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川》 第1章 第一章 春阳正好,太极宫的牡丹开得泼天。身着黄袍的男人笑着,任由小小身影爬上膝头,将一串紫葡萄塞进自己嘴里,汁水顺着指缝淌下,染了玄色龙袍的一角。 他却不恼,只用宽袖轻轻擦过那张稚嫩且乖巧的小脸,声音低沉如暖风:“囡囡的葡萄真甜,比御果园的都甜。” 风过回廊,香气先至。金步摇随着脚步轻晃,一女子从花影中走来,眉目如画,眼波温柔。她蹲下身,将人搂进怀里,指尖轻勾鼻尖,笑问:“又贪嘴,不怕积食,嗯?”她身上散发着淡淡的檀香。 天蓝,风轻,宫墙再高,也困不住自由的身影。是大曜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小公主,是帝王掌心的明珠,是贵妃心头的暖玉。曾以为这金殿玉阶、万千宠爱,会如日月般永恒。 下一刻,紫宸殿内,帘幕低垂,帝王与那女子对峙而立。 “十年了,”她声音轻,却字字如刃,“我不要权,不要势,只问一句——为何,仍不肯立我为后?” 殿内沉默良久。 帝王终于开口,语气疲惫:“你明知不可,何故还要问朕。先皇后母族根基深厚,朝臣拥戴;你虽权重但身处簪魂司……那是一个什么样的地方,人人畏惧,与怨灵为伍,若立你为后,百官必谏,朝局必乱。” “朝局?”她冷笑,“你怕的不是朝局,是你自己的位置吧?你怕我掌六宫之权,更怕我触碰皇陵深处的‘天枢’。你在,怕我。” “住口!”帝王猛地起身,“那是祖制!不是我薄情!你若真为囡囡着想,就该安分守己,做个贵妃,护她长大!” “护她?”她声音骤颤,“你打算怎么护?你们永远看不起簪魂司,却也将永远受困与怨灵!哈哈哈哈,一边离不开我们,一边惧怕我们。你,你们,个个都是懦夫!” “荒谬!”帝王怒极,一掌拍在案上,继而冷静下来,“朕何时看不起你了?来人,贵妃犯了疯病,这几日就待在屋内吧,不必出去了。” 她怔住,指尖微颤,终是缓缓松开那支幽蓝玉簪,轻轻放在案上。 转身离去,背影决绝,再未回头。 烛火一晃。 丹墀之下,帝王骤然倒在血泊中。 龙袍被暗红浸透,胸口汩汩流血,脸上是惊恐的表情,他伸出手不知是要往前抓住些什么。周围是一片迷茫虚空。 世界猛然坍塌破碎—— 林念绾猛的从梦中惊醒,使劲喘着气,又是这个梦,又是这样。自十岁时从乱葬岗被簪魂司司主捡回来后生了场大病,就再没有前十年的记忆。 取而代之的是这一场场熟悉但又陌生的梦境。 天色未亮,这个夜似乎有些长。 大曜贞元十七年的秋雨来得格外蹊跷。 长安城笼罩在连绵阴雨中已近二十日,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着朱雀天街的飞檐,雨水沿着黛瓦流淌不息,在青石板上敲打出令人心烦意乱的节奏。这般反常的天象,让整个京城都弥漫着不安的气息。 “听说了吗?永宁坊那七户人家死得蹊跷......” 茶肆里,几个酒客压低声音交谈着,脸上带着难以掩饰的恐惧。 “尸体上都缠着黑气!仵作都不敢近前!” “听说太庙还连响了三夜簪鸣,连圣驾都惊动了......” 流言在长安城的大街小巷悄悄蔓延,最终都指向那个沉寂了四十多年的恐怖传说——阴阳簪。 有人说,那是前朝遗物,能通阴阳,乱乾坤。更有人说,阴阳簪出,天下必乱。 皇城西南角,一座不隶三省六部的特殊机构静静矗立。 簪魂司。 此处的建筑与其他官署截然不同,飞檐下悬挂的不是寻常风铃,而是一枚枚形制各异的古簪。有翠玉雕成的青鸾,有银丝缠绕的梅枝,有金箔点缀的牡丹,在秋风中轻轻摇曳,发出清脆悦耳的音律。 寻常百姓只知这是处神秘所在,却不知其中玄机。 此刻,司祭阁内气氛格外凝重。 高达丈余的预言玉板光滑如镜伫立于堂中,此刻却无端渗出缕缕猩红。