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侠我身上有你的情劫buff[综武侠]》 1、救命稻草 庐州城外,八丘山。 一个头戴草帽,身着劲装的男人正沿着道路上的鞋印追踪着,他的步伐稳健,轻功卓绝。 上一个案子刚办妥,追命本想回汴京复命,路过庐州城,却发现近日城里频频出现失踪案,有捕快一路查到八丘山,可是进了深山的,竟都有去无回,通通离奇失踪了。 一时间庐州城里人心惶惶,无人敢往八丘山方向去了。 可那早先无辜进了山的,和后头进去的捕快都不知生死,衙门里总不能就这样放任之。 追命路经此地买酒时,听了一耳,就去衙门口打听了些情况。 他去时,不少失踪人的家人正就围在衙门口要个说法,一七旬老人哭哑了嗓子正对着围观的群众一遍遍说着孙子失踪,诺大衙门竟就要这样不作为吗? 字字锥心,声声泣血。 但庐州知县也是左右为难,先前五六位捕快都是衙门里的好手,可进了八丘山,却无一人能够出来,通通不知所踪。 想必那山里是龙潭虎穴,且太过邪门,一时半会没有好的法子,自是愁得食不下咽,生怕衙门的捕快去了白白送死,又不敢轻举妄动。 追命听完,解下腰间的酒葫芦,灌了一大口,不顾酒液顺着胡茬遍布的下颚淌下,就朝着八丘山方向去了。 就算是龙潭虎穴,也闯它一闯。 他自是不信鬼神之说的,百姓言间说的再邪乎,也必定是有人在装神弄鬼罢了。 一路向西,等进了山,即使追命他脚力无双,太阳也已经衔着山巅。 山里多泥泞,他尤擅追踪,跟着痕迹进了一片茂密的树林。 此时,天色已经昏暗下来。 若是换作他人,天色将暗,想必要稍作休整,明日再来了。 可是追命其人,不眠不休,不分昼夜地追踪就像吃饭喝水一样。 这片密林,尽是高大茂密的树木,隐隐有遮天蔽日之感。 有些古怪的是,自打进了这片密林,原本山野里不曾停歇的鸟叫虫鸣竟都销声匿迹了。 联想到密林外的鞋印和失踪的众人,追命心下一沉,面上不显,心里却警惕起来。 他这个人平日里或有些不修边幅,又或有些玩世不羁,但办案时却胆大心细,心思缜密。 正探查着前行时,就听到前侧方的树上传来细碎的声响,这声音极其微弱,若非追命听力极佳,绝不会发现。 这声响在这诡异的密林里尤为让人疑心,追命敛气凝神,全身飞起,双腿灵活地攀上侧身的树干,眨眼间就上了树,借着繁密的树叶遮掩了身形,期间竟没发出任何声响,可见他腿力惊人。 这个方位,正好朝向发出声响的地方。 但是出乎追命的意料,那发出声响的地方并不是他想的什劳子龙潭虎穴,反而是个身形姣好的小姑娘。 那树的树干上坐着个背对着他的小姑娘。 那姑娘似乎有些丧气地低着头,撑在两侧的素手若柔荑,手指纤纤嫩剥葱,看起来年岁尚小。 桑菀正在消化着自己被卷入溯流镜,突如其来地来到这个灵气稀薄的陌生世界这件事情。 她原本是个小有天赋的咒修,和师兄一起机缘巧合下进了一个被开启的上古秘境,传说这个秘境沧海里沉着曾经的南海神器不眠烛,和能划破虚空的溯流镜。 好不容易进了上古秘境,什么机缘都没遇到不说,没想到传闻不仅是真的,还有不知道哪个王八蛋开启了溯流镜,正在附近的桑菀也毫不例外地被卷了时空乱流当中。 等恢复意识睁开眼睛,天塌了。不仅受了不轻的内伤,还发现自己落到了一个灵气极其稀薄的世界,乾坤袋里的法器也被时空之力碾碎的七七八八。 堪称一夜回到解放前,在这个灵气稀薄的世界还谈什么修仙啊! 追命当然不了解桑菀此刻的愁思,他仔细看察了她的双手间并无细茧才放下警惕心,但同时也不敢多看了。 这姑娘背对着便能知晓其容貌必定极盛,身姿极为勾人,细腰盈盈不足一握。 下身穿着薄纱白裙,两条笔直的细腿仅由轻纱半掩着,美色一览无余。偏她肤色极白若凝脂,似玉盈盈发着光。 天底下任何男子见了恐怕都要挪不开眼,甚至忍不住想要握住细细把玩。 诚然他喜欢看漂亮的美人,但绝不会乱来,于是他不敢再看,想到这树林的古怪之处,心里不由生出几分担忧,连忙开口道:“姑娘……” 他的声音低沉而爽朗,带着十足的善意,可却是太过突然了! 桑菀正神游太空思考着自己这凄惨处境,身后突然传来呼喊声,她吓了一跳,身子下意识往后缩,竟从树枝上跌落了! 巨大的树枝被她的力道摇曳得哗啦作响。 失重感传来,她忍不住轻呼出声,下意识调动周身的灵气。 ……预想中稳稳停住的画面并没有发生,周围汇聚的灵气实在太少也太过稀薄了,只堪堪延缓了她下落的速度。 还没等她反应过来,追命便已经凭借着精妙的腿法和轻功凌空而起,将她从半空中接过。 凭着方才的距离,除了神腿追命外也没有几个人能在这短短一瞬,将人揽进怀里。 一时间掉落的树叶纷飞,这片静谧的树林暂时褪去了诡谲的气息。 温香软玉在怀,幽香悠然,即使是追命也不免心神一荡,他收拾了下心情,低头坦然道:“姑娘,你……” 桑菀心有余悸地埋首在他胸口,听他又发言才抬起头望向这个突然出现的“救命稻草”。 她翩然抬眸间,‘没事吧?’三个字就这样哑然在追命喉间。 无外乎,这姑娘实在是……生了一张世间绝无仅有的美人面。 他敢用此生的美酒担保,天下所有男人见了她恐怕都要魂牵梦绕。 追命走南闯北办案无数,他不甚在乎别人怎么看他,但他爱看美人,见过美人无数,江湖上有名的绝世美人也见过不少,如今才知什么是真正的美人。 而此刻这般的美人正依靠在他的怀里,他环抱着她暖玉一般的肩颈和腿弯,与那张摄人心魂的芙蓉面离得那么近。 她看着不过十六七岁,秋水般的眼瞳似掩于微光粼粼的海面下的稀世珍宝,追命一时间看怔了,竟缓不过神来。 桑菀也正和他直直对视着。 眼前这人自然没有一张俊美到能教她一见倾心的脸。 因为这人既不年轻,也称不上俊美,反而形貌潦倒,衣衫不整,腰间系着酒葫芦,赤裸着胸膛,破烂的绑腿,看起来像个有些落拓的江湖侠客。 虽然他下腮长满了青茬,眉宇间有一种深心的寂寥,看起来有几分沧桑,但这人有一双明亮的,年青的,让人怦然心动的多情眼。 桑菀抵着他赤裸的胸膛,耳畔只有彼此轻缓的呼吸声和周围树叶纷飞飘舞的声音,两两对望,也许因为初到异世,也许因为方才受了惊,又或许仅因为那双明亮而善良的深情眼,竟也有那么一瞬生出了几分一眼万年的感觉。 这人是个身形高大俊朗、毫无修为的中年男人,可腿脚功夫居然这样好,桑菀颇觉有趣,嘴角不自觉上扬。 追命被她这一笑才叫回了魂似的,连忙把这位姑娘妥帖地放下。 心中不由暗道自己真是越活越回去了,还是个小姑娘呢,果真是美色误人。 所幸对方是个看起来刚过二八年华的小姑娘,若是她再年长几岁,或自己再年少几岁,恐怕他一见就要情系一生。 按下心中百转的心思,这样貌美的姑娘身处深山,无论是何缘由,都太过危险了,“姑娘”。 话还未说出,就被她打断,“从刚刚到现在,你已经叫了我三次姑娘了,你到底想说什么啊?” 她知晓自己有一张美人面,却偏要坏心眼地凑近了,吐气如兰地捉弄他。 这般情态,追命见了也不由心头一跳,动了动喉结,破天荒地露出几分不自然的神色:“哈哈,我是想说,这么晚了,姑娘怎么一个人在这?” “这八丘山近日失踪了不少人,实在危险。不知姑娘家住何处?我先送你回家罢。” “因为我迷路了…”桑菀的语调拉的很长,说话间上下打量着眼前这人。 这才发现,这人的腿确是长,落拓间带有几分潇洒,怪不得腿法出众。 这是她在此间遇到的第一个人,当然忍不住新奇地多看几眼,对他口中的话倒是没怎么上心。 她可是捉妖师,妖都不怕,难道还会怕凡人不成? 追命一向洒脱不羁,可面对这样的美人的打量,还是忍不住有些不自在,以为她是生了警惕犹疑之人,连忙自报家门。 “放心,我是六扇门的捕快追命。这次进山,就是为了调查城里的失踪案。”说着又从怀里掏出了六扇门的令牌递给她。 桑菀愣着接过了令牌,垂眼一看,果然是六扇门。 六扇门,追命。 居然真是个捕快。 因着从前有过跟师兄下山捉妖历练的缘故,她也曾见过一次捕快,可眼前这人可真不像个捕快。 追命见这姑娘盯着令牌看了许久,以为有什么不妥,连忙出声询问。 桑菀倏地回过神,把令牌递回去,实话实说:“我只是觉得,你看起来真不像个捕快。” 追命听了洒脱一笑,拿起酒葫芦咕噜噜喝了一口酒,说道:“我是个酒徒多过于捕快。” 这人喝酒的样子确实有几分不羁,桑菀看不得这样子,身子前倾往他唇边凑,嗅了嗅酒味,自顾自说道:“确实是好酒。” 她这动作行云流水,神态自若,追命却哪还有刚刚的潇洒,整个人僵硬了似的不敢动弹。 桑菀忍不住心下偷笑,似无察觉似的别开身,又开口道:“追命,追命,想必你必定腿法无双了,怪不得你的腿这么长。” 被这样的美人念着名号,说着这样的话,饶是追命也有些耳热,只得说道:“只是江湖上的诨号罢了。” 说罢,又神使鬼差地说道:“其实我姓崔,叫崔略商。” “崔略商。”,桑菀若有所思道,“这个名字听起来好像有些悲伤。” 追命听着这话笑了笑,他是个豁达的人,堵上葫芦的软塞,指着自己的鼻子,“就让我这个悲伤的酒徒,送这个小姑娘回家吧。” “不要再叫我姑娘了,”说罢眼珠子一转,“叫我菀菀罢,我回不去家了,可以跟你回家吗?” 追命原本正往前走着想带路下山,听罢便是一踉跄。 赶紧拨浪鼓似地摇了摇头,摇掉脑袋里乱七八糟的想法,想起她年岁尚小,恐怕还不通男女大防,有些哭笑不得:“小姑娘可不能随便对人说这样的话,是有什么难处吗?你尽管说就是,再怎么我也是个捕快。” 桑菀更走进一步,若有所指道;“我没有随便对人说啊,我是对你说的。现在的难处就是无家可归,你也不愿意带我回家了。” 难处是无家可归是真的,毕竟她身无分文。 而且不知为何,她对眼前这个沧桑又不羁的、矛盾的男人莫名有一种信赖感,或许是修仙的人总会一两分看相识人。 看起来是个好人。 但也有几分想捉弄他的坏心眼,她从没遇到过这样特别的人。 当然,她年岁尚小,绝大部分时间都在门派里修行,除了同门师兄师姐,拢共也没遇到过几个人。 追命平时是师兄弟四人里唯一一个能逗姑娘开心笑的,如今却被个二八年华的小姑娘说到有点哑口无言,真是让他…… 这小姑娘生的精雕细琢,再配上一双清凌的眼眸,合该给人以冰清玉洁之感。 可偏生她眉心生有一点朱砂痣,平添了几分灼灼的妩媚,语调又缠绵娇柔,真真让追命心里暗忖,难不成真是志怪里的狐女化身/ 正想说先带人到城里客栈将就几晚,就听到身后地上传来簌簌的声响,像是蛇在地上爬行的摩擦声。 追命反应极快,手拽过桑菀的胳膊,连退两步,“小心!” 说罢眸光落在地上,却并非预想中的任何一种蛇虫,而是一截还生长着绿芽的藤蔓! 顺着藤蔓望去,竟是从林子里延伸了好远过来的! 甚至看不到尽头! 追命心下一惊,从未见过有藤蔓会自己攀爬伤人。 不等他仔细观察,四面八方竟一瞬间伸来七八条藤蔓,他靠着轻功躲闪间着急地想借力先带小姑娘走。 转头望去,却没想到这小姑娘看起来竟也会轻功的样子,躲闪的身法也不错。 稍微放下心,这时候也根本顾不得其他想法,只一门心思地躲闪这见鬼的藤蔓。 这便要说说,这两人身上竟凑不出一样利器。 桑菀受了不轻的伤,加之这世界调动不了多少灵力,一乾坤袋的武器又都尽碎,眼下真是虎落平阳被犬欺,只有躲的份。 追命更不用说,出生即带着内伤,因为药物的副作用上身不着力,自不会随身携带刀剑之类的武器,他的武器和杀招就是他的双腿,可任他腿法再高深,也踹不断这坚韧吊诡的藤蔓。 双腿要是被这藤蔓缠上,恐怕就凶多吉少了。 饶是此刻,追命也不认为是妖鬼作乱,只怀疑是有人用内力催动了藤蔓。 可这藤蔓蔓延的长度肉眼可见就有十五丈,江湖上能有谁能在十五丈开外将内劲用到这种程度? 双拳难敌四手,双腿更是难敌这越来越多的藤蔓。 两人筋疲力竭间,一根藤蔓快速缠上了桑菀的腿,追命飞身过去想要扯断,反倒被这藤蔓一起缠上,两个人裹粽子似的被捆了个严严实实。 2、长生树 这藤蔓越是挣扎便缠的越紧,眨眼间两个人面贴面被缠的呼吸急促,身上勒的喘不过去。 “不能再动了,这是长生树的藤蔓。”桑菀话音刚落,刚刚缠紧后零落在地的藤蔓猛的一下绷紧,将两个人以极快的速度往林子中心拖行。 追命此时实在狼狈,只得用腿力撑着地面托起两人,不至于让小姑娘跟着自己被这鬼东西擦着地面拖行。 一路拖行到林子中心,追命的脚底已经快要擦出火花,这藤蔓的速度实在太快了! 但是他却已经无暇顾忌他的腿脚了。 因为这树林中心,除了中心的那颗苍天大树,周边的树通通枯萎了,干枯腐朽的树身上缠绕着一圈圈茁壮的绿色藤蔓。 但更令人胆寒的是,中心那颗遮天蔽日的苍天大树上竟然密密麻麻的挂满了死人! 每具尸体都已经干瘦到只剩一副皮包着一层骨头,而缠绕着他们的绿色藤蔓却生机盎然。 这场景比午夜梦回时做的噩梦还要可怖! 接下来两人就被这藤蔓以同样的姿势吊在了树上。 饶是追命见到这恐怖诡异的画面也白了脸色,下意识低头去看身边唯一的活人。 本以为小姑娘要被吓的眼泛泪光,却没想到她神色平静,垂眸思考着什么的样子。 追命想到她先前提醒的话,脑海中闪过一个模糊的念头,“姑娘,你认得这树吗?” 桑菀本想抬头看着他说话,可两个人面对面绑在了一起,被藤蔓结实地吊在半空,让她抬头都费劲。 她本就受了伤,也懒得费力气,索性把头靠在了他的胸膛上,低声说:“这是长生树,是一种鬼树,靠吸取他人的生气生长,以此长生。” 追命一怔,他已经年过三十,天南海北哪里未曾去过,风俗地志也都知道一二,可从来没听说这么邪性的树。 “我只见过志怪话本里写过,十八地狱的第三层是铁树地狱,挑唆离间关系的罪人会被挂起来,钉在铁树上面。”他苦笑一声,“也就是现在这样了吧。” 追命不是一个怕死的人,相反,他曾几次受尽折磨落入必死的绝境,也从未怨天尤人过,他永远都是镇定乐观的。 可是此时所见所闻,恐怕任何人见了都要惊骇,更重要的是。 追命低下头。 眼下还要个小姑娘陪着死。 这当然就让他急迫起来。 小姑娘倒是不急,她缓缓开口道:“崔略商,遇到我,你的命真好。” 这语调当真有点人小鬼大的意思,追命原本沉重的心绪瞬间一轻。 追命笑起来,笑的胸腔微微震动,纵着她回答道:“是吗大小姐?不知道此刻,你有什么应对之策呢?” 桑菀听出了这人话里的打趣,恼地拿头撞他胸口:“没有我你今天就死到临头了!” 说罢用指甲划开了左手的食指,顷刻间红色的血液渗出,桑菀摸索着去找他的手,“把手给我。” 柔嫩细腻的小手滑进追命粗糙的掌心,少女指腹在他掌心滑动起来,带起一股钻心的麻痒感。 不等这股感觉过去,指腹动作间留下黏腻的蜿蜒曲线,追命眉头微皱,是血。 他心里有疑问,却表下未发。 桑菀手指离开的瞬间,追命的掌心泛起一股灼烧感,他低头看向掌心,一股蓝色的光芒亮起,结印似的在空气中浮现出神秘的字符,又渐渐归于暗淡。 不等他提问,桑菀就带着丁点的得意道:“这是我给你写下的还返符,有了这道符,你就不会被长生鬼树吸取生气了。” 说罢又补充道,“怎么样?要不是我,你的小命就交代在这儿了吧?” “这是……”,追命见到这堪称奇迹的一幕,根本顾不得其他,只感觉这眼前的一幕幕到底要颠覆几次他的认知? “就像你看到的那样,这树亦鬼亦妖,而我,也算是个除妖师,现在嘛也不算绝境。这鬼树和些大妖比起来,也不算什么!”桑菀低着的头总算有点力气、或者说兴趣抬起来。 就是她现在没了修为……但是逃跑肯定没问题! 追命虽然震撼于她话里的信息量,但到底年过不惑,一路看来早已信了八九分,看她这副骄矜的样子,哪里猜不到这是必定有解决之法。 小姑娘生的实在貌美,他初见她亦忍不住怦然,食色性也,他也不例外。 但毕竟是个小姑娘,现在发现性子也一样哈哈哈哈哈,与刚刚‘步步紧逼’的样子相去甚远。 他笑嘻嘻道:“原来捉妖师也会被这样的小妖困住,难不成是故意想到树上来休息休息。怎么样?你休息好了没有?” 桑菀从来没见过这样的人!她是门派里最小的一个,从小到大被师哥师姐们宠着长大,打小就只有她打趣捉弄别人的份! 哪里被人这样调侃过,到底年纪小,瞬间气的牙痒痒,物理意义上的牙痒痒,就这样一怒之下用力咬了一口追命近在咫尺的胸膛。 追命原本懒散的身躯一震,猛地绷紧了,几乎不可置信地低头看着她。 原本温热紧实的胸肌一下子硬邦邦的,桑菀瞬间清醒过来,松开嘴,想躲远却因着被绑的无法动弹只得僵着身子低下头,原本气的红润的脸颊更是滚烫起来。 追命作为一个大龄单身汉,也有个那么几段朦胧且无疾而终的感情经历,可是被姑娘咬胸口这样亲密、甚至算得上闺房趣事的事情,可从来没经历过。 还是个这么小的小姑娘。 知道她这是被逗的一时气昏了头,除去一开始的呼吸紊乱,后面又变得哭笑不得起来,怕她难为情,本想低头说点什么讨巧话岔开这事儿。 结果就感觉胸口越来越烫,垂首一看,就看到半张泛着红霞的美人面。 这小姑娘原本就生的美若天仙,如今红了脸颊,更是艳若桃李,更别提这样的美人就紧紧贴在他的胸膛上。 而追命向来是不好好穿衣服的,永远赤着半个胸膛。 刚刚情形紧急,追命一直没仔细看,他和这小姑娘身子贴着这么紧,她小巧精致的脸、柔若无骨的身子只得依在她身上,且毫无保留。 如今仔细看着,不仅能感受到她脸上源源不断的烫气,就连胸口起伏的软绵的形状都能清晰的感知到,她炽热的呼吸就那样清晰的吹拂在他的胸膛上,毫无阻隔。 追命的身子愈发紧绷,只能捱下心思,原本都到喉咙口的咕噜话是一句也说不出口了,喉咙发紧,早忘了自己要说什么话。 两个人一个看天一个看地,都沉默了下来。 只余周围的空气里似乎有什么浅淡的东西在酿造,愈酿愈浓烈。 饷久,到底还是追命低了头,“是我孤陋寡闻了,原来世间真有妖鬼一说。看来都尽藏在深山里了。” 听他说完,桑菀想起自己这遭遇,心里烦闷起来。 “也不是。此间灵气稀薄,连精怪生灵都难,妖鬼更是不可能在此修炼化形。这鬼树与我,都是因为在另一个世界,被溯流镜的时空之力带到了这个世界。” 追命大致听懂了她的意思,可仍觉不可思议,“另一个世界?溯流镜又是什么?” “我们都来自一个灵气充沛的世界,无论人妖鬼魅都能修炼,自然也有真神。而溯流镜是一样藏身在秘境里的神器,传说之中,既能划破时空也能穿梭于未来和过去……”桑菀垂头丧气地把这一路的经历告诉了追命。 “所以,这个世界天下可能要大乱起来。溯流镜开启后,秘境里的人妖鬼都可以借溯流镜来到异世界。虽然这里灵气稀薄,可修者毕竟是修者,自有天灵地宝。而妖鬼就更恐怖了,没有灵气,只能害人性命增进修为了。” 追命听完,心早就沉了下来。 修真界的人妖鬼又怎么是普通人能对付的过来的。 这样的天灾,最终受苦的只是黎民百姓罢了。 一个人能为了心中的正义付出全部吗? 别人不清楚。 但追命和他的三位师兄弟绝对愿意为此付出全部,为此千千万万遍,为此无惧生死。 这件事关系重大,他必须尽快把消息传回神侯府。 桑菀观他神色凝重,知道这对这个世界的冲击太过巨大,稍有不慎,不知要害多少人丢掉性命。 “放心,没有灵气对任何修炼的人妖鬼的限制都很高,绝没有到山穷水尽的地步,只是也许有些棘手。” 沧桑的男人听出了她话语里的安慰,笑道:“放心,人有时候比妖鬼还要恶。和这些恶人还是恶鬼斗,都是一样的。” 这人真是,安慰他反倒被他给安慰了。 本想再说点什么,却见月上柳梢头,原本笼罩月亮的乌云终于被吹散了。 黄澄澄的月亮在夜幕里发着莹润的光泽,月光一缕缕洒落在树林里。 桑菀的眼睛一亮,终于来了! 她赶紧闭上双眼,意随心动,调用身边的灵气汲取月之精华,空气中星星点点的白色光团似萤火虫般纷飞,最后一点点的融入桑菀身体里,修补她干涸的丹田。 白色的光团似一盏盏灯,灯下看美人,比白日更胜十倍。 世间只余黑白,和她眉心一点赤色。 追命的目光不受控制的停留在她轻颤的长睫上。 直到她骤然睁眼,那双水润的眼眸看向他,疾风骤雨般说道:“快跑!” 说罢,便飞身往前。 追命这才意识到,身上缠绕的藤蔓已经落了一地,搭拢在地的藤蔓上有着整齐的切口,想必是刚刚小姑娘用什么术法切断的。 桑菀转头看他盯着地上的藤蔓,连忙出声道:“快跑啊笨蛋,你在发什么呆?” 追命无奈一笑,赶紧提腿跟上。 不须臾,两人已经一前一后到了林子外围。 桑菀脸色苍白,刚刚她调用了全身的灵力才勉强切断藤蔓,赶了小半段路,已经有些力竭,丹田的位置开始涩痛。 只能缓下身子,做了下心理建设后就闭了闭眼,不管不顾道:“崔略商!我……”飞不动了。 示弱的话还没说出口,追命就已经从身后赶了上来,双手利落的横空抱起她,戏谑道:“快跑啊,发什么呆呢?” 桑菀没想到他这么上道,微恼地捶了一拳他胸口,只是力气似乎轻飘飘的。 他的声带连带着胸腔又一起震动起来。 身后的树林里像是什么巨大的东西苏醒了,整个林子都似乎在地震一般,嘶哑尖叫的怒吼声响起。 桑菀靠在追命的胸膛上,风从耳边呼啸而过,闻着他身上浓重的酒香味儿,安心的微阖上了眼。 3、必先利其器 “小二,要两碗馄饨。”追命大刀阔斧地坐下身,酒葫芦随意放在木桌上。 桑菀坐在桌子的侧边,百无聊赖地撑着下巴四处乱看。 却不想,这本该热闹吵嚷的闹市,却因为她而变得安静沉寂起来。 这街上,无论是小摊走贩还是来往行人,无一不把目光聚焦在她身上。 连街上二楼敞开的一个个窗户里,不知道多少人探出身子,为她折腰。 原来真有人能美成连壁画中的飞天仙子都比不上。 欣赏真正的美丽是不分性别,无论男女,此刻的目光都流连在她身上,而对于追命,就是嫉妒仇视了。 这样的绝世佳人自该要惊才艳绝的少年郎来相配,才能让人叹一句,真是郎才女貌,而不是个看起来沧桑又潦倒的中年男人。 追命顶着周围恨不得把他戳成筛子的目光,面不改色地接过了老人递过来的馄饨,一个个皮薄馅儿大,清汤上面漂浮着嫩葱和猪油,好不诱人。 他拢共也没睡上几个时辰,连夜写信给了世叔,把刚刚办完的上一案以及昨夜的见闻统统记了下来,让世叔早做打算,又在信中告诉了世叔他要留在庐州城将此事解决再回汴京。 天不亮又早早起来去了趟衙门,和知县说明了山上的情况。庐州城的知县是个为民做主的好官,追命思来想去还是没有隐瞒,靠他和小姑娘两个人终究困难。让知县带人管控了上山的道路,防止更多过路人误进山,处理了不少事情才有空带桑菀出来。 昨天下午到现在还没吃上过饭,肚里早已饥肠辘辘,眼下看见这碗馄饨汤,当然拇指大动。 他也没急着吃,先把桑菀那份递给她,“尝尝看怎么样。” 桑菀接过舀了一个,是荠菜猪肉的馄饨,她从来没吃过馄饨,只觉得新奇,味道也不错,吃的挺开心,就是这馄饨可真滑溜啊。 追命看她埋在碗里努力舀馄饨的样子只觉得可爱,熟练的舀起一只馄饨,戏谑道:“我来帮你问问这馄饨,长了腿没有。” “崔、略、商!谁让你看我了!”桑菀瞪他,抱着碗不理他。 无聊! 美人娇嗔的样子自是姝色无双,这让所有人都更埋怨那落拓汉子了。 这般的美人,自该享用世间最好的一切,珍馐美酒,绫罗绸缎,而不是在街头巷尾的小摊位上吃一碗廉价的、随处可见的馄饨。 但对桑菀来说,这热腾腾的朝食,是她第一次感受到这种烟火气,她在热汤泛起的烟雾缭绕里,好奇地打量他眉宇间的风霜与寂寥。 桑菀能感觉到追命是一个很矛盾的人,即使他经常打趣调笑她,很爱开玩笑的样子,但他眼里总是带点沧桑,阅遍人情世故的模样。看起来洒脱不羁,却又心思缜密、热心快肠。 凡人都是这样特别的吗? 追命瞧见小姑娘偷偷看自己,眼神闪了闪,半饷,只说:“吃好了?看你舀不舀的在碗里晃悠半天。” ……一点不特别! 两个人吃完饭,就轮到追命跟在桑菀身后晃悠了。 他两当然不是没事情可干,这次出门就是为了找办法解决长生鬼树。 此界灵气稀薄,桑菀的伤一时半刻好不全,要想尽快解决长生鬼树,只能找材料先修补乾坤袋里被损坏的法器。 虽然没法修补完全,但找些天生地养了几十、几百年浸染了些微灵气的材料修补到能用就行。 毕竟灵气的限制,也不只限制桑菀一个人。 进了此方小世界,就是那些个老祖宗来了,也未必能发挥出原本的一两分实力罢。 追命跟着桑菀走马观花似的四处寻找,桑菀只需一眼便知有无灵气浸润,而追命肉体凡胎自然看不出门道,只跟在她身后,为她挡去一些贪婪、放肆的目光。 他今日出行特意把六扇门的腰牌挂在了腰带上,地痞流氓自然不敢上来找死,江湖人士一看他下盘的腿力和腰间的酒葫芦,就知道这潦倒潇洒的男人是崔三爷了。 一路行径,看是崔三爷护着的美人,饶是再不甘,也只能恨恨地转身离去了。 两人走了大半天,一无所获。 桑菀先泄气,她偷偷观察追命脸色,还是与平常无异,想了想说道:“浸润灵气的材料实在太少了,我这样是不是太耽误时间了。” 桑菀心里觉得追命是捕快,看她这样应该也是心急的,只是按耐着没说。而她自己自然也心急,虽然挡了上山的路,可是鬼树一日不除,终是大患,而且她自己也需要修复法器以此自保。 但没想到追命只是喝了两大口酒,安慰她道:“哪有耽误的说法?无论除恶还是除妖,都不是朝夕的事,放轻松点,自己舒坦松快了,才能好好把这事做下去。” 那双充满笑意和善意的眼睛又凝视着她。 桑菀垂眸错开视线,不去看他,径直往前走去。 ? 追命没想到自己好一通体贴安慰,换来小姑娘的冷眼。 心里纳闷着,只以为哪里又惹小姑娘生气了。 所幸兜兜转转,夜色黑沉之前两人终于在木料店找到了一块百年的桃木,又在药材铺找到了一团浸染灵气的蚕丝。 这才心里踏实起来。 桑菀脸上也终于有了笑颜,回客栈的路上跟个猫儿似的四处溜达观察起来。 等回客栈的时候,把追命的酒钱花了个七七八八,他左右手提满了吃的,又是荷花酥、水晶糕又是糯米藕、花生糖的。 房间门口,追命哭笑不得地把一个个油纸包递给她,“看来今晚晚饭是不用叫你了。” “谁说的!”桑菀嗔他一眼,从油纸里拿起一个荷花酥,趁他不注意塞进了他嘴里,一时间酥脆可口的酥皮屑掉了满胸膛。 她现在可觉得凡间的吃食可圈可点。 看他还敢不敢不叫她吃晚饭。 桑菀偷笑起来,看他狼狈的样子,满意的翩然进门。 只留追命捏着剩下的半个荷花酥,满嘴的甜香味,顾不得一身的碎屑,见她宜喜宜嗔春风面,心口一紧,像是蜻蜓忽点湖面,漾开圈圈波纹,不等那过电般的感觉散去,又想到了什么似的,有些怅然若失。 这厢桑菀回了房间,饶有兴趣的看了会儿精致的荷花酥,形似荷花,清香悠远,尝起来却完全没有荷香味。 不知道为什么想到了崔略商,又想到他刚刚呆楞的样子,哧哧笑出声。 笨蛋崔略商。 被我偷袭成功了吧。 等到月亮高悬,桑菀推开房间的木窗,让月光洒落进来,而追命则是在房顶守着她。 一个是用月光修补法器和她的伤时需要专注,不宜被打扰,更不好叫普通人看见。二就是桑菀实在生的漂亮,又开了窗,更怕叫人觊觎,生了恶念。 这么个漂亮的小姑娘住在客栈,追命是真不敢熟睡。 三天内,紧赶慢赶,终于利用这些天跑断腿找到的材料,修补了一把弓,伤势也好了一半。 这还要多谢桑菀的师兄师姐,平日里她生辰,一个个都挑上好的法器送她哄她开心。最贵的是她的乾坤袋,这是师兄斥巨资给她买的十六岁生辰礼,出自第一炼器世家,来头不小。在这次溯流镜的空间之力下,只有乾坤袋还完好着,也因为有它在,里面的法器不至于碾为粉末。 补完弓后剩下的桃木,桑菀吩咐追命削成了木剑和木箭。 没错,就是吩咐!这是捉妖师的排面! 长生鬼树,虽然介于妖鬼之间,但到底是木,极其怕火,以桑菀目前的状态,若想频繁起火咒必须借用助燃物。 这个朝代的油价太贵,追命转买了几坛烈酒。 桑菀以血为媒介,都在这些东西上面绘画了繁复的咒文,遇酒则焚。 这天傍晚,追命就和桑菀上山了。 长生鬼树白日里会吞吃生灵的生气,在入夜时分会陷入沉睡,来彻底消化藤蔓分支里四窜的生气,陷入沉睡的时间取决于白日吸收的养分的多少。 上一回,桑菀就是利用了这个时间差,才能顺利逃出来。 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有了克制的法器,在找准它沉睡的契机,这种鬼树对修者来说不算难对付。 但他们必须抓紧时间,眼下通往鬼树林的山口已经封锁,鬼树只能汲取周围树木的生息,自然不消沉睡多久。 几坛酒都让桑菀放进了随身的乾坤袋里,两个人轻装上阵。 追命提着桃木剑走在前面,他一身粗布麻衣,本来带着把古怪的桃木剑配上他胡子拉碴的潦倒模样,应当有几分怪异。 可他微眯着眼四处打量,抱剑喝酒的模样实在豪放不羁,无论铁剑还是木剑,似乎都是一个样。 无论此去是否凶险异常,也似乎都是一个样。 桑菀是不会用剑的,她握紧了弓臂,看着他的背影,脑海中突然浮现了八个字。 热血难凉,赤子无惧。 一脚踏进鬼树林的时候,四周寂静幽静,他们是沿着上次鬼树沉睡的时间踩着点进的树林。 果然一般无二! 两人对视一眼,具是松了一口气。 不敢拖延,两个人腾空而起一前一后冲着鬼树的方位飞去。 四周的藤蔓都陷入了沉睡,无声无息。 桑菀赶紧从乾坤袋里将几坛烈酒拿出来,和追命两人正欲把酒液倒入鬼树盘龙交错的根部。 原本趴伏在地的藤蔓忽的张牙舞爪起来,四面八方的藤蔓往他们身上鞭打而来,两人一时不察,慢半拍飞身闪开,手里抱着的、和地上散乱放着的酒坛却已经被打了个稀碎。 汩汩的酒液浸渗了一大块土壤,氤氲了一大团黑色。 这根本不是想要偷袭她们,而是故意引她们躲闪时特地瞄准了酒坛! 4、以后我保护你 桑菀眼含怒意望向了中间那颗适才舒展枝叶的鬼树,这才发现它面朝她们的粗大树身上变化出了一张苍老的老人脸,声音低沉而沙哑:“哈哈哈,我已经等了你们三天。小姑娘,你比我预想中来的要晚。” 桑菀一看还有什么不知道,这老东西是在这儿演他们呢! 一时气急,挽箭就要拉弦。 “别着急,小姑娘。你年岁尚小,对付我树仙还稚嫩点。我又无意与你为敌,只要你们今后不再阻拦着凡人上山,我就放你们下山去。”它故作慈悲相,悲天悯人的看着二人。 “你不过就是只吸食生气的妖鬼,还敢自称是仙!”离弦的利箭射出,直直朝向它那张苍老的脸。 侧边的藤蔓窜出将半空中的箭卷住,“万物与仙的区别不过有生老病死,我已脱离寿命轮回之外,自我长生,如何不是仙?” 这话音还没落下,箭身已经化作烈焰焚烧着藤蔓,焰火似蛇般沿着藤蔓蜿蜒燃烧。 这来势汹汹的焰火终于打破了它的平静,它立刻自断藤蔓的下肢来阻隔烧上来的火,半截藤蔓扭曲的掉落在泥地里,眨眼间化为灰烬随风而去。 “冥顽不灵!”含着怒气的喊声回响在鬼树林。 鬼树已经不在装模作样,身上分出的每一条藤蔓都朝着两人而去。 追命握剑挡在桑菀面前,师兄弟四人里剑使的最好的是冷血,但指掌剑棍他也样样精通,加之轻功踏雪无痕,躲闪藤蔓间挥剑劈斩倒也凌厉。 只可惜,没了大量的酒液,木剑上刻画的咒文,只堪堪击退藤蔓,眨眼间藤蔓又翻卷而起,卷土重来。 追命被无数藤蔓缠身,桑菀闪躲间拉弦找机会射向树身。 藤蔓尚可以断尾求生,可若树干燃起火就再无回旋之地了。 没了酒液,桑菀只能射箭时引动灵力催动起火咒,几次下来就已经有点力不从心了。 这个世界对修者的限制实在太高了,妖鬼精怪尚可靠旁门左道,一打起来也太吃亏了。 桑菀的动作越来越迟缓了,额角沁出一两滴冷汗,丹田干涸的涩痛感开始泛上来。 一条粗大的藤蔓从她背后袭来,她尚来不及完全躲开,追命已经飞身将她揽过,藤蔓直直鞭打在他的胸膛上,只一下,就打得他皮开肉绽,血液顷刻间润湿了他的单衫。 “崔略商!”桑菀心口一跳。 来不急询问伤势,鬼树意味不明的发出低笑,树林里供它驱使的藤蔓瞬间放弃了对追命的围攻,转而专心致志的围剿起桑菀。 于公于私,追命都绝不可能让桑菀在自己面前受伤,几乎是拼命在护她。 无多时,追命就被藤蔓打的皮伤骨裂,桑菀身上却仅多了一道血痕。 桑菀眼里含着热泪,眼眶通红地看着把她护在怀里的追命,她仅出宗门三次,在师兄师姐的保护下长这么大从没遇到过真正的险境。 这是第一次,有人因为她伤重至此。 追命的手牢牢地护着她的腰,全身上下密密麻麻的伤,粘稠的血液滴滴答答流了一地,四周舞动的棕绿藤蔓早已看不出原来的颜色。 桑菀眼眶泛红,鼻尖酸的她呼吸困难。 周围的藤蔓却无怜悯之心,趁两人不备之际,蛇一般蜿蜒着将两人捆绑着吊在半空中。 追命看起来比树上倒挂着的死人看起来状态还要差,整个人似从尸山血海里捞出来一样。 两个人此时已经到了必死的绝境,但追命即使如此也仍神态自若,只一双多情的眼睛亮灼灼地注视着桑菀那边的情况。 长生鬼树怪笑着,那张枯槁的脸又露出假惺惺的表情,“也是一对有情人,既不能同年同月同日生,便让你们同年同月同日死吧。” 藤蔓似蟒蛇猎杀时刻,慢慢地从腿部缠绕上脖颈,缓慢勒紧绞杀,一步步挤压掠夺空气。 一个修者,一个人类,害它断了这么多节藤蔓,让它怎么能不恨呢。 怎么舍得给他们一个痛快。 藤蔓将两个人拉扯到了鬼树的面前,“我要你们一个个的死。你们说,谁先死呢?要是我心情好了,后一个,说不定就放她下山了。” 说完它又怪笑起来。 它要让这两个人像这世间绝大多数的怨侣一样,在死亡面前,丑陋的揭下身为人的面具,变成比妖鬼还要恶心的东西。 它心里终于有些畅快地期待起来。 它身上的每一个供品,在临死前的恐惧、眼泪、痛苦、哀求一一浮现在它眼前。 世人都以为它只会吸取人气,可没人知道这些情绪才是最上好的养料。 藤蔓死死的缠在桑菀身上,骨肉被绞的生痛。 雪白细腻的脖颈被勒的淤紫,下意识的仰起头,被疼出的眼泪顺着眼角流到耳后。 “我、先。”追命拼命从齿缝中挤出了两个字。 他浑身上下几乎没有一块好肉,一身的伤痕在藤蔓的挤压下更是血流不止,痛的没有力气说话,可是小姑娘就在他眼前。 “有骨气。”鬼树没有继续加深对桑菀的勒绞,它要她仔细看着她的小情人是怎么在她面前痛苦死去的。 桑菀的嗓子被勒的说不出话,听到追命的话,眼前早就模糊了,可是那双明亮又多情的眼睛却那么清晰。 她拼命的拉扯脖颈间的藤蔓,青色的藤蔓汁液染尽手心,指甲裂开了都意识不到。 长生鬼树那张脸愈发和蔼了,如果忽略它满树倒挂着的死人,和眼前这杀人进行曲的一幕,看起来就像是和善的邻居老人。 它把追命往前拖,满意的欣赏他那张涨红的、青筋鼓涨的脸慢慢变得青白僵硬,再到失去生机沦为它的养料。 正是危急关头,却没想到,一口酒从追命喉间激喷而出! 喷射的力道极大,眨眼间酒液就射在了鬼树的树干上。 即使死到临头,他还是那么冷静清晰。 他正要咬牙旋身用腿踢起地上的木剑。 电光石火间,一把木制的四叶镖已经飞了出去,狠狠地钉在了浸染了酒液的树干上,入木三分。 是他按着在无情那看到的暗器样式有样学样给桑菀削的。 顷刻间,红色的火焰自四叶镖上喷涌而出,迅速蔓延瞬间将整个树干吞没。 鬼树发出了凄厉的惨叫声,藤蔓攸地一下收了回去,疯了一般在树干上乱甩,试图灭了这炽热而猛烈的火。 追命、桑菀两人摔落在地。 滚滚浓烟直冲云霄,熊熊的烈火染红了半边天,惊恐尖锐的嘶叫声惊雷一般,让人胆战心惊。 但此刻两人都无暇顾及这个自诩长生仙的妖鬼临死前的惨状。 桑菀忍着全身的疼痛连滚带爬的扑到了追命的身边,声音嘶哑的哭喊着叫他,“崔略商!” 她的眼泪似断了线的珍珠一般一颗颗的砸到追命身上,砸的他生疼。 追命吸了口气,颤巍巍道:“别哭了小祖宗,一会儿给你砸死了。” 他的声音比之鬼树的惨叫还要嘶哑难听,说话间嗓子痛的厉害,满嘴的鲜血。 他笑嘻嘻道:“怎么样,还满意吧?还得是……” 他状似风趣轻松的话没能继续说下去,因为小姑娘扑过来抱住了他布满血痕身子,头埋在他的脖颈里,眼泪比咫尺间的火势更加炽热,一滴滴的似乎要烫进他心里去。 他不知为何心头一哽,缓了缓,才若无其事的继续说道:“哭什么?一点小伤而已,我浪迹天涯这么久,什么伤不曾受过?” 颤着的手最终只是克制的落在了她的手臂上,感受到手心温热的温度,顿了顿,轻轻推她起身。 “崔略商,以后我保护你。”桑菀哭的上气接不了下气,追命的一身伤几乎都是为了保护他。 桑菀从小长大没受过任何危险和挫折,从没被人这样拿命护着,看他少了半条命的样子,内疚、感动、心疼像是浸了水的毛线团子,在心里愈来愈沉。 鼻头酸胀,眼球酸痛的厉害,忍着身上的痛咬着牙扶着追命起来,拖着他深一步浅一步地往山下走,泪珠扑扑簌簌地掉了一路。 追命靠着她发着颤的身躯,忍着那股失血过多带来的晕眩感,虚声道:“咱们才认识多久?就要保护我了……” 他还想说,怎么这么好骗,不过就是替你挡了点伤罢了,但却已经没了说出来的力气,眼前发黑,身体一阵阵发冷,受了妖鬼的伤比起普通的外伤重了太多。 追命粘稠的血液一滴滴洇湿她的衣衫,她哭的眼前什么也看不见只顺着本能找着下山的路,桑菀的声音抑制不住的颤抖,小声却坚定的重复道“崔略商,以后我保护你,不会再让你受伤了。” 追命低着的头无奈的笑了笑,心里不可抑制的升起一种难以言喻酸涩感,因为这句话。 他大喘一口气,嘴上却只断断续续地说:“哭的跟花猫儿似的。” 桑菀听到他声音愈渐虚弱,不再多说,几乎是背着他下了山。 冲天的火焰和黑烟在背后席卷了整个树林,他们踉跄的逃出生天。 5、违心话 “桑姑娘,今天的药熬好了。”丫鬟轻轻的走进来,声音放的很低。 桑菀惺忪着双眼,迷迷糊糊地从木桌上爬起来,双手接过小谣手里的托盘。 距离她和追命从鬼树林里逃出来,已经过了三天了。 知县李常名在山下看见冲天的火光,就带着捕快上山接应了,也幸亏如此,在半山腰就发现了重伤濒死的追命和狼狈咬牙背着追命的桑菀。 桑菀背后的衣衫早已被追命身上的鲜血浸润透了,她一身的冷汗,一缕缕发丝黏在她苍白的脸上,那双清凌的眼眸里满是血丝和眼泪,嘴唇被她咬的满是口子。 其实她也伤的不轻,灵气干涸的厉害,这么细弱的身子,能支撑她把追命这么高大健壮的男人从山上背下来,只能不间断的强行催动自己的灵力。 内丹运转的生疼,全身经脉一寸寸锥心的痛,她硬生生扛着带他下山,脑海里一片空白,只唇齿间含糊不清地一遍遍默念着曾经师兄教自己的祈福经。 她本以为一辈子也用不上的,但她怎么也不想,一个舍命救自己的人在自己面前死去。 最后还是知县带人把追命和桑菀两个伤患接到了自己的府上安置,两个人几乎都意识模糊了,他只好找了庐州城里最好的大夫看诊,又找了人仔细照看着,毕竟两人帮城里的百姓解决了这么一遭祸患。 第二天桑菀就醒了,穿着中衣,红着眼睛就去找追命。 看他躺在病床上昏迷不醒,凑近听到他的心律缓慢却平稳,才松了一口气,终于安心下来。又见他浑身的伤口都绑满了细布,上面都是斑斑血迹,热泪顷刻间又滚了出来,心里又自责又担心。 只身来到这个陌生的世界,一身的修为几乎化无,她内心深处也有孤独彷徨,也许这就是她总会不自觉想起追命眉间的落寂与风霜的原因。 她早就发现了,追命这个人热心快肠、重情重义,才相处了短短几天,没想到他会这样用命护着自己,她从没和生人打过交道,可是遇到的第一个人就这样真心待她,让她怎么能不感动。 在追命不顾生死保护她的时候,她在鬼树林拼着命背着追命下山的时候,意识模糊间重复念着祈福经的时候,她就已经把追命看作了和师兄师姐们一样重要的人。 她醒了之后也一直在帮着大夫一起给他的伤口包扎,喂他喝药,夜晚不间断的借着月光不顾自己干涸的丹田给他输送灵气。这么几天下来,反倒是她的脸色愈发苍白。 桑菀端着药碗进来,扶着追命稍微起点身好喂药。 这一次,腥臭的药味扑鼻而来时,追命终于在昏睡中皱了皱眉,耳边细碎的小声音从远及近,全身上下传来的疼痛感让他一下子清醒了过来。 一双眼睛先是怔怔的盯着房顶的木梁,还未反应过来自己在哪儿,就看到了一双含泪的美人眼。 像是盛着雨露的海棠花,风吹过,就承受不住似的倾斜,雨露一点点倾泻而下,落了满胸膛。 追命此刻穿着单衣,赤裸的胸口也缠满了细布,但他隔着一圈圈缠绕的棉布似乎都感受到了那滚烫的温度。 被烫伤似的蜷了蜷手。 “崔略商,你终于醒了。”桑菀带着哭腔和惊喜的声音响起的同时,人已经欣喜的扑上去抱住了他的脖子。 整个人窝在他脖子里抽抽嗒嗒,“你已经睡了三天了。” “你…你疼不疼?”桑菀紧张地盯着他,满脸的泪珠,好不可怜。 其实她想问的不是这个,当然是疼的,怎么会不疼? 想问的是崔略商为什么用命保护她? 想跟崔略商道歉,是自己连累他受了这么重的伤。 还有很多别的想说的,但千万般滋味涌上心头,什么话都说不出,想让他立刻好起来但没办法,只能干巴巴吐出一句你疼不疼? 心里的情绪化作一串又一串滚烫的热泪。 追命对上她红肿的眼眶,还有什么不清楚,故意笑道:“本来是不疼的,被某个小姑娘眼泪一砸,胸口怪疼的。” 这话一说出来,他一愣,慢半拍的心里觉得有点不自在。 他本来的意思是砸的胸口的伤口疼,想让她别哭了。 只是这话一说出来,似乎也可以有点歧义。 倒是桑菀没往那方面想,这样调笑的话,要是平日里听到了绝对忍不住要捶他,只是如今上下实在没地方下手,只能侧过身轻哼一声,红着眼睛也没忘了端起药碗,舀起一勺汤药,“崔略商,你要快点好起来,快来喝药。” 追命吃力地撑起上半身,一动弹身上有几个口子又崩裂开来,勉强半靠起来就一身的冷汗。 所幸他历尽风霜,是个极能忍痛的人,面不改色地伸出手,想要接过碗勺,“我自己来吧,你快歇着去吧,瞧你脸白的。” 他瞧见她红肿的不成样子的眼眶,却没提,只说看见了她苍白的脸。 “我不歇着,我能耐的很,和你可不一样。”她的声音有点哽咽,执拗地把药汁喂到追命嘴边,就那么看着他,眼泪要掉不掉的。 追命无奈,眯着眼笑道:“你也得体谅我不是?躺了这么多天,现在多不修边幅啊。让我对着你这么个漂亮的小姑娘,多不公平。” 他明明被伤的不成样子,醒来却不怨不尤,看起来心情可比桑菀好多了。 虽是让桑菀好好去休息的托词,但他其实说的不错。 这个落拓的男人,如今下腮的胡碴都冒了出来,眉宇间的寂寥更加深心,衣服上下都乱糟糟的,里里外外的细布上都是血迹,看起来愈发潦倒了。 但桑菀却觉得这张潦倒却终于有了生气的脸可爱极了,违心的说道:“哪里不修边幅了?眼下我瞧你比以往都要俊朗。” 说罢也不听追命继续说,勺子拼命的往他嘴里塞,让他说不出一句话。 “痛苦”的喝完整碗又腥又苦的药汁,追命极为想念他酒葫芦里的酒,只是现下当然不敢提出。 不然他将知道,什么叫一句话随机气死一个小姑娘。 小姑娘当然很体贴,手腕一转,就摸出一块酸枣糕塞进他嘴里。 摸了摸他有点扎手的小半张脸,“等着,我让厨房去给你煮粥,不要乱动!” 照顾小孩似的…… 追命这伤养了一旬,才能勉强下床走动。 这几天里,桑菀除了睡觉洗漱,别的时间都眼巴巴的守着他。 追命说了好多次,自己是小伤让她好好休息就好了,她也不听,就在他眼前跟头打转。 追命是师兄弟四人里年纪最长的,他流浪江湖,什么伤都受过,但是第一次遇见有人这么寸步不离的守着他的,这么小的姑娘忙前忙后的照顾他,比他守着他那酒葫芦还紧,还怪感动的,心软都在心里。 当然,因为他的宝贝酒葫芦已经被桑菀管控进了乾坤袋。 他根本没法守着。 这两个人凑在一起,似乎总少不了拌嘴两句,任何旁人听了,都能品出那么一两分微妙的味道。 细细想来,又觉得不可能。 毕竟一个是潦倒沧桑的中年男人,一个是美的惊艳的娇柔小姑娘,看起来就是八杆子打不着的两个人。 追命三岁丧父,五岁丧母,年幼时就饱受内伤之苦,后又落魄天涯,饱经风霜,多次情场失意,更是情伤难治。他看起来轻松洒脱,实则落寞无寄。 桑菀自小无父无母,从小被师兄师姐近乎娇宠着长大,天真之余有几分不碍事的骄纵。从小在门派里长大,从未经过世事,但在爱里长大的人无师自通就会怎么给予爱和感知爱。 这么天差地别的两个人,世俗里任谁来了也没法违心地说一句觉得相配,但两个人在一起的时候,追命内心的落寞总是风吹一般的四散,直到看着某个翩然而去的背影,才慢慢重新汇聚在心口,又被他风趣轻松的外表压在最深处。 而桑菀正是情窦初开的年纪,离奇又宿命的经历相遇,夹杂着浪漫的惊险奇遇,生死之间的以命相护,怎么就不让人动容呢? 追命的笑里有一切江湖人的迷和悟,他的侠义赤诚和深处落寂,又怎么比不上他人呢? ....... 躺在床上养病的日子总是痛苦又折磨的,追命自从能下床走动后,不消几日,终于在知县府里呆不住了,打算出去走走。 只要不运功打斗,只是四处走走当然没事,但桑菀却不放心,忧心他偷偷出去买酒喝。 只因嫌疑人崔某某已经向她数次讨要酒葫芦无果了。 这让她年纪轻轻就不得不忧心忡忡他出去犯下滔天罪行。 比如去找个酒摊放纵的大醉一场之类的。 当下就缠着追命,要和他一起出去,不然就乖乖在府里养病。 可怜追命从小孤苦,还没人这样管着他喝酒,只是不让他喝酒实在是酷刑,可是心里又有种说不上的心理,让他并不觉得难过。 这时候,他还不懂,这就叫甜蜜的负担。 6、你在打什么坏主意 两个人出府的时候天色已晚,还有不少丫鬟婢子手挽着手,喜笑颜开的结伴出行。 桑菀拉着一个眼熟的小丫鬟问了才知道,这几天正值庐州城的彩灯节,夜里可热闹着呢。李知县是个体恤百姓的人,自然不拘着府里的下人去热闹热闹。 一听这话,桑菀眼睛亮晶晶,毕竟她也和追命闷在府里好多天了。 她两寻找好玩地方的能力肯定比不上自小生活在城里的年轻小姑娘小郎君,索性就亦步亦趋跟在她们后头。 拐过一条街,街上就人头攒动,城里观灯习俗兴盛,节日的喜庆氛围浓郁的很。 长长的灯市,花灯通明,彩旗猎猎,从远处看就像满天星辰散落。大街小巷甚至有不少穿着锦衣华服的才子佳人穿行其中,人群熙攘,到处都是笑语盈盈。 灯市的繁华绮丽让身处其中的桑菀目不暇接,这种鲜活的生活气息,是远离俗世的门派里从未见过的。 桑菀露出欣喜的笑容,迫不及待地拉起追命的垂落在身侧的手,“好漂亮,我们快去看看。” 追命猝不及防的被牵起了手,他的思绪有一瞬间的停滞,下意识地顺着她的力道向前走,破开人群,一步步踏进灯火阑珊处。 他微微张开嘴,眼神流连在她在灯下愈显柔美的侧脸上,一时却发不出声响。 他喜欢看美人,偏偏最美的女人就在他眼前。 “崔略商,你觉得哪个更好看?”不知何时,桑菀已经松开了追命的手,快步小跑到路另一侧的灯贩边上,无数精美别致的彩灯满街满市。 流光溢彩的小鱼灯、精巧可爱的兔子灯,栩栩如生的莲花灯,写满了诗词歌赋的如意灯,各种憨态可掬活灵活现的小动物、浑然天成的娇美鲜花、各型各式的传统花灯,让人眼花缭乱。 一手摸着插在前头的手持金鱼灯,一手摸着清雅的荷花手提灯,桑菀赶紧找追命拿个主意,只觉得哪个都好看,纠结死了。 追命被她一笑醒了神,“都好看。”说完掩饰似的低头去摸腰间的酒葫芦,摸了个空。 忘了,酒葫芦已经被管控进了某个小姑娘的乾坤袋里了。 桑菀听完他的话,威胁性的眯了眯眼,敷衍! 看他熟练的摸酒葫芦,犯罪未遂! 原本正打算磨牙霍霍向猪羊,身侧一个七八岁的小童跑过去,桑菀瞬间移不开眼,拉着追命就小跑着去追。 那小童双手提着一只青蟹灯,可爱异常,两个手柄上下动作间,青蟹的大钳子也上下摆动着,活了过来似的。 桑菀眼里一时只有这只可爱的青蟹灯,眼睛闪亮亮的,在追命眼里,比七岁的小男孩大不了几个月。 追命闲适地跟在她后面,甚至哼起了歌,看着她从后边拍了拍小男孩的肩膀。 桑菀弯下身,揉了揉他毛绒绒的头顶,一下就把人家齐整的头发揉的炸毛,小狮子一样。 发现自己辣手摧花了,嘴角的甜笑僵了一僵,掩饰似的赶紧把手拿下来,怕被发现似的立刻开口道:“小弟弟,你的花灯怎么和你一样可爱呀,是在哪里买的?” 话音未落就听到追命在身后看穿似的哼笑,忍不住用力捏了一把他粗粝的手。 小安没发现他俩的小动作,小小的他心神全被桑菀漂亮的不似凡人的脸蛋勾去了,晕乎乎的看着她的甜笑,嫩生生的小脸慢慢爬上红晕,一句话没听到仙女姐姐说了什么,只能不好意思地小声哼唧出声:“你、你是仙女吗?” 桑菀笑的更甜了,此刻这个小男孩的可爱程度上升到了一种绝无仅有的程度。 追命笑嘻嘻的对着小孩说道:“你见过哪个仙女下凡是为了盏花灯的?” 小安完全忘了刚刚出门时,从哥哥那里接过花灯时宝贝的样子,盯着桑菀说道:“你喜欢这个蟹灯吗?这是我哥哥亲手做的。” 不等桑菀失落,他又扭扭捏捏的开口道:“我把这个花灯送给你。等我长大了,你…你可以嫁给我吗?” 他的耳朵尖发红,期待的眼神跟桑菀亮晶晶盯着花灯的眼神一模一样。 追命差点被口水呛到,忍不住笑起来,为他的童言童语。 桑菀捏了捏他的小脸,甜滋滋的说道:“等你长大了,姐姐就变老了,还怎么在一起呀?” 没想到小安看了看追命胡子拉碴的俊脸,瘪了瘪嘴,作势要哭,“你撒谎,这个人也老了,你还牵着他的手,和他在一起呢!” 追命和桑菀没想到他突然说出这么一句惊雷来,相握着的手触电般的分离,两个人都显出一股落荒而逃的意味。 没想到还没完,这没眼色的小男孩还眼巴巴的盯着桑菀,可怜兮兮的问道:“仙女姐姐,你先不要嫁给他好不好?我很快就长大啦……” 桑菀听到他的虎狼之词,根本就不敢回头看追命的表情,当然就错过了追命满脸的不自在和渐渐红起来的脖子。 要是换作初遇追命时候的桑菀,听到这话,肯定会转溜着眼珠子,说些似是而非的话撩拨他,然后饶有兴趣的观察他。 可是如今,听到小安的话,平日里利索的嘴,这会儿跟涂了浆糊似的。 “柯小安,说了不要跑那么快!姐姐追不上你,你听没听见。”后头追上来一个十三四岁、扎着双丫髻的小姑娘,她气鼓鼓的说着,边喊边去揪小安的耳朵。 柯小安一哆嗦,缩着脖子求饶,“别扭我耳朵了,仙子姐姐看见该不嫁给我了!!” 柯小甯听他胡言乱语才扭身去看他面前的两个人影,这才看见清媚无双,娇容艳丽的桑菀,想必这就是弟弟口中的仙子姐姐了。 这会儿一想到弟弟口中什么嫁不嫁的,和自己在这样漂亮的美人面前粗鲁的样子,一时间脸涨的通红,可惜自己那调皮捣蛋的弟弟还在大言不惭的磨着人家嫁给他。 听他的话已经离谱到了“那你答应我先不要嫁给这个叔叔好不好”,抬头看了一眼有些无地自容的桑菀和追命,脑袋都冒起了热气,不懂一个人怎么能捅这么大的娄子的柯小甯赶紧拉着蛋花眼的弟弟边道歉边落荒而逃。 两个一大一小的孩子很快消失在人海里,只留下桑菀和追命两个人愣在原地,脑海里是一遍遍不断重复着的小安童言无忌的话。 像是看似平静却暗含风波的潭水,投入了一颗石子,激起了一圈圈浪花。 两个人在人来人往的那么一小块地方,无言的站了半响,直到一颗颗烟花蹿上天空,炸开在如墨水晕开般的夜幕里,绚丽多彩的烟花照亮了天际,无数的烟火绽放又落下,像一个个盛大而灿烂的梦。 桑菀被突然的巨响吸引了视线,眼睛一眨不眨的看着天边绚烂的光晕,立刻忘了刚才的不自在,惊喜的看向追命,“这是什么?” 她笑着回身问他,无数烟花在她身后炸开,像是春日里漫漫的花雨,纷纷坠落,最后丝丝缕缕的落在追命的心里。 霎时间,周围的风声、吵闹声一下子远去了,世界像是静止了一瞬,眼前只剩下她嫣然一笑的样子,比起火树银花不夜天更耀眼夺目。 像是心里有一小块永远潮湿的地方,突然照进了一缕阳光。 这里永远阴霾密布,生满了苔藓,细细的雨丝斜斜的交织着,盛满了苦与伤。 这突然出现的光影,昭示着藏在内心深处的漫长雨季,也在渴望着放晴。 年少时的那种憧憬和遐想,久违的化作汩汩热意,流淌在身体里。 桑菀没注意到追命的异样,满心满眼都是从未见过的烟火盛典, 她的眼睛像是闪烁的星星,里面装满了数不胜数的烟火,口中喃喃自语道:“真美啊,好像将整个世界都照亮了。” 追命看向她,看的那么细致那么认真,嘴角泛起了笑意,不同于以往的豪爽、豁达、戏谑,透着轻柔和亮光。 他带着满身风尘的落魄感垂眼低声附和,“是啊。” 桑菀的耳朵里喧闹声沸沸扬扬,追命的世界却静悄悄的。 半响,他听到他状似平静的声音响起,“走吧,不是想买爱吃的糕点。” 桑菀听他说完,边往前走边恋恋不舍的看着绚丽的夜空。再往前走,就进了花灯回廊,一长段曲折横立在水面上,回廊上方装饰着各式各样的特色花灯,里面更是热闹非凡。 摊位琳琅满目,旗幡招展。外围摊位上卖的全是各式花灯,这水上回廊里就更像一个雅致的夜市了。 两步一柜台,三步一餐车,小贩此起彼伏的吆喝着。 桑菀触目可及之处,就能看到四五种没见过的糕点,凤梨酥、栗子糕、枣泥酥等等,摊贩们一个个又热情的很,瞧着这么漂亮的小姑娘站在摊位前,每个都抢着让她试吃。 这些糕点不仅做的精致,口感也都香绵可口。 追命的口袋当然遭了殃,桑菀还在等他调笑的话,没想到他不知怎的,意外的称得上安静。 伸出手在在追命眼前晃了一晃,踮起脚尖凑近他,“崔略商,你在打什么坏主意呢?” 睁大眼睛观察他的样子,像是张牙舞爪的小狸奴,眼眸深处却暗藏了几丝担忧。 怕他伤口又疼了不说。 追命看着她那一双离他极近的眼睛,心脏如鼓点般急促,急一阵,缓一阵,折磨着他。 听清她的话后,不由得苦笑,这一回,是真的打了坏主意。 他心中叹了口气,面上却恢复了以往那种有些不正经的笑,“唉,我的酒钱都要被某个小姑娘霍霍光了,愁啊。” 7、好神气啊 追命拎着大大小小捆成一叠的各式糕点,认命的跟在桑菀身后。 这一幕,熟悉的让钱袋双眼含泪。 幸好回廊的后一段,不再有糕点果脯,而是摆了好几样玩乐的娱乐项目,摊位前聚集了不少人,桑菀拖着追命跃跃欲试地上前。 看到这一幕,角落里的三个公子哥一对视,机会终于来了! 他们三个都是庐州城里小有名气的纨绔子弟,平日里就是赏花遛鸟,附庸风雅。 从桑菀一踏进花灯回廊里,三个人就眼睛发亮,看的目不转睛。 只可惜风华绝代的佳人身侧,紧跟着个落拓的汉子。 本以为是美人家中亲眷,只是小小一段路,凭着他们三人丰富的过往经历,就看出了两人间浓郁的亲密感和若有似无的暧昧因子。 三个人早就恨的咬牙切齿,手里握着的折扇都快捏碎了。 那潦倒的中年男子,自己到底哪里比不过! "投壶,射之细也。宴饮有射以乐宾,以习容而讲艺也。"[1] 桑菀转过身,就看见三个穿着华服的公子哥摇着扇子故作风雅,说话的就是最前面那个摇头晃脑的蓝袍男子。 三人见她转过身,具是倒吸了一口气,美人眉如远山黛,眼如秋水波,眉心一点朱砂痣,倾国倾城也不过如此。 能见到这般的美人,已经是此生之幸。三人都在心里暗下决心,要在美人面前好好表现,把这一无是处的潦倒男人踩在脚底下,让她看看什么才是青年才俊。 卿本佳人,奈何眼瞎? 身侧的黄袍男子见桑菀毫无反应,急忙开口道:“投壶需凝心聚神、不偏不倚,某擅长投壶,姑娘若想试试,我可以为姑娘解说一二。” 他这急哄哄的话一说完,桑菀和追命都懂了他的言外之意。 追命皱了皱眉,刚想说话,就听到桑菀饶有兴趣的说道:“哦?你说你很擅长投壶,我这里也有一位朋友极擅投壶。相逢即是有缘,不如你们二位来比试一二?” 她边说着,边按着追命的后腰,将他推向前。 追命挑眉看向她,用眼神询问她,“极擅投壶?”。 桑菀对他眨了眨眼睛,“加油,小崔。让他们瞧瞧你的厉害。” 追命摇了摇头,小祖宗有命,他是在劫难逃喽。 三人一听他这话,心下也有些犹疑,难道他们真的这么倒霉,出师未捷就遇到人家恰好擅长投壶? 只是话都已经放出去了,在美人面前丢脸,还不如丢命。 好在黄卓盛自信自己的投壶水平,他在雅歌投壶消遣时,可是一直无往不利。 即使这人真的擅长投壶,自己也必定能拿下一城。 周围的人一瞧见这两人谁能拿下比试谁就拿下美人心的架势,无论男女老少,通通拥了上来,把宽阔的水廊空间挤的水泄不通。 周围的人都是普通百姓,今日追命也没有配腰牌,自然认不出这是三爷,内心都更看好黄卓胜一行人。 毕竟每年的彩灯节,都能看见这招蜂引蝶的三人,在各色的美人面前献殷勤。只是今年的这个美人实在是美的超脱凡尘,在绝对的美色面前,这每年都要上演一次的场景也变得有吸引力起来。 “两位公子,这一捆是箭。一人四箭,全壶者无论得筹多少都算赢家。若两位公子都是全壶,则计算得筹数目。倚竿、倒中、倒耳不得分。”摊主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子,衣着整洁,拱手间能看出一身气度不似普通商贩。 “二位,谁先?” 黄卓胜抬手合上折扇,对着桑菀点头示意,“不若我先吧?正好给这位……先生,打个样。” 追命听他这自信的发言,气定神闲的笑笑,只可惜没有酒来配。 黄卓胜接过四只箭,他虽然擅投壶也经常投壶,但是在这样倾城的美人眼前,恐怕谁都会控制不住的紧张,他也不例外。 往常投壶,哪次他不是言笑晏晏间便得了全壶。 只这次,他的手指不自觉地颤抖着,深吸了好几口气,才能努力保持着镇定自若的样子。 还好上天保佑,他并没有失误,第一箭就投中了壶口。 “有初,黄公子得十筹。” 第一箭有初,让他心安了不少,正常发挥下,第二箭和第三箭陆续投进了壶口。此为连中,各得了五筹。 最后一箭,更是超常发挥,不仅投进了壶耳,且箭头却没有落地。 “带韧,得十五筹。黄公子好技艺,得全壶!共计三十五筹。” 周围的人都嘈杂一片,纷纷赞叹着,以为胜局已定。这黄卓胜虽然是有名的执绔,但这投壶技艺确实是精湛。 看来今天是黄公子抱得美人归了。 就连黄卓胜自己也这样认为,不着痕迹的对着摊主点头示意,折扇一开,好不得意。 摊主得了自家公子的示意,忙从身后拿出一个雕花木盒,“在下便为两位公子添个彩头,此场比试胜者便赠这嵌红宝莲花并蒂掐丝簪一支。” 木盒里躺着一支华美精致的发簪,簪头雕刻着含苞待放的并蒂莲,以价值不菲的红宝石为莲心,在灯光的照耀下熠熠生辉。 这只发簪不仅价值不菲,且荷莲同根并蒂同心,寓意极好,堪称是赠佳人最好的定情之物。 这也算是他的惯用伎俩,由他比试投壶,得了全壶后确保万无一失便示意家丁添个彩头,好让他借花献佛。 这发簪,黄卓胜已经得了两年了,往年里彩灯会上遇到的庸脂俗粉,又怎么配得上这珍贵的珠钗呢? 明珠蒙尘,如今终于等到了它的主人,这般的美人即使散尽家财,为博美人一笑,又有何妨呢? 桑菀接收到了来自黄卓胜含情脉脉的视线,顿时浑身起鸡皮疙瘩。 “崔略商,这发簪好漂亮,赢来送我好不好?”桑菀俏生生的问道,眼里满是少女特有的灵动狡黠。 追命听到这直白赤裸的话,胸口滚烫起来,喉结动了动,低声说了句好。 黄卓胜听到这话,脸一下子搭拢了下来,忍不住讽道:“那就看看这位先生,能不能大发神技了。” 跟这么个风霜的中年男人,难不成还郎有情妾有意起来不成? 他不仅是全壶,还得了三十五贯,一个形容落魄的市井男人,难道还能胜过他。 追命听到他这话,怎么猜不出他的意思,也不计较,反而笑道:“瞧好了。” 说罢,他镇定自若的上前,拿起一支箭。 第一箭,就中了贯耳。 摊主一默,似乎被哽了哽,“有初贯耳,得二十贯。” 此话一出,周边都是拍手喝彩声,而黄卓胜的脸顷刻间就变得很难看。 不可能,一定是巧合。 就算他这回运气好,若得不了全壶,记分再高也没用。 这么想着,他终于稍微好过一点,紧握着拳头继续往下看。 第二箭,连中贯耳,得十贯。 两箭就记了三十贯,但凡再中,就能与黄卓胜引以为豪的三十五贯的成绩持平。 到了此时,显然不能再劝说自己这是对方的运气。 没想到真就这么倒霉,随手一挑,真就挑了个投壶高手。 黄卓胜面色阴沉,只能在心里暗自祈祷对方得不了全壶。 第三箭,居然又重复了黄卓胜引以为豪的带韧,那没有落地的箭头似乎也在嘲笑他似的。 摊主的额头都发了汗,前三箭已经得了四十五贯,这迹象下去,得了全壶,自家公子必输无疑。想到面前风华绝代的美人和木盒里珍贵珠钗,他眼前一黑,这气大少爷少不得要发到他头上来。只是众目睽睽下,他也不好做手脚,急的嘴里都要起火燎泡了。 在摊主和黄卓胜三人毫无血色的面色下,追命投出了第四箭,箭支投进壶口时又弹了出来,紧接着又掉进了壶口。 摊主擦了擦额角的汗,即使再不情愿,也只能哭丧着脸公布,“骁、骁箭,得十筹。共计五十五贯。这、这位公子获胜。” 此话一出,黄卓胜的面色乍青乍白,剩下两个人脸上也有点挂不住,毕竟他们三个人跟连体婴似的,一向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摊主冒着虚汗,颤着手摸出了雕花木盒,“这,这……” 话音未落,追命听着他不知如何是好、混乱的话,也没为难他,手上转着三支随手拿的箭支,转身面朝黄卓胜,豪爽的笑问:“怎么样,我这神技,这位公子看的过眼吗?” 这时候已经够神气了,这投壶对普通人来说确实有些难度,但对江湖客来说,真不算什么。 要追命和他比投壶,都有些欺负小孩的意味。 但是追命也不知为何,此刻的意气像是回到了少年时一样,竟还神使鬼差的面朝着黄卓胜,孔雀开屏似的,背对着投壶,三发并投,蔌的一声,分中三孔! 这炫技般的一幕,整场哗然。 黄卓胜只觉得这人跟甩了他一巴掌似的,这样给他难堪,一时间胸膛起伏剧烈,只得脸色冷沉的斥声对摊主说道:“愣着干什么,还不把东西给他。” 这话说出来,他口里都能尝到铁锈味。 当然不是为了这支珍贵的珠钗,珠钗确实难得,可在美人面前丢的脸却更让他意难平。 这落魄男人最后那一手的劲道,瞧着应该是个江湖客,确实算他倒霉,平白给个粗俗的江湖人做了嫁衣。 追命没空管他,他这会儿不自在着呢,跟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普通人计较个什么劲儿,还背对着三发并投,这事儿越回忆越觉得不能深想,只能偷偷去观察桑菀的表情。 桑菀猜到这对追命来说是小意思,这才让他帮忙打发烂桃花,没想到他来了兴致似的好一番炫技。 本来也没有多想,直到看见他不自在的神情,才醍醐灌挺的似的琢磨到了一点什么,于是忍不住轻笑一声,凑近他小声道:“崔三爷,好神气啊。” 听到她意有所指的打趣,追命讪讪笑道:“我这神技帅吧?为了你,我可是冒着晚节不保的风险,好让他们知难而退。” 没想到桑菀不接招,那双水灵灵的眸子离他更近,一眨不眨的看着他,问道:“为了我?为了送我并蒂莲发簪吗?” 这话实在让人招架不住,追命竟然产生了一种想要落荒而逃的冲动。 8、阅历丰富江湖客 “这场子必须找回来。”三人当中一个穿着白袍、作书生打扮的男人阴沉的说道。 这事当然不能就这么算了,否则明天城里所有人都得看他们三个的笑话。身为纨绔,一生里有三个必须要守护的东西。第一个是万贯家财。第二个是绝色美人。第三个是潇洒的脸面。 结果一招不慎遇到一个江湖客,绝色美人给他抢了,脸面也丢了,连价值千金的珠钗也赔了。 就这样吃下这个闷亏,实在不是他们的作风。 若是换做凶神恶煞的江湖客也就罢了,眼下这个虽然尽显风尘落魄,略有些不修边幅,但看着就不是恶人,反而目光清正,带着几分洒脱。 更重要的是,这人身上一股浓重的药味,身上绑着不少细布,想来是受了重伤。 多种情状叠加之下,他们自是不拘。 这个书生打扮的人,叫白文贺,是三人里文采最好的。毕竟搭讪美人,少不了需要吟诗作对,卖弄文采。 舞文弄墨的看不起舞刀弄枪的,自古如此,他也不例外。 黄卓胜投壶输了,他便从旁的地方替他找回场子。 等美人见识了这江湖客的粗笨,一定会幡然醒悟。 “这位先生阅历丰富,确实投壶技艺更胜一筹,我等钦佩不已。” 这话先是暗指追命年岁大了众人一轮,这才技艺更娴熟,结尾又表达了钦佩之意,这前面多此一举的“阅历丰富”四字,也变得让人无可指摘起来。 白文贺顿了顿后,才说道,“就像这位姑娘说的一样,相逢即是有缘,姑娘想必是第一次来庐州城罢,且看谜语悬之于灯,便是供人猜射,两位来彩灯节不体验一番当真就可惜了。” 他边说着,边拿折扇指了指对面的灯谜摊。 他说这话时彬彬有礼,进退有度。 但是桑菀和追命还是一下子听出,这是武斗不成,还想要文斗。 追命也有些哭笑不得,哪成想出趟门,就被两三个小年轻当成靶子这样缠上了,江湖上的人哪能想到神侯府三爷沦落到在灯会上被下战贴,和人比起了投壶和猜灯谜…… 桑菀见他们几个有点没完没了,没好气的瘪瘪嘴,她只想和崔略商两个人逛灯会。 好气啊。 早知道不胡说八道了,桑菀懊恼的绕着手指,她见识过追命的功夫,自然知道投壶对他来说小菜一碟。 但是这个灯谜,她还真有点不确定,想到这,她不着痕迹的扯了扯他的烂衫下摆,示意要不要开溜。 追命低下头,戏谚的笑道:“怎么,你也觉得我大字不识一个?” 桑菀哼哼出声,小声说道:“崔三爷当然真人不露相喽。” 追命调笑的表情一僵,这小丫头,不知道听谁说了他这名号,老搬出来挖苦他。 他轻咳一声,厚着脸皮顺着杆子往上爬,“我可也算半个诗人。” 虽然吟的都是别人的诗。 他两旁若无人的小声聊天的时候,人群早已散开,给他们留出了一条羊肠小道。 几个人抬步跟上。 “在下白文贺,还未请教姑娘芳名。”他边说着边拱了拱手。 桑菀张口就想拒绝,毕竟连追命都还不知道她的全名,要是说了还怎么让追命叫自己小名呢。 只是没想到她话音都还未起,追命就对着白文贺说道:“还是等你赢了再问吧。” 语调里还是那样的玩事不拘,但这话说的直接,不仅拆穿了他的意思,还透着点挑衅意味,堪称凌厉。 白文贺心里有点恼怒,但他心里笃定这人不过硬撑着,这才能控制住脸上的表情。 信步走上前,目光在摊位上各式的花灯和上面题字的字谜上一扫,随口念道:“情海半生不知悔,打一字。” “清。”追命念了一遍字面就猜出了答案。 这字谜不难,但是白文贺听到他答出来还是一挑眉。 他当然不想看这落魄又风霜的男人再出风头,仔细看了一圈,确认摊位上的药名灯谜都还在,才慢慢念道:“踏花归来蝶绕膝,打一中草药。” 执绔子弟猎艳当然都各自有些小手段,白家做的是药材生意,他自小熟知各类中草药。而这些药理,普通人当然只知道一二耳熟能详的,猜起灯谜来却绝对不好想到。 黄卓胜让下人暗地里备着各式绫罗珠钗,白文贺就让人备下了偏僻的中草药灯谜,好让他能尽显风采。 只能说,他俩不愧是能玩到一起的两兄弟,这一年一度的彩灯节,都能被他们的小心思玩出花来。 追命这个人久闯江湖,精通人情世故,能成为四大名捕之一,自然聪慧机智。加之出生就带着内伤,久病成医,二师兄铁手又精通药理,耳濡目染之下,猜个灯谜当然凑合了。 “是香附。” 这也答出来了,真是见了鬼了,难不成这人真是克他们不成? 白文贺心下心浮气躁,沉着声念道:“后继无人。” “续断。”追命边说着边不自在的眼神向上瞟。 不怪他,只因为这味中药,同这字谜一样,主治肝肾不足。 白文贺听他说完轻声嗤笑出声,心里恨恨想到,这也知道,怕不是年过而立就用上了。 追命听他的嗤笑也不恼,仍是一片豁达的样子。 这续断,还能续折接骨,通利血脉。更何况,白文贺怎么想他、怎么看他,追命也不在意。 白文贺虽然脸色难看,但也心知这人必定也懂些药理,到底只是字谜,懂些药理的人猜出实则不难,本就落了面子,要是再咄咄逼人,就更丢脸了。 这字谜摊位,他每年都要打点一二,摊位师傅也是个机灵的,连忙掏出了一个栩栩如生的缠花桂枝灯,“公子聪颖过人,不若试着解一解此灯。若解出了,小的摊上的灯您随便挑,这缠花灯也一并送给公子。” 这只缠花桂枝灯自然是白文贺准备的,不单单是花灯,就连灯上系着的纸条上的字谜都是他准备的。 上面写着:天际孤帆愁别离。 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当然要做二手准备。 这字谜很难,不仅需要拆字,解出还要借用象形字。 这是他曾经远游时见过的字谜,这人要是答不出,就皆大欢喜,之后再由白文贺亲自解出,才没有埋没这缠花桂枝灯。 要是解出了…… 要是解出了也就只能他娘的算了!打又打不过,文采要是也比不过,只能三十六计,走为上策了。 他心下已经有了些不好的预感,无外乎,今天他们兄弟三人实在是太过于倒霉,让他疑心今天出门没有看黄历。 果然,他的想法立马应验了。 因为追命一看这字谜就解出了,一个穗字。 白文贺的心已经沉到了湖底,这人竟然当真能文能武,还有什么比发现自己原先百般看不上的人居然处处比自己强更打击人的。 自己能比得上的也就一张称得上英俊的脸了,但仔细一看,除去他潦倒的形象,其实长得也不差,甚至有几分自己没有的真潇洒。 