伏在炽热的沙地上再也没有力气爬起,女子可惜地摇了摇头。 “好好一美少年,竟是个傻的。” 半个时辰后,珲都营帐。 “赵执彦?赵执彦何在?” 一匹通体漆黑的战马奔袭而来,大军营帐对此情形早已见怪不怪,兵士们纷纷为那被点到名字的倒霉蛋捏了把汗。 正忙着处理后勤军政的副将赵执彦一听这叫魂声,全身汗毛立马竖了起来。本就忙得一脑门官司,恨不能将自己劈成两半来用,此时听到自己黑心烂肺的顶头上司来找事,只想给那无良压榨的混球两拳。 “赵执彦,死到哪儿去了?” 被揪到那人面前时,四周纷纷退避三舍。赵执彦腹诽,死哪儿去了?您老人家不当家不知柴米贵,只管自己打仗打得尽兴,堂堂副将,给您擦屁股快擦成老妈子了! 然而面上却一脸谄媚堆笑:“大王有何吩咐?” “大王”二字一出,萧忌怎么听怎么不舒服,活像个扎寨为营的女马匪。不过此时也不是计较这些的时候,等她问鼎中原称帝时,称呼自然会变得好听。 “这人交给你了,给我把他医好。” 还不等赵执彦反应过来,一个黑沉沉的人影便被抛了过来,差点没给他一口老血砸喷出来。 沙场奔袭多年,虽然早已见惯生死,但赵执彦见到眼下少年一副皮肉翻飞的惨样,不知还有没有口气在,也是倒抽了口凉气。 他家这黑心烂肺的主上真是个活牲口,前天大半夜点兵八百,连夜去“打秋风”,秉着一副揍人要往死里揍的架势,去势汹汹。也不知手忙脚乱接住的倒霉蛋是何人,与她有何过节,被折腾成这副熊样。 人已经重伤成这样还不算,还给扣在马上一路颠簸。 看这孩子的年纪,和军营里刚入伍的新兵差不多大,赵执彦满心满眼的心疼。 “大王又是从哪儿抢来的民男?” “溧城抢的,周浔周子易,如假包换。” 说完,萧忌火急火燎地一转马头,掉头扬长而去,她的先锋部队还在后面,急需她调遣安排。 丝毫不管赵执彦一口气快没上来的惨状。 赵执彦拉过一旁侍卫,神经兮兮地指了指手上的人,仿佛需要重新确认自己的耳朵没问题。 “大王刚刚说什么?他是谁?” “大王说,此人是梁国大将军周浔,周子易。”兴许是入伍不久的缘故,年轻的侍卫回答得一板一眼。 而目光中藏不住的艳羡不由自主地落在了那个分外狼狈的染血之人身上,百年难得一遇的帅才,十五岁时便登坛拜将的天才。 然而,小侍卫没料到自己轻飘飘一句话竟将自家赵将军七魂六魄砸了个纷纷扬扬。 赵执彦手一哆嗦,将好不容易接住的少年再一次砸在了地上,目瞪口呆良久。 “赵将军?”小侍卫试探着在他面门上晃了晃手。 只见赵执彦有如发癫般赶紧捞起来摔在地上的周浔,仔细检查了一圈有没有摔坏。 不知憋了多久,一声怒吼响彻云霄—— “萧忌你个混蛋!老子又不是你妈!老子我不干了!” 小侍卫震惊,自家好脾气的赵将军居然也会发疯骂人。 第2章 兵戈 上古水灾成患,出天家圣人治水,依地形走势疏浚河道,水患得解处立鼎为证,天下土地自此分九州。后来天家圣人便将治水功臣分封九处,即为九国。 数百年间,几多更替,天家势力衰弱,九州各方势力群起,战争兼并悄然发生,隐约有取而代之的意思。其中,西属盛国能人争相辈出,几经改革扩张,国力行至九州之首。 盛王燕稷接过祖上大业,各个击破九国,一统九州,入主中原溧城,参天封地,自封皇帝。 十数年后,盛王燕稷驾崩,朝局为宦官所控,苛政炎律,饿殍遍地,白骨露于野,幼子燕阖被宦官势力架上王座。自此,天子銮驾所行处,必有百万伏尸筑基围路。而后燕阖于溧水行舟失其鼎,紫微星降,有心人借此大凶之相煽动民心,于东南遂州率先揭竿而起。 “苍天已死,草野当兴,王侯无种,布衣当卿。” 一时间,口号响彻九州寰宇,短短数十日,各地纷纷揭竿响应,起义者以赤色浆液在面中画下三道,表明身份归属,史称赤面起义。 各地群豪并起,借由盛王室名义招兵买马,平叛赤面军。赤面军平定后,短短两年,九州势力划分便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盛朝势力在各路势力的攻击下,疲于应对,强如一体的军队竟以难以置信的速度土崩瓦解。残留势力舍弃溧城,向西迁回故都觞阙,一路丢盔弃甲,现如今只剩下十二城凭借地势天险得以坚守,于中原各路人马再无号召力。 盛舍弃溧城,被吞并的梁故国在溧城复辟,梁王甘惑被推举上王位,自此占据中原腹地,有为天下正统之心。 而最初的赤面义军几经重洗,溃散的内部势力借由九州故国名义再度分割,以遂州为中心,瓜分地盘盘踞东南,往来间兼并不断。终于在上年冬季,一个名为姜琰的年轻人横空出世,强行聚拢东南散沙,此人本为东南歆国的王族后裔,借祖上名义自立歆王,为东南势力。 北方则是盛朝兴修土木时的逃兵难民,因不堪盛朝苛政被工头萧谌纠集为一方起义力量,正式对抗盛朝。而后萧谌遇刺身亡,其妹萧忌展现雷霆手段,快速稳住义军局势,先是转移矛盾,一脚踹了漠北放羊的浑邪王,在珲都鸠占鹊巢,占地为王,拿着倒霉蛋浑邪王的家底作人情,收服了一帮小弟,并在一众亲信的支持下将手下杂牌军重新整顿,组建黑甲军,成了北方既非王族也非宗亲的泥腿子势力的新领袖。 明眼人大抵都能看出盛王室覆灭只是时间问题,自据溧城的梁王有当天下正统的心,却没有相应的实力,占着名义上的名正言顺,各路军阀却并没有给他脸的打算。 拥国都自立,自是怀璧其罪,而能在乱世中坚守了两个春秋,只因梁国的气运被一少年担在了肩上。 名不见经传的毛头小子周浔横空出世,未立寸功便被梁王推上拜将台,授予大将军印,令举世惊诧。 而后两年光阴,九州七十座城池,由最初溧城一城,如今已有二十座城池归于梁国麾下,令那毛头小子声名大噪。 无数势力争相求见,期望此人能为己所用。所谓千军易得,一将难求。江湖甚至有传言,得周子易者得天下。 远在珲都的萧忌听到这传言,第一句便是: “长得好看吗?” 众臣:“……” 为防止萧忌继续丢人现眼,赵执彦用马鞭哐哐哐对着地图一顿敲,对着萧忌一顿输出自周浔加入梁国势力后九州势力如何风云变化。 萧忌沉思一瞬,忽而展颜一笑。 “好小子,有趣有趣。不过跟我漠北王相比,还是个乳臭未干的小兔崽子,待我去会会他!” 赵执彦:“……” 漠北王,好家伙,自家主君毫无心理负担地顶了漠北悍匪的名号,被踹到雪山脚下放羊的浑邪王大概要得风疾而死。 萧忌嘴上虽然欠,但即便对手是比自己小几岁的“小孩”,她也并未真正轻敌。 先是花重金收买了梁王身边的宦官,让本就疑神疑鬼的梁王单方面切断了君臣间的联系。再秉持着攻心为上的战略,放出风声让西盛和东歆得知周浔军的动向,借着“若不能为己所用便杀之”的由头借刀杀人。而后再由内而外切断驻守湘城的周浔军后援,逼得周浔不得不携民弃城渡河。 于是,便有了软肋。 时机成熟,萧忌率八百轻骑,抢占先机,得以生擒周浔。 此等手段,赵执彦发自肺腑地感叹,阴得很。 百年一遇的帅才,兵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萧忌冷冷地腹诽,必要时舍弃一城不过兵家常事。 只是乱世之中人不如狗,被舍弃的城,被舍弃的人,会迎来怎样的命运不言而喻。 萧忌作为一方主君,她必须为自己的臣民以最小的牺牲争取最大的利益,她不能手软。 周浔军以强弩之末在青黄不接的殇山与萧忌的八百轻骑周旋了一天一夜,这是萧忌第一次与他正面交锋,难得感慨若不是用了些手段,孰胜孰负还未可知。 不过很快便如萧忌所料,周浔军中层将领叛乱,周浔轻而易举地被逼至绝路。 铁面罩下,萧忌的目光冷冷地审视着染血奋战的少年。 乱世之中,无人可以独善其身,自身已成众矢之的,为何还要保全身后的累赘?即便有心保全所有人,而天灾**无眼,当真不会身处舍一人而救千人的境地? 周子易,你的信念是什么? 若是你的心里只是守住身后的一家一人,为何眼中还有不甘? 终于,在利刃即将斩下周浔的头颅前,萧忌挥退了手下,纵马而至,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 她想,这匹桀骜不驯的千里良驹,她要亲自驯服。 第3章 孑孑 周浔感觉好像做了一场很长的梦。 梦里又回到了某年某月,饿得眼冒金星的自己站在溧水边,在要不要跳下去或要不要抢野狗的吃食之间反复思考。 连年战乱令他孑人一身,自己的父母除了留了一屋子破书给自己,连口铁锅都没能留下。 周浔无数次想,要不要把那些废纸燃了,烤狗肉吃。 然而饥饿终究没能打败心底里无名的野火,他没能吃上烤狗肉。 那些书也一卷不曾丢。 可是,自欺欺人是没用的,还是饿。 远远地,望着另一个自己为了一口吃食跟狗打架,梦境之外的周浔终于又回想起那段无能为力的时光,明明已经官拜梁国大将军,为何还是这般胆怯? 一块热气腾腾的饼子被塞进了自己手中,饥肠辘辘的周浔被饼子的热气迷晕了眼,突然就不想跳下溧水了。 那个名叫甘惑的人长着一对耷拉眉,两边唇角不自觉向下撇去,一副苦瓜相,好像全天下人都欠了他的钱。 然而就是这个脸比命苦的中年男人路过溧水河畔时,突发善心地丢了块饼子给河边的少年。 梁国城破之时,甘惑也还是个襁褓中的孩童,被无数人前赴后继地用**凡胎护在战火流矢之下,也被无数人寄托了虚妄飘渺的复国执念。 然而,这世上没有不曾被苍天辜负的人,身负凌云志或被凌云志牵强附会的甘惑,少年时也不曾想过自己这一生终是穷困潦倒,转瞬蹉跎而至中年,一脸落寞。 为什么要给一个素不相识的少年善意?也许见惯了这世上无数可怜人和狗打架,赶巧碰到了自己大发善心的时候。也许是看那少年太可怜了,跟狗抢食却连狗都打不过。 又也许,在陌生少年某一瞬的目光中看到了常言道的“少年心气”,蹉跎半生归来仿佛见到过去的自己。 那时候他在想些什么,也许只有天知道。 只是,甘惑至死也想不到,自己半生的郁郁不得竟然会和那块饼子紧紧联系在了一起。 梦境外的周浔眼睁睁地看着被一块饼子牵走的自己,像被牵走的一只小狗。 一块饼子换了一颗固执的忠心。 死生不易。 一阵肉香幽幽地传来。 将半梦半醒间浮沉的周浔拉回了实处。 周浔睁开了眼,面前焦香大肘子的轮廓越来越清晰。 周浔:“……” 怪不得自己在梦里那么饿…… “醒了醒了,大王,我就说这招管用吧?哈哈哈哈哈……” 耳边传来一个大黑胖子炸雷一样的笑声。 “哟,不错不错,有点用处,没白吃干饭,肘子赏你了!” 传来一阵熟悉的女声,周浔正想辨别,却不想面门前的肘子擦着他的鼻尖被甩给了那大黑胖子。 原来那根肘子被吊在一根钓竿下,一甩一飞间,如同吊着一条大鱼,被那女人四两拨千斤连肘子带竿子扔给了旁人。 周浔满脸复杂地盯着那张脸。 “怎么着,小兔崽子被本王倾城容貌迷住了?” 萧忌揶揄着,爪子不老实地戳了戳少年的腮帮子,把塌上包成粽子的豆腐吃了个遍。 周浔没理她,一板一眼道: “不杀我有何图谋?” 萧忌撤了爪子,默默遗憾这小子真没意思,却愈发恶向胆边生。 “图谋?你说呢周将军?当然是看中周将军的年轻貌美,来给本王暖床咯。” 周浔看着那张和自己差不多大年纪的脸,嘴里吐出的净是泼皮无赖流氓之语,气得一时间心血翻涌,呛咳出声,牵动了胸口钉着钢板的伤处,一时痛得浑身僵硬,冷汗如雨。 “不至于吧?”萧忌惊叹。 