那鲜血般的液体缓缓流淌,在玉板上蜿蜒出诡异的轨迹,最终汇聚成十二个触目惊心的大字: “阴阳失衡,簪灵复生,天下将乱。” 司祭阁主在一旁皱着眉,而簪魂司主静立玉板前,宽大的袍袖无风自动。她戴着半张银质面具,只露出线条优美的下颌和一双深不见底的眼眸。 沉默良久,司主终于抬起修长的手指。 指尖在空中划出一道暗金符文,那符文流转不定,渐渐凝聚成一枚令簪虚影。随着她指尖轻弹,令簪虚影瞬间分裂成九道流光,朝着簪魂司九座主阁激射而去。 “传令九阁,彻查各地异动。”她的声音平静却极具穿透力,在每个阁主的耳畔清晰响起,“司猎、司战、司谍三阁,重点探查京畿。” 顿了顿,她的声音渐沉:“阴阳簪即将现世,必须在灾祸发生之前找到它。” 三日后,司炼阁前的汉白玉广场上,新人仪式正在潇潇秋雨中举行。 七十二名通过重重试炼的少女身着统一的素青服制,屏息凝立。雨水打湿了她们的衣襟,却无人抬手擦拭。她们面前,九位阁主或他们的代表肃然而立,将决定这些新人未来的命运。 木筱筱站在队列中,紧张得手心冒汗。她悄悄攥紧微湿的衣角,一双杏眼既期待又不安地望向高阶上那些模糊而威严的身影。作为农家出身的女子平平无奇,却能通过层层选拔进入簪魂司,对她而言实属侥幸。 “别紧张。” 身旁传来一个友善的声音。木筱筱转头,看见一个笑容明媚的少女正冲她眨眼。那少女眉眼灵动,即便在肃穆的仪式上也掩不住活泼天性。能在司炼阁惨无人道的训练中不失这份乐观,木筱筱忍不住多看了她几眼。 “我叫谢允行。”那少女压低声音,“看你手都在抖,第一次见到这么大场面?” 木筱筱感激地点头:“我叫木筱筱。是有些害怕......我不想再回司炼阁了。” “放心啦,能被选进簪魂司的都不是普通人。”谢允行笑嘻嘻地说,仿佛丝毫感觉不到秋雨的寒意,“待会儿不管分到哪一阁,都是缘分。” 在她们旁边,一个少女独自站立,身姿笔挺如松,雨水顺着她紧抿的唇角滑落也浑然不觉。清秀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一双眸子冷若寒星,仿佛周遭的一切都与她无关。她叫齐橦凝。 司箓阁执事展开卷轴,清朗的声音在雨中回荡,念出一个又一个名字与其归属的阁宇。有人欣喜若狂,有人黯然神伤。 “木筱筱、齐橦凝、谢允行——入,司战阁。” 木筱筱轻轻“啊”了一声,谢允行眼睛一亮,笑嘻嘻地冲木筱筱眨了眨眼:“以后咱们就是并肩作战的战友了!”而另一边的齐橦凝,只是极轻微地颔首,仿佛这个结果是理所应当。 高阶之上,一位女子缓步来到三人面前。 她身着月白襦裙,外罩一件天水碧的半臂,墨玉般的长发仅用一枚素银簪子松松绾住。那簪子样式并不繁复,只在簪头雕着一缕云纹,却隐隐流动着不凡的光华。雨丝沾湿了她的鬓角,却更衬得她眉眼清冽,容色照人。 “我名林念绾,今后你们便跟着我了。” 她的声音温和清晰,如溪流漱石,自有一股安定人心的力量。明明没有刻意提高音量,却清晰地传到了三人耳边。 “自此刻起,你们便是我门下弟子。” 她的目光缓缓扫过三人,在齐橦凝脸上停留一瞬,又转向木筱筱和谢允行。 “簪魂司非是坦途,司战阁更是锋刃所在。望你们谨守本心,勤修不辍......” 她顿了顿,神色不变,语气渐沉:“勿负手中魂簪,勿负肩上职责。” 寥寥数语后,林念绾便示意三人随她离去。 夜色渐浓,司战阁别院“静尘苑”内烛火通明。 “总算安顿下来了!” 谢允行伸了个懒腰,拉着木筱筱的手在院中转了一圈。这是个标准的四合院落,青砖灰瓦,陈设简朴却洁净。 “这院子真不错!咱们三个真有缘分,居然分到同一组。” 木筱筱腼腆地笑着,好奇地打量着这个未来要长住的地方:“以后还请多关照。我来自乡间,很多规矩都不懂......” “哎呀,客气什么!”谢允行爽朗地拍拍她的肩,“我爹是走镖的,我自小在市井长大,最讨厌那些虚礼了。” 齐橦凝独自走向最角落的房间,语气冷淡:“我住这间。” 