一时间气的气血翻涌,只怕再待下去,就该去自家药堂里抓药了。 短短时间,在他们自己的精心布置下,不仅赔了珠钗,还折了缠花灯,白文贺竭力按下心口的吐血感,努力露出一个无懈可击的微笑,“这位公子果然能文能武,两位真是……佳偶天成。” 佳偶天成这四个字他念的艰难,可惜他实在没脸在往佳人身前凑,只能含恨而去了。 这样说一番,还能显得他是成全两人,是君子所为。 说完也全然没了逛灯会的兴致,三个人皆是如此,躬了躬身说了句不打扰两位,就步履匆匆的走了。 那招摇的折扇把把被捏的一塌糊涂。 桑菀从摊主手中接过缠花桂枝灯,这灯确实做的精巧,桑菀还从未见过缠花做灯,不仅色彩迤逦,桂枝姿态万千,还隐隐有桂香浮动。 一入手,就沁了满鼻子。 桑菀翻来覆去的仔细打量着这盏灯,稀奇的不得了,现在的时令是没有桂花的。 那摊主虽然气虚,但还是小声说道:“摊位上若有其他喜欢的灯,姑娘可以随便挑。” 反正是白文贺付钱。 桑菀却没有再拿,因为最喜欢的一盏已经在她手里了。 最终只拿起了两条红色的祈福带,“伯伯,可以拿两条这个吗?” 她看见不少过往的男男女女手上都握着这个,虽然不知道这是做什么用的。 摊主连连点头,毕竟这祈福带是这摊位上最便宜的东西了,除了琴瑟和鸣的小年轻根本没人会买。 只是没想到这样漂亮的小姑娘,居然真的情定...... 他偷偷抬头去瞟两眼追命,想看看他到底有什么过人之处,结果恰好对上追命似笑非笑的眼神,吓得赶紧低下头。 也对,这缠花桂枝灯和嵌红宝莲花并蒂掐丝簪不已经证明了他的过人之处了吗? 但是他不知道,这些只是追命最不值一提的优点。 桑菀也挺好奇这个红色绸带是干嘛的,但是她还是更好奇...... “崔略商,你怎么这么厉害,这么难的字谜你也会。”她笑着眯起眼睛,眼神里有细碎的微光。 追命咳了咳,到嘴的话又咽下,气略不足地呵呵笑道:“呵呵,都是阅历丰富才......” 这话也不算他胡说八道吧,这可是白文贺亲口盖章的。 怕桑菀追问解法,他还真答不上来,为了不在小姑娘面前丢脸,他赶紧用远处的摊位吸引火力。 他能解出最后的灯谜,还当真是因为阅历丰富。 他年纪较大,在漂泊流浪之际待过许多地方,无论是江湖事还是寻常事,他样样都懂一点,也样样都见识过一点。 这灯谜他就原模原样见过,还是因为天际孤帆愁别离这几个字饱醮离愁,与他当时荒芜悲凉的心境契合,又正值元宵节,乐景之下格外印象深刻些。 这个白公子,运气实在不怎么样。 虽然他有点胜之不武的嫌疑,咳,但是那几个公子哥眼神间的往来,他要是看不出来,也枉为四大名捕。 这么一来,也算扯平了罢? 9、问心有愧 “姑娘,尝尝香饮罢,都是自己做的。”一个包着头巾的温婉妇人在路边招呼道。 桑菀和追命逛了大半天,天色已经很晚了,灯会上的行人已经很少了。 这妇人面色疲惫,瞧着年纪不大,却已经有了几缕霜发,衣衫沾染了些许发苦的药香,眼神却温柔带光,看着就让人不忍拒绝。 桑菀从她手里接过竹筒杯,妇人的声音因为长久的叫卖而有点干涩,“尝尝看喜不喜欢。” 杯里盛着粉色的饮子,清透而梦幻,轻抿了一口,酸酸甜甜的,还能闻到叶子的清香。竹筒杯外还贴着叶子的简画,不仅文雅而且好喝。 杨婶子见她新奇的样子,笑着解释道:“这是紫苏饮,这边还有雪泡豆儿水、姜蜜饮、五苓散……” 桑菀跟着她的声音一一扫过那些漂亮的简画,直到看到细簇的花枝,葱白似的手指拿起了竹筒杯,“这是桂花!” “这是桂花雪梨饮,用的自己做的桂花蜜。” 追命看她喜欢的样子,对着妇人笑着点头示意,“就要这个。”说罢,又随意的拿了几个竹筒,连带上了被桑菀尝了一口的紫苏水。 除了桑菀手里的桂花雪梨饮和追命手上捏着的竹筒饮,剩下的饮子都交由杨婶子用麻绳绑在了一起。 追命拎着麻绳口一提,一串竹筒发出清脆的相撞声,另一手摸出遇到桑菀后愈发空瘪的钱袋。 桑菀捧着香甜的桂花饮,面对着追命倒退着向后,“我们去河边走一走再回家好不好?” “哪有轮到我说不好的份?”他的语调里带着几分玩世不拘,又带着点自己都没发现的宠溺。 世俗看着不甚相配的两个人,之间的氛围却是谁也插不进去的。 杨婶子看着他俩的背影看了很久,她也是从这个时候过来的,笑着摇了摇头,要是自己儿子能快点好起来,找个这么漂亮的儿媳妇儿就好了。 她低头去摸索另一端的铜钱,却没有摸到熟悉的形状,反而摸到了好几两银子。 她看着这几两银子,愣了半响,想追上去,却早就没有了两人的影子。 追命和桑菀两个人沿着河,边喝饮子边看河景,河里飘着一盏盏的莲花灯,星星点点汇聚在一起,照耀着暗河长明。 周围已经悄无人烟,热闹的花灯节也迎来了寂静的夜。 桑菀的桂花雪梨饮喝多了有些甜腻,开始打起了追命手里那杯的主意。 “崔略商,你帮着拿着。” 追命不明所以,但还是下意识接过了竹筒杯。 一时间一手一杯,像个酒馆的小二。 桑菀趁他没细想,双手捧住了他的那杯竹筒饮。因为追命握着的缘故,桑菀细嫩柔滑的手同时拢住了追命的手指。 他的手烫的很,按理说学武之人的手应该很稳当,更何况是追命。但桑菀握上去的时候,他的手却有一瞬间的轻颤。 正因为这一瞬间的失神,桑菀的唇已经离竹筒杯很近了。 不好! 追命反应过来赶紧挣脱开来,把手抬高。 但是已经晚了,一靠近,那股透着梅花香的酒味就已经扑鼻而来。 “崔!略!商!” 当着我的面偷偷喝梅花酒!可恶至极! 追命哑壳,看看天看看地,“这个嘛,实在是没办法。” 一时间,场面鸡飞狗跳。 追命看着桑菀气鼓鼓的样子,赶紧劝她:“别生气了,不是还买了祈福带吗?这么晚了,赶紧去挂起来吧。” 说着扯了扯她系在腕间的红色丝绸。 “祈福带?”桑菀狐疑的看着追命。 这个红色的带子原来是祈福用的,她想到了追命重伤时念的祈福经,眼神坚定下来,“要祈福的!” 追命这才呼出一口气。 河流的尽头有一颗百年老树,树干树枝上密密麻麻的绑着红色绸带,有些已经开裂掉色,有些崭新的在风里飘荡。 这是一颗跨越月岁的树,见证了一代又一代人的变迁,也承载了无数人年少时的祈愿。 因为这些期望和信仰,这颗树上甚至凝结了一些灵气,预示着它还将陪着更多人度过漫长的岁月。 桑菀站在树下,红色的绸带飘舞着,她随手握住几条,上面的字迹已经有点褪色,‘愿心之所愿皆能如愿。’ ‘爹娘平安康健。’ “愿与郎君白首不相离。” 这颗树上,仿佛能微缩的看见人生百态。 树下有一方掉漆的小木桌,桌腿下还垫着一小块石头,上面倒是放着一台新砚。 “我们也来写两条挂上去吧!”桑菀兴奋的拿起有点分叉的毛笔,临到头,却又不知道写什么。 “崔略商,不如你先写罢。”桑菀双手捧着毛笔递给追命,一脸卖乖的样子,想看他写什么。 追命欣然接过,大手一挥,四个豪放的大字出现绸带上。 ‘国泰民安’。 桑菀心里猜到追命大概会写个心怀大义的愿景,因为这就是追命,这才是追命。 但亲眼看到他只写了这个,心里还是有点微堵,起身离开,走到树下上下翻看着别人的祈愿。 把下边能碰到的祈福带看了个干干净净,才拿着绸带和毛笔防着追命似的,离他好远,靠着粗糙的树干写下‘崔略商长命百岁。’ 没办法,谁让她在这个世界,只认识一个崔略商呢。 桑菀忿忿的想到,甚至用上了灵气,把绸带系在了树顶。 崔略商休想看见!! 追命看她哼哼唧唧的写祈福带,不知道的还以为她写的记仇带呢。 随手把自己的祈福带找了个口子绑上,才走到桑菀身边。 祈福带这种东西,一般只有年纪尚小的毛头小子和年轻小姑娘才会相信。追命已经年过而立,往日里见到这种东西,眼都不会多瞟一眼,更别提还要亲手写上、亲手挂起来。 他想要国泰民安,就会自己去为朝廷效命,为百姓请命,而不是将希望寄托在飘渺的祈福带上。 但是因为身边的人不同,从不逛灯会只会大口喝酒的追命也会陪着人看花灯、一起吃点心,称得上幼稚的和别人比试投壶和猜字谜、挂祈福带。 只是希望那个爱笑的小姑娘能开心。 这个常常游戏人间的洒脱人,情之一字上总是难以自拔。 一阵风吹过,写了潦草的国泰民安的绸带在空中打了个旋儿,背后的一行小字转瞬即逝。 等待着下一个翻看祈福带的有缘人掀开这一角。 追命看她走路用力的样子,知道她这是气又不顺了。 思索了一下自己又哪里惹了小祖宗不高兴,无果。 只好叹了口气,从怀里拿出了雕花木盒,“喏,不知道是谁的珠钗落在了我这里。” 他语气带着点暗哄和调笑,小巧的雕花木盒在他手里不经意的翻转着,像个鱼饵。 “哼。”桑菀轻哼一声,脸上却很好哄露出笑意,眼睛亮亮的伸手去拿。 追命在逗逗她和递给她之间犹豫了一瞬,看她满脸期待的不得了的样子,上扬的手还是凝在了原地。 雕花木盒通体雕凿了纹样,触手滑腻,锁口下方还镶嵌了通透的白玉。 轻轻打开扣锁,黄花梨的辛香淡淡的散开,里面正躺着那支嵌红宝莲花并蒂掐丝簪。 桑菀翻来覆去的仔细打量了一会儿,喜欢的不得了,“崔略商,你帮我带上好不好?” 她言语中的欣喜几乎要溢出来。 追命却僵在原地,他的心脏在短暂的停顿一瞬后猛烈的跳动起来。 发簪本就有结发之意,让一个男人给自己戴上发簪,代表着何种含义可想而知。 更何况,这是一支并蒂莲发簪。 他的嘴唇嗫嚅着,喉咙却干的说不出一句话,心里心乱如麻,脑子里充斥着很多光怪陆离的影像,可是对着她那双盛满了期待和纯粹的欢喜的眼睛,竟然也神使鬼差的抬起手…… 追命也说不清这一刻他到底在想什么,像是被什么近在咫尺的东西蛊惑了,让他忍不住朝着一个美丽易碎的梦靠近。 不计一切的瞬间短暂又漫长,等他收回手,并蒂莲发簪已经稳稳的绾在了桑菀的发间。 第一次见她戴这样艳色的珠钗,像是在绸缎般的乌发里开出了娇艳欲滴的花,珠钗上的红宝石与她眉心一点朱砂痣映衬着,眉眼间那种不谙世事的天真瞬间淡了,衬的她的姿容艳丽起来。 当真是美的让人移不开眼。 如果追命不是问心有愧,一定早已豪爽的笑着赞她。 可是此时他却不发一言,有些失魂落魄的缓缓放下手。 桑菀满心满眼都在漂亮的珠钗上,她收到过各种珍贵的法器符纸、稀有材料,从来没有人送过她这么精致的发簪。 原来她竟然也是这么喜欢的。 不然心里怎么会感觉像是有一万只蝴蝶扇动着翅膀。 一向活泼的有点闹腾的小姑娘也奇怪的没发现追命的异样,颤抖的眼睫向下。 木盒孤零零躺在她手心,盒底赤裸的对着漆黑的夜色,一行诗刻在上面。 “花无尽,月无穷。两心同。[1]”她喃喃自语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几不可闻。 可是她话音刚落的时候,两个人都似有所觉的怔愣着抬头看向对方。 世界仿佛都只剩下彼此。 她细若蚊蝇的念语像是一道惊雷,像是蜻蜓忽的低飞,春雨骤然而来。 桑菀感知着那一瞬间,红晕烧上脸颊,冰融的春水在她心间漫过,水盈盈的眼睛泛起灼意,她的眼睫慌乱的颤动,却还是忍着那一刹那的兵荒马乱看向他。 追命不敢再直勾勾的凝视她,他几乎想要逃走,可偏偏腿像是注了铅水一样,让他只能站在原地对上她那双水艳的眼睛。 他的胸膛剧烈的起伏着。 他的手紧紧蜷缩着,任凭内心波涛汹涌、思绪乱飞,仍佯装镇静的勾起一抹笑,逃开她的眼神,“天都这么黑了,回去吧,已经很晚了。” 他的笑并不洒脱,反而有些沧桑,透着半生的失意落魄。 10、李符 “青天白日的,连个鬼都没有。”桑菀一个人坐在屋檐上嘟囔着。 自从前天夜里两个人近乎沉默的回去了之后,追命就忽然变得很忙。 因着走动无虞,天天往衙门里去,昨日说要帮着些捕快做些跑腿的小事,今日又说去看望在庐州城的好友。 一副行色匆匆的样子,只说不方便带上桑菀。 现在才刚过午膳的点,追命要回来还要很久,桑菀掰着手指算了下时辰,叹了口气,打算下去回屋里睡会儿。 一觉醒来,说不定他就回来了罢。 “姑娘,桑姑娘!怎么这么巧啊!你等着我!”距此不远的亭子里传来少年清朗的呼喊声,他边说着,边不顾形象的提起他的衣袍下摆,小跑着往桑菀这边的院子跑过来。 桑菀要下来的身形一顿,听到这熟悉的声音就顿感不妙,一转身就看到了那张笑的见牙不见眼的娃娃脸,“真是见鬼。” 看来话还是不能乱讲,这也能一语成谶啊。 等李符跑到院子里,桑菀正待在屋顶上侧过脸,好整以暇的看着他。 她也不急着下去了,还是和李符保持一点距离比较好。 昨日,追命一个人去了衙门后,桑菀气闷,也出去了。她也不知道哪里好玩,就沿着街乱走,听到茶馆有人在说书,说什么盗帅楚留香就进去了。 本来想着有盗贼,就该有捕快把他们都抓了吧! 结果却大失所望,她期待出现的情节和人物完全没有不说,那该死的说书先生专说什么楚留香和他的三个红颜知己如何如何,听的她牙酸。 临出茶馆的门,就直直遇到了缠人精李符。 李符一见她,可以说是惊为天人,一瞬间就变成了她的小尾巴,任她怎么说都寸步不离。 李符是个白净俊秀的小少年,看起来年岁和她差不多,不说话的时候笑起来很可爱,是那种很容易让人卸下防备心的长相。 只可惜,他的话实在太多了!烦人的厉害!活像有几十只苍蝇围着你乱转,再可爱再秀净的少年也白搭。 而且桑菀总觉得这人有几分傻气。 不过,他也不是毫无所长,倒是挺会察言观色,还知道不少江湖逸闻。 看见原本兴致缺缺的桑菀一听四大名捕的名头就来了兴趣的样子,一下午就给她讲了好几个四大名捕擒恶贼的版本。 桑菀也是从他那儿知道,原来追命还有三个师兄弟,感情浓厚。又压榨这小子给他讲了不少追命办案的事迹,才用了个小术法把人甩掉的。 用完就丢,非常冷酷无情。 没想到这也能再见到,倒霉...... 这人年纪轻轻,细皮嫩肉的样子,别说武功了,连力气都甚小,原本想着隔着这么高的屋檐,说不了几句话,但她还是低估了李符其人。 他全然没有顾忌这么高的屋檐,反而兴致勃勃的提起了衣袖,高声道:“乌子、梅子,快给我找梯子来!” 听他话里满溢的跃跃欲试,身后作小厮打扮的乌子、梅子对视一眼,目漏迟疑,“这.....” “这什么这啊,快去快去快去。不然让你们倒夜壶去!”李符抬了抬下巴,抬头对上桑菀的视线时,又卖乖似的扯出一个极其灿烂的笑。 不消一会儿,不知道乌子、梅子从哪里抬来了一架木梯,两个小厮一起扶着梯子脚,紧张的看自家小少爷爬到屋顶上。 李符爬到屋檐上往下看,高的他心里打了个颤,两股战战,转头看了一眼桑菀... 少女侧脸精致似玉琢,眉心的朱砂痣像是一朵灼灼的山茶花。 忍不住又看了一眼,这近距离的美貌暴击,让李符能无惧任何精神攻击。 大吸一口气,快步走到桑菀边上,沿着屋脊坐在她边上,面色微红道:“真巧啊桑姑娘,难道这就是人们常说的天定姻缘吗?” 桑菀撑着下巴的胳膊一偏,差点没稳住身子,转头睁大眼睛不可置信地问道:“你说什么??” “上次我没注意,不知怎么的,就和你走散了,都怪我。桑姑娘,你是在李伯伯家做客吗?要不要去我家也.....” 桑菀连忙打断他:“我们是路过庐州城帮知县办案的时候受了点伤,现在在知县府里休养一阵子。” “受伤?”李符大叫一声,“桑姑娘,你现在好点了吗?我认识个郎中他特别厉害,我现在就叫他来给你看看。” 看他站起来就要往下冲,桑菀急忙拉住他的袖子,质地丝滑,想来家境很不错。 “不用不用,我已经好了。”她调理了几天,外伤已经无碍了,只是天天透支灵气给追命对内丹的损伤很大,否则那么严重的伤,他哪能这么快就能下床走动呢? 但她心甘情愿,追命舍命护她,她自然也愿意不惜代价的救他。 丹田的内伤只能等追命彻底伤愈后慢慢修复,找凡间的大夫自然是没用的。 李符松了一大口气,面容刚舒缓下来,又似想到了什么似的皱起脸,“原来你不是庐州城人....怪不得你生的这样好看,我却从没见过你。” 他的语气有点沮丧,眼巴巴的问道:“那你们几时走啊?桑姑娘家在何处?”说到这,他的眼睛亮了亮,“我能去拜访一下吗?” 桑菀慢慢的眨了眨眼,她自己也很迷茫,如果离开这里,她又能去哪里呢? 世界何其之大,却无处是家了。 追命......追命又会去哪儿呢? 神侯府。 对,李符说过的。 想到这一点,她的眼眸渐渐聚焦,咬了咬唇,答非所问道:“神侯府....神侯府在哪里?” 李符愣了愣,回答道:“神侯府?神侯府在汴京啊。桑姑娘有家人住在神侯府附近吗?” 桑菀不知道怎么回答,只能含糊的应了声"嗯。",这声音特别细弱,她想到了追命,摸了摸鬓间的发簪,脸色微红。 李符看她神色不对,突然抱膝沉默,还以为自己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仔细回想了一下。 难道是桑姑娘家里生了什么变故,这是要去汴京寻亲,却只知道是在神侯府附近? 怪不得她老是问我神侯府名捕的事迹,原来是这样..... 心里怜爱的情绪泛滥,满心想着怎么能不着痕迹的安慰一下桑姑娘。 李符这个小少年,虽然唠叨话多,但是眼神明亮干净,心思纯良,这就是桑菀愿意和他聊天的原因。 这种人最多招人烦,但绝不会招人厌。 “桑姑娘,我再给你讲一些神侯府的事情吧?我看你上回爱听,回去又搜罗了好多呢!”李符看着她小心翼翼的问道。 桑菀一听这话,就从膝盖上抬起了头,一改从见面开始就淡淡的样子,不自觉弯了弯眼,催促他,“真的吗?那你快说。” 李符被她的笑眼一晃,整个人简直晕头转向,笑的露出虎牙。 上一次,他给桑菀讲的多是四大名捕和追命办案的事情。想着她连神侯府在京城都不知道,之前应当是个不谙世事的深闺小姐,怪不得生的这样娇嫩,咳咳,所以这次就着重给她讲了她关心的神侯府概况。 譬如,神侯府是六扇门的诸葛先生的府邸。 “诸葛先生可是大内高手,圣上的第一护卫,十八万御林军可无人敢.....” 桑菀看他口若悬河、连绵不绝的架势,忍不住出声说道:“诸葛先生我知道了,还是讲讲他的徒弟吧。” ?李符不懂才说了半句话怎么就知道了,只以为她更好奇名动天下的四大名捕。 想了想讲四大名捕当然要根据先后顺序讲,“那我就先给你讲讲无情大捕头吧,他是由诸葛神侯抚养长大的,幼年时曾惨遭十三凶徒.....” 桑菀一听这也要从幼年讲起,气弱的开口说:“不如...直接从追命开始说吧。” 干嘛,只是因为,我只认识追命而已。 李符摸不着头脑,怎么总觉得她不太想听的样子,想到她昨天也是,一直问追命办案的故事,难道是比较崇拜三爷? “三爷啊,三爷早年就在江湖上成名了,是后面才拜的师。追命捕头腿法无双,使得就是名动江湖的家传腿法——追命十一腿法,传说能将双腿变成一双可硬可软、可长可短的兵器。正因此,追踪术和轻功都是一流,为人不拘小节,最爱喝酒,还能以酒做暗器呢!唉,我要是也能会那么一招半式就好了。”他语带仰慕的说道。 我也想做武林大侠啊! 桑菀不理他,急道:“你怎么不从幼时开始说呢?”边说着边坐近他,生怕错过了什么。 李符看她坐过来,双目紧紧盯着自己的样子,耳朵尖都红了,支支吾吾道:“幼时....我想想。三爷年纪长些,我知道的也不甚清楚。只知道三爷三岁丧父,五岁丧母,出生便带着内伤,爱喝酒也是因为要克制以毒攻毒而服下的解毒药物。拜入诸葛先生门下前,数次都大难不死,前半生非常令人唏嘘。” 李符也不晓得这桑姑娘怎么听着听着就红了眼睛,原来桑姑娘竟然是这样感性的女子! “桑姑娘,别太伤怀了。如今他们师兄弟感情可好了,师徒情谊也非常深厚。”李符磕磕绊绊的安慰她,只觉得美人梨花带雨的样子他真的抵挡不住。 心里晕乎乎的想到,桑姑娘,人美心善,不若明日就来向桑家哥哥提亲吧? 没错,桑家哥哥。他来之前就听说后院住了一男一女,是一起的。肯定是桑家哥哥带着妹妹去汴京寻亲,所以桑姑娘才会对这些一无所知。 追命就是这时回来的。 他刚入了府,就往院子里去。 他出去了想着回来见她,真见了,又想躲出去。 谁也不知道,这个本该最玩世不拘的男人在想些什么,恐怕他自己也不甚了解。 去院子的路上,就发现不少丫鬟小厮抬头看着府院的屋顶。 两个小丫鬟在边上修剪花枝,边打理着边笑道:“李小少爷见了那位姑娘,恐怕是移不开眼了。” “可不是。我瞧着,两位也挺般配的。”说话的丫鬟笑着瞥了一眼屋檐上的两人示意。 另一个笑了笑却没说话,她心里是不赞同的,那样神仙般的人物,必定是看不上李小少爷的。 但这些话当然不必说出来论个长短。 追命听力过人,自然听到了,脚步也随即停了下来,朝着府院屋顶看去。 两个身影紧贴,背对着坐在屋檐上,背后碧空如洗,白云悠悠。风掠过他们,将两人的衣摆缱绻的绕在一起。 少年身姿挺拔,后颈早已红成了一片,像是某种情窦初开的暗语。 他侧过身低下头对着身边人说话,那是一张年轻俊秀的脸,带着他没有的朝气,生机勃勃,眉宇间的少年气几乎要溢出来。 新生的柳枝搭垂在山茶花上,而那道秀美的身影也没有躲闪。 追命停住了脚步,驻足原地看了很久,最终看似平静的退了出去。 11、定情信物 夜凉如水,星光黯淡,院里一片寂静,只剩下竹叶婆娑声。 桑菀坐在院里的石椅上等追命。 她和追命都是不喜欢被下人照顾的人,一日里除了三餐吃食和追命的药是差人送来的外,并没有其他人。 追命昨天是下午就回来了的,今日却回来的这样晚,整个府邸都似乎已经进入了深眠。 但是,今日来的晚也是好的。桑菀摸了摸手里的东西,期待追命收到时的样子。 须臾,院门那里穿来了很轻的脚步声。 追命推开院门,照常往自己屋里走,没走两步就感受到了院子里另一道呼吸声。 桑菀没有掌灯,这让她红肿的眼眶在黑暗里被遮掩的很好,“崔略商,你怎么才回来。” 她声音很小,听着话像是责怪,语气却毫无埋怨的意思,反而语调娇柔。 “不许我回来了?”他嬉谑的笑道,像以往的每一次一样。 他走近了。 身上带着一股浓郁的酒味,衣衫都似乎浸了味。 桑菀鼻子微动,顿了顿,没说什么,反而攥紧了手中的东西,心里酸胀的感觉又开始翻腾。 李符说过,他喝酒是为了压制出生带着的内伤的解毒药物。 追命喝再多酒也都眼神清明,是了,他千杯不醉的。 可是他满腹准备好的对小姑娘质问自己喝酒的托词却没用上。 心里说不上什么感觉,像是悬在半空的什么东西,终于随着风被吹落在泥泞地。他嘴唇动了动,到嘴边的话又咽了下去。 白日里见到的画面反复的浮现在眼前,让他内心浮躁。 想再说些促狭的、调侃的话,让一切往脑海里预想的画面上引导,却哑然了。 原来说这些话也是要费心力的。 “崔略商,这个送给你。”桑菀做了许多心理准备才有些轻颤的说完,话音刚落,她的耳根慢一拍似的烧起来,心跳失律的感觉让人有些头晕目眩。 桑菀再次在心里庆幸,幸好没有点灯。 不然岂不是…… 她的脸不受控的发热发烫,烫手山芋似的把东西塞进了追命手里。 追命的神情滞了一瞬,手中的触感很熟悉,正是那个被桑菀收缴的酒葫芦。 他怔怔的打量了一会儿,才发现原本平平无奇的酒葫芦的盖口处系上了一个带穗子的铃铛。 夜色很暗,他努力分辨着上面繁复的花纹。 很奇怪,这是一个不会作响的铃铛。 如果是普通铃铛,声响再小,稍微一动,追命都能第一时间听到铃铛声。 正疑惑着,就听到桑菀的声音响起,“这可不是普通的铃铛,这是破障铃。遇到妖鬼精魅、障术,浓郁的妖气鬼气才会响铃。怎么样,是不是很厉害?” 她目含期待的看着他,像是想从他这里得到夸奖。 每次这种时候,她的眼睛总是亮晶晶的,像是波光粼粼的宝石,又会让他想到甜滋滋的琥珀蜜糖。 追命看着她的眼睛的时候,总会忘记一切,他摩挲着铃铛调笑道:“小姑娘长大了,这样的宝贝就拿来孝敬我了?” “什么孝敬啊。”桑菀皱眉嘟囔道。 “是发簪的回礼……”她含糊道,戏本上不都是这样写的。 叫作定情信物。 “我在铃铛上面篆刻了符咒,铃铛响起的时候,只有我和你能听到。” “不用特意回礼的,原本也没费什么力气。”追命心绪复杂,垂眼轻松道。 如果此时,光在亮些,就能发觉他原本长出的、密集的胡茬已经不知何时细细的刮过了,只留下一点青碴。 他的话让桑菀紧了紧握着衣袖的手,总觉得故事情节的发展和她预想的实在有点不一样。 心里有点急迫,刚想再说点什么、再做点什么。 却听到追命爽朗一笑:“我收着了!看来要给某个小姑娘卖一辈子命才能抵上了!” 说完不顾形象的打了个哈欠,边往里走,边催促她,“快回去休息吧,我都困了,姑娘家睡太晚可不好。” 他这话,根本就不是桑菀想要的。 她若是想要人为她卖命,只凭那样一张摄人心魄的脸便能做到了。 从头至尾,她要的都不是追命的命。 追命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 一个二八年华的小姑娘俏生生的在庭院里等他回来,又赠他这样贴身的铃铛。 无论多晚,无论夜色多黑,无论晚风多凉。 她慌忙上前拉住他。 她的手细长纤嫩,在追命手心交握时显得那么柔弱无骨。 她的手有点凉,带着一点点濡湿,但追命却觉得烫的厉害,几乎要灼伤他,烫的他轻颤着,心跳如擂鼓,却不敢回头看她一眼。 桑菀身形微动的时候,他就隐约察觉到了她想做什么。如果他要躲,凭他的腿力,即使桑菀使上术法,也追不上他。 可他想躲,却又没躲。 桑菀脸上的羞红未退,唇瓣被她咬的红肿,这样深沉的夜,教人生出一些勇气。 她以为他不懂,于是忸怩的轻声说道:“收了我的铃铛,以后就不能再收别人的了。” “你……你能明白吗?”她眼含春水,强忍心慌,更抓紧了他的手。 这样的情态,任何一个男人都该懂得了。 追命身体僵硬的站在原地,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半天缓不过神。 脑海几乎被各种杂乱的想法挤的喘不过气。 这一刻,他像是站在了天平的中心,他往左走些,是桑菀笑的灿烂的样子,如朝阳,似希望。可是往右看,是他半生的潦倒、半生的苦难。 崔略商,你何德何能能拥有一个这样好的姑娘。 她才不过二八年华,她这样好,自有大把更优秀更俊朗的少年郎去配。 他能给她什么呢? 他已至中年,也不过是个落魄红尘的潦倒人罢了。 最漂亮的山茶花,绝不该生在泥泞地里。 他的心像是被浸泡进最烈的酒里,义无反顾的沉浸坛底,可这里的漆黑潮湿,才是崔略商的最熟悉、最安心的地方。 “快回去睡吧。”他的嗓子干涩,声音暗哑,说出这句话几乎让他力竭。 桑菀握着他的手指蜷缩起来,眼泪已经漫出来,心里某种期待一脚踏空,摔了个粉碎。 “为什么?”她的声音里已然带了哭腔,这三个字她说的很慢却很清晰。 追命没说话,他心乱如麻,早就不知道怎么面对她。 桑菀眼角泛红,手用力地拉他,执拗的看着他的背影道:“你转过来!” “你转过来说你不喜欢我,说你为什么不喜欢我。” 她早就控制不住自己的音调,一声比一声大,眼里盛满了委屈。 追命任她疾风骤雨也不敢转过身来看她,只僵在那里,沙哑的声音带着轻颤,“感情的事情本就是说不清的。你年纪太小,还不懂情爱。” 桑菀强忍住心里蔓延的酸涩感,定定的看着他的背影,赌气道:“这和年岁有什么关系!崔略商,你个胆小鬼。” 她的声音哽咽,说完就后退着,不管不顾的跑出去。 追命看着她的背影,垂落的手紧握成拳,指节发白,黯然的阖了阖眼。 只能在心里暗念一句,得幸失命。 …… 桑菀没像追命以为的去了别院的自己房间,反而没惊动任何人,径直出了府。 因为她要回去。 回到那条灯会水廊,回到祈福老树下,回到他们初遇的地方。 她不信,在这么多瞬间里,追命没有一刻动心过。 明明他看着她的眼睛里…… 即使这样想着,她还是很难过,酸涩和委屈几乎要把她的心脏撑破。 这种奇异的情绪陌生而汹涌,上面一笔一划都篆刻着崔略商的名字。 情窦初开的年纪,就是汹涌而热烈的,恨不得就这样一齐溺毙在爱河里的年纪。 她咬着唇,细细感受各种情绪,这对她来说无疑是新颖的。 垂首漫步在漆黑凄冷的街道上,路上一个人都没有。 今天已经是彩灯节的最后一日了,各类装饰灯笼、摊位还没有来得及拆除,但是这样深的夜里,灯火暗下来,竟然就会变得这样萧索。 漫无目的的走过一个个熟悉的街道,一起吃过馄饨的、一起买过糕点的、一起猜过灯谜的…… 她脸上的泪痕已经干了,朱砂痣也黯淡下来,坐在他们最后一起漫步的河边,对着漆黑的像是无底洞的湖面发呆。 想着想着又生气委屈起来,拿起边上的石头忿忿的往河里扔。 力气极大,溅起高高的水花,惹得人不得安宁。 可她心里却更不安宁。 “半夜里扰人清梦,你不晓得这是要遭雷劈的吗?” 桑菀悬空的手停住,当然不是追命突然开了窍又突然出现,这幽怨的声音是从水底传来的! 桑菀腾的一下起身,戒备的问道:“是谁?” 住在漆黑的河里,难不成是水鬼? “是你来我家门口捣乱,难道不该先报上自己的名字吗?”话音刚落,水面就从两边破开一条道,一只泛着白光的蚌浮在水面。 原是只蚌精…… 桑菀放下一些戒心,这蚌精身上妖气很弱,想来都还没有化形。 没想到这湖面里藏了一只蚌,但桑菀没心情追问它的来历,她现在心情很差,“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那蚌精轻笑一声,“你不说,我却也知道。你头上戴着的簪子刻满了咒文,刻的是二十四定魄咒,你是御咒宗的人。眉心一点朱砂痣,年纪又这样小。” 她没说出桑菀的姓名,但也不必说了。 桑菀犹疑的看向她,御咒宗的咒文很好辨认,但是她几乎没出过宗门,一只连化形都没有的蚌精,居然认识她。 她当然不是自小就闻名的天才修者,只能说是小有些天赋,加之她年纪确实小,自然不可能有多深厚的修为。 就连一年一度的门派比武,她都因为年岁不够没去参加过! 蚌精看她疑惑的样子又笑出声,“我只是只普通,又不那么普通的蚌精。但天底下什么事情,我都能知道一二。” 什么事都能知道? 捕捉到这几个字眼,桑菀心里一跳,小声说道:“你真的什么都知道?那我问你,有一个人,我明明感觉到他也是喜欢我的,可是他为什么不承认?我该怎么,才能……” 说到这儿,她有点说不下去。但还好,蚌精已经懂了她的言外之意。 “这个问题,我也知道一二。但是你扰了我的清梦,我也不能白白告诉你。你为我做两件事,我不仅能告诉你,还可以替你治疗你身上的灵气干涸之症。这一笔买卖很划算吧。” 桑菀咬唇,怕蚌精让她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又实在忍不住心动,忐忑问道:“什么事?” 12、蚌精的委托 “桑桑,我们要去哪里呀?”李符边跑边穿鞋,一身衣服乱七八糟的虚虚套在身上,看起来形容狼狈。 他正抱着被子睡的正香,却突然被人提溜着抓起来。 但他完全没有生气,反而开心兴奋的很! 要他说,他这辈子都没这么开心过! 只因为,夜深来找他的是天底下最漂亮的姑娘!难不成这就是传说中的私奔吗? “你别问啦,跟我来就好!”桑菀故作神秘。她带着李符偷偷翻墙出去,一出了府,两个人狂奔在漆黑的大街上。 夜风呼啸在耳边,两个人跑的上气接不了下气。 汗水打湿了睫毛,蜿蜒在鬓角,喘的跟破风箱似的,但是这样新奇刺激的体验总是让人想要相视一笑的。 “桑桑,我们是不是该跑的更远些,好叫他们都找不着我们!”李符喘着气,一手扶着腰,一手扶着膝盖,这运动量对于他来说,实在有点太超标了。 但是他却觉得很畅快! 桑菀奇怪的看他一眼,“为什么要跑那么远?这里也有好多花灯啊。” 李符愣了愣,“花灯?原来你找我来是为了看花灯吗?可.......这些灯都已经灭了吧。” 河里飘着不可胜数的花灯,这些灯在亮起来的时候确实灿若星河,可是灯芯灭了后却是灰扑扑的,那么多花灯挤的河流暗沉沉的,不仅不漂亮,反而让人看了就想皱眉。 “谁说我找你是为了看花灯,接着!”桑菀将长蒿扔给小苦力。 长蒿差点砸李符脸上,等他抱头鼠窜似的好不容易接住后,察觉是个竹竿似的船桨,桑菀已经爬上了河边的小舟,他也忙不迭地跟上。 “那这是泛夜湖?”他试探着问,心里有一种很不好的预感。 废话,大半夜的,漆黑一片,泛哪门子的湖! 桑菀甜甜一笑,这是她对他笑的最甜的一次,嘴里也跟抹了蜜糖似的,意有所指的说道:“我是想要你帮我一个忙,你知道的,我思来想去,你是我在这里唯一的朋友了。” 美人一笑,李符三魂已丢了七魄,当下拍了拍胸膛,“放心,桑桑无论让我上刀山还是下火海,我都宁死不辞!” 这话他是跟话本子里的江湖大侠学的,这话一说出来,多气派! 他只觉得心中一股豪气盈满了胸膛! 桑菀和他不过打了两次交道,但他心性如同稚子,对他那点小心思自然称得上了若指掌,“李符你说这话的样子真像个侠客,仗剑走天涯!” 李符一听飘飘然,他摸了摸后脑勺,耳朵尖微红,一对小虎牙若隐若现。 “其实我想让你帮忙的也是一件好事。你看花灯虽然漂亮,可是暗了后就这样堆积在河面上,污染了水质不说。河里这么多小鱼小虾小蚌,它们的家被污染了,它们也很难受对不对?” 李符迟疑了一下,还是点了点,但他不懂,帮忙和鱼虾有什么关系? 彩灯节一年一次,每一年都会放大量的河灯。这河流是活的,时间久了就会流到下游去或者沉进河底,从没人管过这河里的河灯,毕竟官府忙的连人都管不过来。 桑菀说的是很有道理,他之前也没想过,但是谁也不会为河里的鱼虾代言吧? 李符这是第一次想对了地方,桑菀正在为蚌精代言! 因为蚌精提的第一个要求就是,让桑菀为她打扫一下家里。它口中的家自然是这片河域,这些花灯又脏又臭,时间久了还会沉进河底,扰的它烦闷了很多天。 如今正好桑菀有求于它,就充当她的苦力啦。 “所以.....今夜天气这么好,我们就来做做好事,把这河里的花灯都清理了吧!” 李符:? “桑姑娘.....你在开玩笑吧?”他头大的慢慢转头看向黑压压一大片的河灯,蜿蜒到很远的地方。 桑菀眼神锁定他,朝他呲牙威胁,“你看我像是开玩笑的样子吗?” 李符捏着长蒿的手一松,站起来就要往岸上跑,“桑姑娘,我突然想到家里还有点事儿,明儿我再叫下人来替你打扫。” 桑菀看他落荒而逃的样子,气定神闲的随手捏咒。 原本系在岸上的船索突然断了,很轻的一下,船身就沿河荡出去了。 李符看着像是突然被刀割开的船索,心下一惊,刚转身想对着桑菀说这惊奇的一幕,就看见站在船上的姑娘手上浮现着扭曲的蓝色咒文。 这一幕当真有些诡谲,但是她姿容绝美,咒文的倒影虚虚映在她身上,你绝不会联想到什么鬼怪,只觉得仙气飘飘。 少年人总是憧憬一些神仙术法,李符更是如此。 李知县把妖怪作乱的事情瞒的很好,毕竟这是会引起普通人慌乱的事情,当然不可能大肆传播。 在这神奇的术法面前,李符睁大了眼睛,稀奇惊喜的盯着桑菀:“桑桑,原来你真是仙女不成!!”边说着边伸手想去拢这一团光芒,只是他的手刚伸出,那光辉就慢慢消散了。 “想知道吗?那就帮我清理河灯。你问什么我都告诉你!” 李符听完一个劲儿的点头。 这会儿他只觉得,桑菀亲自找他来清理花灯是有所意图的!仙女明明可以施展术法,却偏偏要带上他,且只带他,不让那些下人来。 这说明什么!说明他有仙资!说不定这替百姓清理河水,就是攒功德的一种方式呢! 但是他错了,因为桑菀是被那该死的臭蚌精给为难的! 清理河灯自然可以用术法,即使她内丹受损,但给她几天时间,收些花灯也不是难事。可是这蚌精却记仇她扰它休息,偏要她不用术法,亲自来打扫。 又担心她摇人,特意嘱咐她,它睡觉很浅,人多了来捞灯,它睡不着!务必今夜就把花灯清理了,明天它睡饱后再告诉她第二件事情! 有求于人,它这样为难桑菀,桑菀也只能忍气吞声。 人多了睡不着,再找一个,总吵不死它吧!苦力桑菀只能找了苦力李符。 没办法,她总不能去找崔略商吧!都怪崔略商!她恨恨的想到。 但蚌精说能治好自己的伤,那么说不定也能治好崔略商自出生就自带的内伤。 因着这一番考虑,无论蚌精说了什么要求,她都只点头应声了。 夜里寒风冷的很,湖上甚至起了雾气,桑菀和李符却不觉得冷,热火朝天的捞着花灯,捞满了一船就由桑菀收进乾坤袋里,这过程李符看多少遍也不觉得腻。 两个人一边忙着捞灯,一边有一句没一句的谈天谈地,谈她是怎么从另一个世界来到这个世界,谈她和追命是怎么相遇并一起杀了鬼树,谈以前她的世界的奇闻异事。 夜实在太长了,她们似乎有说不完的话,因为桑菀替他展开的是一副他从未见过的画卷,那么绮丽梦幻。 大多数人也许一辈子也没有机会靠近,了解世界的另一面是多么缤纷多彩。 有的时候,知道它们,已经是非常难得的奇遇了。 李符这辈子没有出过庐州城,他是父母的晚来子,自然宝贝的厉害,一些江湖上捕风捉影的事迹就已经足够让他神往了,但是精怪修者的故事显然更让他胸膛炽热。 两个人捞完了大半的河灯,筋疲力竭的抬不起手,双双毫无形象的瘫倒在小船上。 眼神虚无的盯着夜幕,只有稀稀疏疏几点星子,和一轮薄月。 李符躺下后长舒一口气,“感觉我这辈子都没有这么累过。” 桑菀笑,“是不是后悔认识我了,这么奴役你。” “当然没有,遇见你是我最幸运的事情。”李符的声音很小,却很坚定,边说着,他朝着天际伸出手,咫尺之间。这轮月亮离他这么近,可又实在太远了,他失落地垂下手。 遇见你是我最幸运的事情,桑菀听着这句话,脑海里浮现的却是崔略商的样子。 过往的片段反复闪现,她望着无际的夜空,周身是无尽的河流,无边落寂,满船清梦压星河。 两个半大的少年人,都惆怅着,如蜉蝣于天地。 “怪不得你总是问我追命的事迹,你...喜欢他对不对。”李符想起桑菀提起追命在鬼树林如何护她时的表情,难怪...... 桑菀没反驳,只是一字一句道:“可是他却不一定喜欢我。” 李符反驳她,“他肯定喜欢你,不然又怎么会拿命保护你呢?” 其实他更想说的是,你生的这样漂亮,谁都会喜欢你的。 桑菀听完却很轻的笑了笑,“不是的,即使当时在里面的不是我,是任何一个人,他都会舍命相救的。” 因为他就是这样赤诚的一个人。 她喜欢的人是一个不羁的英雄,所以她说这话的时候眼睛都是亮晶晶的。 李符自然也看见了,真心实意的说:“你这样好,他一定会喜欢你的。我第一次见你,就特别喜欢你!” 桑菀听完转过头,认真看他,“那你喜欢我什么?” “因为你长得特别漂亮,你是我见过长的最漂亮的姑娘。”李符诚实的说,眼睛流连在她漂亮的如琢如磨的五官上。 她莞尔一笑,被夸漂亮当然让人开心啦。 “可是世界上还有很多特别漂亮的姑娘,只是因为你还没有见过而已。你要是见过了,就不一定喜欢我了。” 李符犹豫,他觉得这应该是桑菀的安慰罢。 桑菀想了想,“很多精怪鬼魅都生的特别漂亮,比如玉面狐狸、花妖、魅妖、鲛人.....你要是遇到了,估计要喜欢不过来了。” 李符听了果然动摇了,他的眼睛有点炽热和期待,他向往遇见各种美,这是因为他是一个有生命力的人。 就像他对桑菀的喜欢,她一早就看出,他的眼睛是那么干净澄澈,不带任何欲念。 她又不迭地想到了追命的眼睛,那双多情的、明亮的,也寂寥的眼睛。 她忽的沉寂了很久,突兀地说出口,“他明明喜欢我,为什么不肯说出来?” 李符喉咙动了动,想了良久,“他年纪比你大这么多,总归要顾虑更多吧。” 这话就触了她的逆鳞,一听年纪这话就烦! 她咻地一下站起来,狠狠瞪他一眼,“跟年纪有什么关系!起来!别偷懒了!” 李符:? 认命的爬起来,嘴里小声嘟囔着:“那你这么这么喜欢人家,不也不肯一一说出来!” 桑菀背影一僵,装作没听到似的蹲下身,想捞河灯的手攥的生紧。 13、吻 天空已经泛起了鱼肚白,桑菀和李符两个人拖着沉重的步伐从小船上爬下来。 桑师傅和李师傅辛勤劳作了一夜,终于把满河的河灯都捞完了。此刻两个人衣衫凌乱,袖口和衣摆都湿透了,还沾了不少泥沙,薄弱的外衣贴在身上带来阵阵寒意,身体也像是被抽干了力气。 两个人此生都不太想再看见河灯这东西了。 李符肌肉酸痛,关节僵硬,眼皮都沉的睁不开,迷迷糊糊道:“桑桑,咱们快回去吧,实在不行了。” 桑菀也累的双肩低垂,她还是稍稍用术法作了点弊,灵力空空又干了一夜体力活,整个人脸色苍白,顾不上答话,只随意点了点头。 桑菀和李符前后脚迟缓的沿着河往回走,没走两步,突然起了一阵怪风。 这风来的蹊跷,李符混沌的大脑被吹清醒了一两分,紧接着,他不受控制的睁圆了眼睛! 那河流里突然伸出一双漆黑的鬼手,将桑菀拉进了河底。 只听“咚”的一声,桑菀都未来的及发出喊叫声,就叫那鬼拉下去了! 李符吓得一哆嗦,霎时间豆大的冷汗如雨下。 河面瞬间被染黑,伸手不见五指似的,让人瞧一眼仿佛就会有无数诡秘鬼影从水底扑上来,将你吞噬殆尽。 桑菀和他说的妖精鬼怪的事情回荡在他脑海里,这、这难不成是水鬼? 他牙齿直打颤,哆哆嗦嗦颤着声音叫道:“桑、桑桑!” 李符边叫着边抵抗着内心的恐惧磕磕绊绊跑到河边去找她的身影,对未知的鬼怪的恐惧让他腿软的几乎站不住脚。 李符惊恐的看着河面,想用长蒿拉桑菀上来,可是河面根本看不到桑菀的身影,只有诡谲的浪花不断上涌。他的眼睛慢半拍的涌上热泪,跟个孩子似的在河边喊她。 怎么办啊,他不会凫水。 他怕的要死,可是更怕那个小姑娘就这样要水鬼给缠死了。 他手脚冰凉,意识到不能坐以待毙,得找人救她! 普通人下去了恐怕也会成了水鬼的替死鬼,他的头脑一片空白,混乱中想起了桑菀告诉他,在鬼树林是追命救了她。 对!三爷,崔三爷肯定有办法。 他像是找到了救命稻草般,几乎是连滚带爬的跑去李知县府上找追命。 …… 追命喝了一夜的酒,可这酒却解不了愁,但他的落寞与神伤却都在酒里。 那话说出去,把他的心片成了千千万万片。 但这对她来说,才是最好的。 那双含着笑意的眼眸在脑海里浮现,追命抱着坛子咕咚喝了个干净,酒液撒了一地。 酒自然不是这么喝的,可他却分不出精力去品这上好的佳酿。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小谣气喘吁吁地跑到追命房门口,不待她敲门,门就径直从里面打开了。 追命形容潦倒沧桑,眼下一片青黑,满身浓重的酒味,脸色也不大好看,哪有之前潇洒豪爽的样子,不过是个受了情伤的汉子罢了。 小谣被他狼狈的样子吓了一跳,但也知道事情紧急,"李小少爷跌跌撞撞说是来找您,像是受惊了。" 追命皱了皱眉,那个小子来找他。 但突然间,像是有预感似的,他的脸色一白,突兀地想到了桑菀含泪转身离开的样子。 他猛地转身,脚步踉跄地往外院跑去,想要去找那个本该待在外院的小姑娘。 他的脚步越来越快,终于在院门口撞上了某个小少年。 李符像是从泥里打过滚,整个人丢了魂儿似的。 直到他抬头看见了追命,福至心灵,直觉这就是崔三爷。 他的眼睛终于露出了一点光芒,跟见了救命稻草似的爬向他,再也忍不住似的哭腔嘶哑:“救命啊,救救桑桑……” 他哭的力竭,惊慌中言语破碎,自己也不知道怎么办,只是觉得很无助。 追命的瞳孔猛地放大,双手已经猛地将李符整个人提到他眼前。 他呼吸急促,几乎要将他的衣服扯烂撕碎,“她在哪里,快说啊!” 他的双目赤红,李符的这两句话已经叫他全身颤抖。 “她被双栖河的水鬼的拉下去了,你救救她……你救救她啊。”他颤颤巍巍的说完,滚烫的眼泪流了一路都没流完。 追命如遭电击,紧绷着的那条弦彻底断了。 桑菀和李符深夜去了双栖河,可是李符竟就这样把她一个人扔那儿了。 从不会怨别人的追命此刻却目眦欲裂,狠狠地把李符甩在一边。 心脏在胸腔里横冲直撞,空气稀薄的让他几乎喘不上气,他只庆幸自己学的是腿法,轻功用到极致却还是恨不够快。 他把呼啸的风都扔在身后,从没觉得这段路竟然这么远,远的像是一辈子都到不了,耳边尽是混乱的心跳和急促的喘息。 不知多久,他终于在混乱与惊慌中,听到腰间铃铛突兀的响了,叮当一声,清脆悦耳的震颤着。 于是他也颤抖起来,在不绝如缕的响铃声的指引下,他看到了漆黑一片的湖面和泛着潮的湖水。 他离近了,那响铃声正激荡着、尖叫着催促他离开! 那是警钟声。 但是追命却没有一丝犹豫,纵身跳进诡谲的河里,若真有水鬼,也让他替她去死吧! 他猛地栽进水里,冰冷的湖水漫过他的全身,这湖水阴冷的让人打从心里发寒。 四面八方的黑水包裹着他,耳朵里挤满了水声,鼻尖能闻到强烈的腥味,身体的机能似乎被强行压制了似的,身上没好全的伤口尖锐的疼起来,本能反应叫人发疯了似的想要逃离。 但追命却拼命的往下沉去,往更深的地方、更远的地方,只求能找到什么,即使是找到水鬼也能让他此刻焦急的心好过那么几分。 时间漫长的像是瘦长的鬼影想要吞噬他,在眼前泛起的一片片黑影里,他终于看见了一片亮光。 一小片深处的水域里,沉着那个眉心有一点朱砂痣的姑娘。她的头发海藻般散落在湖水里,那双装有世界上最甜蜜、最亮的眼睛此刻轻阖着,脸色苍白、无知无觉的躺在漆黑冰冷的湖水里,像是被所有人遗弃在这样肮脏可怕的地方。 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将追命的心脏扯的稀烂,扯成一块块的碎肉,肺里像是被人塞了一万把利刃。他顶着挤压着他的水流逆行,久违的产生一种恐惧感,脑海中一片空白,只剩下一个声音。 一个声音在他心里崩溃的大喊。 他的意识都有些模糊,只知道去到她身边。 桑菀在睡梦中沉溺于飘忽不定的幻影里,意识涣散间,只听到一阵又一阵尖锐的响铃声。 破障铃…… 崔…略商… 陷入沉眠的意识挣扎着想要醒过来,鼻间已经嗅到了熟悉的酒味,她的手指蜷了蜷。 他来了。 当那个带着血气的宽厚胸膛把她抱在怀里的时候,她几乎想要落泪。 无论如何,他总会在的。 追命用脸贴着她,整个人发着颤,桑菀的眼泪还没落下,就感觉他眼眶贴着自己的那块皮肉滚烫起来,烫的她从虚幻的漩涡里清醒过来。 桑菀努力睁开眼睛,水底一片漆黑,眼前朦朦胧胧,但她还是能那么清晰的看到追命的脸。 一张潦倒的、称不上俊美的脸,却让她的心那么酸软。 察觉到追命用力想托着她上浮,她伸出手把他拉进微光中,和她一起沉进这片奇异的水域里。 追命感觉到桑菀的动作,潮水般的恐惧终于渐渐退去,血液终于愿意开始重新流动。 心在无尽的下坠中,在到达地狱之前被人完好地托住了。 像是托住了整个世界。 追命环抱着她,早忘了男女之防,也忘了自己说过的话,此刻的失而复得和心安,早已超越了一切,他必须这样安抚自己,告诉自己,这个总是眼睛亮晶晶的看着他、蜜糖一样的小姑娘还活着,还好好的。 他的不安像是具象化的爱和珍视,让她忍不住伸手去摸索追命的面颊,不管不顾的凑近他,在清脆尖锐的响铃声里鼓起勇气吻他。 引颈的样子像是一场无惧的献祭。 唇齿相贴的瞬间,黑水慢慢散去,微光一齐缠上追命,化作丝丝缕缕的线,修补两人身上的伤。 追命却完全感受不到这种微光带来的暖融感,他的眼睫震颤着,全世界只剩下与少女唇齿相依的唇瓣还有触觉。 桑菀双臂环上他的脖颈,两个人身体紧贴,像是两条交尾的鱼儿。 她玉一样的肌肤贴着他的面颊,那双蜜水一样的眼眸闭了起来,眉心的朱砂痣烟红,双颊胭脂艳艳,似水妖一样美的动人心魄。 追命浑身的肌肉瞬间绷紧了,心脏快速震动着,冰融了整个世界的春水,他一头栽进去,终于再也没法逃避自己的心悸与心动。 他不受控制地低头吻她,这样游戏人间、玩世不拘的浪子,他的吻却是那么温柔缱绻、那么珍惜。 陌生的潮涌将他两淹没、沉浮。 心安之处即是家,他浪迹的天涯也终于迎来了尽头。 14、你喜欢我 追命揽着桑菀破水而出,凌空一跃就回到了河岸上。 她身上的衣服已经完全被浸湿,白色的衣裙勾勒出姣好的曲线,头发凌乱的贴在脸颊上,显出几分楚楚可怜的清媚。 桑菀在他怀里瑟瑟发抖,追命一刻不停的催动内力去烘干她的衣衫。 桑菀却顾不得深入骨髓的凉意,眼底满是欢喜,眉眼弯弯的仰起头看他,不给他一丝一毫逃避的机会,“崔略商,我喜欢你。” 她的脸颊微红,手攥紧了他湿透的单衣,话音刚落,一个饱含春意的吻翩然落在他的下颚。 有点扎,他的胡茬又长出来了。 桑菀的心怦怦乱跳,眼睫下意识的垂下,遮住那双春水绵绵的眼眸。 雨水顺着她的脖颈流淌下来,融化成细小的水珠,一滴一滴落下,透着丝丝凉意,却像热油一样,滴进追命滚烫的心里,顷刻间燎起燎原之火。桑菀刚刚后退半分,就被他掌住了后脑勺拽了回去,跌进他的怀里,仰头承受那带着酒气与热气的吻。 他的胸膛滚烫,喘息声很重,天底下任何一个男人都没法拒绝心爱女人的献吻,饶是追命也是如此。 一吻作罢,两人已是气喘吁吁,唇瓣分离之际牵扯出一道暧昧的银丝。 桑菀唇瓣红肿似糜烂的玫瑰,红晕烧的她眼角滚烫,醉眼朦胧,追命看她的眼神里早已充斥了欲念,再也不能堂而皇之的说出你年岁尚小这样冠冕堂皇的话。 他们共振着起伏。 桑菀张开双臂抱住他,笑的像偷了腥的猫,“崔略商,你喜欢我。”说完又忍不住去啄吻他,恨不得就这样黏在他身上,笑的如孩童般天真无邪。 追命心很软,无奈的笑了笑,伸手帮她整理好凌乱的发丝,“你傻不傻?” 桑菀瞪他,“你才傻呢!” 追命一点点抚摸她盈盈爱笑的眼睛、眉间艳丽的朱砂痣、嫩的能掐出水的肌肤,认真看着这张娇艳明媚的脸,每一处都长在他心口上,叫他在每个夜里翻来覆去、辗转反侧。 这真是世间上最傻最单纯的姑娘了。 他的笑容淡了,眼里的寂寥浓稠,“世间多少惊才艳绝的少年郎你不曾遇到过?我好酒恶劳,不算长进。我这样的人.....只会给你招致危险。” 追命说这话的时候带着几分沧桑,一副阅遍人情世故的样子,只能从他带着伤与苦的眼眸里窥得一两分他内心的苍夷。 桑菀听了鼻尖一酸,忍着心底泛起的酸涩,一巴掌捏上追命的脸颊肉,“你才不是。你是崔略商,是世间最好的崔略商。你不是好酒恶劳,是因为你从出生就自带着内伤。” “你没有不上进,你是四大名捕、神腿追命。你是不过初遇就愿意舍命来救我的人,为了普通人的安危冒险和我独上鬼树林、遇见穷苦人家会偷偷多留银子、为了国泰民安的景愿付诸一切、满湖的怪像也会跳下来救我。” 她一眨不眨地盯着追命,眼里泛起浪,“你是最赤诚、最侠义,饮冰都难凉一腔热血的崔略商。遇见你,我就再也不想遇见别人了。” 追命定定的看着桑菀含泪的眼眸,这个落拓多情、一生坎坷的男人震颤着,眼眶发红,喉头酸涩的哽咽。 桑菀的话近乎让他震耳欲聋,追命抬手箍住她的腰肢,让她紧紧贴近他地动山摇般的心脏。 世间最好的事原来真的会砸上来,从他在那棵树上接下摔落的桑菀,就已经落了他满怀。 稳稳的、沉重的、踏实的,不再是一句轻飘飘的“得幸失命”。 半生的苦难、半生的阴霾,终于有了一个透风的口子。疮痍之地的风终于活了,拂过的地方都会长出嫩绿的新芽,荏苒后再还他一个春。 桑菀轻抚他起伏剧烈的背脊。 笑看风云、无惧生死的崔略商只会在她面前胆怯脆弱。 难以平息之际,错杂繁乱的脚步声一阵阵的响起。 不待桑菀整理好情绪,一阵鬼哭狼嚎的喊叫声已经响起了,“桑桑!” 李符眼睛哭的跟核桃似的,遥遥看见桑菀的身影,哪里还控制的了情绪,跟个孩子似的扑上来想挤开追命抱住桑菀好好哭上一哭。 哪成想,在半路上就被追命拦截了,一只手就给他猫抓耗子一般提在了半空中。 李符四肢在空中翻腾,好好的一个小少年像是只肚子向上的青蛙。 桑菀看着他,笑出声,他好像总有这种让人欢乐的能力,“李符,谢谢你。” 李符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少爷,看见她被鬼怪抓进河里,第一反应不是转头就跑,而且在河边想办法救她,又拼命跑到知县府去搬救兵,甚至为了她愿意冒着危险重新返回来。 她在河流中虽然意识昏沉,但河边发生的一切,她都有印象。 李符不动了,在追命似笑非笑的眼神中,后怕似的抓住了桑菀……的袖子。 他抽抽噎噎道:“你没事就好,吓死我了。你真的,吓死我了。” 他话都有点说不清了,这样惊心动魄的事情,他这辈子第一次碰到,想到了那漆黑的鬼手,愤愤的喊到:“那该死的水鬼,一定要它魂飞魄散!” 话本子里的坏妖怪都是这个下场。 此话一出,默默潜水磕糖的蚌精不悦,斥声道:“吓唬谁呢,你才是水鬼呢!” 空灵的声音自水底骤然响起,黑水突然翻滚起一尺,蚌精阴测测的说道:“你要叫谁魂飞魄散……” “妖怪!”李符本就精神衰弱着,这下更是被吓了一哆嗦,抱头鼠窜般的往追命身后躲去了。 桑菀又是好笑又是心疼的看着快把追命衣服抓烂了的李符,转头看向黑水,忍不住失笑,“蚌姬,别吓他了。” 蚌精轻哼一声,慢悠悠说道:“我答应你的事都已经做到了。你的内丹也已经替你修补好了,别忘了,你还欠我一件事。” 桑菀这才反应过来,蚌精当着李符的面化作鬼手拉她下水,原来另有深意。 她看向追命,脸颊红扑扑的,竟然可以这样... 不愧是蚌姬姐姐。 追命看向桑菀,原来那黑水是蚌精在替她疗伤。 他摸了摸鼻子,似乎也想通了什么,但这样一件堪称乌龙的事,此刻却并不让他有任何一丝羞恼,反而叫他庆幸。 他的情怯,险些让他忘了,追命合该是个敢爱敢恨的人。 李符:o.o??修补什么? “谢谢你,蚌姬姐姐。你想让我帮你做什么?” “溯流镜被开启前,有个小姑娘偷看了我的宝贝来到此间,害我沾上了几分因果,致使我无法离开这片河域。那小姑娘穿着一身鲛绡金缕衣,你要是见到她,就想办法带她来这里见我。”蚌精狠狠的咬牙道,“千万别主动提及此事,否则她可不会乖乖来请罪。” 桑菀连忙点头应好,抓住追命的手,十指相扣,她还有更重要的事情想问。 适才在水底,追命身上的外伤和自己的内丹都已经修复了,可是。 “蚌姬姐姐,不知道,你有没有办法治好他的内伤?” 蚌精幽幽地说道:“我又不是医修……我只能告诉你,曾经沉在秘境南海的不眠烛就是世间至好的医疗圣物。它是能摇摆生与死的神器,你若是找的到,他的内伤自然能治好。” 桑菀黯淡的眼神瞬间亮了起来,嘴角上扬,“不眠烛也掉进了这方世界!” 桑菀惊喜地和追命对视一眼,只要知道有这样的神器存在,就已经是最好的消息! 追命自然也是高兴的,他这出生即带着的内伤让他吃了不少苦头,也正因此,他练不了拳掌功夫,习武之人总是想要更精进一步的。 思及此处,他更是想到了一个人,他的好兄弟。 追命急切又渴望的问道:“这东西能治好双腿残疾、经脉受损吗?” 他问这话的时候显得更紧张、更急迫,指节被他捏的发白。 无情的双腿残疾之症是他们师兄弟四人最缺憾的事,遍寻名医都医不好,如果…如果真的能…… 所幸,蚌精给了他肯定的回答,“区区残疾算什么,无论人妖鬼魅,只要魂魄未散,都可起死回生。这就是不眠烛被沉进南海、消失于世的原因。” 这样的宝物现世,必定掀起腥风血雨。 追命也知道这个道理,可是大师兄的腿真有希望痊愈,还是让他忍不住欢呼大笑起来。 “先别高兴的太早,这世间还没有人见过不眠烛,你们能否找到还是个问题。”蚌精轻飘飘的打击他们。 “那个....我能先回去睡觉了吗?”李符颤巍巍的举起手。 他真的不行了啊,累的几乎要晕倒在这,有没有人管一管啊。 追命:...... 桑菀:...... 蚌精:...... 在这样能超越生死的神器面前,无论是人是妖是鬼,都要眼热万分,恨不得多听哪怕一个字的神器相关消息。 他倒好,竟然困了。 最后李符还是硬生生被追命拎回自己府上的。 15、我们是世间最相配的人 送李符回府后,热闹的庐州城还未完全苏醒。 晨光微熹,路上还没几个行人,只有三两家朝食摊支了起来。 稀薄的晨雾里,慢慢升起几缕炊烟,在锅勺的碰撞声中,冷清的街道上终于有了几分人气。 两人经过时,手上忙碌着的人都不自觉的停下来,惊艳于那个绰约多姿的少女,在愣神几秒后惊讶的把目光落在她和追命交握的手上。 十指相扣,这实在是最直白的表达,但更直白的是少女脸颊无言的羞红,像初生的烟雨海棠花,这样灼灼貌美的二八少女竟然会爱上一个落拓潦倒的中年汉子,实在让人不解。 世人总是先敬罗衣后敬人,先敬皮囊后敬魂。 这胡子拉碴的中年落魄男人,既没有如何出色的皮囊,穿着打扮更是不修边幅,不老实的穿着件半开的单衫,腰间别着个酒葫芦,一身潦草。 没有一个人不在心里暗暗摇头,这样漂亮娇嫩的小姑娘竟被这样一个潦倒汉子骗到手去了。 果然还是年纪太小。 那些眼神不算隐晦,好在追命实在是个不在乎别人怎么看他的人,他早已看破世事,最豁达不过了。 他没有一丝不自在,淡然处之,要他说,如今能让他在乎怎么看他怎么想他的,只有眉心有一点朱砂痣的小姑娘了。 至于桑菀,她更是不会在意,只有她知道,这个看似潦倒的男人有着世人没有的珍贵品质,这些远不是俊美容貌、华丽罗衣、无边权势能比拟的。 当一个人只会用这些去揣度衡量他人的时候,他们已经丧失了看见更宝贵更稀有的灵魂的能力。 走到街角时,一家熟悉的馄饨摊已经支起来了。 桑菀和追命对视一眼,刚相遇的时候,他们就是在这里吃了一碗荠菜鲜肉馄饨。 追命挑眉,无须她说,就领着她坐到了第一次来吃时的位子。 上一次他们是面对面坐着的,这一次因着小姑娘黏黏糊糊的劲儿,是紧靠着坐的。 追命解下腰间的酒葫芦放在桌上,朝对着灶头忙活的摊主喊一声,照例要了两碗芥菜鲜肉馄饨。 摊主应了一声,就开始麻利的擀皮剁馅。这时辰太早,要吃上新鲜的第一碗馄饨,得等上好一会儿。 在冷清的早市里等待一碗要姗姗来迟的早食,一定是百无聊赖的,但是身侧有了让你满心满眼都是对方的人,一切都显出几分岁月静好的脉脉温情来。 追命看向甜滋滋的撑着头看他的小姑娘,一面笑着,一面问道:“某个小姑娘,愿意和我一起回汴京吗?” 他笑问着,却不像是问句,因为他早已猜到答案。 果然,桑菀的眼睛笑的更弯了,抓紧他的手,欢喜的说:“我当然要去,难道你还想把我抛下不成?” 追命拔掉葫芦的软塞,仰脖子喝了两口酒,只觉得心里从没这么畅快过。他笑着,形容还是不修边幅的样子,可是眉宇间那种深心的寂寥已经淡了,显得他那双充满笑意的眼睛更加明亮起来。 他说:“追命怎么敢把你丢下?” 说完,他想起世叔和自己的三个师兄弟,笑道:“我带你见见我的三个师兄弟,我们几个情同手足。不过他们见到你,想必也会吃惊。” 他洒脱一笑,虽然这样说,但他知道无论世叔还是三个兄弟一定真心为他高兴,特别是世叔。他已经三十多了,要是没遇到小姑娘,恐怕就要孤独终老了。 想到这里,这个总是笑看风云、豁达潇洒的男人竟然也忍不住产生几分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的惆怅。 但是追命没有再想下去,他不是会自哀自怨的人,能够遇见就已经是最大的幸运。 他们的相遇,是两个世界的碰撞,或许几千年几万年都遇不上,可是宿命的,他们却相遇、相爱了。 追命的命实在算不上好,除了碰上诸葛正我和自己的师兄弟,只这一次,他觉得自己的命也终于有物可追。 桑菀没有那么多感悟,她的年纪还太小了,对她而言,只是在最好的年纪里遇到了一个她爱的、也值得她去爱的人。 她眼睫上下扑闪着,心里的期待鼓涨着,小声问他,“崔略商,那你准备怎么介绍我呀?” 追命没想到她问的这样直接,破天荒的有点不自在,装模作样的咕噜喝了口酒,“当然是该怎么介绍就怎么介绍。” 桑菀有点开心,又有点不满意,轻哼一声,“崔略商,你要是说的我不满意,我就……” 她的声音拉的很长,摇头晃脑的样子可爱的不行,追命笑出声,笑嘻嘻道:“菀菀就要处置我?” 这是他第一次叫她小字,不是在多特殊的场景里,多浪漫的句式里,只是平常的拌嘴中随口就将这份亲昵播撒出去,就像灌满了酒液的罐子悄悄满的溢出去。 她一时间没做声,心里的甜蜜晕开后,又小声哼一声,突然偷摸着四处看了一眼,然后吧唧一口亲在追命脸上,耀武扬威似的说:“我就要告诉他们,三捕头滥用职权轻薄我,我这样一个柔弱无骨的小姑娘就被你……” 追命被她亲的心软的一塌糊涂,看她嘴上越来越没把门,把她的脸捏成金鱼嘴,故意叹气道:“那我一大把年纪,名声就尽毁在你手里了。只好说,这可爱的小姑娘,是我养的一只小啄木鸟了。” 这话里带着追命特有的那种调侃式的宠溺,桑菀听到“啄木鸟”三个字,脸颊染上一层薄薄的红晕,咬唇捂住嘴,“崔略商,你这么坏,等我到时候和你师兄们告状!” 她的脸颊烧上红晕的时候,眼里会泛起水意,显出一些勾人的妩媚。 那妩媚叫追命的肌肉紧绷起来,隐秘的暗流翻滚起来,再多看一眼就能轻易燎原,他的嗓子干渴的厉害,让他下意识咕噜又喝起酒。 她说的不错,他真的是很坏。 但任谁看了这样冰清玉洁的少女眼含春色、略带薄嗔的样子,恐怕都要坏起来。 桑菀看他深深盯着自己的样子,不明所以,笑着凑近问他:“害怕啦?” 追命呼吸微沉,馄饨已经准备下锅了,老伯还背对着他们在灶头忙活,他挑起桑菀的下巴,不由分说的吻住她。 不似第一次水下的温柔缱绻,也不似桑菀亲昵的啄吻,这吻又重又急,强势的撬开她的牙关,一路深入研磨、吞咽。 健实的手臂和胸膛用力的箍着她,她在他怀里面色潮红,四肢发软的抵着他,手心里他的心脏一声声如沉重的鼓点,带着她的身体一起发颤。 她几乎呼吸不过来,被迫和他一起呼吸、吞咽、交缠,唇齿鼻尖都是那一股醇厚的酒味、辛辣却悠长。 这样凶猛的掠夺,让她头脑发昏,两个人相贴的肌肤烫的惊人,耳边尽是他的粗喘声,她受不住这样的攻击性,直觉下一秒就要控制不住发出什么羞耻的声音,心乱如麻的推他,脸上又羞又恼。 追命低声笑起来,连带着胸腔一起震动,哑声道:“害怕啦?” 世间男人在美色面前,无一例外都会成为最坏的东西。 桑菀捂着滚烫的双颊不说话,追命不敢再逗弄她。 只好回到之前的话题,装模作样道:“菀菀和两个师兄告状,我恐怕害怕不了。” 桑菀抬起眼,果然疑惑,红着脸忸怩问他,“为什么?我平日里最害怕师兄师姐们了。” 师尊常年累月闭关修炼,桑菀算是师兄师姐带大的,都能称得上半个爹娘了。 追命哈的笑了一声,“我比我的两个师兄还要大上不知多少。” 追命看她睁圆了眼睛的样子,可爱、漂亮、鲜活,一切美好的词都不足以形容她,在她面前,他总是随时想笑,发自内心的觉得快活。 他突然说,“明天我们就出发回汴京吧。” 他已经在庐州城留了很长一段时间,如今在蚌精的相助下,一身伤已经痊愈,也该尽早回去和世叔复命。 但他突然说这话,更是想到了自己那栋老楼,他忽然就很期待在那栋老楼里和桑菀一起生活的样子,于是他说,“我守着的老楼里存了许多上好的美酒,你想不想喝?” 他说的当然不是美酒。 但是桑菀没听出来,她眨巴了下眼睛,歪头问他,“有没有上好的香饮?” 追命大笑起来,心口酥麻,看着她说:“以后就有了,回去就给菀菀存上好多坛香饮。” 桑菀开心的不得了,又想凑身去亲他,可惜老伯已经端着馄饨给他两送来了,她只好乖乖坐好身子接过热腾腾的馄饨。 透过薄如蝉翼的馄饨皮,能看见翠绿的荠菜和紧实的猪肉,一点猪油在里面打着旋儿慢慢融化,汤汁滚烫,雾蒙蒙热气起来,桑菀埋头舀起一个,那张漂亮的脸蛋隐在后面,朦朦胧胧、有些看不真切。 追命看着她,在这样一个平平无奇的、相伴着的清晨,心里忽然涌起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沉甸甸的。历经沧桑和苦难的人在感到幸福的时候,会更加害怕失去。 追命也曾有过一两段朦胧的感情,却都无疾而终,甚至全是苦痛的色彩。情之一字总是折磨他,叫他在此刻更害怕起来,在触手可及的幸福面前,让他想起江湖的凶险、想起朝堂的纷争。 他忽然伸手驱散润湿桑菀眼睫的热腾水雾,复杂的心绪掩于平静的湖面,“回汴京也会给你带来危险。如果……” 他如果不出来,一个字也没法说出口。 桑菀却低头一边努力舀着馄饨,一边自然的说道:“危险才好呢!你是惩恶的捕快,我是捉妖的修者。以后你去哪里缉查办案,我就去哪里降妖除魔,你写在祈福带上的景愿我们可以一起完成!我们难道不是世间最相配的人吗?” 她好像不知道自己说的怎样一番震动人心的话,含着馄饨肉,忽的抬起头冲他甜甜的笑。 而追命像是喝了一大口蜂蜜酒,甜进心窝里,这一口似乎就能抵上一辈子的苦。 16、玉蝶奴 黄昏还未到,风却已经很疾了,残破的花瓣被剑气卷着下沉,悠悠旋着,不消一会儿,便和人一起沉到地狱去。 满院里弥漫着血腥气,地上躺着七八具死状可怖的尸体,鲜血碎肉铺了一地,每一双瞪大的眼睛里都充满了怨恨与恐惧。 这样的鲜血坟场里,却站着三个人。 这三个人不仅没有惊慌害怕,反而在这腥臭的坟场里信步闲庭,要是忽略他们手里沾满了血的剑枪,恐怕就要以为他们在此处踏青了。 在满院的肃杀气里,一只蝴蝶轻轻颤动薄翼,翩翩而来。 全翅透明,薄若蝉翼,如初雪时分晶莹剔透的冰,后翅分散晕染了淡淡的绿色,似夏日树影下清凉、朦胧的风。前翅上缀着金色的翅纹,振翅间如星河璀璨。 这样一只蝴蝶轻轻煽动翅膀的样子,再精美绝伦的珠宝也要在它面前折腰。 然而这只蝴蝶却轻巧的、像是飞蛾扑火似的,飞向那三个浑身鲜血的男人。 蝴蝶振翅的声音轻的几不可闻,边上那个斯文秀气的男人却一瞬间转过头。 这个文弱书生的脸上白白净净,但他手里的剑却滴滴答答流着浓稠的血,因为他这剑就是用来断人肠的。 秋风秋雨愁煞人,这人就是断肠剑客萧秋雨。 他看着这只不知何时飞来的、美的能让任何人驻足的蝴蝶,微笑道:“倒是第一次见这么漂亮的蝴蝶。” 旁边又矮又小的男人,抬头看了一眼,嘴唇动了动,“看来是院里的血花开的太好了。” 这个人脸黑黑瘦瘦,留着满脸的大胡子,看起来其貌不扬,但是你若小瞧了他,就必定会被他的练子枪缴了性命! 因为这人在江湖上赫赫有名,正是千里独行独孤方。 这两个人在血河里,悠然看了会儿蝴蝶翩飞而来的美景。 他们往常杀人的时候,断然不可能看见这样一幕,只因他们的剑、他们的枪,带着浓浓的杀气,就算是鬼恐怕都要退三分。 在他们身边的只有可能是人,死人。 然而这只美若琉璃梦的蝴蝶却像是感受不到危险似的,逆风翻越血山,轻轻的,悬停在一个人的肩膀上。 如果有人能读懂它振翅的频率,也许就能读懂玉蝶奴此刻的欣喜。 可惜它停靠的这个男人,却没有分给它一丝目光,只是冷冷的凝视着地上的尸体,这个男人身上没有一丝生气,他的长相更是比地上死相凄惨的尸体更恐怖。 比起人,他更像是个从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他的左脸被削去了一半,伤口已经干瘪收缩,把他被削掉了半个的鼻子和一只眼睛拉扯过来,而他的右眼已经变成了一个黝黑的大洞,幽深的、像是跌进去就到达了地狱。 他的额角被人用刀锋划了个大大的“十”字,顺着肩膀往下,就能看到他的双手竟也被齐腕砍掉了!代替一双手的,是一个寒光闪闪的铁钩和一个比人头还要大的铁球,而现在这两样东西上面还粘着碎肉。1 这样丑陋恐怖的人,恐怕半夜见了都能活活吓死人,真是能止小儿夜啼的修罗!但他却是江湖上人称“玉面郎君”的柳余恨。 玉面郎君成了恶面郎君,可这样一个阴森的人,此时肩上却悬停着一只脆弱的、美若画卷里走出来的蝴蝶,这种强烈的对比,更显出几分诡谲,衬的他像是一具腐烂的行尸走肉。 玉蝶奴看向近在咫尺的男人恶鬼般的脸,却丝毫不觉得可怕,反而从开始的欣喜变成了一种浓郁的担忧。 欣喜于她终于找到了他,而她的担忧却不是因为害怕他伤害自己,而是担忧他一身鲜血淋漓的伤口。 柳余恨当然不是武功不济才会受伤,听过他名号的人都该知道,只是因为他打起架来不要命! 玉蝶奴不知道眼前这人是个一心求死的人,看他旧伤未愈又添新伤,轻轻扇动蝶翼,就要洒落一些鳞粉替他疗伤。 侧方却突然劲风已至,一只劲瘦修长的手已经到了身前,带着一股凌厉的风,直直抓向它。 皎皎吓了一跳,蝶翼轻轻扇动,周围流转的风就带着她忽的一下偏离躲闪了过去。 那一下轻、快、无痕,就像风从你的手缝隙中溜走了一样。 看似只差毫厘,实则差之千里。 玉蝶奴的翅翼是极其稀有的炼器材料,只因玉蝶奴的数量极其稀少,只会诞生在人迹罕至的深山灵墓里,蝶翼震颤的速度极快,但生性胆小,妖力低微,鳞粉、蝶心都是人人垂涎的至宝,以至于只要踪迹被发现,就会遭到捕猎。 但如今到了这个陌生的世界,皎皎正因为她这能驭风的翅羽,才能够好好生存下来。但尚不通人性的精怪不懂,有些人反而会因为你能从他手中溜走而想要了卿卿性命。 萧秋雨还在微笑着,可他的招式却愈发凌厉,起先那一下不过起了兴致想捉来把玩,可是这只蝴蝶却如此轻巧的避开了。 