赵执彦方才出去了不到半柱香时间,再回来时,就发现自己拼了老命救回来的人差点又要被玩死,脸色霎时变得黢黑。 把此人赶出去后,赵执彦慌忙为周浔施了两针。 “周将军何必自轻自贱,白白葬送了这一身惊世之才?” 赵执彦此人颇有世家公子的穷讲究劲儿,虽然早已跟随萧忌漠北落草为寇,骨子里仍是一副重礼重诺重情义的德性,打心底里佩服周浔这样的人物。 周浔缓过一口气来,对这位颇有些正经的陌生人并无反感,看对方衣着言语,以及与萧忌的相处态度,对此人的身份已猜得大差不离。 “得梁王知遇之恩,身无长处,却能掌梁国兵权,威震天下。周某怎能轻易背弃故主?将军不必白费力气了。” “如今天下乱局,孰是孰非尚未可知,将军又为何偏执一方?梁王独占中都溧城,有称霸天下之心,却无容人之能,封侯拜相也好,开万世太平也罢,梁王终究不是周将军的归处,究竟意欲何为?又有何求?” 梁王绝不是一个好的选择,周浔一直都知道。 只是,梁王是第一个看见他的人。 看见那穷困潦倒与牲畜无异的表皮下,却炽热跳动的心。 周浔不语,半晌后缓缓问道: “若有人要将军背弃北疆王,将军可听得?” 赵执彦默然。 “若有人看得上老赵,本王自然拱手相送!老赵,若得富贵,莫忘了旧主啊。” 萧忌本想偷听赵执彦到底有何妙计诱降木头疙瘩,没想到却看两个大男人叽叽歪歪半天,全是废话,愣是憋不住现了身。 “你你你……”赵执彦“你”了半天,再一次被气得拂袖而去。 萧忌无所谓地大笑。 “其六,中层将领有你的人吗?” 萧忌笑意不减地单刀直入,闲着的手作出六数模样,不待回应又道: “若无亲信,不过是梁国虎符的借用者,空有大将军名义,若是常胜有利可图,人能为你所用是人之常情,若命悬一线,为何不能弃你而去?” 眼见一直淡漠的人神色触动,萧忌继续道: “甘惑此人心胸狭隘,梁国本就群狼环伺,拜你为将只是形势所迫,国破家亡不过一朝一夕,却不想你居然真能年少成名。此时天下未定,梁国毫无根基,甘惑便开始想着卸磨杀驴。因为他怕了,他今年已年逾不惑,而你太年轻了。年轻到让他嫉妒,让他害怕。” “以己度人……” 周浔喃喃。 萧忌粲然一笑,毫不留情地继续说出诛心之语。 “你觉得梁国还有你的容身之处吗?” 良久沉默。 “别跟他混了,没前途。” 周浔:“……” “湘城的百姓如何了?”周浔哑声问。 “我若说都死了,你能如何?我若说都活着,你又能信么?” 周浔望过来的目光终于带了一丝不同。 “为人主君,受国之垢,受国不祥,承天下责,为万万人。” 萧忌的面容逆着光,如同那日殇山之巅,居高临下。 某一刻,周浔明白了,她是天生的帝王,终有一天会君临天下。 而他只是一个胸怀之中只能装得下一方天地的凡人,装了太多的感怀,便无法做出最正确的选择。 第4章 不悔 翌日清晨,太阳尚未升起,草场上萦绕着一层浅淡的雾气。 漠北本就日头偏长,又恰至秋冬交际,微露曙光的清晨,空气里的寒凉隐隐浸透骨髓。 青锋划破晨雾,隐约间翻飞的青光倒映出主人森寒的目光。 辗转腾挪间,利刃稳稳当当地停在了某处,如同一面镜子,映照出尚未来得及沉下的如钩弯月。 正是九州名器“映月戟”。 而它的主人,便是萧忌,萧重心。 一缕青丝后知后觉地飘然落地,被长戟所指的少年面不改色。 “周将军雅兴,竟能找到本王的演武场,杀了营帐边的侍卫一走了之岂不更好?” “漠北逐水草而居,找到北疆王的演武场不难。此行前来只为与大王辞行,不告而别有愧大王不杀之恩。” 萧忌不动声色地扫视了周浔一圈,周浔并非皮糙肉厚耐砍的体质,殇山的伤令他失了意识足足三天。此人自然是有本事的,不知从哪儿弄来一套漠北的服装,整整齐齐地穿戴在身上,气度非凡,令人根本看不出重伤未愈的模样。 “周将军终究是要一意孤行,实在不能为本王所用,又凭什么相信本王会放你走?” 萧忌执戟的手背青筋发出了极其轻微的爆鸣,而戟刃未挪开半寸。 “北疆王何必强人所难?你我道不同不相为谋,周某有自己的九死不悔,哪怕粉身碎骨也在所不惜。” 周浔面容依旧。 “好一个‘九死不悔’,本王倒有些嫉妒甘惑那老小子了。” 长戟猛然收回。 “你赢了。” 远处的薄雾被一缕霞光映透,天亮了。 周浔默默地俯身一拜,毫不犹豫地转头离开。 “该说什么好呢?到手的良马跑了,还是煮熟的鸭子飞了?” 躲在一旁看了半天热闹的赵执彦探出头来,幸灾乐祸地冷嘲热讽。 “皮痒了?还是太闲了?要不要再给赵将军几千口流民管管?” 赵执彦有些后悔起方才的口舌之快,赶紧摆手,毕竟自己的君上确实是个毫无人性的扒皮。 “不了不了,术业有专攻,湘城那帮流民交给布政司就好,我就不去凑热闹了。” 萧忌白了他这怂货副将一眼。此人儿时便屁颠屁颠地跟在哥哥身后,哥哥死后,便又屁颠屁颠地跟在自己身后,一如既往的怂。 萧忌捏指于唇间,一声长哨余音尚未散尽,一匹通体漆黑的战马便踏雾而来,萧忌一跃而上。 “到了本王的地盘还想跑?” 一夹马腹扬长而去。 赵执彦默默为周浔捏了把汗,不知自家那黑心肠的主上又会想出哪些馊主意。 * 日头渐渐升起,漠北的白天在烈阳的笼罩下,如同炉火般炙热。 周浔拉了拉头顶的布巾,一面遮挡烈阳,一面掩藏自己的面容。 萧忌的黑甲军驻扎在珲都城外近郊,周浔虽然面上若无其事,但心底里知晓自己的身体状况,此处距离梁国最近的城池湘城也需快马加鞭一昼夜。 如今自己被俘已有三四日,湘城如今是何情形,他已全然不知。萧忌带领八百轻骑阻击自己,目的很可能只是擒住自己,并无全歼主力军的战力。若是反水的手下心中仍有梁国,是否会赶回湘城从长计议?还是,如今湘城已落入东歆或是西盛手中?梁国没了他又是怎样的情形? 若要赶回梁国,必须先打探到消息。 周浔再一次遮掩紧了面上布巾,趁商队归境人多繁杂的间隙,混进了珲都。 珲都原是漠北王浑邪王的地盘,建筑规制按照的是游牧族的风格建的。被萧忌强行抢来安置盛朝的逃兵难民后,街道往来各处竟出现布衣缓带与束身胡衣共存的景象,不伦不类的,却异常热闹。 周浔多处辗转打探消息,不想还是高估了自己的身体。 漠北的鬼天气,转瞬便至午后,烈阳如火,行人的街道热闹非凡,而他却冷汗淋漓。 眼里的太阳光晕在旋转,周浔强撑着打算找个驿馆先度过今日。 不知何人走路不长眼,周浔迎面撞上,脚下一趔趄差点倒地不起。 “周将军你怎么在这儿?” 那人声如洪钟,生怕旁人不知道他们是谁,周浔暗自叹息。 定睛一看,眼前这个五大三粗的大黑胖子不就是给自己钓肘子的那位么? 难道萧忌也在附近?周浔暗自心惊。 “上次去得匆忙,没来的及跟周将军自报家门。俺姓呼延,原名叫呼延阔,咱家大王觉得不好听,给俺起了个中原名,俺的中原名就叫胡宽。” 周浔:“……” 少年心气颇盛的少年虽然对眼前此人姓甚名谁毫不在意,但听到那个显然胡诌的中原名时,还是忍不住接了话。 “阁下原本是胡人,为何入了北疆王的麾下?” 胡宽爽朗大笑:“你们中原人不仅文邹邹的,一句话拐十八个弯,让人干着急摸不着头脑,没想到还偏生小气,胡人怎么了?中原人又怎么了?都是爹生娘养的,大王说了,只要各自过好自己的小日子,活得坦坦荡荡,就没有区别,都是她的子民。” 周浔默然,对眼前的黑胖子产生了不一样的看法。眼见此人是个缺心眼的,不大像萧忌那个一肚子坏水的撺掇出来抓人的,周浔悄悄松了口气。 为了防止胡宽再招来麻烦,周浔当机立断将人带进了酒肆。 听了一耳朵邻桌八卦闲谈的周浔,大抵已对目前形势了解了个七七八八,湘城不出所料失守,梁军连失边关三城,败退至关内,恰逢西盛东歆正面交锋,这才避免了节节败退的颓势。 目前稳定的局势必不可能长久,若要回到溧城,此等良机机不可失。 三杯酒水下肚,胡宽已经开始大着舌头口不择言。 “周将军可知道咱家大王为什么偏要抓你吗?” 不等回应,胡宽打了个酒嗝,继续说了起来。 “大王说了,因为周将军是九州棋盘里最关键的一颗棋子……” 虽然趁人醉酒窃听秘语并非君子所为,但胡宽眼看就要磕在酒桌上一醉不醒,周浔忍不住套了话。 “人怎能是棋子?壮士听错了吧?” “胡说,俺怎么可能听错。大王怎么说的来着?哦对,大王说,不论周将军是怎么想的,周将军的位置变了一定会挑起其他势力的纷争。而大王想要的,便是让周将军不再是棋子,而是能看清棋局的人。” 说完,一头倒下,响起了响亮的鼾声。 周浔良久未动,直至酒肆窗外的斜阳彻底落了幕。 他已经有点不懂他这位棘手的敌人在想些什么了。 生于乱世,身若浮萍,最初的时候,光是活着便已耗尽了全力。 如今官拜梁国大将军,名震九州,周浔扪心自问,自己并非壮志在怀,非要如何如何云云。 只是,被命运推到了这个地步而已。 那为何胸口中还有隐约的不甘心? 自己想要的到底是什么? 将酒钱留在了桌上,周浔丢下了酣睡中的胡宽,没入酒肆外的人声中。 周浔没有注意到,邻桌喝酒的人在他步出酒肆的那一刻竟在不觉间悉数散了。 正在“酣睡”的胡宽一个激灵便爬了起来,抻了抻僵硬的脖子抱怨。 “可憋死老子了!” 一根筷子“啪”的一声敲在了头顶,胡宽捂着脑袋一声惨叫。 “就那么几句话猪都会背了,你还差点露馅!” 酒肆暗门中出来的人竟是萧忌。 “你们中原人说个话都啰哩吧嗦的,俺这脑袋里只能装得下打架砍人的事!这些个词可背死老子了!这回大王得多赏几个肘子给老子!” 胡宽一脸委屈。 “一天天就知道肘子!要不是人好骗,就你这演技还不如趁早滚去雪山放羊!” 萧忌手下筷子又是一敲,直把五大三粗的大黑胖子敲得委屈巴巴地滚了。 四下无人,萧忌忍不住提了提嘴角。与周浔相处不过短短数日,萧忌便大概看出了少年人纯粹的本性。 所以派了胡宽来截住了他的去路。 胡人自幼便习惯吃肉喝酒,怎么可能被三杯酒撂倒? 如今看来,这位梁国上将竟然还如此好骗,萧忌面上笑意更深。 望向酒肆外不远处灯火渐起,萧忌丢下手中筷子,再一次隐没了身形。 想跑? 还没有她萧重心得不到的人。 第5章 焰火 暮色四合,华灯初上。 夜里的珲都仿佛从沉睡中醒来,街边的商贩多了起来,无数橙亮的灯火将这座艰苦的漠北小城点亮,相比白日更为热闹。 溧城隶属大江之南,相比漠北荒漠环绕,自是山水相间,四季宜人。周浔自幼在溧城长大,虽久经战祸,但到底是看着山水田家长大的,并未真正见识欣赏过漠北风光。 街边有牵着骆驼的商贩铺开一地的细碎物件,五彩斑斓直晃人眼目。身着奇装异服的幻人就着一方四分地,口中喷出烈焰,训练有素的狮虎猛兽在火焰中穿行无阻,引来无数行人围观叫好。 周浔竟不自觉被吸引了目光,愣了神。 直至人群倏然散开,一群人浩浩汤汤地提着灯笼载歌载舞而来。 周浔不知此地风俗,避让不及,被为首的傩面人拦住了去路。 此人面上戴着一副凶神恶煞般的傩面,猛然出现在眼前,令周浔吃了一惊。 傩面人摇摆着脖子,表示着计谋得逞似的幸灾乐祸,围绕在周浔身边跳了一圈奇异的舞蹈。 提灯的人们分开两路,从二人身侧路过。 从旁人的视角看去,街心二人如入星河,周身鱼龙舞。 不远处响起了一阵爆鸣声,绚烂的焰火在夜空中如花朵般绽放。 见惯了军用炮火血红色的腥光,周浔人生中第一次知道,害人性命、伏尸百万的火药居然也能成就如此美丽的景色。 人群沸腾了起来,人们齐声高呼—— “岁岁安康,喜相逢,祈丰年!” 