那间房位置最偏,光线也最暗。 “等等!”谢允行快步上前,笑容灿烂,“咱们现在是一组的了,总该互相认识一下吧?我叫谢允行,她叫木筱筱,你呢?” “齐橦凝。” 简短的回答后,房门“砰”的一声关上,将两人隔绝在外。 木筱筱有些不安地看着那扇紧闭的房门:“她是不是不喜欢我们?” 谢允行不以为意地摆摆手:“别多想,有些人就是性子冷。我走南闯北见得多了,这种面冷的人往往心热。来来来,我帮你收拾行李。” 两人正说着,林念绾不知何时已站在廊下。月光洒在她身上,衬得那枚素银簪愈发清冷。 “早些歇息。”她的声音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明日卯时校场集合,不得迟到。” “是,师父!”两人齐声应道。 林念绾的目光扫过齐橦凝紧闭的房门,微微蹙眉,但终究没说什么,转身离去。 第2章 第二章 天将明未明,正是夜色最沉、寒意最重之时。 一道尖锐至极的簪鸣声,如同无形的冰锥,骤然刺破静尘苑的寂静! “怎么回事?” 木筱筱第一个冲出门,睡眼惺忪,衣衫不整。她慌乱地系着衣带,显然刚从睡梦中惊醒。 谢允行紧随其后,一边跑一边手忙脚乱地整理着歪斜的发带。 “这才什么时辰啊......”她嘟囔着,打了个哈欠,"连鸡都还没醒呢。" 齐橦凝的房门无声打开。即使夜半召集,她也已经穿戴整齐,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手中紧握着一枚乌木攻簪。那簪子通体乌黑,只在簪头嵌着一颗暗红色的宝石,在黑暗中泛着幽光。 林念绾立在院门处,已经换上了司战阁的正式袍服。月白的底色上绣着银色暗纹,在晨曦微光中若隐若现。发间那枚素银簪流淌着清冷的光辉。 “方才接到线报,京畿之中出现了怨灵的踪迹,我们即刻出发。” 她的声音平稳,目光扫过三个弟子。 “礼部侍郎何盛录,今夜于府中书房遇刺身亡。” 不等三人消化这个消息,她继续道,声音里不带丝毫波澜: “此案,便是你们的第一道考核。” 何府位于崇仁坊,朱门高墙,此刻却被一种无形的恐慌笼罩。府门外除了京兆府的差役,更有身着大理寺服色的人员往来穿梭,气氛肃杀。 两个小厮站在门前,面色惨白,窃窃私语。见林念绾一行人到来,连忙噤声,眼神中满是敬畏。 林念绾亮出簪魂司的令牌——那是一枚玄铁所制的木牌,簪头刻着复杂的云纹。守卫见到令牌,不敢阻拦,恭敬放行。 四人刚踏入前院,一个带着慵懒笑意的清朗声音便从廊柱后传了过来: “这位想必就是簪魂司的使者了?在下大理寺司直裴砚铭,在此恭候多时。” 循声望去,只见一个身着深青色官服、腰束银带、佩着银鱼袋的年轻官员,正斜倚着廊柱,笑吟吟地看着她们。 他约莫二十出头,身姿挺拔,眉眼俊朗,嘴角噙着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意。在这愁云惨淡的凶案现场,他的从容显得格外突兀。 林念绾脚步未停,目光平和地看向他,微微颔首: “林念绾。” 语气礼貌,却带着不易靠近的距离感。 裴砚铭似乎毫不在意她的冷淡,快步跟上,目光在她脸上停留片刻,笑容加深: “早就听闻簪魂司中皆是巾帼英杰,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他的目光转向三个少女,尤其在谢允行歪斜的发带上停留一瞬: “这几位姑娘也是簪魂司的人?年纪轻轻就能进入簪魂司,想必都有过人之处。” 谢允行下意识摸了摸头发,有点不好意思地嘿嘿笑了。 林念绾脚步不停,语气依旧温和: “裴司直,案情紧急,先看现场吧。” “林司领说的是,请随我来。” 裴砚铭从善如流,走在她身侧,距离不远不近,目光却似有若无地始终落在她身上。 “这秋雨初停,路上湿滑,林司领小心脚下。” 