他自负轻功不俗,自然不甘心捉不住一只蝴蝶。 可惜,任凭他的出招再快,也碰不到这蝴蝶分毫。 独孤方笑道:"断肠剑客却断不了这蝴蝶的肠?" 话音刚落,整个人已经飘离原地,如离弦之箭一般飞出,比萧秋雨更快!更利! 这人的轻功超出萧秋雨一大截,飞身间竟没有发出一丝声音。 然而那只蝴蝶却像飘忽不定的星点一样,顷刻间就消失在他眼前,像是一个胆怯的少女一样扑闪着蝶翼躲到了柳余恨的身后。 柳余恨当然不会去理睬一只蝴蝶,他只像是没察觉到任何一般痴痴的看向逐渐落下的黄昏。 独孤方面色阴沉的看着那只振翅的蝴蝶。 萧秋雨却笑的文质彬彬,淡淡道:“看来还是只西域奇蝶。” 毕竟他与独孤方的武功已经算的上一流,可却捉不住一只蝴蝶,这难道不说明这是一只奇特的蝴蝶? 奇特的东西总是会惹来疑心、觊觎和杀戮。特别是在江湖里,任何你不了解的东西,都有可能随时要了你的命。 任何一个冷血的江湖客,都不会放任这样的东西留在自己身边,这无疑是一种祸患。 要么彻底掌控它、要么彻底毁灭它。 柳余恨终于侧过身,冷冷的看向那只脆弱的、美丽的蝴蝶。 和这样一只恐怖、丑陋、冰冷的眼睛对视的时候,没有人心里不会胆寒。 然而这只蝴蝶却不退反进,慢慢飞旋着靠近他,直到悬停在他面前轻轻煽动翅膀,与他的视线持平,像是一个少女努力踮起脚尖想要与意中人四目相对,可惜这个恶鬼只剩下一只独眼,眼里也全然没有一丝感情,漆黑的像是一片沼泽,要拉着它一起下坠。 那只奇怪的蝴蝶就这样不躲不闪的悬停在柳余恨眼前,琉璃般颤动的蝶翼遮挡了柳余恨黑洞一样的右眼,像是从那个漆黑不见底的黑洞里飞出来了一只向死而生的美丽蝴蝶。 萧秋雨见了这一幕,微微发怔,转而笑道:“看来柳兄很得这蝴蝶喜欢。” 柳余恨原本没有任何表情的脸突然讽笑一下,他一笑,整张脸似乎都抽搐起来,干瘪的肉痕在他脸上爬行。 他没有开口,右腕的银钩却已经闪电般的出现在蝴蝶原本悬停的位置,冰冷的银钩闪出一道嗜血的铁光,那只蝴蝶却没有像之前那样旋身躲开,反而振翅向前,轻柔的落在他的眉间,像是初冬里飘落的一片雪。 柳余恨感受到眉间轻轻的颤动,只怔了一秒,下一秒就突然冷笑了起来,左腕的铁球带起疾风,毫不留情的往自己脸上砸过去,这一下要是落到实处,恐怕不仅是这只柔弱的蝴蝶,就是他自己的脑袋也要被砸烂! 玉蝶奴这才受惊了似的震颤了一下,如同被秋风无情吹落的飘零落叶似的飞出去老远,被他凶狠又不要命的架势吓得在半空中起伏不定。 待那只蝴蝶飞远了他,柳余恨才恢复那副面无表情的样子,但眼神里还带着对蝴蝶的蔑视,对自己生命的蔑视,就这样冷漠的看着这只蝴蝶。 柳余恨右腕的铁钩刚刚抬起,正欲赶尽杀绝,就看到了什么似的僵住了身子。 他的那只独眼忽的黯下去,突然转身跳出了院落。 萧秋雨、独孤方一对视,这才看见那只脆弱却美若琉璃幻境的蝴蝶后翼缺失了一块,残破的蝶翼透白若冰片,看起来并不明显,但它还是残缺了、破碎了,无法再复原了。 两个人都停下了身子,放弃了对这只蝴蝶的猎杀。 萧秋雨苦笑道:“它碎的是蝶翼,可有人碎的却是心。” 独孤方也不由得叹息一声。 两人一时间都没心思再理会这只奇特的蝴蝶,一前一后飞身离开了。 只留下那只被抛下的玉蝶奴震颤着蝶翼在原地不知所措。 良久,终于跌跌撞撞的跟上去,飞往一场漫长的迁徙,只源于一只妖力低微、尚未能完全化形的精怪的报恩之心。 17、救命之恩 玉蝶奴吸食了血液后,无论天南海北,都能轻易的找寻到血液的主人,甚至凭借他人的气息就可以千里追踪。 可惜拥有这种天赋的玉蝶奴,没有狩猎的天分,仿佛冥冥之中就注定着,是为了一场飞蛾扑火的追逐。 柳余恨、萧秋雨、独孤方三个人都住在客栈里,因为他们还有要杀的人、要找的人。 夜色暗涌,柳余恨站在窗口,与以往的每一天一样,痴痴的看着漆黑的夜黯然神伤。 窗外无星无月,只有一片黑压压的夜幕,就这样淹过来、淹过来,直至将他淹没。 十年前柳余恨就该死了,可偏偏他还活着,死对他来说竟也是件难事。 他身上浓郁的悲伤与凄凉,几乎具象化,像是某种沉默的呼喊。 胆怯的人往往敏感而柔软,当一只蝴蝶听到这一段沉默的频率,也就感受到了他灵魂凄苦的阵痛。 她轻轻煽动了蝶翼,不是悄无声息的,而是让窗边的人知道,这间屋子里已然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柳余恨冷冷的看过来,见到这只熟悉的残翼蝴蝶时,他的表情说不上惊讶还是平静,只是用没有一丝温度的一只独眼看着。 直到那只蝴蝶像是读懂了他的沉默,摇曳着残缺但仍不损美丽的翅翼飞至他的眼前,他的眼里才终于有了波动,但那里面都是穿肠的苦涩。 对着这样一只残翼蝴蝶,他竟然有了同是天涯沦落人的黯然! 皎皎看着他悲伤的独眼,知道他已然认出了自己。 然而他怅然的目光只停留了一瞬就又看向了那个似乎百看不厌的窗台,像石像一样怔怔的对着窗外。 他身上总是凝着一股冰冷的死气,皎皎看着他,片刻后煽动翅膀,轻盈的翻出窗,落在院子里的一丛四时春里。 这丛四时春开了一大片,色泽艳丽不沾尘,如永不凋零的春天。 她煽动着打翻了霞光似的蝶翼,撷了最鲜活的一朵,衔着花飞到柳余恨眼前,挡住他痴痴看向天际的独眼。 柳余恨终于舍得分一缕视线给她,但他的目光仍那么冷硬,丝毫不为所动。 皎皎只能轻颤着上前,把那朵开的极好的四时春放入他衣领相交的缝隙里。 然而下一秒,就被他用内力震落。 皎皎失落在他冷漠的眼神里,低头丧气的玉蝶奴低垂在半空。 她为他的眼神难过,但仍抑制不住的飞落在他的心口,心脏的频率冲破那一层薄薄的血肉,在她的耳边震动。 这个人活着,他的心却已经死了,可他的心脏却仍跳动着,一下又一下。 柳余恨浑身的肌肉绷紧了一瞬,垂首看了这只飞入他怀里的蝴蝶良久,不知道想到了什么,他的独眼里忽的露出一种说不出的凄凉之色。 他最终还是没有驱赶这只和他一样残破的蝴蝶。 蝴蝶不会读懂他的狼狈,也不会厌恶他的残缺。 而皎皎终于安心的将自己悬停在他身上。 玉蝶奴身上散出一缕缕无人可见的妖力,像是绿色的细丝,缠绵的为他修补破损的血肉,润物细无声,但却是这只小妖怪,能做的全部了。 一场漫长的修补停歇下来的时候,柳余恨已经睡去了,说是睡,不如说只是痛苦的紧闭上了眼睛。 皎皎飞到他的耳边,轻轻哼唱起小曲,没有任何词,只是一段温柔的、宛若山间清风吹过树林的小调,但是在这段旋律里,你可以听见泉水流淌的清响、看见满山遍野的花、闻到晨间树木与清雾的味道。 在这样一首奇异的小调里,柳余恨很快沉沉睡去,像是沉进了一片清透的泉水,一切的悲伤都远了,只剩下山间无忧无虑的野趣,是藏在深山里的旧梦。 为了这一刻,她已经等了七天。 溯流镜开启之际,她在秘境里被一个炼器师困住了,本就受了伤,又被狂暴的时空之力旋碎了翅羽,命悬一线之际却被人类捡起来关进了琉璃瓶里。 她本以为只能慢慢等死亡将她散作粒子重新带回灵墓。 然而那一天,不见天日的密室却被人撞了个大洞,进来的人一句话都未说,仅一剑就穿透了那个将她关进琉璃瓶的人的喉颈,但同时,一柄小刀也没入了那人的胸膛。 但那人却身形未动,仿佛根本没感觉到痛似的,任由那把刺入他血肉的小刀留在他的胸膛里。 穿喉而死的男人眼珠子瞪的大大的,带着恐惧、仇恨重重的倒下来,这一倒下,就再也不会起来。 木桌上各式的珠宝奇珍丁零当啷落了满地,一个透明的琉璃瓶清脆的在桌子上滚了一圈,滚到桌边,悬而未落,悬而将落。 里面是一只濒死的残翼蝴蝶,想要振动一下翅膀,可却已经没了任何力气。 柳余恨的目光顺着声响落在它似精雕细琢般的翅翼上,那残破的蝶翼在琉璃的映射下那么刺眼。 他的眼神里闪过一抹悲伤,良久,用右腕上装着的精铁剑破开了琉璃瓶,默然转身离开。 他旋身之际,袖口落下一串血珠,一滴两滴砸在玉蝶奴的身上。 感受到鲜血的滋养,皎皎费力的睁开眼,在氤氲的血色中,看到了一只痛苦而带着死气的眼睛。 在混沌中初生意识的妖不辨善恶、不分美丑,她的一生只见过三个人类。 第一个人,穿着鲛绡金缕衣,用一身的法器把她困在了罗盘里,想要摘下她的蝶翼。 第二个人,把她关进琉璃瓶害她濒死。 第三个人,从琉璃瓶里救了她,留给了她自己的血。而他很特别,他只有一只眼睛。 但皎皎知道,他只是受伤了,正如他胸口汩汩流出鲜血的伤口,愈合后就会留下一道疤。 妖怪受伤太多就会死去,人类也一样,她吃了他的血,会报答他的。 她在他身上未愈合的伤口里都撒下了鳞粉,重新见他的第一天就耗尽了妖力,已经精疲力尽。 疲惫的在柳余恨的胸膛上找了一个位置,趴在他的心口,听着闷沉的心跳声,与他一起沉沉睡去。 ....... 柳余恨睁开眼的时候,天光已经大亮,他有些怅然若失的盯着窗外透过来的日光。 他也不知道自己在失神什么,只觉得自己好像做了一个梦,一个让人沉溺后不想醒来的梦,但他还是醒了。 即使这是他唯一一次忘记一切的熟睡,而醒来时,竟然也不是如影随形的、暗沉的夜。 一个让人不愿醒来的梦、一次沉睡的安眠,绝对不会属于一个杀手,更加不会属于柳余恨。 可它就这样不讲道理的降临了。 柳余恨躺在床上,那只幽深的独眼盯着房梁,这一瞬间,他突然什么也不想做。 胸口响起轻轻的振翅声,带着一点点轻麻的痒,柳余恨那只独眼冰冷无神的下移。 还是那只奇怪的蝴蝶。 透过日光,能看到空气中沉浮的灰尘的形状,柳余恨那张恐怖的脸更加一览无余。 他脸上凹凸不平的肌理、干瘪的烂肉,被拉扯变形的独眼和半个鼻子那么清晰,透过另一个黑漆漆的窟窿,似乎都能看见这个人的骨骼。 皎皎飞至他脸颊的上方,蝶翼振翅的声音细微,她跟随着日光的指引,那么仔细的看着他,蝶心沉甸甸的。 如果自己的妖力再深厚一点的话,也许就能治好他了。 可惜她只是一只初开灵智的精怪,连化形都尚且做不到,于是只能轻轻停在他的眼睫上,随着他一起震颤,久久不愿离开。 这样的停留,源自于一只玉蝶奴的难过与安慰。柳余恨却不懂,他的眼里只有虚无,感受着蝶翼的颤动,忽的苦笑,眼里涌起一种哀恸的光。 多悲哀啊,两只躲在角落里互相舔舐伤口的野兽。 正因此,他无谓这只奇怪的蝴蝶,也无畏被掌控、亦或者被毁灭。 即使它从漆黑偏远的地下密室里,飞过山川河海,突如其来的跋涉到他身边...... 房间里沉寂许久后,门外响起一阵敲门声,下一秒,萧秋雨、独孤方已施施然的进来了。 萧秋雨显然没有想到柳余恨竟然躺在床上,他进来的身形一顿。 而独孤方一眼就看见了那只残翼蝴蝶,他皱了皱眉,道:“还是那只蝴蝶。” 他们离开时,那只蝴蝶就留在原地,柳余恨不可能专门回去把这蝴蝶捉回来。那么就是,这只蝴蝶竟然能从这么远的地方找过来。 独孤方心中已然有了杀意,像他们这种刀口舔血的人,最忌讳的就是这个。毕竟有人的地方就是江湖,而江湖上不知有多少人想置他们于死地。 萧秋雨微笑道:“还真是只有灵的,甩不掉。” 两人话里的意思分明,这种来路不明的野蝴蝶,再美也是留不得的。 这江湖上擅操控蛇虫鼠蚁的用毒高手不少,这只蝴蝶说不准就是祸患。 宁可错杀,不可放过。 屋子里杀气蔓延,空气都凝滞了,皎皎吓得蝶翼颤动,煽动翅翼停在柳余恨的胸口,再顺着衣领悄悄往里爬,试图躲起来。 独孤方和萧秋雨都没动,因为柳余恨还没动。 然而听了他们这一番话,柳余恨只是阖上独眼,叹息道:“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 柳余恨不再开口,但屋里的杀气却已经散了,萧秋雨长长叹息了一口,和独孤方两个人一齐退了出去。 这个断肠人此刻的愁,叫他们无法再说什么。 18、你教教我 皎皎四处打量着这个开阔了不少的屋子。 这间屋子也和柳余恨一样,没什么活人气息,空空荡荡,又冷又硬,房间里除了床榻上柔软的被褥,只有架子上摆放着整齐的精铁剑、银钩、铁球,这些东西钝了总归要换的。 柳余恨从不点灯,屋子里昏暗的像是白夜,入眼皆是空旷幽暗。 虽然不知道柳余恨和那两个怪人为什么突然来了这儿,但皎皎猜这里一定有一处种满鲜花的庭院,空气中隐隐有暗香浮动。 不等她细嗅花香的来处,门外就传来了一阵极轻的脚步声。 木门被轻轻推开的时候带起一阵香风,进来的是个美的不可方物的女人。 她一出现,柳余恨的那只独眼里就露出一种近乎温柔的表情。 这只漂亮的燕子水光潋滟的看着他,目光落在他狰狞的脸上后很快错开眼,扭动腰肢贴近他,微微低头靠在他怀里,吐气如兰道:“做的很好。” 她知道自己的美色,已是最好的武器。 而眼前这个男人,只需要一丁点虚情假意,就能做她手里一柄最听话的刀。 她垂下的眼里带着冰冷与厌恶,在柳余恨下意识抬起手想要抱住她的时候,已经旋身退开了。 上官飞燕言笑晏晏间就施施然离开了房间,她当然没空再搭理没有多余利用价值的人,眼下她只需要牢牢握住陆小凤这张牌。 来这一遭,不过是为了榨干一把废刀最后的价值。 柳余恨盯着她的背影一动不动,表情平静,宛若一湖死水。 这个美的温柔而纯洁的女人,口口声声说喜欢他,可他心里又怎么会不明白上官飞燕对他不过是虚情假意的利用。 他明白自己如今这样,谁见了都要嫌恶恐惧,又怎会有人真心喜欢他,只不过情愿自己骗自己罢了。 可笑柳余恨也会在心里奢求一两分真心。 他对着那扇开了又关的门僵立良久,神色隐匿在昏暗里,直到夜色彻底将他吞吃,才黯然地往回走。 他就像一座荒芜的城池,竖立着无可跨越的高墙。 手执利刃的人说爱他,他心里藏着的对柔软的渴望,还是让他明知是陷阱,依旧要往下跳。 于是,他任由执刃之人破开墙门硬闯进来,一刀一刀的把他碎成残垣断壁。 他早已成了一片干涸地,不过是饮鸩止渴,清醒着沉沦,骗骗自己也会有人愿意真心以待。 他黯然地走向冰冷的床铺,就像走向他早已沉进深渊里的人生。 他的辛酸、痛苦,在这个安静到死寂的漆黑屋子里无声的蔓延,直到将每一处的空气都染上死气。 这一番情境,任何人见了都会由衷生出几分说不出的怜悯悲哀之意,当然也包括一只小蝴蝶精。 玉蝶奴不能颠倒现生,却能够为他编织一个梦。 一个她以为的美梦。 轻薄透明的蝶翼在黑夜里闪出稀微的光点,一片淡淡的绿色薄雾无声无息地漫过来,他沉沉睡去。 雾气中蓦然飞起几百只蝴蝶的碎影,交缠着绕着他飞旋。 …… 柳余恨意识昏沉,眼前光影迷蒙,耳畔的声音隐隐约约、听不真切,他竭力挣开某种无形的桎梏,如溺水者挣脱深潭,嘶哑的发出声音:“谁……” 他费力地睁开眼,手肘下意识撑地想要起身,身下温热的温度透过单衣漫上来,将他偏凉的体温捂热一瞬。 自己竟然横躺在一个人的膝盖上。 “你醒啦?”皎皎低头看他,苍白细弱的脸上眼波柔软,那双清澈的小鹿眼一弯,露出甜甜的梨涡,纯粹的欣喜几乎满的溢出来。 然而她的笑却在柳余恨异常冰冷的视线中凝滞了。 他的眼神一直都是冷的,但是此刻那种让皎皎颤抖的杀意却又浮现了。 柳余恨利落的站起身,森寒的铁钩出招时带起狠厉的风,落点正是她的脖颈。 然而他的铁钩却牢牢停在了她颈边,只因为眼前这个美得像是山间精灵的少女竟然毫不躲闪,只用那双琉璃眼盛着星星点点的水光看着他。 她的鼻尖、眼尾都泛起了红,本就是无辜灵动的长相,眼泪沾湿睫羽的模样更是我见犹怜,让旁人的心也随着她揪紧起来。 即使是柳余恨对上这样一双泛红的泪眼,也做不到狠心的用铁钩穿透她脆弱的脖颈。 他的身体紧绷,那只独眼冷冷地审视她,“这是哪里,你们想做什么。” 一觉醒来,他就从大金鹏王的客房中被带到了一处山洞里。 能将他无知无觉的带到这里,这背后的势力到底要做什么。 短短几息时间,他已探查出眼前这个曼妙的少女毫无内力,但他却没有放下戒心,能杀人的是武功,能伤人的法子却多的很。 皎皎察觉到他的杀意和警惕,颤着嗓音靠近他,柔声道:“你不要害怕,这里很安全。” 她的声音轻柔中带着一丝稚气,像是林间徐徐白雾中摇曳着一朵雏菊,说话间她已经离他极近,即使他只剩下半个鼻子,都能闻到她身上清甜的花果香。 柳余恨那只独眼幽深的看着她,这显然不是个正常人见到他时的距离和反应。 别人都是避之唯恐不及,更何况是个这样美的女人。 柳余恨一直以为上官飞燕的美已足够超脱凡尘,然而和眼前这个少女比起来,竟然完全不算什么。 这姑娘穿着一身轻薄的橙花绿纱裙,肌肤细白如珠玉,一双雾蒙蒙的鹿眼里像是含着一汪澄澈的泉水,无辜纯净,眼角还点着两颗对称的痣,灵气逼人。 此刻她就正用她那双清澈的眼眸看着他,叫他不要害怕。 柳余恨听言讽笑,意味不明的说道:“我竟不知道柳余恨还值得这么多人来惦记。” 他知道上官飞燕也不过是利用他,但是柳余恨却也不是能让人一遍遍这样算计的。 同样一个招数,连用两遍,即使再美的女人,柳余恨也不愿这样被人侮辱。 他抬起左腕那个比人头还大的铁球,悬在皎皎那张白皙娇嫩的脸上。 他的嘴角勾起一个残忍的弧度,“再不说,我就砸烂你这张漂亮的脸。” “我真的没有骗你,我不会伤害你的,你相信我......” 那双湿润的水眸恳求的看向他。 她的眼睛是极淡的琥珀色,在阳光下晶莹剔透,藏不了一丝晦暗,似蝶翼般长长的睫羽扑闪两下,咬着唇不安道:“你突然就出现在山洞里了,真的没有别人。” 这实在是个漏洞百出的谎言。 皎皎只是想隐瞒自己是妖,而柳余恨看着她不停闪躲着的眼神,却忽然阖上了眼,嗤笑了一声,放下了那个要人命的铁球。 她的眼睛实在太澄澈了,似有汩汩的泉水,能浇灭任何人的杀心。即使猜到她打的什么主意,柳余恨亦下不了手。 温柔乡,确实是英雄冢。柳余恨也只能承认,她已美到、纯净到能让天底下所有男人心软。 皎皎只以为他信了自己的话,舒了一口气,浅浅的梨涡绽开,轻声问他:“我叫皎皎,你叫什么名字呀?” 她只听过那个白面书生叫他柳兄,只知道他应当是姓柳。 柳余恨当然不会相信这种鬼话,煞费苦心把他带到深山里,怎会不知道他是谁。 这种话,他要是信了才可笑。 他本该一言不发、毫不理会,但他却用那只阴冷的独眼瞧着她,声音暗哑,意味深长道:“我就是那个杀起人来不要命的柳余恨。” 他的声音冷的像是淬了冰,对上那只含着杀意的畸形独眼时,谁都会不自觉的颤栗起来。 皎皎的表情却没什么变化,只像是婴儿牙牙学语般,将“柳余恨”这三个字在口中喃喃了几遍,慢声说道:“你的名字真好听。我很喜欢柳树的,湖边那棵柳树的枝条拂过水面的时候,摇摇晃晃的,我就喜欢在柳树下跳舞。” 说完,皎皎不等他反应就上前托举起他装着铁钩的右腕,眼睛里浮现出点点亮光,期待的看向他,“我们可以一起去看。” 柳余恨的右臂不自然地僵了僵,唇边含着冷笑道:“你不怕我杀了你?” 皎皎捏着他衣袖的手紧了紧,看着他的眼睛小声道:“你不想杀我了,我能感觉到。” 柳余恨要是真想杀她,一照面就会动手。 他冷冷地收回右腕,面无表情道:“现在不想杀,不代表以后不想杀。” 他一字一顿道:“你们。” “到底想做什么。” 看着他始终冰冷的态度,皎皎的眼眶里又氤氲出泪花,双手拢在薄纱里交缠,带着点委屈道:“我只是想让你开心一点。” 他定定地盯着她湿润的眼睛,眼神阴冷,讥笑道:“让我开心的法子可多的是。” 他说着,用银钩侧着挑起她的下巴,眼神冷淡而放肆的打量她脸上的每一处,像是打量一件待价而沽的商品。 皎皎没有觉得冒犯,她轻眨了下眼睛,不耻下问道:“那怎么样才能让你开心?你教教我。” 19、不亲吗 柳余恨又俯身凑近她几分,让她面对着他那张遍布疤痕的脸。 眼神下移,慢慢地贴近她的唇瓣,冰冷的呼吸吐在她脸上,冷冷道:“你这么漂亮的一张脸,难道猜不到?” 皎皎神情茫然了片刻,看着柳余恨离她咫尺之间的唇瓣若有所思。 只迟疑了一秒,就试探着凑近,将距离骤然缩短至零。 就像一片花轻柔的落在他的唇上。 柳余恨嘴角轻蔑的冷笑终于彻底僵住了。 即使上官飞燕口口声声说喜欢他,也从不让他靠近她。 他心里也明白,这样一张脸没人不会嫌恶,他不过是想借此拆穿她接近他的把戏罢了。 他猛地站直了身体后退一步,怔怔地看向她。 这个吻一触即离,后劲却足够大。 皎皎的脸颊泛起薄红,小鹿眼里聚起迷蒙的雾,带着点羞涩低声道:“原来这样你就会开心。” 柳余恨的思绪久违的被彻底打乱,他心口随着她此刻的风情起伏几下,陡然垂下眼眸,不发一言地径直往外走。 他的步子又快又急,仿佛身后有什么洪水猛兽。 被他丢在原地的皎皎轻眨了下眼睛,还没明白状况,慢半拍地提起裙角跟上。 “你想去看看外面吗?”皎皎费劲地跟在他身后问道。 柳余恨没有回答,三两步就走出了山洞。 无人问津的绿野深山,一打眼就是青翠的密林,树木高耸入云、枝繁叶茂。除去鸟叫虫鸣,只剩下风的声音,身处这样神秘而宁静的深山老林里,轻易就能让人感慨自己的渺小。 进到一个这样深山可不容易。 他停下步伐,眼神转冷,转过身漠然道:“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 皎皎差点撞上他的胸膛,轻轻后仰,抬头雀跃道:“这是彧青山,是我的家。” 越漂亮的女人越会撒谎,柳余恨也不知有没有信她说的话,只转身又往前走。 深山里没有路,只有蜿蜒陡峭的小径,密林里横亘着许多野蛮生长的枯枝。 柳余恨没用轻功,冷漠地往林子外走,遇上歪斜的尖锐枯枝,就不躲不闪地撞上去,非要把自己撞个支离破碎不可。 就在枯枝即将刺入他的心口时,一只纤长白皙的手已经紧紧攥住了那粗粝尖细的树枝。 尖锐的枯枝瞬间戗破她细腻的手心,点点血珠沾湿了她袖口薄而透明的轻纱。 玉蝶奴编织的幻境,与其说是梦,不若说是一方小世界。一入梦界则无法再使用妖力,她以身入境,如今体质还不如一介凡人。 柳余恨的视线随着那只横在他面前微颤的手,缓缓上移,对上一双眼眶泛红的眼眸。 “你怎么总是这样伤害自己?” 她的嗓音里透着焦急、担忧、不解,柳余恨的心有一瞬的颤动,许久才出声道:“柳余恨本也无须活。” 皎皎终于说出了她一直想说的话,语气带着种不知世事的迷惑不解,“谁说的?你只是受伤了。” 柳余恨的独眼里露出一种说不出的凄凉辛酸之色,他闭上眼,声音涩的像是钝了的刀,“我的伤早就好了。” □□的伤疤有愈合的一天,可心里的伤却再也好不了了。 他阖眼叹息了不过须臾,衣袖处就传来了拉力,两人的距离顷刻间被拉近,下一秒,微热的气息如羽毛般吹过脖颈。 他睁开眼,眼前这个眉目如画的女人正踮起脚慢慢靠近他,鼻尖红红的,单薄的肩膀带着点微颤。 柳余恨屏住呼吸,漠然的眼有一瞬间的波澜起伏。他眼睫向下,那只独眼紧紧看着她一步步贴近,喉结慢慢滚动。 在唇齿相贴的前一秒,他终于控制不住的乱了呼吸,绷紧了神情冷冷道:“做什么。” 说话间嘴唇微动,热气落在她的唇上。 皎皎被他突然冷硬的出声惊的一颤,蓦的红了脸,就停在那个近的几乎无法再近的距离,不解中略带着一点羞怯的问道:“不亲吗?” 她那双剔透的眼眸泛起潋滟的水光,像是春日里的艳桃欲绽还休,瓣瓣化作细线,丝丝缕缕裹上他窒闷的心脏,牵扯着非要让它跳动起来。 慢半拍后,他突然狼狈的侧过脸。 很猛地一下,顷刻暴露出他脸上那个被挖空了的漆黑眼眶和小半张勉强算得上完整的脸。 柳余恨嘴唇翕动,半响没能说出话。 皎皎顺着他的视线看去,他被她攥着的衣袖上竟也染上了血渍,还混杂着稍许枯枝的碎屑。 她指腹一蜷,赶紧收回手。 长睫颤动,双手无措的交织在一起,咬唇道:“那边有一条小溪,我帮你清洗一下吧。” 柳余恨当然不是会在意自己衣袍上是否染了血的人,他杀人时就要自己的血浸透衣衫才觉得痛快,才觉得好受。 但当她握住自己的手腕时,就仿佛过电一般,酥麻的让他浑身动弹不得。 杀人不眨眼的柳余恨竟就这样像是提线木偶一样跟着她走了。 皎皎东拐西拐绕了好一会儿,视野才开阔起来,穿过地势陡峭的青翠密林,就仿佛一脚踏进了画卷里的仙境。 大片大片漫山遍野的花海将这里淹没,恍若能够颠倒世界。 这里像是被世人遗落的静谧之地,潺潺的溪水在光晕下波光粼粼,一两尾鱼游过,皆若空游无所依。 落日斜斜挂在山坡,泼洒下浓墨重彩的橙色,身处其中就像被世界所有的光晕所包围。 即使是柳余恨也不由痴痴的望着这片美丽的天地出神,凡尘的一切纷扰喧嚣似乎都远了,这里美得足以让任何人忘却所以。 皎皎扯了他袖子两下才扯动他,嘴角抑制不住的往上扬,一眨不眨地盯着他道:“这里是不是你见过最美的地方?” 她的双眼泛着水光,眼尾长而翘,在落日的余晖下像是浸了蜜糖,眉目如画,背后的花海都黯淡下来了。 柳余恨的呼吸也跟着停顿片刻,眼神不自觉落在她眼角两点对称的小痣上,玲珑灵动,蝶翼般的眼睫扑闪时像是藏于花海摇曳的一只长尾蝶。 他忽然叹息一口,听不出什么意味。 皎皎习惯了他的不言语,扯着他的衣袖小跑到了溪水边,清澈的溪水被落日染成了浓稠的蜂蜜色。 她蹲下身捋起衣袖,回首道:“你蹲下来一点好不好,我给你洗一洗衣袖。” 柳余恨只冰冷道:“不需要。” 说罢,将怀里的几株草药扔在她身前。 这几株草切口整齐,紫红色的根茎、叶面细小呈唇形,被他粗略地散落在地。 皎皎捡起来拢在手心,细细的观察了一会儿,小心翼翼地抬头问道:“这是你送我的......花?” 柳余恨哑然,一时间无言以对,冷眼看着她道:“.......这是血见愁。” 说罢,怕她不明白似的补充到,“可以散瘀止血。” 皎皎神情茫然了几秒,才将视线慢慢下垂,聚焦到自己被枯枝戗破的手心。 这是一种很特别的感觉,心口微微发麻,灵智初开的精怪很难用语言准确的描述,但这是一种柔软的、让人留恋的感觉,像是阳光下被晒的蓬松又温暖的棉花。 深山里只有她一只蝴蝶精,世界永远是静谧而孤独的。 皎皎看着手心沁出的血迹,原来做人的感觉这么好。 她澄净透明的瞳仁里倒映出柳余恨的身影,双颊漾出梨涡,欢喜又困惑的问道:“你对我真好,这就是关心吗?” 柳余恨看她一副天真烂漫、全然不知世事的样子,眼眸晦暗不明。 然而这种晦涩难辨的神情下一秒就又化作了一声长叹,柳余恨伸出手,用手臂挡住了她拿起草药要往嘴里塞的动作。 他沉默了几秒,慢声道:“把血见愁放石头上。” 人头大的铁球猛的一砸,药草渣四溅,青紫色汁液在石面上氤氲开一大片。 “刺啦”一声,又一条黑色的布条飘落在石块上。 “敷上去包扎好。”说完这句话,他才像是用尽了力气般转过身。 听着背后细碎的杂声,柳余恨就这样看不出情绪地望着愈发下沉的残血夕阳,那只独眼像是漆黑的水牢,连霞光都无法穿透半分。 身后响起轻盈的脚步声,与铁球相连的手腕传来些许滞涩的着力感。 皎皎拿着一片沾了水的软叶,蹲在地上帮他擦拭掉铁球上面黏连着的残渣和汁液。 稀释过的浅褐色水液滴滴流进土壤。 他垂下眼帘,仅剩的一只独眼定定地看着她,仿佛洞悉一切,“你要我做什么。” “直说吧,我会帮你的。”他的声音喑哑,神情带有一丝恍惚,像是回忆到了往昔的某段回忆。 上官飞燕曾经找到他时,也是极近的表现出喜欢他。当然,即使是假的,她也绝不会做到这种程度。 她只会说些直白的、足够好听的话来骗他。 但无论上官飞燕还是皎皎,这样做是为了什么,他自然是明白的。 她们当然不可能是真的喜欢他。 他自嘲一笑,柳余恨倒也还算有用。 20、不酸 “我不要你为我做什么。” “如果非要有的话,可不可以在这里呆久一点。” 她琥珀色的瞳仁里满是恳求和期待,梦总有醒来的一天,等她的妖力用尽了,这个她费劲心思构造的真实梦境就会如镜花水月般碎去。 她不想把他困在虚无的梦里,但只希望这样有人陪伴的时光能长一点。 人有时候是不想活的太明白的,宁愿骗一骗自己,柳余恨现在就是。 留在这里或许是个陷阱,但左右不过一条命罢了。 是了,柳余恨不要命。 他的喉咙上下滚动,艰涩道:“好。” 听到他肯定的回复,皎皎已经雀跃的扑上去抱住了他,像一只蝴蝶翩然落进他怀里。 柳余恨垂眸看见她闪动着喜悦的月牙眼,心里忽然浮上了些许柔软,脸上崎岖的肉痕舒缓下来,终于显现出一分活人的生气。 皎皎好开心,终于有人能陪自己了。 而且是眼前这个人。 忍不住在他胸口蹭了蹭,眸光乍亮的抬起眼,“你饿不饿?我们去摘些果子罢。” 她的每一个字,语调都是往上扬的,带有一种暖阳般的感染力,一字一句都在蛊惑着一个习惯阴雨的人去往向阳之地。 柳余恨被她牵着衣袖,亦步亦趋地在身后跟着她。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没有用上轻功。 遇到她以后,他好像一直在做一些不像柳余恨的事。 这片小溪往南走,就有好几颗野果树,东一棵西一棵的,五花八门。 最大的是一颗野苹果树,结满了绿棕色的小果子,外表斑驳,果皮糙厚。 柳余恨用上内劲,森冷的铁球一砸树身,枝头的苹果下雨一样往下坠。 “嘶!” 柳余恨听到声响侧过身,就看见她捂着被砸红的额角,慌乱的躲着苹果雨。 他那双漆黑的独眼里终于浮起几分笑意,揽住她的腰后退几步才撤出了苹果的攻击范围。 皎皎埋在他怀里闷闷说道:“你不是故意的吧?” 说完就谨慎的抬起眼观察他,眼睛湿漉漉的,额角泛着红,看起来还挺可怜的。 “我没有。”柳余恨道。 皎皎在他怀里轻轻笑出声,她当然知道柳余恨不会故意这样做。笑完了,才抬起头报备道:“那你在这里摘果子,我去摘那边的。” 柳余恨看着她渐远的背影停下,探头探脑的摘起红果子,才转过身看不出神色的继续打苹果。 这实在不是什么技术活,他打了七八个,又采了些边上能吃的野果,皎皎才跳着跑回来,手里捧着一把用叶子裹好了的杨梅。 “快尝尝我摘的果子,红的像花一样。” 柳余恨怔忪了片刻,看着腮边淡朱色的梅子,嘴角微张刚想说话,皎皎已经不由分说的将这颗漂亮的梅子塞进了他嘴里。 牙齿轻轻磕到果肉,酸汁炸开在口腔里,酸味如同针尖刺入味蕾,喉咙不自觉的紧缩一瞬。 但任凭再酸,他面上还是毫无表情。 但他活死人的样子终于在下一秒被打破,那个“别”字还没来得及说出来,就被扼杀在了喉咙里。 皎皎大口咬了梅子,下一秒强烈的酸味翻江倒海似的泛起,她眉头紧蹙,酸的嘴角都微微颤抖起来,赶紧吐在手心。 被酸的眼里含泪,还要伸出手,磕磕绊绊焦急道:“快!快吐出来!好酸啊…” 柳余恨怔然看着嘴边细瘦嫩白的掌心,心中凝起一团漩涡,将纷乱嘈杂的心思统统席卷进去,又被她一声声的唤回来。 他身体微微轻晃,喉结滚动,把那颗酸的厉害的梅子往舌后压,压住心中呼之欲出的颤动,低声道:“不用。” “不酸。” 牙齿嵌入果肉,忍着酸意泛起的痛感,一点点将它嚼碎、吞吃入腹,吃的干干净净。 将果核含在嘴里,感受着舌尖刀割般的酸痛确实存在着,才呼出一口气,平静下来。 皎皎震惊的看着他,犹豫半天,慢慢开口道:“这个东西真的没有毒吗?” 一口下去,酸的舌尖灼热,现在她还心有余悸。 柳余恨这样吃,真的不会有事吗? 他沉默片刻,轻声道:“只是还没熟。” 不知为什么,又垂眸加了一句,“挺好吃。” 人类居然喜欢吃这么奇怪的食物,难道妖和人类的舌头竟然有这么大的不同吗? 皎皎忽然有点没底气,不敢再说梅子酸,只把整包颗颗分明、流不出一点汁水的嫩红杨梅塞进他心口,“那这些都给你。” 原本空荡荡的心口猝的鼓胀起来,里面居然装满了杨梅,酸涩的、浓烈的,就这样闯进他的衣襟里。 吃一口,就再也忘不了那种刻骨的酸。 他静静地站在那里,目光不自觉地追随着她的身影,她顾盼时飘起的发丝、旋身时带起的衣棱。 直到她又捧着几颗漂亮的、橙黄色的圆果到他眼前,新奇期待地问道:“这个熟了吗?” 柳余恨狰狞可怖的脸上露出抹笑意,淡淡道:“马钱子,剧毒。” 皎皎惊慌的把手里那三两颗扔出去,还要踢两脚踢远了。 怎么都这么吓人。 她不敢再四处乱采野果了,心有余悸的抱住柳余恨的胳膊,示弱道:“我不乱摘了,我还是跟着你罢。” 要知道在梦界里死掉,可是真的会死的。 死在自己造的梦里这种事,也太丢人了吧。 柳余恨被她抱住的胳膊微僵,慢半拍的与她视线交汇。 她清润的眼里有一种纯然的依赖,全无杂质。 而柳余恨那只独眼却是深沉的、难以察觉的。 仅交汇片刻,他就撇开了视线。 “走吧。” …… 夕阳已经彻底落了,天色昏暗,两人坐在小山坡上看着一望无际的花海被拢上一层黑纱,随风轻轻晃动,美的醉人心脾。 皎皎拿起那个曾经砸过她的丑苹果,用力咬了一口,口感出乎意料的酸甜,她的眼睛一亮,将果子转了一面后递到柳余恨唇边,“好甜!” 他一顿,久久凝视着她撒了细碎银片似的眼瞳,心脏终于不受控制的迫使他低下头,轻轻咬下一口。 甜的。 他轻轻点头。 皎皎挑挑拣拣,又关切地拿起一个新的果子凑到他嘴边,“那你快吃。” 柳余恨几乎一瞬就察觉了这举动的意味,侧身避开,压下心口漫上的日复一复的哀恸,冰冷而僵硬地道:“我不饿。” 他不想被当成一个残废照顾。 皎皎察觉了他突然被激起的情绪,慢慢收回手,无措地想说点什么,但是直觉又告诉她,不能道歉。 原本称得上温馨的轻松氛围荡然无存,两个人都沉默下来,夜晚侵蚀着一切,当然也包括两颗心。 漆黑的天逐渐不留一丝白隙。 皎皎抱住膝盖埋首看着花海,缓声忐忑道:“你的伤是怎么……可以告诉我吗?” 柳余恨眼里泛起辛酸与黯然,他叹息一口,艰涩道:“多情自古空余恨,往事如烟不堪提。” 他不想再提及往事,尤其是在她面前。 柳余恨闭上眼,独自消耗此刻涌上来的悲伤,极力忍耐的身体都微微颤抖。 皎皎看着他如困兽般的背影,迟疑片刻,柔软的藕臂环上他的臂膀,清甜温软的花果香将他包裹。 她的手尝试性的搭上他的脊背,沿着脊骨一下一下的轻顺。 “以后有我陪着你,你可以把痛苦分给我一半。” “我从来没有觉得你和别人有什么不同,你只是受伤了。” …… 她在他耳畔絮絮念念了好多好多话,他的耳朵明明没有残缺,可却像是隔着一层膜般什么也听不清了,只能感受到她的手顺过他脊背时的那种难以言喻的温热。 冰天雪地里的一块寒冰猝然间被人泼了一盆滚烫的水,被融化的冰连带着丝丝血水从他那颗支离破碎的心里流出来。 心脏泡在温水里,突然变得很酸软。 “为什么。” 他嘶哑的声音蓦然响起。 她不必如此的。 所有人都心知肚明,柳余恨就是一个说句虚假的喜欢就能眼巴巴上前的可怜虫。 只有他自己在骗自己。 可是这一刻,他突如其来的,此生从未这样激烈的渴求着,得到一个答案。 一个真实的、能说服自己的答案。 他那么渴望眼前的一切是真实而非虚假,又矛盾的想得到一个完美无瑕的谎言,为此,即使她让他立刻去死,他也毫不犹豫。 皎皎靠在他的肩颈上抱紧他,在他耳畔小声说道:“因为你救过我,对我有恩,我会永远陪着你的。” “我永远都是一个人待在深山里,雪信姐姐说,那种我说不明白的感觉叫作孤独。” “可是现在我遇见你了,我真的好开心。” “我也想让你开心。” 柳余恨垂下眼帘。 他不可能救过她,但凡救过她的人,怎么会忘却她的长相。 一个常年待在深山里的人,又怎么会分辨不了花果草木? 可即使她的话错漏百出,他还是不可自抑地抬起手抱紧她,落入这个美梦里不愿醒来。 他在心里叹息一口,对自己说。 柳余恨,再骗自己一次吧。 21、同频共振 “皎皎的名字是哪两个字?” 山间的夜风好凉,皎皎靠在他肩膀上回忆道:“雪信姐姐说取自什么.......山高月亮小?” 他勾唇轻笑了笑,“山之高,月出小。月之小,何皎皎。[1]” 皎皎的下巴在他肩膀点几下,附和道:“嗯嗯,就是这个。” 说完想到什么似的满心欢喜地抬起头,双眼明亮若星,“余恨哥哥,你终于叫我的名字了,是不是不再讨厌我了?” 柳余恨被她甜滋滋的话弄的微怔,从未有人对着他以这般亲昵撒娇的情态。 他当然知道这个单纯如稚子的小姑娘对他并无男女之情,她对他那些亲密至极的举动,恐怕自己都不知道内里的含义。 不管她是否受人指使或哄骗,起码她面对自己时,眼里是毫无嫌恶之意的。 只这一点,他已满足了。 “我从未讨厌过你。”柳余恨黯然神伤道,更多的,他如今这样也不可能奢求了。 虽然皎皎觉得这话的真实性存疑,但是听到还是很开心的。 她是只讨人喜欢的玉蝶奴! “山间夜冷,回去罢。”夜风凛凛,他见她已经瑟缩了好几次。 皎皎慌忙拉住他,“走了就看不到流萤了。” 她话音刚落,如惊蛰已至,点点萤火缓缓从花海里纷飞而出,流萤飘飞,忽明忽暗,飞旋着点亮整个夜,如漫天细碎的火屑。 皎皎松开手,撒野似的跑出去,扑了一团流萤敛在手心。 “余恨哥哥,你看,我抓到星星了。” 流萤在她手间闪烁着微弱而温暖的光芒,眼前的一切就是夏夜最旖旎的梦。 柳余恨静静的看着她,眼里的那种寒铁般的冷消融了似的,浮现出温暖的光。 漫天流萤,像是无数颗星星自夜幕降落。 而最亮的一颗已落在身旁,毫不吝啬的在他踽踽独行的世界里,落下点点微光。 在这样无垠的花海里躺下来,幕天席地,如沧海一粟,抬头是咫尺间的满天星斗,垂首是斑斑流光。 他第一次觉得岁月悠长。 将解下来的外衣递给皎皎,柳余恨轻声道:“披上吧,小心着凉。” 怀里的黑衣带着一股清冽的味道,除此之外便是驱不散的血腥气。 他穿着白色的中衣,从交领处都能看见内里苍白皮肤上纵横的伤疤。 皎皎的心忽然微涩,唇瓣用力地抿了抿,那双琥珀般澄澈的眼里染上点点心疼,把那件宽大的外衣罩在两个人身上,“我们一起盖。” 夜间呼啸的冷风被薄薄的衣衫隔绝在外,他们一起躲进这一方小世界。 习武之人有内力护体,热气自然重,皎皎瑟缩几下就已经躺在了柳余恨怀里,还不够似的使劲往他怀里埋,像是要钻进温暖的火炉里。 “余恨哥哥,你身上好烫。” 黑夜里,她天真而纯粹的嗓音在柳余恨耳里变了形似的,透出一些似是而非的引诱来。 柳余恨浑身僵硬,身体愈发滚烫,呼吸逐渐紊乱,“别乱动。” 皎皎被他一斥,靠在他胸膛上不敢动了。 耳畔就是他强劲有力的心跳声,一下比一下猛烈急促。 听着这段心跳若擂鼓的异样频率,皎皎的脸颊也泛起温热,忽然感到了一丝心慌。 为了压下这突如其来的莫名潮涌,她干巴巴道:“余恨哥哥,你的心为什么跳的这么快。” 柳余恨僵在身侧的手臂搂上她的腰,下意识地缓缓收紧,像是想要将什么遥不可及的东西牢牢地握在掌心。 他那只恐怖的独眼里,炽热的火光反反复复,燃了又灭,最终将自己焚烧成灰烬,只剩下一地狼藉。 他声音低哑地艰难道:“不许说话了。” 皎皎感受着腰间缠上的滚烫,听话的闭上了嘴,沉进这有些奇异但十分安心的怀抱里。 她的鼻尖弥漫着山花的清香,和带着点血腥味的热气,暖融融的,让人浑身松软,是会让人眷恋的温度,不知不觉间眼皮已慢慢沉重起来。 柳余恨叹息一口,看着她躺在他怀里安然睡去,没有一丝防备。 借着今夜的星光与萤火,他终于可以将目光缠绵的落在她脸上的每一寸,心底慢慢被水浪填满。 夏夜,花海,流萤。 都比不上她。 他缓缓低头靠近她,以一个白日里会让他不安、让他觉得狼狈的距离。 柳余恨什么也没有做,只是用目光去描摹她的眉眼、她眼角那两颗对称的小痣。 他一辈子也无法再忘怀这个像蝴蝶一样的姑娘。 这一刻,永远在江湖的腥风血雨中飘摇的柳余恨,第一次感受到了心安和……幸福。 孤僻古怪、毁容残废的柳余恨竟也会觉得幸福。 他突然开始庆幸,那个背后之人将他带来了这里。 所幸,他还有利用价值。无论是何目的,他都甘之如饴。 柳余恨那只可怕的独眼里,似乎也露出了一种近乎温暖的亮光。 阖上眼前,他的最后一个念头是,他想死在这一刻。 ...... 杂石滩乱石堆砌,路非常难走。 柳余恨转过身揽住她的腰,以让她近乎坐在自己的臂弯上的姿势,将她从堆成山的石块上抱下来。 皎皎揽着他的脖子下地,迫不及待地摇着他的手臂道:“余恨哥哥,就在前面。” 说罢,就欢喜的往前跑,柳余恨在后边温声喊道让她慢点。 河堤旁杨柳青青,细细的柳条在柔风的吹拂下点着水面。 河面如水镜般透亮,浓密的绿野包裹成荫,一股浓郁的氧气感扑面而来。 “余恨哥哥,你不是说要捉鱼吗?这河里有很多鱼。”皎皎趴在河边往水里瞧,一两个小气泡从河水里咕嘟而出,一转眼就溜走了。 这河水极浅,柳余恨下水后,水位只堪堪到他大腿间。水又清澈,惊慌逃窜的鱼儿没两下就被铁钩刺穿了鱼腹。 柳余恨却只瞧了一眼,就将这鱼丢进了河里,鲜红的血晕开一片,周遭的河虾一下子围了上来。 皎皎在河边疑惑问道:“不吃鱼了吗?” “这鱼的刺又小又多,容易伤到喉咙。” 他在林子里发现了一颗盐霜柏,割了些果子上裹着的盐霜,正好身上带了火折子,简单处理一下烤条鱼,应该算得上是风餐露宿的江湖人最擅长做的食物了。 他自己一个人当然吃什么都无所谓,更没有伤不伤喉咙这一说,但是有皎皎在,他总是想尽力做的更好点的。 皎皎看他淌在水里找鱼的样子,兴致勃勃地脱掉了鞋袜,也下了河。 河水漫过她的腰肢,清透的水里,细小的浮游生物穿梭而过。 她弯下身,扒下河岸苔藓石壁上紧贴的小东西,黑色的小壳在她嫩白的手心打个转儿。她举起来朝向柳余恨,好奇地问道:“余恨哥哥,这个黑乎乎的东西能吃吗?” 柳余恨微不可查的无声笑了下,走到她身边轻轻道:“这是田螺,能吃的。” 皎皎很满足,“那我多找些,要找最大的。” “好。”柳余恨的独眼里染上和煦的光,目光专注的看着她埋首在河里寻找的样子。 他刻意的放慢了捕鱼的过程,手下的动作却不停,一颗颗硕大的田螺被内力驱赶着打滚儿。 “好幸运,好多大田螺游过来!”皎皎惊喜地捧住满手的田螺,开心的像个孩子。 柳余恨跟在她身后亦步亦趋,闻言眼底的温柔根本藏不住,“嗯,皎皎开心就好。” 他的声音清越若山泉,这恐怕是他除了武功,如今唯一拿得出手的东西了。 可皎皎却觉得,他那只并不好看的独眼里,似乎闪烁着什么令人心悸的微光。 被这样的光芒笼罩,让她想到了昨夜星辰、昨夜萤火,她下意识转过身往岸边走,心里仿佛有一股细弱的热流穿堂而过,她还没品出一两分意味,就已汇入大海,彻底了无踪迹。 她走回岸边的步子跨的急,一时不着力,脚下踩到了一片滑腻的苔藓,还未叫出声,就栽进了水里。 幸好柳余恨就在身后不远处,顷刻间就将她揽进了怀里,除却衣衫被打湿外,并没有什么损失,就连她手里团着的田螺,都没少一个。 柳余恨呼吸一促,险些被她吓了一跳。 看她一身淋漓不尽的河水,柳余恨二话不说的将她拦腰抱起,淌过小半段河,小心的把她放在河岸边坐下。 皎皎靠在柳余恨怀里,发丝一缕缕往下滴水,透明的水珠划过她雪一般的肌肤,留下蜿蜒的水痕。 她一身纱裙本就轻薄,这么一打湿,湿哒哒地贴在她身上,风一吹,冷的瑟缩起来。 河水借由着她的衣裙慢慢往柳余恨的黑衣上面晕染,他慢慢用衣袖擦拭着她潮湿的头发,缓声道:“别害怕。” 另一只手环上她细腻的薄肩,他手臂的肌肉紧实,滚烫的温度透过来,紧接着就是一股温热的内力在她身体里流窜。 衣裙也被内力烘干后,他又起身,用手臂轻轻抬起她的脚放在他怀里,一边用体温捂热,一边仔细查看着是否有扭伤。 他低下头时眉头轻蹙着,只剩额角那块大大的十字伤疤对着她,显得有点凶狠,可他胸膛却很厚实温暖。 皎皎怔怔地看着他,忽然唤他,“余恨哥哥……” 不似之前的亲昵活泼、烂漫天真,而是柔软的、不知所措的,几若不可闻。 柳余恨还未抬起头,一个轻柔的吻已经落在他的额角。 他脑子里嗡了一声,眸光骤缩,心跳在短暂的停顿后,彻底乱了节拍。 他的喉结滚动了一下,却没有说出话,愣在了原地。 皎皎垂下眼,慌乱地收回脚,将鞋袜穿上,可方才脚下踩着的心跳声却还回荡在脑海里,漾开一圈又一圈的波纹。 害得她的心跳也与之同频共振。 22、那个瞬间 枯枝燃烧时带着股朦胧的木质香,篝火熊熊,火焰跳跃其间,星点噼啪声炸开。 两人聚拢在火堆周围,沉默却温情。 柳余恨将开膛剖肚的鱼抹上盐霜,鱼肚子里塞上去腥的野姜,利索的穿过铁钩。 猩红的火焰几近舔舐上他的腕部,皎皎握住他的左腕将他整个人拉过来,“怎么把手伸过去!” 他的手腕与铁钩连接处也铸了一圈铁环,这几乎已经焊在了他的肉里。 火焰炙烤的温度连着这块铁环都滚烫起来,皎皎手心已经烫的微微发红。 柳余恨对她早没了防备之心,手腕被扼制在她手心也没有丝毫不悦,只用右手的腕部推她,叫她放手,“小心别烫到了。” 她握的更紧些,有些赌气道:“我们和烤鱼一起烫死算了!” 柳余恨一怔,瞬间有些哭笑不得,心里却泛起丝丝缕缕的柔软。 他还不知道要怎么应对,皎皎就已经用叶片包着那条鱼,小心翼翼的从他的铁钩上取下了。 她用软叶细细擦干净了铁钩上沾染的鱼血和碎肉,才起身小跑着去折了一节树枝,学着柳余恨方才的样子,将鱼肉横穿进去。 皎皎欣喜的看着手中挺像样子的鱼串,月牙弯弯的道:“余恨哥哥,你看是不是这样?” 她的声音带着一种浓稠的甜蜜气息,瞬间像是有某种温热的东西妥帖地包裹了他那颗孤独而冰冷的心。 当那个瞬间来临的时候,他才明白,有些东西原来并不需要历经生死用以烘托它的盛大。 这些热闹的、鲜活的瞬间,便已足够。 他冷峻的目光中浮起烫意,如岩浆般热切,缱绻地看着她笨拙地翻动着那条鱼。 嗯,他处理的。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压下心中一日比一日强烈的悸动,只觉岁月静好。 当然,最终这条全权交由皎皎烤制的鱼,不出意料之外的烤焦了。 所幸焦脆的口感也还凑合,对于一个从没吃过熟食的小蝴蝶精和一个有情饮水饱的有心人来说也算得上是半顿美味。 ...... 傍晚的风还称不上凉,皎皎却觉得有几分瑟瑟的寒意。 这实在是漫长的一觉,但醒来却并不觉得神清气爽,反而愈发困顿。 见她醒了,柳余恨才动了动僵硬的肩颈,低声询问她,“睡的好吗?” 皎皎迷糊的点点头,有点晕乎地站起来,不自觉的吞咽了下口水,喉间哽滞的干疼。 她不解地摸了摸喉咙,难道这就是被鱼刺弄伤了喉咙的感觉? 她的衣衫早已被柳余恨彻底烘干了,但一觉起来总觉得身上黏腻潮湿,让她浑身泛冷。 温暖的篝火早已灭了,皎皎盯着那一滩木屑灰烬,慢半拍的想到了什么似的开口道:“余恨哥哥,半山腰有一口沸泉,我们去泡一会儿吧。” 柳余恨只以为她是想要洗浴,河水太凉,山中又多有不便,若是有沸泉,自然再好不过了。 皎皎没走几步,就觉得四肢酸软,整个人轻飘飘的,她也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 柳余恨见她脚步绵软,以为她还没睡醒,上前将她打横抱起,施起轻功,飞略而起,在山间如飘忽的野雀。 衣诀被风灌起,又随着落地声轻轻抖落。 浓白的热气氤氲缭绕,热水咕嘟如汤盅熬煮,透过清透的热汤,池底润滑的岩石看的一清二楚。 一靠近,身上的毛孔都被打开了似的轻松活络起来。 如影随形的凉意终于缓解一瞬,湿热的水汽漫过来,干涩的喉间也似乎被抚慰了。 皎皎伸手捋了一把沸泉水,惊喜道:“好暖和!余恨哥哥,我们快洗吧。” 说罢,就干脆地将外面的衣裙褪下。 柳余恨只见到她雪白素肩的一角,心口一缩,就已经忙不迭地背过身去。 皎皎仅着一件窄窄的心衣,就下了水,热汽将她的脸蒸成粉色。 她浸在热汤里,曼妙的身子在水波里若隐若现,对着那个僵立的背影催促道:“余恨哥哥,你快过来啊。” 这恐怕是世间最难以让人拒绝的话。 可是她的语气还是那般的天真自然,全无女儿家的羞态。 柳余恨揉了揉心口,急促的呼吸渐趋于平静,那张恶鬼般的脸上露出黯然之色。 嘴里却仍是温声道:“皎皎先洗。” 他没有多做解释,脚步仓促地往外走,将滚烫到容不下他的热汽甩在身后。 直到走出小片林子,清凉的夜风扑面而来,散去心底那点燥热,他才呼出一口气。 他就那样立在原地不知等了多久,独自一人时,浓郁的悲伤苦愁总是散不了的。 … 夜色漫漫,星光杳杳。 他的眉间带着一缕落寞,转过身瞥见远处山坡上有一从细弱洁白的野芍药,如云胜雪,似月光皎皎,他心底忽的就涌起万般柔情,眉眼也柔和下来。 忍不住走近,撷取了最鲜嫩的一朵。 这样一只狼狈而丑陋的野兽,在感知到幸福时,竟也和人类一般无二的温柔。 “皎皎,起来了吗?”柳余恨停留在一个不远不近的距离,扬声问道。 一贯活泼的小姑娘却没有立刻回话。 他眉头一皱,已敏锐察觉到不对劲。顾不得其他,飞身一跃,足不沾地的进了沸泉。 蒸腾的热汽中,皎皎已经趴伏在泉边不省人事了。 她的心衣小衫,背后只余两根细细的带子缠着松散的结扣,大片白皙玉润的美背裸露在外。 缕缕乌发紧贴着,如细软的小蛇蜒至腰窝。 柳余恨却没有半分欣赏这移不开眼的美景之意,白色的野芍药重重落在泥泞地。 他忍着心脏一瞬绞紧的阵痛,惶恐地跳下沸泉。 温热的泉水却暖不了他此刻的寒,他揽起晕倒的皎皎,急声唤她。 手腕处传来的温度滚烫的几乎要烧起来,皎皎倒在他怀里,面靥潮红,四肢虚软。 柳余恨失措地将她搂紧,将温热的内力输进她的经脉里,手臂却止不住的颤抖。 在耳畔一声声疾风骤雨般的唤声中,皎皎终于用尽力气般微微睁开眼,通红的眼里尽是潋滟的水色。 她头脑晕沉的心慌,眼前天旋地转,明明烫的浑身发红,却觉得冷的寒战。 身下抵着的炽热胸膛成了唯一的浮木,她紧缩在他怀里,嗓子干疼沙哑,虚弱道:“余恨哥哥,我好冷……” 柳余恨那只独眼里似乎都颤动上一抹水光,闻言忙卷起一旁她的衣衫,将她裹起来。又脱下外衣,将自己的衣服披在她身上。 他的喉咙发紧,心脏有黑水漫过似的气喘道:“皎皎,我们不冷了。” 皎皎眼皮发涩,在迷离的昏暗中只能看见他那只吓人的眼睛里闪烁着一点憔悴的亮光。 她攥紧了衣服,带着点哭腔有气无力道:“好冷……” 她的额间已经渗出颗颗冷汗,风一吹,冷的她牙齿打颤,即使被层层的衣衫包裹着,可她的皮肉依旧是冷的。 皎皎呜咽一声,受不了了似的,将手臂钻进了他的中衣里。 嫩滑的藕臂菟丝花般绕上他炙热的腰腹,亲密无间,不留任何空隙。 她倚靠在自己怀里,灼热的呼吸落在他的心口,那形状姣好的背脊骨一起一伏,如振翅欲飞的蝴蝶翅翼。 这一幕合该让任何男人心热,想要将她吞吃入腹。 可柳余恨却因为怀中女人的虚弱和眼泪而胃部痉挛,眼前都模糊起来。 不知怎么地,皎皎蓦地忍不住哽咽出声,胸口酸涩的生疼,眼泪忽然止不住,咸湿的泪水一路落到锁骨都不肯作罢。 柳余恨以为她难受的厉害,背起她就往山下疾驰,慌不择路地喃喃安慰道:“找大夫…我给皎皎找大夫……” 山路颠簸,崎岖漫长。 柳余恨颤声让她不要睡。 而皎皎将下巴搁在柳余恨的肩膀上,浑身软绵而晕沉,却哭的上气不接下气,将他肩颈的的中衣晕开一大团。 她一直知道他衣衫之下的身体,一定布满了伤痕。 可是适才在迷蒙中抱住他的腰身,手心真切触摸到密密麻麻的、崎岖到沟壑纵横的伤疤时,她却突然崩溃失力般接受不了了。 她埋下头,忍着不出声,心里却已经暴雨倾盆,酸涩的疼痛感甚至让她思绪清醒过来。 当人的时候,原来这么痛,她鼻尖酸的喘不过气。 心脏绞缩之际,身体里某种生命力如感应到了什么一样骤然流失,身体逐渐冰冷下来。 皎皎意识到了什么似的,脸色忽然苍白如纸。 她的妖力为什么就要消失殆尽了。 柳余恨脚下的土地突然轻微的晃动起来,他步伐未变,如今已没有更重要的事值得他去分心,只一心奔赴下山之路。 皎皎顿时如惊弓之鸟般弓起身,用力攥着他的衣袖,爬到柳余恨耳畔,吃力地想要说点什么,“余恨哥哥……” 这声音似近似远,飘渺破碎。 话音未落,世界突然黑沉下来,凝滞定格在此刻,下一瞬强风吹拂而过,眼前一幕幕如镜面落地般四碎开来。 妖力耗尽,梦境坍塌。 眼前的一切皆回归于黑暗与虚妄。 23、濒死客 柳余恨猛地睁开眼,目光锐利如刃,口鼻如溺水者忽然掠夺到空气般大声喘息着,耳鸣的嗡声迅速退却,意识也猝然清醒过来。 目光涣散还未聚焦时,他已急的起身,去唤皎皎的姓名。 他慌乱的神情在看见房屋内的摆设时,蓦然怔愣,全身的血液在那一瞬间冷冻凝结,整个人如坠冰窖。 这是,大金鹏王的客房。 怎么可能,他明明在那个深山的崎岖路上。 怎么会回到了这里?皎皎.......皎皎呢...... 柳余恨的大脑一片空白,完全乱了分寸。 他艰难地呼吸着,肺里仿佛有一万根细密的针在扎,思绪一片混乱,根本无瑕思考眼前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 唯一能想起的,只有皎皎脸泛病态的潮红、可滚烫的体温却逐渐冰凉的样子。 皎皎只是个毫无内力、身体羸弱的普通人。柳余恨无法想象,如果他不在了,她一个人待在深山里会怎么样? 这种设想让他的喉咙似被无形的绳索扼制般紧缩。 柳余恨此生从未感到害怕过,一个一心求死的人,自然无畏无惧。即使是十年前,害怕这两字于他而言也是天方夜谭。 可是如今。 就像一根早已腐朽被蛀空的枯树,终于遇到了愿意缠绕着攀缘而生的花草。 腐木生花,枯木里终于重新染上绿意,这已经成为了柳余恨生命的支撑。 他终于遇到了一个能让他活下去的人。 明明已近在咫尺…… 他跌跌撞撞地冲出去,唯恐慢一步,就会失去黑夜里唯一一抹亮色。 柳余恨用内力震开门,他的脚不过刚刚踏出房门,屋外就已经立了两个身影。 正是萧秋雨、独孤方。 两人皆朝柳余恨走来,脚步声却只有一个人的,独孤方的脚步声已轻若春风不可闻。 萧秋雨手中还握着断肠剑,他在屋中听到动静,以为是来了不速之客。 柳余恨已是他们三人中,最孤僻古怪、漠然自顾的,他想不到还有什么别的理由,会令他在深夜贸然出手。 萧秋雨和独孤方会因为陆小凤不把他们放在眼里,而对瞎子花满楼起杀心。 而柳余恨却绝不会主动出手杀人,只因,只有活人才会有杀心、有不能容忍之事。 他的眼里根本就看不到人。 柳余恨只杀上官飞燕想杀之人,此人早已行将就木、了无生气,成了上官飞燕手中一把刀。 然而此刻,萧秋雨的这个念头却动摇了。 屋内并无任何人的呼吸声,如此近的距离,除非屋里那位不速之客是练了敛息功,不然他们不可能无所察觉。 但更令他觉得异样的却是柳余恨。 他披散着发,面目狰狞恐怖,冰冷的独眼猩红,里面似盛满了惶恐与害怕。 两个他自认为永远不可能出现在柳余恨身上的词。 萧秋雨已算得上是柳余恨的生死之交,他从未在以往的任何一瞬见到过柳余恨如此模样。 他甚至在那只畸形的、永远冷冽的独眼里看到了未凝结的泪水。 萧秋雨已不敢相信眼前之人是那个不要命的柳余恨了。 而柳余恨再见到这两人,已觉得恍若隔世。 这短短两日里发生的事,让他觉得时光漫漫,足以抵过他整个前半生。 乍然见到这两张熟悉的面孔,如行海的船只卒然撞上礁石,将他撞的血水淋漓,将他混乱的思绪撕开一角。 如抓住了转瞬即逝的希望似的,他上前抓住萧秋雨的臂膀,“人呢!人去哪儿了!” 他的声音如杜鹃啼血,声声泣血,带着一种让人产生悲悯之心的恳求与期冀。 萧秋雨那张永远微笑着的、处变不惊的脸终于破了壳,他皱眉道:“我们没有看见人影,你这是.......” 独孤方也终于忍不住的面色难看道:“到底什么人闯进了你屋里?” 难道此人武功境界竟然已出神入化至此? 让他和萧秋雨毫无知觉,如入无人之境不成。 另一间没有燃灯的屋内,陆小凤听着屋外的动静,也忍不住用眼神问询起花满楼。 花满楼坐在窗口,凝视着他,微微摇头。 以花满楼的听力,都全然听不出屋内竟有人闯进去,究竟是此人轻功无双还是根本没有这么一个人? 陆小凤本就觉得这里处处皆是不寻常,如今更生出几分疑心。 然而,听到萧秋雨和独孤方的回话,见到两人乍见他时的神态,柳余恨却如烈火熔铸中的铁剑被猝然泼了一捧冷水,刺啦一声,脑海中嘈杂声顿起。 他努力吞咽着,强压下溢至喉咙里的涩痛,听到自己强装镇静地问道,“我是几时回来的?” 他的声音极其嘶哑,如同被啄坏了嗓子的毒蛇。 萧秋雨的眉毛皱的更紧,他不解道:“我们三人不是一齐回来的?” 柳余恨晦暗的眼里透出一分不可思议,摇着头,声音带着一种碎裂感,呼吸不稳道:“我、我不是离开了两日。” “你们两日未曾见我了,是不是...…是不是!” 萧秋雨用一种诡异的目光看向眼前这个疯了似的柳余恨,他缓缓道:“昨日,我们是一起回来的。入夜前的黄昏,我和独孤兄去杀那瞎子前,与你也是见过的。柳兄,你究竟怎么了?” 柳余恨却根本回答不了他的问题,他艰难地呼吸着,他的世界在这个答案中天旋地转,最终彻底颠覆。 他明明在那个绿野深山里遇见了皎皎。 两天,明明已经两天了...... 他在骗我。 他清清楚楚地记得皎皎的眼角眉梢,体态语调,每一分每一毫。 更是清楚记得山中桩桩件件事情的细枝末节。 这是真实,绝非虚幻。 皎皎还在深山里等着他带她下山治病,他不能留在这里。 她会死的.....她会死的。 再也没有什么东西能够阻拦他的这个念头,他慌的浑身颤抖,疯了似的跑出去,口里还喃喃自语道:“彧青山......彧青山......” 独孤方直觉他现在的状态不太对,伸手拦住他,拧眉道:“柳余恨,你疯了吗?清醒点。” 柳余恨心里只有那片与世隔绝的密林和深山小道上那个哭的泪水打湿他衣襟的姑娘。 他正欲出手甩开拦着自己的人,可手刚刚抬起,目光就不受控制的落在了他的衣袖上。 他的眸光震颤着,整个人都像是一瞬间失去了力气。 这件衣服还是他那件亘古不变的黑色衣袍,可是明明在沸泉时,这件衣服已被他披在了皎皎身上。 而更令他无法自持的是,这件衣服的袖口,合该破损的。 因为相遇之初,这袖口就已经被他用铁钩割下了一块布条。那块布条应该乱缠在皎皎手上,而不是完好无损地再次出现在他的衣袖上。 他忽然觉得世间的一切都是那么荒谬。 柳余恨抬起装着铁球的右腕,一点点仔细看过袖口。 他的腿有一瞬的瘫软,心脏一片空茫。 眼前像是起了一片大雾,他身处其中,彻底看不清了。 他像是醉酒汉似的,东倒西歪,脚步浮重的跳进花满楼的屋子。 完全顾不上敲门,将陆小凤那番只有野狗才会不管三七二十一的跳进窗口的言论完全抛之脑后。 他不顾一切地冲进来,比野狗还要癫狂,对着花满楼和陆小凤的方向颤声问询道:“今日、今日是几月初几。” 然而,他得到的答案却再次让他失望了。 一瞬间,像是被人以败家之犬的姿态毫不留情地丢进了幽冷诡谲的地窖里。 而他站在原地,等着不知道什么人,将他大卸八块。 到底..….为什么...… 耳鸣声重重回响起来,似乎真的想逼疯他,而他披着头发面目狰狞的样子,也和一个真正的疯子差不离了。 所以,那个曾短暂出现在夏夜里的倒影,或许只是个虚无缥缈的梦?亦或者是他于睡梦中中了什么迷香奇毒而臆想出来的? 他气血上涌,忽的涌出大口鲜血。 可他却毫无知觉,那只恐怖的独眼里只余下彻骨的苦痛与哀恸。 所有人都在告诉他,没有深山,没有皎皎,没有那两日的际遇,一切都是他太过渴望被爱而做的一场梦。 他好不容易,在冰冷无望的人生里遇见了一轮皎皎白月,现在却要告诉他,这一切不过只是大梦一场? 在某种希望落空之际,心脏像是被挖空了。 梦? 柳余恨低下头。 他愿意承认自己是一个可怜虫,也可以失去一切,只唯独不想失去那个眼角有两点小痣,会亲昵依赖他的小姑娘。 他霍然转过身就走,将一切的过往扔在身后。 什么大梦一场。 都是假的。 柳余恨的身影消失在漆黑的夜色里,隐入迷离的月色。 没人知道,这个快把自己折腾掉半条命的男人到底怎么了,他到底要去哪儿,到底要做什么。 可谁都拦不住他,谁都拦不住一个找寻救命稻草的濒死客。 只有柳余恨知道,他宁愿当一个疯子。 24-30 第24章 诱哄 爱我。爱我吧皎皎。相爱的人才不…… 透绿色蝶翼的玉蝶奴被四片青灰色的玉璧围困其中。 来人念起法诀, 手腕一翻,双手已经捻起了玉蝶奴那薄如蝉翼的翅羽。 她大功告成般呼出一口气,“小玉蝶奴,终于抓到你了。” 皎皎透过流转的光幕, 不出意料地又看见了那件流光溢彩的鲛绡金缕衣。 这是南海鲛人所织的绡, 入水不濡, 入火不热, 色泽艳丽,极为珍贵。 皎皎摇摇欲坠, 在她指尖虚弱道:“大人,放过我一命吧我从没做过坏事……” 听到这只玉蝶奴突然口吐人言, 来人杏眼微微圆睁,将它托举至手心,“你竟然开了灵智?” 衔月乌黑的眼珠子一转, 若有所指道:“我也没打算要你的命, 只是借你的翅翼用一用嘛。再说了,你要是没做坏事,我怎么能这么迅疾地就把你这只最擅长逃跑的小蝴蝶精给抓住了呢?” 皎皎急得带上了哭腔,“我真的没有做恶……我只是造了一个梦。” 这样可怜的语调实在令人不忍欺负, 但这个娇蛮的小姑娘却只好奇地追问道:“什么梦?在梦里吓人?” 她的语气毫无怪责之意,反而满是跃跃欲试的期待。 “就是……就是一个梦而已。” “好吧。既然你不愿意说,那我就只好摘下你的蝶翼,挖出你的蝶心啦。”她晃着脑袋恶狠狠道,说着便转动起手腕,似乎已经准备结印。 皎皎吓得在她手心里欲扑飞而起,又被玉璧压制而落。 她瑟缩道:“只是,在梦里陪一个人而已。一个和我一样孤独的人……” 她的语气里有落寞和温柔之意, 像是一片枯叶轻柔的落入秋水。 “求求你……放过我吧。我不想死,我是一只好蝴蝶精……” “没意思。”这人瘪了瘪嘴,失望道。 言罢,她素手捏决,皓腕上手链叮铃作响,四片玉璧如水般汇聚形凝,在她手上化作一块白玉雕花玉佩,上面刻着微生二字。 她下巴微扬,骄矜道:“不吓你了,小蝴蝶精。你见到我老跑什么?怪不得都说玉蝶奴最是胆小,你的小翅膀、小心脏,我可看不上。” 这人杏眼桃腮,身形娇小,单看五官生的极为幼态可爱。可她一说起话来,就让人生出十足十的违和感。 “据说玉蝶奴是世间最擅寻踪匿迹的灵蝶,你就帮我找一个人就好。你放心,我不会白白让你帮忙的。” 这个一身奇珍异宝的可爱小姑娘拿出刻影石,双手捏诀,一个穿着一袭红衣的俊秀男人顷刻出现在水幕中。 皎皎茫然地盯着水幕上满堂的绯色,小心翼翼道:“大人,只需要给我一件留有他气味的物件就好。” 这实在是个足够简单的要求。 可眼前这个娇蛮的小姑娘,却像是被难住了似的,喃喃气道:“我都没见过他,哪来的他的物件。” 皎皎不明所以地盯着水幕中的另一个人影,不正是眼前这个炼器师穿了一身红裙的样子吗? 虽然她心里很是疑惑,却没有问询出声。 她只想赶紧脱身回去找余恨哥哥。 衔月却没想这么轻易放过她,她好整以暇地威胁道:“没有利用价值的小蝴蝶精的下场,当然就是……” “有的…有价值的。”皎皎怯怯道。 “我可以给大人一些鳞粉,鳞粉能识味追踪、迷幻造梦,很有用的。大人若再遇见这水幕上的红衣男子,以鳞粉识味,往后即使山高路远,也能随时找到他的踪迹。” 这是她身上唯一一个可以再造之物了。 衔月眼睛一亮,找到了重点,指尖轻点她,“很识时务嘛!有了这个…就能造恶梦了?” 皎皎扑闪着的翅膀轻顿,犹豫道:“可、可以的。” “还算好玩。”这小姑娘可爱砸舌道,“小蝴蝶精,你的货款。” 话音刚落,一颗蓝色的灵石悬浮在玉蝶奴面前,其间似有水浪翻涌,蕴藏了深海万水之灵。 皎皎的“谢谢大人”四个字还未说出口,这人的身影已消失不见。 她满身的珠翠簪钗、手镯臂钏、额饰耳珰,无一不是上品法器,也不知这瞬身之术用的是其中哪一样。 这人不由分说地将皎皎从梦中拽出来,将她吓了一通,又颇觉无趣地用极品灵石换走了她的鳞粉,就这样风风火火地走了。 许是去找水幕中那个俊秀的红袍男子了? 玉蝶奴小小的蝶眼里划过一丝迷惑,这真是她见过最奇怪的人了。 她的视线落到深海灵石上,嗯,也是她见过最大方的人了。 这颗灵石里蕴含的灵力,足以让她化形了。 她可以以人的样子去见余恨哥哥了! 这时候她甚至开始后悔自己的胆怯,早在秘境里就不该躲的,原来还有这种好事…… 皎皎的报恩名单:+1 …… 晨光熹微,山镇的早市已经热火朝天。 琉璃般的玉蝶翩然穿行而过人群,如风似雾,归心似箭。 风里偶尔吹来一两句破碎的人声。 “那个疯子呢……啊…往南去了……” “说不得说不得。” “突然冲过来遇到人就挨个问什么什么山……长的像鬼!真是吓死人了!” “要杀人兜,莫说喽!” 柳余恨一夜未眠,眼眶赤红。 他只做了三件事,翻山、越岭、问路。 遇山便翻,遇岭便越,遇人便问,只此而已。 只是他每多走一尺,每多问一人,就会散去一些精血、一些生气。 否则短短一夜,他怎么就成了现在这么个狼狈的样子? 就像那些镇民说的,实在不像个人。 皎皎在百丈之外就已经看到了柳余恨的背影,他施展轻功翻越在山路上,足尖点地时却很不稳,一身齐整的黑衣也添上了好几处的剐蹭。 她等不急仔细看,忙不迭地飞身上前,就近躲在树后幻化成人。 皎皎低下头确保自己身上没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后,才舒了口气。 她不过将将转身,柳余恨却已锐利地侧过身,森冷的眸光一凝,凌厉地睨了过来。 然而在看清来人后,他眼里的阴冷幽暗迅速如潮水褪去,怔愣在原地。 活生生的、健康的、无法解释的、谜一样的她。 这一瞬间,滋味难明。 空茫、凄楚、颓废。 他眼神空洞的喃喃出声,“皎……” 他还未来得及念出她的名字,皎皎已经扑入他怀中,像燕子回巢、倦鸟归林般停歇在他心口,眷恋道:“余恨哥哥,我好想你。” 她蹭了蹭他的胸膛,收紧了抱住他腰腹的双手,很紧很紧,不再言语。 柳余恨无措地回抱住她,颓废地垂首,将头无力地靠在她肩膀上。 他闭上眼,长长的松了一口气,被填满的心底却似有什么更晦暗的情绪在疯长。 皎皎轻咬下唇,就着这个姿势,试探着轻抚他披散着的长发,如同安抚一只脆弱的幼兽。 他的发间已不知何时沾染了些许碎叶,皎皎轻轻地将它拈下,瞧着瞧着,倏尔也红了眼,委屈道:“我好怕再也见不到你了。” 柳余恨似痛苦般缩了缩身子,凄楚却坚定道:“不会的,无论去哪儿,我都会找到你。” 像是下定了某种赌上一切的、一去不复返的决心。 “皎皎,别……” “别离开我。” 柳余恨忽而哀恸地恳求道,他的心痛苦的缩成一团,如在万丈高空悬丝而走,稍有不慎,就要摔个粉身碎骨。 他蓦然失力地跌落在地,形容狼狈。 她的目光的落在他苍白而狰狞的脸上,心脏窒闷到钝痛,眼泪大颗大颗地掉下来。 皎皎踉跄着俯下身抱住他,面颊贴着他刻着十字的额角,肌肤相贴的同时,崎岖粗糙的沟壑感毫无保留的传递过来。 柳余恨惊慌地瑟缩一瞬,挣扎着往后躲。 可她滚烫的泪水却已猝不及防的掉入他的眼里,从唯一一处窗口,落入他最柔软的地方。 “永远不会离开你。” 这个承诺美的也终于让他掉下泪来。 这话太温柔了,温柔到柳余恨忍不住将她往心口压,颤声道:“骗我。” 他果然永远贪婪而不满足。 柳余恨的身体因过度紧绷而颤抖,似乎下一秒就要断裂开来。 皎皎在他怀里重重地摇头,带着哭腔道:“我没有。余恨哥哥,你要怎么样才相信我?” 柳余恨的声音嘶哑的像是粗粝的石沙磨过嗓子,他听到自己卑劣道:“爱我。” “爱我吧皎皎。” 给一点爱吧。 给一点就好。 他低下头,不敢再看她那双天真而澄澈的眼睛。 一个上绞刑架前的罪犯正在等着最后通牒,祈求有可回旋之处。 他的背已湿了一大片,烈火沸煮心脏。 在将血肉彻底煮沸、煮熟之前,他终于听到她茫然地问:“什么是爱?” 柳余恨抿了抿唇,艰涩地答非所问道:“相爱的人才不会分开。” “余恨哥哥,那怎么才算爱你,你教教我。” ‘那怎么样才能让你开心?你教教我。’ 他还是等到了这句话。 柳余恨深吸一口气抱紧她,心口晦涩不明—— 作者有话说:大小姐:这已经是我最普通的东西了 感冒了呜呜,宝贝们注意保暖! 第25章 霞披喜袍 他的爱是无法自控的占有欲。…… 附近的城镇里, 柳余恨正在钱庄里取银钱。 他出来的急,身上没带丁点盘缠。 直到如今,他才庆幸当杀手是挺赚钱的行当。 钱庄门口的几间面食铺子正咕嘟熬着高汤,那汤越煮越沸, 氤氲开大片白雾, 整条街都浸透了鲜香浓郁的猪骨味。 皎皎的鼻子轻嗅一下, 好奇地看了眼升腾着的浓白水汽。 跟沸泉一样。 “皎皎想吃吗?”柳余恨低下头轻声问她, 以一个近乎将她拢在怀里的姿势。温热的呼吸落在她耳根,亲密的昭然若揭。 问罢, 他黑若点墨的独眼轻抬,冷冷扫了一圈。 周遭觊觎粘腻的目光瞬间散了个干净。 面摊上的老少皆收回视线, 回过头捧着面碗,左手抵住碗沿,右手握着筷子大口挑面, 肆意揩汗。 