原来这一天是珲都祈神祭祀的日子。 周浔的双目中倒映着满天的焰火,闪烁着晶亮的光,不自觉地竟被这异域的风俗感染,心中升腾起莫名的欢欣。 福至心灵,他突然伸出手,想要摘下面前那人狰狞的傩面。 而那傩面人狡黠一躲,步履一个旋转腾挪,竟愣生生地绕过了周浔,令他的手摸了个空。 傩面人追随在提灯人群的末尾,跳着夸张的舞步登上了不远处街心的高台。 一展袍袖,那高台之上便倏地窜起一束鎏金般的火焰,天空中又有两朵赤金色的烟花绽放,瞬间照亮了高台上的红衣傩面。 不知从何处传来了乐声,有金石相击破空的空灵,亦有不知名的胡琴如泣如诉的哀怨绵长,也似有若隐若现的歌声,唱着周浔听不懂的曲调。 然而乐声中的哀怨惆怅仅维持半刻不到,铿锵的鼓声如雷点般骤然响起,高台上的傩面人随着鼓点的节奏调动身体,围绕着那串篝火,跳起了祈神之舞。 高台下,人们也纷纷而动,随着逐渐铿锵昂扬的鼓点跳起了舞,歌喉姣好者甚至唱起了豪迈的歌。 周浔被人群裹挟着进退维谷。 方才怔愣过的心神尚未完全平复,便被漠北乱七八糟的一群人围了起来,疯疯癫癫地怂恿着跟随他们一起跳舞。 这个有些认真古板的中原小子,已然成了这些人逗趣的玩具。 周浔感觉自己好像一个普通凡人,误入了妖怪的洞府,还是一帮乱七八糟,毫不讲究的妖怪。 耳边似乎听到一声若有若无的笑意,仿佛他如今尴尬的处境令人心旷神怡。 周浔猛然回首望去,只见那高台上的傩面人对着自己摆出一个鬼脸的动作。 周浔:“……” “此街道名为万华,不知与溧城繁华街景相比如何?” 熟悉的声音再次响起,周浔定睛看去,此人正是北疆王麾下副将赵执彦。 周浔叹了口气。 漠北的主君实在不是个能按常理揣度的人。 “漠北多荒漠,艰苦非常,大概不是个岁岁有余粮的风水宝地,此处多为流离失所之人,竟能乐于当下,是否该夸赞一句‘北疆王治理有方,令人倾佩不已’?” 赵执彦不置可否。 “周兄伤势未愈却走得匆忙,我家主上向来随心,不拘小节,对周兄多有冒犯。此番引周兄前来,没有别的意思,只是希望周兄能短暂忘却身份,品一品人间烟火的乐趣。” 突然变化了的称呼,仿佛拉近了两个陌生人之间的距离。 周浔看身边男子年岁大概二十出头的样子,与萧忌年岁相当的模样,眉间却已有了几道浅浅的沟壑,显然是一副忧虑思重,被压榨的命苦模样。 “赵将军费心了。” 周浔不冷不淡地客套了一句便不再言语,目光再一次望向高台之上的傩面,神色复杂。 他本不是健谈之人,也不喜与他人私交密切。茕茕孑立一人至今,无数的善意与恶意如同流水般从身旁流淌而过,不曾沾染分毫。 可真若如此纤毫不染,为何还会兵败被俘,落魄到驻留在异国他乡? 就在人们沉浸在歌舞中的时候,万华街边缘不起眼的焰火筒在细密的机扩咬合声中悄无声息地调转了方向。 突然,街边外围的几人全身窜起了炽烈的白焰,身旁的人尖叫声还没来得及离开嗓子眼,那几人就已被烧得只剩下一堆黑炭。 不知是谁带了个头喊出了“杀人了”,瞬间惊叫、呼救各种无从分辨的吵闹声四起,人群疯了一样推搡着往各个方向挤。 而街心还在手舞足蹈的人甚至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就被莫名其妙的一肘子推了个踉跄。 仅仅是瞬间,场面便混乱不堪。 想要离开的,想要进去的,全部找不到方向,死死地纠缠在了一起。 一时间,惨叫声、怒骂声、惊呼声四起,乱得像一锅粥。 场面转换得太快,几乎没有人能在这异变发生的瞬间反应过来。 周浔心神剧震,数年前赤面军起义的战火点燃了溧城,而在那前一天,他的父母还在为他庆贺生辰。 那日母亲亲手做的清水寿面上滴了几滴香油,油滴随着面汤的波动,分开又聚合,连城线又化作点,阳光落在上面,浮光跃金。 关于平静日子的最后记忆便停留在了那处,周浔知道自己这一生再不会拥有那样的时光了。 之后,便如眼前这般,上一刻还在笑闹唱跳,此刻便如堕人间炼狱。 眼前景象和那时的重叠在了一起。 所有人都在慌忙逃命,他和父母也在其中。 无数人在慌乱中死去。 到最后只剩下了他一个人。 眼前一阵阵发黑。 慌乱中不知是何人的肩膀迎面撞上了他,本就未能痊愈的伤口瞬间便崩裂开,一口腥甜涌上喉间,在即将撬开牙关时被竭尽全力忍下。 身边赵执彦的声音透过厚重的耳鸣传来,唤起了他的几分清明。 他死死抓住赵执彦的肩膀,怒吼道: “黑甲军的人在哪里?” 而赵执彦却比着手势示意他冷静下来。 突然,一支尾部拖着火光的箭直冲夜空,在人群头顶上空不远处轰然炸开。 一支货真价实的军用炮火箭。 乱成一锅粥的人群被突如其来的巨响震慑,竟然奇迹般地停止了动作。 抓住了这片刻的威慑,街心高台之下突兀地响起利刃交错之声,一群黑甲士兵从中涌出,不到片刻便将混乱的人群分隔开来。 一道声音从高台上传下—— “大王在此,谁敢放肆!” 高台上不知何时架上了巨大的铜吼,一个人站在铜吼之上,傩面覆盖住整张面容,红色袍袖翻滚不息。 挽开长弓,一支箭满满地蓄势,猛地松开五指。 人群某处,一个人的手掌被箭矢血淋淋地贯穿在地。 哀嚎声迟了片刻后响彻寰宇。 如有默契,赵执彦手势一挥,立刻便有黑甲士兵训练有素地将那人擒拿。 高台上的人缓缓地摘下了傩面,露出了一张眉目分明的凛冽面孔。 一如殇山那日,周浔所见铁面罩下的面容。 萧忌这张脸平日里没皮没脸惯了,笑闹没正形的时候,总让人产生此人和善的错觉。 而她不笑的时候,周身的寒意和威压便毫无保留地散发开来。 也许,这才是她身为一方主君的本色。 可奇怪的是,周浔却不觉得突兀,仿佛从一开始看到的便是萧忌的这一张脸。 人群彻底安静了下来,萧忌有如定海神针般的魄力,让所有人都能找到主心骨。 周浔在彻底痛晕之前,听到萧忌最后的命令: “把他的首级给燕阖和甘惑送去,不够分的,劈开来。” 第6章 癫狂 珲都混进了细作。 当他们一脚踏入珲都城门的时候,萧忌便得到了消息。 梁国甘惑与觞阙的小皇帝燕阖结了盟。 “甘惑的脑子是被驴踢了么?” 得知消息的那一刻,赵执彦平日里装出来的儒雅风度没能维持住,忍不住向某人的德性靠拢,开口便骂。 “自毁城墙还不算,现在居然还有心和豺狼为伍?他难道不知自己脚下的王城是从别人家抢来的?” 赵执彦话一脱口,便反应过来,自己好像一不小心内涵了自家主上,愣生生地把后面的话憋了回去,一口气没顺下来,满面通红。 然而,反常的是,萧忌并未像往常那般嘴炮,居然沉默了许久,脸色少有的沉。 “甘惑年纪大了,他知道此生无望一统九州,现在唯一能做的只有守着故都一亩三分地。盛朝余孽,东歆义军,没有一个省油的灯,他现在唯一能做的只是把水搅混,重归九州分裂时,好当他的‘梁王’。” 萧谌遇刺后,萧忌花了三年时间将有生力量迁移至珲都休养生息,明面上算是将漠北势力排除在九州争霸之外。 如今,狂风将起,由不得她再继续偏安一隅。 “只是,他们不该把算盘打在万华街上。” 萧忌握戟的手指关节发出一阵轻微的爆鸣。 于是,借着去抓周浔的名义,萧忌将黑甲军埋伏在了万华街中,在祈神典礼上一举拿下了煽风点火的细作。 两日后,远在溧城的甘惑收到了一份血淋淋、糊作一团的“大礼”,当场便惊吓过度,吐了一地。 有心与豺狼为伍,却无胆量直面死亡。 梁国在周浔的用兵下占了九州二十座城池,地属中原腹地,西、北、东均有天险雄关为屏。 最北抵达天险殇山山脉,山脉中留有九州各故国修建的城墙,于是,天险与人力共同组成了一道线,将荒漠与中原分隔。 向西十二道山川天险将觞阙层层裹覆,易守难攻。而向东则是一道纵跨南北的湘江,此水由横跨东西的溧水中分出,与溧水共同组成一道天险,将江东遂州隔绝于中原以东。 除了南面的少数蛮族时常骚扰,甘惑此时全然可以坐躺天下—— 倘若北地湘城能够一直有周浔驻守。 因为,九州如今格局看似是一盘死棋,实则却仍留有一“气”—— 九殇关。 此关位于殇山山脉中唯一可通战马的小道,数十年前,先盛皇帝燕稷偶然发现此道,彻夜从中行军,连夜将依赖殇山天险醉生梦死的骊骧王灭国,自此打通了觞阙与中原的连接。 后燕稷一统九州,在此九殇关处设立湘城,派重兵屯守。 若湘城失守,中原腹地其余几座关卡便形同摆设,危如累卵。 同样,无论是漠北,还是东歆,若要南下或是西渡,这座湘城便是他们进入中原的第一关。 如今湘城失守,西盛与东歆为此地大打出手,甘惑知道这种短暂的平衡局面不可能维持久远,所以他必须在两者中做出选择。 他最终选择了强弩之末的九州共敌。 并将祸水援引到此事的罪魁祸首萧忌身上。 他从未觉得自己的此番动作实属脱裤子放屁,有何不妥。 甚至为自己的“深谋远虑”沾沾自喜。 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么? 周浔的名字流传到了市井小儿口中的童谣声里。 梁国上至公卿,下至布衣,鼎沸人声中只知周子易,哪有半分位置留给庙堂之上的他? 他甘惑承天命恢复故土,入主当年号称“千古一帝”的燕稷的庙堂,他又如何当不得这天下至尊? 凭什么自己的无量风华被一个乳臭未干的毛头小子掩盖? 他想让天下人都知道,定国安邦的从来都是他的帝王心术,周浔如今拥有的一切都是拜他所赐。 没有他甘惑,周浔什么也不是。 而没有他周浔,梁国的太阳照旧升起。 直至收到了这份血淋淋的恐吓,才恍然惊觉,自以为是地铺了一盘各方势力互相牵制的棋局,殊不知早已引狼入室。 周浔在殇山被俘的消息被萧忌刻意隐瞒了下来,而此时周浔已死的假消息顺着九州各地的情报网,已悄然传播开来。 此时的甘惑突然有些后悔。 不过也只是一瞬。 他突然疯癫地抚摸上自己的脸。 一手的褶皱。 他老了吗? 他开始恐慌起来。 那张总是愁眉苦脸的面容升起一丝忌恨。 为什么那么年轻?为什么那么轻易的就得到了自己可望不可即的一切? 他入主溧城,掌握天下大权,无数人对自己俯首称臣。 雷霆雨露皆是君恩。 凡他赏的,必然要千恩万谢地接过。 凡他罚的,必然要万死何辞地认过。 凭什么那个小混蛋就能宠辱不惊? 凡他赏的,从未改变过他木然的神色半分。 所以,为什么要后悔? 他必须要罚他,要用最重的刑罚。 他这一生忍耐了太久,落魄了太久,被无数人的期待一路推着向前,替他们承担血雨腥风。 而他们,又凭什么是在戏台上看戏的人? 他要让那些在背后看他笑话的人知道,这个天下的生杀大权掌握在他的手里。 与此同时,另一边的觞阙城中,接到北疆王寄送的“大礼”,小皇帝燕阖忍不住看了一眼又一眼。 内侍高瞻恶毒地笑了。 燕阖是他一手扶持上来的傀儡,如今盛朝的大权在他高瞻手中。 一个小孩,盯着血淋淋的人头毫无惧色,像是在打量着自己从未见过的新奇事物。 由衷地表现出天真的残忍。 高瞻心中冷笑,天潢贵胄么?龙种么?骨子里的品性和下野村夫家的杂种有何区别? 最重要的,这块未定形的泥胚,还不是在他手中被任意搓揉吗? 他掩住唇角笑意,俯首在天子耳畔: “陛下今日还有什么想玩的?咱家为陛下准备去。” 燕阖满眼迸发出奇异的光彩,用手指了指一旁尚在渗血的红漆盒子。 拽过高瞻的衣袖,撒娇耍赖似的晃着。 “高伯,我想要那个。” 