林念绾没有回应,只是一路上不动声色的观察着四周环境。 书房院落戒备森严,大理寺的差役们面色凝重地守在门外。踏入房门,一股混合着血腥与某种阴冷腐朽的气息扑面而来,让人不寒而栗。 礼部侍郎何盛录的尸身俯卧于书案之前,一柄造型奇特的匕首深深嵌入其后心,只留镶嵌着黑曜石的刀柄在外。最令人毛骨悚然的是,伤口处并非只有鲜血,更有无数缕粘稠如活物的黑色雾气,正不断从创口溢出、缠绕、蠕动,仿佛在啃噬着什么。 甚至连周围的空气,都因这些黑气而微微扭曲,烛火在黑气的影响下明灭不定。 “是怨灵所为。” 林念绾蹲下,纤长的手指在离黑气数尺远处虚拂而过,感受着其中传来的阴寒与恶意。 “而且,非是寻常横死所化的怨灵。其气污秽暴戾,带有......炼制痕迹。” 裴砚铭也蹲下,与她保持着适当的距离: “怨灵?林司领可能判断出,这是何种邪术炼制的怨灵?在下对这等玄妙之事,实在知之甚少。” 他说话时,目光却不时瞥向林念绾沉静的侧脸,带着探究的意味。 林念绾微微侧身,拉开些许距离,声音温和却带着明确的界限: “裴司直执掌刑名,办案经验丰富,难道看不出这黑气特性与卷宗记载的‘噬魂咒’有七分相似?” “噬魂咒?”裴砚铭挑眉,“在下只听闻是禁术,再多的便不知了......不过由此看来此事确实非比寻常。” 林念绾看了眼三个身后站着的徒弟:“噬魂咒,召死物回还。这几日坊间流传阴阳簪即将复活,而这噬魂咒便是召回阴阳簪簪灵的一种方式。通过收集怨灵怨念,再以怨念为祭,辅以特定术法便可让死物复活。” 裴砚铭没明白:“具体是怎么收集怨念的?” “就是实现怨灵的愿望。”谢允行回道,“要说起来这术法深受所有怨灵的喜爱。简单来说呢就是,施术者通过噬魂咒去实现怨灵的愿望,在怨灵即将实现愿望的一瞬间也就是其怨念最盛的时候,此时噬魂咒便会吸取怨念。根据要复活的东西不同,所要吸收的怨念的多少也就不同。” 裴砚铭点点头,虽然很玄乎,但他听懂了。 就在这时,一直小心翼翼跟在后面的木筱筱忽然轻呼一声,声音发颤: “师父!您看,那黑气......它好像在动,在往四周扩散!” 果然,那原本只是缠绕尸身的黑气,此刻竟如同有生命般,开始丝丝缕缕地向周围飘散! 最近处的一个檀木笔架被黑气触及,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晦暗、腐朽,最后“咔嚓”一声断裂在地! “退后!” 林念绾厉声喝道,同时手腕一翻,取下发间魂簪,顺手一挥旋即脱手飞出! 素银簪于空中光华大盛,瞬间化作一张银光闪烁的细密大网,嗡鸣着向那扩散的黑气笼罩下去。银网上的每一根丝线都流动着符文,散发出纯净的灵力波动。 “此乃噬魂咒力,沾之即伤神魂,你们小心!” 银网与黑气接触,顿时发出“嗤嗤”的灼烧之声,如同热油泼雪。黑气翻涌冲撞,幻化出狰狞鬼面,竟隐隐有将银网腐蚀的迹象! 林念绾立于原地,身形稳如青松。面对汹涌黑气,她面色不变,只指尖法诀变幻,那银网便光芒更盛,纹丝不动地将所有黑气牢牢压制回尸身周围尺许范围。 裴砚铭在一旁,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到,瞬间站起疾退两步似乎,下意识地后退了两步,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惊愕。 “这......这是何物?竟如此凶戾!多亏林司领在此,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裴砚铭还不自觉地往林念绾身后躲了躲。 林念绾全神贯注控制着银网,神色不变,淡淡回应:“分内之事。告知其他人,无故不要靠近书房。” 裴砚铭还想说什么,书房门外突然传来一阵骚动! 一个身着素色襦裙、发髻散乱的华服妇人跌跌撞撞地冲进来,指着书房内的景象,脸色惨白如纸。