浓白的猪骨汤泼上红油, 码上整齐的酱牛肉,撒点翠绿的葱花,确实是极其诱人的。 可皎皎心底却下意识对这副画面抗拒起来。 她摇了摇头,略有些不自然道:“我不饿。” 她转过身, 牵住柳余恨衣袖的手轻晃,娇缠道:“余恨哥哥,我们去别的地方吧。” 柳余恨一时也不知该去哪儿,他这一生少有这样的闲暇时刻。 比起皎皎来,竟也好不到哪里去。 他更不知该如何讨女人欢心。 柳余恨垂首看了眼胸口叠放的银票,暗暗思忖道:天底下应当没有女人会讨厌珠钗成衣、胭脂水粉罢。 …… 雅致的成衣铺里进了这么一尊煞神,打一照面,里头的客人就近乎跑了个十成十, 一个两个都生怕染上什么祸事。 剩下几个伙计绣娘也瑟缩着不敢上前,这样凶恶可憎的江湖人谁敢招惹,难不成真要钱不要命? 气氛正略有凝滞间,一个约莫四十来岁的女人从幕后迎出来,她的眼尾有稍许细纹,但仍绰有风姿。 她见来人赶光了客人坏了她的生意也不恼,脸上带着一贯的盈盈笑意。 这抹笑意在见到眼前姑娘那张美若天仙的面靥时才显得真切起来。 这一身皮肉,岂止是金玉满堂能养出来的。 那阴冷男人面目可憎的脸,在三娘眼里也瞬间变得清秀起来。 她腻笑出声,赶忙上前道:“这位姑娘怎生的这般国色天香?” 三娘正想上前握住她嫩白的手好一顿亲热,她一进,柳余恨便提步上前。 那只悚然的独眼从高处冷冷俯视她,仅一眼,她便撤下了手,只笑意未变道:“您瞧我,昏了头了。两位看些什么?” 柳余恨回头看向皎皎,两人眼对眼,响久无言。 三娘捂嘴轻笑一声,道:“店里新绣了两件香云纱烟罗裙,这位姑娘不若一试吧?” 皎皎当然不会穿这样繁复的衣裙,三娘就进了里间帮她仔细整理着。 那煞神不在,三娘便忍不住摸了摸她嫩滑的能掐出水的细腰,艳羡道:“美人在骨不在皮,姑娘却是从骨美到了皮。” 柳三娘年轻时也算是个美人,但她已年老色衰。容颜不再后,她能依靠的竟只剩下钱财了。 她手里细细叠着衣襟,笑眯起眼道:“这香云纱可是难得的料子。姑娘如此貌美,才不算埋没了。” “天水碧、月白都极纯净的颜色,当真都是极配姑娘的,我这绣娘绣的成衣,那真是没一个姑娘家不爱的。” 听到这话,皎皎空蒙的眼眸终于转向她,忽然眨眼疑问道:“什么是爱?” 三娘被她一本正经询问的样子弄的一愣,看着她那双懵懂而天真的眼眸,她的手顿了顿,很快低下头捂嘴笑道:“爱就是你要什么就给你什么,看见什么好的便都想买给你。男人若是爱你,便舍得给你花钱。” 听了这话,皎皎在心里默念几声,似懂非懂。 柳三娘给她穿好了衣裙,拉着她的手出门前,笑着对她说:“你请瞧好了。” 她拨开隔帘,轻轻将皎皎推往柳余恨的方向。 皎皎略有些局促地问道:“余恨哥哥,好看吗?” 她的眉眼清透无暇,缀上眼角两点小痣,清纯之余更添灵动。穿上这样纯净如水的颜色,当真是灵的妙不可言。 “皎皎若不好看,世间便没有好看的姑娘了。”,柳余恨叹息一声,缱绻地看着这一轮皎皎明月。 于是她笑起来,毫无雕饰的脸上绽开梨涡,补足了剩下几分的甜。 三娘当然也笑开了花,毕竟什么都尽可能是假的,单单银子作不了假。 这个半老徐娘也当真是个极有眼色的女人,她已瞧出些什么,眼神一流转,便从内间抱了个黄花梨镶纹梳妆匣来。 圆润细腻的手轻轻推开扇门,精巧华美的簪钗步摇错落有致的摆着,她若有所指道:“这罗裙自该配上华簪。长发挽君心,公子不若在此,便为姑娘挑选一二。” 说罢,她便痴痴地笑起来。 柳余恨被她说的喉咙干渴,凝目看向皎皎许久,暗哑而迟疑道:“……想要吗?” 皎皎丝毫无察觉这话里的深意,欢喜地点头,拈起其中一支蝴蝶钗,便道:“余恨哥哥,我喜欢这支,你觉得……好吗? 她把这支镶嵌着珠宝的点翠蝴蝶钗递在柳余恨跟前,继而微微倾身,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看。 柳余恨的眼神变得更幽暗,他寒星般的独眼里似乎燃起火屑,看了良久才缓缓道:“好。是极好的。” 皎皎这才满足地笑起来,心口像是塞满了吸了水的棉花,将那狭小的地方塞得绵软、鼓胀。 见她簪上这支钗,柳余恨压着愈来愈快的心跳,不由分说地便将银票放在了匣盒上,生怕丢不出去这个烫手山芋似的快。 三娘看着这两人,眼帘一垂,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忽而露出一抹淡淡的笑。 那笑里似乎藏着几两风雪几两惆怅。 临出门前,三娘方才似真心实意又似调笑道:“这霞帔喜袍,店里绣娘绣的也很不错,再来啊。” 柳余恨的步子陡然一顿,身子不自觉绷紧。 听到这话的同时,像是潜藏在深处的什么暗门被骤然撬开,一种极近自私卑劣的念头忽然如恶水般流进来,黏腻的污水流了满地,愈流愈深远。 柳三娘似是而非的话,将他拉进了一片从不敢想的新天地。 霞帔、喜袍…… 一时间,柳余恨的耳畔只剩下自己艰难的喘气声。 “余恨哥哥,怎么了?” 皎皎停下脚步,疑惑地歪头看他。 他总是不敢试想,倘若皎皎遇到了其他人该怎么办。 这个其他的前提甚至是,无论任何人,都总是比他这个被砍的面目全非、手足不全的残废要好的。 柳余恨重重喘着气,看着眼前这双澄澈的眼睛,魔怔似的,蓦然在心里喃喃道,她现在还什么都不懂。 骗骗她,骗骗她吧。 此刻,他站在崖口,竟然对着她犹豫着,是否要生出利齿撕咬她,生出荆棘困住她,在她的血肉里、生命里永远烙上柳余恨的姓名。 他清醒地意识到,他的思绪正以掉入深渊的速度朝着一个极端自私的囚牢里下坠,正如他全世界的天平早已全然向着皎皎倾倒。 荆棘丛生的干涸地里能长出野芍药吗? 也许是能的,花能长在高悬的峭壁上、狭窄的石缝里,甚至雪山之巅,为什么偏偏不能长在他这一片干涸地。 骗她一次吧。 一辈子这么长,我只骗她这一次。 只一次就好。 他像是喘不过气般的张开嘴,破风箱似的呼出几声。 “皎皎。” “爱是……” 柳余恨那三个字还未说出口,已忍不住红着眼去看她,不待细细描摹过她的眉眼,在心底刻画一遍她,已经受不了似的心颤,心里到处是她的模样。 一时间再也说不了其他,他自厌似的闭上眼,心底那点微末的阴暗、窃喜与摇摆一丝不剩。 他意识到,他的爱是无法自控的占有欲。 柳余恨原就不是什么好人。 他扯出一个并不好看的笑,状似轻松地缓声道:"下次……再说吧。” 他牵着她走出去,步履匆匆,生怕再慢一步,就要落入一个让他难以自拔的沼泽。 还要带着那轮月亮坠落。 柳三娘看着他们相携而行的背影渐渐淡出,摇了摇头,世间事便是这样了。 …… 皎皎牵着柳余恨的衣袖,在热闹的街市里穿行。 走到哪里,哪里的人脸色便不大好看。他们还要尽全力表现出自在,生怕惹恼了一个有血腥气的煞神。 眼神闪躲之余,还要隐秘的落在皎皎脸上。 她确实已经美到让人愿意忽略危险。 柳余恨少见地顾不上这些打量,因为他的心已经沉了下来。 一个杀手,一个知道许多秘密的杀手,显然无法独善其身。 他强迫自己平静下来,带着皎皎在一家糖画摊上停下,温声叮嘱道:“皎皎,让老伯给你画个漂亮的糖人。我去巷角给你买糖雪球吃,你乖乖在这里等我,好吗?” 说着,柳余恨将怀里的银票全给了她,一张未落。 皎皎原本迟疑着想一起去,但接过那一叠厚厚的银票时却改变了主意。 她想到了什么似的,露出浅浅的梨涡,甜甜催促道:“那你要快点回来!”—— 作者有话说:她说她不饿!小柳!!小蝴蝶爱死了! 第26章 青衣楼 他在心里对自己说,不悔。…… 柳余恨侧过身, 目光如炬般盯着巷角。 他还一句话未说,那昏暗的拐角里就走出个白面书生。 那人长叹一口气,说道:“柳兄……” 柳余恨只道:“此事与她无关。” “可却与你有关。”萧秋雨苦笑道。 且是生死攸关。 他与柳余恨的交情不论深浅,但他知道眼前这人是个十足的痴情种。 适才不过一眼, 观柳余恨的样子, 他还有什么不清楚。 世间不过情之一字, 能让人丧失理智, 心甘情愿干出蠢事来。 萧秋雨当然不会问他,那么上官飞燕呢? 柳余恨明白的事情, 萧秋雨自然也心知肚明。 所以他们其实也没什么不同,在情字面前都是十足十的傻子。 他只单单不懂, 为何一夜之间,便会至此? 柳余恨却没打算解释,只平静地问道:“是你自己来的?” 萧秋雨微笑道:“如今确是自己来的。” 往后却不一定了。 大金鹏王、上官飞燕都绝不会放柳余恨就这么无痕无踪地离开。 江湖里自然没这样简单的好事。 从他们趟了这趟浑水后, 便已经入了局, 再由不得自己了。 柳余恨后悔吗? 当然不可能全无不悔,但任凭他从前怎么想,也想不到如今会有这一番际遇。 他到现在还没想明白皎皎身上的谜团。 只唯恐哪里变动一二,便遇不到那个眼角有两点小痣的姑娘了。 于是, 他在心里对自己说,不悔。 他呼出一口气,冷冷道:“你待如何?” 萧秋雨苦涩道:“柳兄确是难为我,此事万万没有放你离开的道理。秋风秋雨愁煞人,如今却是愁煞我了。” 但萧秋雨却并未拔剑。 他只发自内心的疑惑道,那女人究竟有什么魔力,难道她比上官飞燕还要美不成? 他二人并身而立,须臾, 萧秋雨终于道:“下次,我便未必会为难了。” 柳余恨看不出表情地应下了。 萧秋雨忽的叹息一口,想要说点什么,没想到却是柳余恨先开口道:“带钱了吗?” 萧秋雨惆怅的话哽在喉咙里,不明所以道:“带了。” 柳余恨点点头,自然道:“帮我买份糖雪球。”? 他的笑容有一丝龟裂,“什么?” 看他这副样子,柳余恨那只冷冽的独眼里也流露出一抹淡淡的笑意。 萧秋雨见了这抹松快的笑意,不由在心里叹息一口,也好。 卖糖雪球的不过是个支着竹摊的小摊贩,年岁看着不过十七八岁。 这两人,一个面目狰狞,满脸刀劈剑砍的疤痕不说,手上还嵌着铁钩铁球,比厉鬼还吓人。 另一个倒是个粉面书生,但腰上配着剑,一看也是个不好惹的江湖人。 这两人门神似的往他摊前一站,直直将他的小身子遮了个严严实实。 他要哭不哭地颤颤巍巍给装满了一袋子糖雪球,满的几乎合不拢纸袋,生怕这两位爷一个不痛快,就把他砍了痛快痛快。 这小子心里还腹诽着,这两人到底谁在爱吃糖雪球,他以后还能在这儿卖吗? 他正在心里百思不得其解间,巷子外已经响起一串轻盈灵动的脚步声。 你一听到这串声音,便能猜到,它的主人必定是极其开心、极其欣喜的。 皎皎自巷口闯进来,笑眼弯弯地扑到柳余恨背上,嘴里嘟囔道:“余恨哥哥,你怎么要我等这么久?” 看到这一幕,小摊贩手上的纸袋一松,咕噜掉了好几颗雪球到地上。 他还没从震惊里回过神,低头看到掉在地上的几颗山楂球,已经开始发出冷汗。 这一天堪称从业生涯中最惊心动魄的一天。 萧秋雨自她一进来,眼睛就无法再从她身上移开,世间竟有这么灵的姑娘! 他骤然理解,柳余恨为何会做出这样令人费解的事。 更重要的是,美人难寻,但情谊却更是珍贵。 这个美的殊色无双的姑娘,不仅眼神清澈烂漫,瞧着心思纯净,与柳兄之间更是亲昵无间。 那种甜蜜信赖的灵动感在她眉眼间如蝴蝶欲飞,让明眼人一眼便能猜出,这二人私下相处时必定是很甜蜜温情的。 可惜世间明眼人到处都是,偏偏少了个柳余恨。 这便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罢。 萧秋雨心里自然也有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他克制地收回视线,将银钱放在竹板上。 柳余恨一看见她,眼里就盛满了温柔,他轻声道:“在买糖雪球,等久了些。皎皎尝尝吗?” 皎皎当然要尝,她刚越过柳余恨想伸手去拿竹板上的那一袋糖雪球,那小摊贩已经机灵地双手捧着递过来。 头还压的很低,一点不敢乱看,他可是个顶顶惜命的人。 然而,他低头等了好一会儿,也不见有人来取。 小摊贩终于忍不住微微抬起眼,却见那个天仙似的姑娘已经娇俏又饱含怯意地躲在了那个面目狰狞的男人背后,正一脸害怕的盯着那白面书生看。 他晕乎地看着她露出的半张玉面,迷迷糊糊想到,这姑娘真不是躲错了人? 萧秋雨也是这么想的。 他不自然地摸了摸脸,忽然怀疑起自己的容貌来。 难道他长得很吓人不成? 不应该啊。 “皎皎,怎么了?”柳余恨已转过身,安抚地将她揽在了怀里,手臂无意识箍紧。 皎皎一见到萧秋雨,就想到了他又要抓她,又想杀她的样子。 但显然,这些做蝴蝶时的因缘都无法说。 于是,她只能在柳余恨耳边偷偷进献谗言:“他肯定不是好人。” 说完还要从远离萧秋雨的一侧,努力垫脚过去把糖雪球摸过来。 酥酥麻麻的热气连带着电流一起吹进柳余恨耳朵里,他不自在地低下头,脖颈上染上点点红。 而萧秋雨自然也听见了,看见了。 当下便是心情复杂,他忽然微笑道:“这个糖雪球是我买的。” 皎皎一怔,抱着纸袋不知如何是好,只能呆呆看向柳余恨。 柳余恨嘴角不自觉上扬,道:“吃吧,他不是好人,骗你的。” 皎皎笑着点点头,先拿起一个到柳余恨嘴边,说了好一通天真的黏糊话。 萧秋雨气笑了。 他就不该走这一趟。 他算是终于懂了多余两个字怎么写。 没多久,三个人前后走出城门,日光沐在他们身上,显出几分平常的暖意。 萧秋雨没问柳余恨此后有何打算,或者说,他心中也已经猜到了答案。 他扪心自问,若是他自己,恐怕也会这样做。 不怕死的柳余恨有了牵挂,便成了天底下最怕死的人。 他在心里摇了摇头,只觉世事无常。 萧秋雨自然有几分为他高兴,他如今才惊觉,幸福原是看得见摸得着的东西,而这东西竟也会突然降临。 这不由让他苦涩起来,不仅苦,更有千般愁绪。 不等他在心里扣问、迟疑,路的尽头已经传来了马的嘶鸣声。 马蹄踏踏,马车横冲直撞似的要撞过来,而上面驾车的正是两个青衣汉子。 看到这一身青布衣裳,柳余恨与萧秋雨猝然脸色大变,是青衣楼! 青衣楼当然不可能无缘由得出现在这里,只可能有一个原因。 见到两人,那马车闯过来的同时又从车厢里破窗而出好几人。 显然,这不单单是要杀一人,而是要将他们两人一网打尽! 青衣一百零八楼行动诡异,楼中人不仅人多势众,每个人都各有一门深不可测的武功。 可他们更知道的是,青衣楼与大金鹏王、与上官飞燕之间的联系绝没那么简单。 他们竟这么快便已决心要除掉他们! 他们当然也不是傻子,这已绝不单是因为柳余恨之事,而是有人已打算卸磨杀驴。 萧秋雨和柳余恨的眼里霎时间充满了忿怒、仇恨、恐惧。 恐惧在于没人能逃脱青衣楼不死不休的追杀,更何况此时,他们已被六七个青衣汉子围困住了。 柳余恨的嘴唇已经苍白的毫无血色,他把皎皎拦在身后,只恐护不住她。 这种念头,这种惧意,几乎叫他不战便已经败下阵来。 他怕啊,怕的甚至开始庆幸。 庆幸他已经没了手,否则恐怕此时未必握的紧剑。 青衣楼的杀手却不会给他们留一丝反应时间,寒光一闪,刀、剑、枪已同时逼了上来。 柳余恨重重地推开皎皎,疾声道:“快跑!” 他从未用这样冷厉的语气对她说过话,即使是第一次见面。 皎皎被这场面吓得心里一瑟缩,意识到这些青衣汉子想做什么,慌的脸色苍白。 刀剑碰撞相交,发出毛骨悚然的刺声。 眨眼间,已刺出几十剑几十刀,划破皮肉绽开血花,鲜血味不过一瞬便散开来。 皎皎的眼睛瞬间通红,被惊醒似的握紧手腕的灵石,紧的似要刻入手心。 顷刻间如暴雨忽至般起了一阵浓雾,那雾气浓郁到仿佛全身都包裹在一片神秘之中,无论是往哪个方向走,都始终走不出那一亩三分地。 习武之人耳力必然不弱,可是雾起之时,柳余恨却听不到任何声音,仿佛有人将他关进了密不透风的罐子里。 柳余恨已浑身颤栗,失声喊道:“皎皎!” 第27章 一行诗 余恨哥哥,其实你是不是根本不…… “余恨哥哥, 我在这里。”那朦胧的雾气深处,轻快地跑出个簪着蝴蝶发钗的姑娘。 皎皎飞快地牵起柳余恨的衣摆,往另一片浓雾里跑去。 看见她的身影,柳余恨才堪堪学会呼吸似的吐出口气, 彻底安下心来。 他跟在她身后, 一脚踏进愈来愈浓烈的诡异迷雾里。 心里无半丝的迟疑, 只觉四面八方都是她。 只要是眼前这个人, 想要带他去哪里都行。他只怕见不到她,那才是一脚踏进地狱里。 萧秋雨不知这雾气是从何而来, 更怕这雾气中淬了毒。屏息凝神片刻后,眼前的小片薄雾霍然散去, 他定睛一看,前面正是柳余恨和皎皎。 他还未问询出声,皎皎已经焦急道:“我们快走!” 走, 怎么走? 他心中刚有疑虑, 眼前这雾就像来时一般突兀的散尽了。 他皱起眉往身后看,还是一片浓雾,那几条青衣汉子应是正笼于其中。 此刻显然无法去计较查明这诡谲的迷雾。 萧秋雨和柳余恨带着皎皎,施起轻功, 一刻不停地进了深山。 不知疾行了多久,青衣楼的杀手仍未追上前,他们才停下来。 萧秋雨仍然心有余悸,但是眼里却烧起炽烈的火,那里烧的都是愤怒与仇恨。 他已经为上官飞燕做的够多,甚至已情愿舍弃尊严。 可她竟然,这般急不可耐地想要杀他。 是了,她已寻到了陆小凤。 自然不再需要区区一个萧秋雨。 也许是见了柳余恨与皎皎如今的样子, 他心里忽的不再能忍受被这般践踏。 他脸上的笑没了,幽幽道:“恐怕我们三人都要做了青衣楼的剑下亡魂。” 他话中的三人指的是,他自己、柳余恨还有独孤方。 当然,自此一遭,皎皎断然也逃不了成为被追杀的目标。 萧秋雨能顺着痕迹找过来,大金鹏王那边只会知道的更清楚、更饶恕不了。 他沉默下来,柳余恨那双厉眼转冷,弯下身缓缓将皎皎搂在怀里,紧的像是想用□□铸成一座城墙,将她包裹起来。 他眸色深沉道:“也不是毫无办法。” 萧秋雨抬起头,两人的视线在半空中交汇。 忽的异口同声道:“陆小凤。” “陆小凤。” 是了,天底下不还有个最爱管闲事的人吗? 更何况,这人与他的朋友,尽已在局中。 即使是废棋,也能让大金鹏王知道什么叫牵一发而动千钧。 萧秋雨长叹一口气,说道:“是了。” 说罢,他纵身轻跃,与两人背道而驰。 柳余恨看着他的背影,瞳仁轻轻闪动,低头道:“我们走吧。” 皎皎惯听不懂他们对话里的深意,问道:“去哪儿?”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他其实逃不了,但他必须得逃。 他得带着皎皎逃。 希望一切都能如他所预想的那样结束,江湖上的风风雨雨,他都已经不愿干涉,更不愿被干涉。 他道:“去很远的地方,去没人认识我们的地方。” 他垂眸,瞳孔轻颤,一字一句道:“只有我们。” “你……愿意吗?” “我愿意。” 她的回答清脆而掷地有声。 柳余恨临时找了一间深山里的小木屋,山里人烟稀少,景色远没有彧青山美,但落日时分山影渐长时,也是宁静而温暖的。 山下有一小片村落,上山采集、打猎多半不会进到这么深,脚印都遍布在山脚。 这间屋子很小,仅仅有个可供休息的里间,肉眼可及之处皆落了一层薄灰。 这是他曾歇息停脚的地方,以往便是沾染一身风尘与鲜血,独自躺在这里,睁眼到天明。 想到这儿,他侧过身看向屋外的皎皎,嘴角不自觉扬起一个温柔的弧度,明明这间木屋还是那样狭窄而粗略,可此刻看起来竟也处处明亮。 皎皎背对着他,却如同察觉到了他的注视一般,忽然没底气地冒出一句,“余恨哥哥,你怎么不问我那阵雾是怎么回事?” 柳余恨无须刻意去留意,就能发觉她已紧张地屏住了呼吸。 他在心里长叹一声。 三两步间,柳余恨已走到了皎皎身后,目光自上而下落在她乱颤的眼睫上,一字一句说道:“只要你在我身边就好。” 他不留痕迹地扫过皎皎曾被枯枝戕破的手心,那里光滑细腻,连一丝红痕都没有留下。 可是那又如何呢。 那个不知在何处的彧青山无从解释,萧秋雨、陆小凤他们说的话也无从解释,她忽然消失又忽然出现更无从解释。 可是那样又如何呢,世间太多事并非非要个答案的,只要她在身边就好。 他所求的不过一个她罢了。 皎皎侧过身,仰起头看他,眼里某种细小的光点在这一刻抵达彼岸。 他却只说:“屋里都收拾好了,皎皎以后想要什么就告诉我。” 皎皎松开手里的一小朵雏菊,小声道:“你都会买给我,我知道。” 这话的语气既认真又带着细微的欢喜,像是认定了一个既定的答案。 柳余恨还未察觉出点什么,就听她又说,“因为你爱我。” 他一愣,心绪复杂道:“是,我爱你。” 她粲然一笑,心里似炸开无数细小的烟花,蓦的深吸一口气,从袖口里变戏法似的扯出一条发带。 她的眼角眉梢都染上笑,轻快地宣布道:“我也爱你。” 她的语气像是对着人欣喜的大声宣告,自己已经读懂了最喜欢的那一行诗! 乍听到这话,柳余恨耳边便响起震耳欲聋的撞钟声,这一下,撞的他人都站不稳当。 他身体重心下意识往后倾,那只独眼却一动不动地看着她手心那根黑色发带。 上面用银线细绣了缠枝草蔓纹,并不多么打眼,但他的魂就像是被它吸走了一样,无法将视线偏离一分一毫。 他怔怔的问道:“什么?” 他的话里带着僵硬、迟疑、不知所措。 没人知道,他的心已不会转了。 皎皎耐心地重复一遍道:“我爱你啊!” 她的语气透出一股你怎么会还不明白的惊讶。 柳余恨站在原地不敢上前,被烫到似的低下头,试图将自己藏进什么影子里,忍着心悸和浑身发颤的灼意,缓声黯然道:“如果你懂爱,便不会这样说。” 他的话这样苦涩,他的心却不是坠下去的,反而提的很高很高,几乎到了云端。 他又恐惧又期待皎皎的回答,这种感觉将他折磨的几欲想要蜷缩起来。 他真的是个极其矛盾的人,求着被爱的人是他,不愿相信的也是他。 皎皎有点生气,她纠正道:“我就是爱你。三娘说,爱是你要什么就给你什么,看见什么好的便都想买给你。” “我还以为我不懂爱,可是在她说之前,我就已经想给你买了。而且我想了想,确实是这样,你要什么我都愿意给你的。” 柳余恨抬起那只漆黑的独眼,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一点声响。 脑海里有声音对他说,不该是这样的、不可能是这样的。 可是心脏已经柔软的让他愿意溺死在在这温暖的河床里。 他不说话,皎皎便已经欢愉地小跑过来,就要为他系上发带。 而他像是一个没有思维的木偶一般,嘴唇微微翕动,自己也不知在说什么,只道:“今天已经晚了,躺下便散了,不必系” 皎皎不满道:“余恨哥哥,明天我可以重新给你系呀。” 她拢起柳余恨微凉的墨发,将那根发带小心细致地系上去。垂腰的墨发被扎成马尾束在身后,银丝暗纹穿绕其中。 他的身形颀长而挺拔,扎起马尾便有种凌厉飞扬的意气。 皎皎从后面抱住他的脖颈,欣喜而满足道:“真好看!” 若是旁人对柳余恨说这句话,其中必定是带有讽刺、践踏的意味。 而柳余恨也绝对会毫不迟疑地动手杀了他。 可偏偏是皎皎,偏偏她的话里,有世间一切的美好与烂漫。 他转过身,身体无力地抖动,颤动的眸光落在她身上,目光不受控制地追逐她额间轻轻飘扬的发。 这一瞬间,柳余恨不可自抑地想抬起手摸摸她柔软的发。 触感会不会像是轻绒的雪? 可惜他已经没有手了,他黯然想到。 他无法不去介怀自己是一个面目全非、手足不全之人。 “不好看。”他听到自己的声音细若蚊蝇,像是从什么很远的地方飘过来。 皎皎却突然关切的、认真的走到他面前,小心翼翼地问道:“余恨哥哥,其实你是不是根本不懂爱?” 不然怎么还不懂,爱一个人怎么会介意他的相貌呢? 柳余恨怎么会不懂爱,他不懂的只是被爱。 他哑然,声音沙哑地试图解释道:“那个柳三娘,只是想赚钱才这样说的。” “可是我觉得她说的很对。我最害怕别人想要我身上的东西,可是如果是你,我愿意的。余恨哥哥,你愿意吗?或者你教教我,你觉得什么是爱,我听一听对不对。” 小蝴蝶精也是很讲道理的,她确实不懂情爱,可她也是会明辨是非的! 柳余恨艰涩道:“我当然愿意,即使你让我为你去死,我也绝无怨言。” “我只怕给你的太少。” 剩下的一个问题,他却回答不上来。 第28章 就明天 皎皎,嫁给我吧 他心里想的是, 爱是不清醒、不理智,是无法克制的占有欲。爱是怯懦、是自卑,是无法宣之于口。 可他难道要这样教她? 于是,他只能讷讷地回答:“爱是你名字的下半句。” 皎皎不解地眨着眼睛看他。 他沉默良久才拗口地说道:“爱是想与一人朝朝暮暮, 相伴余生。不能是别人……只能是那一个人。” 皎皎点点头, 似乎在用心咀嚼这句话有没有道理、可不可信。 而后她小心抬起眼, 问道:“那我想每天都给你系发带, 算不算?我只想给你系的。” 他的眼眶顷刻通红,声音颤的几不成声。 “……算。” 泪意上涌太快的时候, 眼睛浮起的第一个感觉竟然是痛,像是有什么钉子完整地插入他这唯一剩下的一只眼睛。 可是他仍然站在原地, 苍白地、执拗地说道:“爱不止是这样。爱怎么能用语言完整的描述只有心知道。” 皎皎迟疑着垂眸思量,只有心知道? 是了,她的蝶心那么珍贵, 应当是有灵的。 于是她毫不犹豫地牵起柳余恨的手。 诚然, 他已经没有手了。 她轻轻掀起他黑色的衣袖。 与苍白肌肤接壤的铁环暴露在空气里的瞬间,柳余恨的耳边便响起滋滋的声音,似是有什么残破的东西在此刻被下进了油锅烹煮。 裸露在外的肌肤都像是被泼上了能让之迅速溃烂的毒液,让他疼的钻心。 这近乎是扯下了他在她面前的最后一块遮羞布, 把所有的丑陋、不堪、残缺都摆在她面前。 看看,柳余恨就是这样一个不人不鬼的残废。 他下意识痛苦地想要挣扎、闪躲、逃脱。 皎皎却不容许他退却。 她紧紧地握住那一段布满伤痕的手腕,轻柔却坚定地,将之放在自己心口。 “那你问一问它。” 伤疤纵横的苍白腕部紧贴着胸腔,心跳声冲破血肉,里面似囚了一群受了惊、想要破窗而出的蝴蝶。 柳余恨腕上横亘的青筋鼓胀起来,鼓胀的几乎要炸裂开。 世界万籁俱寂,只剩下这一串近乎溢出胸膛的心跳声。 他的耳鼓都不可控制地跟着它共鸣, 恍惚间,他听到她步步紧逼地问道,“你听到答案了吗?” 这一刻,他竟然产生一种被她围困其中的感觉,而包围他的,居然是爱…… 有点荒唐。 荒唐地让他喉咙哽咽。 这时候他才忽然意识到,人只能教会另一个人怎么爱人,但始终无法教会一个人爱上一个具象化的、具体的人。 她的心已经告诉他答案。 从一开始……他就不用教。 …… 是夜。 两人躺在窄小的木床上,皎皎在他怀里睡着了。 而他像是在彧青山看着满天繁星般看着灰扑扑的屋顶。 柳余恨的胸腔激荡地无法入眠。 他意识到,任何梦境都不会比现实更美。 原来这样寂静漆黑的夜,也会让人觉得安宁和幸福。 他借着从细缝里洒落的一缕月光,不厌其烦地一遍遍描摹着她、回溯着她。 他的眼神温柔的能凝出水,皎皎却无知无觉。 她在睡梦中轻轻翻过身,手腕搭在他的心口上。 晶石的棱角硌在他胸口,柳余恨呼吸一紧,生怕自己急剧的心跳声会吵醒她。 他徒劳地克制着心跳,目光落在她玉葱般的手上。那雪白的皓腕上缠着条黑线编织的手绳,上面挂着一颗幽蓝色晶石。 不是圆润的、而是有棱有角的。并且蓝的混沌,蓝的他恍然看见其间泛起阵阵的海浪。 这样堪称古怪的手链戴在她手上也是极美的,柳余恨不由用铁钩轻轻勾起这颗深海般的晶石。 没料想她的手腕实在太细,松散的手绳顷刻间便脱手散落了下来。 未等他反应,怀里忽然一轻,温热的软腰化作一缕凉风。 而他的胸口陡然间突兀地停靠着一只绿蝶。 柳余恨颤抖的眸光骤然落在它透明色的琉璃残翼上。 他的瞳仁震颤,瞳孔紧缩,这一刻才终于意识到了什么。 一幕幕的画面在他脑海里倒转纷飞。 那个地下室悬而未落的琉璃瓶、飞跃山川河海落在他眉间的残翅蝶、那朵被他震落在地的四时春…… 曾经或觉讽刺、或觉黯然的话语,在此刻渐渐清晰。 ‘看来柳兄很得这蝴蝶喜欢。’ ‘我只是想让你开心一点。’ ‘我不要你为我做什么。’ ‘因为你救过我,我会永远陪着你的。’ 他的思绪渐渐虚散着回拢,过往的一切违和都有了答案。 他无措而怔然地看着那只美丽而易碎的蝴蝶,这是……他的皎皎。 柳余恨一时间像是失去了所有思考的能力,甚至疑心自己如今是否真的入了梦。 不然世间怎么会有这样的事? 并非是指蝴蝶竟能幻化成人这样的奇闻怪谈。 而是他一度深以为然的陷阱,竟然一直是一只蝴蝶真挚的爱。 原来她的心从一开始就是透明的。 柳余恨深深地看着这只蝴蝶,深到那只独眼里也氤氲出眼泪。 泛红的泪珠顺着他脸上纵横的伤疤蜿蜒而下,拖拽留下的水痕层层叠叠。 在泪水即将沿着下颚滴落的瞬间,他难捱地侧过头,滴滴泪珠顺流而下,晕湿床襟,像是一滩粘合他心脏的浆糊。 他的眼泪沾湿睫羽,借着月色看向那片曾让他感怀的残翅,心下只剩心疼和阵阵从心底翻涌上来的狂烈。 他只要想到,有人残忍地折断了她的翅翼,心底里便涌起一股黑暗的、不停翻滚着的恶意。 恨不能将他生吞活剥了,这种疼和恨,让他的心也一起绞紧、绞烂。 可他竟然也曾对蝴蝶时的她有过杀意,甚至真的险些亲手杀了她。 柳余恨的口腔里也泛起鲜血味,心脏心悸的让他呼吸困难。 他艰难地让眼泪流的再慢些,不然等皎皎化作人时,打湿了她的发该怎么办? 他只能感激自己那时的怜悯感伤之心,即使当时他怜悯的甚至是他自己…… 柳余恨的手臂止不住地颤抖,良久才浑浑噩噩地试探着将她圈在手绳中心。 蓝色的微光流转一瞬,下一刻,温热的呼吸已重新撒在了他的胸膛上。 他无法自抑地蜷缩着抱紧她,像是要把她融进自己的血肉里,如此日日夜夜。 杀人不眨眼的柳余恨在内心对着诸天神佛祈求。 他往后绝不会再妄造杀孽。 若世间真有神佛,求你……让我们永不分离罢。 这个颤抖的不成样子的拥抱终于还是让皎皎醒过来了,她的眼睛还未完全睁开,已惺忪着睡眼在夜色里摸索他的脊背。 “余恨哥哥,有我在呢。”她的声音闷在他的胸膛里,透出一些沙哑的绵软。 而她的手一下一下顺着他的脊骨,久久不停歇。 在他面前,皎皎总是不问缘由,却极尽温柔。 柳余恨这才忽然意识到,在绣罗坊里,他为何说不出那三个字。 除却不忍和心疼外,更重要的是,人只有感觉到自己正被强烈的爱着时,才会由衷相信,自己也是值得被爱的。 于是,在这样一个平凡的午夜。 他压下鼻腔里酸涩,平静、温和地说道:“皎皎,嫁给我吧。” 皎皎没有犹豫,她甚至还不懂这三个字的重量便应声道:“好啊,要怎么嫁给你?” 柳余恨的眼里瞬间溢满了柔软而温柔的亮光,他轻声道:“皎皎穿上鲜红的嫁衣,与我成亲,结发为夫妻。” “此后朝朝暮暮,永不分离。” 他的声音在凉夜里像和煦的春风,里面带着全然的生机与期盼。 任何人都绝对想不到这样的生机与希望是出自一个毁容残疾的冷血杀手。 皎皎闻言露出浅浅的梨涡,抬手抱紧他的脖颈,在他耳边欣喜道:“那我一定要嫁给你。” “等此事过去,我们便成亲。” 皎皎在他怀里乱蹭,黏糊反抗道:“可是我明天就想嫁给你。明天就要……” 她的语气像是娇缠着向他讨要某一样极喜欢的物件。 柳余恨偏过头去,胸腔的起伏明显加剧,心里像是被倒灌了一层浓稠的蜜。 他抱紧她,心软地讷讷道:“明天太仓促了,皎皎值得世间最好的昏礼。” 她却倏尔抬头,眼里泛起淡淡的水雾,带着一点委屈道:“那我想亲你。” 她说的太直白也太突兀。 可能是床实在太狭小,人躺在床上的时候,脑子总会不受控制的冒出些不该有的想法。 柳余恨的表情尚且称得上镇定,耳廓却泛起红,他忽然想起了初遇时他对皎皎说的话,于是没头没脑冒出一句,“我、我没有不开心。” 话音刚落,他内心就懊悔起来。 他也不知为何会说出这么一句话,这话听起来简直就像是在拒绝。 柳余恨突然觉得无措,张了张嘴,还不知道要怎么解释,就听到皎皎说:“可是亲不到你,我不开心。明天也不能嫁给你,更不开心了,我都不想过明天了。” 绵绵麻麻的电流混着潮湿的水在他心里迤逦而行。 他终于逃脱了那个如影随形的囹圄。 贫瘠嶙峋的干涸地里,因为一只蝴蝶的悬停,终于有植被愿意野蛮生长。 他泛红的眼直勾勾地盯着她。 最后,终于控制不了诱惑,吻上了那瓣柔软。 透过细缝洒落而下的皎皎月光刚巧映在他红透了的耳根上。 细碎缠绵的喃语在唇齿间轻泄,“就明天。”—— 作者有话说:灌溉干涸地的优质水源:幸福的眼泪(已收获) 蝶柳cp暂告一段落啦! 把盛大留在未来~ 在后面单元会修补好翅膀和伤疤的! 未来以彼此最好的样子迎接更盛大的昏礼!! 拜托他可是玉面郎君! 下一单元见证柔情糙汉如何攻略病弱绿茶女鬼! 一心想吸阳气+超绝茶艺+体型差+一键装可怜+哭的梨花带雨我见犹怜+有点心机怎么了+每个表情动作都是精心设计 第29章 我见犹怜 他甚至开始责怪自己笨嘴拙舌…… 山道上, 满山的土坟紧挨着,烂泥里半埋着的黄白纸钱腐烂成团。 狂风中,破烂生苔的木碑飘摇。 雷声隆隆,乌云遮天密布, 耳畔风声近似哀嚎, 风雨欲来。 铁手顶着呼啸的冷风在泥泞的黄土路上疾行, 他得在暴雨倾盆而至前, 找个能落脚避雨的地界。 此处周遭荒无人烟,着实偏僻荒凉了些。 他本以为已道尽途穷, 只能痛快淋场暴雨了。未成想拨开芦草,小径深处便有间荒败的庙宇。 这庙宇门前台阶都已坎坷不平, 结着厚厚一层枯叶黄苔,庙顶更是摇摇欲坠,只剩下了半个。 但令铁手觉奇的是, 这荒庙虽残破不堪, 但老旧到无法辨认字迹的匾额上,却贴着一张崭新的朱砂黄符。 这一张朱砂黄符在怒号的狂风中竟纹丝不动。 铁手不由在底下瞧了一会儿,却没瞧出什么门道,只提腿便进。 就在他的脚跨进庙门的那一刹那, 荒庙内,一双赤红的眼眸猝然睁开。 一进庙门,最打眼的恐怕就是中间那口破烂的水井。 因为其上正压着一块巨石,这巨石大的似座山峰,与这庙宇格格不入。 石头上同样贴了一张朱砂黄符纸,像是要镇压什么厉鬼似的,阴风阵阵,很是瘆人。 铁手是个吃官家饭的捕快, 更是个有侠义之心的捕快,向来恪尽职守、廉明坦荡,不做亏心事自然不怕鬼敲门。 他自是不信这些的,但思及满山遍野的荒坟,心下也能理解几分。 他走南闯北的时间久,知道荒芜闭塞地方的百姓,总是更偏信这些。 只要不是打着这些旗号,做些丧尽天良的害人勾当便好! 这话也并非空穴来风,他委实已遇见不少。恶人害人性命,为了教自己安心,有时连鬼都不肯放过! 铁手正在心下暗暗思忖间,忽听到一阵隐隐约约的、细弱蚊蝇的啜泣声。 这声音带着三分柔、三分涩,剩下的便是十足十的凄楚。 这哀婉的哭泣声,能让闻者心里也随之打起千千忧愁结。 这样偏僻的荒庙,一个听着声音这样娇弱、年轻的姑娘,深夜在此啜泣。 这个联想已让他不自觉地担忧起来。 他快步走上台阶,十分体贴地过门而不入。 但这毫不掩饰的脚步声还是叫里面的姑娘受了惊。 他听到她短促地惊叫了一声,那一声里带着惊羞与娇怯的风情。 他的心也似乎随着这声调被猝然投入了一颗相思子,水花轻、小、无痕,但这颗赤红的相思子却一路向下,直直坠进湖底里。 灰暗残破的庙宇里满是蛛网尘灰,墙漆早已脱色斑驳,除却中央只剩下一半的泥胚像和一方破旧的石案台,竟只有四边支撑屋顶的四个木柱还在了。 而那个只听声音便知她的娇柔、秀美的姑娘正藏在木柱身后,只露出一小片白色的裙角,像是满地的脏污里落下的一片雪。 庙外雷电划破天际,滂沱的大雨已至。 铁手就站在风雨中,关切地、温和地问道:“姑娘深夜在此哭泣,可是有什么苦楚?我是个捕快,若是有人欺你辱你,你尽管告诉我。” 这个男人的声音低沉有力,带着一种宽容而温柔的意味,像是脚下踩着的土地一般让人觉得踏实、可靠。 在这声音的安抚下,柱后的姑娘终于舍得怯怯地回眸,犹抱琵笆似的露出半张玉面。 铁手的耳根却飞快的红起来,这位姑娘实在是生的芙蓉如面柳如眉,香腮似雪,眼含薄红,一双眼睛撷着盈盈泪光,端的是我见犹怜。 她的眼好似不是眼,是柔情的剑,叫他初次交锋便败下阵来。 恰这时,天际翻腾的白光划破黑夜,轰隆的雷声乍响。 铁手看见那姑娘被吓的一瑟缩,含着泪眼瞧向他,这一眼,忧惧间难掩娇艳,凄然中尤带清纯。 这梨花带雨的一眼,便已叫铁手心乱、心动、心疼。 他只好极尽柔情地说道:“莫怕。” 雪信这才正眼细看这个闯进来的男人,这人瞧着约莫三十来岁,容貌英伟,身形壮阔健硕,穿着一身玄色铁衣、葛色长袍。 看起来是个非常敦厚健实的男子,但他的神态却很是谦和温文。 这人看面相十分正直、侠义,但可惜她活着的时候遇到的便皆是伪君子,死后便更不信世上有什么正人君子。 不过此人竟然能破了那死道士的问心阵,直直闯了进来,想来也是个意志极其坚定的人。 通身还这般浓郁的阳气…… 雪信眼里微光一闪,眸光流转间便已打定了主意。 她那被泪水沾湿了的长睫轻轻垂下,忧中含怯地问道:“你……你真是个捕快?” 她的声音极其的细且孱弱,在瓢泼的大雨中,如风似雾,你必须侧耳细听、全身心的去捕捉才可能听到一二。 然而铁手却听的那么清晰,他温和道:“我叫铁游夏,确实是个捕快,并且还是个从业十数年的老捕快。” 听了这番话,那姑娘很快背过身去,那双剪水秋眸转眼即逝。 他正失落之际,却听她细细声道:“那你快进来罢,外面风雨大,你的衣衫都湿了。” 她话里随意流露出的这一抹关切,顷刻间便让他的心暖起来。 铁手走进这个破庙,却只克制的走到另一根木柱身后。 尽管,他是很想离她近一点、很想再细细看看她的。 然而他不过刚坐下,潮湿的水汽里便忽而传来一股血腥味。 他的心又紧扣起来,难道是她受了伤? 他忍不住侧过身去看她,哪怕再看一眼她的衣摆也是好的。 铁手正犹豫着要如何问询、照料她,没料想将将侧过身,便看见她露出的小半个肩膀上纵横着一道血痕。 这伤口似是被剑气所伤,鲜血已凝成了红褐色。 铁手看了,不禁心中一痛,终于忍不住走上前,还未将怀里的药膏递给她,心中便已升起一股翻腾的怒气。 究竟是谁狠心至此,这样痛下狠手? 只见那姑娘浑身伤痕累累,衣裙被剑气割的破碎,一道道红褐色的血痕在她白的恍目的肌肤上触目惊心。 雪信惊慌地半仰起头看他,苍白若纸的脸上泪痕斑斑,身子单薄羸弱,脆弱却凄美的惊心动魄。 见他突然走过来,她下意识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还未站稳便忽的失力。 而铁手在她的身形微微向后倒时,便已经俯身急切地、温柔地扶住她,他的力道比春风第一次拂过初桃时还要轻、还要柔,几乎已经耗尽了这个健硕英伟的男人此生的怜惜。 他的手自然是滚烫的,可他手下的肌肤却很冰冷,冰冷的让人呼吸一颤。 他看着这个无力地撑着他臂膀的姑娘,非常温柔的解释道:“姑娘别怕,我通晓些药理,原是想给你上药。你伤的这样重,不处理恐怕……” 他无法再继续往下说,因为怀里这个娇弱清丽的女人已双眼一红,欲语泪先流。 她咬着唇,声音弱弱地道:“我本就是来寻死的,我这样的人家,哪里还有活路?” 随着她的泪、她话语中的凄楚,铁手的心已似被大手攥紧,窒闷感一阵阵翻上来。 这只手,竟比他的铁手力道还要大! 三两下间便让他喘不过气来。 他忙道:“捕快便是给百姓挣活路的!你还这样年轻又貌美,怎可一心求死呢。有何苦楚、冤屈、不平,你只告诉我,我给你挣活路!” 他这话说的掷地有声,当真称得上是君子一诺。 雪信睁开那双朦胧的泪眼看他,这个高大的青年人此时的眼睛也很是温暖、坚定。 于是她无助地垂首,落寞道:“我父母年前病故,家道中落,原是跟随兄长来外地寻亲投奔,未料想远亲早搬离了。不仅如此,还遇到了山贼,兄长拼命护我。虽然官差及时救下了我,可他已经……” 她已说不下去,哭的似一朵被疾风骤雨摧残碾落成泥的梨花。 她的眼泪淋漓不尽的流进铁手心里,轻易便引起山洪。 深切的怜惜、心痛也随之潮水般蔓延上来,倒灌在他的心口,他只能竭力安慰道:“倘若你父母兄长还在,定是想你好好活下去的。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1]姑娘的兄长也是如此,你若是求死,不是枉费了他们的苦意?想必他们在天有灵,见你平安康健,才会欣慰。” 铁手已是他们师兄弟四人中最会安慰、最擅说这些话的人了,他性子谦恭有礼、温和从容,往日里那些重人情世故的场合,多是派他去。 可此刻他却觉得自己说的仍不够多、仍不够好,他甚至开始责怪自己笨嘴拙舌起来。 他这话实则已无人能说的更好,因为他此刻已经极尽柔情、极尽体贴、极尽设身处地了。 但雪信却觉得,这人实在令她不喜。 因为这话,便是天底下她最不愿听见、最厌恶听见的。 她不动声色地蜷紧了手,指尖刺入手心,虚弱却看似动容般道:“可、可即使如此,我如今独身一人,又如何活的下去呢?”—— 作者有话说:[1]出自《战国策·赵四·赵太后新用事》 第30章 搽药 看你还不原形毕露? 铁手刚欲开口, 就听她落泪道:“你若是想给我钱财,也要想想我能否守得住!况且,我身体自小便体弱多病,想也知道是福缘甚寡之人, 我又生的这样……当今这么个世道, 与其被人磋磨了去, 还不如自个儿了断了。” 铁手看着她轻轻蹙起的秀眉, 她话里的哀婉沧然已化作暴雨淋了他满身。 不敢想象,她这样柔弱的女子是怎么熬过这一次次命运的不公、劣待的。 他竭力握紧铁拳, 握的手心生疼、心脏干裂,以压下此刻想抚上她清瘦背脊的念头。 他毕竟是个男子汉, 对这样楚楚可怜、一貌倾城的姑娘自然十分有保护欲。 并且对她,铁手更有一种义不容辞的冲劲。 这种冲劲并不源于熟悉的嫉恶如仇、豪迈坦荡,而是源于一个男人对着一个女人的深切怜惜。 他的嗓子干涩起来, 却仍掷地有声道:“姑娘放心, 我一定想尽办法为你找个可安身立命之处。” 于是她盈盈抬起那双含着满眶秋意的泪眼,凄楚中尤带三分柔情道:“铁大哥……你待我真好。” 这一眼、这一句话,叫铁手的身子都跟着软了三分。 她又蓦然将头柔柔地靠在他坚实的臂膀上,露出一小截香娇玉嫩的雪颈, 丝丝缕缕的暗香浮起,诱人采撷。 铁手全身已寸寸僵硬,被她枕过的地方更是麻的没了知觉。 他正心跳鼓噪如雷时,方才听她幽幽道:“父母兄长离世后,你是唯一待我好的人了。” 说着,她眼里含着的泪水便打湿了他的衣襟。 铁手那双十分明亮的眼里瞬间溢满了疼惜与不忍。 他惯知道有句话说女人是水做的,但这水的厉害之处,他却是如今才领会到。 恐怕世间再烈再狠的男人, 见了她这我见犹怜的一行清泪,都要成了洛阳最为多情的惜花客。 他稳了稳呼吸,压下心里漫天飘飞的心思,竭力宁定地说道:“捕快为民做事是应该的。姑娘的伤不宜久拖,我……替你上药罢?” 铁手发誓,他说这话绝没有一丁点下流心思。 只因这姑娘身上的剑伤多集中在脊背、手臂上,她又这样虚弱,实在无法自己上药。 他说这话时,已把自己的身份从捕快看作了药师。 但那姑娘的双颊却染上了胭脂红,眼波流转间偏带三分醉意,轻轻咬唇,欲言又止。 铁手见她这般情态,便也似饮了坛陈年烈酒,忽的醉意浮上心头,大着舌头、词不达意地解释道:“我、我绝无二心,尽量不看、绝不轻薄。” 雪信心里暗叹一声,这个傻大个,竟连场面话也不会说吗?说什么尽量不看,就不会说“我绝不看”? 要上药,自然不可能一眼不瞧,否则那药岂不是只能漫天撒着去上? 铁手自然无法说出这种冠冕堂皇的假话,对着这般娇柔的闺阁女子,更需慎之又慎。 铁手此刻既忧心又紧张,他生怕她拘泥于俗礼,害了身子。 这姑娘这样苍白虚弱,一身伤口袒露着,庙宇里皆是数不清的尘灰。庙顶还只剩下半个,潮湿的水汽和混泞的雨水漫过来,她在冷风中瑟瑟,好不可怜。 她这样撑着,怎么熬的过这寒冷潮湿的雨夜? 好在他等了许久,终于等到那姑娘不胜凉风冷雨似地低下头,眼里柔中含羞道:“我、我相信铁大哥。” 铁手的心就随之荡起层层叠叠的水波,他握紧了药瓶,忽的不敢再看她,只道:“我将那案台搬来。” 雪信一顿,看着他大步向前的背影略一挑眼,这可是上千斤的整石案台,他怎么搬? 她稍带几分讽意的眸光却很快歇了。 这壮硕俊伟的青年,抬起这上千斤的石案,竟如同捡笔摘花般轻松! 铁手略一转过身,就对上了那柔弱姑娘含着敬慕、惊叹的目光。 往日里,因着有个四大神捕的浑号,他走到哪里办案,亮明身份时总少不了有百姓这样瞧他。 他本早已习惯从容,可如今遇上这含情泪眼的主人,竟也感到羞涩、窘迫起来。 他轻轻将这石案放至她面前,略有些苦手似的停了片刻。 他之所以搬来石案—— 一则是因为,时适逢大雨,庙顶破了个大洞。他们待在另一半屋檐下,虽不至于淋成落汤鸡,但这雨水混着污垢已渐渐有浸湿鞋袜的势头。 二则是因为,他本就生的高大魁梧,这姑娘身形却更是单薄娇小。他往那儿一站,能将她掩个严严实实,就是掩两个她都绰绰有余。 他总不好垂首埋身在人家姑娘背上,有了这石案的高度,能教她多自然哪怕一点儿也是好的。 见那石案上也扑着厚厚一层尘灰,铁手便解下葛色的外袍,将之铺在案上。 铁游夏确实是个极体贴的正人君子,可雪信偏偏为了要他做不成君子来的! 铁手整好案台,刚抬首看向雪信,便已烫着了似的低下头去。 所幸此刻,他脑海里想到了一件可干之事,于是立刻慌乱地从自己的里衣上撕起布条来。 他的手都有些不听使唤,因为她一旦背过身去,那被剑光划的破碎不堪的衣裙,已近乎遮不住什么! 而他竟然慌成这样。 她白嫩细腻的身子在他脑海中挥之不去,铁手心中恨不得此刻给自己来上一拳,因为他除了怜惜之外,竟忍不住想,这姑娘为何未穿心衣…… 他的身子已紧绷的似即将崩裂的岩石,耳根子也烧起来。 他、他怎么能想这种事? 正当他深陷自我讨伐的泥潭里时,便听到那娇怯的声音柔柔的恳求道:“铁大哥,你能否先背过身去,我唤你时,在闭着眼转过来?” 铁手心里充满了愧疚的歉意,自然不无不肯,他现在巴不得转过去,最好再也别转过来。 他脑子里空前的杂乱无章,只一字一句在心中忍不住唾弃自己。 忽听那细弱的声音又唤他,“铁大哥,你转过来罢。” 铁手穿着里衣,这才赶紧闭眼转过身去。 不过刚刚上前两步,未等他出声询问,一具纤细的、馨香的身体便紧紧依附上了他的胸膛,那双冰凉、柔若无骨的手也悄然扶上他的腹部。 一瞬间,他腰腹部的肌肉已紧绷地微颤,心猛地一停,不解其意却唯恐又亵渎了她,眼睛死也不敢睁开。 “铁大哥,你不睁眼看我,怎么为我上药?”这略带几分哀怨的声音在铁手耳里听起来却似妖精一样。 是他自己心思龌龊,许是石案趴伏太过凉,许是她身子太过孱弱无处借力,许是…… 铁手竭力平和、冷静地睁开眼,但当他低头看见怀里的姑娘,便整个人烧起来似的,脸红脖子粗,活像有人在他身上纵了一把滔天的火。 因为这仙姿玉色的姑娘正伏在他心口,上身不着寸.缕,仅在两人紧贴的肌肤间夹了那件白衣以作间隔,那潋滟春光便似极有意境的水墨画般若隐若现。 铁手的脑袋轰隆一声巨响,活像被外面肆虐的雷电劈中了。 她背后的伤虽不深、口子却不少,衣服又被剑气碎的不成样子,褪衣涂药合乎情理,只这姿势……太过亲密、实在…不妥。 纵使此刻,他的心跳已失衡到了一种不可理喻的程度,但他仍怕她做出什么教自己后悔的事。 然而他却听她柔声道:“铁大哥是官差,只是褪衣涂药罢了。我说相信,自然会信全套。难道你还怕…自己会孟浪了我?” 铁手那双铁拳攥紧了,只得红着脸告诉自己,只需你管好自己的眼睛和心思。 她一脸坦然必定是因为心中旁无杂念,而他的心思却已经歪到了那头去,实在无颜面对她的信任。 他那双举起万斤铜铁都如磐石般的铁手,此刻不过拿起一个药瓶便已颤了起来。 荒郊野外的,自然只得用手指抹着细细涂上去。 铁手一伏身弯下腰,胸前那块柔软的白布便发出细碎的摩擦声。 更要命的是,因着她没穿心衣,他胸膛上的肌理与她的绵软仅隔两层薄薄的夏衫,几乎能清晰的感受每一处的延绵起伏。 而她那冰凉却犹带香风的鼻息,已落在了他的脖颈上。 他的喉结被这香气撩的不自觉滚动,忍不住吞咽出声。那双猿臂绕过她的身体,将颤抖的、滚烫的手指小心翼翼靠近她肩胛骨处的血痕。 这姿势与环抱着她,将她牢牢紧锁在自己怀里已无任何不同。 那白色的乳膏不过将将搽在她的伤口,她就痛呼一声,带着哭腔细细声道:“铁大哥,你弄的我好疼。” 铁手一听她痛呼,心里便跟着一颤、一痛,不忍又自责道:“怪我没注意力道。” 他恨不得这些伤是长在自己身上! 许是因为太痛了,她忽而受不了似的搂紧他精壮的腰,又娇又怜,在他耳边喘气颤声道:“铁大哥要怜惜我才好。” 透明的凉气顺着耳道吹进心里,不仅没有浇灭火种,反而将胸口的燥热蔓延至了四肢百骸。 铁手的肤色是健康的古铜色,就像他这个人一样,像是大树、土地般有生命力。然而即使他皮肤并不白皙,他那通红的脸还是藏无可藏、躲无可躲。 因着这一句横生媚意的话,他身上已滚烫的叫雪信埋在他颈窝里悄悄扬起嘴角。 铁游夏,看你还不原形毕露? 30-40 第31章 怎可敌四手 好似无论他怎么解释,都活…… 铁手的那些冷静、从容、平和已如溪流汇聚于海般, 再也找不到、寻不着了。 他仍细致入微地在替她上药,可其实他如今的脑子空空如也,全世界只剩下她白藕般光洁细腻的身子、她紧紧抱着自己腰腹的力道、她在自己怀里震颤的幅度。 同时还要竭力抵御她说的那些容易让人想入非非的话,铁手第一次生出双拳怎可敌四手的念头。 他的衣衫已经被汗沁透了, 白色的里衣黏连在他身上, 透出一块块紧实健硕的肌肉。 这种汗热是狂风骤雨皆消不下去的。 他扯过干净的布条, 仰头从身前绕到身后, 再十分轻柔的系上一个漂亮的结。 他的呼吸落在雪信的耳后,微痒, 但更多的是沉、烫、不稳。 下一道剑伤在腰间。 铁手更俯下身,雪信已几乎将头嗑在了他的肩背上, 他的背流畅、健硕,带有一种非常强烈的野性和力量感。 视角当然也是相互的,铁手一弯腰垂首, 她细腰上那一对沁着汗的腰窝便一览无余。 他的一双手本就非常大, 一靠近她那细薄若纸的腰,便显得更大、更厚、更粗。 他不禁暗暗惊讶,自己的手竟这么大吗? 他一边几乎痴愣地看着这截杨柳腰,一边将乳白色的药膏轻轻搽上去。 结果他不过刚一碰她, 她却忽的痛着了似的支起身子。 她一起身,那件摇摇欲坠的白衣就落叶似的往下掉。 铁手一慌,竟下意识单手握住了她的腰。 盈盈不足一握。 那么嫩、那么滑,铁手几乎怕她在他炽热的手心融化。 他明明用的力道十分轻柔,可惜他们体型力量相距太过悬殊,竟如同狠狠掐紧了一般。 耳边,她泫然欲泣地哀求道:“铁大哥,别掐!” 她已经像被他欺负狠了似的眼尾泛红, 气喘微微。 铁手这才惊醒似的松开手,刚想往后退,却因着那层两人间的白衣又无法动弹。 现在的情状简直像是把他架在火上碳烤,而他也实在不清白! 铁手大汗淋漓,舌头都大了,又急又狼狈道:“姑娘,我、我……” 他实在是我不出来了! 好似无论他怎么解释,都活像个登徒浪子。 不,不是像,铁手看着她瓷白软腰上那一圈的红痕心道,他如今的行径已和登徒浪子没差了。 雪信倒是觉得,他现在这时候的样子还是挺可爱的,就是不知道到底是不是装出来的? 于是她忽然伸出右手揽住他的脖颈,那张芙蓉面离他越来越近,近到他们冷热的呼吸交缠在一起。 那双眼睛红的凄楚且媚,铁手已被这双眼睛彻底俘虏,掉进这个无底洞里,无处攀爬、无处逃离。 他这才发现,她的发丝原来也早已湿漉了。 她那双细软冰凉的手自腰腹部起一路往上,随之带起的喘气声已愈发不像样。 最后,她只伸出那双骨肉匀称的手,轻轻接住了铁手棱角分明的下颚坠下来的一滴汗珠。 雪信柔柔道:“铁大哥,怎么热成这样?” 铁手无力回答、无法回答。 他已看出,她就是故意的、故意这般引诱他。 他深深的看着她,眼神炙热、深邃并且含着浓稠的怜惜。 面对一个让你一见便生出无尽柔情的女人,无论她做什么,你都会只觉无处不可怜。 他叹了口气,帮她绑好最后一条绑带,宁和而温柔道:“姑娘你放心,更无需害怕。答应你的事,我铁游夏即使拼命也会替你办到。更何况,这只是件小事。能帮到你,我便很情愿……很…开心了。你只做自己便好。” 他的话里几乎有能容纳百川的包容,就像他这双厚实的手一样能托举起一切。 雪信微微发怔,没想到他竟会这样想,还说出这样一番话来。 她垂下眼睫,暗暗思索到底是哪一环出了错,嘴上轻声道:“叫我雪信罢。” 她并未如同之前那般,一味柔弱地表达感动、安心。因为她实在想不通,忍成这样,还能坐怀不乱? 她还真不信了。 她偏要…… 雪信的眼睫颤动起来,一下下扑闪的像是扑蝶时的团扇,滴滴泪珠坠下打落梨花,“铁大哥,难道你还看不出我这是心悦你吗?” 铁手的瞳孔猝然睁大,耳边一遍遍回荡着‘铁大哥,我这是心悦你’这几个字。 心脏跳的像是下一刻便要破开胸腔跑出来,还要跑到雪信面前说‘我也心悦你的不得了。’ 他脸烫的已经能热炊饼,乍一听见当然是惊喜、激动的不能自已。 可是雪信生的实在太美,已美到遗世而独立。 让他觉得,这、这怎么会? 这合该是他想都不敢想的妄念。 他心乱如麻,作为一个名捕的老练精强荡然无存,失措道:“雪信姑娘……” 实际上,他只是喃喃念出来她的名字,可他自己却觉得已说了许多。 雪信骤然将他松散的领口往外拉,不待他反应过来,瓷白烟粉的脸颊已经贴上了他的胸膛。 最浓郁的古铜色与最素洁的玉白色碰撞交融。 一个滚烫如沸水,一个冰凉如瓷器。 铁手的胸膛只剧烈起伏了两下,就已不顾一切地闭着眼睛转过去,只是实在心跳鼓噪地、喘息地说不出一句话。 显然,他的嗓子已经被烧干了。 雪信的脸色实在不好,只嗓子仍颤巍巍的、可怜的道:“铁大哥,我愿意的。” “不、不行……” 雪信打断他颤抖着声线的拒绝,哀怨而含媚地说道:“你明明也对我也有意。” 她顿了一下,视线下移,嘴角微微勾起,装作不解、羞怯地道:“而且,你明明都已经……” 铁手脸色涨红,青筋都一根根鼓胀而起,几乎咬舌自尽,无地自容道:“是我的错!我对你有意,便会珍你爱你,绝不会做伤害你的事。” 他们才不过第一次见面,再情动也不能在荒郊野外、在这样寒冷的夜里,她还一身伤,若真的……这不岂是畜牲行径? “雪信姑娘,你快将衣服穿上,别着凉了。”他又臊红着脖子说道,“我们的事,我们……来日方长。” 没人知道,雪信其实并不失落,反而重重地松了一口气。 有时候,被命运推着偏离一条极端的路,便已胜过太多。 铁手盯着地上那一道裂痕不知看了多久,身后早已没了动静。 他知道她必定已经穿好了衣衫,可他仍然不敢转过身、不敢多看她一眼。 只竭力克制自己的心绪,不叫自己在她面前丢脸,乃至吓到她。 雪信坐在石案板上,凝视着他宽厚的背,从后颈便能看出其血液流动之迅疾、潮涌。 她第一次认真、仔细地上下打量他。 目光倏尔落在他的脚上,这人大手大脚,鞋子泡在脏污的雨水里几乎要涨开。 她心里轻嗤一声,呆子。 响久,她才整理好表情,带着哭腔有气无力唤他:“铁大哥……” 她没有说更多的话,也无需再说。 只这委屈柔媚的三个字里偏带的娇弱风情,已经叫铁手心似针扎,慌措地转过身来。 一道道透明的水痕黏连着泪水,从她的下颌滴滴坠下,溪流般蜿蜒而过脖颈、锁骨,洇湿了她白衣的领口,然后一路晕进铁手心里。 他慌不择路地走向前,每一步都四溅起水花,自己却恍若未觉。 铁手眉心蹙起,那双大手轻轻抬起,忍不住想为她拭泪,又不知该从哪儿下手。 他的手呆呆地悬空放在她胭红的眼尾,心疼失措到磕巴,“怎、怎么哭成这样?” 一见她哭,他的心就紧缩起来,仿佛有把薄且利的刀一片片削下他的肉。 雪信轻轻抓住他的手,好大、好粗糙。 “铁大哥,你都不愿再看我了,我的心疼的都不会跳了。” 炙热的大手被她按压在心口,那心跳声确实又轻又弱,缓慢的让人悬心。 一探便知是先天不足、缠绵病榻之人,若不好好调养,恐怕也是薄命早亡的下场。 铁手再也顾不得羞涩,呼吸不畅,手指关节被他捏的发白,急道:“你身子怎么这样孱弱,不仅身子冷的像冰,连心脉都这样弱。” 雪信看着他满眼的心疼,含泪哽咽道:“我生来便是命薄如花的人,铁大哥对我无意,也是应该的。” 她说着便受不了寒风似的咳嗽起来,咳的瑟瑟发抖,面色更苍白几分。 铁手急忙上前揽住她,侧身替她遮挡些愈来愈肆意的寒风。 他难以自抑道:“我怎么可能对你无意?我对你……我对你已经……” 可怜铁手实在不是经过情场淬打的人,根本不知道要怎么表达他的心意。 然而,即使他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任何一个过路人来了,都能看出他的情谊和诚意。 雪信故作不知,眼神似勾子般弱弱的看向他,泣道:“可你却一点儿也不愿心疼我。” 铁手看她哭的梨花带雨,心都一齐碎了,用尽一腔柔情与怜惜地将她紧抱在怀里。 “我早已心疼的说不出话了。” 第32章 两情相悦 想出去,必须得想办法让他摘…… “铁大哥……”她眉目含情, 声音柔若三月春水,并未说任何露骨的话,铁手却已招架不了。 雪信听着他胸腔里剧烈的呼吸声,嫩白纤细的手拂过结实的小臂, 缓缓落在他粗粝、宽厚的左手上。 这只手对她唯命是从, 失了魂般跟随着她移至心口。 覆手贴合, 就像一朵初生的白梨花落进了黄土地里, 无端显得那么娇小可怜。 雪信轻轻翘起指尖,好似如今才恍然发现般道:“……好大。” 铁手下意识抓紧了她, 手心的触感近似于绵软的雪。握紧了生怕融化,偏偏又舍不得松开, 即使那温度凉的生寒。 所幸,铁游夏有世间最炽热的一双手,最温暖的一颗心, 足以融化最寒的冰、熨烫最凉的水。 他低头看着雪信低垂的睫羽, 心中已下定了某种决心。 这决心既叫他紧张,更叫他心生希冀。 于是,铁手十分认真地说道:“雪信,我若带你回神侯府, 你……可愿意?我虽懂些药理,到底比不上名医大家,你去了神侯府,我给你找最好的大夫给你调养身子。” “那里有我师父、我的三位师兄弟,此外我亦有不少知交好友。你这样好,他们一定都会喜欢你、照顾你的。你不用担心任何,也无需……顾虑我,我并无深意。” 说着说着他的脸又滚烫起来, 温声补了一句,“有我在,我也会护着你的。” 若是可以,他想护她一辈子的。 他生的浓眉大眼,轮廓有棱有角,气度偏很温文,这样说起话来就显得很真诚。 雪信看着他深邃的眼眸,心想:不知其中到底藏了几两真心? 她忽然就有点想弄明白这个问题的答案。 当然,抛却这微末的念头不谈。 这本就是她精心设计得来的,又何谈拒绝呢?只肖出去,便是如他所说的,来日方长。 于是,雪信反握住他紧张到汗湿的手,轻轻用上一点力道便挤进了指缝,与他十指相扣。 她眼里浮起羞怯的水光,颤声道:“我、自然愿意的。” 此刻,铁手的手终于真成了钢铁打的,僵的一时半会完全无法动弹。 他当然明白这意味着什么,一时心头悸动的无法呼吸,眉宇间都是飞扬的喜悦,那双眼睛在夜里明亮的灼人。 他此生都未这样愉悦、激动过,这种愉悦区别于武功长进、逃出生天、破获大案,而是安定而纯粹的,让他觉得自己已是世间最幸福的人了。 那朵一见便钟情的白梨花,原来也是想飘到他这里来的。 他不由紧握她的手,在心里感激这一场山雨。 倘若他今天没有闯进来,她是不是就…… 他不敢再想下去,只在心里暗暗发誓,此生一定护她、爱她,绝不让她再流离失所。 …… 山间的骤雨来的急去的也快,眨眼间便已偃旗息鼓了。 雪信本想吸食他的阳气,没想到他还真是个坐怀不乱的柳下惠,无论如何都不愿唐突她。 若再不想办法,等天亮了,有那死道士的符在,不踏出庙门,侧撒过来的炙阳就能灼死她。 想出去,必须得想办法让他摘下阴阳符。 虽然雪信和铁手不过初见,可这短短时间里,她已大概摸清楚了他的性情,也算是有了几分把握。 “铁大哥,屋外的雨停了,我们不若趁着夜色下山吧?”她说着,略显不安地扯了扯破碎的衣裙。 她的衣衫尽碎,趁着夜色投间客栈更为妥当。 铁手此刻才终于懊悔起来,不该草率的将外衫铺在脏污的石案上,否则她还能好好休息一晚。 他点了点头,刚要说话,便听她道:“再去之前还有一件事要麻烦铁大哥。你可知,这是什么庙?” 这庙已老旧的不成样子,泥塑像上半身都已不见踪影,残破的连男女都辨认不出,大门口的匾额字迹更是模糊。 铁手自然无从得知,这庙宇曾经是个什么庙。 他摸了摸她的发,柔声道:“不必对我说麻烦二字,是什么庙?” “这是姑娘庙。” 姑娘庙是一种阴庙,专为未婚而亡的女子所建。传说许愿极其灵验,但若还愿不诚,便会反噬。 一般建这种阴庙的人,都是为供奉野鬼邪神来满足自己的私欲。 铁手没有先问其意,只道:“这是如何看出来的?” 雪信见他一蹙眉,便知他察觉出一些不对劲。 她只好似不忍又似哀叹道:“我虽不过刚躲进这庙里,可是无需看出那泥像到底刻画的是谁,单看外面那符纸,我就知道了。” 泪水在她的眼眶里盈盈欲滴,顷刻便被长睫打落下来。 她颤声道:“兄长平日素爱读些奇志怪谈,我曾在那些杂书里见过这符。常有邪道,以少女人骨填井作祭,用巨石压之,称其能庇佑风水。这实在太过伤天害理……我观铁大哥天生神力,若是能搬开巨石,将人骨取出好生安葬,让逝者安息就好了。” 听完这番话,铁手脸上已写满了愤怒。 他紧咬着牙关,拳头咯吱作响,喝道:“竟有这样丧尽天良的畜牲!” 他说完,便已经大步朝着那巨石走去。 铁手并非天生神力,而是内功深厚,已至登峰造极的地步。 这天下能搬动这巨石的人恐怕无几。 但若有人能搬动这巨石,其中必定有铁手。 雪信虽略有猜测,但见他当真仅凭一人之力举起巨石,还是暗暗心惊。 其实这不过是一颗随处可见的石砂,它之所以有现在这样的重量和大小,都是因为其上贴的那张符纸。 在符纸的加持下,它要比这般大小的巨石重上不知几许。 怪不得身上阳气这么重。 这块巍峨的石头被挪至地上的时候,积液的雨水霎那间溅起,土地都似乎微震起来。 铁手不顾满身脏污的雨水,探身往井里看。 若真有人骨,他必定要查个明白! 黝黑阴冷的水井早已干透了,井底只有一层厚厚的污泥和一些腐烂的枯枝败叶。 乍一眼望下去,并没有一具尸体或白骨死不瞑目地躺在那里。 “似乎确有东西,我下去一趟。” 话音刚落,铁手便纵身跳了下去。 雪信慢悠悠地扫了一眼水井的方向,并未应声,只将目光落在那张符纸上。 那张崭新的朱砂黄符纸在她眼里化作了一张冷漠刻板的脸,她的嘴角不自觉上扬。 她这一生,唯一一次的好运,竟是做鬼时的绝处逢生。 水井里响起攀爬声,雪信轻轻走过去,弯下腰对着铁手关切道:“铁大哥,你没事吧?” 铁手摇摇头,翻身落地,肃着脸道:“确有人骨,是一截指骨。这符纸很新,这指骨却是陈骨,且已不知多少年头了。” 雪信看向他手心的那一小截指骨,垂眸叹了一声,“不知是从哪里挖来的吧?” 听到这话,铁手微微一顿,还未深思,就听她道:“至于这符纸,是不是材质较为特殊?或者涂了什么特别的颜料?” 说着,她看着铁手皱着眉揭下那道符,眼里终于露出一点隐秘的笑。 符纸一揭下,就彻底没了效用,如今已成了一张废纸。 铁手反复翻看、摸嗅,仍一无所获,最后只得先暂时把这符放进怀里。 “铁大哥,这截指骨可否交由我?”她又像是触及了什么伤心事似的,双目含泪问道。 铁手正犹疑间,便听到她说,“我正想为父母兄长点香祭拜,这姑娘死时年岁估计与我差不离,我也想为她点柱香,而后找个开满花的地方好生安葬。” 铁手一瞬间千般情绪涌上心头。 既怜惜她不幸的经历,又不忍那薄命早亡的姑娘,更为她的善良和细腻的心思打动。 他将那节指骨交到雪信手里,忍不住抱紧她单薄的肩,千言万语皆在其中。 雪信抹了几滴眼泪后很快便缓过来,退出这个坚实的怀抱,柔柔道:“铁大哥,我没事的,我们先下山罢。” 铁手也知道,现在先下山要紧,要是后半夜再下起雨就不好了。 山里本就崎岖难走,下了一场雨更是泥泞。 他直直蹲下身子,半跪在泥水里,温和道:“我背你下山,夜里风大,我热气重,你……抱紧我。” 说到最后面三个字时,他显然有些不自然。 因为他实在没说过这些话。 在心爱的女人面前,他竟也像个毛头小子。 雪信爬上他的脊背,像是爬上一座小山。 而这座山也诚如他所说,燃着翻腾不熄的热意。 铁手踏出庙门的那一霎那,匾额上的黄符纸碎成灰烬,风一吹,消失的了无踪迹。 而铁手踏出一步,才忽的转身仰头看去。 那里已空空如也。 被风吹走了吗? 他放下心底那一点说不出的怪异,快步带着心爱的姑娘下山,步履间溅起的泥水打湿他的裤袜。 他的脚步越来越沉重,心却越来越飞扬。 无人的庙宇里,一缕黑色的鬼气悄然散去,一颗巨石化作一粒细小的石砂跌落在地,最后被风席卷着融入夜色里。 第33章 耳朵红了 原来铁大哥也会说这么油嘴滑…… 翌日清晨。 山下小镇的一间客栈里, 铁手捧着采买来的衣物站在客房门口踌躇。 天一亮,他就去把必须的东西尽数买来了。 昨夜辛累,不知道雪信姑娘醒了没有? 铁手想到她羸弱的身子,正犹豫着想让她再好好休息一会儿。 他刚后退一步, 里面就传来一道虚弱的声音。 “是铁大哥吗?” 铁手心口一跳, 尽量宁和地道:“雪信姑娘, 我能进来吗?” 听到她肯定的回应, 他才深吸一口气,轻轻推开门。 这种小镇上的客栈, 客房自然好不到哪里去,除却一张木床、一张木桌、两把凳椅外, 几乎什么也没有。 所幸虽然陈旧简陋,但也是整洁温暖的。 铁手十几岁时就已成了当地名捕,办起案来露天席地、破屋烂庙、什么地方不曾睡过。 可是如今, 看她柔弱地倚在床边, 粗糙黯淡的薄被就这样盖在她的腰上。 他第一次也生出几分对客栈的不满意来,只觉得委屈了她。 雪信看他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眸光微闪,轻声问道:“铁大哥, 怎么离我这么远?你走近些……” 最后的半句话,已柔的似水,而她瓷白的脸上也漾起粉晕,似一朵莲花灼灼于清水之上。 铁手与她的目光一撞,心头便一片滚烫,脑子里忽的冒出一句‘陋室生辉’来。 他心里暗叹一声,走到床前,将怀里的东西一一给她瞧。 “这……是我给你买的衣裙。我也不懂这些, 你要是不喜欢,我再去给你买新的。” 他捏着衣服的手紧张地蜷了蜷,生怕她不喜欢。 雪信伸手接过,轻轻抖开,是一件大袖白衣裙,透白飘逸的外衫上绣了一枝梨花和几只灵巧的蝴蝶,看得出是费了不少心思挑的。 她的目光落在那只蝴蝶上,眼里亮起一点柔光,“我很喜欢。” 她说喜欢,铁手便笑起来,一种满足的情绪盈满了心房,叫他觉得很妥帖。 他将手里其他东西放在木桌上,微笑道:“近日雨水多,给你买了把油纸伞。我还买了些香和一些姑娘家爱的吃食,也不知道你喜欢什么……你要是缺什么、想要什么,一定要跟我说。” 说完,他又温声补充到:“我说过会好好照顾你,无须觉得有什么。” 他说这话的样子,看起来就像个一路风尘回家,终于见到了刚过门妻子的青年人,恨不得将全家都置办妥帖。 雪信点点头,眼里沁出星点水光,颤声道:“谢谢你,铁大哥。” 怀里那件白裙被她抱的很紧,她这样弯下腰,破碎的衣裙里便洒落一些潋滟的风光。 铁手安慰的话滞在了喉咙里,脸微微热了起来,捏紧拳头抢白道:“我让后厨炖了姜汤,我去端来。你、你先换衣裙吧。” 说着,也根本不看雪信反应,急忙出去了。 雪信看着他步履匆匆的样子轻笑出声。 这就是无须觉得有什么? 她目光回拢,望着桌上满满当当的东西,先是下床换了衣裙,而后将桌上的线香插在陶瓷香炉里点燃。 袅袅的香烟雾气缭绕,屋里瞬间便盈满了有些呛人的檀香。 雪信终于露出一个舒心的笑,像是沐浴在热汤里,整个身子都柔下来。 鬼只能吞吃三样东西,活人的生气、精壮男人的阳气、祭拜死人的香灰气。 被鬼吸食生气会大损寿命,被鬼吸食阳气重则一病不起、轻则阴虚入体,只有这香灰气最好得且不沾因果。 当然,比起前两者,香灰气的效果就收效甚微了。 她被那道士伤的魂体满是裂痕,要想疗伤活命,其实她根本没的选。 不时,屋外又传来叩响声,雪信不紧不慢地开了门,见到来人便露出盈盈笑意。 铁手见她一身白裙银钗,柔心弱骨,眸光似娇还媚,心跳瞬间又失了衡。 他将温热的姜汤塞进雪信冰凉的手心,赞她:“好美。” 气味浓厚的香灰味扑鼻而来,铁手下意识朝她身后看去,木桌上正燃着线香,不多不少,正好三根。 雪信握紧手里这盏瓷杯,不着痕迹地上前一步,凝视着他的眼睛,嫣然笑道:“哪里美?” 铁手看着她春水般的眼,只觉自己的心跳已无处遁形,讷讷道:“哪里都美。” 她垂眼,“原来铁大哥也会说这么油嘴滑舌的话。” 铁手的脸腾地红了,刚想辩解一二,滚烫的耳朵就被一双骨细肉嫩的手轻轻捏住了。 “耳朵红了。” 像是烧红了的铁块碰上浮冰,滋滋一声,铁手整个人就冒起了白汽。 等到雪信都快疑心,指尖那点热意是否要灼伤到她的魂体了,铁手还“我、我……”的说不出话来。 她刚欲再近一步,楼下的街道就传来巨大的摔打声,紧接着就是碎杂的喧哗人声。 这动静实在不小,铁手一皱眉,怕她吓到似的握了握她的手,旋即就推开窗查看。 没想到下边的竟然还是个熟人! 他解释了一声,让雪信先将姜汤喝了,就下楼去了。 窗户一开,不远处的情景就看的清清楚楚、声音更是听的仔细。 那人群中心的是个打扮成男装的风流女子,带着豪士纱帽,背着一把深紫色小弓,举止娇俏间藏着一股说不出的风流自蕴。 地上躺着四五个泼皮无赖,街边的胭脂摊被其中一个压塌了,几个人四仰八叉地倒在地上哀嚎着。 那风流女子负手站在他们几个身前,言辞好不尖锐,一时风头极盛。 这场面,谁看了恐怕都能猜到几分前因后果。 画面里,又走出一个高大雄壮的青年。 他穿着一身蓝衣,容貌英伟,神态温和,一双手显得特别大。 他看到男装的女子,微笑道:“杀鸡焉用牛刀?” 那风流女子一见他,眼里便划过一道亮光,嘴上却不满道:“要你多嘴!能杀鸡的就是好刀!” 铁手只得道:“是是是,是我多嘴!” 听了他这连用三是的敷衍话,她嘟起嘴,“假诚意!” 雪信立在窗边,眼神悠悠停在两人身上,指尖轻敲窗沿,轻笑出声,不徐不疾地将那盏姜茶倒进了花盆里。 淡黄色的茶液在黄土里氤氲开,泄露出些微的辛辣味。 龙舌兰刺了铁手好几句,直刺的他连连退败,才满意似的问起他怎么在这里。 铁手刚欲作答,周遭的人群就忽的一静。 他心下就有预感,是她,她下来了。 龙舌兰一直知道自己生的极美,完全称得上花容月貌。事实上也是如此,她美的娇丽风流,是个世间难得一见的美人。 然而龙舌兰一见这人才知道什么叫‘一眸春水照人寒’,眼前人面若观音,美的我见犹怜。那种凄然中偏带几分娇弱的气质,直让人想将她攀折下来,握于手心好生怜爱。 雪信将方帕递给缩在角落里垂泪的小姑娘,柔声细语道:“擦擦泪吧。这里有些糕点,吃点甜的会开心些。” 这袋糕点正是铁手早上给她买来的,她此时借花献佛,用的一点也不虚心。 那小姑娘接过手帕,抽泣着摇摇头,哽咽道:“谢谢姑娘的手帕,不用了!姑娘人美心善,我、我……” 说着,她的眼泪便如泉水般涌出,再也无法止住。 雪信把那袋糕点塞进她手心,温柔道:“没事的,早些回家吧。” 龙舌兰听到周遭的人小声议论、赞美着,“这姑娘长的又美心地还这么善良,当真是观音下凡!” 她听到这话,心里微微不甘心起来。这几个地痞流氓,明明是她收拾的! 龙舌兰刚想出声强调,就见铁手蓦然大步走过去。她刚皱起眉,就看见那女人面色一白,身子忽然失力般一晃。 铁手立刻轻轻揽住她,焦急道:“哪里不舒服?” 他面色焦急,眼神却十分柔情,行动间皆是她从未在铁手身上见过的怜惜之色。 耳畔里,她听到那个气质弱柳扶风的女人细声道:“铁大哥,我没事。” 话是这样说,可她却将头依赖地靠在铁手的胸膛上。 龙舌兰一见,眼神微动,心里瞬间就跟被针刺了似的。 她攥紧了手心,径直走过去,看向铁手问道:“铁手,这是?” 雪信垂眸,安静地待在铁手怀里默不作声,铁手忙低头介绍道:“这是京城的紫衣女神捕,也是我的同僚,龙舌兰。” 然后又抬头温和道:“这是雪信姑娘。” 雪信这才抬起来,柔柔看她一眼,含娇带怯,声音细若蚊蝇,“龙姑娘。” 霎那间,龙舌兰那两三分的不喜便成了七八分。 除却心底那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心思外,她的直觉也对这个柔弱无害的女人下意识反感。 一直以来,她都靠第六感识人,直觉决定了她喜不喜欢一个人。 而她在这个女人身上感觉到的,是违和。 她外表看起来像是一朵被雨水浇湿的细弱梨花,可是她的灵魂却是一团污雪。 龙舌兰不喜欢表里不一的人。 但这人到底是铁手的朋友,甚至看起来不仅仅是朋友 她压下心思,冷冷朝她点了点头—— 作者有话说:即将开启茶香四溢的日常 第34章 眼下便是最好 折无可折与逃无可逃 恰这时, 那被欺负了的小姑娘收拾好了胭脂摊。 她握着两盒胭脂慢腾腾地走过来,小声道:“谢谢你们,这两盒胭脂送给两位姐姐,你们不要嫌弃” 雪信刚欲说话, 就听龙舌兰字正腔圆道:“不用了, 我可是京华第一女捕快, 本就是职责所在。” 铁手见那小姑娘为难地站在原地看向雪信, 微叹一口,接过两盒胭脂又递去银两道:“算作是我们买的吧。” 小姑娘使劲摇头, “那怎么行!我不能要!” 雪信退身,弯腰摸了摸她的发, 轻哄道:“没事的,他们都是捕快。你的摊位坏了,修补也需要银钱。快回家吧, 睡一觉就好了。” 小叶听着这温柔的话, 眼里又聚起泪水。 眼前这个白色的身影在泪光里模糊成记忆中某个遥远而温暖的影子。 她抬手擦了擦眼,胡乱点了点头,又拿出两盒胭脂飞快地塞进雪信手心,然后抱着满身乱七八糟的东西, 转身跑走了。 她跑的那么急、那么用力,背影像是一只燕子,倏尔飘远了。 雪信回身,对着龙舌兰轻声道:“龙姑娘英姿飒爽,不愧是巾帼女捕。” 龙舌兰看着她递来的两盒胭脂,忽一笑,“不用了,这是她给你的。况且, 我不爱用胭脂。” 这当然是一句假话,她一贯爱娇又爱俏。 铁手觉出点什么,低头看了她一眼。 雪信收回了手,微微垂下眼帘,又羡又落寞道:“是了,龙姑娘气色红润、腮不点而红,自然用不到这些。我若是能同龙姑娘这般就好了,可惜我身子太不争气。” 她垂眸时,眼角眉梢就染上清愁,似雨打芭蕉,好不可怜。 铁手握住她悬在半空的手,心疼道:“我一定为你调养好身子。” 雪信听言朝他轻柔地笑笑,并未说话。 龙舌兰没接茬,因为这话听着无端的怪,让她心里不舒服。 况且,不是已经有人耐不住的急哄哄去哄了吗? 她仿佛没听到这句似的,只侧过身对着铁手尖锐问道:“鹤云山庄也找了你?” 铁手反问:“鹤云山庄?出什么事了?” 龙舌兰轻哼一声,抱起手,说道:“说是山庄里出了几桩命案,开膛破肚,死相凄惨,留下的痕迹甚少,应该是个武功极不错的江湖人。” 铁手立刻正了脸色,“竟有这种事?” 龙舌兰撅起嘴,不阴不阳道:“铁二捕头佳人在侧,这些案情当然无暇顾及了。” 铁手横她一眼,握紧了雪信的手,平和道:“我刚办完上个案子。既然正好在附近,我也跟着一起去。” 龙舌兰没想到铁手并未出言解释两人的关系,她沉默了一瞬,心下已懂了什么。 她不着痕迹地深呼一口气,转眼便已爽快道:“好,我们就比比谁先破案!” 两人聊了没两句,龙舌兰便先提着那几个鼻青脸肿的小地痞去了当地衙门。 铁手则扶着雪信回屋休息,刚一关上门,他便忍不住道:“我之所以这样说,除了有命案我没有不去瞧的道理外,还有便是,鹤云山庄养了不少名医药师。去办案也是个好机会,可以找医师给你瞧瞧身子。” 他一顿,又内疚道:“但到底不清楚具体案情,办案难免有危险。我自会拿命护你,但仍怕让你置身险境,等去了神侯府我再为你寻大夫也是好的。可你一人住在这里,我亦是不放心,恐怕要托人先照顾你一阵子。” 他这是把选择权交给了雪信。因为他既不舍得置雪信于险地,又因她生的太美,唯恐她在看不到的地方遇险,而他无法及时赶到。 他如今左右为难,这两条路都放心不下,似乎除了把她好生放进心口藏起来外,其他无论如何都心焦难安。 铁手是个捕快,职责所在便是逆行,为了黎民百姓,上刀山下火海也使得。更何况,他是个嫉恶如仇、重义轻生之人。 这些品质作为捕快当然再合格不过了。 可这时,他看着眼前这张苍白细弱的脸,这些职责、这些品质却让他犹豫顾虑起来。 雪信体弱易折,身世悲苦,铁手心底觉得她合该配一个能永远陪伴、保护她的人,给她最好的体贴照料、最优渥的富足生活,如养花般精心捧之于手,使之免受雨打风吹。 可是铁手观自己,似乎样样无法做到问心无愧。 他无法时时常伴她左右,即使是他和自己的三个师兄弟都是聚少离多,更何况这样娇弱的雪信。 他甚至舍不得她多跋涉一段路。 他办过不少惊天大案,数次命悬一线,早就将生死度之身外。可是如今他却忍不住忧虑起来,万一他真有不测那她该怎么办? 除此之外,江湖血雨腥风、朝廷风云诡谲,又真的要将这样一个弱女子牵扯进来吗? 雪信这样好颜色,值得托付更好的良人,过上安稳无虑的日子。 铁手心里这样想着,手上却已不安地握紧了她的手,且握的愈来愈紧,自己却毫无所觉。 他潜意识里生怕这一簇雪如沙逝于手心,又恐梨花易折,两股旗鼓相当的力量撕扯着他的心脏,叫他生忧亦生怖。 不知何时,竟已出了一身冷汗。 察觉到他手心的潮湿,雪信素手牵起他的大掌,将之贴在脸侧,轻啄一下。 而后凝视着他的眼睛,声音似要穿透灵魂,“铁大哥,我知道你的顾虑。我不怕冒险,只怕与你分离。我敬你的正直与仁善,亦想成为这样的人,不想虚度余生。” 她说这话时,那双总是藏着泪意的眼眸里闪着微光,像是黎明前的一点星子。微弱的光亮从这么小的一潭秋水里直直跃过万水千山,坠进铁手原本晃荡不已的心。 他的手不自觉微动,粗粝的茧划过细腻的肌理,带来一阵灵魂的颤栗,心脏沉重而迅猛的跳动声在脑颅里阵阵回响。 一种陌生的潮涌激冲上来,冲刷到所有无措、羞窘,只余下强烈的心悸。 他低下头掌住那一袭细腰,还未用力,那力道已经把雪信紧紧压在了怀里。 他胸膛的起伏顿时无处可藏。 铁手的目光落在咫尺间的那瓣樱唇上。她的唇色素淡,柔嫩通透,透着润泽的水光,像是一片细白的雪。 他喉结滚动,哑着嗓子道:“我……”我能不能…… 他才刚刚发出一个音节,雪信的双臂已经缠上他的背脊。 她轻轻踮起脚,声音柔怯中含着浓稠的媚意,“铁大哥……” 樱粉色的唇瓣凑的极近,言语间轻轻厮磨,带来过电般的微颤,酥麻感从尾椎骨一路向上攀爬。 她撩拨的太不知分寸,报应来的很快。 可怜的软肉被吻的重重下陷,那点唇珠被含着吮.吸至湿润。 原本精心准备好的话,彻底没了机会说出来。 他胡乱地吻着,迫于身高和体型的差距,雪信被迫向后仰起头,腰似翠竹遇上疾风般往下折,直至折无可折,而那双铁手紧紧锁着她的腰,更叫她逃无可逃。 脖颈在空中曲起的弧度极美,几缕散乱的发落在锁骨上,透出浓稠的破碎和缠绵。 这吻又重又急,潮湿粘腻的口液交缠牵扯,在唇齿间黏连出细细的银丝。 铁手胸膛上健硕的肌肉挤压着她,鼓胀的青筋亘起,那种炽热的压制感让她的灵魂都似喘不上气。随着他的情动,浓郁的阳气死命往她嘴里灌,灌的她张开的嘴酸的发涩。 怎么会这样 雪信脸色酡红,浑身酥麻,被阳气烧的软了身子,贝齿受不住地咬了他一口,才有机会喘着气求饶。 铁手单手紧箍着她的腰,让她只能在半空中攀附着他。 她眼里水光潋滟,唇瓣被他吻的红肿不堪,似是被重重研磨而渗出液的花瓣。 铁手第一次那么清晰的听到她乱了的呼吸,时重时缓,像是扫拂而过的琵琶声。 他无法自控地将额头抵过去,两两相贴,截然相反的体温和同样急促的气喘声交缠在一起,良久才趋于平静。 铁手轻轻放她下地,颤着手替她整理好散落的发,心里刚浮起一些羞涩,下一瞬,看见她红肿的唇,呼吸又是一重。 他也没想到,自己年逾三十还未动过情,可一动情,便是这样如火燎原。 简直是要捎带着,把年少时积攒至今的柔情一并挥霍燃尽。 他叹了口气,将她抱在怀里,像是抱住极轻、极易碎的珍宝,庄重道:“雪信……等回去见了世叔,我们就……” 他没有说完全,但任谁都知道这句话的言下之意。 他不说完全,是因为心中柔情汹涌,但思及忧虑之处,已觉亏欠万分。 而雪信也未让他说出口。 …… 三人在客栈里用过饭,铁手来帮雪信收拾包袱。 其实也没什么东西,多是铁手为她买的衣裙和线香,现在又多了几盒胭脂。 只是临出门前,铁手蓦然握住她冰冷苍白的皓腕道:“雪信不点红腮,已是世间最美的女子,眼下便是最好。”,说罢便推门大步走出去。 他一派温和、冷静的样子,耳根却已悄悄红了。 也不知记了多久,现在才舍得说出来。 第35章 鹤云山庄 我和我的傻白甜恋爱脑同僚…… 三人临近傍晚才到了鹤云山庄。 这里背靠群山, 湖光山色绝妙,山庄更是气势恢宏,一见便知其底蕴深厚。 可惜那气派的匾额上如今系满了白绸,漫天圆形的纸钱飘飞, 大门两侧还摆了两个栩栩如生的纸扎人, 其上还用暗红颜料画了诡谲的字符, 怪异的很。 三个人走至门口, 铁手和龙舌兰皆一皱眉,这颜料气味腥臭, 竟是黑狗血。 铁手倏尔想到了破庙里那两张黄符纸,此地的人似乎都偏信神鬼一说。 到底是巧合, 还是有人装神弄鬼? 守门的护卫抬头瞧了一眼他们,目光忍不住多看了几眼雪信,才冲着铁手问道:“你是镖师还是捕快, 或是大夫、术士?” 铁手还未回答, 龙舌兰已忍不住道:“你怎么不问我?安知道我不是?你可知道我是谁?” 她一向爱出风头,这下看见这人略过她径直去问铁手,心里又不服气起来。 难道女人就不能当捕快?可她偏偏当了,还当的比大多数男人还要好! 那护卫听了她这夺命三连问也不恼, 回过头见她一身男装,以为是个江湖客,便说道:“咱们山庄现在人来人往,只要是这四类人,或会些拳脚,尽可进来。你若想进便进吧。” 龙舌兰一听,气的够呛,什么叫你若想进便进吧?我可是你家庄主请来的! 她刚欲反驳, 旁边便传来一道柔柔的细语,“这位姑娘可是京华第一巾帼女捕。” 正是雪信。 龙舌兰诧异地看了她一眼,偏过头去,没好气地嘟了嘟嘴。别以为替我说话,我就会喜欢你! 这一路走来,她算是看透了。铁手喜欢的这个女人,一骨子娇弱病,走两步就跟要被风吹倒似的。午饭时这不吃那不吃的,矫揉造作。 还时不时就爱装可怜,休想一并讨好她! 她的第六感从来没有错过,这个雪信绝没有表面那么单纯柔弱。 她想着,又狠狠瞪了铁手一眼。 你不是四大名捕?看见个美人,就找不着北了! 龙舌兰虽然总喜欢与铁手顶撞、缠烦,可其实打从心底信服他。如今却发现,原来男人遇上美人,泛起浑时都一样!亏她之前对他还有那么一两分朦胧的仰慕。 你平日里不是最是机敏、心思缜密?难道看不出她只是一味在装可怜吗? 她忍不住磨了磨牙,偏偏铁手还就吃这一套……铁游夏,你的脑子到底去哪里了? 龙舌兰简直没眼看铁手那一副不值钱的样子,那点朦胧的情意散了个一干二净,如今只让她觉得牙酸胃疼! 很奇怪,明明无论从性别、年龄、外表还是武功,铁手一个高大壮实的大男人似乎都只有占便宜的份儿。 可是龙舌兰就是打从心底深深的忧虑着。 铁手确实臂力过人,一双铁手刀枪不入,可内里却柔若春风,仁慈太过。在感情上更是如深海般暗沉平静,可一旦汹涌便磅礴而深远。他一旦认定,便再难以放下。 龙舌兰还未曾得知两人究竟是如何相遇、相知的,可她看得出铁手对雪信已情根深种,彻底将她放进了心里。 而雪信,却始终像一片蒙着纱的雾,迷离而遥远,看不真切。 铁手是她的知交好友,她绝不想他受到伤害,和追命一样饱受情伤之苦 龙舌兰这一副呲牙咧嘴的样子落在雪信眼里,颇觉有趣,于是当下就落寞地低下头,纤长的睫羽不安地颤动。 铁手见了心口一揪,急忙握紧她的手。 毕竟是多年的同僚,更是知交好友,他知道以龙舌兰的心性,绝不会拈酸吃醋连累她人。 虽然知道两人想必是生了误会,可是他还是心疼的紧。 他早在心里发过誓,再也不教雪信受委屈的。 可惜他刚欲调解宽慰,就听一道声音爽朗道:“怪这些下人寡闻鲜见,竟认不出两位神捕!” 来人一袭黄袍,乌发高束,相貌堂堂,约莫二十来岁。 “齐少爷。” 齐天沥抬手挡了护卫欲行礼的动作,朝着铁手和龙舌兰拱了拱手,道:“看来此次能有幸一睹名捕查案的风采了。” 他又对着门口的几个护卫示意道:“这位可是铁二爷,四大名捕之一的铁手。” 铁手温和的躬身道:“不过是个吃公家饭的小老百姓罢了。” “铁二捕头言轻了。” “这位姑娘一身紫衣,想必就是六扇门的女神捕龙舌兰,龙女捕头罢。” 龙舌兰扬声道:“不错,正是我。” 听她应是,齐天沥拱手道:“此次舅父请六扇门出面,实在是庄里的命案奇诡。此事又关乎堂妹的性命,所以舅父难免乱了方寸。庄里如今确实有些乱,劳请两位名捕烦心了。” 这鹤云山庄算是半个江湖势力,竟也求到六扇门去,看来这山庄里的血案确实不简单。 铁手微笑道:“本职如此。一直听说贺庄主爱女如珠,果然如此。” 龙舌兰见两人场面话说个不停,顿感不耐烦,“客套话就不用说了吧,只谈办案就好!” 齐天沥好脾气地点点头,道:“是这么个道理。两位捕快随我一道去见见舅父和死者的尸身,再商谈案情吧。” 说到这,他顿了顿,轻理了下衣袍的袖口,状似才注意到还有一人般道:“忘了问,不知这位姑娘是……” 雪信对着他轻轻颔首,“只是个身子不好的普通人罢了,我才是真的叨扰了。” 她的声音似雪水初融,身姿轻盈而柔弱,眼波明,黛眉轻,怎一个美字得了。 他攥紧了手心,目光落在她和铁手交握的手上,眼眸微闪,“何来叨扰一说?我观姑娘面色苍白、体弱无力,山庄里无甚过人之处,只大夫药师确实不少。两位捕快办案难免血腥,吓到姑娘就不好了。不若姑娘便去厢房稍作修整,我叫上大夫,替姑娘瞧一瞧身子。” 原本便是打的这个主意来的,自然没有拒绝的道理。 雪信和铁手对视一眼,点头柔声道:“谢谢齐公子。” “姑娘不必言谢。水杉,你亲自送这位姑娘过去。”齐天沥对着身后的下人嘱咐道。 言罢,又对着几人解释道:“山庄里近日外人多,鱼龙混杂,若是旁人不注意惊扰了姑娘就不好了。水杉功夫还算不错,由她领着,诸位尽可放心。” “姑娘房中若是缺了什么,尽可让下人去备置,不必客气。水杉,晚些记得叫厨房备些清淡的饭菜给这位姑娘送去。” 不过初见,这个齐少爷属实是体贴过了头。 铁手也是男人,他打的什么心思,一听便知。 纵使心里默默有些不是滋味,但这齐少爷确实是好意,也未做些出格的事,他只能松开雪信的手,看着她的背影淡入院门。 龙舌兰受不了了似的深吸一口气,看着齐天沥冷冷道:“能带我们过去了吗?”—— 作者有话说:龙眼里的铁二:傻白甜恋爱脑同僚兼前crush 龙眼里的雪信:疑似绿茶仙人跳 龙眼里的齐天沥:恋爱脑超级加倍 求治恋爱脑教程 新晋结束啦!小宝们,从今天起日2000,想压点字数苟一下v线~ 三十天太快了!但是每天都在因为看见你们的收藏评论而感到幸福55爱你们!!能不能排队给我啵一口!!以及最近越来越冷了,简直是极寒天灾降临,大家记得穿暖和点! 第36章 在下寒鸦 寒鸦一定用心替姑娘诊治。…… 一进柴房, 浓重的腐臭味扑鼻而来。掩着三具尸体的白布凝着板结了的污血,隐隐能看见一群蚊蝇在里侧攀爬啃食,久驱不散。 铁手的心沉下来,利落地掀开布, 三具死相恐怖、高度腐烂的尸体顷刻暴露在视线中。 无论经历过多少惨烈的案件, 可每见到活生生的人这样惨死, 他都怒不可遏。 铁手双眸怒睁, 沉默地握紧了拳头。 龙舌兰也已气愤难平,“这凶手简直是畜牲, 开膛破肚后还摘走了脏器。” 她已恨不得将这人立刻押送入狱判刑,不叫他再多活一天! 这三具尸体一男两女, 瞧着年纪最大的都不超过二十五。他们本该还有大把青春年岁,可如今却变成了三具被掏空的腐尸。 贺永年叹息一声,道:“不仅是摘走了脏器, 恐怕还被那凶手生吃了。” 龙舌兰诧异地看向他。 一边的下人举着个托盘呈上来, 里面是一些被啃咬剩下的胰脏边角,已经腐烂的不成样子。 一种呕吐欲猛地冲上来,龙舌兰已忍不住面色青白。 铁手宁静地仔细查看了尸体和胰脏碎肉。 死者三人面色惊恐,看口子, 开膛是一气呵成,身上没有其他伤口和挣扎痕迹。 这道口子细而长,是薄剑? 他又观这三人衣着繁复,问道:“贺庄主,这三位都是什么人?” 贺永年面露哀色,缓缓道:“你们也知道,我和夫人子嗣单薄,只有一个女儿。女儿也好, 我们自然疼她爱她,可惜她福薄,打出生便患了重疾,久治不愈。可再治不好也要治,我年年遍寻名医,庄里养的大夫药师越来越多,反倒因此打响了名气。” 这一点,倒是江湖上人人皆知。 贺永年却摇了摇头,叹道:“我早年闯江湖,结交了不少朋友,他们的亲朋受了重伤、得了重疾,就求到我这里来。我自然不会拒绝,可没想到因此害的他们丢了性命!” “所以这些都是寄住在山庄里养病的人?”铁手皱眉问道。 “不错。” “这三个人彼此不识?” 贺永年沉声道:“不识。可他们却有一个共同点。这三人里,两人患了重疾,一人中了剧毒,皆命不久矣。” 说这话时,他的声音终于开始不稳起来,显出一些后怕。 铁手和龙舌兰这才明白,恐怕这就是他找上六扇门、还广招捕快、镖师,甚至不惜病急乱投医地去找来术士的原因。 这是拳拳爱女之心,为的就是那位出生便患了重疾的贺小姐。 忽的回味过来这点,铁手心里却忍不住焦灼,无数只蚂蚁漫上来啃食心脏般让他站不住。 以往办案时的冷静、缜密陡然散去,化作了十足十的紧张和担忧。 即使他知道,雪信只是病弱,远远不到命不久矣的程度。可他还是担惊受怕到了方寸大乱的程度。 他猝然问道:“那凶手都是几时行凶?” 贺永年未觉有异,回答道:“皆是大约午夜子时。” 现下不过刚入夜,铁手略略放下心,可精神还是绷的极紧,他忙道:“去案发的地方看看。” 只有真正尽快抓到凶手,陪在雪信身边,他才能真正放下心。 铁手说罢就径直走出门,大步往前。 龙舌兰赶紧跟在他身后。每次遇到混乱而凶险的场面,她总是很听铁手的话。 因为他从不会叫她失望。 …… “这是厢房,屋里每日都有下人洒扫,姑娘放心住便好。与姑娘同行的两位捕快,也安排在了这院里,好有个照应。姑娘先休息,水杉这就去请大夫。” 雪信冲她点头,细声道:“有劳了。” 房门被轻轻关上,脚步声渐远。 雪信走到门口,饶有兴致地撕下黄符纸,终于忍不住轻嗤出声。 满山庄尽是这么拙劣的假符纸,实在有些可笑。 不过这个地方,倒是留有很重的怨气和死气,很适合她疗伤。 她又忽然想到铁手,燃香的手一蜷,这个大个子虽然木笃了些,倒是次次帮了她。 若没有他搬石移符,恐怕她早已魂飞魄散。 还有从他那里得的阳气…… 可雪信又想到了那阳气是怎么被他灌下去的。 她眼睫一撩,暗想:什么木笃正直,根本全是假的。 “咚咚”,门外忽然传来敲门声,水杉的声音响起,“姑娘,我找了大夫来。” 雪信扶了扶差点碰倒的香炉,气息略不稳道:“进来吧。” 水杉垂首走进来,背后跟着个穿着白衣的青年男子,气质儒雅,相貌平平,身上有一股浓郁的药材香。 那人见到雪信,脚步一缓,露出一个非常温润的笑,一字一句道:“在下寒鸦,见过姑娘。” 他的举止状若谦谦君子,眼神偏很有侵略性。 雪信轻轻蹙眉,心下不喜,只伸出玉臂,“有劳寒鸦公子了。” 她只有鬼体,整个人身都是幻化而成,既成了鬼便再无体弱患病一说。 但只要她想,这便是再简单不过的事情。 寒鸦伸出手搭在她苍白的腕口,入手冰冷泛寒,又望向她身后燃着的线香,不多不少,正好三根。 他的笑意又加深了几分,看着雪信的眼睛愈发深邃。 这个长相普通的男人,此刻透出一种危险的特殊气质,让他平平的五官似乎也显出一些不同寻常的魅力来。 他微眯着眼,欣赏着雪信面上不知为何还未褪去的薄红,语带惋惜地说出她想听的诊断,“姑娘天生体弱,患有天疾,恐怕活不过双十年华。” 雪信听着,眼里聚起水雾,似乎要凝结成雨,落满整个梨林。 而寒鸦只是微笑着看她,眼眸里带着一点狂热、一点痴迷。 因为真的好美。 梨花带雨、正好供他攀折。 原来他是为了遇到她来的。 看得出她魂体受损,他将百转的心思压下,写了个滋补的药方交给雪信,意味深长道:“姑娘病重,还需好好滋补才好,寒鸦一定用心替姑娘诊治。” 说完,他躬身退下,一派彬彬有礼的样子。 雪信看着他的背影,眸色渐渐转冷,这个人处处透着违和。 可他身上并未鬼气,也无妖气。 寒鸦…… 她心里生疑,却没太当回事。 鬼还不至于去主动提防一个人类,即使他的眼神足够让她恶心。 他最好是安分些—— 作者有话说:寒鸦:糟糕,遇到crush了 铁二:就你小子叫寒鸦啊! 第37章 答应我 终其一生想找寻的珍贵之物 夜色迷离, 明月高悬,铁手和龙舌兰回来时面色皆很凝重,想来案子进展并不顺利。 直到看见雪信,铁手的面色才稍微好看些, 心里到底松了一口气。 他将对案子无甚进展的心急、对案情的愤懑、对她的担忧尽数藏在心里, 温柔说道:“等急了吧?” 雪信摇了摇头, 只道:“袖子怎么破了?进来我给你补补罢。” 铁手一愣, 低下头才发现,自己的袖管不知何时被划破了一小道口子。 他查案太入神, 竟丝毫没有察觉。 他摸索着那道划擦的口子,心里觉得很妥帖, 似是在风雪夜归家后,心爱的妻子递上一盏热茶的窝心。 但今日已历经好几番波折,他不舍得她再辛累。 铁手抓住她的手, 内疚道:“你本来就体弱, 今日又太辛苦,好好休息就好。这点划擦不碍事的,得空了我自己补上就好。” “只是缝补一下罢了,我的绣艺可好了, 铁大哥不想看看吗?”,雪信露出一个淡淡的笑。 她的眉宇间总是忧愁居多。若是笑,也总是柔柔的笑,笑的很美却太同质。 此刻她的笑很浅淡,可铁手却觉得这个笑比以往任何时候,似乎都要温柔一点。 等他缓过神来,人已经坐在了木桌边,烛火在两人身侧静静摇曳。 暖光照亮了这一小块地方。 针线刺入粗布, 响起一点穿插的细碎声。安静漆黑的夜里,铁手已近乎痴愣地看着她,不知在想些什么。 雪信缓声道:“案子进展不顺利吗?” 一说到这儿,他的眸光黯淡下来,声音暗哑:“这案子确实诡谲,凶手在现场并未留下什么痕迹。线索太少,且处处是疑点,恐怕要想办法引蛇出洞。” 雪信缝针的手轻顿,“怎么引蛇出洞?” 铁手叹气道:“凶手似乎专杀重病垂危之人,恐怕要从这里下手。” 说到这里,他终于忍不住将藏了一路的话说出口,“雪信,我实在怕你涉险,你……我明日先送你去安全的地方暂住,好吗?我有位好友的住处离此算不得很远,若是把你托付给他,我心里也安心些。” “这凶手比我想象中危险凶残的多,以我看来,他恐怕不会就此停手。一想到你可能会涉险其中,我已担忧的无法再想其他。”铁手忍不住在心里责怪自己,一开始他就不应该带雪信来的。 这凶手专杀重病之人,他简直是把雪信拉进了漩涡中心。 雪信缝针的动作慢下来,瞳仁微动,看不清神色道:“那你呢?” 铁手深深看她一眼,眼里的爱怜几乎化作实质。 他低声道:“只有你好,我才会好。” 捕快便是这样,办案哪有不凶险的。即使是四大名捕也是一样,一招不慎或许就成了最后一面。 他不能承诺、更无法承诺。 雪信默不作声,她拈着银针,细细打上结扣,拿起剪子一剪,一片薄薄的叶瓣已覆盖在那刮擦的口子上。 这样细腻的针脚、精致的绣样绣在这么一件粗布单衣上,实在可惜。 铁手有心不叫她多想,忙道:“阿雪好手艺,绣的栩栩如生,给我这衣服添了光。早知这样,我该穿件好衣服刮擦的。” 这话直白、笨拙、无厘头的让人不知道说什么好。可铁手确是真心这样想,他这个人一向说不出什么讨巧话。 你想从他这里讨走一些风花雪月、花言巧语是行不通的。 他的好不显山不露水,只在细密的地方似水般像你渗透、蔓延,悄无声息。 等你细细探究时,却能在无数个不着痕迹的角落里,发觉无处不在的土壤正在承载你,足以让你肆意地汲取养分。 雪信看都没看那绣样一眼,眼底晦暗无光,心却无言的瑟缩。 她与灵魂割裂般的,忽然含起泪光,眼尾洇红,攥紧了手道:“铁大哥,其实我……” 铁手一见她的泪,就慌的再也坐不住。心里随之下起雨,空气潮湿的窒闷,挤压着心脏,叫他呼吸不过来。 他不过刚站起来,就听雪信哀哀而泣,“其实我自打出生便患了天疾。今日大夫为我把了脉,还是如同之前一般,说我活不过双十年岁。我不想骗你、瞒你……可是。” 她打好腹稿的话还未说完全,就被铁手紧紧地拥住了。 这个怀抱混乱、急切,那双坚硬如铁的大手在她肩脊处微颤,像是土地无声皲裂。 铁手听到自己的声音平静而恳切地道:“无事,天底下有名的神医那么多。无事的无事的。” 这三个字,他不知说了多少遍,也不知是在说给谁听。 他僵硬地站在那里,只知道缩紧双臂,却觉得自己似是在极寒之地抱住了一块冰,冷的他快皮碎骨裂。 他看似还是完整的,实则已被碎成了千万片。 这话叫他一脚踏进冰窟窿,冷的彻骨,冷的锥心。 雪信靠在他怀里,眸色冷淡,声音却很脆弱惹人怜,“爹娘还在时,便请了不少大夫。铁大哥,我怕是……好不了了。” 她的声音很轻、很细,似乎一瞬间就将铁手带回了那个暴雨倾盆的雨夜。 只是这一次,没有可遮风避雨的破烂庙宇,他孤身落在偏僻的山道上,完完整整淋了一场浇心的骤雨。 雪信静静等着他回话,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胸口那小块粗布。 它的编织和肌理,已被她看的那么清晰,乃至了然于心。 等到她开始疲倦,才听到铁手哑着嗓子道:“……无事的。” 他的怀抱真的很紧,声音却是颤抖的,和他的呼吸声一样艰涩。 他天生异禀,得了诸葛先生相传的内功后,内力更是登峰造极。他的一双手被称为“最有分量的手”,能以一人之力举起万斤铜壁。他办案明察秋毫,为天下四大名捕之一,叫黑白两道闻之色变。 可他更是个普通人,无论是无情还是雪信,对于她们的伤病,铁手从来没有办法。 他第一次觉得,老天确实是不公的。 他们这么好,为何要受这样的苦楚呢? 他恨不能拿自己的命去换,却无处可换。 这个铁骨铮铮的汉子,脊背一向挺拔直朗,此刻却似乎一瞬间便弯了下来。 雪信的唇瓣无力地张合,双目无神的像是一个未被点睛的纸扎人。 良久,才轻飘飘地道:“我病的这样重,本来也活不了多久了” 她本想说,‘你不是想引蛇出洞,不如让我来吧。’ 可是看着铁手身上凝聚起的黑气,她蓦然就迟疑了。 女鬼好吞食负面情绪,痛苦、凄楚自然也是。 但肉眼可见的这些情绪,却让这句空泛的话像是展翅欲飞的蝶翼坠上了雨滴,沉甸的再难以轻飞。 她未说出口,铁手却已听懂了她的言下之意,“这是捕快的职责,从不是你的职责。” 他喘了好几下,才缓过来,看似宁静而平和道:“治得好的,阿雪。你再坚持一下就当、就当是为了我。” “一定治得好的。什么东西都是人外有人,医术更是如此。别让自己冒险。答应我。” 他苍白的说,“你会活的好好的。” 雪信一动未动,眼角却流下一滴泪珠。这滴泪珠极小,像是初生的一星点草沫,还未留下任何痕迹,便已干透了。 她一直绷紧的身子终于柔下来,埋在这个坚实的臂膀里。 她终其一生想找寻的,好像就是这样一个哭泣时能够依靠的臂膀罢了。 可是铁游夏,治不好的,我会死在十九岁。 第38章 关于甜 以后会越来越好,阿雪会好好长…… 夜色已浓若墨泼, 院子里静悄无声。铁手犹豫地呆站片刻,轻叩厢门。 房门很快从里面打开,一股浓厚的檀香味争先恐后地溢出,险些让铁手呛出声。 仅闻了一口, 肺部便受侵略挤压似的闷痛。 他忙道:“怎么点这么重的香?香太浓对身子不好。” 他一手拎着食盒, 另一手着急忙慌地将屋门推地更开些, 好让香的烟气能尽数散出来。 雪信站在一旁无言看他, 看他眼角眉梢里的忧与急。 铁游夏…… 我是本来就快要死的人。 为什么只有你听不懂? 她的目光一刻也不曾离开这个永远待她无微不至的青年。 她还以为这是冷眼旁观。 铁手转过身,见她穿着一身轻薄的衣裙, 又操心道:“阿雪快进去,夜里风太凉。” 他立在风口, 将那食盒递过来,“我听水杉说,你晚上什么也没吃。早上也不过用了点粥水, 是饭菜不合心意, 还是不舒服、胃口不好?再吃不下,也要吃一点。阿雪身体本就孱弱,再不好好吃饭,要怎么办?” 他絮絮叨叨的说了一大堆, 比起情人,更像是只知疼惜你、照顾你的父母兄长。 就像他这个人一样,是处处皆到实处的踏实可靠。 雪信一面看着他,一面轻声道:“这么晚了,我不碍事的。” 铁手不赞同道:“就算是佛像都要吃些香火,你怎么能不吃呢?” 雪信一愣,可不是正在吃香火,反叫他散了个一干二净。 她的嘴角不自觉露出一点笑意, 点头道:“是要吃一些。铁大哥,你陪我一起吃点罢。” 说着便伸手拉过铁手的袖管,牵着他往里走。 铁手本打算叮嘱一声便走的,毕竟夜色已深了,孤男寡女共处一室总归不妥。 虽然他与雪信已经互诉衷肠,可到底未过明路。为了她的名誉,总归要注意些。 可是…… 再多看两眼吧。 他已做好打算,明日一早便送雪信离开。等了却这件案子便带她去求医,走遍多少地域山川也无谓,只要能治好她。 可以的,一定可以的。 她明明就好端端地站在他面前。 铁手捱下忧思,目光流连在她苍白太过的面颊上。心脏不断缠上一个又一个的丁香结,层层叠叠的勒紧他。 雪信未察觉他目光里的忧虑不舍,因为无论哪一刻,铁手都只想她做一株忘忧的萱草。 他一向把这些情绪掩藏的很好,只教那些稳重的、平和的情绪裸露于人前,像一座大山一般横亘在关关难关前,要所有人知道,天塌下来有他在。 雪信看着眼前的食盒,色泽很暗沉,乃至一眼望去只觉灰扑扑的,街边小巷到处都是。 如果非要用一个词来描述,或许就是朴实无华。 可是她的心境却像是在寒夜里燃起一点火星。 并不灼热,更加不会烫手。 为了这一点火星,她已经等了多少年? 记不清了。 打开食盒,里面只有一小碗粥和一盅汤。 铁手的一双大手略无措地掐紧了桌沿,“厨房东西太少,我看你午饭时只喝了些粥,就做了碗雪梨山楂粥。汤是佛手姜汤,算是药膳,既能祛冷散寒,也能和胃消胀。你尝尝看喜不喜欢?” 雪信看着烛火映衬下显得浓稠、鲜亮的两碗汤粥,抱着盒盖的手腕泛起酸。 她几不可闻道:“这是你做的。” 铁手点点头,冲她笑道:“我的厨艺勉强还算过得去,你尝尝看喜不喜欢。” 这个笑柔若春风,偏偏又极其坦荡。 或许,她是被烛火所惑。 她低下头,舀起一勺雪梨山楂粥,入口即化,口感…… 她尝不出。 人类的味觉会带来苦涩,而鬼没有味觉。 这碗精心熬煮的粥,一如早上吃过的粥水般没有任何味道,可她却似乎从里面品出稍末的甜。 仅这一点,便已足够。 她抬头露出一个释然的笑,“……好甜。” 冷白色的面颊上一点点晕上温暖而灼热的暖黄,这个笑在灯火下葳蕤而迷蒙。 抓着桌沿的大手终于舍得松下来,铁手觉得很松快,也很满足,喜不自禁道:“那你多吃点,好不好?” 烛火爬上他古铜色的脸庞,染上一点蜜色。 一定也是甜的。 雪信下意识搅了搅手里的粥,慢半拍道:“好。” 这一刻,铁手倏尔觉得自己离雪信好近。 是灵魂与灵魂相贴的近,为了这一刻,他似乎已经等了好久。 可贴的愈近,愈叫他心里酸疼难忍。 怎么办啊。 我的雪信要怎么办…… 铁手顿了顿,停了约莫几个鼻息间,才平和道:“我想过了,阿雪的病总有办法的,现在还好端端的呢。医仙圣手,奇珍秘药,还远未到穷途末路。再思虑,也要好好吃饭。” “……对吧。”他又似不确定般,向她讨要一个承诺,一个她会如他所说般好好活着的承诺。 雪信第一次听见他的声音这样弱,这两个字里甚至带有一点轻颤。 她握紧了调羹,一勺勺将粥水吃下去,雪梨被嚼碎成沫,心也跟着软烂下来。 算了。 铁游夏……是不一样的。 她呼出一口气,点了点头,松口道:“是啊,其实想一想,爹娘找的大夫也都是普通的医馆大夫。” 那双泛着水花的眼睛对上他,轻声道:“还未到穷途末路呢。” 这三两句话,就似是一道结实的绳索,有力地将铁手从悬崖峭壁外拉回来。 一脚落地,让他的眼睛也湿润起来。 他忙笑起来,眼睛眯起,不让眼泪落一点风声,“以后会越来越好,阿雪会好好长大。” 这样温柔的话,日盼夜盼,爹娘从未对她说过。 雪信的眼眶酸的发涩,垂眸静静道:“早就长大了。” 铁手看着她泪湿的睫羽,难过的不知如何是好,浓重的亏欠感莫名的上涌,让他慌忙地去弥补,“我年长阿雪这么多,阿雪在我心里永远是长不大的孩子。我、我会永远照顾你,保护你。” 说到最后一句,他已状似要磕绊着起誓。 雪信舀汤的手微抖,嘴上却状似平静地嗔道:“当我是三岁小孩呢。” 铁手嘿笑了一声,那双大掌凑过来轻轻替她擦去蹭在嘴角的甜汤,好黏。 “阿雪像七八岁的孩子一般可爱。” 胡说八道。 我只是一场潮湿的漫长雨季,无人会爱,无处可爱。 雪信这样默默想着,心里却像是开了一道口子,甜粥的蜜水顺着细缝汩汩流进来。 温烫的温度,连鬼都喜欢。 铁手看着灯火下乖乖吃着汤粥的雪信,忍不住在心中暗自庆幸,还好自己的厨艺还算精湛。 见她尽数吃完了,铁手站起来收拾碗勺,他笑道:“阿雪吃完了,我真高兴。” 雪信看他一眼,忽垂眼道:“没吃完呢。” …… 一柱香后,铁手面色通红、头重脚轻地走出了雪信的屋子。 不知想到了什么,他的脖颈也滚烫起来。 什么好甜、更甜…… 听着隔壁屋终于消停下来了,龙舌兰重重呼出一口气,她还以为雪信不是好东西,没想到铁游夏更是衣冠禽兽! 第39章 凶手 雪信姑娘,能和我们解释一下,为…… 子夜时分, 雪信骤然睁开眼,那双红瞳被冲天的怨气激的震颤不已。 好浓郁的死气和……妖气。 刺耳的惊叫声划破天际,这座本已沉寂安眠的山庄彻底惊醒过来。 贺庄主着实养了不少药师大夫、镖师捕快在山庄,慌乱的脚步声、喧哗的人声顷刻间沸沸扬扬。 可惜再多的捕快、镖师、乃至绿林好手, 都阻拦不了一只大妖的杀欲。 房门被重重拍响, 外面人的力道几乎要把门拍碎, 身子都压上来, 木门簌簌作响。 “阿雪,阿雪你在吗?” 她刚欲回复, 就听另一道声音催促道:“赶紧撞门进去,磨蹭什么啊!” 是龙舌兰。 雪信顿了顿, 赶紧从里面打开门,“……怎么了?” 见到她没事,铁手和龙舌兰皆是松了一大口气, 吊起的心脏总算落回了地下。 “出事了, 庄里又死了人。”铁手面色难看道,声音压的很沉。 雪信脸上露出几分恰到好处的惊讶与担忧,低喃道:“怎么会……” “我们得去看看,你……”, 龙舌兰犹豫着不知怎么安排雪信的去处。 这凶手刚刚行凶完,很有可能正潜藏在山庄里伺机而动,如今哪里都不安全。 现下最好把所有人聚在一起,抱团查案,彼此还能照看一二。 可凶杀案必定血腥,普通人都会被吓得三魂丢了两魄,雪信到底病弱…… 虽然龙舌兰一直觉得她颇有心机,不似表面柔弱, 但起码截至目前,她从未做过任何伤天害理的事。 只这一点,龙舌兰便会护她。 因为她是捕快。这是捕快的责任与义务,更是她的信条。 龙舌兰确是爱出风头,可更嫉恶如仇,是真真正正的女中豪侠。 雪信抬眸看向她,像是第一次见她。 她柔柔一笑,“我和你们一起过去吧。” 言罢又看向铁手,温声道:“你们也安心些。” 这便是最好了,眼下情况危急,实在顾不过来。 三人一路疾行至案发的厢院。外头已围了不少人,里面更是人头攒动。 他们已称得上是姗姗来迟。 一个人就这样被旁若无人的虐杀,凶手却彻底销声匿迹了。 每个人头顶都顶着一把虎头闸似的浑浑噩噩,恐惧、愤怒、怨恨,将这里化为了最滋养鬼魅魍魉的地界。 “铁二捕快,真是艳福不浅啊。”一道温润的声音在嘈杂混乱的人声里响起,似羡似慨。 所有人声暂停一刻,目光汇聚而来。 铁手正牵着雪信,另一侧站着龙舌兰。这实在是两个很美的女人,足以让在场所有男人艳羡嫉恨。 为了雪信的名誉,铁手似乎不该这么做。可他却必须这样做,多年的捕快生涯,让他太了解一群男人在心思浮躁压抑时,会做出什么事了。 更何况是阿雪这样柔弱、娇怜易折的姑娘。 所幸,他还有个四大名捕的诨号。 铁手并不欲和这药师逞口舌之争,龙舌兰却愤慨地咽不下这口气。 只因她是女人,每次办案救人都要被男人说成不守妇道、还要妄加极尽下流的揣测。 她大嗔,正要上前辩论。 雪信上前一步,挡在她身前,言笑晏晏道:“寒鸦公子好雅兴,此刻竟也毫不忧心,还要妄想些风月之事。” 龙舌兰愣神间,寒鸦已低笑出声,像是遇到了极有趣的事般,好声好气道:“实怪姑娘生的太美,让寒鸦心神晃荡,不能自已。” 说到这,他话锋陡然一转,“但我观姑娘也全无忧惧之意,对这凶案,想必也别有一番见解了。” 他笑的很温柔,话却绵里藏针。 雪信看他一眼,略过他径直走进别院。 两人擦肩而过间,寒鸦嘶哑的声线细丝般擦过耳畔,低若不可闻,“如此这般,我们不是很相配吗?” 雪信回首,那双猩红的赤瞳隐没在长睫下。 铁手和龙舌兰皆一蹙眉,以为她和这轻狂的药师置上气了。 寒鸦笑意更浓,跟在三人身后信步闲庭地一并进去。 一进院门,铁手和龙舌兰就默契地走上前,牢牢挡住了那鲜血淋漓的尸身。 实在是太过血腥残忍…… “这一次,没有摘走脏器?”龙舌兰白着脸呼出声。 是来不及还是…… 铁手怒叱一声:“这是挑衅的虐杀!” 那一具尸体上纵横着似薄剑又似风刃的刀口,身上已没有一处好肉,黏连的脏器落了一地,鲜血撒的到处都是。 若是有地狱,也不过如此。 “不应该啊……”齐天沥在一侧讷讷道,声音低若蚊蝇,双目无神,额发已被汗湿,全然没了意气的样子。 铁手那双眸子紧锁他,问道:“什么不应该?” 齐天沥吞了吞口水,涩着嗓子道:“这人、这人并非重病垂危啊,为何、为何……” 铁手皱眉蹲下身,蘸抹一些尸体衣袖上打翻的汤药,轻嗅指腹。 地黄、麦冬、百合,是百合固金汤。 应是肺痨。 有胆子围观这骇尸的都是捕快、镖师以及一些武林人士,原以为不至于祸临已身,如今最后一道心理防线骤然坍塌,纷纷炸开了锅。 “这、这怎么办,不是说只杀濒死之人吗?” “我们怎么办啊,我们的安全怎么办,可没人告诉我会死啊。” “咱们快下山吧,我们只是普通人,怎么活命?” “万一凶手在狭暗的山道上偷袭呢?岂不是……” 在性命面前,他们引以为豪的胆色、面子、尊严,都成了最不值一提的东西。 连人本身,都可以随意舍弃,寒鸦畅快地笑起来。 “奇怪了,我倒是知道一个重病垂危之人。可死的怎么不是她,反倒是这位高公子呢?”寒鸦扬声问道,话里满是耐人寻味。 “凭什么高从文成了他的替死鬼?” “凶手,他一定是凶手。” 这帮人闹闹哄哄间,便给这个重病垂危之人下了死刑。 寒鸦微笑着看向雪信,“雪信姑娘,能和我们解释一下,为何如此吗?到底是有什么诀窍,才能……?” 他悠悠说着,三言两语间就让雪信成了众矢之的。 那些人一齐望过来,一双双浊白的鱼眼里,带着一点异样的光。 像是黑夜里的群狼,恨不得下一秒就上来撕碎她。 里面皆是蠢蠢欲动的杀心。 第40章 捉妖 这害人吃人的妖鬼啊,就藏在你们…… 皮囊再美, 也要有命去享。 本就浅薄易逝的痴迷与爱慕,染上乌黑的恶欲,一起酿成浓稠的补汤,脏污的溢满了整个院子。 真的好补。 在众人晦暗难辨的目光下, 铁手将雪信护在怀里, 正色道:“恶人做恶, 本就无需情理, 凶手也从未说过自己只杀重病之人。从始至终都不过只是推测,以此作为缉凶的准则, 恐怕无法服众。办案终究要讲证据。” 他的语气仍然很沉稳平定,铁拳却早已攥紧了。 这个药师字字蛊惑人心, 实在是把雪信推到了风口浪尖上。 “你倒是很爱胡乱攀咬,你瞧她像是能行凶的样子吗?”龙舌兰喝道。 寒鸦眯着眼笑道:“人不可貌相的道理,这位捕头想必比我更明白。” 这人简直过不去了, 龙舌兰一进这山庄那火气简直是没下来过, 当下就欲好好讥讽一二。 寒鸦却忽然道:“我这话当然也并非无的放矢,两位捕头想要的证据,就在这尸身的衣裳之下。” 他说着,敛起衣袖, 作了个请的手势。 铁手的脸色沉凝下来,蹲下身拈起沾血的外衣,除了洇湿的鲜血外,只有地上粘湿的黑泥与药渣。 龙舌兰讽道:“你所说的证据难道是这药渣?还是这人人脚底下都沾了的黑泥?” 龙舌兰目光冷冽,铁手却一言不发。 寒鸦勾起嘴角,他直视着龙舌兰,话却是对着铁手说的,“铁二捕快也发现其中的蹊跷之处了吧。” “你是说香灰?”铁手起身看向他。 “不错。今日我恰好为雪信姑娘把脉, 她房中正燃着浓烈的线香。也正因此,我才得知这位姑娘身染重疾,性命垂危。”寒鸦指尖轻敲腕口,惋惜道。 铁手一笑,不急不缓道:“雪信确有燃香的习惯,可若以此推定真凶,未免太过牵强。第一,我们今夜才刚到山庄,为的正是这开膛破肚案。第二,山庄里早已死了三人,或有二三亲友为他们点香祭拜,也是常事。这香到处都是,以香便一口咬定,实在儿戏了点。” 铁手这话确实有理有据,寒鸦不置可否,好整以暇道:“话虽如此,可却也太过巧合了些。万一凶手与这位姑娘有何联系呢?况且这位雪信姑娘,与两位捕快感情甚笃,二位办案难免有失偏颇。” 这一句话,就给铁手、龙舌兰安了个莫须有的包庇罪名。 他每句话皆是无凭无据,可偏偏说在每个人心里的阴暗面上,踩的结结实实。 原本对于名捕铁手的敬重和威信,转眼间便摇摇欲坠起来。 当公信力消失,人心便会躁动。众人的眼光都带上了一些审视与怀疑。 “我只知道,不问缘故,不讲情理,胡乱疑人、抓人这样的事,四大名捕绝不屑于干。凭借职责包庇放纵他人,我们更不会干。”铁手掷地有声道,语气仍很宁定,却似连绵不绝的山峦般能将一切压于地底。 在场人面面相觑,一时也说不出什么话来。 寒鸦原是故意向两人施压,可他实在小瞧了铁手。 他之所以被江湖人称之为“铁手”,自然不仅仅因为他姓铁且练得好掌功。 更在于,他本身便是一块精铁,越是历经猛火淬炼,越是将他磨砺的更亮、更利。 雪信在铁手身后,目光虚虚的和寒鸦对上。 生气了? 寒鸦失望般叹了口气,轻飘飘道:“看来是我太想当然了。既然是名捕,便要辛苦你们破案了。” 这话说完,他便退进了人群中,只剩下那双漆黑的眼如审视猎物般凝视着铁手。 真可惜,没有腐烂味,他不着痕迹地隐去笑意。 铁手正细细勘验现场留下的痕迹时,贺永年带着一人大步走进院门。他少见的揩着汗,正疾步走在前面带路,腰身都微微躬着。 众人的目光不自觉落在贺庄主身后,这是……江湖术士? 贺永年真被吓得失心疯了不成,竟对个招摇撞骗的术士这般卑躬屈膝。 江湖人本就自负些,一贯看不上这些装神弄鬼的骗子。 这人穿着一身灰色道袍,腰上挂着一圈红线铜串,中间夹杂着几张符纸,长的的倒是人模狗样,清俊之余不失几分道骨。 齐天沥见状一愣,忙道:“舅父,这是?” 贺永年擦了擦额角的汗,虚声说道:“这位是” “白羽,捉妖师。”那人简略道。 这话一出,满场哗然。 捉妖师,什劳子的捉妖师? “他娘的,我们是来找凶手的,不是来看跳大神的!满庄子的黄符纸,老子早嫌晦气了了!”一个满面络腮胡的大汉胡乱喊道,这人脾气暴躁,讲话乡气很重。 放着凶手不抓,由着个江湖骗子在这装神弄鬼,他实在嫌埋汰。 这话一出,众人纷纷附和。 江湖人只相信手上的真刀真剑,要真有妖鬼一说,那些杀人无数的武林高手,不得被剑下冤魂报复死? 反倒是这些没本事的道士,竟敢到这里来行骗。 在这嘈杂的叫骂声中,这自称捉妖师的男人面色如常,只从腰间取下一张黄符纸。 两指一夹,那道符便飞至半空,如遇火般自焚起来。 原本质疑甚至破口大骂的人声皆静了下来,这道士打扮的捉妖师这才徐徐道:“这下应当无须自证清白了。” 有人轻嗤一声,“骗术罢了,你们这些江湖术士最通此道。” 也有常年走镖,听过不少奇闻异事的镖师摇摆道:“难道这世上还真的……有妖鬼?” 这捉妖师从袖口摸出一块罗盘来,抬眸眯起眼道:“不仅有,这害人吃人的妖鬼啊,就藏在你们中间。” 这一句阴恻恻的话,似寒风吹进了后颈,一身的鸡皮疙瘩皆颤栗起来。 所有人都下意识绷紧了身子,信不信归一码事,眼珠子却不自主的乱转,试图找出隐藏在人群里那披着人皮的狼,以除后患。 正此时,那罗盘忽的转动起来。 周遭猝然惊呼的人声作序,所有人的心脏随之沉沉跳动起来,一下又一下,似巨石滚落山崖。 在胸腔里的最后一口气被挤压干净前,那罗盘终于停下。 方向所指向之处,正是 混乱的人群连滚带爬地远离她,原本拥挤的庭院,竟被生生空出一大圈。 而正中心,正是雪信。 整个院里,唯独她身后的寒鸦,以及侧立在她身边的铁手、龙舌兰没有动弹。 已有怕死的人慌不择路地脱口而出,“妖怪!快、快杀了这妖怪。” 铁手沉沉呼出一口气,面色冷下来,愠怒道:“荒唐!世间哪有神鬼一说?倘若真有鬼,还要什么捕快?尽可人死后有冤报冤,有仇报仇。” 话确是如此,“可这先生的罗盘与死者身下的香灰,为何不指向别人,偏偏指向雪信姑娘呢?” 这人的声音略有些中气不足,可这话却说的格外清晰。 雪信无甚表情地看向齐天沥,他正咬紧牙关,眼神中充斥着深深的猜疑。 “她长的也、也像个活死人。” 他的目光落在她雪白的肌肤上,这苍白若纸、难掩娇弱的肤色,原本多叫他心动,如今便多叫他狐疑警惕。 雪信嘴角上扬,蓦然侧身看向铁手,“你以为呢?” 从荒庙相遇再到之后种种,细细思虑一番,铁游夏真的从未疑心过一刻吗? 他握紧她的手,并未说话。 龙舌兰却已忍不住怒斥道:“荒唐也该有个底线!你们一个两个在江湖上也算有名有姓,如今竟被吓破胆子成了这样!这样围剿一个病弱的小姑娘,你们当真不要脸面了吗!” 她气的胸脯剧烈起伏,又指着那自称捉妖师的江湖术士破口大骂:“你再在这里打着旗号招摇撞骗,你龙奶奶就逮你进去蹲大牢!” 这泼辣尖利的样子属实打破了疑云密布的氛围桎梏,这话虽然难听,众人绷紧了的那根弦却松了些。 好男尚且不跟女斗,更何况这龙舌兰家世显赫,世胄计相,又是六扇门的顶尖好手。 眼瞧着这人把自己彻底打成了江湖骗子,白羽微整衣袖,取出一叠符纸,面朝众人示意道:“是不是妖,一探便知。我以符纸布阵,妖鬼在这阵法中不过半柱香的时间,便会魂飞魄散。这法子对常人无任何损坏,是人,自认清白便入我阵中。若不敢,我自会除妖灭鬼。” 他看向龙舌兰,微微躬身,腰间的铜板碰撞出碎响,“是否行骗,半柱香后自见分晓。倘若并无妖鬼,白羽心甘情愿随这位女捕快走一趟衙门。” 40-50 第41章 圈套 我这般用心良苦,可都是为了雪夫…… 白羽这话实在没给自己留一丝余地。 铁手将拳头握的咯吱作响, 他迟缓地低下头,握着雪信的那只手微微发着颤。 雪信抬起头,在无数人无声的审视下,两人的目光交汇片刻。 污黑粘腻的潮水涌退, 万籁俱寂的一刻。 铁手的眼里闪着一种哀恸的光, 似期盼又似恳求。 雪信忽然发现, 他的眼睛是这样的黑润而明亮, 似要历经浪打水冲,掩埋在泥土里经年, 才能打磨出这样没有棱角的亮光。 她细细看他,从眉骨至唇角, 心里有一小块地方向内塌陷。 好远。 她年幼时,常常透过戳破的窗纸,遥遥地看雪, 也是这样的距离。 “我自认清白, 愿意一试。”她凝视着那双黑润的眼眸,一字一句说道。 她想抽出手,铁手却蓦的收紧了力道。 “你与此案无任何瓜葛,这江湖术士的混话, 无须理会。”他的声音轻却坚定。 那捉妖师闻言昂起头,正气凛然道:“不若这样,贺庄主将庄里所有人叫来这院里,大家一起验上一验?如此一来,既能叫所有人安下心,也不至于以为我针对这位姑娘。况且,这收妖阵也能祛一祛大家身上沾染的妖气。” 一听能够祛除妖气,众人皆是拍手称好。这东西就跟祛晦气是一个理儿, 不管真假,能祛当然要祛。 这一回,已容不得铁手不愿了。 他哑着嗓子刚发出一个音节,雪信已覆手握住他的大掌,柔声道:“既然有能为自己洗涮冤屈的机会,有何不愿?” 她这话一说,铁手悬起的心终于似解了禁制般缓和下来,冷凝的血液开始重新流动。 他当了十数年捕快,那么多山野精魅害人的传闻,最后不都是恶人在作怪? 果然是他想岔了,或许真是关心则乱。 他怎么能真如这道士所说这般,细细思虑起雪信非人的可能性呢? 这实在太过荒唐了。 雪信转身与白羽遥遥对视,浅笑道:“我便来看看这捉妖阵,究竟是如何捉妖的。” 听到她咬重音的字节,白羽点点头,面带笑意,并未争辩,自顾自沿着院角开始布阵。 贺永年已着人安排将山庄里所有的住客、下人,乃至看门的狗都拉了过来。 最后一位进来的,是那位得了重疾的贺小姐。 这贺家小姐,这些武林人一直是只听其名,如今一见确实也是病若西子胜三分,可这脸色实在太过苍白,走了没几步,鬓角已沁满了虚汗。 到底是在别人的地盘,这些人也不敢多瞧。 只贺永年围上去忙前忙后地嘘寒问暖,这满脸病容的贺九菱默不作声地坐在软椅上,低垂着头,一副毫无生气的疲倦样子。 其余所有人密密麻麻地呆站在庭院里,等着一个不知真假的道士驱鬼捉妖,众人的脸色都称不上好看。 倘若真有妖鬼,这些人回去还睡得着吗?特别是几个混江湖的老油条,谁手上没沾过血。 倘若这妖鬼一说为假,那便更难堪了。这么满山庄的人,被个江湖术士骗的团团转。 这要是假的,这道士小子恐怕也无法全身而退了。 萧瑟的夜漫起雾,香已燃过半。 雪信仍全须全尾的好端端站在那儿,面色都是泰然自若。 终于有人耐不住火气,粗声粗气道:“怎么还没反应,你这道士要是敢骗我们,我就叫你” 这狠话还未放出来,就已被白羽干脆地打断,他啧一声,“急什么?” 龙舌兰在一旁支了支雪信的腰,撅起红唇道:“看这死骗子怎么圆。” 她话音不过刚落,阵法四角便传来异动,随着簌簌的颤响声,四张黄符纸皆化作流火旋飞起来,在空气中拧成一根燃着赤火的箭羽。 破空声顿起,顷刻间便已化作一道火痕,惊雷般向雪信刺去。 铁手呼吸一窒,瞳孔骤缩,恐惧比破空之箭更快地攫住他的心脏。 无须思考,身体已下意识飞身去揽她。 那双炙热的大掌已被细密的汗水打湿,然而这双冰冷的铁手却揽了个空。 因为已有人,比他更快地将雪信扑倒在地。 赤火箭羽带着能灼烧一切的炽热温度,略过雪信,直直刺进了寒鸦的腹部,随着带起的力道将他狠狠钉在了地底。 一声凄厉的嘶吼声响起,直冲云霄,一团黑雾肆虐扭曲爬行一瞬,最终被燃烧成灰烬。 电光火石间,声势浩大的除妖仪式已经完成了。 众人皆呆愣地看着眼前的一切,大脑空白良久后,恐惧、震惊、不解才慢慢追上来。 他们用忌惮、惊恐、甚至贪婪的目光看向白羽,或者说,看向力量。 白羽利落地撑起身,迎着所有人朗声道:“抱歉了诸位,如各位所见,真正的妖正是蛊惑人心的药师寒鸦。我对雪信姑娘诸多言辞针对,实则是为了放松妖怪的警惕。如今妖物已除,大家尽可放心地安睡了。” 他语气放松的说道,不管满场的寂静无声,转过身露出个爽朗的笑。 他挽起袖子,对着仍在地上的雪信伸出手,“姑娘没事吧?” 眼前的那双手,清瘦修长,骨骼的每一处都似细细雕刻过。 她还未作反应,铁手已跌下身,失力般抱紧了她。 他一个字没说,狂跳的心脏却已替沉默的唇舌道尽了一切。 他胸腔起伏的气喘声,像是身处狭小密闭的暗室般重重回响着。那根极速的箭羽未伤到雪信分毫,却在冥冥中刺穿了铁手的心般叫他后怕。 “阿雪……” 真的……吓死我了。 那一瞬跌停的心跳与未道明的言下之意,只有他一人知道。 白羽那双骨节分明的手顿在半空,蓦的攥紧,不耐地啧了一声,冰冷道:“滚开。” 一道熟悉的箭羽声嗖的凌空而来! 龙舌兰的声音在耳边乍响,“小心身后!” 铁手抱紧雪信,脚尖正欲使力,然而却似泥潭深陷般,浑身忽的动弹不得。 他心下大骇! 正躲无可躲间,一双细白柔腻的手已牢牢握住了燃着火的箭羽。 嚓的一声脆响,那似火龙般的箭身已断作两半,落在了地上。 “寒鸦公子,好大的阵仗。”雪信收回被赤火灼烧出裂痕的手,淡笑道。 白羽抬抬眼皮,意味不明道:“夫人说笑了,不过是个结界罢了。还以为要费些口舌,没想到这些人牲比我预想中还要更蠢更恶些。” “你对他们做了什么!”龙舌兰睚眦欲裂道。 这满院子的人竟不知何时,皆瞳孔无神,状若失魂般呆站在原地。 原本处处精细的院落,化作了满地残肢断臂的荒林野坟,天空中倒挂着一轮妖异的血月。 诡谲的风声带来一些鬼泣声,阵阵寒意顺着骨头缝钻进来,像是被人摄魂到了阴曹地府。 妖。 真正的妖。 他们已中了这妖的圈套! 即使再不可置信,可答案已明明白白摆在了他们面前,不容置噱。 白羽冷冷地看向这只聒噪的老鼠,放在身侧的手轻轻一旋,漆黑的雾气凝聚在掌心。 雪信起身缓步走近他,眸光一冷,“我也正好奇的紧。” 白羽一挑眉,“我这般用心良苦,可都是为了雪夫人。” “为了我,便不敢用真面目见我吗?”雪信的身影一闪,那双被赤火灼烧的手已紧紧攫住了他的脖颈。 第42章 我没疯 那双铁手岿然不动间便已经顶起…… 白羽不怒反笑, 正欲开口,那双素白的手已骤然紧锁,猩红的赤眸微闪,顷刻间便生生将这具分身掐散了。 漆黑的浓雾在空中滞散, 只余下一片鸦黑的羽毛打个旋儿缓慢落地。 正此时, 呕哑的唳声凄厉的划破天际, 一片乌云猝然压境, 翅翼紧绷,一双双深色的瞳仁似鬼魅般瘆人。 那群乌鸦遮天蔽日般飞落呼啸而来, 如漩涡般盘飞,化作一个身长玉立, 温雅清隽的玄袍男子。 他将折扇往袖口一敲,躬身彬彬有礼道:“寒鸦特向雪夫人告罪,望夫人气消。” 他这样子实在是仪态翩翩, 像极了谦谦君子。 可实际上, 不过是个披着人皮的畜牲。 铁手和龙舌兰已是在场唯一清醒的两人了。 可他们什么也做不了,如今连话都被封缄般说不出口,只能用内力与阴湿的妖力拼命对抗,以求挣脱桎梏。 所幸, 寒鸦根本没把两人放在眼里。 他只笑着,温润解释道:“我不过三两句似是而非的话,他们的恶欲便这样浓烈。明知重病将死的还有位贺小姐,却偏偏只想将夫人置之死地。我心疼夫人,自然不会放过这些人牲。” “况且,寒鸦已承诺过会为夫人好生诊治,这凡人的药方自然无用。常听说这怨气、死气乃至恶念才最是滋补养魂,夫人觉得我这三管齐下的猛药, 药效如何?” 寒鸦说着,惋惜着叹了口气,目光流连在她的眉眼间,怜道:“雪夫人如此殊色,魂体却如此孱弱,我必当用心照料。” 他欺身上前,修长而冰冷的手在雪信的面颊处缓缓滑动,像是阴冷的毒蛇窥视着咫尺间的猎物。 “这院里的凡人皆可做药引。这些凡人的脏器味虽不美,但临死前的怨气与死气,却是极滋补的。寒鸦以怨气慰卿卿,夫人可否……” 雪信身形微动,微微咀嚼了他的用词,“味虽不美……寒鸦公子却特意挖出来吃个干净?” 寒鸦低下头,湿润的呼吸洒在她的耳垂上,“夫人有所不知,鸦雀喜食腐,偏偏活人生气最能精进修为。故而我只吃将死之人的肺腑,生气夹杂着腐味,真的好味美。” 他的口腔里下意识分泌起涎水,喉结吞咽,发出咕噜的细响,唇齿都泛着一层利刃般的银光。 他眯起眼,享受似的缓声道:“反正也都是要死的人,我送他们一程,他们赠我一餐。这便是,凡人常说的,投桃报李吧?” “一面觉得凡人只是人牲,一面又东施效颦般极尽学着凡人谦和有礼的做派。果然,畜牲始终还是畜牲。”雪信侧过头幽幽道。 寒鸦终于敛了笑意,那张脸似一层厚厚的瓷片,边缘处尽显其锋利。 “我早说,妖鬼怎能与人牲为伍呢?无碍,待我将此间的生气吸食殆尽,带夫人回家慢慢治这病。" 他那双深不见底的漆黑瞳仁一转,其间的刀锋已对准了铁手与龙舌兰。 便从这两只最令人生厌的老鼠开始。 黑雾自他身后凝聚成薄剑,然而不待利刃出鞘,一道白绫已更快飞至他的侧颈处,杀意乍现! “你敢。” 寒鸦眯起眼,缩身摆腰,擦着白绫急退三步。 他停住身子,冷冷吐息着,手指微触颈间的血痕,一点乌青色的妖血粘腻的渗出。 “好啊。”他似是被激起了兴致,又似是真的被激怒了。 那双指节分明的手长出漆黑的长甲,他催动妖力,凌空竖起数十把薄剑,冲着雪信的方向直削过去。 雪信的白绫一旋,那数十把薄剑便被搅进了其中。 浓墨般的妖力与赤红色的鬼气相抗,无多时,只听刺啦一声,白绫乍裂,几把扭曲的薄剑叮当落地,只余几道剑气四射。 满地萧索的枯叶被剑气肆虐的飘飞,一叶障目,视线倏尔被遮挡一瞬,雪信单脚一点,身子向后折去。 一道冰冷的剑气堪堪擦过她的脖颈,几缕乌发随着枯叶飘然落下。 寒鸦睨向她脖颈间那道血痂,位置丝毫不差,这才满意般露出一点笑,玩味道:“这活人的生气,夫人也该多进食些。一身的伤还未愈,做什么舞刀弄枪?” 说着,他放轻声音,眼里漾起狂热的光,诚挚道:“我们皆有百年修为,何必闹得不愉快。杀尽这些人牲,我们都能升阶。此间可再无那些修仙名门、捉妖世家,从此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夫人还守着那两个虚情假意的凡人做什么?” 雪信赤眸转深,闻言轻嗤出声:“看不惯你一身的腐臭味罢了。虚情假意的人我见多了,虚情假意的妖倒是头一次见。” 言罢,白绫凌空裹绞而去。 寒鸦拧过身,以手臂格挡,另一只手紧紧抓握住白绫,滋滋地腐蚀声响起。 他面不改色的冷笑着,陡然用力向后拖拽,雪信被这股力道拉扯而去,脚尖点地,擦出好一道长痕。 寒鸦右手凝出一把薄剑,凌厉直刺而来。 雪信往后倒,左脚飞踢踹向剑身。 这一下,还未踹到实处,整个人便已被寒鸦奋力地甩了出去。 雪信重重砸落在地,嘴角溢出一些暗红色的污血。 那条白绫落在寒鸦脚下,被攥紧的那一端已洇湿了乌青色的妖血。 寒鸦面色铁青的看着近乎被腐蚀了一半的左手,看向雪信的目光终于染上了状若癫狂的杀意,“贱人。” 雪信低笑出声,哑着嗓子道:“废物。” 寒鸦勾唇冷笑,抬起掌,漆黑阴寒的妖力倾巢而出,似狂蛇般朝着雪信咬去。 赤红的鬼气迎上,不过两个来回,便已力竭被啃食殆尽。 雪信的胸口被强横的妖力猝然贯穿,魂体四裂,鬼气随着裂痕四溢。 原本苍白的脸已全然没了颜色,她倒在地上竭力想起身,最后不过将将仰起头。 寒鸦自远处高高在上的俯视她,眼里带着一点畅快、一点不屑,怜悯道:“再不求我怜惜你。我们姝色无双的雪夫人,可就要魂飞魄散了。” 不知听了他的哪句话,雪信蓦然想到了什么似的,轻笑出声。浓稠的污血自嘴角蜿蜒而下,蹙起的眉却舒缓下来。 她重重地闭上眼。 一百多年了,早就活够了。 这人世间,本就没什么可留恋的。 怨了这么久,恨了这么久,好累 见她软硬不吃,寒鸦不再多言,那妖异的黑瞳漠然地看向她。 空气中一把通体漆黑如墨的重剑渐渐凝成,妖力附着其上,剑身挟着雷霆之势而去,寒气直透入肺腑。 雪信的衣衫、发丝已被这力道惊地四散,一息之间,剑锋已挺至身前。 然而这带着万山之势的重剑,却在半空被一双刚中带柔的大掌紧紧握住了。 凌厉的剑势骤散,发丝缓慢飘落至腮边,雪信吃力地睁开眼。 血月下,那个健硕英伟的身影再一次挡在她身前,那双铁手岿然不动间便已经顶起了天地。 “铁游夏你疯了吗……” 还不快跑! “我没疯。”他颤声道。 他不仅没有疯,反而此生从未如此清醒、如此庆幸过自己练的一身好内功,能叫他得以冲破那阴邪的桎梏,还能在千钧一发之际握住这重若泰山的重剑。 他不敢深想,因为一旦一想,他的手便再也握不住任何了。 可世间上最珍贵的东西,正在他身后,须靠他的一双铁手护住。 他握住这把重剑的手收的越来越紧,内心澎拜着的怒意迸发,内力若山洪乍泄般席卷而上。 铁手的瞳孔剧颤着,看向寒鸦的目光已黏连上恨意,是欲将他抽筋拔骨的恨。 他此生第一次起了动用私刑,将雪信身上所受的伤痛千百倍偿还过去的念头。 那双永远温和的眼眸已被猩红的血丝彻底侵占,酸涩痛苦的眼泪漫出来。 他恨寒鸦,更恨自己的无能。 愧疚与痛苦似野藤般疯长,将他的心脏一起缠紧,直至无处可逃离、无处可供他喘息。 铁手只能张开嘴,大口大口呼吸着。 那双大掌在妖气的侵蚀下皮开肉绽,鲜红的血顺着指缝滴滴落在地上,他却丝毫不觉。 再重的外伤哪比得过此刻锥心的疼。 雪信透过朦胧的水雾,看见那一滩蜿蜒汇聚的血,那双清凌的赤瞳霎时间被浓墨浸染。 柔嫩的指尖刺进地里,怨气自心口汩汩涌出,无底洞一般笼罩了她。 寒鸦已飞跃而来,双手握住重剑,妖气化剑气翻腾而出。 雪信撑起身子,正欲起身,一把紫色的长剑已没入寒鸦的心口。 这一下,又疾又快,乌青色的血顺着剑尖坠落成线。 紫剑之上闪着雷电,铮铮的剑鸣声不绝如缕。 寒鸦僵硬地低下头,还未弄懂这第三人究竟是谁、究竟从何而来便已重重的倒下了。 他那双眼瞪得极大,面色不甘而怨恨。 修长的身躯化作一只毛色黯淡的乌鸦掉落在地,僵死的身子一动不动,只余那只诡异的眼珠子突然一转。 那漆黑的瞳仁里,倒映出一张苍白的脸。 病若西子胜三分。 雪信骤然失去了所有力气般倒下身。 她看向那把闪着紫电的长剑,伏在地上低喃出声:“是你。”—— 作者有话说:上了两万字榜单,这周可以日三啦!以及学会了开段评!已经打开啦~只设置了需要收藏文章,想玩的小宝可以玩一下! 第43章 她是我的妻子 只是,他总是愿意纵着她…… 寒鸦已死, 妖力骤散,结界坍塌。 脚下踩着的枯叶软泥化作熟悉的青石板路,周遭已是燃着灯火的院落,被摄魂的众人纷纷摔落在地。 龙舌兰终于摆脱了桎梏, 今晚的一切比她生平经历的所有都更离奇、更不可思议。 若非亲眼所见, 即使别人说破了嘴皮子, 她都不会相信。 可偏偏她却是亲眼所见。 她心神晃荡的不能自已, 只能竭力控制着不去想横亘在面前的种种,讷讷道:“贺小姐?这些人” “明日自会醒。”贺九菱眸光冷淡地扫了龙舌兰一眼, 在她惊恐的目光中变作一个衣诀猎猎、气势冷峻的男人。 雪信看着那张冷漠刻板的脸,心中平静无澜。 或许真是命数, 逃的了初一,逃不过十五。 铁手完全无暇顾及这变故,他脚步虚软, 连滚带爬似的跑过去, 颤抖的手落在她肩头,“阿雪,没事吧……啊……” 他眼圈通红,只能感觉到自己的唇瓣在上下开合。 下一瞬, 额头已失力般靠在她冰冷的面颊上,滚烫的泪水落在她的锁骨上,眨眼间便蓄满了一池苦痛。 “怎么办……” 铁手揽紧她,掌心的鲜血濡湿了她的衣裙,似乎要穿透皮肉,一路湿进更深的地方。 雪信被他紧抱着,不言不语,灵魂游移间细细数着他心口所滋生的恐惧与痛苦之气。 竟然好浓, 比她生前喝过的苦药加起来还要浓。 铁手忽的想到了什么般侧过身,恳求道:“我求你,救救她……” 他慌的失去了所有的冷静与理智,满眼只有她身上四裂的伤痕,生怕她会在下一刻就如寒鸦的分身般化作黑雾彻底消散。 那么上天入地,他再也找不着她了。 “我求你”这三个字本该重若千金,可此时他说起来却未觉一丝勉强。 反而觉得太轻了。 轻到不足以撼动任何人。 起码对眼前之人而言轻若鸿毛,他的眼眸里毫无任何波动。 那人驻足在原地,一滴,两滴,那乌青色的妖血终于滴尽了,光洁的剑身在夜色中闪过华光。 然而那人并未挽剑收招,他身形一飘,剑光乍起,长剑在空中划过长弧,直刺向雪信喉间。 正欲往前递,剑尖已被铁手抵在身前。 这人面色冷如冰霜,只道:“她是鬼。” 铁手攥紧了拳头,竭力压下心口狂烈的情绪,声音嘶哑道:“她……是我的妻子。” 雪信低垂着眼帘颤动两下,那双满是血痕的手蜷进衣袖里。 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一烫,火舌舔舐而来的刹那,顽固长在心底的暗苔紧蜷着躲远。 她忽的无法再抬起头,全世界却只剩下这句嘶哑的承诺。 她知道,这是铁游夏的承诺。 那人面上依旧没有多余的表情,只冷硬道:“人鬼殊途,鬼是怨气所生,必定为非作恶。你是捕快,无须我多说。” 这剑修见他神清气明,看面相是个正直磊落、明辨是非之人。 本以为这般一说,这人定能幡然醒悟。 没想到铁手只是握紧了剑尖,摇头定声道:“世间事皆不能以一字盖棺定论。雪信纵然是鬼,也绝不会作恶。” 这话是由心而说,却并无任何私心。所以他才能说的这样坚定、这样掷地有声。 他喜欢阿雪,绝不只是贪慕她的美色,而是日复一日,怜她蹙眉时的悲望与跌宕,惜她泪眼里的哀婉凄愁。 爱她梨花带雨的芙蓉面,心中更难解的,却是胆怯敏感的那一部分她。 铁手用心看她,而非用眼看她。 他办案明察秋毫、从不纵枉。纵使他身躯像铁、内功更是沉厚,但绝非一个头脑空空之人。 自初遇起,雪信的那些心思、试探、有意为难,铁手怎么会丝毫无所觉察? 只是,他总是愿意纵着她的。 在雪信面前,他从未想做什么四大名捕。 他只想做永远站在她那头的铁游夏。 他虽未曾真切想到妖鬼这一层,可也知道,雪信定是受了数不完的委屈、吃了道不尽的苦楚。 被千娇百宠着长大的姑娘家,怎会有那样断肠的愁、那样百转不定的心思。 他从未觉得她矫饰,只觉相遇太晚,亏欠了她好多年。 她的底色,铁游夏早已了解。 所以,“无论是人是鬼,雪信就只是雪信而已。” 那人漠然道:“自以为是的凡人往往都不会有好下场。” “并非自以为是,而是你未曾了解过她。”铁手运起内劲,强硬地移开这把嗜血的长剑。 “难不成你真的以为,身为鬼会未做过恶?你可知,鬼身便是滔天的怨与恨凝结而成。”那人冷喝一声,看向铁手的眼神像是看向一个执迷不悟的不归人。 听了这话,铁手心中翻腾而起的不是迟疑,也不是心惊,有的只是密密麻麻的鼠蚁一齐围上来啃食心脏般的酸痛。 他涩着嗓子道:“不错。” “不错。”一道清丽的声音一并响起。 铁手怔着侧身回首,看见了那道风流且风情的身影。 龙舌兰与他遥遥对望,会心一笑,与以往每一次遇到棘手的案子时一样。 她了解铁手,如今也算了解雪信。 她相信铁手,自然也愿意相信雪信。 她从背上撷下弓,一弩五矢,已对准了那人的剑。 雪信跌在寒凉的地上,看着这两人的背影,一个高大魁梧、一个娇瘦单薄。 看着看着,就像是看到了什么无法理解的东西般空蒙了眼眸。 不过萍水相逢。 她扪心自问,与铁手是逢场作戏,与龙舌兰是泛泛之交。 就算再怎么细细拆析,也找不到一个理由,让他们情愿这般护着她。 那剑修眼皮轻抬,“冥顽不灵。” 他自然是很想将这只从符阵里逃出来的女鬼就地了结的,可这两个肉体凡胎的普通人百般阻挠,总不能真伤了他们。 他那双狭长的凤眼睨向雪信,自她身上捕捉到星点四溢的阳气,心下已了然了七八分。 为情所困、自以为是的凡人往往都自溺于美好的幻想,却不知道人身是妖鬼唯一能见人的东西。 他看向这个眼神清明的青年人,缓缓道:“你相信她从未害过人,你以什么为她担保?” “你又以什么为她定罪?我当捕快,便是以捕快名行侠者事,宁可放过,也绝不可错杀。就算你是捉妖师也决计不能反过来。”铁手丝毫不让。 那人定定看他须臾,忽的冷笑道:“好,想让我放过她,那你可敢走一遍她的轮回路?” 见铁手失神,他出声淡淡解释道:“轮回路,可见死者一生的心结、怨恨,是鬼身怨气的由来之处。但这阵法是为鬼怪而设,故而路上燃着焚魂火。若生前与死后皆未曾作恶,那这火就只能灼痛灵魂,不会伤及性命。反之,这火便会将魂魄燃烧殆尽。” 他眯起眼,“她如今魂体受损,已受不了这灼魂之苦。你若当真信她,不若背着她过路,替她受了这灼烧灵魂之痛,顺便也来看一看,她,是否真如你所愿,从未作恶。” 他的声音透着寒气,试图要铁手知难而退,“当然,若是她作过恶。那你只能陪着她,被焚魂火一道烧的魂飞魄散了。” 这话里字字惊险,稍有不慎便要被连带着丢了性命。 人性总是善恶两面,有白便会有黑,更无须说中间的灰色地带。 哪能用性命为人性做担保? 更何况左右逃不了这灼烧灵魂之刑,无缘无故,凭什么要走这一遭? 可偏偏,这人是铁游夏。 他并未想太多,什么作恶、怨恨,通通如风般消散于耳畔。 他只道:“我愿意。” 字字铿锵。 听到他这三个字,雪信仓皇地抬起头,细泪淌过唇角,“铁游夏,你疯了。” “我不需要,你滚,滚的越远越好。” “我根本不需要你的怜悯,他说的对,你太自以为是了。” 尖锐的话一句紧接着一句,她还觉得不畅快似的说道:“一直以来,我都是为了利用你,才对你百般柔情献媚。” “你怎么这么蠢,我不过只是逢场作戏。” 铁手听着,那双眼睛还是那么的平和,似乎能包容万物。 他只应声,并不说话,像是在用尽一切温柔、去妥帖地包裹一段荆棘。 他不觉得雪信合该受这样的揣测与为难,甚至要受刑自证自己,以逃脱性命之忧。 可还好,他可以替她受着。 更甚者,他想的是,看一眼,让他看一眼。 看一眼她的愁苦、让他明白她为何而黯然、为何而褪色。 他想从过往的深潭里将她细细捡出,妥善珍藏。可前提是,他得找到那个无人问津、不再对外开放的密闭渡口。 原本,他应该无处可寻的。 他知道,雪信不会再任由任何人闯进去,即使他剖开心脏捧着去也无济于事。 可正是因为明白这点,他才觉得愿意,实打实的愿意。 雪信胸口重重起伏几下,良久才精疲力尽般平静下来,噙着泪道:“铁游夏,我不会爱你的。” 铁手眸光一黯,无力地垂下眼帘,喉咙似堵了什么东西般涩痛。 他动了动嘴唇,喃喃道:“无事的。阿雪,我爱你就好了。” 雪信难捱地闭上眼,眼里含着无处流的热泪,恰似整山的雪在春融。 那剑修的眼却如此平静无波,他起剑掐诀。 顷刻间,一条燃着黑焰的路在面前蜿蜒而过。 他一字一顿漠然道:“请吧。” 见一见那些怨与恶的出生之地,人心会受蒙蔽而有偏颇,焚魂火却不会—— 作者有话说:爱是常觉亏欠呜呜呜 第44章 杨雪信 因为他的一腔孤胆,她也愿意赌…… 铁手对上她的目光。 雪信撑在两侧的手下意识向后缩, 眸光剧颤,摇着头泫然。 宋居见她这一副样子,已觉足以说明一切。 他淡漠地看向铁手,却发现他正一步一步走向那女鬼, 步伐缓慢却坚定。 “别过来。”雪信喃喃出声, 摇摇晃晃地往后退。 世间不乏迎难而上的人, 可是杨雪信只擅长往后退。 铁手停在那里, 苦汁在口腔里翻滚,徒留了满口的涩。 他的表情仍状似平静, 眼底却泛起浪,声音沙哑道:“阿雪, 别推开我。” 别抗拒我,别远离我。 雪信凝视着铁手的眼睛,胆怯似的瞳孔一颤, 唯恐这就是下一个地狱。 她的内里已是一片空茫的废墟, 毫无停留的意义。 她更不讨喜,谁会喜欢阴雨连绵的寒冬腊月? 铁手看着她游移的眸光、不住颤抖的长睫,似是从这小个窗口里听到了她未能说出口的话。 他忽道:“阿雪,你知道忍冬藤吗?” 忍冬? 雪信试图从他的眼睛里寻找答案, 她的眸光只犹疑了一瞬,那一瞬代表着迟疑、矛盾、微末的希望。 只那一瞬,铁手便已上前背起她。 她那么单薄的身子压在铁手的肩头,脊背的重量似背着薄薄一张纸,心脏所承载的重量却似一整座山的积雪尽数倾倒其上。 他看向那条燃着黑焰的路,忽觉很安心。 他在心里叹息着想,能否一条路走到头,然后一条路走到白头。 雪信攥紧了他肩颈处的衣衫, 紧到几乎要把那粗糙的麻布扯烂。 她的思绪飘飞混乱,心乱如麻到近乎停滞。 直到那片细绣的梨叶映入眼帘,葳蕤的灯火、粘稠的汤粥撞进心口,心湖彻底被搅乱。 她终于醒过来似的,惊慌地在他背上挣扎捶打,“不要,快放我下来。” 那是焚魂火啊。 粗粝的大掌按住她不停磨蹭挣扎的大腿,鲜血的温热透过皮肉与心相贴。 铁手不发一言地往前走,走的很慢却很稳当。 滚烫的热浪扑面而来,雪信仓皇地摇着他的肩,“我自己走。” “那是焚魂火,你失心疯了吗铁游夏,这和你有什么关系?” 她说着,已慢慢哽咽起来,因为铁手已走的越来越靠近那炙热的火。 她的眼眸被一左一右的两种恐惧填满,指尖不知何时已嵌入铁手的背脊,“我自己走。” 唯独这一次,铁游夏不会如她所愿。 雪信的眼里聚起浓稠的泪,自后侧看向他那双黑润而明亮的眼,里面正闪着一种坚定的光。 她深吸一口气,带着浓重的鼻音道:“你就这么笃定,我从未做过恶吗?你又不是我,凭什么” 凭什么敢这样相信她?凭什么敢这样去赌? 铁手的眼睛柔下来,温柔到不可思议地说:“因为我自己生了眼睛。” 这一句话就已经道尽了许多。 那一行泪顷刻间落了满衣襟,她红着眼问道:“我是鬼身,你难道就真的不怕我以后作恶伤人?” “有我在,我不叫人欺负了你。你本性纯良,如此便绝不会伤人。” “倘若我还是伤人了呢?” 他微微侧过头,用湿润的余光看她,艰涩道:“那便是我的错,是我没有照顾好你。别人欺你辱你,你还手,那不叫作恶。但我是捕快,只肖我活着,你尽可找我,我一定按刑定法,替你欺回去、辱回去。” 雪信透过朦胧的水雾看见他剔透的眼,在此刻,终于找到了答案。 这是要在溪水边埋头找寻很久,才能找到的世间仅此一颗的鹅卵石。 剥开它,也就剥开了一颗琉璃般剔透的心。 靠近它,冥冥之中即是靠近了灵魂的归宿。 “杨雪信。”,在铁手踏上轮回路的那一霎那,雪信哑着嗓子轻声道,“我叫杨雪信。” 鬼怪的名字牵连着她们的生死,这一刻,她心甘情愿把过去与将来一并交到他手里。 因为他的一腔孤胆,她也愿意赌一次。 那个遍寻无获的渡口终于朝铁手打开。 脚下的火一点一点烧上灵魂,他疼的额头泛起细密的汗,嘴角却往上扬起来。 黑焰灼伤灵魂,是走一步便下一层火海的痛。它烧起来,是想烧到皮焦骨烂,烧到失去神志,烧到其上的生灵心生怨憎。 这火并不痛在雪信身上,她却痛的受不了。 她抱紧了铁手的脖颈,想求饶、想哀叫。 她透过漆黑的火海,看向那双冷漠无波的眼,心中燃起的怨与恨,顷刻间便引动了旧日里残留的怨结。 无数个画面迅速在铁手面前轮回流转,过往与灼痛一齐翻卷而来。 …… 一根细白稚嫩的手指戳破窗纸,呼啸的寒风骤吹进来,一粒雪濡湿了指尖,好冷。 她收回冻的通红的手,踮起脚尖,透过那一小个窗洞往外看,看外面飘飞的薄雪。 院里寂静无声,甚至透着一股沉沉的死气,好在隔壁院落里有一些鲜活的欢笑声顺着墙根零碎地洒落过来。 守在外头的小丫鬟羡道:“夫人又在陪二小姐玩雪了,隔壁院儿可真热闹,哪像咱们院啊。” 见她低落艳羡,另一个丫鬟劝解道:“二小姐爱淋雪,咱们就别想了。你没听大夫那天说吗?这位最多活到二十岁。跟了咱这位,这么冷的天少发几夜风寒,我就烧高香了。” “老爷夫人也真是作孽,还好二小姐性子活泼又健康,多讨人喜欢啊。” 雪信那双泛光的眼眸黯淡下来,她默然转身躺回床榻,抱紧了棉被发呆。 脚步声轻轻响起,腥臭的药味飘散开,雪信抬起头,忽道:“阿娘以往日日来看我,近日怎么不来了?” 那婢子见她小小一个埋在锦被里,胡乱糊弄道:“夫人近日忙,小姐安生养病就好。” 可是,我想阿娘了。 于是她怯怯道:“我也想淋雪。” 那婢子听到这话,重重呼出一口气,挤出一点笑意,不赞同道:“小姐,不要再给夫人添麻烦了。” 她将空了的药碗放回托盘,麻利地转身离开。 房门关上时的声响比往常更重一些。 雪信攥紧了被角,遥遥看向那一小个窗洞,似乎要从那里一眼望到某个咫尺的天涯。 下一瞬。 浆糊与窗纸重重糊上,将门外抱怨的碎响彻底隔绝。 这一年,她十岁 一阵无力的咳嗽声乍起,气短声怯。没咳几声,她就沁出满额的虚汗,不等风来吹,已冷的发颤。 幔子里柔弱气虚的姑娘艰难喘息两声,想叫人,可怎么叫都叫不来人。 她那双秋水眸如往常般聚起泪,可这泪,落不到任何人心里去。 青松落色,亲缘、人情的冷落与淡薄早已尝遍了。 她攥紧被角,只能看着漆黑的床幔落泪。 天底下最不愿让她流泪的,只是她的枕头。 因为它迟早会发霉。 喉间又溢起猩甜,她伸出手在枕头底下摸索。 重重咳一声,朵朵血梅开在帕子上。 最后,被她黯然地攥在手心。 这一年,她十六岁 画面一转。 穿着华贵的夫人端坐在床前,她面容姣好,可见岁月并未舍得苛责她。 此刻她的表情很平,并不是平静,而是只像个空壳子留在这里。 空气如此凝滞,只剩呼吸声清晰可闻。 一人视线低垂看着锦被上的绣花,另一人盯着虚空一点,视线从不肯交汇。 直到雪信咳出声,身子剧颤间,一块帕子从枕下滑落出一角。 那夫人麻木地听着这咳声,这么多年来,她已听的够多了。 这声音曾是她的噩梦,但也只是曾经了。 她低下头,瞧见那块绣了红梅的帕子,忽然找到喘息口似的,重重发出气音,而后抿唇道:“怎么又绣这些东西?让你好好养病,绣这些有什么用?” 雪信的视线从那一朵红梅上,上移到她细细抹了口脂的红唇上。 她一面佯装平静地看着那红唇开开合合,一面任由酸涩的刺痛徜徉在眼眶里。 她不肯落泪,却也不肯移开视线。 绣花无用,可喝药也是无用,养她长大为她治病更是无用。 她不能知道的更清楚了。 那重重的气音,是因为绣花让她如此不可忍受吗?她知道不是的。 这一年,她十七岁 “宫里下了旨,要封雪宁为妃。”那华贵的夫人沉默一瞬,似乎不知要如何说下去。 她看向桌上喝空的药碗,忽的像是有了底气般道:“你替雪宁去吧。你知道那位已经……你到底是阿宁的姐姐,再怎么也不能见死不救。你们、你们正好做个伴。” 那位已行将就木,雪信再怎么想也想不到她能说出这么一番话。 这么多年以来,她第一次颤着水光去寻那双凤眸。 两两相望,那凤眸被烫到似的撇下来,“你别怪我,你也知道自己活不过二十,难道你忍心我失去两个女儿吗?” 说到最后一句,她已能抬起眼,视线不躲不闪。 雪信久久读着那眸光,泪水自泛红的眼角淌落。 我哪里是你的女儿。 见她不松口,那夫人忍不住埋怨道:“难道你就真的那么怕死吗?又能差的了多少日子……你就这么狠心?那可是你的亲妹妹啊。” “这么多年来,我供你吃供你穿,你知道一年仅是给你买药就要开销几数吗?” 雪信打断她,“我不怕死,” 无病无疾,活到百岁唯使这折磨更长久。 此时她尚且不知,她并非死于这既定的重疾,而是死于杀她千次百次,还不长记性的妄念。 第45章 忍冬共经腊 他叩问自己,为什么姗姗来…… 他的双颊瘦削, 面色青白。因病痛缠绵卧榻,寒气凝滞,经脉都隐隐显出一些紫黑。 但是,他有一双黑的很纯粹的眼。 即使生命已快走到了尽头, 脏器与身躯都已走向衰败, 仍不损眉目间那几分如松如竹的俊朗。 他不像是个帝王, 反而像是个温和却病弱的书生。 初见时, 他看着雪信,久久不愿移开目光。 因为他们是这样的相似。 区别只在于, 他已日薄西山,而眼前人或许还能再看一轮春秋的流转。 他们就像两颗经命运淘洗, 落入淤泥里的萎蔫种子。无人愿意将之从污泥里捡起,妥善地栽种护养。 于是,他们只能接受作为一颗劣质种子的命运。在无爱的世界里, 如傀儡般等待着死亡将一切湮灭。 雪信以为, 这场相遇是在严寒地里恰巧遇到了一场难逢的雪。 无关风月,仅仅只是握住一双同样冰冷彻骨的手,好似就已经很安心了。 因为灵魂会说,还有另一个自己在。 两人出生皆不平凡, 可实则只是两个被病痛与世俗幽禁在床榻上、熬着寿命的平凡人。 即使被困在这一亩三分地里,他也会小声地给她念诗,送她锦衣罗裙,赠她玉镯金钗。 她还以为,这就是爱。 年关之前,他呕了好多血,气若游丝地倒伏在床榻上看向她。 惊叫声混杂着下跪声乍起,雪信知道, 他再也好不了了。 这或许,就是最后一面。 夜里,她对着漆黑的床帷落泪。 因为她以为的世间唯一一个真心待她的人,将快她一步离开。 可是她又算错了。 这个夜里,她没等来汤药、亦未等来他的口信,只等来了一条白绫、一列骨刀。 “生则同衾,死则同穴,陛下放心不下娘娘。钦天监的曹大人献了秘法,能让娘娘守龙脉、养灵墓,往后生生世世不分离。”这太监一顿,看向木盘上摆放着一列的骨刀,目露一些不忍。 他低声道:“陛下也觉得,早晚要死,不如死得其所。” 殿门被重重关上,一齐被关在里面的更有痛彻心扉的求救声。 声音越来越小,直到彻底消散。 鲜血流的无处下脚,腥气粘稠的几欲作呕。 那太监看着满地的腌臜,皱眉道:“曹大人说了,留一节指骨,别全弄碎了。” “干爹,这法子阴损,会不会惹上不干净的东西?”边上的小太监面无血色道。 “宫里腌臜事多了去了。况且太医说了,这位本也就一年的活头了,早晚要死。” 一听这话,那些在血肉里忙碌的人皆是松了一口气,一下子豁然开朗。 是啊,反正她本来也快死了 拆骨分肉的场景回闪着漆黑墓地里永不见光的日日夜夜。 哪有什么深山灵墓? 只是用尽了血肉滋养罢了。 铁手立在愈燃愈灼热的火海里,眼睛痛的几乎干裂。 这个铁骨铮铮的汉子一辈子流的泪都没有今日多,火焰底下的青石板路拖曳着长长一道水痕,里面有他碎成千千万万片的心脏。 再也无法粘合起来了。 轮回路轻轻翻开了雪信过往的一角,可是,那是她的一生。 他的胸腔似被滚烫的沸水泼洒,完好的脏器已成了一堆烂肉。否则,他为何无法发出一点声音呢? 救命啊…… 最利的刀剑一齐围剿上来把他割的鲜血淋漓,他的嗓子、他的唇都被完整地剥去了。 救命啊……为什么没有人救一救雪信、爱一爱雪信呢? 他原本稳当的步伐已变得蹒跚,甚至要绷紧全身、用尽每一寸骨骼的力量才能踏出下一步。 谁能救救雪信,也救一救他。 第一次,他由衷承认。 铁游夏不怕死,但怕疼。 他拼命地想说点什么,可却已心疼地什么都说不出来。 他已分不清到底是哪里在疼,只觉得四面八方都在疼,无处不疼。 疼的让他觉得已涉足地狱。 踏出轮回道的最后一步,他在流转的画面里看到了自己。 与寒鸦对峙的自己。 空手接刃的自己。 流血受伤的自己。 他再也支撑不住了,双腿一软,直直跪下来。背脊被无形的山彻底压弯,他匍匐在地上抱紧雪信,热泪乱流。 他叩问自己,铁游夏,为什么姗姗来迟? 他的眼泪炙热滚烫,比焚魂火更胜。 为什么世界没有善待我的阿雪? 他第一次生起怨恨来,怨恨那过往里的每一个人,甚至怨恨那个世界。 那是地狱,那是阿雪的地狱。 他的双手已抱的无法再紧,眼睛通红地似是含着血,只能一遍遍念道:“我爱你。阿雪,我爱你。” 他的声音并不好听,已嘶哑的不成样子。炽热的眼泪第一个灼坏的就是他的嗓子,然后是他的心脏,他的脊背,他的一切。 他只是一遍遍强调道:“我会永远爱你。” “我带你去看雪。我带你看每一场雪。“ “阿雪,我要怎么爱你才好?你告诉我,你告诉我好不好。””他颤抖着脊骨恳求她,生怕给的太少。 他跪在地上,只想把世间最好的爱给她。 世人苛责你、厌恶你、眼里从未有你,我来爱你。 杨雪信,我来爱你。 雪信看着他,一道水痕坠落至锁骨,一路跌进心口,右边那道才蜿蜒着流下来。 她早在落空中逐渐麻木,姣好的皮囊给了她无数乍见之欢。可即使她生的再美,从没有人的眼泪是为她而流。 只除了铁游夏。 她日日恨,恨为什么没人真心爱她?恨一切不平、恨命运不公、恨识人不清 她看着铁游夏重重起伏的脊背,眼泪随之越来越重,重到眼眶无法承载。 她垂眸蹙起眉,连鼻尖都皱起来,颤抖着唇瓣哽咽道:“铁、游、夏。” 她无法再启齿。 不知如何言说,不知何处言说。 这三个字,已是她和世间唯一的联系了。 铁手僵硬地抬起头,他的面色比死人还要难看,像是大病了一场,像是将将从鬼门关回到人间。 他的眼前一片模糊,眼球也像是烧坏了。只感觉到她的眼泪四溅着砸在他臂腕上,砸的他好痛。 他摸索着捧住雪信瘦弱的脸,那双大掌包裹了她的双耳,连带着将全世界的杂音一并消除。 他靠过去,像每一次一样,额头紧贴。 两人蜷缩在一起,泪水混杂着汇聚蜿蜒,他们共享呼吸、颤抖、苦痛,无法再分彼此。 “得了重疾不是你的错,阿雪,是他们的错。” “我、我不会再让任何人伤害你。” “阿雪,我有好多爱,我都给你。成百上千倍的给你。” 他胡乱的誓言终于让她流下泪来,以往她只能重重倒下,将自己陷落进枕被里。而如今,她在这双铁手里,在他颤抖的话音里终于到达了彼岸。 她适才学会呼吸似的吐出一口气,像是要把那些吞吃进去的眼泪、污血、苦楚一起吐出来。 她听到自己的声音轻的几不可闻:“什么……是忍冬藤。” “阿雪,霜雪却不妨,忍冬共经腊。”会有人喜欢的,会有人喜欢寒冬腊月、喜欢连绵的阴雨。旁人不知道,起码铁游夏是这样。 心中某根绷紧的琴弦,悄然颤个不停。 为什么有人能次次读懂她的欲言又止,次次妥帖地接住她所有的情绪。 这种感觉让心脏酸软的受不了,她攥紧了铁手的发,酸软到失措。 龙舌兰看着这两个浑身伤痛的人彼此依偎着,心中的压抑与愤怒终于喘息一刻。 她深吸一口气,看向那个漠然的男人,讽刺道:“你这轮回道也走了,往生也见了。眼下,你可满意了?” 龙舌兰本以为他即使不内疚自责,也该自认心怀偏见,没想到他只冷冷道:“只说明她此前未伤人罢了。正因如此,我才没立即灭了她。” 听了这话,龙舌兰大嗔,怒上心头,三心两意箭已箭在弦上。 雪信惊叫她,“舌兰,别!” 这人是剑修,虽是正派作风,可心肠冷硬,眸冷似刀。倘若真动起手,龙舌兰非死即伤。 她现在才懂,何为白头如新,倾盖如故。 她不能见龙舌兰为了她而冒险。 龙舌兰被她这么亲昵一叫,破天荒地不自在起来,下意识收起那紫色的小弩,情绪不上不下地被架在那儿,只能狠狠瞪一眼那握剑的男人。 铁手抱紧雪信,几乎用整个身体挡住她,暗哑道:“阁下说过,安然走完轮回道便放过雪信。还望信守承诺。” 那人并未应声,只用两只眼珠子深幽地盯着雪信,像是在一寸一寸地打量她、拆析她。 这停顿的时间太久了,终于有人撂挑子不干了。 “宋居,我再也受不了了!世界上还有人比你更冷血、更无情吗!你根本不是人、不是人!”一道娇俏的怒斥声忽然从那把紫剑里传出。 里面人呲牙咧嘴地跺着脚,像是被惹急了的猫,她威胁道:“宋居!她这么可怜,你要是不放过她,我就离家出走!你休想再找到我这么厉害的剑!” 所有人皆是一愣,看着那把剑不知如何反应。 然而那剑修并未有一丝表情变化,只冷冷吐出三个字,“那你滚。” 那剑中的声音一哽,只能硬着头皮放狠话道:“你、你给我等着!等我找到更好的主人,你就后悔去吧!” 宋居没理她,径直把剑丢在地上,而后转身飞跃出了山庄,到底是放过了雪信。 那把闪着紫电的剑漂浮起来,对着他的方向小声的大放厥词,骂够了才觉丢脸似的,忽向反方向飞走了。 空气彻底凝滞,三人面面相觑。 这生死难关,竟就这样虎头蛇尾的草草收场了?—— 作者有话说:霜雪却不妨,忍冬共经腊。出自《记园中草木二十首(其十八)朱藤》。 忍冬的花语是:可将自己奉献给你。 第46章 得偿所愿 以后我们再去北地看、在冬日…… 浓郁的线烟熏的满屋子皆是, 雪信握着寒鸦的妖丹正修补着魂体。 得益于白羽死前那一番话,雪信也算清白已证,从这案子当中摘了出来。 铁手特意隐去了后半截,并未将整件事情的经过和盘托出, 只说捉妖师白羽除妖后已自行游历去了。 有人猜测晕倒或许是除妖气的阵法作用之处, 有人惊恐胆寒, 亦有人见猎心喜。 想必这妖鬼作乱之事很快便会在江湖上掀起轩然大波。 但这些都是后话了, 如今铁手和龙舌兰都在雪信床前挤着,一步不肯离开。 两人并未再提起雪信的过往, 他们都知道她需要的不是怜悯与宽慰,而是真心与陪伴。 冰冻三尺, 非一日之寒,想要将这心暖起来,自然也是这样。 “没想到这么冷漠刻板的剑修竟有一把这样性子的剑。”龙舌兰倚在床边嘀咕道。 雪信垂眸笑道:“确实是把热心肠的剑。” 铁手看着她这某抹笑意, 眸子温柔而沉静, 只微叹道:“没想到剑亦会生灵,这次多亏了她,以后若见到必定要好好答谢她一番。” 龙舌兰听着,忽一笑。 雪信不解, 侧身看她,好奇道:“舌兰想到什么了?” 龙舌兰看了眼铁手,笑道:“我想到她的话,真可乐,说什么天底下最冷血、最无情的人。” 她说着便已笑作一团。 铁手横她一眼,摇了摇头,转向雪信细细解释道:“我有三位师兄弟,正是无情、追命、冷血。他们虽叫这名, 但只是办案无情、对穷凶极恶之人冷血。等带你回了神侯府,见一见他们,你就知道了。我们四人虽是师兄弟,但情同手足。与师父更是感情深厚,亦师亦父。他们见到你,想必都是极欢喜的。” 龙舌兰在一旁点着头补充道:“特别是诸葛神侯,不知要开心成什么样。” 雪信被她一调侃,雪白的脸上浮起薄红,低头不语,眼里却染上点点笑意。 龙舌兰见她这一笑的风情,下意识吞了吞口水,心里蓦然想到,铁手这么个大块头,雪信真能受的住吗? 她猝然想到诸葛神侯一手抱着一个孩子的场景。不会铁手生了一圈,那三个还没修成正果吧? 不对,鬼能生孩子吗? “舌兰,在想什么呢?”雪信关心地蹙眉问道。 怎么好端端地,面色突然这么红? 龙舌兰被她惊的一颤,冰凉的手贴上滚烫的脸颊,磕绊道:“没,我、我有点热,我去外头透透风。” 她说着,就自顾自跑出去了。 雪信看着她的背影,长睫扑闪,实在猜不到这是怎么了。 铁手也满头雾水,只微叹道:“算了,随她去吧。” 他握上雪信的手,那双明亮的眼里染上疼惜,“还疼吗?” 雪信摇了摇头,起身埋在他怀里,闷声道:“不疼了,有妖丹在,我恢复的很快。” 她的声音轻停一瞬,低声道:“那你呢,还疼吗?” “我也不疼。” 铁手手掌上的剑伤虽流了不少血,但其实只是看着吓人,一点不轻不重的皮外伤罢了。那灼魂之火,确实是焚骨之痛,但阵法覆灭时,便已彻底消弥。 这些终究抵不过心口的万千痛楚。 “明天。明天我们就走吧,去汴京,去神侯府。阿雪,我带你去见家人、好友。以后,他们便也是你的家人了。”他的大掌轻轻拂过雪信的发,声音低沉而安宁。 “他们都会照顾你、护着你。我也是如此。” 翌日,铁手三人向贺永年辞行。彼时,齐天沥、贺九菱都在他身侧。 齐天沥眼神躲闪,一刻也没对上几人的目光。 而那位病痛缠身、命不久矣的贺小姐,却并不似宋居幻化的那样死气沉沉,反而笑的很灿然。 她的笑里藏着春日的生气,即使面色苍白、眼下青黑,也是明媚的。 相信即使到了生命的最后一刻,她也是笑着的。 真好,世间并非每一颗萎蔫的种子,都只有遭人遗弃怨怼的下场。 原来也能开出这样美的花。 马车疾行的风透过幕帘吹进来,灰色的幕帘飞扬而起,绕进一小片蓝色的衣角。 雪信伸出手,隔空轻抚它的轮廓,就像已经摸到了某种具象化的未来。 不自觉绞紧的心倏尔松络开来,各人各有各人的际遇。 最好的人,已经就在眼前了。 她放下手,对上两双眸子,笑问:“到了?” 铁手掀开幕帘,扶她下车,闻言点头称是,表情却有些局促。 他这人看着木笃,实则性子开朗从容,极少这样局促。 雪信瞧他一眼,眼波流转间,又细细打量了一番这宅子。 说是好友的府宅,并未有人居住,只有一两个下人负责洒扫打理。她也不太明白,为何要绕一大圈路,来住几晚这偏僻的府宅。 铁手一提到这事,便支支吾吾的,怎么也说不出个所以然。龙舌兰瞧着也知道,只是也不肯说,一个劲儿在她面前打着马虎眼。 如今终于见着了,到底看看他们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阿雪,一路舟车劳顿,你先休息一会儿。我去厨房煮点汤粥给你吃。”铁手帮她整理好床铺,细细打扫了一遍屋子,才说出口。 雪信见他手掌不自觉地蜷着,盯着他的眼睛看了良久,才露出个温柔的笑:“好。” 他的耳根泛着红,闻言点点头就往外走,步履匆匆。 简直把我要做点什么写在了脸上。 雪信的探究心忽的散了,满心满眼只有他紧张的蜷手流汗的局促样子。 怎么这么可爱。 她皱了皱鼻,暗暗把铁游夏这三个在心里念一遍。 怎么会有这么适合他的名字? 靠近他就像靠近了夏天。 她忽的觉出一些甜,弯着眼从包袱底下拿出做了一半的衣裳细细绣起来。 这一次,不再是为了遮盖猩红的血渍,也不是为了缝补破损的口子,而是全然为了将这点甜绣进去。 雪信还未绣好袖口的暗纹,门外便响起敲门声。 她惊的一瑟缩,赶紧把衣服塞到被子底下,收拾好了针线,才推开门:“这就煮好了?” 铁手摸了摸头,笑道:“刚煮下了,粥要细熬。阿雪,要去看看吗?” 雪信低笑出声,哪有叫人去灶头看火候的? 她笑着点点头,伸手去寻他的手掌。 一入手,湿的。 她的笑意更深,看着他的眼睛道;“那就去看看。” 铁手牵着她的手,大步走在前头,激越的脉搏声透过十指相扣的手一一传递。 四周的景物愈发幽深,空气中隐隐有清冽的花香浮动。 铁手停下来,眼前是一道未落锁的院门。 他并不推,只紧握着手,呼吸急促道:“阿雪,到了。” 雪信抬起头看他睫毛轻颤的频率,便知道他有多紧张,于是便捱下了疑惑,径直去推那院门。 夜色尚浅,庭院寂静无声,只余下千树万树的梨花。 溶溶月光撒下来,似细雨湿润了晚梨,皎白的梨瓣裹着嫩绿色的花萼,如薄雪落满院堤。 她正失神间,晶莹剔透的雪蓦然飘落下来,空灵飘逸,悄无声息间淋了满衣襟。 轻风缠着衣角蜿蜒,略过鼻尖时已揉进了浓浓的梨花香。 她抬手接住一瓣。 “阿雪,我说过会带你看雪。以后我们再去北地看、在冬日看。”纷纷扬扬的细雪落满在他眼底,他仍极力佯装着镇静,生怕这个承诺染上一丝儿戏。 可谁都知道,他永远沉静宁和的表情下是汹涌澎湃的爱意。 雪信的眸子里颤动起潋滟的水光,从那一点渐渐洇湿了整块冰。 一百多年间,她第一次体会到什么是得偿所愿。 是病坏栽倒的梨树被一双大手细细扶起,小心翼翼地栽进黄土地里。 是期待永远不会被落空的踏实,是向后倒时永远会被温柔托举的安心。 她用那双梨花白的泪眼去读他的目光,双手扶上他的臂膀。 她那么一小点力道施加在他身上,他的肩颈、他的脊骨、他的世界便全部向她倾倒。 滚烫的呼吸落在她的面颊上。 那双明亮的的眼似透亮的湖,一眼就能望到心底。 里面是疼惜、不忍、与快要溢出来的爱。 原来爱是一眼就能看见的东西。 她骤然想到了轮回道时自己的恶言以对,那一句句如刀似剑,如今反噬一般叫她疼痛难忍。 泪水忽的争先恐后往外溢,她通红着眼眶,带着浓浓的鼻音道歉:“铁游夏,对不起,我不该那样说的。我只是、我只是” 她词不达意,哽咽地不知如何往下说,急的呜咽出声。 铁手却一下子明白她的意思,他忍着眼底的灼烫,叹息着抱紧她,“我知道。你只是太害怕了。”太害怕再被伤害了。 他蓦然在她耳边喃喃出声,“我心匪石,不可转也。” 这颤抖的声音一路顺着耳道跌进内里,世界向阳的一面终于向她打开。 雪信闭上眼抱紧他,紧到连满天的雪都无法横亘其中。 阳和启蛰,终年覆雪的山巅乍破天光,耳边有冰裂声告诉她,以后的每滴泪都会有人捧着双手来接了。 …… 亭台上,龙舌兰倚栏望向满天的碎白,漾起一个柔和而释然的笑。 她看到,那团污雪里的灰烬都随风散去了。 铁游夏说的对,她的底色永远洁白如细雪。 尖锐、怨恨、戾气,只消爱就能尽数磨平。 她看着雪信嘴角那一抹笑,灿然而甜蜜。 被爱的时候,无论忧伤还是明媚,原来大家都一个样—— 作者有话说:这一单元end啦! “我心匪石不可转”出自《诗经·国风·邶风·柏舟》。 最后,在此帮某某位不愿透露姓名的小剑灵发布一则悬赏令。 重金寻找一位高手剑客,替我报仇雪恨,夺回失去的一切! 目标人物:宋居,男,115岁,雷灵根,超难骗,穷凶极恶,能力不详,前佩剑很强。 我方可提供:专业正统剑修训练课程 绝世神兵一把(一日不可训练超过两个时辰) 货款支付方式:绝世神兵使用权一天(世间第一剑,劈山断海不在话下。) 若有意向者,可在评论区踊跃报名。 第47章 最后悔的事 没想到你品味这么差,人还…… 清宁镇, 云开客栈。 一锭金子被随手抛在柜台上,哐当一声,只听了一声响就被人牢牢攥在了手里。 那伙计嘿笑着围上来,躬着背吆喝道:“客官, 您是打尖儿还是住店?” 他的态度很是热情, 无外, 眼前这人出手大方, 穿着打扮一瞧便知道是个大主顾。 这人穿着一身流光溢彩的金缕衣,发髻繁复, 戴了满头的珠翠簪钗,身上还仔细配了手镯臂钏、额饰耳珰, 华丽花俏,活像只花蝴蝶。 要是旁人这样穿,必定显得庸俗累赘。可偏偏她杏眼桃腮, 生的极为幼态可爱, 这样打扮就像位金枝玉叶的小小姐。 她长的一脸的人畜无害,可略微思索一二,抱金于闹市还能一路安然无虞,显然也并不简单。 “来间上房。” “好嘞, 天字一号房您这边儿请。”那伙计将毛巾利索地甩上肩背,大步走向楼梯带路。 木质的楼梯已有些年头,行走间咯吱作响,衔月东看西看,鼻子已不自觉皱了起来。 上了两层楼,那伙计躬身替她打开房门。 云开客栈已是青云镇最好的客栈,这上房宽敞明亮,无处不雅致。雕花大床、锦缎被褥、绣花枕头更是样样不缺。 那伙计笑着转过身, 刚想问她是否还有别的安排,便听她捂着鼻子嫌弃道:“这就是天字一号房啊?怎么一股子怪味。你、就你,快打扫一遍。” 那伙计笑容不变,点头应是,拿起毛巾就擦起桌椅来。 “把这个窗、地面都擦了。” "还有这个花瓶。" 不知擦了多久,他支起腰身,喘着气道:“客官,你看这差不多了。” 衔月绕着圈扫视一周,撅起红唇勉强道:“行吧,家道中落也只能住这样破落的地方了。” “欸你也别闲着,快去给我上些你们这儿最好的饭菜。” 刚歇一口气的伙计一哑壳,点头哈腰着出去了。 刚一出门,这伙计那张带着逢迎笑意的脸便臭了下来。 死丫头人小架子倒是大。 这人正是偷王之王司空摘星。 他之所以会出现在这里,当然是为了偷东西。他想偷的正是近日名动江湖的防身至宝,鲛绡金缕衣。 据说这金缕衣如金丝甲般刀枪不入、水火不伤,这样的至宝自然会引来争夺、杀戮。 按理说这样一个小姑娘应当护不住它,可那些冲着金缕衣去的人竟都离奇不见了踪影。 这其中自然不乏一些武林好手,也不知她学了什么古怪的功法,竟能叫人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这样的事多了,剩下的人自然也就胆寒了。但想也知道,这剩下的人里不会包括司空摘星。 因为这世上还没有司空摘星偷不到的东西。 为了不挖六百八十条蚯蚓,这鲛绡金缕衣,他偷定了。 “红烧肉、糖醋鲤鱼、牛肉汤还有两碟时蔬小菜。”司空摘星将饭菜一一摆上桌,笑着道:“这可都是咱们客栈的招牌。” 他扪心自问,若是自己穿上这金缕衣招摇,恐怕这入口的东西都要万分仔细。 没想到这小姑娘夹起一筷鱼肉便细细尝起来。 司空摘星当然不会做把药下进饭菜里这样不高明的手段,于是他便听她不可思议地嘀咕道:“这都能当招牌,你们客栈居然还没倒闭。” 司空摘星面色一僵,他不仅是个吃客,还是个吃客当中的行家。 这糖醋鲤鱼鲜嫩多汁,酸甜爽滑,红烧肉已煨的十分软烂、入口即化。便是陆小凤来了也挑不出错处! 他在心中暗暗咬牙切齿:真是个难伺候的搅祸精。 面上赔笑道:“客官见谅、见谅,我这就去给你送一盘瓜果上来。” …… 早晚让陆小鸡也给他剥葡萄,少说也要剥个三万颗。 他一边恨恨地想着,另一边的葡萄皮已高高垒起。 手酸指软之际,一盘葡萄终于剥了个干干净净。 他呼出一口气,正欲站起身先溜为敬,便被衔月再次喊住了。 不妙的预感油然而生。 果然。 “欸你,你去跑一趟书肆替我买些笔墨纸砚,剩下的银子都给你了。不用谢我,我可不是小气的人。” “小二,把这饭菜撤了,桌子重新擦一遍。” “小二,去厨房帮我叫一碟桂花糕。” “小二…” “小二…” 司空摘星发誓,他这辈子最后悔的事就是没在她吃的第一口糖醋鲤鱼里拌两三斤鹤顶红。 他咬着牙从床底爬出来,扯出个笑,“客官,您应该没有别的吩咐了吧?” 衔月沉吟一声,笑弯着眼点头道:“晚上见!” 还见? 他皮笑肉不笑道:“您说笑了,天色差不多了,那我让厨房给您烧上热水。” 衔月一愣,不解道:“我没叫热水啊,要热水做什么?” 司空摘星擦了擦额间的汗,真心实意地笑道:“洗澡啊。” 只要这衣服一脱,还怕这金缕衣他偷不到吗? 衔月照着镜子,闲情逸致地轻飘飘道:“我不洗澡啊。你要是闲的话,不然再跑一趟,去帮我买点漂亮的珠钗!” 司空摘星差点栽倒,道:“这么热的天,真的不洗吗?” 衔月自然地点点头,她这鲛绡金缕衣有清洁术啊,为什么要洗澡? 洗澡是凡人要干的事,她可是微生衔月。 司空摘星竭力控制着呼吸,不是,谁家小姑娘大热天不洗澡? 她竟然谨慎至此,司空摘星眸光微闪,心下已有了对策。 那就别怪他使些小手段了。 他可不是陆小凤,更何况眼前这个,实在 他飞快地跑了出去,速度一骑绝尘。 衔月挥在半空中的手一僵,看着他的背影瘪了瘪嘴,没礼貌!真是养不熟的店小二。 她踏着六亲不认的步伐走到书案边,握起笔,轻蘸石青墨,静气凝神,随即下笔。 豪墨挥洒,笔尖游走若龙蛇,线条有力而不失灵动。 她捏起宣纸,透过烛光静静欣赏每一笔的走势,暗暗点头,惟妙惟肖。 果然天才是不分领域的,炼器易如反掌,丹青更是手到擒来。 可惜世上只有一个微生衔月! 正此时,房门被敲响,正是去而复返的司空摘星。 他捧着一包袱的珠钗罗裙,气喘吁吁道:“客官,都买来了。” 当然,气喘吁吁是假,但也真的够累了。这一天他就没休息过,是骡子也经不住这么折腾啊。 他甚至在心中暗暗怀疑这是不是陆小凤乔装打扮来整他的。 衔月见到他,眼睛一亮,拿着宣纸扑过去问道:“你来的正好怎么还买了衣服?” “客官您给的实在太多了,我就看着挑了些。”司空摘星偷东西不为钱,自然不会昧下这几两银子。 毕竟他偷了她的衣服,也得给人家留一件不是? 衔月对他另眼相看,一掌拍在他肩膀上,赞赏道:“没想到你品味这么差,人还算不错。但你可能是太穷了才会这样想,这点钱不用替我留着的。” 司空摘星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客官,您人、真好。” 痒粉已经下在了她身上,等她脱了衣服,偷到这金缕衣就如探囊取物、易如反掌。 他平静下来,刚露出个笑容,就见衔月拿着宣纸凑上来,盯着他急切道:“你快看,你见过这个人没有?” 司空摘星见了那画,倒吸一口凉气,“这” 衔月催促道:“见过没啊。” 他的笑容龟裂一刻,忍不住怀疑道:“这是个人?” 衔月深呼一口气,挤出笑容道:“你瞎了吗?这很显然啊。” 司空摘星哑然,用眼神说着你确定? 她重重收回手,狠狠瞪他一眼道:“井底之蛙,连画都看不懂。” 她低下头细细一看,眼睛、鼻子、耳朵,不都有吗? 没品的家伙。 没有足够的金钱熏陶,是这样的。 一锭金子都够买你的命了吧!逻辑自洽后,她没好气道:“那你知道什么地方能帮忙找人吗?” 司空摘星笑道,“知是知道,但你这画,大罗神仙来了也认不出,趁早死了这心吧。” 他自认为十拿九稳,对付个乳臭未干的小丫头还不手到擒来,如今也懒得装了。 这画,他喝醉了拿脚画也画的比这像人。 衔月气急,刚想踹他,转过身却忍不住惊恐道:“你、你!” 一种灼热钻心的麻痒意忽的爬上来,司空摘星心下顿生不妙之感。 不会吧。 他顺着她的目光往下看,果然是密密麻麻的红斑! 不是下到了她身上吗! 司空摘星不敢置信地抬起头,他怎么可能会做下错药这种蠢事? 微生衔月惊叫一声跑远,指着他大叫道:“你、你不会有病吧!” 司空摘星易容下那张脸青白交加,世上怎会有如此倒打一耙之人?—— 作者有话说:大小姐驾到,统统闪开! 手到擒来vs探囊取物 剑灵小宝放后面写! 第48章 该死的贼 一块赏银引起的血案 司空摘星浑身又痒又热又麻, 偏偏还不能伸手去挠。 他本是想叫这搅祸精尝点苦头才特意下了足量的痒粉,没想到这苦头尽被他自己尝去了! 眼下真是有苦说不出,只能咬牙挤出几个字,“因为我老是不、洗、澡。客官您最好也还是洗个澡吧!” 他阴恻恻道:“小心变成我这样。” 微生衔月一听, 捏起鼻子跳出几尺远, 受不了道:“要死了!你怎么不洗澡啊!再穷也不能蓬头垢面啊!” 骨碌一声, 一块金子被扔在他脚边, “赏你买洗澡水的!!快、快离开我的房间!我已经闻到你身上的穷酸味了!” 司空摘星看着脚下的金块气笑了,到底是谁不洗澡? 苍天明鉴, 能不能来道雷劈死她! 他气的胸闷气短,险些背过气去。 他可是天下第一神偷, 别人请他出一次手就要二十万两白银,他穷酸? 司空摘星立在原地,深呼吸好几个来回才能勉强绷住面上的表情。 他蹲下身, 忍辱负重地捡起这块买洗澡水的赏银, 牙都差点磨烂。 给我等着,你最好别落我手里。 他脚步僵硬地刚踏出门一步,身后的房门便砰地一声关上了。 嫌弃的抱怨声自门缝里溢出,“什么人啊, 要他洗个澡跟要了他的命似的。” 司空摘星:小不忍,则乱大谋。我再忍你最后一次。 …… 后半夜,淡黄色的窗户纸被细管轻轻捅破,白色的薄烟一点点漫进去。 须臾,紧闭的房门被推开一小条缝。下一瞬,一个飘忽的黑影已身形如燕般攀上了屋脊。 这人轻功绝顶,行动间并未发出一丁点动静。 司空摘星伏在屋脊上暗中观察,果然搅祸精已经沉沉睡去了。 虽然百思不得其解那痒粉究竟是怎么弄到他身上来的, 但他这迷香乃是独门秘制。这点量,就算是几百斤的野猪都得睡上三天三夜,不怕迷不倒她。 他悠然跳下身,脚尖落地,悄无声息。 这搅祸精睡着了的样子倒是很天真可爱,可惜不过半日,他便已不能知道的更清楚她到底是个什么货色了! 想到白天所受的屈辱,他磨着牙伸向微生衔月的钱袋。 金缕衣都排到了后面! 我倒要看看,你个搅祸精没了银子,还能趾高气昂到哪里去。 喜欢给赏银是吧。 这双罪恶的手不过将摸上这材质特殊的钱袋,下一瞬,蓝光一闪,禁制触发,一股极大的力道拦腰将司空摘星狠狠甩了出去。 “砰”的一声,他重重地摔倒在地,身后的花瓶木架紧跟着噼里啪啦碎了一地,好不热闹。 在一片巨响中,衔月骤然睁开眼,倏地爬起身,双眼一眯看向正倒在地上揉着胸口的贼。 这贼自然也看见了她,可他却不躲不闪,只不死心地问道:“你居然没倒!” 他的迷药居然没派上用场? 这可是他的独家秘方! 司空摘星早猜到,她既然能大摇大摆地穿着金缕衣招摇过市,必定武功不俗,也有不少保命的法子。 可这是他的独家秘方!要不是这搅祸精欺人太甚,他甚至没打算用。 他暗骂一声,这人真是他的克星不成? 司空摘星既然易了容,自然不会多此一举的蒙面。 衔月轻而易举便认出了这贼正是那个不洗澡的店小二,她忿忿道:“好啊,真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心人。我好心给你赏银,你居然来偷我的乾坤袋!” 她站起身大步冲过去,恶狠狠道:“你知不知道,我这辈子最恨小偷!敢偷我微生衔月的东西,我看你是不要命了!” 自从十四岁离家出走半天,全身家当都被偷了个一干二净,只能沿街乞讨卖艺凑回家的路费后,微生衔月便将毕生所学用在了每一件法器的防盗上。 她早已不是曾经那个微生衔月了,如今能偷走她法器的人还没出生呢! 就算发生了万分之一中的不幸,这些被偷走了的法器别人也用不了,每一样法器上她都下了数十种禁制,保管除了她本人,没人破的了。 她绝不会让任何人有机会捡漏她的法器! 小偷就是世界上最穷凶恶极、最不可饶恕、最该死的! 自十四岁起,她便起誓,要整遍世间所有小偷,以报当年血海深仇。 天下无贼的盛世,要靠她微生衔月! 熊熊的怒火在身后燃烧,她转起手腕,正欲把这该死的小偷打成猪头,却见那店小二忽的上前两步,一躬身,郑重其事道:“我出声贫寒,一时糊涂才做下这样偷鸡摸狗的事,听了姑娘一席话,如今正是悔不当初,往后必定洗心革面!” 他这话说的诚恳万分,言语里的愧疚悔恨已几乎要溢出来。 微生衔月一顿,想到这人连洗澡水都买不起,确实是穷的过分可怜了些。 她正内心摇摆间,倏尔想到十四岁那年沿街乞讨的黑暗历史,愤怒的火焰又卷土重来。 她还没偷呢! 她攥紧了拳头,一字一顿道:“我来给你长长记性。” 那伙计缓步退身,不知何时已到了窗户口。 他双手灵巧一推,下一瞬已大笑着纵身跳窗而出。 刚落地便连翻了七八个跟头,声音已飘出去很远,“还是给你自己长长记性吧,下次记得先动手!” 微生衔月自窗户口往下看,那人影已变成很小一点。 她一边点头,一边露出个甜滋滋的笑。 好样的。 符合对小偷的刻板印象。 我倒要看看是你快,还是我的三十三天快。 她双手结印,手链上镶着的灵石叮铃作响,“三十三天,给我把这个该死的贼抓回来。” 话音刚落,腰上的白玉雕花玉佩一闪,骤然化作十几片玉璧,如离弦之箭般追了上去,急如星火。 那玉璧联结成青灰色的锁链,眨眼间便如水蛇般缠上了司空摘星的腰。 他只觉腰间一紧,下一瞬已整个人飞身而起,被这诡异的东西硬生生拖回了客栈房间内。 他被这玉璧毫不客气地丢在地上,身下的碎片乒铃作响,司空摘星却顾不上分毫。 他只遭雷劈了似的看着这腰间联结成锁的玉璧,这是什么东西? 他中迷魂药了?? 要是六扇门有这东西,他是不是可以准备退隐江湖了? 在他不可置信的目光中,这十几片玉璧汇聚形凝,在一双细腻白皙的手中化为一块玉佩。 他跌坐在地,毫无形象可言地顺着这双手往上看。 微生衔月正好整以暇地抱着臂,对上他的目光,甜蜜笑道:“接着跑啊,刚刚不是很得意吗?” 司空摘星说不出话,他看着那玉佩,咽了咽口水,不耻下问道:“这是?” “这是你们这些凡人这辈子也没法拥有的法器。”衔月下巴一扬,骄矜道。 司空摘星也不知信了没信,只眨了眨眼,点着头笑道:“原来是仙子啊,恕我有眼不识泰山。仙子就饶了我这次吧。” “饶了你?害我白白又浪费了灵石,还想让我饶了你?”她磨着牙踹他一脚。 “我上有八十岁老母,下面还有个属鸡的儿子,中间还有两个重病的哥嫂” 衔月正琢磨着属鸡的孩子该是多少岁,就见这人故技重施,凌空翻身,窜天炮似的冲出了窗口。 屋顶上的瓦片颤声轻响,这人飞檐走壁的本事倒也不差。 衔月眼神都没分他一个,只扯着嗓子喊道:“三十三天!” 几秒过后,她看着被捆得严严实实的司空摘星,轻嗤一声。 那双杏眼凑到他面前,笑盈盈道:“怎么不跑了?” 这回司空摘星终于笑不出来了,他看着眼前这人得意的样子不说话。 见他一副备受打击的样子,衔月总算舒心了。 之前那些明抢的强盗都被她关进了苍海绘卷里干苦力,可是对着眼前这个行迹恶劣还行凶逃逸的贼,干苦力还是太便宜他了! 她眼珠子一转,忽然想到了一样好东西。 一片墨绿色的叶子凭空出现在她手上,她蹦蹦跳跳地走到书案边,拿起司空摘星跑腿买的笔,嘴上还忍不住嘲讽道:“怎么不说话了?不为了你属鸡的儿子求饶了?” 司空摘星苦笑道:“我认栽了,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吧。我知道我跑不了了。” 衔月终于满意地露出一点笑意,她握着毛笔踹他一脚,问道:“说罢,叫什么名字?” 这人闭了闭眼,只道:“你要打就打,要杀就杀。” 衔月又是一脚,没好气道:“名!字!” 这人叹了口气,苦笑道:“我叫陆小凤。” 衔月不疑有他,转着笔确认道:“哪个陆?哪个小?哪个凤?” 司空摘星正想说当然是陆小凤的陆,然而思及眼下这一切都拜陆小凤所赐。 于是当下就满脸苦涩地细细把这三个字一一拆解告知。 他挖蚯蚓,陆小凤当然也不能闲着啊。 “听名字就不是什么好东西!”衔月撇了撇嘴,评价道。 司空摘星极力忍着喉间的笑,淡淡道:“我陆小凤确实无颜辩驳。” 墨迹一点点沁进叶脉,须臾,那莹着黑光的墨绿色树叶猝然变成了透白色,而后似一叶飞舟般乘着风从窗口飘走了。 它长脚自然不是为了逃跑,而是找陆小凤去了! 微生衔月瞪大了杏眼,转过头看向司空摘星,咬牙切齿道:“你不是陆小凤!你竟然敢骗我!” 她一跺脚,径直上前拧紧他胳膊上的软肉,边扭边恼火道:“你到底叫什么名字?不说我弄死你!” 司空摘星被拧的倒吸一口冷气,连连求饶道:“我说我说,你先放手。” 衔月不可置信地提高了声音,“你还跟我提上条件了!” “行,行,我告诉你。”他信口胡诌道,“我叫陆小鸡。” 第49章 恰逢敌手 就这点下三滥的手段也好意思…… 衔月深呼吸一口, 反问道:“你说你叫陆小鸡?” 那人点点头。 “好,很好,把我当傻子。那你就别怪我心狠手辣了。” 她说到‘心狠手辣’这四个字时声音都有些扭曲变形。 那人一听,急得噌一声站起身。 刚起了小半个幅度就被玉璧锁着哐当倒下, 他躺在地上呲牙咧嘴地辩解道:“我真叫陆小鸡。我一直不肯说, 其实是因为我羞于启齿。你也知道我家里穷, 养鸡是全家老小的指望啊” 微生衔月一挑眼, “那你是觉得陆小凤这个名字很好听咯?” 司空摘星昧着良心道:“我一直想着,我要是叫这个名字该多好。” 衔月冷笑一声, “拜你所赐,这个不知道在哪儿的陆小凤可要倒大霉了。他死也猜不到, 是因为有人羡慕嫉妒他的名字,才会遭此一劫吧?多新鲜啊。” 司空摘星眼观鼻鼻观心地看着屋脊。 什么陆小凤?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微生衔月当然不会相信他的鬼话,可是那焱树叶, 她只有一片! 现在知道他的名字已经没有半点用了! 一个贼的名字只有晦气! 衔月见他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就气的牙痒痒, 把他丢进苍海绘卷里当劳役前,不好好整整他实在不甘心。 她眼珠子骨碌一转,忽的琢磨出点什么,陆小凤、属鸡的儿子、陆小鸡 她弯眼一笑, 捡起地上的笔,喜滋滋地在他脸上起笔作画。 司空摘星当然猜的到她会画什么东西,或者说这搅祸精能画什么好东西? 但他脸皮厚,根本无所谓。这搅祸精连他是谁都不知道,丢脸又怎么样? 况且这还是他的假脸,尽管丢。 他甚至悠然地闭起眼,让她尽情地画。 衔月收起笔,走远两步端看着自己的画作, 满意地点点头,甜甜喊他:“陆小鸡?” 看到她那坏心眼的笑,司空摘星心下突然就有不好的预感泛上来。 他眯起眼,正要看看她想搞什么鬼,就见一块黑色石头被随意地扔在他脚边,熟悉的角度、熟悉的抛物线、熟悉的落点 蓝色的微光一闪,半空中就浮现出一方光幕。 上面正是司空摘星此刻的模样,他狼狈的跌坐在地,被绑的跟粽子似的,脸上还画了一只大乌龟,最要命的是额头上还写了陆小鸡三个大字。 司空摘星与光幕中的自己两两对望,瞪大了眼睛! 还未回过神,便听她不怀好意道:“特意为你准备好了给那位陆小凤的赔罪礼,我是不是很贴心啊?” 司空摘星咬着牙,这回是真笑不出来了。 陆小凤要是见到这场面不得笑掉大牙啊! 那他这辈子就算完了,在陆小鸡面前一辈子抬不起头跟要司空摘星去死有什么区别? 这东西要是传出去,他天下第一神偷的招牌也算砸完了! 司空摘星两眼一黑,恨恨道:“你满身的法宝,神气什么?赢了也是胜之不武!” “我胜之不武?你个大男人还想跟我个小姑娘硬碰硬不成?你有几张脸啊?”衔月气笑了。 司空摘星还真有无数张脸,但他当然不是为了硬碰硬,他一挑眉,“比别的,敢赌吗?” 衔月横他一眼。 司空摘星冷冷道:“不敢就算了。” 衔月当然知道这摆明了是激将法,但这世间还没有她不敢做的事。 来的正好,来了这破地方她正无聊呢! 于是她掀起长睫,昂首道:“比就比,赌什么?” 司空摘星状似低头苦思,而后撺掇道:“我们就比翻跟头?” 别的不说,这翻跟头他可是挖空了心思研究、埋头苦练过的。 以他的轻功、他的训练量,除了陆小凤能和他一较高下,别人他还真一个不怕。 他本以为,这眼睛快长到天上去的小姑娘会眼也不眨地应下,没想到她忽然由衷感叹道:“你有病吧!” 她的目光倏尔落在他脖颈处还未消下去的红斑上,顿了顿,喃喃道:“对,我忘了你确实有病。” 微、生、衔、月。 司空摘星面无表情道:“行,不敢就是我有病。” 激将法确实很好用,但也得衔月配合。 她好整以暇地环起手,蹲下身笑眯眯道:“你也不睁眼看看,我穿的这么漂亮这么美,让我和你比赛翻跟头?你没病有人信吗?” 司空摘星上下扫视她,点头附和道:“这一身上下确实是富贵无双。” 蝶翼般的长睫上下扑闪两下,衔月骄矜地眨了眨眼。 他却忽然摇头可惜道:“但这漂亮和美嘛,还真没看出来。” 微生衔月听了也不生气,只露出个抹了蜜似的甜笑。 司空摘星看着近在咫尺地那双月牙眼,讶异地一挑眉。 他嘴巴一痒刚准备犯贱,拳头带起的劲风猝然迎面。砰的一声巨响后,结实一拳恰好砸在他的左眼眶上。 司空摘星捂着黑紫的眼眶,躺在地上眼冒金星,他嘶声痛呼,“你!" 衔月站起身,居高临下道:“我劝你不要自讨苦吃、自作自受、自取其辱、自取灭亡。” 脏话到了嘴边,被他咬着牙强行改变了口风。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你别给我逮到机会。 “那你,到底想怎么比?” 打赌比试是假,妙手空空是真。 司空摘星当然自傲,并且越有难度,他越是惦记! 即使真有什么法器仙术,他也非要偷到手不可。 他攥紧了拳头,面色铁青。 他不仅要偷金缕衣,还要把她浑身上下偷的一干二净! 衔月满肚子的坏水也翻起来,晃着脑袋若有所思道:“那就比" “喝酒吧!”她跳到司空摘星面前甜甜道。 这总不会拒绝了吧? 司空摘星一见她这甜笑就下意识胃里泛酸,学着她的样子眯起眼,皮笑肉不笑道:“好啊。” 他一见这笑就知道这搅祸精绝对又在打鬼主意。 来呗,喝酒还能怕了这小丫头片子不成。 大不了见招拆招。 衔月不知道司空摘星包藏祸心,不仅还在打着小偷小摸的主意,这一次甚至豪言壮志要把她偷的一干二净! 她当然也不是真想和他拼酒,事实上她连一滴酒都不会喝! 两个人眼珠子骨碌乱转,里面都是咕噜咕噜往外冒的坏水,这一次可真是恰逢敌手。 既然已经约好了赌局,自然不能一直捆着司空摘星。 衔月给他松了绑,对他挥了挥手,期待道:“明天早上,不见不散。” 司空摘星迟疑着站起身,这搅祸精竟然不怕他跑了? 衔月当然不怕,吸取了上回的经验,她在他身上下了一点小小的佐料,保管他跑到天涯海角都跑不掉! 好在司空摘星在得手前根本没想逃! 想也知道这搅祸精使了手段,他一回到自己屋里,赶忙将浑身上下的衣服全扔了。 大半夜的还打了水洗澡,皮都差点被他搓掉一层。 长长的烛火燃了大半夜,天快亮时,他才疑神疑鬼地躺下身。 …… 翌日清晨,客栈还没开门。 大堂正中心的八仙桌上,司空摘星和微生衔月端坐两侧。 一个粗布麻衣,五官平平。 一个珠围翠绕,粉装玉琢。 司空摘星眼睛闪着光,挑眉道:“不是要比喝酒?” 衔月撑着下巴讥讽道:“大清早空着肚子拼什么酒,你真不要命可以直接送给我。” 司空摘星笑道:“客官真是说笑了,我可不是九天仙子,没多余的命可以转赠。” 两人的视线在半空中激烈对碰,电光火花刺啦不停。 衔月边上围上来个伙计,犹豫问:“客官用点什么?” “随便来碗牛肉面,不要葱花,汤不要太多。”她说完,破天荒地示意司空摘星也点一碗。 司空摘星指尖轻点桌面,笑道:“阳春面,什么都不要。” 他说完便站起身,“事不宜迟,我先去街尾的酒肆买些烈酒来。” “这是酒钱。”衔月随手抛过去,活像是养了个小白脸。 司空摘星抬手接住那锭熟悉的金子,殷勤道:“好嘞!” 看着他健步如飞的身影似星点子般淡出了视线,微生衔月终于狗狗祟祟地摸进了厨房。 灶间的炉火已经燃起来,锅里正熬着热粥,白烟滚滚,米香四溢。 那厨子乍一转身,看见门帘后面突然钻出个毛茸茸的脑袋,盘里切好的牛肉都吓掉了一片。 衔月看着他身后那两碗码好的面,弯起眼卖乖,甜甜问道:“请问你们这有活鸡吗?” 她一笑起来,甜的没边。 那厨子挠了挠头,“咱们这都是等晌午洪爷子送鸡来,客官您要是实在要的急,我去跟掌柜的说一声,找人跑一趟。” 微生衔月蹦蹦跳跳地离开厨房后,司空摘星才从窗户口翻进来。 他看着案板上的两碗面,摇了摇头,假模假样的叹了口气,手脚利落的把牛肉扣进那碗阳春面里。 死丫头片子还给我点上菜了。 信你好心才是见鬼了。 他掸了掸手上的灰,眼角微微上扬。 就这点下三滥的手段也好意思拿出来显摆?你爷爷可是贼祖宗。 第50章 万分之一的不幸 鸡飞狗跳+灵魂互换=…… 没一会儿, 司空摘星就抱着几大坛子酒从正门口大摇大摆地走进来了。 他一进来,就见微生衔月正挑着面,吃得面色红润,一副心情好的不得了的样子。 司空摘星脚步一顿, 心脏咯噔一声。 她无虞, 岂非说明他那碗面里还是有古怪? 衔月见到他, 眼睛倏地一亮, 忙催促道:“你怎么才来啊!面都冷了,快吃啊!” 天知道就算把刀架在司空摘星脖子上, 他都不敢吃微生衔月一碗献殷勤的面。 他面色有些僵,讪讪道:“你吃吧, 这都坨了。我再要一碗就是了。” 衔月脸色骤变,磨牙威胁道:“你吃不吃?” 正此时,客栈外有人扬声问道:“谁要的鸡?” 衔月杏眼圆睁, 惊喜地飞奔出去, “我的鸡!” 司空摘星顾不得偷瞄,赶紧端着那碗面脚底抹油跑了,再待下去,这小祖宗就该给他塞嘴里了 彻底毁尸灭迹后, 司空摘星刚松一口气,又想起还有只该死的鸡。 他心里发毛,实在放心不下,干脆猫进了微生衔月的房间,打算来一出灯下黑。 这屋里到处齐整,只桌子上摆着半碟吃了一半的糕点。 他随手拿起一块,恶狠狠地咬下一口。 不仅这屋子是他打扫的,这糕点还是他买的!真是没天理。 他被折腾了两天, 滴水未进,饿的不行,这搅祸精倒是净享福了。 他抓紧机会,饿死鬼投胎似的吃了个一干二净。 门外响起轻快的脚步声和……鸡叫声,司空摘星捶了下干噎的胸口,凌空一个翻身就伏在房梁上。 衔月提着鸡笼,轻哼着旋律走进门。 一进门,她的脑子就发起诡异的热。 她摇了摇头,踉跄着走到桌边,然而这股灼热却像浪潮般翻涌席卷了她。 眼前开始重影变形,灵魂似被一双无形的大手拉扯着一般,世界地动山摇般晃荡起来。 不会是 倒在地上失去意识的前一秒,她那双无神的眼睛里倒映出正上方歪倒的人影。 正是司空摘星。 她绝望地闭上眼睛,完了。 是万分之一的不幸 “王八蛋!!我要杀了你!”一道清亮的男声尖声咆哮道。 这声音穿透力极强,一下子就把司空摘星给震醒了。 他一睁眼,就对上了房梁上自己易容的脸! 他瞪大了眼睛,下意识伸出手,细软白嫩,骨龄不过十八。 他忙不迭地跳起身,惊恐地摸上自己的脸,杏眼、柳眉、娃娃脸。 微生衔月! 一觉起来,发现自己变成了个女人,还是变的自己恨得牙痒痒的那个,这实在是有点恐怖过头了。 “王八蛋!你再乱摸我就剁了你的手!”衔月怒斥一声,扒下鞋就往他身上扔。 那满是灰的布鞋飞旋着朝人砸去,“嗖”地一声正中靶心。 一记闷声过后,那布鞋顺着发髻往下滑,好巧不巧竟歪挂在了那人发间的珠钗上,正一颠一颠的晃! 司空摘星还没怎么着,衔月已经气红了眼,奔溃道:“赶紧给我拔下来!!” “微生衔月!这到底怎么回事啊!”司空摘星扯着鬓间的布鞋,含垢忍辱道。 微生衔月不可置信地冲他吼道:“你还好意思问我!你到底搞了什么鬼!你怎么会在我房间里!” 要不是她现在被困在了房梁上下不来,一定第一时间冲上去要了他的命。 不知道被房梁救了一命的司空摘星还在扯着发间的布鞋,这满头乱七八糟的东西,卡的死死的,根本拔不下来,反而扯的头皮生疼。 小偷的手一贯灵巧,他气不顺道:“你手这么笨,干脆拿剪子剪下来一截算了。” “你敢!” 这一声实在太尖锐刺耳、震耳欲聋,那鸡笼里的鸡也被惊到了似的,扯着嗓子喔喔叫起来。 那昂扬的劲儿实在荒唐,衔月捂住耳朵崩溃道:“你个王八蛋是不是吃了桌上的鸡仔饼?你到底要干嘛!那是给鸡吃的啊!” 司空摘星拔高声音,“你给鸡吃鸡仔饼?” 衔月受不了道:“你都能吃,鸡凭什么不能吃?” “我吃了鸡的鸡仔饼,所以我变成了你?”司空摘星缓步述说,试图理解其中蕴含的前因后果。 衔月一哑壳,脑子里突然模糊闪过那碗逃逸的阳春面,如梦初醒! 她指着司空摘星大喊道:“好啊,你还换了我的面!” 衔月怒不可遏,“王八蛋,你给我等着!你这辈子都别想好过!” 在怒骂声中,司空摘星对上那绿豆似的那两只鸡眼,也忽的大彻大悟! 他要是上了当吃了那碗阳春面,而这只鸡倒反天罡地吃下鸡仔饼。 那么他司空摘星,偷王之王,就会变成一只鸡! 陆小鸡的鸡! 一股邪火涌上心头,他眼睛瞪得老大,咬紧了牙关,恶狠狠道:“你年纪小小,心肠倒是够歹毒。” 这嗓音娇脆甜腻,其中带着的意味却是恨不得把对方碎尸万段。 他忽然冷哼一声,讽刺道:“你该多亏了我吃了这糕点,不然某位大小姐就要变成一只大公鸡了!” 他说这话时,尾音里带着满满的懊悔和遗憾,连眉都蹙起来。 微生衔月却被吓出了一身冷汗,但她不仅不后悔,反而攥紧了拳头,咬牙切齿地想到。 今日这梁子算是彻彻底底结下了。 不把这王八蛋整的天翻地覆、跪地求饶,她就不姓微生! 司空摘星的易容术不说天下第一,但也已经差不离了。 最好的易容便是把自己彻底变成另外一个人。 他会缩骨,当然也易容过女人,而且还易容过不少,上至百岁老妪、下至十岁女童。 所以缓过神后他对这邪门的魂体互换之事,接受度要高得多。 就当是易容成微生衔月了,还能看这搅祸精吃瘪。更重要的是,这金缕衣、乾坤袋就这样直直跳进了他手里。 他心中暗笑:微生衔月,自作自受了吧?看你还怎么傲。 司空摘星学着衔月的样子,好整以暇地抱起手,抬起头看好戏。 他早发现了,这搅祸精不会轻功下不来。 “这位梁上君子,怎么不下来啊?”他悠哉悠哉道。 衔月面色青白交加,威胁道:“你再敢多说一句风凉话,我就跳下去。我不仅从这跳下去,我还从三楼跳下去。” 这人叹了口气,“你跳吧,我替你受着也是应该的。” 衔月气急,“你信不信等我换回来!……” 她还没说完,司空摘星就打断道:“大小姐,您要是能换早换了。您的神仙法器可都在我这儿呢!” 微生衔月没想到自己这张可爱漂亮的脸,换了个卑鄙无耻的主人,会可恨成这样! 她脑海中只有七个字,虎落平阳被犬欺。 实在受不了这气! 她一咬牙,径直往下跳。 可惜她还没能完全驯服这长腿长手的新身体,落地一个不稳就摔了个头朝天。 司空摘星捧腹大笑,这不是他原本的脸,他毫无羞耻可言。 他代入的是搅祸精的脸! 真是苍天有眼啊! 微生衔月十指扣地,忍着痛爬起身,还未站稳就朝着司空摘星冲过去,一股子同归于尽的架势。 司空摘星躲也不躲,可他实在没想到,微生衔月狠起来是真的连自己也揍! 拳头如雨点般落下,脚也不闲着,逮着机会就是乱踹。 司空摘星没了轻功,身体素质更是跟不上,他跳上书案,喘着气不解道:“这不是金丝甲法袍吗?” 客房里的木架桌椅被带倒一大片,花瓶茶具五一幸免,他握起玉佩,有样学样喊道:“三十三天!” 衔月捡起书砸他,“你还三十三天!你配吗!想捡漏我的法器,你做梦!” 司空摘星没想到这搅祸精的身子是个绣花枕头,别说还手了,没跑几步就不行了。 呼吸都扯得胸肺生疼,搞半天全靠法器,一时间只得抱头鼠窜。 …… 鸡飞狗跳的一炷香后,这雅致的客房已成了一片废墟。 没地方下脚,这两人双双躺在床上大喘气,额角眉梢全是汗,累得手都抬不起来。 司空摘星双眼无神,哑着嗓子道:“我不行了,赶紧换回去。” 衔月没好气道:“我要是能换回去,还会等到现在?我的独门秘制还魂汤,根本就没解药。” 司空摘星一听到独门秘制四个字就烦。 他不可置信道:“你自己做的,你没有解药?” 衔月瞪他一眼。 “那你快想办法啊!”他急道。 他不能一辈子变成个小姑娘吧? 万一被陆小凤知道了……司空摘星还未深想,就被吓的浑身一颤。 不行! 他刚转过头,正欲好好说道说道,就见搅祸精脸贴在地上,不发一言,形色可疑。 这安静的样子实在有些不像她了,他狐疑地从背后唤她,“微生衔月!” 自己易容的那张脸倏地转过来! 那搅祸精捧着脸皱起鼻子,眼泪挤在眼眶里打转,好不可怜。 他一怔,这搅祸精居然还会哭? 他到底也是个男人,看见个小姑娘伤心地在他面前哭,心下…… 当然很畅快!这哪里是小姑娘,这是混世魔王。 还好,微生衔月根本没有给他丝毫摇摆的机会。 她一吸鼻子,忽的怨恨地看向他,含着泪奔溃道:“好丑,我好丑,你为什么长的那么丑?” 她哭得捂住脸,这辈子最绝望的时候竟然不是十四岁含恨乞讨那一刻。 原来还能更苦! 她带着哭腔恨恨道:“王八蛋,你到底叫什么名字!” 司空摘星当然不丑,要是往常他一定会反驳一二,但是他确定、肯定以及一定,只要一说这是人皮面具。 这搅祸精下一秒就能往脸上撕。 连陆小凤都不知道他到底长什么样,当然不能告诉这个搅天搅地的大小姐。 要是暴露了,他能有什么好果子吃? 名字嘛,再诌一个就是了。 可或许是她鬼哭狼嚎的样子实在太令人不忍直视,他到底还是侧过头闭眼道:“司空摘星。” “司空摘星,余生我会诅咒你一辈子,永远永远!” 司空摘星青筋直跳,几欲掐死上一秒鬼迷心窍的自己。 50-60 第51章 十指相扣 生死与共的有情人vs至死不…… “你能不能快点啊!”一道娇俏甜腻的女声扯着嗓子催促道。 “这绳子根本解不开, 你那么能耐,你怎么不替我解了!”微生衔月费力地用牙齿咬着绳结,满嘴都是那股恶心油腻的腥味,熏的她想死。 但没办法, 她在用司空摘星的身子吐和司空摘星用她的身子吐之间, 艰难地选择了前者。 然而可恨的是, 她都吐了两回了, 这该死的绳子就是解不开。 她吐出一口气,崩溃道:“这绳子上肯定施了术法, 我们没救了,你去死吧司空摘星。” 司空摘星还在努力晃着身子, 企图绷断腿脖子上的绳索。可是这小胳膊小腿的,不仅短而且软绵无力。 他倒挂在半空中鱼跃了两下,就头晕目眩得差点丢掉了半条命。 听到微生衔月这破罐子破摔的话, 他眼前又是一黑, 喘气道:“我死了,你也活不成。” 没错,眼下的窘境就是他两被绑的严严实实地倒挂在了木梁上,而外头正有只打算把两人煮了大块朵颐的妖怪。 “你个该死的小偷, 我要是真死了,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的!” 司空摘星哑然。 之所以会酿成这样的惨剧,还真是拜他所赐。 究其源头就是他又打起了金缕衣、乾坤袋的主意。有换魂这样的好口子,此时不偷,更待何时? 一入夜,司空摘星就偷摸换下了金缕衣和乾坤袋,把这两样东西藏了起来。 往回走的路上,他回味了一遍微生衔月的话, 估摸着只要时限一到,这魂体应当是会自己换回来的。 于是,他当机立断,打算把微生衔月一并偷走。毕竟现在想偷走,只要自己脚底抹油就行了。 这本该是偷王之王最擅长的事,可惜他现在身子跑不行、跳不能的。反倒叫微生衔月继承了他的神偷天赋,活活追了上来。 两人你追他逃的闹了大半宿,好巧不巧跑到了一片荒地上,双双掉进了一个精心布置好的无底洞里。 这洞主人还是只吃人肉的黄鼠狼精! 它见到一次性掉了两个皮嫩肉香的人下来,眼珠子冒绿光,把他俩绑上后,就流着涎水嘀咕着找配菜去了。 这破洞里,一股子黄鼠狼的臭味,真是要死了! 微生衔月绝望地看着漆黑的洞璧,失去了所有的力气与手段。 司空摘星这破烂身子一点灵气都没有,浑身就一股没用的蛮力。 而她!浑身上下除了法器就是法器,可上面密密麻麻的,全是她吃饱了撑着没事干下的禁制! 拜她自己所赐,这法器不仅认人、更认魂,其他的禁制更是九曲十八弯,比司空摘星的心眼子还多。 衔月现在除了后悔就是后悔,悔不当初。 没有灵魂的杏眼一片灰暗,她想着此刻的处境,死到临头、死路一条、死不瞑目 死无葬身之地! 她一激灵,瞪向司空摘星,眼底的火苗死灰复燃,“你个扫把星!!是不是专门克我啊!” 微生衔月顺风顺水了这么多年,从来只有祸害别人的份,都怪这该死的扫把星,竟敢这样害她! 司空摘星不服气,正要和她辩驳一二到底谁更晦气。 这时,洞门外忽传来一阵重器拖拽摩擦声,那老不死的黄鼠狼精正哼着小曲儿,优哉游哉地走进来。 衔月和司空摘星皆很识时务地安静下来装死,一个看天,一个看地。 那黄鼠狼精还未炼成人身,只身上套着件染血的长袍。 它不过四尺高,这黄袍却宽大拖沓到了地上,合该是他从死人身上扒下来的。 它半眯着眼睛,每走一步,黄鼠狼脑袋都跟着调子轻轻晃动,手上还拖着个硕大的炖锅。看见他两后,这黄鼠狼精才睁开眼,吃吃笑两声,白色的涎水滴滴淌到地上,“今天真是有口服了。” 它嘴边的胡须颤动两下,嘴馋道:“炖一锅浓汤,再烤一只全乎的。” 他想到了什么人间美味似的吸了吸鼻子,“这人皮抹了蜂蜜,烤的焦焦脆脆的,一口咬下去,真是一辈子忘不了那味道。” 他吸溜了下口水,怪笑起来,“你们谁想烤着吃?我先给他扒了皮,好好腌上一腌,不然可不入味儿。” “扒他的!” “扒她的!” 微生衔月、司空摘星异口同声道,声音决绝而坚定。 两人艰难地侧过头对视,衔月看到对面那张可爱又漂亮到没边的脸,打碎牙齿往里咽,苦着脸道:“还是扒我吧!我不仅皮厚,肉还多。” 司空摘星也不甘示弱,“还是扒我的吧,我虽然又矮又小,活像棵矮桃,但是我皮肉嫩啊!” “司、空、摘、星!” 黄鼠狼精还是第一次遇到有人抢着让自己扒皮的,他嘴馋地掏出了全部家当,一边把存了好几年的老鼠干放进锅里,一边劝解道:“炖也香啊,这料炖鞋底都香。” 衔月看着那一锅的老鼠干,胃里一阵翻滚,她闭上眼喊道:“非要这么浪费吗!吃完这顿,可没下顿了。” 司空摘星连忙抢白道:“黄大仙先吃我吧,把那小子存着,我再不吃就不新鲜了!” 那黄鼠狼精还是头一回遇到这么识时务的食物,它捋了捋嘴角的须,心情颇好道:“有点道理。那就先吃你吧!” 衔月一记眼刀子甩向司空摘星,忽的低头酿成一泡眼泪来,哭嘁嘁道:“不行啊,黄大仙。还是先吃我,让我走在我娘子前头吧!不然我会伤心欲绝,我要是死了,那就臭了!” 黄鼠狼精点点头,还未来得及说话,边上又插进来一道哭天喊地的女声:“我相公十代单传啊,要是死在我前头,我真是死不瞑目。