朝堂上,匍匐着一地的臣子,没有人敢发出声响,仿佛死了一般寂静。 高瞻挺直了腰杆,向前两步,对帝王宝座下匍匐的身影幽幽道: “都聋了么?陛下说的还不照办?” 不知是何人先起了头,叩拜三声“陛下饶命”,紧接着便山呼海啸般轮番叩首。 高瞻很满意眼前的一切。 静静地欣赏了许久,直至那些人力竭,再发不出半点声音。 他慢悠悠地手指一挑,指向某处的某人。 “你。” 轻而易举地掌控所有人的生死,令他心满意足。 他无父无母亦无家,即便叛军此刻便冲进觞阙城取下小皇帝的首级,有什么关系? 盛朝覆灭,与他又有什么关系? 他不好过,所有人都别想好过。 第7章 心迹 正是北雁南归的时节,一行雁划过灿烂的天幕,留下悠远的鸣声。 一只蜥蜴趁着落日余晖下片刻的温凉,从沙地中钻出了脑袋,一阵风似的窜了出去,在沙地上留下一连串小小的脚印。 蜥蜴的脚印连成了一条绵延的线,如同细细密密的针脚缝在了沙丘的脊背上。 它继续疾速前进着,直至将最后的针脚停留在某处峦丘之上。 越过山丘,原来层层叠叠的沙丘深处,竟是一处绿洲。 漠北多为一望无垠的荒漠,生机在此处凋零,偶然所见绿洲便如同海市蜃楼般,令人心生向往与惶恐。 四周金色的沙丘围住了一片澄净的湖泊,湖泊倒映着满天的红霞,无数绿植沿着湖泊的四周蔓延,如同胸腔中的一颗心。 一棵数人合抱的老树郁郁葱葱地从湖心深处长出枝干与翠叶,微风拂过树冠无数的叶子,“沙沙”的一阵。 掀开浓密枝叶下掩藏的一座孤冢。 一人倚坐在墓碑上,没型没款地就着一壶酒,赏着落日余晖。 “我就知道你会在这儿。” 来人火急火燎地赶来,惊扰了一地的飞禽走兽,响起一阵杂乱的草木交错声。 他夺过了墓碑边某个酒鬼的酒壶一晃,皱了皱眉头,神色几变,喋喋不休正要脱口而出。 “别,打住,我还想有朝一日平定中原,可不想英年早逝。” 来人正是赵执彦,萧忌眼疾手快,趁他开口前连忙制止。 赵大将军经年累月为北疆王料理大事小事,已然一副操碎了心,劳累了身的命苦老妈子模样。平日里点头哈腰鞍前马后,早已攒了一肚子火气。一旦怒极开口,必然能用唾沫星子淹死千军万马。 赵执彦气极冷笑道: “平定中原?我可看不出来我王还有此等雄心壮志。我看大王你在这块风水宝地喝酒喝得正高兴,中原算什么?珲都算什么?跟着你出生入死的几万号人又算什么?我看还是回珲都拾掇拾掇,看看还有什么能分的,趁早把黑甲军给解散了,该回哪儿回哪儿去!让各路兵匪把珲都城门撞了,是死是活都随它去!” “赵执彦你说什么梦话?放心,我啊,千杯不醉,喝完这壶就回去了……” 萧忌不以为意,直起身,略施小计,便将酒壶从赵执彦手上夺回,转头一饮而尽。 “老赵啊老赵,你这人还是这么实在。” 萧忌狡黠一笑,再次歪七扭八地往某个倒霉蛋的碑上一倒,如坐卧榻。 “为人主君,受国之垢,受国不祥,承天下责,为万万人……” 醉鬼哼哼唧唧地念着这句不知在多少人面前念过的口号。 “说得比唱得还好听……” 她摇了摇头,笑着,似乎无奈,又好似自嘲。 “可不是么?真是一句屁话。” 赵执彦方才一个不小心被醉鬼重新夺了酒壶,也不懊恼,只是怒极而笑,目光所及处竟碰到萧忌神色微动。 “当年仅凭一句‘苍天已死,草野当兴,王侯无种,布衣当卿’便让赤面的野火烧尽了九州大地,封侯拜相,称王争霸仅在一夕之间,又有谁去寻根问底,究竟是揭竿起义还是争名夺利?” 赵执彦半跪在地,目光与萧忌平齐,仿佛要看清某人的心。 “这本是大争之世,我,还有黑甲军千千万万弟兄们选择你,是因为知道,只有你能带我们走出这乱世,最后赢的一定会是你,也只能是你,萧重心!” 萧忌没有躲开目光,望进赵执彦的目光中,仿佛在找寻其中的一丝裂痕。 良久,她终于挪开视线。 “如果哥哥还活着,你们还会选择我吗?” 她轻轻地摩挲着石碑上细微的风化裂纹,上面仍清晰地雕刻着萧谌的名字,恍然若新。 不出所料,一阵沉默。 “阿谌在的话,一定不会让你肩负如此重担。” 良久,她终于再一次听到这无数次听过的话语,摩挲着石碑的手指停下了动作。 “我哥这个人,骗人都能骗得煞有其事,让人信以为真,骨子里其实是头活牲口。我第一次学骑马的时候,他告诉我‘别害怕,哥哥会一直在后面保护你’,结果呢,我策马跑出去十几里回头一看,哪里还有半个鬼影子?旁人都觉得兄长为天,总能为舍妹遮风挡雨,可结果呢?当时的我摔裂了骨头,在塌上整整躺了一年。” 不置可否,萧忌像往常那般笑着揭过。 那段独属于萧忌、萧谌、赵执彦的少年时光露出了尘封的一角。 那时,三个半大的孩子被征去漠北苦寒之地做劳力,每日的担忧也仅仅是萧忌这个女扮男装的小丫头。谁都不曾想过,在不久的未来,他们会夺取九州的一方领土,又会在某时生死离散,天人永隔。 “所以啊,这些年我一直是兄长意志的延续,像他那样装作大尾巴狼,竟然让人都忽略了我身为女子的身份。” 萧忌手指微曲,轻轻地一下下扣在墓碑上,像是在弹脑瓜崩儿。 “执彦哥哥,你说现在的我和哥哥有几分相像?” 恍然触及少年时亲昵的称谓,赵执彦晃了心神,那与故人相似的眉眼,英挺的眉弓下偏生了一双多情目,稍不留意便显得柔情万种,眉目深深。恍惚间,那碑前言笑晏晏的女子竟与过去某人的身影重合,相似的笑语,相似的促狭。 …… “阿彦,有朝一日我必定带着漠北的千军万马回到故土,你可愿追随于我?” “兄长想要的即是执彦所求的,天高地迥,水阔山长,永不相负。” “答应就答应,发这么重的誓做什么?……旁人听来更像是我想想……天地为媒!不过星月聘礼我可得头疼一阵了哈哈哈哈……” “阿谌你!” …… 过去某一瞬的记忆突然涌上心头,赵执彦缓缓闭上了双眼,重新睁开时,清明如常。 “在微臣眼里,萧重心便是萧重心,与萧重言是不同的人。” 萧忌笑意微敛。 “盛皇暴虐无道,视万民为蝼蚁,你我自出关那年起便没有了家。征兵伐盛,入主中原,回到故乡一直是阿谌的愿望。但我却知道,你的愿望远不止于此。我答应过阿谌会永远辅佐你,不仅是为了完成阿谌的遗愿,还有我的私心,我想要看见你脚下新的天下。” 赵执彦一改往日卑躬屈膝的模样,目光清明而炯炯。 萧忌面上的醉意不知何时已全然扫去,正色了下来。 “当今九州已不是当年的九州,当初的信念还能作数么?点燃复仇的火焰于我而言绝非难事,挥师南下不过一念之间而已,可这一念之间的千百万性命血流漂杵,我又凭什么担当得起?” “这一路走来,每时每刻都在流血牺牲,往后也只会有更多的流血牺牲,我们别无他法,唯一能做到的便是不让那些人白白牺牲。” “往后还会更多是么?” “必然如此。” 最后一点天光被无垠的黑夜吞噬,暮色四合,周遭染上了一片暗色。 “可有这么一个人,自己都快要死了却还在关心乱世中一人一草芥的死活。” “大王别忘了,那人即便螳臂当车,济世天下,也是手执兵戈利刃的。” 又是许久沉默。 “放他走吧。” 赵执彦再一次听到了萧忌的声音。 萧忌将酒壶留在萧谌的墓前,拾起丢在一边的轻甲,大步流星地向沙地走去。 第8章 选择 周浔的双眼再次睁开的时候,看到的是熟悉的金帐顶,很想再次闭上眼,最好再也不用醒来。 太过丢人现眼了。 堂堂梁国主将被漠北悍匪俘虏,逃跑不成,又晕着被人给拾回来了。 若是还想保全忠义的名声,此时此刻应当心一横,用利剑抹过脖子。 “周将军不用白费工夫,利剑匕首已被我王收走,黑甲军此地的营帐专为将军而留。” 仿佛是周浔肚子里的蛔虫,赵执彦对上周浔醒来不甚清醒的双目,手中拆卸钢板的动作不停。 周浔的目光聚焦了不少,即将清明时,随着银针从皮肉中拔出,痛觉猛然传达四肢百骸,瞬间冷汗如雨。 “现在是什么时辰了?”他强忍着痛楚问道。 “距万华街暴乱已有三日。” 赵执彦微微蹙了眉,万华祈神那晚的混乱中,他扶住了差点被人群踩踏的周浔。 一手的鲜血。 伤口崩裂得不成样子,人已然失去了意识。 赵执彦再次感叹,自家主上真是个下手没轻没重的活牲口,而自己手中倔得像驴的少年更是个不把自己当回事的牲口。 周浔挣扎着从床榻上爬起,揭过一旁的衣衫,脑中已然发生过天人交战。 珲都闯进了细作,激起一场差点酿成大祸的动乱,目的显而易见——将珲都卷入九州的浑水中。 如今已有三日,九州时局瞬息万变,此时此刻萧忌的信使必然已将细作的首级送往中原,面对如此挑衅,梁国,西盛,甚至是东歆,他们定然会作出反应。 此时,谁是谁的盟友,谁又是谁的敌人已未可知。 “周将军不必心急,我王已答应放将军回去,我王说‘此去刀山火海,望将军得偿所愿’。” 周浔:“……” 未见到那人的身影,但周浔的眼前已浮现出那人说风凉话的揶揄模样。 还未长全的肋骨失去了钢板的支撑,隐隐作痛。 “多谢将军救命之恩,周某今生无以为报,倘若终有一日刀兵相向,周某必然不会想起今日恩情。若将军后悔,大可以永绝后患,周某绝无怨言。” 赵执彦对周浔此人由衷敬佩,毕竟年少成名,风华正茂,世人对天才少年总是格外欣赏宽容的。短短数日相处,他对周浔又产生了另一重层面的敬佩,这油盐不进的混蛋小子是怎么活到今天的? 跟在唱白脸的混球萧忌身边,赵执彦多数时候扮的是红脸。温文尔雅,慈眉善目的形象深入人心,哪怕他手上做的是活阎罗的勾当。 十几岁啊,真是好年纪。 他默默感叹。 只是此人终不能为北疆所用,他不能再任萧忌胡闹下去了。 哪怕将此人后半生困囚于珲都,也不应纵虎归山,让他成为他们棘手的敌人。 拆卸了钢板的少年显然高估了自己的身体情况,光是穿上中衣的功夫,便冷汗浸湿了衣衫,手指控制不住地颤抖。 赵执彦冷眼旁观。 终于少年披挂齐整,对赵执彦一拱手,竭力提起嘴角展现一抹笑容。 “替我转告北疆王,为主将者,青史书写的名姓之后,是万万人的魂魄,心之所向,魂有所归。” 赵执彦愣了一瞬,面容上便重新戴上了那张完美无缺的温良面具。 “一定带到。” 周浔俯身,再一次郑重一拜,转身离去。 就在他即将踏出营帐前,赵执彦叫住了他。 “世人都说‘得周子易者得天下’。周兄,普天之下你所求的究竟是什么?若天命在梁王,你当真要助此人荡平九州吗?” 周浔脚步顿住。 “周某所求不过九州一统,四海安定,以戈止武斩断天下离乱。至于天下之主是谁,我不在意。” 周浔离开营帐后,过了许久,赵执彦才从沉思中回过神来。 “口是心非的混小子。” 他暗骂一声。 而后,紧随周浔的脚步,跨出了营帐,向着主将营帐闯去。 他一把掀开了萧忌的营帐帘子,大喇喇地便和往常一样往里闯。 然后,赵大将军便见了鬼似的又盖上帘子,往外退了一步。 “赵执彦?滚进来,帘子再掀一百次见到的还是我。” 熟悉的压迫感铺面而来,赵执彦仰天长叹,再一次视死如归地走进了营帐。 只见军营主位中央堆满了散乱的竹简布帛,一人端坐其中一件件阅过。 只是,那人并非战甲加身的黑甲军主将,也非一身轻便胡服的北疆王。 而是一袭白衣曳地,青丝轻挽的年轻女子,竹简翻飞间,衣袂翩跹,有如画中人。 赵执彦瞬间不自在了起来,那骨子里的士族穷讲究劲又犯了,平日里萧忌这个活牲口不男不女的装扮让他习以为常,贸然恢复女装装束,竟让他心生唐突了佳人的冒失愧疚感。 “赵将军终于来啦,大王等你好久了。” 