她嘴唇哆嗦着,似乎想说什么,却发不出声音,随即双眼一翻,软软地晕倒在地。 “夫人!夫人!” 身后的丫鬟仆妇顿时乱作一团,七手八脚地想要扶起她。 在那妇人身后,还跟着两个年轻女子。一个衣着素净,不施粉黛,神情怯懦,见众人目光投来,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几乎要躲到门后;另一个则打扮艳丽,珠翠满头,虽也受惊,眉宇间却带着几分不耐与张扬,正用绣帕掩着口鼻,眼神中满是嫌恶。 因为到的早,裴砚铭对情况了解的也多些,于是叹了口气,低声向林念绾解释:“是何侍郎的夫人崔氏。那位是二房苏娘,性子怯懦;另一位是三房柳氏,听闻向来张扬。” 众人忙乱着将受惊过度的崔氏送回后院安置。天色微明时,一位书生打扮、看起来彬彬有礼的年轻人匆匆赶来。他约莫二十岁年纪,面容清秀,举止得体,只是脸色苍白,眼中带着血丝。 “在下何盛耽。”他拱手行礼,声音有些沙哑,“家兄遭此大难,有劳各位大人费心。” 他的目光在触及尸体时猛地一颤,随即强自镇定下来,握成拳的手却在身侧微微颤抖。 裴砚铭抬了下手,护卫杜青昉便快步过来:“你先将几人送回房,不要让他们单独见面。” “是。” 裴砚铭转身继续勘察现场。 见其他人都看得差不多了,裴砚铭拍了拍官袍上并不存在的灰尘,提议道:“林司领,眼下情形,还是应当尽快问话,我已让下属看守嫌犯,不若你我一同前往。” 他看向木筱筱三人,笑容和煦:“而这三位姑娘,不妨在府中四处查探一番,看看有无其他可疑痕迹、符咒残留,或是......不属于这府里的东西。” 他顿了顿,补充道:“年轻人眼尖,或许能发现我们忽略的细节。” 林念绾想了下,三人不能一直跟在自己身旁,这件案子她们也该有所参与,点头应下:“便如裴司直所言。” 她转身对三个弟子道:“你们三人一同行动,谨慎查探,任何细微异常都需留意。” 她的目光变得严肃:“但切记,若遇危险,优先自保,立即发出簪音联络。” “是!” 三人领命而去。谢允行临走前还好奇地多看了裴砚铭一眼,被他回以友善的微笑。 裴砚铭与林念绾并肩走向后院。穿过抄手游廊时,晨光熹微,映照着廊下残留的雨滴,也映亮了林念绾清冷绝俗的侧脸。 裴砚铭看着她,忽然笑道:“林司领年纪轻轻,就有如此修为,实在令人钦佩。方才那手簪化罗网的功夫,真是叹服。” 林念绾目不斜视:“裴司直过奖。” “不知林司领在簪魂司任职多久了?想必从小就开始修习簪术?” “不久。”林念绾敷衍道。 裴砚铭不以为意,继续笑道:“那枚素银簪很是别致,是簪魂司特制的法器吗?我见它光华内蕴,定非凡品。” 林念绾脚步微顿,看了他一眼,目光中带着审视:“裴司直对簪魂司很感兴趣?莫不是有什么见不得人的目的?” “只是对林司领感兴趣。”他笑得坦然,仿佛在说再自然不过的事,“毕竟如林司领这般人物,先前我也不曾得见。” 林念绾不再回应,加快了脚步想甩开这个烦人的家伙。裴砚铭却依旧不紧不慢地跟着,目光始终落在她身上。 就在这时,齐橦凝去而复返,神色凝重。她的脚步声极轻,直到近前才被察觉。 “师父,裴司直。”她声音低沉,“在后院东北角的墙根下,发现了一些散落的白色粉末,气息异常。谢允行正在看守。” 林念绾立刻道:“带路。” 众人赶到后院东北角,这里靠近府邸外墙,较为僻静,少有人至。谢允行正守在那里,见到他们,立即指向地面。 潮湿的泥土和青苔之间,确实散落着一些不起眼的白色粉末,若不细看,极易忽略。那粉末在晨光中泛着诡异的微光。 谢允行蹲下身,用一方干净帕子小心沾取了一点粉末,放在鼻下轻嗅。 随即,她的脸色变得无比凝重: “师父,裴司直,此物......似是‘炼魂散’!” “炼魂散?” 裴砚铭闻言,不知想起什么,眉峰猛地一挑,目光凌冽一瞬,随即恢复正常:“何为炼魂散?” 