我肚子里还有” “好了。别争了,大不了都煮了,剩下的晒成肉干。”黄鼠狼精吹胡子瞪眼道。 再闹腾该过饭点了! 那炖锅里开始咕噜咕噜沸煮起来,一股奇怪的腐烂臭肉味飘散开来。 黄鼠狼精已经馋得要命,握着磨好的柴刀,迫不及待地朝着两人冲过来。那屠刀被举得笔直,布满油垢的刀刃闪着森森寒光。 衔月刚忍不住尖叫出声,那黄鼠狼精却像是被人从背后打了一记闷棍似的,猝然软绵绵倒下了。 司空摘星扑腾的动作一顿,两人一齐往黄鼠狼身后看去。 什么也没有! 恰此时,身后传来一道幽幽地啜泣声:“好感人好感人” “鬼啊!!!” “不是鬼,不是鬼!我是龙凤花烛。”那声音飘忽至两人身前,小声解释道。 半空中,两节缠绕在一起的红烛口吐人言,一节上面雕刻着金龙,另一节上面雕刻着彩凤。 正是只会出现在洞房花烛夜的龙凤花烛。 “世间尽是负心女、薄幸郎,难得有你们这样生死与共的有情人!人间竟然真有这样至死不渝的爱情,真是感人肺腑。”龙凤花烛多愁善感道。 司空摘星与微生衔月一对眼。 生死与共的有情人? 至死不渝的爱情? 两人的表情都跟吃了苍蝇一样难看。 龙凤花烛飞身上前,用其上燃着的火焰熔了绳索。 两人落在地上,摔作一团,一时间尽是痛呼声。 那龙凤花烛忽的化作一妙龄女子的虚影,她凑身上前,忧心忡忡道:“姑娘,你肚子没事吧?” 衔月扶着腰,随口回答道:“我没事。” “啊?”龙凤花烛迷茫地看向她。 衔月对上这不解的视线,才回过神,磕巴道:“啊!你没事吧?” 她赶紧给了司空摘星一暗拳。 “嘶!”,司空摘星被吊的脑袋充血,只得点头附和道:“对。” 龙凤花烛点点头,笑着欣慰道:“孩子没事就好,你年纪还这样小,要当心身子。” 司空摘星瞪大了眼睛,这才反应过来他之前信口胡诌过什么话。 他隔空对上微生衔月要杀人的目光,强笑道:“是、是。” 衔月深呼一口气,决定等出去了,再把这笔账好好清算。 她露出个甜甜的笑,“花烛姐姐,谢谢你救了我们。” 她这甜笑要是出现在原来那张清甜娇软的脸上,一定极富有迷惑性。 可惜她忘了,她现在这张脸可并不好看。 好在龙凤花烛并没有嫌他磕碜,反而虚虚握住两人的手,真挚道:“我才要谢谢你们。” 谢谢我们? “谢谢你们让我见证了一段忠贞坚定的爱情。作为龙凤花烛,如今我才真的相信,原来世间真有相爱之人在面临生死抉择之际,仍然不离不弃,甚至愿意为对方舍弃生命。我正是因此被打动,才会出手相助。” 司空摘星、微生衔月: 龙凤花烛见两人面色不虞,顿了顿,不安道:“怎么了?难道是我哪里说错了吗?” 眼下他两还被困在这个不见天日的无底洞里,她怎么会有错呢? 司空摘星挤出笑,附和道:“没错、没有一点错。” 衔月点着头艰涩道:“我们真的,很相爱。” 很相爱三个字被她念的扭曲变形,她受不了似的赶紧问道:“可以带我们出去了吗?” 那龙凤花烛不疑有他,只是蹙眉道:“恐怕不太好出去了。” “你们并非只是失足掉进了这个无底洞,而是已进入了‘界’。” “界?”司空摘星低呼出声。 “此地已自成一界,这黄鼠狼精正是把着入口肥差的守门妖。若是想出去,必须下行两层去往地底中心,找到‘心脏’,那里才是真正的出口。” 微生衔月的心凉了又凉,能画地为界的都是大妖。非要在她灵气与法器皆失的时候,让她遇到吗? 还找到心脏呢,他两的心脏还不够人家吃的。 司空摘星显然也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那黄鼠狼精就差点把他两吃了,就这还只是个看门的。 两人一齐沉默下来。 “我知道下一层的入口在哪里,虽然我法力低微,但也能稍微帮衬着点儿。”她小声道。 两双死气沉沉的死鱼眼一对视: 留在这儿左右也是等死,还不如去赌一把。 说不定不知道什么时候,身.体就换回来了! 两个赌狗亦步亦趋地跟着龙凤花烛,三人一起踏进了一方青色的水门。 穿行踏入门的世界,脚下结实的厚土化为了湿软的枯叶。 世界天翻地覆,人像是成了蚂蚁似的,眼前的一切都大的过分,一草一木皆似通天,连脚下踩着的枯叶都似一叶扁舟。 司空摘星仰头四望,瞠目结舌。 “能不能别用我的脸,做这种上不了台面的表情?”衔月凑在他耳边,含糊不清地威胁道。 “怎么了?”听到动静,龙凤花烛转过身询问道。 “没!我觉得有点、有点害怕,所以”衔月吓得差点闪了舌头。 司空摘星笑着补充道:“她比较胆小,不是上不了台面,你不会看不起她吧?” “怎么会?放心,我已经” 她话音未落,那浓密的枝叶深处,蓦然爬出一只足有一人高的黑蚁,躯壳坚硬泛着银光,全身的毛发似钢针林立,头部硕大,乌豆子似的眼睛像两口深井,而里面正闪着贪婪的光。 司空摘星吓得一把将微生衔月捞回来,带上我一起跑啊! 龙凤花烛见势不妙,急忙解释道:“这两个可不是膏腴,我想送她们出去的!” 两片锋利的鄂齿上下咬合,“送出去做什么?这可是上好的膏腴,还是活活两个。” 龙凤花烛语带向往,不管不顾道:“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1]她们两啊,就是我遍寻多年未果的,世间真正的有情人。你可千万别打她们的主意,不然我再也不帮你干活了。” “有情人?你不会又叫人骗了吧。” “怎么会!他们两个在黄鼠狼的案板上,宁愿叫自己先被吃,也要保全对方。这样感人肺腑的爱情,是我亲眼所见。如果不是因为爱,还能是因为什么?” 那黑蚁的嘴器似剪刀般上下开合,“我怎么一点都看不出来?” 司空摘星、微生衔月颤颤巍巍地抱作一团,抖着嗓音回答道:“我们只是比较内敛。” 龙凤花烛目含期待道:“快告诉黑七,你们是怎么相爱的!” 司空摘星苦笑道:“我们是怎么相爱的?我们” 他的目光移向微生衔月,拼命使眼色,死脑子快想啊!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青梅竹马、两小无猜。” 两人异口同声道。 花烛皱起眉,疑惑道:“你们到底是怎么相爱的?” “是先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然后父母之命,明媒正娶,我们比较传统。”司空摘星赶紧抢白道。 微生衔月使劲点头,“对,就是这样,所以我们的感情特别深厚。” “这么多年的感情,你们一定很了解彼此了?”那黑蚁嘴器震动间泛着银光。 “那当然了。”微生衔月夸下海口。 司空摘星却觉得有点点不妙浮上心头。 果然下一秒,便听那黑蚁道:“那我问你们几个问题,你们要是回答得一样,我就信你们说的都是真的。要是答不上来,就说明你们骗了龙凤花烛,那我就只能让你们做膏腴了。” 虽然不知道膏腴是什么,但一听就知道小命难保 微生衔月、司空摘星心里发颤,腿都有点发抖,磕绊着嘴发不出声音。 问什么?问什么?他两说的没一句真话啊! 他两还没说话,龙凤花烛就替两人应下,豪爽道:“放马过来!” 衔月和司空摘星当然没命拒绝,只能陪笑着点头。 黑蚁伸出触角,探向小姑娘,“她最喜欢吃什么?” “鸡仔饼。” “牛肉面。” 两人: 出师未捷身先死,那黑蚁冲着衔月的方向呲了呲绒毛遍布的嘴器,“你错了。” 答错了的本人哑口无言,司空摘星赶忙找补道:“其实鸡仔饼我也很喜欢吃,我肚子里还有半袋呢。不信……我想办法吐出来给你看看?” 要死啊,微生衔月暗拧他一把,受不了道:“人总是有很多爱吃的!这个不准、不准。” “那你们是什么时候成的亲?” “昨天。” “前天。” “呃,前天下的聘,昨天成的礼。”司空摘星艰难地维持着体面的笑容,在心中暗暗补充道,今天也快死了。 龙凤花烛不乐意了,“不对啊,你们不是已经有孩子了吗?” “孩子是”司空摘星倒吸一口凉气。 他还没想到借口,便听衔月阴阳道:“因为我司空摘星不是人、我就是个畜生。我丧心病狂、丧尽天良、枉为人伦。” 司空摘星皮笑肉不笑地听着,牙都要磨烂。 没想到下一瞬,龙凤花烛便对他发起攻势,“其实我一直有个疑问。凡人不都讲究门当户对?你相公穿的破落不说,长的也是平平无奇,还……你到底喜欢他哪点?” “当然是他对我好啊,而且我觉得他长的玉树临风,风流倜傥,此外他还会好多门手艺,长的又俊又厉害。谁会不喜欢?我微生衔月当然喜欢死了。”司空摘星叹了口气,笑道。 衔月脸都气红了,只恨不能给他一拳。 龙凤花烛听了,双眼含泪道:“太让人动容了或许爱就是能看见彼此最好的那一面。” “黑七,看在我的面子上,快帮帮他们!再磨蹭,它们就要过来了!”龙凤花烛急道。 “不是我不肯帮他们,而是我这蚁洨只剩下一块了,她们可有两个人。” 龙凤花烛接过那一片薄薄的蚁洨,帮忙出主意道:“不如就让她们十指相扣,把蚁洨交握在手心?这样工蚁们就会以为这是一只比较大的蚂蚁了。” 她一拍掌,“没错!就这样?” 微生衔月指了指自己,唇齿微动,我们?十指相扣? 荒唐! 龙凤花烛见她面带异色,犹疑问:“你不愿意?” 两人的手慌不择路地牵在一起,点头如捣蒜,“愿意、愿意。” 龙凤花烛将小片蚁洨塞进两人交握的掌心,嘱咐道:“你们可千万记得不要松开手。这里到处是工蚁,要是被发现了,会被抓去当膏腴的。” 衔月小心翼翼地探头,“那我们该怎么去下一层?” 龙凤花烛提醒道:“入口在蚁后的巢穴里。” 两人正大脑一片空白之际,那黑蚁突然出声,“我倒是有个法子。” 衔月眼睛发光地看向它,这漆黑坚硬的大脑壳都显得威风凛凛起来。 “我这里有些树苗,细心浇灌十次后,便能结果。有了这果子,就能进蚁巢了。” 种树? 两人不可思议地一对视这对吗? 司空摘星狐疑道:“浇灌十次?怎么浇灌?” 要是那么好结果,不是人人都能进蚁巢了。 这鬼东西不会诓他们吧? “当然要用难得的浆水浇灌,工蚁们勤勤恳恳,就是为了结出果献给蚁后。” 微生衔月迫不及待道:“那我们要去哪里找浆水?” 龙凤花烛摇了摇头,“不用找。你们只要干活就好了。” 蚁后待在巢穴里产卵繁衍,以确保蚁群的延续。 工蚁们则负责筑巢、捕猎、寻找食物。兵蚁们会根据每只工蚁的贡献分发浆水。 司空摘星没想到这当妖怪,也不轻松,活儿还挺重。 微生衔月越听越不对劲,搞了大半天,她成了别人的劳役了? 她一没偷二没抢,凭什么? 司空摘星的手被她捏的生疼,没好气道:“你要把你自己的手捏成烂豆腐吗?” 衔月回过神,下意识松开手。然而下一瞬又被司空摘星紧紧扣住,十指相扣,紧的不能更紧。 皮肉相贴的温度漫过来,她一愣,慢半拍地想到,她的手可真嫩。 哪像司空摘星啊,一手的薄茧,肯定是偷窃留下的罪证! 虽然两人心知肚明,是因为局势所迫才会牵上手,可心里还是别扭。 谁会上一秒还恨之欲其死,下一秒就和这个死敌十指相扣? 司空摘星现在就觉得浑身上下简直有无数只蚂蚁在爬,又麻又痒,心里更是觉得古怪 “你能不能用点力啊!”衔月义愤填膺道。 司空摘星腿肚子酸的直打颤,两条手臂软的跟面条似的,声音昏沉道:“大小姐,你自己有几斤几两,不知道吗?” 两人双手紧紧相扣,空闲的两只手七扭八歪地抬着一颗硕大的花种。 这巨大的花种表面裹着一层湿润的软泥,外壳粗糙而坚硬,最底下还紧紧缠着带着土的根须。 这东西又大又重,活似一块巨石。 衔月撒开手任由这花种重重落地,她喘气道:“我不行了,你这破身子,怎么搬啊。” 她不提还好,一提司空摘星就忍不了了,“你用轻功搬,用内力抬啊,这很难吗?你这细胳膊细腿的,你不用内力轻功,我们要搬到猴年马月去?” “你怎么不用术法?你要是有我十分之一天赋,我们还会被困在这儿?” “那你倒是教我啊!”司空摘星脱口而出。 “你怎么不教我啊?” 两人的目光狠狠交汇,火花四溅。 喜欢学是吧?—— 作者有话说:[1]出自《摸鱼儿·雁丘辞》 第52章 赶紧跑! 夏雨欲来的信号+搅祸精超级…… “凝神冥想, 两指合并,双手向前平伸。右手掌心向下,交叠于身前,感受周身灵气的流转。以左手手腕为轴, 上下摆动两圈, 念出口诀。”衔月背着身, 摇头晃脑道。 司空摘星有样学样地比划着手势, 口中念念有词,“风疾水泽, 听我开召!” 这一声正气凛然、中气十足。 然而疾风拂过。 无事发生。 司空摘星遢下脸,面无表情道:“你不是在整我吧。” “蠢货!” …… “气沉丹田, 引导内力向下汇聚,聚至涌泉穴。”司空摘星冷冷道。 衔月沉默一瞬,“什么是丹田?涌泉穴又在哪儿?” 司空摘星干脆敞着腿坐在了地上, 淡淡道:“蠢货。” “你个白痴不许骂我。” 衔月冲上去掐他的脸, 摸到自己软弹的脸颊肉,力道瞬间轻下来,忍不住捏了捏。 司空摘星拍了拍她的手,没拍掉。 他懒散地支起胳膊, 口齿不清道:“那不是正好?我事事村,你般般丑[1],不正是佳偶天成?” 微生衔月一拳就是冲着肩膀过去。 还好司空摘星早有防备,右手凌空一抓,那拳头就被他灵巧地锁在了手里,也不知他是怎么卸力的。 他幸灾乐祸地笑起来,挑眉道:“没辙了吧?” 衔月弯起眼,冲他甜蜜一笑。 司空摘星一见这笑, 身体已下意识紧绷起来。 下一瞬,一个头槌狠狠砸他脑袋上。 “让你说我丑!你个王八蛋还想和我佳偶天成,你做梦!!” 衔月径直将他扑翻在地,整个人重重地压了上去,连环头槌。 司空摘星被她砸的眼冒金星,双手紧紧攥住她的手,愤而抬身道:“微生衔月,你疯了吧!” 距离蓦然缩短至极近,澄澈的瞳仁似水镜般倒映出彼此的脸。 他骤然收声,指尖微颤。 衔月飞快撑起身,身子迅速往后挪着远离他。 司空摘星躺在地上,眨了眨眼,有些缓不过来神。 “司空摘星。” 他缓缓爬起身,收紧了十指相扣的手,“啊?” 衔月狠狠一拳砸在他肚子上,垂眸威胁道:“再敢胡说八道,我弄死你。” 某种尚不明了的隐秘期待随之摔落在地,被毫不留情地摔个粉碎。 司空摘星捂着肚子倒吸一口冷气,气急败坏道:“谁要是娶了你,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了!” 这话刚脱口而出,他自己就先一愣。 他蹙眉暗道,都怨那蜡烛精成天胡说八道,一门心思说这些。 衔月点点头,笑道:“随便你怎么说!我可是有天定姻缘的人。” 司空摘星嗤笑出声,“天定姻缘?不知道谁那么衰,衰了祖宗十八代了真是。” “司空摘星,你是不是想死了?” 鸡飞蛋打的白日如白驹过隙,天色渐暗,两人饥寒交迫地缩在地窖里,对着忙活了一整天搬来的三颗花种,思考人生。 漆黑的地窖阴冷潮湿,触手可及之处只剩下彼此交握着的手犹带热意。 衔月摇了摇司空摘星的手,摸着空荡荡的胃,如实告知,“司空摘星,你饿了。” “我们都饿了。”他牵着衔月的手放在胃上,里面也正唱着空城计。 “我们该吃饭了!已经一天了!我们是人啊,人不吃饭会死的。”衔月搭着他的肩膀振振有词。 司空摘星撩起眼,有气无力道:“你这么有力气,就出去找点吃的。” “司空摘星,你是不是男人啊!大晚上的,这里到处是怪物,你让我出去找吃的?这像话吗?” “我是不是男人,你不是很清楚吗?你力气比我大多了,脚力也足,你去。”司空摘星拉长语调道。 “不行不行,再怎么也得一起去!”衔月努力抬起他。 娇小软绵的身子埋在坚实的胸膛上,司空摘星躺得很安心。 他捏了捏衔月的手,出主意道:“你看这么大的花种,咱们撬开挖一点吃,再把它合上,岂不是神不知鬼不觉?” 衔月犹疑地盯着那褐色的花种,“可是这能吃吗?” “那蚂蚁都能吃,我们凭什么不能吃?” 话虽如此,可是怎么总觉得那么怪呢。 司空摘星怂恿道:“我的衣服里还有火折子,再去找些木柴,我们可以烤着吃。” 俩人狗狗祟祟地一对眼,确认过眼神,是被打动的人。 衔月偷偷摸摸凑到他耳边,小声道:“你看这地窖门像不像木柴?” 司空摘星倒吸一口气,慢半拍地抬起头。 好巧不巧,这木柴怎么长天上去了。 急风自窖口吹袭而过,跳跃的火舌忽明忽暗,好在如蛆附骨般的阴冷已散了大半。 “可是我们没有刀啊?”衔月绕着圈观察花种,不知从何处下手。 司空摘星伸出手想拍拍她的后脑勺,一抬手才发现那距离远如天堑。 他自然地收回手,拔下一支簪子,理所当然道:“用簪子撬啊!” “喏,我两一人一支。” 衔月盯着那两支金簪,心在滴血,这可耗损了她不少天灵地宝才炼成的。 胃里传来的咕噜声愈来愈响,她颤着手拿起一支。 算了,撬就撬吧。 这账就记在司空摘星头上。 两个人连撬带砸,费了好一番功夫才给这花种开了小个口子。 这花种肉呈乳白色,触感滑腻,形似甘薯,还萦绕着一股淡淡的甜香。 别说,还挺馋人。 精致的金簪已形如泥棍,司空摘星随手一扔,又从发间拔下两支新的,真心实意道:“行走江湖还是你想的周到,不然现在连筷子都没有。” 衔月冷冷扫他一眼。 司空摘星老老实实蹲下身,一板一眼道:“我给大小姐做饭。” 花种肉被仔细地埋在“木柴”堆里,那火越燃越烈,不消一会儿便散发出阵阵的甜香。 司空摘星用钗子将花种肉挑出,粗略剥去焦黑的外皮。 乳白软糯的内里暴露在空气中,吞咽声乍起。 司空摘星刚要往嘴里塞,衔月就攥紧了他的手腕,笑道:“我先吃吧。” 还是得试试毒。 司空摘星也笑眯眯道:“还是我先吃吧。” 衔月撩起眼,“我撬的我先吃。” “我烤的,还得我先吃。” 两人手上较着劲,那可怜的花种肉不堪重负,啪嗒一声落在地上。 衔月跳脚道:“司空摘星!吃吃吃,就知道吃!怎么不吃死你啊。” “叫你别抢,再挖还怎么天衣无缝?再挖都空了。”司空摘星闭眼道。 半柱香后,两人皆没好气地蹲在火堆边,等着新挖的花种肉熟透。 正此时,衔月突然凑近过来,温热的呼吸落在面颊上。 司空摘星一怔,正欲往后仰。 下一瞬,已被衔月忿忿地捏住了脸,控诉道:“你弄的我脸上都是灰!” 粗糙地麻布衣袖在他脸上胡乱地扫,娇嫩的软肉顷刻间便泛起红。 司空摘星抻长手臂去够她的脸,“你以为就你成了花猫?” 两个人不甘示弱地互相擦着脸,越靠越近。 直到瞳仁里跳跃、摇晃的火光中央,又倏尔倒映出彼此的脸。 一点透亮、一点灼热,似乎又混着一些水意。 是颤动的水光,潮湿到让人无措的闷热。 夏雨欲来。 衔月蓦然伸回手,掐着指尖凶巴巴道:“自己擦!” 司空摘星的手悬在空中,也似惊到了般骤然收回。 真是见鬼,非要在自己眼里照镜子看别人? 莫名其妙。 僵持间,那股香甜的糯香又弥漫开来。 司空摘星呼出一口气,赶紧转过身去。 终于熟了! 这花种肉口感绵密,吃起来也跟甘薯差不多,香甜味甚至更加浓郁。 两个人饥肠辘辘,一时间吃的抬不起头。 可是吃着吃着,“我怎么感觉头越来越重了……” 司空摘星含糊附和道:“怎么感觉……头抬不起来了。” 哐当一声。 话音刚落,两个人已叠罗汉似的七仰八叉地倒在了原地。 小半块花种打着滚儿卷进火堆里。火舌蜷高一尺,愈燃愈烈。 …… 夜半三更。 衔月被刺鼻的焦味与烟熏火燎的浓烟呛醒,三两下就已咳的胸腔闷痛。 她含着被灼出的泪,奋力睁开眼。 整个地窖都已被滚滚的黑烟笼罩,一眼望去只能勉强看见其中交杂的熊熊大火。 那三颗巨大的花种已经沐浴在了火海中,火势如汹涌的浪潮般席卷而来。 衔月呛的睁不开眼,拼命去摇身边意识不清的司空摘星,“司空摘星!要死了。” 还好留了个风口,不然这回真要死了。 司空摘星在剧烈的摇晃中头疼欲裂,勉强睁开眼。 心神俱震! 他猝然弹起身,拉着衔月就往窖口跑。 一阵兵荒马乱过后,两人被烟熏的活像两个难民,眼神空洞地瘫倒在窖口附近的树林里。 “完了,全完了。搬了一天的种子,这下全没了。” “还种子呢,多亏我拆了门,不然都死里面了。” 等等…… 衔月一顿,忽而心虚道:“地窖烧完了。黑七……不会杀了我们吧?” “给他……赔个罪?”司空摘星试探道。 可是…… 没有时间感慨了! 两人交握的手一紧,簌地一声爬起来,异口同声道:“赶紧跑!”—— 作者有话说:【1】原句出自《四块玉·风情》 我事事村,他般般丑。丑则丑村则村,意相投。 我事事处处愚笨,他般般样样都丑。丑就丑吧,笨就笨吧,情意却十分相投。 第53章 自己亲自己 交握的双手似两根红线,终…… “有没有什么能不劳而获的好法子?”司空摘星盘腿坐在地上冥思苦想。 两人身上的衣衫黑一块焦一块的, 发丝凌乱,只露出两张洗白净了的脸。 衔月倒在地上痛苦呻吟,“苗没了,地窖也烧了, 还能怎么不劳而获?” 司空摘星冲她挤了挤眼, 手腕一翻便从袖口里摸出一小棵树苗, “谁说苗没了?” 衔月坐起身, 眼睛发光,“我怎么忘了, 你是小偷啊。” 他挺了挺胸,傲然道:“我可不是小偷, 是大偷。这三两下还不够我下酒的。” 小菜一碟。 衔月宝贝地摸了摸这棵逃出生天的树苗,“还算你有点用。” “那当然,我可是偷王之王。这天底下根本没有我偷不到的东西。” 衔月莫名地看他一眼, “我是说树苗。” 死小偷, 在得意什么啊。 司空摘星: “那这个呢?”,他又变戏法似的从衣襟里掏出一块烤熟的花种肉。 好啊,烤的时候就惦记着偷吃。怪不得能当小偷头头。 衔月弯起眼,意味深长道:“这块留着, 等换回来了给你当宵夜吃啊。” 吃不死你。 这确实有些司空昭之心路人皆知,他摸了摸鼻子,眨眼道:“哪能啊,这可是我们赚浆水的法宝。” “你看这条河,我们可以用它钓鱼。” “你是说,给鱼下毒?”衔月目露迟疑。 “这怎么能叫下毒呢!这东西连我俩都能药倒,肯定能药倒鱼。我们都不用钓,撒在河里, 等着鱼上钩,晕了就捞起来去换浆水。” 司空摘星撺掇道:“姜太公钓鱼连饵都没有,我们有这么大块花种肉,肯定能成!” 听着比漫山遍野地挖花种靠谱。 毕竟挖了一天花种,最后花种没了、人晕倒了、命差点没了、连地窖也被他们烧了。 说干就干,软白细腻的花种肉被掰碎了细细撒进湖水,似小团的雪漂浮着。 两人蹲着河边,专心致志地守株待兔 日落西山,赤红的霞光落在湖面上。 风光正好,真适合上吊。 “司空摘星,再信你的馊主意,我就不姓微生!”衔月咬牙切齿道。 司空摘星捂起耳朵,刚要辩驳,沉凝晦暗的水底便搅起圈圈的水波。 衔月赶紧捂住他的嘴,紧张兮兮地小声道:“好像有动静了!” 黑水破浪四溅,一双巨大的鱼眼突兀地浮出水面。眼球硕大而深邃,瞳仁泛着银白色的光。 畸形怪诡的鱼身沉在湖水里,随着水浪的起伏,隐约可见其庞然大物。 更令人胆寒的是鱼嘴里那一排排锋利的锯齿,细小紧密,寒光闪烁。 两人僵着脖子缓缓对视。 食、人、鱼。 人怎么能倒楣到这种程度? “快跑啊!还愣着干什么!”司空摘星一把攥紧衔月的手,声音都打着飘儿。 逃命这事儿,他一向反应快的很。 衔月脚下一踉跄,被拽得差点摔倒。两人如惊弓之鸟般,拼命往反方向狂奔。 黑水凝结流向地面,拧成水绳铺天盖地般冲着两人追了上去,那九尺高的食人鱼更是紧随其后。 生死时速! 风在耳边呼啸而过,两人慌不择路地在树林里七拐八拐,怎么也甩不掉那如影随形的怪物。 司空摘星停下脚步,咽下喉间上溢的铁锈味,上气不接下气道:“你不行了,真跑不动了。” 他热的满脸通红,腿肚子都在不住的打战。 这辈子还没这么窝囊过。 如果有来生,他一定要逼微生衔月打小练轻功。 衔月也知道没了法器,自己几斤几两。只可恨,再怎么也不能把自己的身.体丢下。 她心里叫苦连天,头也跟着六神无主地乱转。 好在命不该绝、上苍庇佑,叫她看见一棵老树底下被鸟雀啄了一个参差不齐的树洞,恰好能容纳一个人钻进去。 她赶紧提溜着司空摘星往那过去,话都来不及讲就把他往里面塞。 好在她身子骨架小,人也细瘦,爬进去倒也不算太难。 洞内一片昏暗,尘灰蛛网遍布,满是逼仄之感。 “我会缩骨功,你也快进来。”司空摘星边往里爬边催促道,声音闷闷的,偏很着急。 废话,让微生衔月用他的身体在外面勇斗食人鱼,真不要命了吗? 浓墨般的黑水已先行而至,腥臭的咸湿味丝丝缕缕漫过来。 救命啊,这辈子我都不吃鱼了。 衔月也不管三七二十一,瑟缩着一齐往里面钻。 树洞里面实在太过狭窄,挤一个都憋闷的紧,更何况要硬生生塞下两个人。 她也根本不会用什么缩骨功,就凭着一股子蛮力,硬往里面挤。 挤就算了,还不忘在后边重重搡他,着急道:“你倒是快点爬啊。” “你缩啊!” 触底后,司空摘星翻过身,艰难喘气道:“你爬到我身上来。” 树洞里狭窄低矮地抬不起腰,两壁间的距离更是极其近。 衔月膝行着往他身上爬,行动间内壁扑簌扑簌地往下掉着碎屑。 身后水流蜿蜒冲刷的湍急声顿起,心脏瞬间收紧,两人交叠的手也不自觉握紧。 紧到扣住彼此的骨骼。 所有的慌乱、恐惧似乎都有了承载之地,交握的双手似两根红线,终于汇聚绕出一个结。 整个世界都被压缩在这个昏暗寂静的树洞里。 耳畔是水流冲刷的喧嚣声,但身侧重重回响的却是急促的心跳声与慌乱的呼吸声。 鼻尖尽是腐朽的枯木味,但触手可及处便是对方身上暖融的气味。 每一次呼吸都像是在彼此身上汲取浓稠的甜汤,像是冬日里的沆瀣饮,一口暖到心窝里的安宁。 那代表着与腐朽晦暗截然不同的另一面,是鲜活、热闹、明亮的,会让你想到热融的糖浆、锣鼓喧天的庆典、永不落下的暖阳。 相贴的胸口将两段急促而沉重的心跳声交织在一起。 渐渐的心弦乱颤,世界仿若只与彼此有关。 司空摘星的身子已绷的不能更紧,心里有什么地方正往下塌陷。 你若试问江湖人,世间轻功第一人是谁? 保管能得到十几个不同的答案。 可是他却确信,无论是谁,都比不过他此刻心间陷落的速度。 这东西直直闯进肺腑,把他搅的天翻地覆。 这一刻,他敏锐地想伸手抓住些什么。 自诩手可摘星辰的司空摘星这一次却不知从何而摘。 于是只能左手徒劳地抓着粗粝的尘灰与干枯的裂纹,右手攥紧她,灼热的手心渐渐濡湿。 星火有迹可循。 这丁点潮湿气开始蔓延、悸动之际,那股阴冷黏湿的气息却骤然消失。 不知是谁先松了一口气,两人慢半拍地泄了力气瘫软在地,后背皆沁出些许汗渍。 半响,司空摘星哑着嗓子道:“出去吗?” 衔月点点头,率先退着身往外爬。双腿屈膝跪地久了,她的关节处已经酸痛发胀。 好在这树洞并算不得深,很快便重见天日。 司空摘星爬出来后,手脚已酸的抬不起来,只得就着衔月的手借力起身。 衔月不过刚刚站稳,就措手不及地被司空摘星一拽。 她膝盖一软,毫无防备下,身体骤然失衡。 整个人不受控地向前倾倒。 司空摘星一怔,慌乱去接她。 牙齿磕碰间氤出一点血腥味,他的痛呼声彻底淹没在了唇齿间。 像一只鸟雀撞进风里,满眼皆是流瀑般的光晕。 四目蓦然相对,耳边金铃摇颤作响。 司空摘星浑身僵硬,思绪骤然混乱,直愣愣地看着她。 透过那熟悉的、澄澈的眼,猝不及防地窥见自己一瞬不瞬的失措。 在那湖颤动的水泊里,那张杏眼桃腮的芙蓉面倏尔晕起点点红。 周遭的风声、树影摇曳声都渐渐模糊了,炙热而慌乱的气息席卷侵袭。 衔月也从那剔透的琥珀里,再次直白地与那张茫然无措的脸对视。 还是那样平淡若素、平平无奇,与俊朗两字相去甚远。 明明一切仍如常,然而这错乱的一切,却不自主地在她脑海里交错重叠。 有什么无色透明的东西破土而出,她惊慌地推他一把。 发疯了吧! 司空摘星被她一把搡在树上,还未回过神,粗糙的麻衣已经在他唇上剧烈摩擦。 衔月一边惊恐地给他擦着嘴,一边失心疯似的喃喃自语道:“自己亲自己、自己亲自己” 司空摘星: 他忽的垂下眼,忍着心口乱跳引起的颤栗,故作深沉道:“赶紧走啊,等等它又回来怎么办。” 衔月起身点点头,简直要点出残影,点完就头也不回的转身。 胳膊在空中被拉扯成线,两股截然相反的力道将两人猛地拉回。 司空摘星侧过身,目光落在衔月眼里,似乎要穿过那一小片湖泊,直抵灵魂深处。 衔月被这目光烫到似的收回眼,任由一点灼热爬上耳尖,大声嚷道:“走这边啦!” 有病吧,司空摘星。 看什么看! 司空摘星同手同脚地跟上,慢半拍道:“哦。” 衔月倏地一声转过头去,大步往前走。 就是有病! 第54章 轮到你当狗了 偷王之王疑似被狗咬?大…… 司空摘星停下脚步, 干巴巴道:“啊?” 衔月见他一副神游太虚的样子,忍无可忍道:“司空摘星,睁开眼睛看看世界吧。” “哦,好。”, 司空摘星提线木偶似的抬起头四处张望。 树、草、石头…… 根本指望不上他。 衔月深吸一口气, 好声好气道:“你没发现, 这里已经不是刚刚那片树林了吗?” 两片林子都生满了粗壮的阔叶望天树, 乍一看几乎如出一辙。但留心细瞧,就能发现这片林子的树木似乎要更为紧凑些。 司空摘星皱起眉, 终于回魂。 这地上竟然毫无水渍。 方才在树洞中,他分明听到了湍急的水流声。按照那食人鱼的身形, 它掀起的水浪必定不小。即使水流凌空,也绝无可能全然不留水迹。 难道那树洞也有什么离奇的术法,能叫人移形换影? 衔月眼珠子滴溜乱转, 倏尔瞥见远处还有个被啃的乱七八糟的树洞。 她赶紧摇了摇司空摘星的手, “那里还有个树洞,看看去!” 她步子大,劲儿也足,跟提面条似的就把司空摘星拽了过去。 这棵老树根部的树洞入口小且幽深, 洞口树皮皲裂,积着些被踩碎的枯枝烂叶。 司空摘星捻起一小截四裂的枯树枝翻看,“有东西反复进出过。” 会是什么东西……? 世界上有一种人就是记吃不记打,吃一堑,永远不长一智。 这种人有一个就够伤脑筋的,眼下却偏偏还有两个。 衔月双臂交叉在胸前,蠢蠢欲动地向前探身,试探道:“咱们偷偷往洞里瞧一眼?” 说完又怕他不同意似的, 又强调一遍,“就一眼。” 司空摘星受身.体限制,实则早已骨痛肉酸得受不了,但他这人一贯以挑战为乐,爱寻非常之事。 于他而言,偷盗之艺术,妙就妙在涉足险境的刺激。 可遥想这一路险象环生的际遇和两人的倒楣程度,往这树洞里瞧一眼的风险实在不小。 若再来一场心惊肉跳的逃杀,估计司空摘星真要拖着衔月的身子交代在这儿了。 若是之前,他当然无所顾忌,甚至会觉得畅快淋漓。 可如今,他却破天荒地犹豫起来。 这份游移与他不羁好险的天性背道而驰。 脑海中仿佛有两股相左的力道拉扯着。 两者势均力敌、旗鼓相当吗? 他也没有答案。 司空摘星实在迟疑得太久,衔月耐不住性子地去扯他的衣袖,磨道:“看一眼吧!真的!就看一眼。” 她这话说的不娇不媚,十分自然。 衔月揪着这衣袖的那么一丁点力道,就叫司空摘星大脑空空,立场全无。 被那么一撺掇,心一下子就偏的没边。 脑子还没反应过来,嘴巴已抢先一步表现道:“都好。” 这一句话说出口,他如遭雷劈。 心里微妙地琢磨出了点什么,可这点‘什么’叫他觉得十分不妙、特别不妙。 那可是微生衔月啊。 一定是这该死的魂体互换,把他脑子都换的不正常了。 不就是搂了一下、亲了一下吗? 拒绝她!反驳她! 死陆小鸡万花丛中过都能不沾一片叶,他司空摘星难道会输? 他心神巨震,竭力调整呼吸,仿佛给自己鼓劲儿似的,忽的大叫一声反驳道:“看两眼!” 衔月蜷起手狠狠给他一下,瞪眼道:“你有病啊!喜欢吼,你直接钻进去吼!” 她斥责完,还忍不住气鼓鼓地去拧他,“是不是故意想害死我啊,司空摘星!” 司空摘星擦了擦额角的汗,高悬的心终于落下。 差点被她发现了! 他可不就是有病吗?只是这个病症有些不受控地朝着不可描述的方向去了。 不行,他必须得把这病掰回来。 司空摘星纵横江湖多年,即使面对再美的女人,也无甚多余的情绪。他一向觉得,旁人再美再媚,都与他无关。 现下不过一个娃娃脸的黄毛丫头,何至于此? 该不是微生衔月给他下蛊了吧? 他越想越觉得极有可能,这么多年来,他可从未有过风月的心思。 总之无论怎么想,都逃不过他是真的病了这个结论。 司空摘星心下一沉,如临大敌。 衔月一门心思想着树洞,赶紧示意司空摘星伏身一起偷摸看一眼。 说不定,还会有什么意外的收获呢? 两个人蹲伏下身,脸贴着脸,一齐紧张兮兮地往里瞧。交握的手再次不自觉地缠紧,似条被细细编织在一起的手绳。 洞里阴暗潮湿,靠近了便是一股十分浓郁的腐朽味。 不待向前跻身,乌漆麻黑的树洞里,一双圆溜溜的眼睛陡然出现! 两重奏的尖叫声乍响,两人被倏尔出现的活物吓得往后一趔趄。 里头那东西底气略有不足地高声质问道:“你、你们怎么会在这!私闯民宅是犯法的!” 这声音实在有些诙谐,这话既不讲道理又未免太讲道理。 那股惊措、胆颤瞬间散了,衔月倏地弹起身,立刻顺着杆子往上爬,“你竟敢在这林子里到处挖洞!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东西。” 这一下仿佛戳中了它的痛脚,它骤然拔高声音尖声道:“你们两个膏腴懂什么!是他们为富不仁,我才会不义的!” 没想到这小东西比司空摘星还要蠢,衔月笑起来,套话道:“有这样的事?” 她支了支司空摘星的腰,发什么呆呢?轮到你了! 司空摘星收到她的暗示,赶紧打配合捧哏道:“您是如何劫富济贫的呢?” 两人三言两语间,就把这小栗鼠本就不大的脑子哄的一愣一愣的。 当下就窜出树洞,打算好好吐一吐苦水,顺便委婉地表达一下自己的聪明才智。 它刚一窜出来,就忍不住瞟了司空摘星好几眼,须臾才咳两声道:“我就是啃些树洞,做点小本买卖。这地底外围被蚁群占了,松子、榛子都被他们搬完了。我只好自寻生路,好在我鼠进宝也算有些本事。” 说着它一顿,脑袋转向司空摘星,小声道:“如今也算是攒下些家财了,你放心,保管吃喝不愁。” 司空摘星莫名地皱起眉,这老鼠疯了吧,他有什么可放心的? 衔月心里活络起来,有了这打洞的移形术法,还用得着费心费力地栽树吗? 况且这小栗鼠精看起来很好哄的样子。 她眨着眼睛问道:“鼠兄,你有没有树洞通往蚁巢?” 鼠进宝的心立刻提到了嗓子眼,眼睛瞪得老大,结巴道:“大胆!这、这这怎么可能,我可是良民啊。这是蚁族的地盘,我又不是不要命了!” 他说这话时,眼睛一直滴溜滴溜地乱转,手也不老实地乱摆。 简直就把‘当然有洞,而且我还干了不少偷鸡摸狗的坏事。’写在了脸上。 司空摘星眯起眼,他闻到了贼孙的味道。 当下就冲着衔月挤了挤眼。 衔月笑的眉眼弯弯,甜滋滋道:“鼠大哥,我们想去下一层,可是入口在蚁巢。你看能不能……” 她话音还未落,就被栗鼠精反应激烈地打断,“当然不行!” 衔月一瘪嘴,抓着衣角可怜巴巴道:“鼠大老爷,您行行好,帮帮我们吧。我才十……九出头。” 迎上栗鼠精怀疑的目光,她只好虚声补充道:“……然后再出头一点。要是出不去了,以后可怎么活啊。” 这话说的极为可怜、极为情真意切。 司空摘星活见鬼似的看她一眼,这是微生衔月? 她不会又跟人换魂了吧?还是妖怪附体? 这太渗人了,她居然是这样忍辱负重、豁得出去的人? “啧,你长得这么磕碜,好好说话!”那栗鼠精脸都皱在了一起,老气横秋地嫌恶道。 ……司、空、摘、星,又是你! 衔月正受一记闷拳之际,就听这栗鼠精忽然娇羞地看了一眼司空摘星的方向,低下头忸怩道:“要是这个妹妹求求我,说不定我就心软了。” 那点闷痛一下子就痊愈了,堪比救世神药。 衔月挑起眼,眼角眉梢都是幸灾乐祸。 司空摘星,轮到你当狗了! 求人家吧!今生唯一一次卖娇卖惨不会被人嫌弃寒碜的机会可就在眼前了。 和衔月此刻看笑话似的心态截然不同,司空摘星只觉得心里直冒火,火势蹭蹭地往上烧,他气得敛起袖子就破口大骂道:“你什么东西啊长那么寒碜,还妹妹!” “我是她新嫁娘,你看不出来吗!” “你瞎了吗!个老东西为老不尊!” “” 他唇舌翻飞,语速快得连气儿都不肯换一口,情绪随着语调越起越高,身子都蓄势待发,随时要冲出去揍它两拳似的,“色眯眯那样儿,信不信我找人给你这破洞抄了!” 衔月目瞪口呆,不是,司空摘星你疯了吗?被狗咬了? 被只栗鼠调戏一句,气性这么大? 他居然是这样宁死不屈的刚烈性子? 这人不是一向很油嘴滑舌吗? 虽然不知道他到底是在发哪门子疯,衔月还是被他这架势唬的一愣,赶紧冲上去横抱住他的腰,拼死劝慰道:“娘子!算了算了!咱们放过它吧。” 衔月偷偷拧他腰间的软肉,司空摘星,还要不要走树洞暗道了! 这一下的力道极大,司空摘星疼得一激灵,总算清醒过来。 他立刻顺着台阶往下爬,大刀阔斧地拍了拍衣袖,虚声勉强道:“那饶它一命吧。” 不知道的还以为多大能耐呢。 人家都是抄家,他抄个树洞还要找人代抄。 那栗鼠精却是真真切切被唬到了,还以为这两人真有点什么本事,不然在这地底下早被抬去做膏腴了。 它不擅打斗,只在逃命这一事上颇有建树,当下便讪讪道:“小娘子还挺贞烈,挺好挺好。” 说完这小事化了的话,它又觉得忒没面子,于是装模作样地轻咳两声,学着凡人夫子的样子,长嘘一口气,“你们去下一层做什么?那可有只百年修为的大蜘蛛,你们两个还不够给它塞牙缝的。” 它偷摸着看司空摘星一眼,贼心不死道:“我看你俩虽然蠢笨了些,倒也和我投缘。不如就留下来和我一起经商吧?” “恰好近来生意好得有些忙不过来了,正有打算找些帮手,月钱嘛,好商量。” 生意好到忙不过来? 衔月狐疑地蹙起眉,“卖什么?” 那栗鼠精贼眉鼠眼地四处一瞧,眼神闪烁道:“就卖些树苗果子什么的,你们知道的,这东西不愁销路。” 可那东西不是既难得又难种吗?怎会泛滥到能贩卖? 司空摘星眯起眼,“从哪儿进货?” 那栗鼠精梗着脖子,强装稀疏平常道:“路过蚁巢那仓廪,随手拿一个两个的,就……” 它有点编不下去,转而警惕地打量眼前这两个异族,但凡有一点不对劲,马上逃。 司空摘星与衔月一对眼,搞半天还真是贼子贼孙,这一位鼠兄甚至更为顶级,直接盗卖! 但他们到底不是捕快,与其劝其向善,不如当然是选择加入了! 衔月虚空一握拳,坚定道:“富贵险中求!进货就交给我们吧!” 她当然不是小偷,这辈子也不会当小偷的! 这叫计谋—— 作者有话说:衔月:实则没有一丝真情,都是技巧和经验。 摘星:求治病攻略 松鼠精:我才是偷王之王。 元旦快乐!!小宝们天天开心!新的一年要每天都感到幸福! 第55章 小矮桃 纵火抄家小分队+求水蜜桃购买…… “这个树洞的出口就是果廪, 我在里面打了个隐蔽的洞通往苗仓,你们自己摸找一下,就当是我给你们的考验了。我鼠进宝也不是什么臭鱼烂虾都” “……虾兵蟹将?”,在两人不善的面色下, 它紧急改口道。 无人理会。 为了挽回为数不多的颜面, 它咳两声, 装腔作势道:“我也不为难你们, 就一人拿一棵苗、一个血果出来就好了。” 这实在是只非常严谨的栗鼠,直至此刻也不愿称之为偷。 这样一只厚颜无耻的把盗卖美其名曰‘经商’的妖怪, 如今给它当上官了,还能不贪? 衔月当下就怀疑道:“只拿这么点?” 鼠进宝虚瞪她一眼, “我说话的时候插什么嘴!这东西贵精不贵多,你懂什么?” 它都偷了一轮了,再偷被通缉了怎么办。 衔月咬紧牙关, 还未发作, 身侧便响起一阵摩拳擦掌的活骨声,司空摘星似笑非笑地威胁道:“是不是皮痒了?” 那栗鼠精一瑟缩,慌忙探头解释道:“我、我可能是喝多了。我是说,那果子太金贵, 偷太多被发现就不好了。” 司空摘星一挑眉,示意它说说怎么个金贵法? “这血果能延续寿命,每天兵蚁都会送一批果子到蚁巢里献给蚁后,要是断了这滋养,蚁后和诞下的蚁卵可都会一命呜呼!我可是费了不少精力才能把洞打进果廪的,你们千万别害我啊。” 所谓延寿,皆无外乎用阴邪的法子汲取他人生气。 这地底的小妖一见他们,便脱口而出‘膏腴’, 这生气到底从何而来也已经很明朗了。 那些所谓的守门妖负责把守界门,将临界的凡人引渡至地底。以血肉生气结苗,用活人脑髓作浆,细细栽养才能结出一颗果。 这样算来,这血果确实金贵。 这阴邪的借寿法子也不知残害了多少人命 漆黑阴冷的甬道里,一股黏腻的腥甜味已顺着洞口飘进来。 两人艰难地从洞里偷摸钻出来,身后的穴口慢慢缩小凝结复原成石墙。 仓廪里并无窗口,只有一扇紧闭的石门。 屋内光线昏暗,摆满的木架似无数狰狞的黑影,其上摆放的果子却透着晶亮的红光。 一颗颗鼓胀饱满,透过薄薄一层皮都能看到汩汩血液在其间流淌。 ‘砰砰’地沉闷声乍起,似是心脏跳动的声音。 一股头皮发麻的颤栗无言地包裹了两人,交握的手瞬间收紧,指骨被勒得生疼却犹未所觉。 司空摘星垂眸道:“直接拿火全烧了。不是想要长命?便叫它一天也活不成。” 他说着,又从衣袖里翻出一块花种肉。 衔月一愣,不合时宜的想到,司空摘星到底藏了多少? 若不是法器都是自己下的禁制,她都要怀疑这衣袖里连着乾坤袋了。 但好在,这一次还真叫他藏对了。 “交给我吧,你找洞去。”衔月一把夺过白腻的花种肉,又从胸口摸出火折子。 找狗洞这种上不了台面的事,还是交给精通此道的人吧。 没一会儿,浓烟滚滚冒出,赤红的火焰舔舐上木架,似火蛇般紧缠着乱窜。 热浪扑面而来,衔月抛下最后一块花种肉,悠然地拍了拍手。 区区纵火,手到擒来。 “别得意了,不就让你放个火。快跑啊。”,司空摘星侧过身叫唤道,这传说中的隐蔽洞口不过就在其中一个木架背后,找这么个暗道,对他而言简直如探囊取物。 黑烟已经顺着门缝溢出去,衔月顾不得和他拌嘴,猫着腰蹿过去一齐往里面爬。 放火前两人便已经谋划好了行动路线。 先烧果廪,再趁乱烧了苗仓。把这靠着喝人血吃人肉延续的蚁群灭族,这才叫抄家! 天下武功,唯快不破。 这法子的精髓也是,一定要快。否则,就会死的很快 苗仓的蚁后泥像背后,司空摘星和衔月的脑袋糖葫芦似的堆叠在一起。 眼前是一片露天的肥沃地,地上正横七竖八地摆满了枯尸。 人苗自心口破肉而出,愈茁壮的苗,底下的人尸愈干枯瘪瘦。 见了这一幕,两人心里都彻底明白了何为膏腴。 果然与他们想的大差不差。 一阵沉重闷厚的脚步声响起,是巡视的兵蚁。 司空摘星拖着衔月缩回洞里,手一抬就欲往胸口探去。 衔月双眼圆睁,拦截住这罪恶的手,用气音恶狠狠道:“司空摘星,手往哪儿伸呢?” 他一怔,把手缩了回去,犹豫道:“那你来?” 衔月瞪他,“当然得我来!” 她刚一抬起手,又恼火道:“我来什么我来,你故意的是吧!” “青天大老爷,我可什么都没说。”司空摘星冤枉啊,这一回他可真没抱什么坏心眼。 “那你、想、干、嘛。” 司空摘星手一翻,灵巧地从衣襟边上摸出那棵树苗,手腕一转就丢在了衔月怀里。 他眨了眨眼道:“送你救命法宝啊。” 衔月用衣角裹着树苗拿起来,狐疑道:“什么意思?” “万一等等有危险,你就撒开手,直接找个位置躺下,把这人苗塞胸口上。你说这算不算救命法宝?” “不就是装死”衔月嘀咕道,还以为有什么好法子呢。 她抬起眼上下打量了一圈司空摘星,“那你呢?” 司空摘星好整以暇道:“我也有一棵啊。” 衔月弯下身,兴冲冲地就往他袖口里翻,“哪儿呢?在哪里偷的?” 他狐狸似的笑眯起眼,漫不经心道:“眼前啊,我不是有你这棵小矮桃吗?” 略带薄茧的手毫不客气地掐上他的脸,衔月气道:“你才矮桃呢,我看你活像只猴精。” 司空摘星哑然,怎么一个两个都这么说他。 算了,猴精克桃,是他赢了。 不知想到了什么,他闷笑道:“让我也捏一把。” 细腻白皙的手同步捏上另一边,捏的脸颊浮上两团粉光,像盛夏里水井湃过的蜜桃。 司空摘星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眼底的倒影,暗暗想到,要是咬一口,会有甜蜜的桃汁四溅吗? 水蜜桃是什么味道来着 对上这诡异的视线,衔月忿忿地拍下他的手,眯起眼道:“想什么呢?” 司空摘星撇开眼,还能想什么?想吃桃了。 当然,这话说出去,四溅的就将是他的血。 以微生衔月的脑子,一定会想歪的,他可没那个意思。 他怎么可能有那个意思? 绝对没有。 难道想吃桃也犯法吗?只是单纯嘴馋而已。 于是他竖起耳朵道:“别闹了,兵蚁好像走了,出去看看。” 两人顺着甬道往外爬,外面果然没了兵蚁的踪迹,但东南方向的黑烟已冲天而起。 果廪失事,兵蚁们一时间应当顾不上苗仓。 生怕兵蚁们再绕回来杀个回马枪,两人拿起火折子就开始熟练的纵火。 点点星火侵袭上那些浸满了血渍的麻衣,再从衣角处逐渐爬上苗身。那么一点星子的火落在它的嫩叶上,顷刻间便燎原般燃起来。 无数被困彷徨在此地的冤魂尖叫着挣脱牢笼,狂风肆虐,周遭的通天树被吹压得不住往后倒。 “这是” “是不计其数被迫害惨死的冤魂,原来一棵苗便要数不胜数的人命来养。” 怨气愈来愈浓,从浓雾凝落成墨黑的骤雨,最终又化作一个个扭曲干枯、不成人形的鬼影,狂烈地迎着凄厉的风雨向着南方而去。 蚁巢在哪里?这就是答案了。 肃杀的黑雨里开出血花,这一次,连他们都无须再逃。 任何阴邪毒辣的害人秘术,终究有反噬的一天。 害人者终于得到了报应,合该觉得畅快,可他们却如何也笑不出来,反而心脏沉甸,像是被人拖进了黑水里,耳鼻口塞皆是窒闷。 无论是修真界还是江湖上,这样害人以谋取私利的事情一贯不少。 最无辜的不过是那些被卷入事端横死的人罢了 有冤魂引路,两人不多时便寻到了蚁巢。 他们踏入时,无数兵蚁的身躯都只剩下个空壳了。 他们甚至连蚁后的真面目也没见到,无数的冤魂怨气将那庞然大物缠绕包裹成茧,空气中只有渗人的撕咬声。 “入口在这里。” 两人终于露出两分喜色,辗转了这么久,总算找到了下一层的入口。 再找一扇门,就能出去了。 一脚踏过水门,噗嗤一声,冰冷的污水已经濡湿了鞋底,一股寒意自脚底直窜上心头。 这是个阴冷潮湿的漆黑地洞,寂静得落针可闻。 阴风吹拂而来,两人都下意识打了个寒颤。 司空摘星下意识抓紧衔月的手,眉头重重蹙起,心里倏尔浮起一抹颤栗,仿佛黑暗中有一双眼睛已经盯紧了他们。 “跑!”,他猝然拉着衔月扭身奔向那水门。 已经来不及了! 那水门渐渐隐去身形,背后,一只巨鼎般的蛛蝥已死死地盯紧了自己的猎物。 衔月忍不住颤颤巍巍地转过身偷瞄一眼,一下就对上了那对巨大而锋利的螯牙,往上看便是闪烁着红光的贪婪眼珠。 “还看!”司空摘星狠狠一扯她。 那蛛蝥身体微微弓起,八只粗壮、布满倒刺的腿迅速移动起来。 寒光闪烁的螯牙一开合,白色的蛛丝便铺天盖地般涌来。 脚步声如雷鸣般乍起,两人的心脏已跳得近乎要冲破胸膛,呼哧的喘气声沉重而急促,顷刻间汗已打湿了衣衫。 蛛蝥在身后穷追不舍,速度极快,若非这地洞地势复杂,拐角众多,恐怕他们早成了这妖怪的盘中餐。 洞壁上倒石林立,衔月被脚边的石块一绊,已重重摔落在地。 还未痛呼出声,司空摘星已回身来扶她,“衔月!” 正此时,那蛛螯已矫健地沿着蛛丝爬行至了他们的身后。 它猛地抬起锋利的螯肢,闪电般扑向两人。 死亡与恐怖一瞬间攫住了心神—— 作者有话说:马上就能爽写感情线了!! 第56章 垂头丧气的小狗 小狗的世界下着小雨,…… 生死一线间, 澎拜的内力决堤般自丹田处涌起。 周遭的风猝然震荡起发丝。 她还未回过神,双脚已下意识踏地,带着司空摘星飞身而起。 衣诀翻飞间,那尖刀般的螯肢深深插入地底, 尘土飞扬三尺。 衔月险而又险地重重落地, 惊慌失措道:“怎么办怎么办?” 这奇怪的力道, 她不会用啊! "别细想, 双脚用力踏地,腾起身脚尖点洞壁借力!快快快!"司空摘星急得恨不得上去和她换。 衔月囫囵吞枣地跟着做, 内力在经脉中游走激荡,靠着偷王之王攒下的轻功家底在壁洞中翩飞。 即使提着司空摘星, 身形也疾似山间野雀。 只是这只野雀跌跌撞撞、实在狼狈。 司空摘星屏息侧耳细听,微弱的潺潺声似无形的丝线幽幽钻进他耳里。 是地下暗河! “往东边去!”他低喝出声。 那蛛蝥一寸寸逼近,布满绒毛的蛛腿咔擦作响, 似一把把闪着寒光的镰刀。 墨般沉重的黑暗尽头, 终于透出一点微光。洞壁上蜿蜒着湿漉的水痕,冷风中已裹挟了浓重的湿气。 一阵低沉的轰鸣声似达达的马蹄闯入耳中,衔月睁圆了眼,欣喜道:“地下暗河!是出口!” 司空摘星的眉头也逐渐舒展, 露出个如释重负的笑,“在左边!” 衔月双腿一蹬,猛地一翻,身子如火星子般飞溅出去。 震耳欲聋地撞击声翻滚而来,狭小的河道中汹涌的水流如脱缰的野马般冲荡着。 这水流之湍急,让人望之生畏。但任它再狂野激烈,也不会比身后的珠蝥更令人胆颤。 无须犹豫,两人一纵身便往地下暗河里跃去。 那瓢泼大雨般的水流已将两人的衣物冲刷透湿, 距离逃出生天仅半步之遥。 电光火石间,纤细坚韧的蛛丝源源不断地喷射而来,似齐发的万箭。 司空摘星瞳仁骤缩,下意识抬身挡住衔月。 他猝然松开相扣的手,狠狠将她往黑水里摁。 衔月一时不察,被他按进水里,口鼻胸腔瞬间进满了水,酸胀涩痛的说不出话。 咕嘟咕嘟喝了好几口水,才艰难地回手去抓他,“司” 她一句话都还未说出来,已经被急流冲刷下去了。 与之相对的,细密的蛛丝缠上司空摘星的腰腹,层层叠叠迅速交织着,转眼间便已织成无数张网。 蛛丝越缠越紧,直至束缚收缩至一个茧。 蛛螯弓起身,腹部抖动间,一根蛛丝黏上白茧。 捕猎结束。 八根尖刀般的蛛脚移动起来,蛛螯拖着食物返回巢穴。 司空摘星没想到,不过须臾,他就会从看茧人沦为茧中人。 他面色惨白,呼吸如破风箱似的又急又重。 因为,这茧子里的稀薄空气已近乎不存在了! 他面色渐渐转青,下意识扣紧了自己的脖颈。 肺腑里已近似有刀割剑刺,喉咙里更是像被人塞了炽热的铁球般炙痛。 视线渐渐失焦,他的指尖刺进皮肉,这时才幡然醒悟过来。 他不能死。 这是衔月的身.体。 衔月生气了怎么办? 衔月以为他故意推她进暗河,是为了要叫自己活该怎么办? 他空前地惶恐起来,不敢去想这下意识的举动会害死她。 喉间的灼烧感蔓延至全身,他奋力去抓挠蛛丝,意识却已逐渐模糊 水流冲刷着耳道,嗡嗡的耳鸣声顿起,世界地动山摇般狂轰。 他猛地坐起身,惊起的水四溅,又淌了他一身。 他大口大口地喘息着,胸腔剧烈起伏,双手紧握至指节泛白。 那双明亮的眼睛,此刻满是惊恐、茫然与残余的庆幸。 衔月还活着。 还不等紧绷的心弦松下,他一垂首,面色瞬间煞白。 因为他看到了一双手。 一双颤抖得不成样子的手。 这只手已陪了他二十余年,他用这只手易容、偷盗,出手从未落空。 也正因自傲这双手,他才给自己取名为摘星。 可是此刻,他再次看见这双手,却仿佛有无形的东西紧紧扼住了脖颈。 衔月! 他顾不得回溯前因,颤着身子爬起身,连滚带爬地朝着上游飞身而去。 重重落下的水迹挥洒了一地。 轻功被用到极致,他的呼吸急促而沉重。 司空摘星的轻功说不得当世第一,但也绝对说得上数一数二。 绝世的轻功便要脚尖轻抵,身轻如燕。 可此刻他却慌地失去了对引以为傲的轻功的掌控力,每一下都乱且重,重到似乎要将这地洞踩到重重塌陷。 潮湿的水汽混着此刻世间最烈的风,这条路比漆黑的暗河水还要伸手不见五指。 他像一只受袭的红嘴蓝鹊,在此刻心脏里某种情绪的追逐下,慌不择路地选择从悬崖坠下。 否则,即使是偷王之王,又怎敢逆行回头对上那巨鼎般的蛛蝥呢? 阴寒的地洞里只余下模糊的残影似风般飘摇而过。 他身形一晃,飘然而落,人已到了和衔月分开的当口。 地面上深深的拖拽痕迹纵横着,他脚尖一点地,人已蹿出了数丈之遥。 …… 拖痕的尽头是一片被黑雾笼罩的腐臭泥潭。 这片沼泽荒芜而死寂,厚厚一层烂苔上浮着枯木和累累白骨。 除此之外,便是茧,数不胜数的茧。 密密麻麻的白茧沉进脏污的沼泽里,黑与白将它们割裂成两部分,像是一双双诡异的眼正牢牢盯着你。 一丝犹豫都无,扑通一声,他便直直跳进去。 完全不管这潭底是否有怪物在蛰伏。 泥泞的泥水重重扒在他身上,他费力扑腾着去抠那层层叠叠的蛛丝,指甲因太用力而翻折,三两下间,指腹便磨得皮开肉绽,淋漓的血顺着洁白的蛛丝流进腐臭的泥水里。 指尖疼得钻心,他却不管不顾,一刻不敢停歇。 他面色状似平静,嘴唇却微微颤抖,喃喃着些连自己都听不清的话。 可即使他用尽全身的力气,也无法破开这厚厚的茧。 滴滴鲜血汇聚成小滩,他身上的动作愈发狂暴,眼神却愈发冰冷。 衔月与司空摘星相遇以来,一直以为他是个浑不吝的主儿。 对他的印象不外乎贪玩随性、自负不羁。 这还是第一次看到他的表情这么冷。 就像是拆开已久的饴糖,某一天你蓦然发觉,它的纸刃竟然如此锋利。 衔月犹犹豫豫出声,“司空摘星?” 似一滴水重重落在心湖,司空摘星身子一僵,扒着蛛丝的手骤然蜷紧。 身后那声音又不确定地问道:“你在干嘛?” 他猛地转过身,布满血丝的眼里倒映出那个翠绕珠围、娇俏玲珑的小姑娘。 她一身绮罗珠履,满头的簪钗也全换了一套更相宜的,更衬她粉装玉琢、桃羞杏让。 与她相比,司空摘星此刻简直像只刚在泥潭里滚过的野狗。 他的目光落在她小心翼翼扑闪着的睫羽上,随着她长睫颤动的频率,重重落在崖底的蓝雀,终于扑腾着翅膀愿意再次飞起。 那只深陷泥潭的雀鸟艰难地离开沼泽,又因身形不稳而再次落下。 脏污的泥水溅上眼皮,他擦都不擦,只挣扎着起身。 那双指缝里满是血痕的手攀上岸沿,衔月跑过去扶他,大脑一片空白,只干巴巴道:“你、你怎么受伤了?” 你不是已经出去了吗? 那里就是出口啊,你怎么还回来了? 司空摘星……你在找什么? 衔月心里挤满了问题,一个连着一个拧捆成结,好像比沼泽潭里的茧子还要多。 司空摘星却只用那双不断震颤着的眼睛看她,口中心有余悸般大喘着气。 衔月看着此刻缓不过神来的司空摘星,喉间的问题一一被吞下。 最后,只讷讷道:“疼不疼啊?” 她下意识抬起他的手,脑海里正思考着用哪个术法治起来最快。 满是泥泞混着鲜血的手落在那片白腻里,司空摘星手一缩,下意识翻过来,与她十指相扣。 衔月一愣,下一刻,温热的呼吸已经吐在了她的颈窝里。 衔月杏眼圆睁,身子倏地一滞,磕绊道:“你、你怎么了?” 司空摘星弓着背,埋头倒在颈窝里,闷闷道:“腿软了。” “你的腿受伤啦?”衔月扶住他,双手虚环在他的腰上。 司空摘星默不作声,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白皙肌理里的血管。 心想,他找到了。 桃子的脉络。 牙尖泛起一点痒,这点痒简直要冲破大脑的桎梏。 他下意识用鼻尖蹭了蹭那颈窝,还未张开嘴,就听衔月惊恐道:“司空摘星?你在干嘛?” 她一晃,身上的金饰玉佩便叮当作响。 司空摘星终于在这玉脆金摇的碰撞声中回了神,他张开嘴,慌忙往后跳,“我……我没站稳!” 泥点随着他大开大合的动作溅了一地。 衔月也忽然意识到了什么似的,僵着脖子往下看。 果然,一尘不染的绮罗裙已经被染了一身的污泥。 才漂亮了一炷香! 她一瘪嘴,眼里聚起泪,崩溃道:“我的绮罗花醉裙!臭死了司空摘星,我恨你!我恨你!!” 司空摘星的耳畔似乎又响起了鸡叫狗吠声。 这一次,他却没有回嘴。 只叹息了一口,垂头丧气道:“别恨我了,大小姐,我给你洗还不成吗?” 他的世界下着小雨,大小姐根本不懂他的忧郁。 “烦死了司空摘星!张嘴!” 衔月把丹药生硬地塞进他的狗嘴里,又想起什么似的眯起眼道:“所以你刚刚……在干嘛?” 他的眼神游移起来,胡说八道道:“我路过……然后就……” 这瞎话实在说不下去,他忽然不爽道:“你为什么不第一时间来找我?” 第57章 我的!我的! 你该不会是喜欢我吧?…… 听到这声质问, 衔月不可置信道:“当然是先把那只该死的蛛蝥给杀了。它把我们害得那么狼狈,难道你能忍住不报仇雪恨?” 司空摘星不置可否,只带着丁点烦躁道:“就不能先找我,再一起回来杀吗?” “你不是就在出口吗?干嘛带你回来冒险。”衔月的声音低下去。 顺便在心里补充道:带你回来也没用啊, 那可是百年修为的大妖, 带你回来给它送一顿断头饭吗? 这残忍的话也不知为何有些说不出口。 衔月抬头看了他一眼, 撅起嘴, 状似才想起来般不经意问道:“对了,你怎么突然回来了?” 司空摘星低头看着脚边的石子, 眼神轻飘,漫不经心道:“哦, 我还以为你死了呢。” 所以,即使出口就在眼前,也还是选了来找你。 冒着生命危险回来是想救你来着。 他下意识将头扭向另一边, 余光却忍不住偷瞄她的反应。 听到这话, 衔月懵了下,睫羽蓦然惊措地扑扇起来,似骤雨时分慌乱躲雨的蜻蜓。 心尖像是被人攥住狠掐了一把,顷刻蜷缩起来。 细密的雨滴自天空中簌簌而下, 她在湿漉的水汽与骤起的疾风中倏地收回目光,下意识反驳道:“怎么可能?我怎么可能会死?” 这话实在太干巴,她赶紧倒打一耙,慌乱道:“反倒是你,怎么还弄这么一身伤。谁、谁让你来救我了?逞什么英雄啊,你还是照顾好自己吧。我可不需要你来救。” 豆大的雨滴不断打在身上,她的语速愈来愈快,拼命扇动翅羽想要逃离这场不期而至的雨。 “谁想当你的英雄了?”司空摘星气笑了, 抬高声音解释道:“我是怕你以为,我把你摁进水里是想溺死你。我根本没想救你好吗?” 他越说越恼火,嘴里不停往外吐着气。 他这话根本没有任何逻辑可言,并且全是漏洞,衔月要想吵赢他实在是轻而易举。 可衔月却破天荒地没跟他斗嘴,反而脑子里乱七八糟,一时不知如何作答。 司空摘星还以为她是不想搭理自己,猛地顿声停下来,这回是真的不想说话了。 心口像是被关了条恶犬,正满笼子乱撞,撞得他心烦意乱。 烦死了。 两人一齐沉默下来,一时间耳畔只余下沼泽池里嘟嘟冒起的水泡声。 衔月偷瞄了一眼司空摘星阴沉的面色,慢半拍地意识到自己好像反应太过了。 这种情况,好像就叫作‘好心当成驴肝肺’,未免太不识好歹。 其实还是挺感动的可是要她拉下脸来道歉,好像又有点太给他脸了。 要是他蹬鼻子上脸,该怎么办? 大小姐绝不能将自己陷于这种未知的危险境地。 她像是想打破脑海中某种糟糕的幻想般摇了摇头,小心翼翼瞥他一眼,示好道:“我都替你报仇了!这里多阴森啊,我们快走吧?” 司空摘星冷着脸,一言不发。 衔月摇了摇他的手,使劲儿把他往出口拖。 两条手臂被拉成直线,绷得极紧。 混着血污的泥水在交缠的双手间逐渐干裂,正扑簌地掉着泥屑,却始终无人察觉。 一脚踏出水门,风中携着花信,暖阳撒在两人的面颊上,温暖而灼热。 周遭是一片小树林,脚印、车辙印皆不少,终于不再人迹罕至。 衔月下意识呼出一口气,终于重见天日了! 该死的还魂水,她要马上销毁!彻底销毁!然后把法器的所有禁制改为口令! 谁也别想再让她当狗了! 与衔月的壮志凌云截然不同,司空摘星的内心只有一百个不爽、一千个不爽。 他都不知道自己怎么能这么不爽? 他只知道,自己现在看微生衔月已经不顺眼到了极点,只想和她对着干。 “那边有条溪!我们去洗洗。”衔月推了推司空摘星,不等他反应就亮着眼睛跑过去了。 实在是难受死她了,手上脖子上全是泥。 结了泥块的手浸进冰凉的溪水,氤氲开一大团黑灰。 她用双手舀起一点水淋到颈窝,想到什么似的狠擦两下,擦得皮肉泛起可怜的红,才起身道:“司空摘星,快来洗洗啊!” 衔月此刻莫名的不敢将视线移向他,于是故作忙碌地站起身走到上游,打算喝两口水解渴。 她将将低下头,唇瓣与粼粼的水面离的极近,就像一片落花掉进淙淙的溪水。 然而下一瞬。 “噗通”一声,巨大的水花四溅炸开。 司空摘星毫无预兆地跳进溪水里,脏污的泥水四处飞溅,衔月躲闪不及,浑身被溅了个透湿。 脏水自发丝蜿蜒落入衣领,她忙不迭地呸几声,将嘴里沁进去的脏水吐出来。 衔月爬起身,不可置信地抬眼看向司空摘星,在岸边发狂跳脚道:“司空摘星!” 司空摘星转过身去背对她,冷冷道:“不是你叫我来洗?” “你!”衔月一噎。 看得出他还在生闷气,她自知理亏,只能忿忿道:“行。让给你!” 泥猴!洗吧洗吧! 都让给你洗! 司空摘星犹觉不过瘾,冷嘲道:“九天仙子也要亲自下水洗?你的术法不是厉害的很?” 衔月咬牙切齿道:“是谁偷了我的鲛绡金缕衣和乾坤袋?还把我的金簪当筷子、当撬棍?” 都是被谁霍霍完了? 司空摘星,再忍你最后一次 “怎么样怎么样!”衔月提着裙摆在铜镜面前转了好几个圈,身上的金饰玉翠叮当作响。 这裙子红色缎地,织缠枝宝相花卉纹,色泽艳丽,好不奢贵。 她肤色极白,穿上这样明艳的妆花缎,眉眼灼灼,好似一朵金枝玉叶的富贵花。 能让天底下所有贼惦记的那种。 “就那样吧。”一道扫兴的声音懒洋洋道。 司空摘星抱着她脱下来的绮罗裙,身子漫不经心地往后靠,眼睛却一刻也不曾离开她,偏偏嘴上不饶人。 今天他就没正常过,衔月撇撇嘴,懒得和他计较。 那掌柜见那姿色娇艳的姑娘一身金银玉钏、好不富贵,只那随行的男子穿着朴素、容貌平平,可两人形容间又实在太过亲密。 他也算是个老油条,一时竟摸不准两人的关系。 眼皮子太浅太窄,生意总是做不长的。 难得遇到这样的大主顾,他想了想,还是亲自捧了身靛青色的织金长袍来。 司空摘星淡淡瞥了眼那华服,双手交叉环抱在胸前,辛辣点评道:“花里胡哨。” 郝掌柜被下了脸也不生气,正欲让伙计好生收起来时,一双修长的手横空落在那托盘上。 “这织金缎果然富丽。” 衔月听见身后的动静,转过身就凑过来看热闹。 “这长衫的衣袖和我的裙摆还是一个纹饰呢!”她歪头,兴冲冲道。 这人微微一笑,拿起叠好的长袍解释道:“这是十字如意海棠纹。” 司空摘星见他笑得一脸不怀好意的样子,双眼一眯,一个箭步冲上去,右手猛地一抓。 动作一气呵成,在其人还未反应过来之际,已经将那件花里胡哨的长衫夺到了自己手里。 那人在司空摘星这‘迅猛一拽’下,踉跄地退了好几步,抬头皱眉道:“这位兄台,你这是?” 司空摘星面色阴沉,强调道:“这是我的!” 这一声,实在震耳欲聋。 四下几个散客皆目光汇聚而来。 在这无数讶异的视线中,衔月使劲扯了扯他的袖子。 那衣客也颇觉莫名,不解道:“方才兄台明明嫌这料子花哨,如今怎么又成你的了?” 司空摘星深深吸了口气,不耐烦道:“你管我?我钱多不行啊?” “这是我的!我的!” “谁说嫌花哨就不能买了?” “我现在突然又喜欢了!我就要穿这个,我现在就要穿上!” 他紧盯着那衣客,声音一声比一声高,凶神恶煞那样子,活像要吃了他。 “算了,君子不夺人所好。”那衣客摇了摇头,带着一肚子闷气拂袖而去。 莫名其妙,谁和你抢了? 真是走在路上活活被狗咬了。 “装什么呀!就你读过书啊!”司空摘星瞪大了眼睛,看着他的背影嘀咕道。 简直恨不得再追上去咬两口。 衔月自背后戳了戳他的腰,震惊道:“你” 她还没想到恰当的词语来形容他这一番行径,司空摘星便已暴躁道:“还有你!” 衔月睁圆了眼睛,指了指自己,“我怎么了?” “你有没有脑子啊!男人都不是好东西,你有没有警惕心啊?蠢货!” 衔月没想到这火还能烧到自己身上,不可思议道:“你无理取闹!这跟我有什么关系?你不也是男人?我看我最该警惕的就是你!” 司空摘星活像被踩了一脚的猫般跳起来,呼吸又重又急,“我跟他们怎么能一样!” “哪里不一样?不都是两只眼睛一个鼻子一张嘴?” 衔月见他这上蹿下跳的样子,忽然福至心灵,脱口而出道:“你该不会是喜欢我吧?” 不会吧 第58章 我就是喜欢你 直球摊牌+流氓速成班+…… 这个可能性实在太惊恐, 衔月被吓得倒吸一口凉气,急忙替他找补道:“还是你犯病了?” 她在内心不住地祈祷,一定是吧,一定只是被狗咬了 他不是经常被狗咬吗! 司空摘星看着她被吓得瞪得溜圆的眼睛, 只觉得气上心头, 我犯病了才会喜欢你! 可嘴巴却比脑子更快道:“对, 我就是犯病了!我就是喜欢你!” 这话一出来, 横亘在心头的野火和浓雾仿佛都有了出口。 他的眼睛倏地睁大,眼底的错愕、茫然终于有处可去。 愈燃愈烈的火焰顺着洞口蔓延而出, 满山洞的烟雾蓦地散尽了。 在枝桠燃烧的噼啪声里,一切都清晰起来。 那两股相左力量的答案, 原来不是棋逢对手、难分胜负。 是他输了。 司空摘星总是来无影、去无踪,自由得像是一阵谁也握不住的风。 除非他自己想,否则天底下谁也找不着他。 越自由便越孤独, 他也不例外。 可遇到微生衔月后, 热闹与鲜活的对白就成了他生活里唯一的色彩。 毫无疑问的,是热烈的朱红。 不知何时起,心脏早已被鸡鸣狗吠声和一轮月亮塞得满当,再也没有多余位置去感受夜风的寂寞萧瑟。 他看着心湖里那片已成型的月影, 愣愣地想到。 司空摘星原来早已不想摘星了,而是想摘月。 然而,他这一番独白却没机会说出口。 衔月眼前一黑,捂住耳朵道:“千万不要啊,我不是跟你说过,我是有天定姻缘的人吗?你没机会的,你不要喜欢我了!” 司空摘星心口一堵,还未开始失落, 就已经气得嘴唇哆嗦,“什么天定姻缘?” 衔月合起手,憧憬道:“当然是命中注定的心上人。我可是看到过未来的人。” 命中注定的心上人? “不是?那小子谁啊!”司空摘星胸腔重重起伏,牙齿咬得咯咯作响,简直是要把这人拖出来狠揍一顿。 “我也想知道啊,可惜我只在三生水镜里看见了他的脸。”说到这,衔月一顿,语重心长道:“所以啊,你死了这条心吧!我是不会喜欢你的。” 司空摘星瞬间像是被人泡进了醋坛里,泡得心脏又酸又涩,直叫他想把全世界的坛子全砸了!全砸个干净! 他气红了眼睛,大声吼道:“不是跟你说了男人没一个好东西吗!那小子,那小子。” 他语无伦次地气笑出声,“就是那画是吧?” “那根本不是人,你喜欢他干嘛?不长脑子!” “最不是东西的就是他!”司空摘星狠狠甩下一句怒叱就暴跳如雷地走了。 衔月被他骂懵了,站在原地眨巴了两下眼睛才回过神。 半响,才匪夷所思地看着他负气离开的背影,无语道:“你见过他吗?” 人家长得可俊秀了! 等等。 “司空摘星你敢骂我?你给我回来!你才不长脑子呢!” “客官,您、您还没付钱呢!” “不是拒绝你了吗?你还跟着我干嘛?”衔月托着下巴睨他。 司空摘星心里又开始憋火,冷冷道:“你的金缕衣、乾坤袋不要了?” 衔月清了清嗓子,偏头看向雕花的窗棂,别扭道:“……你告诉我位置就行了。” 司空摘星气不顺地捏起桌面,千年乌木在他手里活像刚发好的面团,被捏得咯吱作响。 是不是巴不得我赶紧走,好去找你那个小白脸? 还天定姻缘呢,我呸! 他一拍桌子,凶巴巴道:“那个位置只有我知道!” 桌上的细瓷盘被他震得嗡嗡作响,釉色温润的筷箸掉在地上,被摔个粉碎。 “那么凶干嘛,要死啊!”衔月瞪他一眼。 司空摘星不仅要死,还要拉着那小白脸死。 他气得胃里翻滚,满桌的珍馐美馔,哪里还吃的下? 看都看饱了,偏偏衔月倒是胃口大开。 他心情不好,看着衔月没心没肺的样子,眼里就跟有针在刺似的,忍不住又要犯贱。 喜欢吃是吧? 衔月的筷子不过将将碰到鱼肉,浓郁的酱汁挂上筷身,嫩滑的鱼肉才露出了一点白边。 司空摘星左手猛地一发力,转盘带着桌上的松鼠鳜鱼迅速掉了个个儿。 筷子僵停在半空中,衔月眼睛刀子似的切向他。 司空摘星却仿佛毫无察觉,自顾自夹起一块酱牛肉吃起来。 衔月深吸一口气,按下不发。 眼前正是一道三丝敲鱼,鱼片透明、三丝鲜艳,瞧一眼便知其汤鲜味美。 她拿起瓷勺,还未碰到汤面,这转盘又跟长了腿似的划、走、了。 要是还猜不到司空摘星是故意的,那她就真是不长脑子了! 衔月收回筷勺,‘铛’的一声砸在桌上,忿忿道:“小二!” 门外候着的小二弓着腰进来,还未来得及问有什么吩咐,衔月就已劈头盖脸道:“把这转盘撤了!” 小二摸不清头脑,但还是赶紧照办了。 他往外吆喝一声,几个绸缎衣衫的伙计鱼贯而入,三两下间,便已撤掉了转盘。 喜欢转是吧?盘没了看你还怎么转。 衔月重重下筷,筷尖插入鸡腿里,正欲使力。 下一瞬,一股外力猛地一夺,整盘叫花鸡都被端到了司空摘星碗里。 连、鸡、带、筷。 “司空摘星!”衔月暴怒,冲过去抓着他的衣领就开揍。 ‘哗啦’的碎响此起彼伏,精致的碗碟碎了一地。 司空摘星舍不得还手,又舍不得躲,他在混乱的腥风血雨中抬起手,含糊求饶道:“只有一个要求,别打脸。” 一拳狠狠砸在他的左眼眶上,“叫你转桌!叫你抢!” 一拳一拳如疾风骤雨般落下 舒服了。 他捂着左眼,缩着身子龇牙咧嘴地想到,那小白脸还不知道在哪儿呢,能像他一样被衔月这么揍吗? 你爷爷永远是你爷爷。 我可是贼祖宗。 回家喝奶去吧! 只有他能叫衔月这样揍。 他鼻青脸肿地躺在地上哼唧两声,心里淤塞的郁气终于散了。 衔月揍爽了才气顺下来,哼着歌悠悠从司空摘星的尸体上跨过去。 今天这菜可真好吃。 她拍了拍手,脚才跨出一步,就被人自身后死死抱住了。 司空摘星半死不活地埋在她腿间,颤着声恳求道:“衔月,我不行了。死之前,能把我拖回房间吗?” 衔月自上而下冷冷俯视他。 