一个黑沉沉的影子从赵执彦身边飘然而过,满头满脸的姹紫嫣红,手执一方桃红绣帕捂嘴一笑,朝他抛了个媚眼。 赵执彦:“……” 赵执彦自剜双目的心都有了,整个人当即处于空茫飘忽状态,目光再次转向萧忌的时候,皮笑肉不笑地将那点冒失愧疚感抛到了九霄云外。 “胡宽,本王让你换上中原装束,没让你去丢人现眼,赶紧滚去把脸洗了!” 萧忌头也不抬,手中简书翻飞。 “这不是为了配合大王你千金小姐的身份嘛?怎么每次都不合你意?” 胡宽委委屈屈地嘟囔着跑了出去。 萧忌以手抚额,衷心觉得拥有手下这帮人才真是自己的福气。 她抬头看见赵执彦一脸神游天外的表情,突然恶上心头。 “怎么?赵将军莫非心悦于我?” 女装的萧忌眉目间那点英气淡了些许,本就美目含情,如今更是多出了几分媚意,如同雪山天狐般狡黠勾人心魄。 一股恶寒涌上了赵执彦心头,将他的三魂七魄拉了回来,翻了个极其夸张的白眼。 “你要脸不?” 赵执彦咬牙反击,随即找了个空档一屁股坐下,抓起茶壶给自己灌了一杯凉透了的茶水。 “这就是你的计划?穿成这样去色诱姜琰?” 赵执彦气得冷笑道。 萧忌丢下手中的竹简,饶有兴味地支起下巴。 “方才试过了,色诱这招不是效果不好么?本王蒲柳之姿没能触动赵将军半分,遂州那王公贵族之后的姜琰,恐怕更是不屑了。” 赵执彦被凉茶噎了一口,索性放下了杯盏。 “那你是要做什么?如果要联合东歆,大可找个说客跟那姜琰谈一笔交易。现在你孤身前往遂州又有什么打算?” 萧忌指尖缓缓拂过那些看过的竹简,若仔细凑上前去查看,便能看见那竹简布帛中书写的是一个个人名、事迹等情报秘辛。 “数百年过去了,天家血脉衰落,当年与神明比肩圣人之姿,如今怕是连‘尊崇’二字如何书写都不可知。梁国居天下之中,自以为尊。盛国前代出了一人杰,自以为可千秋万代。可他们谁都不曾继承天家血脉,只有遂州的姜琰,他是货真价实的天家之后,哪怕是借着赤面军的势力起家,他自觉骨子里流淌的也是尊贵的天家血脉,空中楼阁而无根基驻地,这是他的弱点。” 萧忌在姜琰的名字上划出一道圈。 “他的眼中对布衣的挣扎视而不见,更是拉不下脸来以女子为盟友,而我要的便是他这股目空无人,要借的便是他的‘势’。” 萧忌眯起了眼睛,方才那狡黠若狐的神情倏然变得决绝。 赵执彦再次沉默,忽而开口。 “按你的意思,梁国的那臭小子给放走了。” 萧忌一怔,随即面色如常。 “走了就走了,你拿定安排便是,这点小事还要汇报给我做什么?” “他让我转告北疆王,‘为主将者,青史书写的名姓之后,是万万人的魂魄,心之所向,魂有所归’。” 赵执彦继续冷漠叙述。 “呵,这臭小子也想教本王‘一将功成万骨枯’的道理么?” 萧忌冷笑。 “重心,你还是没有做好双手染血的准备。” 竹简上划过了一条轻微的痕迹。 “我知道若你志在中原,身后必然不止是珲都的百姓,天下万民都将在你的一息一念之间。你想要竭力规避牺牲,可若是姜琰心志坚定,你如何能保证他不会杀了你?民心似水,你要做的不是你所想的,而是想让他们看到的!” 萧忌突然笑了。 “老赵啊老赵,你可真是哥哥留下来折我寿的忠臣良相啊。” “我没有在说笑。大王你是主君,是将才,却不是一把锋利的刀。如今最好的选择不是依附,而是选择一把利刃,要足够锋利,能够切开九州沉疴,一往无前。” 赵执彦一如既往的目光正直。 “照赵将军所言,我这一身还不如去色诱那梁国的臭小子,没见过世面的小孩大抵是能一举得逞的吧?” 萧忌轻笑,将摊在案上的竹简收拢,执一把佩剑起身,唤来了打扮齐整的胡宽。 “老赵,珲都就交给你了。” 望着萧忌远去的背影,赵执彦缓缓闭上眼,重又睁开。 “阿谌,若你在天有灵,请助重心战无不胜。” 第9章 遂州 歆国,遂州。 不远处出海的商号归港,一阵悠远的鸣笛划破长空,街道上热闹纷繁,美食器物琳琅满目,商贩走卒络绎不绝。 不知由谁牵头,“甲子号”归港的消息像阵风似的四散开来,人们纷纷张望着,赶去码头打算一睹名震九州的商号风采。 传说“甲子号”为上古神族遗留宝物,数百年前九州得以从灭世洪水中涅槃而生,得赖于“甲子号”相渡。 而历经数百年,“甲子号”于人前陨落,化作传说。再度出现时,已然成了一座海上堡垒,越过重洋,抵达未知之地,又载着奇珍异宝而归,为临海的遂州城带来了繁荣昌盛。 商号的主人一直位列“九州异闻榜”榜首,从没有人真正见过它的主人真实的模样。 有人说,“甲子号”乃是当年天家势力衰弱时,族人死于恩怨仇杀,却留有遗孤得以凭借商号远渡重洋逃出生天,其主人便是天家王族后裔。 又有人说,九州神话中的已故神族并未真正死去,他们的灵魂依附于“甲子号”之上。当战火再次重燃九州大地之时,圣人再度降临世间之时,便是“甲子号”归来之时。 于是,当遂州穷困潦倒的渔夫第一次从遥远的天际处看到镶嵌着昆仑玉的桅杆时,“甲子号”重临世间,名为姜琰的年轻人于东歆故国崛起,成为被失败的灰暗笼罩、失去信念的人们的王。 无论是哪一种传说,歆国大地上的人们纷纷相信,天家圣人再度君临天下,上古的神明也从未抛弃过他们。 他们,再一次看见了希望。 歆国地盘原是赤面起义的遗留地,数年不闻家禽人声,如今竟能拥有堪比盛世溧城的景象,得利于姜琰这个活生生的希望。 数十个兵甲装扮的人手执武器,从码头边列队而来,阻拦住熙攘的人群,在纷扰的大街上撑开了一条宽阔的道路。 流光的红绸从一边铺散开来,沿着清退的行道,洋洋洒洒一泻千里。 这么大的阵仗,原来是“甲子号”的主人回来了。 人们争先恐后地张望着,纷纷想一睹传闻中神仙一般的人物到底长什么模样。 直至一顶金纱层峦叠嶂的轿子在人力支持下,沿着红绸铺就的道路缓缓而来时,人们纷纷屏住了呼吸。 那金纱之下隐隐绰绰的虚影伴随着一阵奇异的香风消散于人前时,人群才仿佛被迷了魂,后知后觉热闹起来。 “你瞧那身段,要我说啊这商号主人定是神仙妃子,绝世美人……” “屁,你哪只眼睛看到人影了,那一众兵士,身着玄铁甲胄,可不是有钱便能养得起的,这商号主人必定是王族公卿,来头大着呢……” “……” 人群继续议论纷纷。 突然,一声凄厉的呼号打破了喧闹,一个不辨人鬼的事物四肢着地,死死地抠住地面上的红绸,越过一众兵士,拦在了轿前。 流光溢彩的红绸被撕扯得不成样子,脏污划过缎面,让那价值连城之物瞬间化作粪土,人们纷纷嫌弃地捂住口鼻。 “冤无头,债无主,鸟尽弓藏,兔死狗烹,你们凭什么能站在我们的骨血上,坐享黄金万两,不知羞耻!” 嘶哑的吼声如同破旧的风箱哽咽,老疯子癫狂地用手一圈圈地指过周遭所有人,又哭又笑,仿佛下一刻便要与所有人同归于尽。 身着甲胄的护卫们面面相觑,若是寻常的老疯子也就罢了,直接给打发走即可。可这人肮脏可怖的外表下,面上宛如血痕的三道印记**裸地出现在众人眼前。 此人是赤面义军。 赤面起义时,响应者纷纷用赤红如血的浆液在面上划上三道,表明自己的身份立场。这种红色浆液采用歆国特殊的矿石染料制成,颜色经年不变,赤红如初,若敷于发肤上未清洗,隔夜后便如同胎记般烙印在皮肉深处。 再也无法抹除。 可笑的是,最初点燃反抗火种的赤色,后来竟成了旁人加官进爵的凭证。 借平定赤面叛乱的名义,九州群雄并起,刀下印有有三道印记的头颅就此多了起来,而这个老疯子是为数不多的残存余孽。 姜琰平定东歆后,将残余赤面收编,将他们编排进东歆的护**中。 如今九殇关异变,东歆与西盛已然交战数次,东歆的各路兵马已明里暗里将这些苟活于世的赤面幽魂赶去了前线,替他们挡刀挡枪,做那冤死鬼。 这个老疯子是个逃兵。 人群中显然也有人认出了此人身份,窃窃私语声弥漫开来。 赤面的身份属实是尴尬的。 多年前,一群仰仗天恩雨露的白衣,被纠集为一方对抗盛朝官府的力量。 “官逼民反”是最初的动力与愿景,直至“布衣当卿”点燃了**的火种。 赤面本就是一群被大义的名头裹挟,不明所以就被挑唆起来造反的人,稀里糊涂地成了推翻暴盛的开端,又稀里糊涂地成了被人心**掌控着的屠刀与祭品。 最初被人烧杀抢掠,接着烧杀抢掠旁人,最后又被人敲骨吸髓啃噬殆尽。 这样的一群人,完成他们的使命,被赋予崇高的敬意载入史册即可,后世万万年自有人记得许多年前推翻盛朝残酷统治的是一群赤面的布衣。 他们的宿命终结于此不好么?为什么偏偏要带着那三道可笑的印记活下来,变相地告诉世人这乱世哪有人? 全是畜牲,衣冠的禽兽。 “无用,大歆的玄甲卫连这点事情都处理不了吗?” 金纱轿子上层层叠叠的金纱被一面面拂开,一人白甲加身,大步迈出,独立于轿上,居高临下,寒意森森。 一众玄甲兵士纷纷跪地。 围观人群本想一睹商号主人相貌,眼见气氛陡转直下,人群中敏锐的人大抵是发现了些许端倪,率先跪下,其他人不明所以,也纷纷跪下行礼。 年轻男子长发高束,白甲上映照出灼灼的日辉,腰间挂了一柄青铜古剑,在白甲夺目的风采中内敛温润却不失色,反而有如神助般令那人不怒自威。 即便是普通铸剑师在场,也能一眼认出。 此剑为九州名剑,风燧。 残阳如血,烈火燎原,杀人如麻。 而它的主人便是歆国当今的主人,姜琰。 四周黑压压跪了一地的人,唯有那疯子置若罔闻,痴痴傻傻地从地上挣扎着爬了起来,慢慢地直立于天地间,对着高位者缓缓地笑出了声。 笑声逐渐放肆,逐渐凄厉。 英挺的鼻梁令姜琰棱角分明的年轻面颊显得格外端正,英气逼人。他微微皱起了眉头,似乎对眼前所见无法理喻。 突然,那疯子不知从何处迸发出力量,从怀中掏出一只匕首,猛然便要向白甲人刺去。 只是,他尚未能近轿前,便戛然停下了脚步,僵硬地维持着蚍蜉撼树的刺杀姿势倒了下去。 脖颈上的血线隔了片刻才缓缓迸出血珠。 疯子呼哧带喘地狂笑了几声,便没了动静,双目圆睁,死不瞑目。 一人从姜琰身后现了身形,长身玉立,宽袍缓带罩着瘦削的身形,手中缓缓摇着一把玉白无纹的折扇。 是个白面的书生。 “多谢相救。”姜琰颔首道。 “君上的宝剑可比在下的折扇快多了,只是这种时候便要用到君上的宝剑,岂不显得为人臣很是无用?” 书生皮肤白皙,笑眼弯弯,优雅地拱手作揖,如同一只玉面白狐。 “赤面已被编入护国玄甲军,身份特殊,终身不得离营半步,军令如山,怎会跑到遂州?” “跑是跑不了这么远的,大歆玄甲绝非等闲兵甲,怎会犯如此低级错误?那必然是有恩人相助。” 书生微笑着抬起头,望向街角尽头处的茶楼轩窗,弯弯笑眼中逐渐锋芒显现。 风扬起窗边那人的幕篱白纱,不躲亦不闪,笑意不减地对上那道锋锐的目光。 书生重又缓缓地恢复了笑容,笑眼弯弯,仿佛人畜无害。 “这位好心肠的恩人等候多时了。” 第10章 敌人 “我的姑奶奶啊,到了人家地盘就得看人眼色,也没让你盯着人家看啊。你说说你,一下子就招惹了他们老大,这下子可怎么办?要不咱们趁他们还没来快跑吧!” 茶楼雅间里,胡宽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绕着雅间四周打桩似的踱了一圈又一圈,嘴里嘀嘀咕咕,像得了癔症。 那白纱幕篱下伸出一只手扶额,似乎被吵得头痛。 此人正是萧忌。 “闭上嘴吧你。本王是脑子进水了才把你带在身边?” “大王你可别学那什么煮什么烹什么,这一路上脏活累活还不是老子帮你干的,就说那老疯子,牙口好得很,老子一路给背到遂州,差点没被他咬掉一块肉……” 胡宽焦急辩解道。 “行了行了,跟在赵执彦身后好的没学会,净学会了王八念经,再啰嗦烦人就把你舌头割了。” 萧忌面无表情威胁道。 胡宽赶忙捂住了自己的舌头,从军多年,早已领教到自家主上黑心烂肺诸多手段。 直至茶肆小楼四周响起了齐整的脚步声和兵甲交错声,胡宽两眼一翻,一顿挤眉弄眼、龇牙咧嘴。 而那换了一身女装的主上不仅无动于衷,甚至还在悠闲地品着一壶茶,风吹进了轩窗,扬起幕篱上轻薄的纱,举手投足间白衣翩飞,恍如蟾宫仙子。 胡宽两眼一抹黑,差点背过气去。 当年投奔北疆王,绝对是因为脑子被草原上的牛羊踏成了浆糊。 雅间外的木梯发出轻微的“吱呀”声。 是个高手,却故意闹出了些许动静。 萧忌轻笑。 声音越来越近,直至在一帘之隔处停下。 胡宽不由自主地攥紧了腰间的弯刀。 耳边却突然响起若有似无的提醒。 “无妨,这位可是贵客。” 玉白的扇骨缓缓拂开最后一层幕帘。 “‘贵客’?不敢当。” 随着笑语一同出现的,是一张白净的面皮,笑眼弯弯。 是姜琰身边的书生。 他无视雅间内胡宽的腾腾杀气,轻一迈步,优雅异常地跨过门槛,不徐不缓如入无人之境。 隔着幕篱白纱,萧忌观察着书生的一举一动。 此人耳力极佳,内力沉稳,是常年习武之人。 却偏偏着这一身掩人耳目的文弱衣衫,将自己刻意摆放在弱者位置。 有趣。 “久闻神舟‘甲子’远名,今日有幸得以一睹风采,就碰上歆国国君大婚这等喜事,实在是妙啊。” 书生脚步一顿,眉尾不动声色地抽搐了一下,面上笑意却不减。 “北疆王威名远播,今日一见,果真是幽默风趣,语出惊人。” 萧忌手指缓缓摩挲着杯沿,被识破身份也神色不改。 此人于万人中锁定自己,确实有一部分是自己故意漏出风声的缘故,但那熙攘街道上一瞬间的目光交错,令萧忌警醒。 这是一个棘手的敌人。 九殇关交兵数日,九州局势将再一次完成大清洗,群雄逐鹿已箭在弦上。 而参与这场九州争霸的战事,需要倾国之力,更需要民心。 姜琰本想借“甲子号”归港演一出天家圣人重新降世的戏份,却不想被人横叉一脚。 砸了场子。 “明知有人从中作乱,阁下却丝毫没有阻止的意思,任由主上为所欲为,可否认为阁下便是歆王的佞臣?” “若凭借怪力乱神便能尽收民心,为人主君可不太轻易了?” 书生笑意不改,将折扇一展,语笑翩然。 “俗话说‘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若主君个个都像北疆王阁下这般亲力亲为,又岂不太过艰辛?” 话音未落,书生笑眼陡然凛冽,折扇倏然收拢,“啪”的一声干脆利落,以扇为剑,直刺向萧忌要害! 胡宽大惊,书生动作太快,腰间弯刀已然来不及出鞘,便要以身相抵。 然而,萧忌边前的茶几小案不待他接近,便砸了出去,一把猛力袭来,直将他掀翻在地。 差点喷出血来。 胡宽想骂人,好心当驴肝肺。 而萧忌那处,一把未出鞘的铁剑已将折扇死死抵住,她挑眉一笑,一别手腕,四两拨千斤便将折扇轨迹转了个向。 书生猝不及防,身形余力未能收住便向前倾去。 正当他想要用折扇抵地借力翻身之时,一只咸猪手便抚上了他的腰间。 书生:“……” “盈盈杨柳腰。”萧忌调笑道。 书生腰间猛然注力,向反处旋开,将那咸猪手掀飞。 然而,那未出鞘的铁剑再一次挡住了他的去路,一同支持住了他摇摇欲坠的身形。 咸猪手握住了他的大腿。 书生:“!!!” “莲枝如青霜。”萧忌继续道。 如果方才出手只是为了试探,此时此刻,一股真正的杀意涌上了书生的心头。 白玉折扇倏然再次展开,犹如利刃出鞘,割开猎猎风声,兔起鹳落间形影一闪。 胡宽目瞪口呆地看着片刻间刀光剑影的斗殴,自家主上那中看不中用的幕篱被一把折扇钉在了雕花木梁上,而人却纹丝不动地与另一人僵持着。 萧忌一手扣住了书生的脉门,一手环过他上半身,摸在那人胸口处。 “如酥的美人胚子。”萧忌嬉笑依旧。 非常欠扁。 胡宽默默地背过了身。 自家主上这副德行,没眼看。 萧忌于漠北崛起时,她身为女子的身份便已传开,她本无意刻意隐瞒。 身为女子,难免遭受世人的非议,恶俗的编排更是数不胜数。尽管传闻中北疆王青面獠牙,是个能止小儿啼哭的母阎罗。仍有好事者为求金银名利蓄意编排哗众,市井之中有关北疆王“风流韵事”的话本一夜畅行。 只是,后来世人中留下了另一则传言。据说那北疆母阎罗得知话本传言后,一路杀到了关内,将那写话本的说书人扒了个精光挂在城门上还不知足,顺手将那人的抚尺塞进了那人的后门中,路人皆言城墙上的哀嚎声响了整整一夜。 至此,关于北疆王的描述又多了几个。 流氓、变态、恶棍。 反正,不是个东西。 书生冷笑一声。 尽管那骤然被掀开的幕篱之下,不施粉黛的面容眉目如画,已然是世间绝色,也不算吃亏。 但几时受过此等戏弄? 书生碍于脉门命关被人控制,无法将此人碎尸万段,死死地盯住另一双与其主人截然不同的柔情桃花目。 而那人却轻飘飘地一松手,放开了他。 书生飞速撤身,理了理衣襟。 “世人倘若知晓‘甲子’神舟为一女子所有,该是怎样的表情呢?” 萧忌慢条斯理地坐回了窗边旧座。 书生愠怒未消,心里盘算着这战场上真刀真枪杀出来的蛮力,并非自己勤学苦练便能与之匹敌,打算识点时务。 不再刻意压低嗓音,破罐子破摔般大喇喇地坐在了萧忌对面,书生拔去耳□□道处细如蚊丝的银针,一扯发顶玉簪,一头青丝便如瀑般垂下。 胡宽再一次眼睁睁地看了一出大变活人的戏份,阴阳怪气的小白脸书生摇身一变,竟是个女扮男装的少女。 “当年北疆王在漠北称王时,可曾想过自己身为女子?” 少女眉眼弯弯,仍是如同狐狸那般狡黠。 借着“甲子号”的缘故,此人并不在萧忌的情报信息中,而歆王姜琰身边恰好有一位神秘的谋士,其行动轨迹均与“甲子号”扯上了千丝万缕的联系。 萧忌不言,直面那挑衅似的微笑,同样回报以微笑。 两人就这般笑里藏刀针锋相对了片刻。 “重新来过,北疆王殿下,小女子乃歆王麾下侍墨,执笔小吏两袖清风,便以商贾之道补贴家用,如此而已。” 少女玩味地盯着萧忌的面孔,睁眼说着瞎话,继续加码道: “小女子芳名赵承瑾,北疆王麾下赵执彦便是小女子的哥哥。” “什么?赵将军什么时候多出了一个妹妹?” 胡宽本就声气粗重,愣是没忍住吼了出来。 而与此同时,萧忌波澜不惊的面容上终于出现了一丝疑惑。 少女满意地观察了一会儿两人的表情,笑意更深。 第11章 针锋 “放屁!老子跟赵将军出生入死多年,他家人早就死绝了老子会不知道?你是哪来的骗子?竟敢跟赵将军攀亲戚?” 胡宽回过神来破口大骂,拔刀便要去砍。 萧忌一脚踩在他脚背上,敛起笑容。 “冷静,我们在别国地盘上。” 胡宽吱哇乱叫:“???” 赵承瑾以手支额,懒散地倚在了雕花轩窗上望着这俩人,哪里有半分君臣的样子?到底是漠北苦寒之地养出来的泥腿子,全然一副打家劫舍的山大王带着猴子猴孙的模样,非常之没型没款。 她面上仍带着盈盈的笑意,丝毫不减,而雕窗下已布满了护国玄甲军。 “信不信全在二位,攀上赵执彦的亲戚于我而言又有什么好处呢?哦对,大概可以离间一下北疆王的君臣关系,让北疆王阁下多出一颗疑心。” 赵承瑾揶揄道,面上笑意里已染上几分嘲讽。 “今日贸然前来拜见北疆王,既是公务,也是私心,我这哥哥是个死心不改的傻子,我倒要看看他一心追随的主上到底是个怎样的人。如今看来,也不过如此,我那傻哥哥眼光真不怎样,追随漠北匪帮喝西北风可没前途。” 萧忌面上笑意加深,从牙缝里蹦出: “胡宽,刀给我。” 胡宽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忍着脚疼嘶声道。 “大王,我们在别国地盘上。” 赵承瑾:“……” 这俩漠北来的乡巴佬,把谈判当游戏呢! 赵承瑾作为资深谋士,为主上排除隐患,制定宏图是她的分内之事。面对亲自前来的邻邦主君,不知是敌是友。 因此,她此刻的角色更倾向于使臣,除了要试探虚实,更要在明枪暗箭中维护歆国的利益。 赵承瑾面色僵硬了一瞬,即刻重新戴上那张人畜无害的假面: “二位千里迢迢来我歆国,只是为了踢馆?” “也许吧。” 赵承瑾:“……” 眼见少女那玉狐一样的笑脸快绷不住了,萧忌才心满意足地继续道: “可惜可惜,老赵被我扔在了老家,小美人儿,若想要认亲,跟本王回漠北可好?” 胡宽继续捂脸,自家主上若不是个女子,这登徒子的欠样怕是早被人揍得鼻青脸肿了。 萧忌此人,向来随心所欲,在漠北蛮荒之地称孤道寡,也改不了平生喜爱美人的尿性。凡是长得好看的,通通被此人连坑带拐地收进了珲都大营。 胡宽眼见主君身边美人如云,常错以为自己也是被主上看中的“美人”之一。 而萧忌偶遇此人期盼的炯炯目光时,那颗黑心里倒多出了几分不忍心。 她一脸牙酸的表情,打呵呵道:“你面相好。” 胡宽:“……” 而最近,自家黑心烂肺的主上终于马失前蹄,将那梁国大将军周浔拐来两次,终究是没能留住。 到底是煮熟的鸭子飞了,不可强求。 眼见这歆国少女笑眼快弯不下去了,胡宽暗叹,这一次,自家主上又要痛失美人了。 饶是赵承瑾多年谋划,城府颇深,也终究抵不过市井流氓的路数。撕开那张假面,皮下的赵承瑾也只是个十**模样的少女。 “北疆王阁下当真不同凡响,难以常理揣度。” 她甫一起身,长袖中银丝一勾,那把镶在房梁上的折扇便落进了自己手中,而那中看不中用的幕篱轻飘飘的犹如一朵花瓣落下。 萧忌眼疾手快,不费吹灰之力便抓住了它。 “小美人儿,本王求贤若渴可是真心,切莫当作驴肝肺。” “是不是驴肝肺,自然不能任由北疆王巧舌如簧说了算。来我大歆遂州做客,主人家的礼节不可荒废。” 赵承瑾手中微动,吉光片羽间,那折扇便扫过窗纱,整整齐齐断裂的窗纱飘飘扬扬朝窗下落去,而片刻不留神,那人手中扇拂过的痕迹已悄然无踪,散乱的发丝瞬间束起。 雅间外的廊梯上骤然响起了无数脚步声。 折扇微微摇动着,赵承瑾笑眼如弯月,她又重新变回了那个运筹帷幄的假面书生。 “歆国已如江上浮萍,若再伤人主君,可真要浮萍入江海,行路不可追了。” 萧忌拦住了想要砍人的胡宽,面上悠然丝毫未变。 “若北疆王阁下肯将来意坦然相告,小女子是万般不敢唐突的。” “小美人儿,若非生逢乱世,各有所求,你我说不定还能坐下喝一杯。可惜了,你虽对得上本王的胃口,但本王此番却是为了你的主上而来。” 三言两语间,护国玄甲军已重进了楼上雅间,将出入口堵塞得水泄不通。 无数出鞘的刀剑明晃晃的,大有要将那被围困在中间的人给片了的架势。 赵承瑾眉间微挑,然最终不动声色,继续下令道: “扰乱滋事的奸商藏身在此,压下去等候王上发落。” 摇身一变“奸商”的萧忌,嘴角微微提起,心想这小姑娘是要下黑手了。 玄甲军纷纷上前,就在萧忌快要摁压不住打算不管不顾杀出去的胡宽时,一个传令兵的声音由远及近。 “王上有口谕,请北疆王赴宴。” 明晃晃的刀剑纷纷入鞘。 赵承瑾眯起了眼睛,喉间似乎发出了一声不置可否的轻哼。 眼见着上一刻还在听候自己调遣的护国玄甲军,此刻便被一纸诏书悉数召回,赵承瑾神色变化几不可察。 萧忌与她擦身而过的瞬间,用只有两人方能听见的声音幽幽道: “天姿倾城色,奈何男儿装。” 