齐橦凝道:“炼魂散,用来炼制生魂,在抽取活人魂魄后用炼魂散炼制,便能使人变为傀儡。” 林念绾的眼神渐暗,噬魂咒,炼魂散……看来这个案子的危险程度并不低,旋即有些担忧将这个案子拿来当这些小孩子的第一次考核是否有些欠妥。 她环顾这座死气沉沉的侍郎府,声音低沉:“看来,此案并不简单。” 但……她们可是她林念绾的徒弟,再怎么样也不会太差,无论如何她也一定能护住她们。 林念绾对三人道:“扩大搜索范围,重点查找有无任何与邪术、祭祀相关的痕迹。” 她的目光扫过三人,语气严肃:“但切记,若遇危险,优先自保,立即发出信号。” “是!” 三人领命而去。谢允行临走前担忧地看了林念绾一眼,被她用眼神安抚。 林念绾站在原地,望着那诡异的白色粉末,陷入沉思。晨风吹动她的衣袂,素银簪在朝阳下流转着温润的光泽。 裴砚铭走到她身边,与她并肩而立,望着渐渐放亮的天色。 “林司领,”他再次开口,声音是前所未有的郑重,“此事牵连甚广,凶险异常,绝非普通命案。” 他顿了顿,压低声音:“阴阳簪牵扯前朝旧怨、天下运势......我们,必须携手,还望林司领不要有所保留。” 林念绾沉默了片刻,才缓缓抬起眼,看向他。目光深邃,仿佛透过他在看更加莫测的未来。 “裴司直,”她轻声说,每个字都清晰无比,“簪魂司职责所在,自当尽力。” 说完,她不再看他,转身离去。 素银簪上的流苏在清晨微凉的风中轻轻摇曳,划出疏离而决绝的弧度。 裴砚铭独自站在原地,望着她渐行渐远的背影,直至消失在廊角。 朝阳终于完全跃出云层,将他挺拔的身影拉得很长。 “你可以不在乎过往......”他对着空无一人的回廊,喃喃低语:“但我不能。” 第3章 第三章 何府高高的外墙之外,相隔一条寂静的巷弄,两个身影立于檐下,一个头戴宽大斗笠、全身笼罩在黑色劲装中的身影,正静静倚靠在墙角的阴影里,仿佛与昏暗融为一体。 他手中,正漫不经心地把玩着一枚玉簪。 那玉簪极为奇特,一半是纯白无瑕,温润如羊脂;另一半却漆黑如墨,深邃似永夜。两者交界处,并非平滑的直线,而是如同阴阳鱼般蜿蜒交融,散发出一种古老而诡异的气息。 一人感受到府内那强大的灵力波动消散,他低低地轻笑了一声,声音沙哑而低沉。 “棋子已入局......” 另一人轻笑一声,指尖轻抚过玉簪黑白交界的曲线,语气带着难以捉摸的深意: “好戏,开场了。” 话音未落,两人的身影如同鬼魅般微微晃动,便已消失在原地。 只留下巷弄深处,几声遥远的犬吠。 朝阳彻底照亮了长安城,新的一天已经开始。 裴砚铭装完深沉后快步追上林念绾,两人一路来到大堂,对何盛耽,主母崔氏,二房苏娘,三房柳氏以及其身边的婢女都分别一一进行了盘问。 “那夜老爷没有什么奇怪的,只是同往常一样在书房里忙有关科举的事情。我一介妇人也不懂,就早早睡了。”崔氏是个体面的,即使昨夜刚被吓晕过去现在也能端坐在侧。 崔氏的一张脸略显苍白,眼下泛着些乌青。但都说岁月不败美人,能看得出年轻时也该是个惊艳的女子。 “他从什么时候开始准备科举事宜的?昨夜一夜未回你也不着急吗?”萧寂川坐在椅子上,收了笑脸,神色冷淡的看向她。 “已经有三两个月了吧,老爷他平日里对公务很上心,若是忙起来彻夜在书房也是可能的,是以我也没有太放在心上。”崔氏抹了两下眼泪,“没想到就出了事……” “你们成婚多久了?是否有子嗣?”林念绾问道。 “有十五年了,说来也是我对不起老爷,这么久都没有未何家添上一儿半女……”崔氏提到这事眼泪就更止不住了。 “老爷很少来我这里,平日里我只是做做女红赏赏花。”苏娘坐在那里一脸憔悴。 “何大人近期怎么样?” “应当和往常一样在处理公务吧。我近日只是在晚膳早膳时见见他。”苏娘说着又要垂泪,“老爷遇刺的那夜也没有哪里不对劲的,我早早就睡了。” “老爷啊这阵子忙呢,我也不知道在忙什么,应该就是一些公务吧,反正我最近也就一起吃饭的时候见过他两次,其余时间基本就没看见过他。”