转瞬间从刀剑相向到以礼相待,胡宽愣头愣脑尚未从刀光剑影中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便游魂似的跟着萧忌登上了马车。 “大王,这?你给他们灌了什么**汤?” “要有那本事,本王还用得着费这么多心思吗?” 萧忌登上马车后,似乎有些累,以手支额,打算趁这片刻路程小憩一会儿。 胡宽想不出所以然,突然问道: “大王你不是说过歆国大小事务多数由歆王麾下谋士决断,那小姑娘已经差不多是个丞相了?” “年少有为,比你我有出息。” 萧忌眼皮没有掀起半分。 胡宽默默腹诽,您都称王称霸了,还能没出息? “可那歆王为什么要来横叉一杠?他俩不是一伙的吗?” “自古最难相与的便是君臣……” 胡宽终于察觉出了些什么。 “大王你真没有动什么手脚?” 萧忌一指竖于唇边,作“嘘”声,装神弄鬼,神秘莫测。 “那这歆王叫我们去干嘛?” 面对十万个为什么,萧忌想,这小憩是小憩不成了,没好气道: “吃饭。” 胡宽挠了挠头,总觉得自家主上在嘲讽自己。 “大王,那你说那小丫头真的是赵将军的妹妹吗?” “是真是假又有什么关系?道不同,不相为谋,就算是亲娘又能怎样?” 萧忌信口打发了他。 终于,安静了半晌,那厮粗重的嗓音再度响起: “不一样,至亲的人是不一样的。” 萧忌睁开了眼睛,还想再听听是怎么个“不一样”,那厮却闭了口。 萧忌突然想起,当年带军杀进珲都时,第一个掀翻的场子便是刑场。 而她顺手救下的差点成了刀下鬼的人,便是呼延阔,如今的胡宽。 游牧民族生孩子,跟下崽子一样,一窝一窝的,曾令萧忌大开眼界,原来一个人的兄弟姐妹能有这么多。 而那倒霉蛋胡阔便是从前反抗浑邪王,为了掩护兄弟姐妹而被推上了断头台。 萧忌后来常听这人嘴里叽里咕噜“至亲至爱”之类的。 她儿时性情古怪,是个不讨人喜爱的孩子,没享受过什么亲情疼爱。离乡多年,与哥哥相依为命,被亲哥当骡子使唤,当猴子耍,那倒霉亲哥也是个短命鬼,自然也没有多得到几分关爱呵护。 自是无法理解胡宽那欢欢喜喜一大家子的喜怒悲欢。 至亲至爱。 萧忌想,那可以是她救下胡宽的理由,却不可能成为一颗王心里多余的重量。 第12章 佳宴 歆王姜琰将宴席设在了朝渊台上。 萧忌站在像天梯一般的石阶下,默默感叹,不愧是背靠“甲子”经商的东都。 真有钱。 她已将那招摇的幕篱重新戴上,护国玄甲军整齐划一地从两侧涉阶而上,形成了一条人形栏杆围成的梯道。 胡宽不由得按紧了腰间弯刀。 礼官来到了萧忌面前,不卑不亢地一俯首,尽显宾主礼节。 “北疆王殿下,我王有请,请随下官前来。” 他一抬手,意思便是要让萧忌和胡宽二人留下兵刃。 胡宽朝前来收刀的兵士一瞪眼,便将之喝退。 萧忌也不跟他们啰嗦,爽快地便将腰间随手拿来的铁剑取下,一把摁在了兵士高举的双手上,取笑道: “歆王思虑周全,将宫宴设在这么高的地方,是怕客人吃饱了撑得慌,还是吃不了兜着走?” 礼官再一俯首,毕恭毕敬: “朝渊台乃是歆国祭祀之圣地,我王宴请北疆王,乃是最高礼遇。” 虽俯首,仍态度坚决地令随行兵士去收取胡宽的佩刀。 胡宽不情愿,依旧死死瞪着兵士,直将人再次喝退。 “你留下。” 不管胡宽如何反对纠缠,萧忌单枪匹马,在礼官的唱和声中,涉阶而上进入气派非常的朝渊台。 东西两侧文武席已坐满了人,上首坐北朝南面王座上正是那白甲年轻人,姜琰。 “世人皆说北疆王青面獠牙,非同常人,原来只是一女子。” 文席上一文臣突然出声,瞬间带动了凝重的氛围,不时竟有笑语声流露而出。 “**凡胎,先是凡人,再是女子。” 萧忌摘下了幕篱,坦坦荡荡地露出沉静凌厉的面容,一眼扫过宴中布局,不请自来地前往客座,一撩袍袖,席地而坐,气度非凡。 “久仰北疆王大名,世人皆说漠北荒芜之地民风剽悍,没想到北疆王殿下久居关外,仍知中原礼节。” 一个老学究模样的文官抚着胡须,暗讽萧忌常年滞留关外,早已是一副蛮人模样。 萧忌听出这帮子嘴炮上来便要给她下马威的意思,也不生气,客客气气回敬道: “天家圣人治水分九州时,以溧水中流五城为中原,我记得诸位所占之地离五城还有些距离,当年赤面起义便是在这东海沿岸荆蛮之地,诸君借赤面起势不会忘了吧?” 武席上响起了隐约的兵戈声。 “身为女子,相夫教子,本可避免刀光剑影悠然一生,闯入九州男人的天下又是何苦?可惜了北疆王一副好皮相。” 那老学究文官的侍坐是个年轻的后生,见老师被外来人呛,连忙出声。 “悠然一生?好大的口气。人中龙凤尚且一生坎坷,阁下又凭什么会认为小小女子能仰仗他人一生无虞?乱世风云,兵戈不止,城破家亡不过在一息之间,歆国风水宜人,当真是养了不少闲人。” 年轻后生被噎得脸红脖子粗,正欲再说些什么时,那座首的歆王终于有所动作。 在他的默许下,座下臣子已对这孤身前来的他国之王几经试探。 虽久闻北疆王大名,但姜琰也是第一次见到本人。关于此人的传言版本颇多,见到真人,却是一普通女子,虽美貌,但作为王公贵族,身旁并不少见美貌女子。 世人对于女子的评价,第一眼便是探究其相貌,至于她是谁,全然不重要。 但相见于朝渊台中,已不能将此人作为美貌女子看待,此人是漠北的王,身后是千军万马。 无论容貌如何,是女人还是男人,她首先是漠北的王。 “贵宾登门拜访,诸位放肆无礼了。” 姜琰不甚起伏的话音一落,便将无形的威压释放,座下纷纷颔首。 “常言道‘王不见王’,北疆王已占据漠北,必然知晓若有一天九州一统,漠北亦将归于中原版图。你我各为一方霸主,绝无可能向对方俯首称臣,岂能安然共存?” 姜琰的那把古剑仍别在腰间,他的手摩挲着剑柄雕纹,上面雕刻有“风燧”二字。 “听歆王话里意思,九州已如囊中之物,唾手可得,占据中原溧城的梁国和那十二重天险内的盛国,似乎不足为惧。” 从萧忌的视角看过去,首座上的年轻男人一身标志性的白甲,在军中鼓舞士气,威望颇深,已然在九州境内声名远播。 乱世出英雄,将才更是如同春雷惊蛰,迅速崛起。此人有万夫不挡之勇,萧忌的竹简中已有记载。 但他是否是合格的一方主君,萧忌微微眯起了眼,将此人与自己作比较,如同照镜子般审视此人和自己作为主君的区别。 “西盛宦官当道,已失民心,小皇帝无能暴虐,覆灭已成定局。梁国主君自断臂膀,无容人之心,即便九州之土均归其所有,他也不能守住。” 当着他国君主和群臣的面说人坏话,这姜琰确实是个坦荡的人。 萧忌嘴角微提,性情中人。 作为主君,最忌讳的便是个人的性情。 萧忌早年听说,姜琰曾与遂州赤面起义的头领慕行舟结过义,慕行舟被车夫暗杀后,赤面军内乱纷争开始,而姜琰统一东歆势力后,愣是压住了无数反对声,保留了赤面残存势力,还将他们编入护国玄甲军中。 仁、义、礼、智、信。 乱世中早已被当作废物的东西,居然仍传承于天家血脉之后。 可惜,倘若这些只能留存在士人公卿的骨血中,那便是束缚。君王所愿,大多事与愿违,或许姜琰是为保留故友遗愿做出的选择,但作为旁观者,此举便是忘恩负义、妇人之仁、留下祸端之类种种。 “歆王孤勇无匹,九州之内确实再无人能与争锋。” 萧忌不走心地应和了一句。 “北疆王千里而来,不是为了来说几句恭维话吧?如今九州四分,九殇关内三分,九殇关外一分,在漠北蛮荒之地落脚生根,四海之内怕是也没有几人能做到北疆王这般吧?” 姜琰面容端正,面无表情目光平视而来时,那双眼睛却如鹰隼般透亮,将那几分端正带来的文气磨平了不少。 “放眼九州,能与孤争锋的,除了北疆王,还有何人?” 话锋一转,姜琰冷冷的话音和目光便共同落在了萧忌身上。 似有惊雷划过天幕,朝渊台高耸入云,那雷声便沉闷地回旋在了四方的木梁之内。 而萧忌手持杯盏,纹丝不动,坦然回视,忽而率先笑出了声,将杯盏中酒液一饮而尽。 出乎意料,姜琰并未将她只是作为一名女子看待。全然相信秘辛里描绘的那个目空无人的“姜琰”,倒是她傲慢了。 “本王一女子,如何能与歆王争锋?漠北势力乃是家兄创下的基业,本王天资愚鲁,拼尽全力才守住了关外流离失所的臣民,平生所求不过一安身立命之地罢了。此番前来,乃是为我珲都子民,梁国此番已与豺狼联手,害我珲都子民,若是坐视不管,珲都城终有一日血流成河,本王又有何面目去见兄长?” 萧忌此人颇有能屈能伸的本事。 适时地摆出女子身份示弱手到擒来,她是这个世界规则的破坏者,是规则的利用者,同样也是被规则束缚的万千众生之一。 转瞬间三言两语便将自己塑造成一个拼命守护兄长基业,爱民如子的苦命女子。 如果能够忽视掉她夜袭九殇关,斩杀梁国大将军周子易,挑起了如今这场争端的丰功伟绩的话。 群臣面面相觑,此人还是方才舌战群儒的漠北悍匪吗? 姜琰听罢,不置可否,举杯示意,一饮而尽。 会示弱的女人,作为男人,姜琰想大抵天下男人都会被迷惑的。 而作为歆国的王,他应当选择的,便是采纳谋士赵承瑾的谏言,将其扣押,乃至于诛杀。 这个时节,九州已容不得半点变数了。 可他姜琰,继承天家血脉,不仅仅是公卿,更是继承了祖上圣人的君子之风。 他不能杀女子。 两人便在这心照不宣的一杯酒中,明确了双方的底线。 “如今九殇关局势初显,九州内短期内必然会爆发大规模战役,若歆王志在一统九州,珲都黑甲军愿助一臂之力。” 萧忌再一举杯。 话音刚落,席间议论声骤然响起—— 北疆王要入关。 并且还要和歆国结盟。 “大王三思,此乃引狼入室之举!” 文臣纷纷劝谏。 姜琰视而不见,继续不错目光地看着萧忌。 “凭什么要助歆国?你想要的是什么?” “本王平生所愿便是结束这乱世,歆王难道不是么?” 萧忌不疾不徐应道。 “君上难得雅兴宴请群臣,庙堂之高过于败坏雅兴,既是佳宴,理当有所助兴。” 一道声音自门外传来,打破了沉默,众人纷纷侧首。 萧忌的目光再一次与那玉狐般的眼睛相遇。 赵承瑾已换了一身官服,那把玉白的折扇倒不显突兀,她从从容容迈着四方步而来,似乎不经意地与萧忌微微颔首。 而她身后多了一个玄甲兵,腰间别着一把弯刀,面上罩着铁面罩,便这样大大咧咧地跟着进来。 “微臣来迟了,请君上恕罪。” 赵承瑾拱手一拜,笑眼不改。 她身后的玄甲兵士一拱手,不言语。 “爱卿诸事繁忙,多礼了,请上座。” 姜琰一扬手。 “这是?” “此人便是微臣敬献君上的‘助兴’,此人相貌丑陋,恐惊吓到君上,故戴铁面示君,还请君上勿怪。” 姜琰眉头微皱,赵承瑾作为手下谋士,阴谋阳谋常玩得不亦乐乎,按压下心中的不满,他不言算是默许。 萧忌冷冷地注视着那玄甲兵士的一举一动,目光锁在那把弯刀上—— 胡宽的佩刀。 但那身形却显然不是胡宽。 似乎觉察到来者不善的目光,那铁面罩朝萧忌偏来,目光透过罅隙,不知在想些什么。 第13章 剑舞 “身穿我大歆护国玄甲却并非军中之人,手执兵刃擅闯朝渊台还不以真面目示君,此等欺君罔上,丞相大人真是越发厉害了!” 武席中一玄甲军官愤怒而起,指着赵承瑾的鼻子便是骂。 萧忌侧目,眯起了眼,席上众人表情精彩纷呈。 看来赵承瑾在这帮文臣武将中人缘并不好。 “石将军治军有道,慧眼如炬,不愧是我大歆良将。眼下君上都不曾说什么,石将军不觉得自己逾矩了么?” 赵承瑾那双笑眼丝毫未减,声音却陡然变冷。 “石翀,你坐下。” 姜琰那没有多少起伏的声音紧随其后而来,已然不悦。 石翀气从心头起,打算犯倔,在周遭同僚的不断拉扯下,无奈重新跪坐于席上,眼睛死死地盯着那一身文臣官服,却只手遮天的小白脸。 赵承瑾对姜琰作揖,退后半步,将那铁面人让了出来: “君上,此人剑器舞冠绝九州,然而却鲜为世人所知,当今世上仅有屈指可数几人亲眼见证,今日臣耗费了不少心力才劝动此人为君上助兴,还望君上赏面。” 那铁面人似乎不知人言,无数目光聚集于身上也未能触动他半分,木头桩子般立在了原地。 姜琰神色中已有几分隐约的不耐烦,他的这位丞相越发出息了。 然而话语中却仍旧礼遇有加: “那便请壮士执剑。” 那铁面人终于有所动作,卸下了腰间弯刀,单手握住了刀柄干脆利落地向前一推。 “此刀乃是朝渊台外一蛮人的兵器,恰好铁面兄缺了件趁手的兵器,便与此人借了此物,那蛮人想必便是北疆王的侍从吧?” 赵承瑾突然转向了萧忌,神色晦暗不明。 萧忌藏于袖中的手紧握成拳,胡宽那个蛮子,对大多数事情都不甚上心,唯有对那把弯刀倔得可怕,寸步不离。 赵承瑾把胡宽怎样了? 正当萧忌心绪翻涌时,那铁面人忽然径直来到她的席前,将那把弯刀扣在了她面前桌案上。 两人隔着一面冰冷的铁面具,互相瞪着对方,青筋从萧忌紧握的拳背显现。 宴席上的气氛诡至极,所有人的目光都投了过来,似乎在看这场戏在唱些什么,又该如何收场。 “这位壮士想要与北疆王比试么?北疆王一柄映月戟名震九州,可惜了,如今北疆王已重着红妆,怕是无法与你比试了。” 文席上那个老学究模样的臣子蓦然开口,打破了沉寂。 “北疆王贵为主君,怎会与一般武夫对峙,岂不掉了身价。” “如今北疆王可是女子装扮,代替舞姬为君上庆贺,也无伤大雅嘛。” …… 议论声越来越放肆,越来越不堪入耳。 闲立在一旁的赵承瑾终于再次开口: “铁面,别忘了正事。” 那铁面人终于挪开了弯刀上的手,将弯刀留下,缓缓离开了萧忌的席位。 铁面空着两手再次踱步到赵承瑾身边,又恢复了木头桩子一样的姿态。 赵承瑾眉头微皱,那双笑眼的弧度浅了几分。 然而,她很快便将神色中的异常敛去。 “臣恳请君上赐予这铁面一物。” 赵承瑾对姜琰拜道。 “爱卿请讲。” 铁面执刀的利落程度似乎吸引了歆王的目光。并且如此的从容冷静,竟敢胆大包天地行走在王座之下。姜琰神色中的不耐烦似乎消褪了不少,饶有兴味地打算看一看谋士的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请君上赐予铁面风燧。” 赵承瑾话音未落,席间便再也坐不住了。 “你大胆!竟敢觊觎君上佩剑!”石翀率先从席上一跃而起,再也不管周围同僚如何拉扯。 他转向姜琰:“君上,此人乃一介武夫,不知名姓,不知面容,岂能手持君王之剑?丞相居心何在?简直其心可诛!” 紧随其后,无论文臣还是武将,正准备将指责赵承瑾“其心可诛”的车轱辘话轮流说一遍时,姜琰轻飘飘地抬起了一只手。 无形的威压释放,众人纷纷缄口。 “赐孤之剑。” 简单利落,不容置疑。 内侍接过风燧,将它呈于铁面人面前。 那铁面人也不推辞,一把握住风燧,忽而古剑离鞘半分,青光一闪,众人还未能从剑光迷眼的恍惚中回过神来,那古剑便已“锵啷”一声入了鞘,余声幽幽地回旋在众人耳畔,犹如耳鸣。 九州名剑风燧,藏锋于古朴的剑鞘之中。 赵承瑾无声地拱手向一旁退去,将王座之下全然留给了铁面人。 而那铁面人似乎终于知晓了尊卑礼节,双手执剑,朝姜琰的方向行了一礼,便再度拔剑出鞘。 幕帘后的乐师不知何时已将乐声停下,如骤雨般的鼓声渐渐响起。 铁面人步履平稳地执剑缓缓转过一圈,骤然爆发,长剑裂空,寒锋便如影般环绕在他身旁。 他的步伐极度平稳,每一步都与古剑契合,稳重而利落。而他的身形却犹如光影,辗转腾挪,令人眼花缭乱,目不暇接。 而那应景的鼓声更是如同神赐,裂空声与鼓声杂糅着回旋在四方的房梁之上,一瞬间竟仿佛将整个朝渊台置于金戈铁马之中。 令人颤栗。 众人的目光逐渐被那人吸引,一时间竟再无人声息。 萧忌将铁面人的步伐身形尽收眼底,眼角余光看向了案上的那把弯刀,神情逐渐变得凝重。 那铁面人步履翻飞,在烈如马蹄声的鼓声中再次行至萧忌面前。 身形动作骤然变缓。 风燧开始大开大合地划过萧忌面前,相较于方才的凌厉,如今倒更像是“舞”了。 刀光剑影的罅隙中,萧忌再一次看见了赵承瑾那双笑眼。 只是,再一次对视时,那双总是含笑的眼睛倏然将笑意一扫而空。 唯有冷漠,还有一丝……伤感。 萧忌头一次对自己的判断产生了怀疑。 那风燧剑进一步得寸进尺,萧忌却好似无所察觉,悠然自得地将杯中酒斟满,朝赵承瑾的方向微微一偏,仰首一饮而尽。 刺骨的寒意似乎将周遭的空气凝成了冰霜,萧忌感觉到脖颈间一阵寒凉。 而将杯盏稳稳放回案上时,那铁面人执风燧剑已后退了半步。 萧忌冲赵承瑾笑了笑。 赵承瑾难得面无表情,身体纹丝不动。 突然,门外响起一阵喧哗,兵器交错和喊杀声传进了朝渊台。 武将们纷纷拔刀而起,竟是带兵刃前来赴宴的。 文臣们正想斥责,只见一人挥舞着断裂的木杆,将拦截的玄甲兵士全部清退,离大门还剩数步的时候,大吼道: “周小哥,你抢了老子的佩刀可不能说话不算话!” 众人面面相觑。 而那铁面人停下了手中动作,望向萧忌案前的弯刀,缓缓摘下了遮掩面容的铁面。 一张属于清俊少年的面容在面具掩映下逐渐显现了形迹。 此人正是珲都不告而别的周浔。 第14章 守心 赵承瑾那张总是蕴含着笑意的假面崩塌了,她面无表情地盯着王座下的周浔,双手默默地攥成了拳。 摘下了铁面的周浔低垂着双眼,似乎目光仍旧被那把弯刀吸引,对周遭的议论和动静充耳不闻。 周浔少年惊才,十五岁登台拜将的事迹传遍九州,被无数人绘声绘色地添油加醋描绘过。那故事中的少年人恍然已是三头六臂,是个不似凡人的新奇物种。 歆国朝堂上的文臣并未上过战场,未曾见过这个活在传言中的少年的真实模样,对周浔的认知大抵和对萧忌的差别不大,仅仅是个符号——是个少年人,是个女子。 而武将那边大多经历过战事,无论是亲眼见过,还是旁人口中相传过,周浔这张脸绝不陌生。 可他不是兵败殇山,被北疆王斩杀了么? 霎时间,宴席上剑拔弩张的气氛陡然凝滞了一瞬,人们的目光略过中央的周浔,客席的萧忌,门外的胡宽,以及心照不宣地纷纷用余光观察着姜琰的神色,夹杂了不知名的疑惑,乃至惊慌。 见对面武将席上气氛骤变,文臣们也在这片刻间便猜晓了少年的身份。居庙堂之高,哪一个不是人精?虽为朝堂上搅弄风云的文臣,但又有哪一个不是少年时代领先于同辈的少年英才? 而场中仍有一人面色不变,那便是萧忌。 她又为自己的杯盏斟满了酒,单手稳稳地举起,笑了笑,一饮而尽。 赵承瑾的面色几不可见的暗了下去。 就在众人不知所措时,被刀兵拦住的胡宽不知从哪儿使出了力气,怒吼一声,将四周的兵士一把掀飞,抬脚便闯进了朝渊台。 离王座还有十数步的时候,他停下了脚步,双腿如鼎足般立于大殿之上,不卑不亢道: “歆王殿下好没礼数,我家大王千里迢迢亲自前往你歆国的土地结盟,你不愿好生招待,还听信佞臣,任由手下用江湖不入流的刺杀手段来害我大王,就不怕我珲都百万雄师南下直取你遂州吗?” “哪来的蛮子!你大胆!” 石翀率先拔出了剑,不管不顾地便将剑朝胡宽刺去。 然而,那柄剑离胡宽还剩半寸有余时,便被不知名的大力掀飞,在半空中转了数圈,锵啷一声落在大殿之上,震耳欲聋。 众人反应过来后,纷纷侧首看去,却见那大殿中央的少年缓缓将风燧放下。 一时静默,竟再无人敢质疑这少年“大胆”。 “周将军,别忘了此行所为何事!” 赵承瑾从席位上站起,双手垂于两侧,双目紧紧注视着殿中人。 与平日里明里暗里阴人却能明哲保身的狡诈姿态不同,竟有几分孤勇决绝。 “丞相,是否要想好说辞同孤解释一番?” 王座上的姜琰终于道破静默,冷言冷语的威压直指赵承瑾。 “臣有罪。” “我来为歆王解释即可。” 赵承瑾与周浔同时开了口。 “周某辗转多时前往歆国,是为借歆王的玄甲军而来,却不想短短数日周某便已在世人眼中成了‘已死之人’。”周浔抱剑朝姜琰再次行礼便开始“解释”,余光似不经意间扫过萧忌。 “周某没有门路面见歆王,恰好遇见赵丞相,以一人项上人头作为投名邀约,此人便是千里而来的北疆王。” 话音一落,满堂皆惊。 “世人皆说周将军忠义无双,只知周将军因一饭之恩便为甘惑老贼守了数年边关,如今看来并非如此,九殇关一败,周将军原来早已投奔北疆王,还用得着借玄甲军做什么?” 赵承瑾笑出了声。 “原来你也不过是见利忘义,沽名钓誉之辈!” 她,“甲子号”背后真正的主人,歆国第一谋士,竟会对素未谋面前来拜访的少年赋予信任,如今竟也会因错信而败了谋士之名。 “赵丞相,我家大王与你无冤无仇,你要是敢伤她,珲都的铁骑必定会踏平遂州!”胡宽义愤填膺。 “胡宽,退下。”萧忌放下了手中酒盏,正色了下来。 “赵丞相枉为谋士,未知全局便将人引入局中,赐名‘见利忘义’、‘沽名钓誉’,不觉得自以为是了些么?” "北疆王,你又何曾不是自慢自傲?君上仁义,你何尝没有利用他的仁义之心?你狼子野心,有你一日我大歆便一日不得安宁。” 赵承瑾回想片刻前向君上求了王者之剑,死于风燧之下也不算辱没了一方主君的身份,想来也是可笑,自己在坚持些什么? “够了,赵承瑾!”姜琰从王座上站了起来,群臣纷纷拜伏在地。“好一个胆大妄为!” “君上若志在九州,断不可留下此人!” “如今行使行刺劣计,你让天下人如何看待孤?百年后青史之上,会明明白白记下的,是孤不仁不义,枉为天家圣祖血脉!你明知孤从不喜,也不屑这些阴谋诡计,却还是屡次三番不尊王命,肆意妄为,令我歆国上下乌烟瘴气!” 姜琰的斥责一落,赵承瑾蓦然抬首,望着高处威严的面容,嘴角几番提起又落下,终于化作一抹惯常的笑容。 原来,自己在追随的主君心里竟只是个玩弄阴谋诡计的小人。 那些君上不愿做的腌臜事,无数次午夜梦回手染鲜血,不惜自污声名也要替他做到的事,在他眼里都是些不入流的方术吗? 赵承瑾不愿以女儿身示君上,便是不想让他将她当作寻常女子看待。 君上看女子从来只有一种眼神,弱者。 她不想成为被他的目光轻轻一扫而过的人。 所以她隐藏了身份,以男人的身份站在了他身边,为他谋划天下。 当年,“一统九州,四海臣服,以商贾之道化解兵戈之祸”,她说出她的理想时,他是赞同的。 如今时过境迁,他忘记了她也曾有她的“道”。 只是,为了他的“道”一次又一次的妥协。 姜琰被那目光看得毫无由来有些心虚。但当他想要捕捉到蛛丝马迹时,那双眼睛却垂下了眼睫。 赵承瑾深深地拜了下去。 “君上用不着臣了,臣择日便辞官回乡,自此江海渔樵,再不过问朝堂。愿君安康,为君寿。” 不待姜琰回应,她便一拂衣袖离去,与萧忌擦肩而过时,用只有两人能够听见的声音说道: “你赢了,天下是你的了。” 萧忌面上没有喜色,轻声回应道: “卿本佳人,何处不青山?” 赵承瑾轻笑,不知是否认还是嘲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