柳氏精神头还不错,看上去有些泼辣,“那天夜里一切都很正常,我见月色不错便在外面上了会儿月然后就睡了。赏月的时候也没发现有什么不对的。” “你平日里又做些什么?你和何大人感情怎么样?” “害,能干什么,就上街买买东西,弹弹琴唱唱歌还能干嘛。要说感情,这东西又怎么说的好呢?也就一般吧,老爷对谁都那样。”柳氏一声嗤笑。 “兄长这人就是老实,认准了死理就不肯变通,所以才会在官场上得罪好些人,这次才会被人……”何盛耽叹了口气。 “怎么?何公子竟然比我们还会断案吗?”裴砚铭没让他继续说下去。 “自然不敢。”何盛耽住了嘴。 “你说何大人认死理,得罪了不少人,是什么意思?” “兄长为官清廉,兢兢业业,不肯给人行一点方便。”何盛耽又叹了口气,“这也正是容易得罪人的地方。许多人看不上他这做派,觉得他虚伪。” “没想到何公子对朝中事宜知晓的如此清楚。”裴砚铭神色凌冽,“敢问何公子,听闻你科考也有几年了,你兄长也没有给你行点方便吗?” “这……兄长不是这样的人,做文章的都是要靠自己真才实学的,弄虚作假又成何体统!”何盛耽说着有些激动,几乎要落下泪来,“是我没有这方面的天赋,这些年兄长为了我花了这许多银子,我也没能考个一官半职的。是我无用啊!” “你和你兄长感情怎么样?你是一直住在何府吗?” 裴砚铭没理他这出卖惨。 “兄长是我的榜样,我们兄弟二人自出生起便一直在一块。早年间父母离世,也是兄长好心收留我,不嫌我累赘,还肯给我买笔墨书籍供我科考。”何盛耽说的恳切,“只是……只是他如今就这样……留下我一个人,今后可如何是好啊。” “你每日就在家备考吗?这几日你可有去过哪里,或者见你兄长去过哪里?” “兄长这段时间都在忙公务,除了去皇宫上朝,礼部上工,回来便一直待在书房,没有见着去哪里,或许也有可能是我不知道,您也知道,毕竟他也就这些地方可去。”何盛耽说话倒是滴水不漏,“我就安心备考,只是常常会去外面的书肆,那里书多,很多学子也会去那里,读书氛围好。” “哦?叫什么名字?”裴砚铭挑了下眉,问了这么久,总算有点收获了。 “叫‘墨香斋’,是京都之中颇负盛名的一家书肆。”何盛耽笑了笑。 裴砚铭盯着他看了会儿:“好,那就辛苦何公子这几日在家温书了,在案子调查结束之前,所有人都不准离开何府一步。” 杜青昉:“是。” 出了大堂,裴砚铭跟在林念绾身边:“林姑娘可看出什么来了?” “去‘墨香斋’看看。”林念绾往身旁看了一眼。 被派去查看各处的三人回来了。除了噬魂咒与炼魂散外并无其他术法。 “师父,我想在何府里面转转。”齐橦凝道。 林念绾点头应了:“谢允行,你跟着一起去吧。” 谢允行略微一怔,点点头:“是。” “那我……”木筱筱本以为自己也会被分配什么重要任务,一脸期待。 “你跟着我们。”林念绾忽略她失望的眼神,转头对萧寂川道,“走吧。” 萧寂川转身对杜青昉说了几句,跟上林念绾:“我还以为你是打算和我单独……” “司直大人的脸皮是铁做的吗?又厚又硬。”林念绾不想听他鬼扯。 裴砚铭安静了,回头对身后跟着的木筱筱小声道:“你家师父一直这样吗?” 木筱筱低着头装聋作哑。 裴砚铭自讨没趣闭了嘴。 何府的门口已有马车在等着,几人上车前往墨香斋。 三人上了马车后一路来到墨香斋,是一家在城中不太起眼的小书肆,没想到进进出出,来来往往的人还不少。 “下车。”裴砚铭掀开帘子下了车,转身想扶林念绾,忽觉身侧一道风而后伸出的手被一人拉住了,脆生生的:“谢谢裴大人。” 木筱筱心道:没想到裴大人有师父在侧,竟还能关注到自己,实在是个大好人。 裴砚铭好涵养,只稍愣神便整理好表情,微微一笑。 “林姑娘,你说这何盛耽,备考不在自家清净书房,非要日日泡在那‘墨香斋’,是真用功呢,还是另有所图?”裴砚铭侧头笑眯眯问道,阳光落在他眼里,亮得晃眼。 林念绾目视前方,语气平淡:“裴大人心中自有计较,何须问我。” “哎,猜测如云,风一吹就散。得多听多看多问,比如听听林姑娘你这专业人士的意见。”裴砚铭浑不在意她的冷淡。 “我的意见是——进去吧。”林念绾抬抬下巴,指向前面门面颇大的书肆。匾额上“墨香斋”三个烫金大字闪光,门口多是身着儒衫的读书人,颇为热闹。 裴砚铭一笑,率先迈入。 书肆内墨香与旧纸张味混合。书架林立,卷帙浩繁。山羊胡掌柜正低头拨弄算盘,见来人官服带刀,笑容立刻谨慎:“这位大人……” 裴砚铭亮出大理寺腰牌,笑容和煦却带官方意味:“大理寺办案,简单问几句话。” 掌柜脸色微白,连忙躬身:“是是是,大人请问,小人知无不言。” “放松点,”裴砚铭随意拍他肩,目光已扫视全书肆,“打听个人,礼部侍郎何大人的弟弟,何盛耽,可常来?” “何公子?是是是,常客。几乎日日来,一来就在二楼靠窗位置,一坐大半日,勤奋得很。” “哦?日日都来?独自?看什么书?与何人接触?”裴砚铭挑眉。 “多是独自。看科考经义、策论范文。偶尔买闲书野史换脑子。”掌柜仔细回忆,“接触人不多……性子似乎有些孤僻,不太与其他读书人交谈。哦,有时与伙计聊几句,问一些有关新书的。” 林念绾轻声开口,声音清冷:“两天前他可来了?何时来,何时走?衣着如何?” 掌柜看向她,被那双过于平静的眼眸看得心里一突,不敢怠慢:“两天前……来了!晌午过后就来,穿着一件靛蓝色的直裰,看着挺新。待到快宵禁才走。走的时候还借了两本书,《春秋集注》和《南柯笔记》,说过两日再来还。” 科考经义和志怪小说,这组合倒是有意思。裴砚铭笑:“何公子雅趣,备考不忘放松。” 木筱筱往四下看看,不敢走太远但也不敢靠林念绾太近。 “一整天都在?中途从未离开?”裴砚铭追问,与林念绾交换了一个眼神。 “小的不敢欺瞒。昨日生意不错,小二们都能作证,何公子确实一直在二楼,嗯……中途只下去过一次,就在街对面的面摊吃了碗面,不到半个时辰就回来了。其他时间都在楼上。”掌柜说得十分肯定。 裴砚铭点头:“很好。麻烦带我们去他常坐的位置看看,再叫常与他说话的伙计来。” “是是是,大人请随我来。” 二楼清静,布置成阅览区。靠窗位置视野极佳,能看到楼下街道。 裴砚铭倚在窗边,看楼下人群:“林司领,这个位置风景很好啊。” 林念绾看了一眼:“所有路过的人都能看到。” 裴砚铭一挑眉,恢复懒洋洋的样子,对掌柜笑道:“今日叨扰了。方才问话及这些物件,暂且保密,切勿对外人言,可明白?” 语气温和,却有种不怒自威之感。掌柜伙计连连点头称是。 走出墨香斋,阳光依旧明媚。 “有什么想法吗?”裴砚铭嘴角上扬,看起来十分有兴致。 林念绾没说话,看向旁边的木筱筱:“你觉得呢?” 木筱筱方才从进入书肆起便听的认真,此时开口道:“不知为何,我总觉得哪里有问题,何盛录若是真的如此用功,又怎么会多年不中呢?” 林念绾稍稍叹了口气:“科举并非是努力便有用的,这证明不了什么。” 裴砚铭轻笑一声,目光扫过书肆二楼窗口:“林姑娘说的是,不过一个真正备考、急于功名的人,怎会连日沉迷志怪杂谈,还对地理杂记那般执着?他的心思,早就不在科举上了。” 林念绾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你打算怎么做?” “既然他这么刻苦用功,咱们不若跟着他,看看他到底每日都在忙些什么。”裴砚铭看向许久不出的太阳,微微眯了眯眼睛。 “跟着他?可是之前不是已经严禁他们出门了吗?您还派人看守他们……”木筱筱很是疑惑。 裴砚铭看了眼木筱筱,觉得有些有趣般笑了下,刚想开口解释,身侧的林念绾打断道:“既然裴大人已有打算,我们即刻动身。” 裴砚铭笑着轻轻应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