对视一瞬后,她露出一个甜甜的笑,“好啊。” 这可是你说的。 回廊里,三五闲散的食客皆移不开眼地看着那身形小巧的姑娘徒手提起一个高大瘦削的男人。 司空摘星单脚悬空,挣扎了一下后便放弃了,转而将抓着地的双手盖在脸上。 算了,丢脸就丢脸吧。 反正也不是一次两次了。 在偷王之王的倾囊相助下,客栈的地面被擦得一尘不染、光可鉴人。 衔月推开门,重重地把他甩进去。 关门!结束! 司空摘星喘着粗气,听着逐渐走远的轻盈脚步失神。 好烦好烦好烦。 他用头磕着地,试图想出一个好法子来解决此刻的困境。 死小白脸,去死去死去死。 砰的一声,房门被猛地拉开。 衔月! 司空摘星竖起耳朵抬头,双眸立刻变得晶晶亮。 还没见到那张已如隔三秋的粉面,一件衣服已铺头盖脸地糊在了他脸上。 “衣服记得洗。” 他手忙脚乱地扯下绮罗裙,还未叫唤出声,门又砰地一声合上了 心碎个稀巴烂。 额头猛砸在裙身上,重重一下,砸得生疼。 半响,他忿忿抬起头,皱了皱鼻子。 有病吧!凭什么脏衣服都这么香? 不行,我绝不会善罢甘休的!陆小鸡都能那么受女人喜欢,他会输? 笑话! 什么天定姻缘? 可笑!江湖人只相信人定胜天。 他摸起下巴,仔细思索陆小凤都是怎么让那些女人爱上他的。 好像就是耍流氓啊 他点点头,好像有点明悟了。 一路走来,司空摘星对陆小鸡尽是诋毁,没想到这一次,还是得靠兄弟。 司空摘星花了一晚上的时间,用他超高的武学悟性,轻松总结了陆小凤和他喝酒时吹嘘的招式。 无外乎三点,送礼、嘴甜、耍流氓。 说干就干! …… 翌日。 衔月刚推开房门,一道模糊的黑影就已经见缝插针地钻了进来。 衔月被突然出现的司空摘星吓得一颤身,斥道:“你干嘛!” 司空摘星抿了抿下唇,汗湿的手从胸口里摸出一只金镯。 他清了清嗓子,佯装云淡风轻道:“这个可不是要送给你的,你可千万别误会。” 他紧张地吞咽一声,眼神飘忽一瞬,“但没想到和你的衣服还挺配,既然如此,就送给你吧。反、反正我不差钱。” 那不就是送给我? 衔月狐疑地瞥他一眼,疑神疑鬼道:“为什么要送我这个?里面不会有毒吧?” 求爱被拒,不会想报复我吧? 司空摘星难以置信地跳起来,气得眼睛都红了,瞪大眼高声骂她,“怎么有你这样的人?” 这声音尖锐且刺耳,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衔月被他喊得耳朵嗡嗡作响,慌不择路地竖起食指,放在他唇前,“嘘——” 看他稍微冷静了点,衔月才踮起脚威胁道:“你信不信” 司空摘星如听耳旁风,满眼只剩下唇边细腻粉嫩的手指。 送礼、嘴甜都没用,只剩下最后一个办法了。 他蜷紧了手,倏地低下头,像是初生的鸟雀般轻啄在她第二个指节处的小痣上。 茶色的。 衔月的心摇颤一瞬,被烫到似的蓦然收回手,这点热意迅速爬至耳尖,“你” 未说出口的话被彻底堵在了唇舌间,带着点颤意的吻已经落了下来。 ‘丁零’一声,细碎短促的金铃再次摇颤起来。 随着乍起的疾风,金铃剧烈摇晃,声音愈来愈密集,似汹涌的水浪一阵接着一阵般淹没她。 濡湿的舌尖试探性地舔.舐唇缝,酥酥麻麻的感觉顺着尾椎骨攀爬至心脏。 “丁零丁零”的响声愈发响亮急促,每一声都撞击着耳膜,撞得她整个人都发起抖来。 最后,惊醒她的是烧上脸颊的灼热。 她惊慌地推开他,眼睛红得像是盛满了温酒,“你、你流氓!” 司空摘星粗喘着气,遥遥望向那湿漉漉的唇瓣。 水蜜桃味的。 他慢半拍地摸了摸胸口,怀疑心脏是不是要跳出来了。 那被他亲得红肿不堪的唇瓣又开合起来,耳边嗡嗡乱响。 司空摘星脑袋发昏,呼吸逐渐加重,不知不觉间又低头咬住了她的唇。 叽里咕噜说什么呢,再亲一口—— 作者有话说:某偷王日记 衔月喜欢什么东西来着? ——花里胡哨的东西。 他娘的,怎么就不能直接喜欢我呢。 烦死了! 星:老婆喝水我洗澡 老婆吃饭我转桌 第59章 大事不妙 求求心脏+星星+吃醋 一声凄厉的哀嚎响彻回廊, 司空摘星的五官瞬间扭曲,下意识弯起腰抱住左腿。 结结实实地挨了衔月一脚,他忍不住低咒出声:“微生衔月,你居然痛下杀手!” “我的初吻啊啊啊啊!!司空摘星、我恨你!!”衔月的脸已热得快熟了, 白净的耳根更是红得欲滴血。 初吻!司空摘星的眼睛飞速一亮。 仿佛一瞬间飞上了云端, 他心跳如鼓, 似被荡起激浪的湖海般再难以平静。 直到听明白了衔月的后半句话, 他才蔫下来,耷拉着肩膀道:“你别恨我了。你怎么老是恨我啊?” “我、我不恨你还能干嘛!”衔月色厉内荏地瞪他一眼, 眼里水波晃荡,好似关了满园的春色。 司空摘星瞥她一眼, 嘴唇微动,一副想说又不知道怎么说的样子。 半响,他才别别扭扭地蹭过来, 眼睛乱瞟, 喉咙里咕哝道:“你可以那什么我啊。” 衔月噌的一声捂上耳朵,火燎般的温度像是要从指缝里溢出烟,“臭流氓、王八蛋!” 司空摘星看着她面颊上浮起的两团红晕,喉结微动, 手指控制不住地收紧。 不行,不能再亲了! 这么想着,脚却不由自主地往前走了一步。 衔月见他一脸鬼迷日眼,目光偏偏又灼灼地落在自己脸上,心脏怦怦跳得受不了。 心里开始不由自主地叫唤着救命! 为了逃离此刻不受控的心绪,她慌不择路地抬起脚。 一脚正中腰间! 司空摘星冷不防被狠踹了一脚,整个人瞬间向后仰,肩背着地, 重重砸在了走廊上。 他的四肢在空中胡乱挥舞一瞬,还未痛呼出声,乓地一声巨响,在飞扬的尘土中,门已重重地合上了。 他不可置信地瞪大眼,捂着腰爬起身。? 怎么和陆小鸡教的不一样? 一门之隔的屋子里。 衔月无声尖叫一声,捂着脸一头钻进被窝里。 她紧紧咬着被吮吸到麻木的唇瓣,脑海里都是司空摘星亲自己的样子。 王八蛋王八蛋,怎么可以伸舌头! 滚烫的脸蛋埋进锦被里,没一会儿就冒烟似的烧得她直打滚。 要死了要死了。 大事不妙了!我的心怎么跳得这么快? 她在被窝里拱来拱去,把身子蜷成虾米,手重重捂上心窝,想要拦截什么般求饶道:“别跳了别跳了,求求你。” 那心跳声快得不像话,她受不了似的重锤一下,脑袋磕着床板念念有词道:“完了完了,那镯子果然有毒。一失足没防备,还是着了司空摘星的道了。” 她像是想到了什么很恐怖的事情般呜咽出声,“怎么办怎么办?可是他长的那么丑呜呜。” 她哀嚎着,脑海里自顾自地开始浮现起那张极易淹没在人群中的脸。 他的脸线条平缓,毫无锐利的棱角和突出的骨骼轮廓。眼睛是不大不小的单眼皮,眉毛颜色浅淡,仅仅顺着眼眶勾勒了两道。 鼻梁不挺不塌,平凡而不起眼。 嘴唇 衔月抱住脑袋,嘤咛道:“不要啊,我不要喜欢丑八怪!” 嘴上抗拒诋毁着,心底某个角落却忍不住替他暗暗反驳道。 其实也不是完全没有可取之处,对不对? 起码,起码。 那张似匠人精心雕琢至平淡到了极点的脸上,有一双会说话的眼睛。 那双眼睛亮起来的时候,就像 “就像星星一样。” 意识到自己说了多可怕的话,衔月瞪大眼睛倒下。 完了,我的人生都被司空摘星毁了。 “不行不行不行,绝对不行。我要失忆!” 她撞着头爬起来,想到了什么似的捏紧了手里的金镯,振振有词道:“绝对是这破镯子有毒!扔掉就好了!” 目光下移,杀气腾腾地与这只做工精巧的镯子对视。 桃枝、月纹、红珠 这蠢货不会挑了很久吧? 气焰慢慢减弱,乃至彻底消失。 衔月精疲力尽地瘫倒在床铺上,劝解自己道:“镯子是无辜的,不应该被怪罪。” 她拉起被子,凝着眼前的漆黑安慰自己道:就当被狗咬了好了。 没事的,睡一觉就好了。 不行再喝点中药调理一下! 另一间房里,司空摘星也正毫无形象地瘫倒在床上。 床铺上胡乱摆着桃酒、桃脯,还有他梦寐以求的井水湃蜜桃。 晨光穿透窗棂 ,落在他不自觉上扬着的嘴角上。 他的双眼虚虚落在房梁上,眼里的迷离与沉醉几乎要溢出来。 鼻尖萦绕着清甜的桃香,他像是看到了什么甜蜜的画面般捂起眼睛,毫无预兆地笑得露出一排牙齿。 一双指节灵活的手握上那颗小巧的蜜桃,司空摘星的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它粉嫩的外皮。 白里透红,恰似少女娇羞时双颊泛起的红霞。 初吻。 他笑出声,喜难自抑地把这颗蜜桃宝贝似的抱进怀里。 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司空摘星忍不住想到,天定良缘又怎么样? 天底下就没有我司空摘星偷不到的东西。 不过是从一个小白脸手里把衔月的心偷回来罢了。 还能难得倒偷王之王? 他自傲一笑,利落地一翻身。 刚一用力,被踹得青紫的腰就撞上了床板,他瞬间呲牙咧嘴地蜷起身,喉咙里“嘶嘶”的抽着气。 疼死我了! 他一砸床,恨恨想到。 他娘的,都怪陆小鸡! 日跌之后,两人在客栈大堂里面面相觑。 衔月一见他,呼吸一重,下意识就想跑。 脚都已不自觉换了朝向,可偏偏司空摘星一派自然,她心里又刺挠起来。 为了摇摇欲坠的面子,她硬生生将脚转回来,强装镇定道:“这么巧?” 司空摘星轻咳一声,状似不经意般用胳膊轻轻撞她,“昨夜不是你说的未时出发吗?” 这么一点碰撞,已叫他手心微微汗湿。 一小簇电流沿着手臂蹿上来,衔月猛地收回手,吓到了似的一溜烟跑出去。 她的声音散开在风里,“赶紧走赶紧走!” 活像身后有洪水猛兽在追。 司空摘星落后她一步,自身后遥遥看她,看得眼睛一转也不转。 明媚的暖阳高悬,风里尽是悠然的花香,一大簇一大簇的紫微花顶生在枝头,似绫罗绮霞。 蓬勃热烈的生机与活力扑面而来,衔月心间紧绷着的弦瞬间一松,戳了戳手边皱缩蜷曲的花瓣,她弯起眼、蹦蹦跳跳地往前走。 司空摘星见她心情好到开始哼歌,跟在身后疑神疑鬼地摸了摸那片剔透的花瓣。 这有什么好的? 他啧两声,这些野花他一个也看不上。 司空摘星居高临下地俯视着这簇花里胡哨的紫薇花。 心道:他哪点不比这花好? 心里气不顺起来,手就跟着开始痒。 这花看着也不是好东西。 他狗狗祟祟地偷瞄一眼衔月的背影,猛地伸出手,肆意粗鲁地狠掐一把。 凌乱破碎的花瓣纷纷扬扬地飘落在地,司空摘星嫌弃的重重踩一脚。 这一番暴行施行完毕,他赶紧使着轻功追上去。 脚尖一点地面,未惊起一丝尘土,轻而又轻地落在衔月身后。 下一刻,一双手已如鬼魅般拍在了她的肩上。 衔月果然被吓得一瑟缩,一低头看见肩膀上两个紫红色的手印。 心脏停滞一瞬。 “司空摘星!我杀了你!” 她娇斥一声,张牙舞爪地跳起来去掐他的脖子。 司空摘星双手扶着她的肩,一边被她掐着逼退,一边笑着低头哄她。 他一面呼着痛认错,一面心想。 这样才对嘛。 得想个办法,吓她一辈子才行。 两个人吵闹了一路,终于到了清宁镇,顺利拿回了鲛绡金缕衣和乾坤袋。 当然,衔月最后也没发现,司空摘星到底把这些东西藏哪儿了。 司空摘星对此的回应是,这是偷王之王吃饭的本事,当然不能叫人知道。 他在心里默默补充道,老婆也不行。 万一学会了,出去找小白脸了怎么办? 可是司空摘星实在没想到,这小白脸会来的这么快! 手里握着的雪片糕重重摔落在地上,碎成了渣滓。 和他的心一样。 他整个人如遭雷劈般呆立在原地,眼里都是惨遭背叛的不可置信。 人来人往的街口,衔月正握着一个男人的手,不知在他手心比划些什么,脸上还笑得那么甜! 与其说是男人,不如说那是个俊秀的小少年。 两人皆是娃娃脸,看起来竟然很登对! 难道这人就是那个天定良缘? 危机感与委屈一起漫上心头,他崩溃大喊道:“微生衔月!!” 这好似捉奸在床时喊负心汉的尖锐叫声,吓得衔月猛地一抖。 她似受了惊的兔子般,茫然地转过头,还没缓过神来,司空摘星便已气势汹汹地大步走来,拎着这小白脸的衣领就把他提起来,“王八羔子,信不信我剁了你的手?” 那人白着脸去掰他的手,哽着嗓子道:“你们这些习武之人怎么都这么喜欢提别人啊,我又不是沙袋!” “敢勾搭别人老婆,看我怎么把你揍成沙袋!” 司空摘星提起拳头就要往他脸上招呼,衔月见势不妙,赶紧上前阻拦,“误会误会!” 司空摘星根本听不进去,只以为衔月是为了护着这一面之缘的死小子。 他的眼睛更红,恶狠狠道:“好啊!你就护着他!” 衔月心中苦不堪言,拼命给他使眼色。 在冲天的妒火与醋意中,司空摘星眼睛瞧也不瞧,只死死盯着那该死的小白脸。 衔月见他眼眶愈来愈红,眼一闭心一横,一把拽过司空摘星,凶巴巴地牵住他的手。 春葱般的柔荑穿过指缝,紧紧地与他勾缠交握。 司空摘星一怔,下意识低下头,愣愣地盯向她空着的另一只手。 衔月深吸一口气,又攥住他的左手,与他十指相扣。 至此,两双手已彻底交缠在了一起,打成死结,再也插不进别人。 衔月破罐子破摔道:“你满意了吧!” 司空摘星轻踮了下脚,忍下溢到嘴角的笑意,冷冷道:“就那样吧。” 还未跳起来,他又想到了什么似的咬起牙,兴师问罪道:“微生衔月,他是谁!”—— 作者有话说:下一章双向!!开始熬浓缩糖浆!! 第60章 亲到同意为止 告白+烟火庆典+无赖…… 衔月赶紧把他拉到一旁说悄悄话, “他非要拉我去什么庐州城,说是有人在找我。我正蒙他呢!” 司空摘星眯起眼,没好气道:“找你?找你做什么!” “你小声一点好不好!”衔月气鼓鼓地拍他一下,嘟囔道:“谁知道啊, 我做了那么多亏心、咳, 闯了那么多祸, 想找我的人, 好像有点多。” 司空摘星捞起袖子,重踢一脚路上的石子, “躲什么?不就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白脸,我替你解决了他。” 衔月一惊, 忙小声道:“不行不行。” 司空摘星见她头摇地要甩出花来,心里的郁闷恼火瞬间破闸而出,“你舍不得?!” 哪有这么冤枉人的? 衔月紧紧捏他一下, 粗粝的指节嵌进软嫩的皮肉里, 带来些微的刺麻。 心里那股气瞬间湮灭,她不自然地缩了缩手,缓声道:“当然不是他脖子上挂着的红绳,上面刻了瞬身咒。躲着他就好了” 又不是多重要的人。 司空摘星顺着滑落下的骨节紧扣回去, 不留一丝空隙。 他瞪眼望向那根红绳,烦躁道:“到底谁啊?” 吃饱了撑着没事干,找别人老婆干嘛。 他现在真是恨不得给自己安上翅膀,飞去庐州城把这人找出来狠揍一顿。 “真是倒霉,还说有个叫追命的,是什么四大名捕?莫名其妙” 追、追命? 司空摘星腿一软,站在原地吞了口口水,立刻警觉地四处打量了几圈。 “你说的对, 咱们还是快跑吧。三十六计,走为上策。” 贼自然怵捕快,更何况是四大名捕的追命。 这人简直是司空摘星的克星,不仅轻功奇高,腿法无双,追踪术更是出神入化。 要是被他盯上,即使是偷王之王也没好果子吃。 这么想着,他揽起衔月的腰,凌空翻上屋檐,拔腿就跑。 衔月冲着那底下目瞪口呆的少年大声胡扯道:“手心那道符可以千里传音,庐州城就不去了,江湖再见!” 司空摘星的衣诀瞬间绷紧,步伐身形更快,话音未落间便已流星赶月般消失在了屋檐上 不过一盏茶的功夫,两人已到了城外的小树林。 本该松一口气的,可司空摘星却垂着眸,默不作声。 他这样提不起劲、蔫搭搭的样子实在少见。 衔月低头瞧一眼两人紧紧交握着的双手,忍着泛上耳尖的灼热,把他往自己这边拽。 这实在赤裸的像是夏天隔墙递过去的花枝。 然而司空摘星却还是不开口。 她心里忽然就燃起一点焦灼,像是一点火星子不合时宜地落进了裙摆。 因着这点无端的在意,她摇了摇他的手,生硬道:“你怎么不说话?” 司空摘星叹了口气,眼尾落寞地下垂,淡淡道:“你在意吗?” 他的面色很淡,眸色却很深,眉宇间聚起一片让人琢磨不透的阴霾。 不似以往的幼稚、孩子气,更非恶劣、玩味,反而像是一道风。 一道细嗅便能从中闻到血腥味的凉风,正是他四下无人时的凛冽。 她愣愣地看着他寡淡的五官,听他恹恹道:“你又不喜欢我。” 如若换作往常,她一定会点头,大声附和道:我当然不喜欢你。我怎么会喜欢你? 还要再一一例举事实,以证明自己绝对不会喜欢司空摘星——并不好看的司空摘星、总是捉弄她的司空摘星、讨人厌的司空摘星。 骄傲的大小姐可以在一瞬间说出他的一万个缺点。 可是此刻,本该储藏着司空摘星种种缺点的地窖仿佛也被人纵了一把火似的,被烧得一干二净。 她没想到,这把火也能烧到自己身上。 浓重的烟雾自狭窄的心房里翻腾而起,顺着食道攀爬至喉咙。 她下意识张开嘴,叫这浓烈的雾散出来,好让自己的心脏舒服些。 “谁说我” 她戛然而止,潋滟无措的水光在眼眶里无助地摇颤。 衔月猝然捂住嘴,满心懊悔。 她就知道,司空摘星一定又藏了花种肉对不对? 心里无数个念头似潮水般涌上来,急迫地想将这点无措按耐下去。 回旋、呛声?还是装作若无其事? 她实在是个很爱面子、又很怕输的人。 破绽百出的借口似乎已经在喉间蠢蠢欲动,可她抬眼对上那双闪着光的眼睛,忽的就说不出一句违心话。 没有哪一刻比此刻更清晰,她发现自己还是喜欢他骄傲时、不怀好意时、得逞时的惯用表情。 他笑起来时,眼睛是怎么眯的,眉毛是怎么挑的,嘴角又是怎么弯的,衔月早已一一熟稔于心。 虽然有点贱,让她牙痒痒,甚至有时候都气得受不了。 但是这种感觉就像是在夏日饮一大口松针熟水,无数烟花在舌尖上炸开的鲜活、痛快。 一旦习惯了,你就再也忘不了这种浓烈的、热闹的、快乐的感觉。 他们就像两根必定会汇聚的红绳,早晚会被命运编织成一股手绳。 鲜红的、炙热的,自手腕蜿蜒至心脏。 虽然很不情愿,但大小姐不得不承认,纵使一个男人有千般不好,但当你只能看见他好的一面时,你就已经动心了。 什么天定良缘,不管了。 她抬起头,直视着他落寞的眼眸,大声道:“好吧,司空摘星。我承认,我也有点喜欢上你了!” “而且……好像不止一点。” 无数烟花在胸腔里炸开,随之燃起的绚烂的光似乎要点亮整片黯淡的海。 那场期待已久的烟火庆典终于开始了。 内心涌动的水流比地下暗河还要激荡,他跳起来,把头埋进衔月的颈窝里蹭两下,磕绊道:“真的吗?我也喜欢你,好喜欢你。” 是温暖的、黏糊的,你会想到毛绒绒的大狗在午后缠着你表达爱意。 衔月腾的蹿红了脸,强忍着心慌,把脸一齐埋在他柔软的发丝里。 心口被一种非常绵软、滚烫的东西填满。 完蛋了,怎么感觉这么幸福? 任何一个江湖人的皮肉里必然都携着鲜血浸出来的冷然,司空摘星自然也是如此。 可是人在感到幸福时,往往就会说很多幼稚、无聊、甜腻的话。 将心脏里的糖浆尽数倒进衔月耳朵里后,司空摘星埋在她的颈窝里闷闷控诉道:“之前我蹭你,你不让我蹭。” 说的是在地洞里,他突然用鼻尖蹭她,衔月被他吓了一跳,问他在干嘛。 “之前、之前我也没有想到。” 司空摘星不满地晃了晃头,强调道:“那你要一直给我蹭!补给我十下!” 好讨厌啊司空摘星! 直接不就行了。 仿佛全身的血液都要全部涌上面颊,她呜一声,闭眼含糊应声。 司空摘星的嘴角简直要咧到天上去,他强忍住喉间要溢出的笑意,可怜巴巴地环抱住她,“那天你踹得好用力,现在我的腰还是好疼。” 他边说着,边‘嘶’一声呼痛。 衔月的心瞬间软下来,带着点懊悔抱住他的脊背,心疼道:“对不起嘛。” “那你给我咬一口。”他飞速说完这一句后,等都不等衔月回答。 一口便咬在她细腻如粉敷的颈间,牙齿轻轻在桃子的脉络上研磨舔咬。 一点透润的水光洇湿了软肉,染上艳红的胭脂。 “好甜。” 这话实在 衔月轻轻推开他,低垂下烧红了的眼,胡乱道:“咬脖子干嘛!” 身子才不过刚轻了一瞬,司空摘星又软绵绵地倒在自己身上。 衔月软着手脚不过才推了他一把,便听他虚弱道:“别推我,我的腰好痛,支不起来了。” 细白的胳膊又缠上他的肩背,司空摘星受用地眯起眼,笑得像是条老狐狸。 他一贯是个给点颜色就要开染坊的人,当下心里便火烧火燎地痒起来。 他眼珠子一转,赶忙低落道:“你之前还说,永远不会喜欢我。我难过得差点死掉了。” 衔月嗔他一眼,小声道:“你还想怎么样。” 只犹豫了一瞬,他便蹭到衔月耳边,一面往里面吹气,一面含糊道:“那你给我……一下。” “啪——” 话音刚落,一巴掌便已拍在了他脸上。 “死流氓!” 这一巴掌扇得司空摘星头晕目眩,他闭着眼偏过头,下意识捂上鼻尖,好不让那萦绕在鼻腔里的桃香溢出去。 他晕晕乎乎地心道:怎么这么香? 衔月见他半天缓不过神来,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心思,伸出手在他面前晃晃,别扭道:“疼傻了?” 她正心里泛起点点悔意时,却见司空摘星忽的笑起来,啪的一声拢住她的手,轻快道:“偷到了!” 世间最珍贵、最难偷的富贵花。 千金不换。 偷王之王要将她作为最心爱的珠宝,珍藏一辈子。 他的眼里泛起润亮的光,带着一点在意、一点紧张,突然问道:“那你会嫁给我,不嫁给那个小白脸吗?” 衔月弯起眼睨他,轻飘飘道:“那要看” 她想添加的标准、可能,注定没了机会说出来。 司空摘星猝然低下头,覆上她的唇,无处安放的双手扣住她的脸。 紧紧的、不容她躲闪逃离。 鼻尖微微错开与她相抵,舌尖笨拙地去撬她的牙关。软甜的桃汁沁出来,他呼吸急促,愈吻愈重,像是要将果肉吞吃殆尽。 在晕眩欲醉的吮咽声中,他低哑道:“不许看。” 他又凑上来,不顾那软绵绵的推搡,无赖道:“亲到你答应为止。” 60-70 第61章 老婆? 相认掉马+我有老婆你没有 见他又要凑过来亲, 衔月一手捂住嘴,一手掐住他的腮帮子,闷闷道:“答应你,都答应你。” 司空摘星终于笑出声, 顶着磨得擦破皮的唇, 金鱼腮微动, “怎么这么好?” 衔月挑起长睫, 清凌凌扫他一眼,转身骄矜道:“当然。” “那你给我看看那个小白脸。”, 司空摘星打蛇随棍上,将早已在舌尖滚了好多遍的话说出口。 衔月才不理他, 大步往前走,裙角似被无形的风裹挟着飞扬。 他只好厚着脸皮追上去,缠道:“好衔月, 就给我看一眼。我发誓绝不怎么样, 我以偷王之王的名义起誓” 话才说了一半,衔月骤然转过身,果断拒绝道:“不行!有什么可看的。” 见他还是不饶地要贴上来,衔月捂紧乾坤袋, 拔腿就往前跑。 绝对不能让他看到天定良缘的样子,他一定会自卑的! 首次尝试善解人意的大小姐在心中暗暗想到,自己真的把司空摘星照顾的很好。 而且,如果被这个醋坛子看见三生水镜里的未来 嘴巴会被亲烂的! 她蓦然一惊,步伐愈来愈快,一溜烟就只剩下一个小黑点。 司空摘星叉着腰站在原地,狠踹一脚树干,“死小白脸, 阴魂不散。给我等着” 他心里打起小算盘,非要让她看看偷王之王的本事不可。 等他看到了这小畜生的样子,找到后就直接 当夜,客栈厢房内。 司空摘星死皮赖脸地抱着锦被,正横躺在床上装死。 衔月一把攥住被角,撵他道:“赶紧从我床上下来。” “不要不要,我腰痛死了,动不了了。”司空摘星索性双腿夹住薄被,手上一用劲儿,把她连人带被一起搂进怀里。 衔月扑腾着想起身,咬牙道:“我信你个鬼。” 司空摘星将头埋进她颈间,闷笑出声。 湿热的气息落在她的耳根处,那点颤栗还未散去,他便绷紧腰,猝然一发力。 绣花锦被翻飞间,两人的位置已然颠倒。 下颚磕在她的锁骨上,司空摘星将她禁锢在自己的怀里,嘴巴微微下撇道:“不给我看小白脸就算了,你把那个石头还给我。” 他说话间,那股热气便更粘稠湿润。 那小块皮肉上泛起水盈盈的红,衔月缩着下巴颤声道:“什么石头?你先给我起来。” 话是这样说着,可她长睫乱扑,偏偏手脚似软脚蟹似的一动不动。 司空摘星安生地压在绵软的雪丘上,拉长声音提醒道:“乌龟。” 他这个醉翁,即使意在山水,这酒也还是要喝的。 没办法,贼都是既要、又要、还要的。 其中贪得无厌的,更要属司空摘星为最了。 衔月霍然想到当时他急得激将自己的样子,好整以暇道:“我为什么要给你?” 本想要他好好求求自己,没想到他只点点头,深吸一口气,煞有其事道:“这也不给我,那也不给我。我只是你们天定姻缘下的陪葬品罢了,是也不是?” 他说着,眼尾无精打采地向下垂,活像受了天大的委屈。 衔月一哑壳,捧住他的脸,反驳道:“当然不是!” 司空摘星当即蹬鼻子上脸,跟个孩子似的在她手心蹭摇,“那你赔给我。赔给我!再给我亲两口。” 他就不该去当小偷,该去当强盗。 话都没说两句,见衔月已气鼓鼓地在乾坤袋里摸寻,他赶紧趁机扑上去亲她。 像是某种黏人的幼兽般舔吻,双手顺着臂腕寻到纤细的指节。 扣入,锁紧,牵引着将之环上腰腹。 司空摘星坏心眼道:“不许松开。” 她咕哝着想说话,唇齿漏开一小条缝,像是春桃抽出的嫩枝,里头是鼓鼓的芽苞,却泛着鲜嫩的粉。 他急不可耐地循上去,用唇舌去勾缠,把破碎的呢喃抵在脆白的齿间。 不知缠绵了多久。 衔月被他亲得缺氧,偏头喘息道:“我要被你亲死了。” 不过将将侧过头,他已单手将她掰回去,手指顺着面颊往后,紧扣住她的后脑勺,又啃又咬,像是要将她的皮肉都剥个干净。 衔月终于彻底意识到,司空摘星是少有的、给了甜枣必须配一巴掌的人。 攀着背脊的手迅疾下滑,重重拧在他腰上,含糊道:“我嘴巴痛死了!” 司空摘星缩着身子在她身上乱拱,不管不顾道:“我可以去买药。” 衔月的耳根子一下子红得冒烟,一拳砸在他腰上,“要死啊!哪有人会去买这种药?” 他抬起头,挑眉促狭道:“你不是九天仙子吗?” 衔月杏眼圆睁,气道:“你个泼皮无赖!” 他粲然一笑,无所谓道:“只对你无赖。” 言罢,他干脆利落地爬起身,凌空跃向地面。 满是皱痕衣衫的翩然垂落,他正经道:“好了,小仙子早些就寝吧,明早再来服侍您。” 衔月裹紧薄被,朝他挥手,催促道:“快滚快滚!” “得嘞!”他眼里闪着光,双腿一蹿就到了门边。 这迫不及待的样子,像极了脚底抹油。 衔月福至心灵,霍然想到那没了下文的刻影石。 她蓦然低下头,果然腰间已空空如也。 司、空、摘、星! 她咬牙切齿地跳下床,口中喃喃一念,藕臂上挂着的臂钏金光一闪,人已到了他身后。 “你个死小偷!竟敢又偷到我身上!”衔月气地跳到他背上,狂敲他脑袋。 一颗颗长了刺的生板栗落在他头上,司空摘星弯着腰求饶,“错了错了。” 衔月又用头锤他,气急败坏道:“我的乾坤袋呢!你给我拿出来!” 说着便往他领口、衣袖里乱摸,司空摘星当然要躲,这个该死的小白脸,他还真非看不可。 今天就算被衔月打死,他也得看了再死! 只要他想躲,即使不还手,也灵巧得衔月根本捉不住他。 “你个王八蛋,拿不拿出来!”她娇斥一声,掐起他的耳朵就往上拎。 那力道真是没留一点余地。 可没想到这苦头还没叫他吃到,只听“啵”的一声! 那耳朵就这样活生生地被她揪掉了! 揪、掉、了! 世界刹那间重归寂静,静到乾坤袋重重落地的声音如惊雷炸耳。 无数法器杂物自袋口簌簌落出,衔月却只顾着懵懵地与指间这小半只黏连着皮的耳朵对视。 她深吸一口气,不可置信地心道。 耳朵、皮!她把司空摘星的皮扒下来了! 趁她愣神,司空摘星连忙蹲身捡装备。 须臾,一颗黑色的石头终于随着洪流落在地上。 一方光幕旋即浮现在半空中。 画面中的房檐廊角皆挂着锦色红绸,烛光在一片胭脂海里晃荡。 一点融化的热蜡沿着龙凤的纹理淌下,在满堂飘拂的绯纱里,衔月穿着一袭嫁衣弯眼笑着,这笑里藏着快溢出来的狡黠与酥甜。 一双白皙修洁的手扶上她的凤冠,流苏的摆子垂落在手背上,与青色脉络交缠在一起。 倏尔,司空摘星的眼眸里倒映出一张脸。 骨骼轮廓分明,眉清目朗,俊秀而洒落。 他凝着她笑起来,眉毛轻挑,那双不羁的星眸扬起数不尽的光点。 不过一瞬,那短暂的画面便流转殆尽,光幕消弭。 司空摘星大脑一片空白,愣愣地转头去寻衔月的眼。 两双呆滞的眼在半空直直对视。 须臾后,两人同时脱口而出。 “你是画皮鬼?” “老婆!” 两句话,震撼了两个人。 司空摘星直到此时,才终于意识到自己还从未解下过易容! 也正因此,现在才知道,原来那个传说的‘天定良缘’竟然是自己。 命中注定。 他就说姻缘都是上天注定的,人怎么能胜过天呢! 和衔月拜堂成亲、喜结连理的人是自己。 这念头让他眼前似乎炸开无数星火,他在满世界绚烂的光幕里,晕乎乎地撕掉脸上的人皮面具。 从未裸露于人前的俊脸就这样直愣愣地看向衔月,“老婆,是我” 紧张到惴惴不安的话还未说完,脸上已经挨了一巴掌。 “王八蛋!” 清俊光洁的脸上登时肿起一道五指印。 他在火辣辣的刺痛里,呲牙咧嘴地去摸她的手,“老婆,别把自己打痛了。” 话音刚落,衔月拿起枕头就往他身上砸,“叫你骗我!叫你耍我!” “衔月,你听我解释!” 一枕头砸在他的狗嘴上,绒毛纷飞,衔月盖棺定论道:“我就知道,小偷能有什么好东西!” 想她十四岁离家那年被偷个一干二净,曾立誓除尽天下盗贼,没想到几年后,居然嫁给了天下第一的小偷头头。 真是 她的力道更重,噼里啪啦的桌掀椅倒声乍起,鸡鸣狗吠声自窗口飘出去好远。 显然,又是不眠的一夜 几日后,村道上的羊肉摊。 两大海碗奶白的羊肉汤被端上来,新鲜的羊棒骨已被熬煮出乳状的髓,一小撮翠绿清淌在油花上,鲜、香、咸的香气氤氲在鼻尖。 衔月浅啜一口,被烫得吐舌头,但这羊汤确实鲜到掉眉毛! 司空摘星捏捏她鼓起的脸,将撕好的馕饼泡进去,摇头晃脑道:“羊汤得泡着馍吃。” 疏松筋道的馕饼吸满了鲜香的羊汤,又酥又脆、又香又嫩,确实相得益彰。 衔月吃一口,忽好奇道:“你说的那个也喜欢喝这羊汤的人,是谁啊?” 一定是个很爱吃、又很会吃的人。 司空摘星一哽,忽的想到陆小凤这斯既英俊风流,还非常油嘴滑舌。 即使是他也不得不承认,陆小凤是个极讨女人喜欢的男人。 就算他什么都不做,也有本事让女人爱上他。 于是,他眨了眨眼,飞快地贬低道:“就是个四条眉毛的大色狼、老臭虫。” “你居然有这样的朋友,看来你也不是什么好东西。”衔月剜他一眼,不咸不淡道。? 司空摘星正欲反驳,便见她扬了扬红肿糜烂的唇瓣。 他讪讪别过脸去,目光虚落在荒芜的林间。 然而,他的瞳仁却渐渐紧缩,因为那林子深处竟出现了一条大红披风! 说曹操,曹操竟就到了! 那人走近了,那张英俊的脸上,果然留着两撇修得整齐、漂亮的胡须。 正是陆小凤! 他倏地挡在衔月身前,心道世间竟真有这样巧合的事。 陆小凤还未走进羊肉摊,便见这摊上坐着两个相貌卓绝的年轻男女,一个剑眉星目,一个粉装玉琢。 两人形容亲密,如胶似漆。 所以,即使那姑娘生的再俏丽、再甜蜜,他也未曾多看一眼。 可偏生奇怪的是,打他一出现,这两人便纷纷见到了什么稀罕物件似的,眼睛转也不转地盯着他看。 他摸了摸嘴上的两撇胡子,清了清嗓子道:“你们认得我?” 衔月看着他后颈上的透白色叶片,下意识心虚地往后缩,在司空摘星耳畔小声道:“这就是那个陆小鸡?” 陆小凤当然听到了。 他瞪大了眼睛,看向那俊秀男人,“司空摘星?怎么成小白脸了?” 不怪他吃惊,实在是这猴精从不近女色。 可如今‘近’的这个,通身打扮,说是个琼枝玉叶的公主也使得。 一听这话,司空摘星一噎。 曾经的回旋镖终于打中了自己,但他却不觉得如何,反而冲着陆小凤挤了挤眼,傲然道:“陆小鸡,你输了!六百八十条蚯蚓,还是得你挖!” 陆小凤一怔,慢半拍地想起了那个赌约。 他淡淡道:“金缕衣呢?” 司空摘星挺了挺胸,轻轻抬起衔月的手,从袖口扯出小片金丝,笑道:“你说呢?人都被我偷到了。” 陆小凤当然听出来了这次偷人与以往偷人的不同之处。 只因这猴精满脸得瑟地写着:我有老婆你没有。 叫他去偷金缕衣,没成想偷了段姻缘回来。 陆小凤苦笑道:“我真是命里犯了这蚯蚓劫。上一回已活像癞蛤蟆找老婆,这一回怕是自己都要成条蚯蚓了。” 听到这话,衔月委婉提醒道:“恐怕不止这一劫。” 陆小凤又怔了怔,没想到这俏丽的小姑娘会说出这么一番话,他好奇道:“这是为何?” 衔月深吸一口气,认真道:“我观你印堂发黑,恐怕要倒大霉了。” 司空摘星微妙地挡住她的视线,笑眯眯道:“衔月不知道,这人印堂天生是黑的,走到哪里霉到哪里。我看我俩也还是离他远些好。” “臭猴精” 两人很快便唇枪舌剑地交起锋来,丝毫不让。 衔月摇了摇头,心道:两个蠢货。 第62章 饵 他已然上钩了。 脚下的土地湿软黏腻, 每走一步,陷进泥里的鞋又带出星点泥水,一齐溅上裤管。 不过这对他来说,已实在不算些什么。因为他整个人活像是从泥潭子里爬出来的, 不仅浑身是泥, 还满身的汗臭味。 这个灰头土脸的男人正蹲在地上, 左手抱着一个陶罐, 右手捏着根随地捡的树枝,目光如炬。 松散湿漉的泥土微微蠕动, 他的眼珠子一亮,右手紧随着一挑, 细长的蚯蚓顷刻间蜷上来。 他终于舒出一口气,掀开陶罐,将这耗尽心血的最后一条蚯蚓安生放进去。 那个被他当成宝贝似的陶罐一打开, 里头竟然尽是密密麻麻、交缠在一起的蚯蚓。 为了这六百八十条蚯蚓, 陆小凤可算是吃尽了苦头。 这蚯蚓自然也不纯是蚯蚓,而是他欠下的赌债。 这赌债可真是要命,他一连跌在那猴精手上两回。算起来,已足足挖了一千三百六十条蚯蚓了! 他原先与司空摘星打赌, 比赛翻跟头。第一次比时,他赢得一塌糊涂,哪里有不愿意的道理?可没想到,这猴精回去了,什么事都不干,专练翻跟头,一个时辰竟给他翻了六百八十个跟头。 这头一回的六百八十条蚯蚓已找得他叫苦不堪。他当然绞尽脑汁,想还施彼身, 让这猴精也尝尝这一蚯蚓难求的苦头。 可没想到与他再赌时,叫他去偷件近日搅得江湖血雨腥风的金缕衣,竟叫他连人带衣一并偷来了。 不仅叫司空摘星赢了赌局,还赢了个美娇娘回来! 陆小凤又栽倒,哪里还能不信自己印堂发黑,要倒大霉? 他摇头苦笑,恐怕发黑的不仅是印堂,连眼睛加上脑袋,一个比一个黑。 他现在是大脑空空,脑袋里除了蚯蚓还是蚯蚓。就是半夜醒来,也是梦里被蚯蚓活活吓醒的! 好在他泡在这的十天里,有天公作美,下了场山雨,才终于挖齐了。当然,其中的艰辛苦楚,根本不能为外人道也。 如今,陆小凤已迫不及待地想立刻下山,痛快吃上一顿好酒好菜,洗澡换衣,再好好睡上个三天三夜。 恰此时,不远处的山坡上蓦然响起一阵脚步声,这声音又细又轻,像是一阵淋淋的细雨。 陆小凤下山的步子一顿,他在这深山里待了这么多天,还从未见过人烟。 早不来晚不来,偏生他要走了来。 他转过身,实在忍不住好奇地瞧上一眼。 这一眼,便是他的错处了。 却见那山坡上缓缓走出个绿媚红深的姑娘,她穿着一条烟粉色的薄纱绣裙,银丝绣的晚香玉,轻风一晃,活过来似的。 鬓边簪着银钗,间缀着桃粉色绒球,肌肤白得发透,嫩生生、水莹莹的脸上敷了一层胭脂。眼梢、雪腮都似乎沁进了脂粉,粉的浓稠却又透亮。 陆小凤一向不喜欢脂粉气太重的女人,因为年轻貌美的女人一向无须用胭脂水粉来矫饰自己。 然而此刻,这姑娘还未完全转过脸来,他竟已看得痴了。 今生至此,仿佛世间处处皆水墨。 一见她,鲜艳透亮的水粉才一点一滴地渗透进宣纸。 陆小凤一瞬不瞬地看着她,仿佛有点点星火自身后追着她点亮白夜。 他第一次发觉,天色这样青,天光这样亮。 他的心头莫名涌起一股陌生的冲动,这种冲动势如破竹、难以抵御,像是被人一箭射中了心窝。可他非但没觉得痛苦,反而仰起头,脚下步伐变换,循着那箭雨的来时路,着迷般去寻那个持弓的姑娘。 他才走了没几步。 那个胭脂般的姑娘便回过头来,眼尾微微上翘,生的楚楚可怜桃花面,媚眼如丝狐狸眼。 陆小凤呼吸一窒,他自问已见过不少美人,其中声名远扬有之、国色天香有之,可如今却像是从未见过女人般,整个人的心魂都被她吸走了。 因为她已经美到活像是奇闻怪谈里的狐媚精怪,见一眼,便能把所有男人迷了去。 她绝对有这个本事,至少陆小凤已彻彻底底被她迷住了。 他本就是男人里最风流、最多情的那一种,如今见到这样处处按着他心意长的女人,自然已经心醉神迷。 烟津没想到这样傻愣愣跟着她的,竟然是个在泥里打过滚的男人。 他的眼角眉梢、发丝衣襟,竟然没有一处是干净的。那张满是泥泞的脸上,只裸露着一双失神的眼睛,偏偏这泥人还一副色令智昏的样子,实在有些滑稽。 烟津瞧着他,那双水光潋滟的狐狸眼弯起来,被逗笑般捂嘴道:“翠鸟说,近来有个怪男人把满山的蚯蚓都抓走了,想必就是你吧。” 陆小凤被满目春色晃得心驰摇曳,怔怔看了半响,才叹了口气,苦笑道:“能搏你一笑,也算是没有白抓。早知道能遇见你,我早该来的。” 他实在是个很会讨女人欢心的男人,即使现在看起来像是只从烂泥里捞出来的狗,烟津也愿意停下来,陪他说说话的。 她娇笑道:“你抓这么多蚯蚓做什么?难道你还吃蚯蚓不成?” 陆小凤的眼睛转也不转地看她,摇头道:“我不是鱼,当然不吃蚯蚓。只是有个猴精,想看我玉树临风的脸上沾满泥,跟癞蛤蟆找老婆似的趴在地上找蚯蚓。” 烟津的指尖缠上发尾,好奇道:“既然这人这么坏,你怎么还要听他的?” 陆小凤叹息一口,苦笑道:“我实在不愿在你面前承认,谁让我打赌输给了他。” 烟津忍不住又要笑,“看来你一定是个很爱赌的人。” 陆小凤点点头,“不错。” 他还以为她会继续细问这赌约,因为她看起来实在很感兴趣的样子。 没想到她却只放下缠发的手,俏生生问道:“那你跟着我作甚?” 陆小凤凝着她,微笑道:“因为我不仅是个爱赌的人,更是个爱看美人的人。特别是像你这样的美人,恐怕天底下谁瞧了,都要多看几眼,生怕再也见不着了。” 这样油嘴滑舌的话,偏生他说的十分实诚。 烟津笑出声,“你的嘴真甜。” 陆小凤的心跳得又快了些,忍不住道:“你还没有尝过我的嘴,怎么知道它是甜的?” 烟津用那双含着秋水的狐狸眼细细看他,见他骨相极好、体态风流,她悄悄笑道:“你若是擦干净了脸,再换身体面衣裳,说不定我就愿意尝一尝了。” 仿佛有灼热激荡的水流淌进心窝,陆小凤忍着那一小片燎上心口的炙痛,喉结微动,故意道:“这话我已经记下了,你想收回去恐怕不能了。” 烟津撷了花篮里一朵花,遥遥掷给他,似笑非笑道:“那便瞧你的本事了。我可不是蚯蚓,实在不好抓。” 陆小凤伸手一接,怔怔看着落入手心的这支花,白花簇着粉苞,色泽娇柔,无须细嗅,便能闻到清郁的幽香。 花满楼的小楼里种了许多花,陆小凤因此也见了不少花,但他却从未见过这一种。 更令他怔然的是,其间还夹杂着一股非常浅淡的香料味,这香料味便像是极香、极吸引人的饵。 他已然上钩了。 即使没有这饵,他也早已上钩了。 然而,等他抬起头,眼前早已空空如也,连影子都瞧不着了。 “所以,你翻遍了整座山,既找不着这花,也找不着这姑娘了?”花满楼微笑道。 陆小凤一口喝尽杯中的酒,凝着手中的花枝道:“不错。” 花满楼又笑了笑,道:“倘若不是还留了一枝花,我真要以为是陆小凤醉倒了,做了场绮丽的美梦。” 陆小凤喃喃道:“即使有这枝花,我也怀疑是不是我在做梦。因为” “因为她是个非常美的女人,况且还是一个将你迷住了的女人。”花满楼笃定道。 陆小凤叹了口气,承认道:“不错,恐怕谁见了都会被她迷住。” 花满楼凝视着他,道:“所以你便来找我,让我帮你想想,该去哪里找这枝花。” 陆小凤自己也笑了,实在怪花满楼已把他心中的话说完了。 他只得道:“若是连你都找不着这花,恐怕我的心只得碎了。” “我倒是想见见这位姑娘了,竟然能让陆小凤心碎。” 言罢,他便接过花枝,轻抚情人般摸过花瓣的轮廓,沉默了一会儿,才缓缓道:“这花此地并不适宜栽植,也不知那姑娘是用了什么法子。可这样美的花,为何偏偏要摘下来呢?” 他一向是爱花、惜花的人,可惜世间大多数人都是有花堪折直须折。 听了这话,陆小凤的心头斜斜密织起空茫的失落,这点细雨浇不灭心底的焦灼,却让他一阵怅然若失。 花满楼却忽然笑着道:“我虽想不到这花能栽在哪里,却也曾听闻过这花的传说。” 陆小凤的眼睛忽一亮,便听他道:“有好女为等不归郎,日夜在同一地方凝望,这花传说便是这女子泪水所化。而这花,又只在夜里开。” 陆小凤已不可抑制地扬起嘴角,只嘴上佯装镇静道:“看来我是个笨蛋。” 花满楼笑道:“你确实是个笨蛋。” “好在我这个笨蛋的朋友还不算太笨。”他说着,人已凌空翻身,掠向楼外。 大红披风翻飞间猎猎作响,转眼间只留下一句,“等我这个笨蛋去替花满楼求一求这种花之法。” 花满楼摇了摇头,他要是信了,才真是笨蛋。 美色当前,恐怕陆小凤立刻就会把他忘到天涯海角去—— 作者有话说:带着军师上战场!! 点击解锁:风流浪子被迷的神魂颠倒,为爱爆改忠犬,惨被一脚踢开。 第63章 清茶与烈酒 我不仅想解你的谜,还想解…… 夜色尚浅, 薄雨初歇,混杂在空气中的土腥味里蓦然浸润了一点香。 这奇异的香愈来愈浓,沿着鼻腔不断充满胸臆,随之摇起的浪, 无声无息地漫过河堤, 进而淹没整座岛。 这种香, 一辈子也只能闻一次。 陆小凤目光闪动, 转过身,任凭那阵香风扑到他脸上。 还是那个山坡, 还是那个胭脂般的姑娘,而他们的距离已很近。 近到陆小凤忽觉胭脂是这样妙, 最莹、最润不过新剥壳的荔枝肉,再嫩也是白生生、水淋淋。可若只有这一点剔透,又怎抵得过浮翠流丹。 杯中温酒, 妆上一瓣桃花, 才算的上醉生梦死的温柔乡。 他凝注着她,整个人瞬间就似被抛到了那座被淹没的无名岛,心脏以这香气作舟,海浪的起伏却全然把握在这姑娘的手上。 此刻, 便已经掀起了第一层浪。 因为她的手、她的目光已落在他的脸上,以一种缠绵的、轻柔的力道。 陆小凤自然是个很英俊的男人,他的眉很浓,深邃的眼睛很亮,是会让人觉得温暖、心动的亮。 可烟津一眼望进去,却能窥见一二破碎的浮冰。 偏偏他的睫毛很长,一眨眼,便似已暖融了。 不必想就知道, 一定有不少女人前仆后继地跌进去,此后便再难起来了。 他的年岁并不大,嘴上却蓄着两撇修剪得很整齐的胡子,整齐得就像两条眉毛。 他这两撇胡子,不知给他惹了多少麻烦,想剃了它们的人更是不少。 可偏偏这姑娘的指腹却反复流连、抚触,似乎遇到了什么极为爱不释手的玩具一般。 他忍不住道:“你不觉得很怪?” 烟津笑着,指尖轻点在这‘两条眉毛’上,嗲他道:“我只觉得很可爱。” 她点这一下时,猝然踮起脚,香气吐在他的唇角,热融的,像是要蒸出什么甜蜜的雾,叫他再也逃不出去。 陆小凤已觉得很渴,哑着嗓子道:“再这样摸下去,恐怕很危险。” 他只觉得喉间已经被这浓稠的糖浆厚厚挂了一层,让他干渴得已近乎涩痛。 没办法,他确实是男人里最危险、最坏的那一种。 烟津笑着,望向这双近在咫尺间的深情眼,故作不解道:“是你很危险,还是夜很危险,还是我很危险?” “自然是我很危险,你不晓得你这样貌美,是男人便想吃你吗?”陆小凤喉结微动,呼吸已沉了起来,不动声色地试探道。 食色性也,他又偏偏是最流氓、最混蛋的那种,当然已很有食欲。 他的胃里已饿得难捱、饿得灼痛。 烟津这双狐狸眼已有两百多年的道行,怎不知她已征服了他的胃? 可是,这当然不够,这远远不够。 “那你不如先来陪我饮一盏热茶?且看看你有没有本事吃了我?”她说着,慢慢向后退,隐入那片深林里。 这时候,她更像是只深山怪闻里的狐媚精怪,只等着将误入此地、被她迷惑的凡人拆吃入腹。 妖精的食欲自然要更贪婪些,不仅要他的精血,还要他的神魂。 陆小凤可以确信,这座山里从不曾有这样一座小楼。 可它就像海市蜃楼般,飘忽地出现了。 而他竟也一步一步走进了这盘丝洞,走得心惊、心晃、心动。 显然,他已很难再走出去了。 小楼的院里种满了鲜花,各式各样的花,比花满楼的百花园里还要多得多,简直是把世间各地的春天尽数搬来了。 然而与花满楼不同的是,烟津是摘花人,要摘尽世间所有最艳的花,把一切的芬香馥郁酿进香料里。 所以这经年晾晒、萃取、打磨过的香料才能蒸腾出这样的粉雾,甜蜜的、妖异的,能将所有人俘虏。 陆小凤看着香炉里焚起的雾,心已似院里那些干花般被高高晾起,随之悬起的更有一些痒、一些热、一些横冲直撞。 这间小楼自然也是处处被精心妆点。 他找了个椅子径直坐下,忽板着脸道:“你连我的名字都不知道,便敢带我来饮茶?” 烟津从善如流道:“那你叫什么名字?” 陆小凤叹了口气,道:“我叫陆小凤。四条眉毛的陆小凤。” 烟津撑着下巴瞧他,轻眨一下眼睛,目光落在他多余的两条眉毛上,“原来是只可爱的小凤凰。” 陆小凤讷讷道:“看来男人确实不能和女人做买卖。” 烟津怎么不懂他的言外之意,她忍不住笑道:“烟津,我叫烟津。” 他还是不满意,只长长叹息一口,非常失落的样子。现下看起来反倒比今早更像只落魄的狗了。 烟津自然也要上钩,她小声问:“你叹什么气?” 陆小凤道:“你对我并不好奇,我当然要叹气。” 他已好奇得心痒难耐,她怎能游刃有余? 烟津低笑道:“那你一定对我很好奇了。” 好奇,自然沾一点毒性。 陆小凤不愿先落入下风,可惜没办法,他已好奇地抓心挠肺。 他只好苦笑道:“不错。我一向是个好奇心很重的人,此刻我就已经好奇地不得了了。” “谜语当然要靠自己解开,解谜的过程往往比谜底本身更诱人,不是吗?” 她的声音很甜腻,语气却很飘忽,似要引你去遥想一些缠绵悱恻的故事。 可惜在她面前的,首先是一个食客。 而且还是一个已经很饿的混蛋食客。 陆小凤起身凑近她,忍着鼻尖晃荡的那点甜香,缓缓道:“很不错。可惜我不仅想解你的谜,还想解你的衣服。” 他的眼神已很有侵略性,似乎已要透过那薄薄一层荔枝壳,将她完整剥下,瞧瞧里面的肉是不是也无一处不粉? 烟津听着他不稳的喘息声,手心攀上他的胸膛,意有所指道:“那便要看你能不能得我的欢心了。” 她偏要这样磨他。 陆小凤深吸一口气道:“看来我还要再去嚼两斤碎糖,叫嘴更甜些才行。” 烟津忍不住笑出声,将手中的花茶递给他,嗔道:“我看你的嘴不仅甜,还油的很。” 指尖轻蹭过他手心,一触即离,痒意却顺着皮肉钻进骨头缝里。 杯中的茶水微微向他倾斜,晃荡的水波透出一点粉,当然也是花茶。 陆小凤接过这盏茶,目光紧紧盯着她,挑眉道:“美人岂不和美酒更配?” 他的狗鼻子最灵,早已闻到了酒香。 纵情享乐不过七分饱、三分醉,美酒、美食、美人,缺一不可。 他少时吃了不少苦,后半生自然要极尽享乐。 “不错,我这里确实有最好的酒。可惜,这酒太烈,我却是一滴也不会沾的。”烟津浅啜一口花茶,轻声道。 没喝过的人,怎知茶的香? 但是无碍,她要他此后再不能饮旁的酒。 “我的酒才不许你独饮。若想品一品我这世间罕有的酒”她一顿,倏地捂嘴笑起来。 “要叫一只小凤凰跑腿,替我也买上一坛酒。” 她这话脆生生、甜津津,就像是腌得极入味的甜萝卜,最适宜下酒。 他的心已似饮了口甜酒,在头晕目眩中犹疑道:“现在吗?” 烟津点点头,弯眼道:“当然是现在,不然岂非辜负了这一轮明月。” 陆小凤当然很馋这世间罕有的美酒,可他胃里却更饿。 但他却也知道,美人是不可唐突的。男人太急色,再英俊也会黯然失色了。 他只得苦笑道:“看来和越美的女人说话时,越要当心。我现在便后悔的不得了。早知道刚来便要走,这话倒不如不说了。” 烟津笑的更甜,明知故问道:“后悔什么?” 陆小凤道:“都说春宵一刻值千金,和你这样美的女人,当然万金、万万金也不换。便是再香再醇的酒,也都能放一放了。” 美色当前,若只一个劲儿的喝酒,岂不成了傻子? 烟津眸光流转间,那双狐狸眼已上挑得愈发媚。 她的眼睫轻颤一下,自满妆匣的珍珠里,随意取出一颗,轻轻掷给他。 这便算作买酒钱。 “不如这样。你喝一杯我的般若酒,我便让你解一件衣裳。”细细将饵抹上香料,她偏头,娇生生道。 “你现在还想不想买酒去了?” 他们离得这般近,她的骨骼之美、她的血肉之香都在他眼前鸣奏。 在这奏乐声中,他急促的呼吸一阵高过一阵。陆小凤还未尝到烈酒的滋味,便已然血气翻滚,沁了一背的汗。 他哑着嗓子道:“当然想,想得要命。” 她似羞了般垂首道:“可是,若我喝的比你喝的还要多,那我就要惩罚你了。” 他一怔,愣愣道:“惩罚?” 烟津媚眼一转,嗔道:“有奖自然要有惩,不然若白白被你解了衣衫去,岂非太寡淡无味了?” 陆小凤心口滚烫,捏紧了这颗鲛珠。 他当然不怕惩罚,因为他本就是个爱赌、爱喝酒之人。 聪明如陆小凤怎会不知,他只需买最烈的酒。 能喝过他的人着实不多,更何况是个娇美、看起来不胜酒力的小姑娘呢? 这绯色的赌局还未开始,他便已胜券在握了。 清茶怎可比得上烈酒? 他要她一起沉湎。 第64章 惩罚她 小凤哥哥,别生气了。 山脚下, 一面青布酒旗斜斜飘着。人还未走近,便盈了满鼻子的酒香。 伙计遥见来客穿衣十分讲究,谄媚地追上前,招呼道:“客人喝点什么酒?咱们这有上好的竹叶青。” 陆小凤闭眼深嗅一口, 笑道:“当然要最烈的酒。” 那伙计点头哈腰道:“那来两斤白的?再给爷上几盘冷菜?” 如今纵是再美的酒菜, 恐怕都留不住他了。 他淡淡道:“沽酒带走。” 酒架上摆着各式各样的酒坛, 陆小凤轻扫一眼, 倏地眸色顿点。 那伙计不过将将转身,便听他呼停。 “等等, 还是来两坛杏花酒吧。” 他话音刚落,这伙计还未应声, 另一桌的客人已哄笑成一团。 其中一位黑脸大汉将豁口的酒碗重重拍在木桌上,双眼发直地嗤道:“还当是个真汉子,怎学着娘们喝花酒?” 那伙计连忙跟着解释道:“客官, 咱这儿的花酒味薄, 您恐怕嫌淡。” 陆小凤也不生气,只潇洒合掌道:“无碍,就要这花酒。” “老弟,要是嫌这杏花酒太烈, 不如再赶两段路,去买椿婆的桃花酒。路远是小,醉倒事大!”那桌上另一个喝得醉醺醺的男人笑嘻嘻道。 陆小凤自然不会和喝醉了的酒鬼争口舌,听到这话,他反而笑了笑,冲他抱拳道:“确实有些怕这酒太烈,敢问老兄,这椿婆的桃花酒, 要到哪里去买?” 眼下,陆小凤恐怕要比那酒摊伙计瞧着更像那么一回事,因为他怀里已不知叠了多少坛酒。 任谁见了,都要摇头,又是个嗜酒如命的酒腻子。 谁知这酒鬼只买薄酒? 他自己也想不明白,这怀里的酒坛怎会越来越多? 什么桃花酒、梨花酒、桂花酒、菊花酒、松花酒 每见一坛,他便想到那处小楼里被细心栽植的鲜花,于是便也想尽数搬去,像春天一样。 等他跑遍了大大小小的酒摊,夜都已深了。 好在他翻进那间香烟缭乱的屋子时,那胭脂般的姑娘还在俏生生地等他。不然,陆小凤真要悔得肠子都青了。 烟津看着那一一卸下的酒坛,封条、形状、坛盖皆不同。以狐狸的鼻子,她怎闻不出这是各色的花酒? 她有些讶异地轻撩眼睫,目光落在他起伏不定的胸膛上,促狭道:“去了这么久,我还以为你要亲手酿一坛呢。” 陆小凤一口将桌上已冷的花茶饮尽,重重呼出口气,故意道:“我当然得想法子灌醉你。” 他笑起来,眉眼间聚起三两分放荡的坏,面颊却陷下去。 这点下陷,看得烟津十分想把这甜津津的桃花酒灌进这两点酒窝里。 这便是他的高明之处了,谁说这薄酒不烈? 她克制住心间这点痒,甜蜜道:“我看无论哪个女人,都舍不得罚你。” 陆小凤凝着她的眼,心里已滚烫起来,喃喃道:“你也一样吗?” 烟津冲他笑,忽的从身后取出一壶酒,俏声道:“那就要看你的酒量了。” 她轻轻拔去壶塞,一股醇香馥郁的酒香漫出来,是悠长的、深邃的、潜藏在岁月里的陈香。 陆小凤眼睛一亮,这酒竟然这样香。 他喉结微动,忍不住道:“这酒再多我都喝得下,恐怕能把你的好酒喝个精光。” 琥珀色的酒液缓缓被倒入杯中,里面像是装了浓稠、沉郁的浆,溅不起一丝酒花。 烟津递一杯给他,笑道:“我这酒,不可贪多。要一杯一杯的喝。” 美酒、美人在前,陆小凤已近乎抢着去接。酒的醇厚、酒的好处,喝了才知道。 然而,这一口刚入喉,他便已忍不住要吐出来。 酸,是心脏骤然蜷缩的酸,整个人被断断续续揉皱的酸。酸得眼角泛红,鼻腔窒痛。 手指深入喉腔,想作呕,却呕不出来。 他呼出声,皱眉道:“这是什么!” “这便是我这酒的独到之处了。万般滋味,皆在酒里。”她甜甜笑道。 痛与苦的深度怎能言说?都在酒里。 她说着,春葱般的柔荑握住他的手,轻轻搭上自己的外衫。只用一小点力道,这第一层就剥了下来。 她只剩下一件内衫、一件心衣。 烟津抬起酒杯,目光似钩子般看着他,一字一句诱道:“还要继续喝吗?” 那钩子上不仅抹了最香的饵,还绕了一圈一圈的线。这细线已然勒紧了他,叫他动弹不得。男人这种时候,自然是只进不退的。陆小凤更是如此。 细密的颤栗与刺激,悄悄在心底蹿升,沸腾的血,怎舍得凉下? 那双灵巧有力的手扣上她的皓腕,一瞬间收紧,紧到无处逃离。 他凝着这双潋滟的狐狸眼,低头就着她的手,将这杯酒送进嘴里。 这一杯便能将心脏掏空。 他早已做好准备,忍着这难耐的空茫,将一切压回去,压回地底。 烟津却不许他停歇,牵引着他的手,脱去里衣,两件衣裳花苞似的层层堆叠在地上。 她当然只剩一件心衣,此外便是一览无遗地削肩、细腰、薄背,是濛濛的乳白,邀他上色。 烟雾愈来愈浓,湿气愈来愈稠。 他偏头喘息一口,呼吸已然生锈,分不清是欲还是痛,只觉好饿。 可她已捏起了第三杯酒,不容拒绝地递到他唇间。 在痛与混乱中,他只挣扎了一刻,便仰起头,着魔了一般。 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男人好色起来,确实很要命。 这第三杯下肚,他蜷起身,这种痛已非常人能承载的了。 心脏似被鸟雀争先恐后地啄食,这让他回忆起年少时几欲跳河的痛苦。 他闭起眼,心脏上那个缺口正在呼呼漏风,凛冽的风吹得四肢百骸痛不欲生。 他已想逃,迫不及待地逃。 大红披风在半空中划了半弧,烟津硬生生将他拽回来,轻盈地跳上他的腰,一双细白的腿环紧了他的胯,这便已是世间最小的笼。 纵是朱停的妙手再巧,也打不出能困陆小凤这样紧的牢笼。 烟津掰过他的脑袋,径直吻上他。 葡萄的甜顷刻间在口腔中肆意融化、寸寸侵占,紫红色的汁水沿着嘴角淌下。 他们的睫毛簇在一起,唇舌间的葡萄逐渐被磨得细碎黏烂,直至缠绵。 风停了,世间只剩下昏濛的愉悦。 陆小凤在迷蒙中睁开眼,落进那点甜的来处——一双近在迟尺的、铺天盖地的、甜蜜的狐狸眼。 他踉跄着往后退,已似醉倒了。 他重燃烈火,是更嘶哑的、更冲动的。 心脏的漏洞,急需被补上,需要沉湎、需要荒唐、需要快乐。 极具侵略性的目光落在她心衣的系带上,他已知道这点甜,只有她能给他。 烟津看着他的目光,吃吃笑出声,双手扶上他的胸膛,轻数着底下快要冲破皮肉的心跳,温柔安抚道:“别急,还有一件衣服。” 陆小凤紧紧盯着她,眼眶微微发红。 烟津的手落在那系带上,轻缓地摩挲着那个松散的结扣。 太慢了。 陆小凤上前一步,正欲替她解去这最后一层皮。 然而他不过刚抬起手,倏忽之间,那张潋滟的桃花面霍然变成了一张狐狸脸! 妖异的、生冷的,像是要活吃了他。 他的瞳仁骤然一缩,肌肉瞬间绷得极紧,脚下步伐急退,绊上床榻,整个人重心不稳地倒了上去。 砰地一声。 好狼狈。 她大笑起来,笑得花枝乱颤、抬不起腰,娇声道:“还有一件,自然是人皮。” 那张恢复了貌美桃花面的脸上,带着一点疯,尽是畅快淋漓的痛快,眼里都笑得沁出一些愉快的泪。 陆小凤当然知道了,她在捉弄他,以一种极尽折磨的方式。 他的表情,已似吃了一千多条蚯蚓般难看。 他冷冷道:“果然漂亮的女人都很会骗人,妖精更是。” 他正气息不稳间,烟津忽然凑过来,一口亲在他唇上,是又甜又脆的啄吻。 她娇柔地歪着头,用那双促狭的双眼冲他笑,甜腻道:“小凤哥哥,别生气了。” 陆小凤一怔,这毫无章法的招式,叫他无法招架分毫。 他自然知道男人是千万读不懂女人的,可还是想不通,她怎能这般骤改情态。 难道就因为她是妖精? 然而,她实在生的太貌美,再如何戏谑、捉弄你,想必都没人能狠下心责怪她。 更何况,她还这般对你卖娇。 陆小凤看着她,说不出话。 烟津却很自然,将不知何时出现在手中的酒杯向他倾斜,抬头软绵绵问道:“还有最后一件,你还敢喝吗?” 她说完,一口将酒含在嘴里,酒杯砸在地上碎成粉末,似惊雷一般。 水润、透着酒香的唇瓣悄悄打开一条细缝,用那双含羞带媚的眼睛邀他。 熟透的薄红横生在她面上,一点稠腻的湿淌进更深处,水淋淋地蜿蜒了一路。 他的血液顷刻间热起来,是滚烫的热,几乎要将他的身体灼坏。 惩罚她。 这三个字,像是咒一般浮现在他的脑海里,叫他心跳剧烈、大口喘息。 他知道,起浪了。 于是,他着迷般亲上去,罔顾痛苦,抛下理智,只做野兽。 他如草莽般杀伐征讨,身体却因那一口酒痛得发颤,在痛与乐中,呼吸不畅,生死一线。 在刺激中享乐、在荒唐中沉湎,船只不可抑制地被掀翻。他在淋漓不尽的海水里,头晕目眩,大汗淋漓。 混乱中,透白的树叶自他身上融散,补足最后一点因果。 烟津又笑起来,笑得胸腔发颤。 无须巧言令色,只须因我而痛苦,因我而甜蜜。 这已是你的最后一次机会。 此后,你怎能逃得出去。 第65章 投诚 我不要喝酒,我要坠落。 炉里的香已快焚完了, 云烟逸散,只剩床榻上酿着点点腥湿味。 房里处处凌乱,外衣扔得遍地都是,床榻上、窗台上、梨木桌上, 一件件堆叠得发皱。 她蜷缩在被角里, 莹莹的乳白上遍布稠丽的红, 像新生的奶猫一样, 正吃力地呼吸着。 这是他精心调配的水粉,世间独有。 陆小凤轻喘一声, 忍着攀上心尖的颤栗,自身后搂紧她。滴滴汗液顺着下颚淌进那两小口颈窝, 皮肉一寸寸紧贴,像生在一起似的。 他忍不住深吸一口,那酿入骨的香料味混着女人香钻进鼻腔里, 那点空蒙瞬间被甜蜜取代。 他像是吃到了心尖尖上的食物, 双目渐渐失神,胃里似一个无底洞,又蠢蠢欲动起来。 只有食客知道,珍馐的味美。 点点水莹莹的红沁进肩胛上的蝴蝶骨, 背后的磨蹭愈发黏碎。烟津侧过身,贴上他汗津津的脸,那两撇胡子磨在脸上,缠绵而麻痒。 她笑起来,眼下红得惊心动魄,一边伸手去帮他细细捋好,一边甜蜜道:“快乐吗?” 这样原始、这样疯狂,当然快乐。 陆小凤嘴角上扬, 露出酒窝,滴着汗的鼻尖轻蹭她的,哑声道:“男人这种时候当然是最快乐不过的,更何况是和你,天底下所有男人都要嫉妒死我。” 涂着烟粉色蔻丹的手轻轻摩挲上薄唇,她挑起那双狐狸眼,黏腻道:“再嘴甜,不怕我爱上你?” 沾染上爱这个词,总归不会太畅快。爱代表着纠缠、枷锁,浪子最怕提爱。 女人一旦爱上,便要逼着男人娶她了,这可当真可怕的很。 然而此刻,他或许真的色令智昏,低下头迫不及待地去吻她,回答她的已是急剧升高的体温。 她慢慢往后退,只用那双上挑的狐狸眼诱他,“你总要下些饵的。” 她不过将将撤了一小寸,他的占有欲已燃了起来。 这种时候,怎能让你后退? 他撑起身追上,双手捧住那张艳红的小脸,低声道:“你想要什么饵?” 爱、或是承诺? 不,这些当然已落下乘。 想要什么,需得自己摘。 烟津对他眨眨眼,睫羽扑闪间泄出一点不怀好意,“要你那罐宝贝蚯蚓。” 陆小凤实在哭笑不得,叹道:“看来想看我丢脸的人又多了一个。” 烟津揪住他的脸,凑到他耳边道:“愿者上钩。” 他的心脏一瞬急跳,捉住她的腰便欲吻下去。 食欲最旺盛时,你只想将之整个吞入腹中,甚至无暇剥皮拆骨。 烟津躺下身,伸出一只手拖住他的下巴,细细端详着这双眼里的放荡与着迷。 她用指腹轻挑一下,无言朝他笑。 陆小凤忽觉这酒不是酷刑,她才是。 他长长吐出口气,如她所愿地举起手,笑道:“我当然投诚。” 尽欢后,陆小凤曲臂躺在榻上,胸膛上摆着一杯酒,只深吸一口气,那酒便已流入了口中。满口花香,自然是他自己买的花酒。曾经总嫌淡的薄酒,如今喝来却觉得无比惬意。 那般若酒,他是一辈子也不敢再尝了。 他喝着酒,目光却一瞬不瞬地看着烟津添香。 她背后有眼似的,蓦然出声:“怎么一直看我。” 陆小凤撑起身子,笑道:“瞧你这样好看,好看极了。” 烟津舀起香粉,淡淡道:“撒谎。” 他闷笑出声,只好承认道:“好吧,我还是觉得你什么都不穿更美。我只是很好奇妖精的故事,好奇极了。我还很好奇,这香料是什么做的?怎么这样香。” 烟津挑起眼,讶异道:“自然也是晚香玉,我还以为你很懂花。” 陆小凤当然不是笨蛋,脑袋一转,便想到了那支白花粉苞的花枝。 哪里是他懂花,懂花的另有其人罢了。 他当然不会笨到说出来,男人得多笨才会在心爱的女人面前夸另一个英俊的男人? 于是,他厚着脸皮,呼吸平稳地摊手道:“恰好只懂你这一枝罢了。” “我闻了你这香已走不动道了,手软腿也软,心里更是一塌糊涂,津津不给我治这病,恐怕我再也走不了了。” 他叽里咕噜地哄她开心,逗她笑,嘴边的酒窝不曾消失过。 烟津捂嘴笑道:“那你不做旁的正事了?” 陆小凤叹口气,悠然道:“哪有正事,只有管不完的闲事。我只想做点能让我乐在其中的、有意思的事。” 烟津放下香篆,轻跳到他身前道:“现在这样,就叫有意思了?” 陆小凤挑眉,凝着她,无声询问。天底下哪个男人会觉得这样还不够有意思? 烟津莞尔一笑,娇俏道:“跟我走。” 柔白细嫩的手伸在他面前,小楼院里的花瓣倏尔纷飞起来,各色的花瓣缠旋着,自那窗口灌进来。 起风了,陆小凤心底却有丝丝危机感随风而起。 这一条路,恐怕不好走。一去,便再也不能回头。 他一向是个第六感很准的人,然而却总朝着麻烦前行。这个男人,到底永远无法拒绝危险与未知的刺激。 乱花终究迷人眼,他还是起身,覆手牵住她。 他这一生,便是为了解谜。 烟津带他跳窗而出,却并未落地。那些飘零的花瓣在他们脚下凝结成舟,这一叶花舟便在风里扶摇直上九万里。 那片山、那片水,那片城、直至世间一切尽在脚下,似蝼蚁般,心脏在狂跳与失衡中久久无法自控。 狂烈的风吹打在身上,大红的披风已扬得近乎要消散在风里,陆小凤只觉大脑嗡嗡作响。 这一刻,他想抓住自己的灵魂,只能抓紧烟津的手。 他一时说不出话,只能怔怔地感受着身躯震颤、血液沸腾。 烟津在他耳畔大喊道:“我们去追!” 她的声音是畅快的、不顾一切的,尽情地把那点肆意撒得到处都是。 陆小凤的心口重重起伏,他知道,那点热已将他煮沸,彻彻底底,再难重回平静。 “追什么!”他缓过神,大笑起来。 烟津笑得声似银铃,在万丈高空中跳上他的腰,甜津津地亲在他的酒窝上,大声道:“太阳啊。” 她的话音刚落,一道赤橙的红光便割开了云雾,刺眼的光骤然照亮整片晦暗的天地。 天亮了! 天幕似被烫出一个洞,赤橙的光染的到处都是,颜色愈来愈艳,在空中熊熊燃烧。 云雾皆在脚下,风在耳边喧嚣。 他们搂做一团,一切都模糊起来,无数光影向后掠去,世间仅剩彼此。 烟津将鬓间碍事的簪钗全部摘下,迎着风与朝阳,促狭地冲他笑,“你害不害怕?” 赤色的胭脂笼着,连她的头发丝都在发光。 陆小凤竭力听清这话,抱紧她的腰,冲她挤眼道:“男人当然不能在女人面前说害怕。有你在,我怎么会害怕?” 他哄道:“我们停下来,在这里一边赏景一边喝酒,好不好?你喜欢粉色,我带了桃花酒。” 烟津噗嗤笑出声,吧唧一口亲在他嘴上,脆声道:“小凤凰,你怎么这么可爱啊。” 这一口的甜蜜,还未在他心间融化开,便见她跳下身,缓缓摇头道:“我不要喝酒,我要坠落。” 我要拉着你坠落。 话音刚落,她便三步并作两步,倏地纵身撞进他怀里,轻盈地像是下坠的星火。 呼啸的风带他们跌落云端,心弦骤然绷直,心脏跌停,一切彻底失衡,快乐与惊惧只一线之间。 垂直俯冲的强烈失重感,已让他死了一回。 烟津却还好生生扑在他怀里笑,把甜腻的声音渡进他不停紧缩着的心脏,“把自己掏空啊,你不想成为风吗?” 这声音,便似锁链般,牢牢将他于万丈高空中吊住。陆小凤睁开眼,自由的风都在脚下,心脏跳动得已快掀翻他。 空气里终于漫起海水的咸湿,海鸥惊飞四逸,在花瓣的缓冲下,他们落入这片无际的海里。 “噗通”一声,这一下落到实处的踏实,终于接起了他。 他迅速绷紧腰身,用尽全身的力气浮起她。 然而他伸过去的手,却被她似水草般缠住了,一股湿重的力量带着他向着暗不见光的海底沉去。 海底的深与冷铺天盖地,一切都被隔绝在外。 陆小凤咬紧了牙,没想到她这么疯,可人在那么深的海底,任凭你再有本事也没了办法。 当那股气耗尽,窒息感笼住口鼻,心肺顷刻间撕心裂肺地疼起来。 在濒临死亡那一刻,她终于吻上来,扬颈献祭般。妖异的粉雾沿着喉管进入腹部,身躯无师自通地学会了在海底呼吸。 三三两两的鱼群,游梭在两人身侧。 青丝飘洒在海底,缠得心脏密密麻麻,再无一处空隙。 那双狐狸眼只注视着自己,他知道自己已被俘虏了,彻彻底底。 海水掀起她粉色的裙摆,陆小凤忽然用力咬下去,泄愤一般。 一点铁锈的红氤氲开,她并不呼痛,只吃吃地笑道:“好凶。” 陆小凤死死盯着她,声音里裹挟着一点哑,“你是疯子吗。” 这声音冷得似冰,可他仰头看她的眼神却不清白。 看着,看着,烟津骤然放肆大笑,“我当然是个疯子啊,你不喜欢疯子吗?我知道你喜欢这样。” 他深吸一口气,冷冷道:“我当然不会想死得莫名其妙。” 烟津攀上他的脊背,顺着耳道呐喊道:“可是,我会保护你的,我会永远保护你。” 第一次,他收到的不是利用、也不是请求。 她的尾音拖得很长,于他而言,已似甜酒煮沸时咕嘟咕嘟的声音。 随之弥漫而起的,自然是让他神魂颠倒的酒香。 酒液顺着骨头缝将一切烧尽,他的脊骨已绷得极紧,挺得极直,身体都在颤巍。 脑子劝他逃窜,腿骨却早已被烫熟了,悄无声息。 第66章 喜脉 他大口喘息,烟津又救了他一次。…… “今日怎么还不去陪你那位烟津姑娘, 倒有闲心来我这看书,天上下红雨了不成?”花满楼停下抚琴的手,淡淡笑道。 陆小凤悠然合上书,叹息一口, “天要是下红雨, 怎么瞒得过花满楼的耳朵。” 花满楼微笑着摇了摇头, “我看与下红雨已经差不离了, 什么书能叫你看得这么入神?我还以为,陆小凤只有看女人的时候, 才能看得这么细致。” 陆小凤闻言坐起身,笑道:“男人要迷倒女人, 总要多学几门手艺的。我这酒要是酿成了,花满楼你可有口福了。” “你几时当酒匠去了。”花满楼笑意更浓,简直是叫老鼠去看米缸。 人要是做自己本不愿做的事情, 当然很难高兴。但你要是心甘情愿、自己上赶着去做, 当然做什么都觉得高兴的不得了,恨不得叫所有人知道。 “像你这样没有美人恩可以消受的家伙,是不会懂得。”他忍不住笑起来,将书册卷成筒放在掌心敲打。 花满楼的脸上没有一丝不愉快的表情, 只笑着若有所思道:“看来这位烟姑娘,当真是个妙人。” 陆小凤叹息一口,“就是因为太妙了,我才要躲到你这里来看书。” 当你满心满眼都是姑娘时,当然半个字都看不进去。 花满楼忍不住拆穿他,“没有满月楼的百花宴,我这间小楼也等不到四条眉毛。” 陆小凤拍了拍他的肩,闷笑道:“知我者, 花满楼也。” “佳人有约,时辰差不多了,我改日再来。” 他说着,便纵身跳出窗外,像风一样。 这间宁静的小楼里又响起不绝如缕的琴音,花满楼却忍不住在心间好奇,到底是什么样的姑娘,竟能让陆小凤停留。 …… 食盒里还尤泛着热气的菜肴被一一摆上小桌,道道以花入菜,样式精巧,显然是用了不少心思的。 烟津缓缓从床榻上下来,近来炎热,她胃里跟被棉花堵住似的,已好几日不想吃东西了。 陆小凤拥她坐下,微笑着道:“桃花酥、玉兰瑶柱汤、雪霞羹我可琢磨了好久你的口味,怎么样?” 他得意地冲她眨了眨眼,酒窝陷下去,两片桃花一样。 烟津点点头,娇声道:“这么会讨姑娘家欢心啊。” 陆小凤呼出一口气,苦笑道:“天地良心,我可只想讨你欢心。” 烟津笑出声,轻啄他一口,亲昵道:“我就知道,小凤凰你最好了。” 因在房中,她仅穿着赤缇色的短衫,梅子色纱裤,露出的两节藕臂上尽是红痕,脖颈上更是数不清的紫红,整个人似在碰撞与吮.吸中彻底烂熟的水葡萄。 瞧一眼便知,这声‘好’里掺尽了水分。 陆小凤当然不是会脸红的男人,反而是个十足十的坏东西。因为看着看着,他的心口又滚烫起来,食髓知味后密密麻麻的痒总是一刻不肯放过他。 他轻轻叹了口气,忍着喉间的干渴替她盛了碗羹汤。 烟津低头瞧着,雪与霞光在汤碗里交相辉映,是即使并无食欲,也想将之吞在嘴里的清艳。 吞入嘴里,已是初心。味道如何,妖精哪会在意? 她笑盈盈道:“看来我今天有口福了。” 陆小凤嘴角向上翘,忍不住挑眉道:“你开心了,我也就有口福了。” 他说这种流氓话时,那酒窝若隐若现,恐怕任何女人都要心软。 他用筷子夹起一个莲房鱼包,凝着她道:“津津尝尝这个,保管好吃的要命。” 烟津几乎没有入过凡尘俗世,自然没有见过这样精巧稀奇的食物。 她用筷尖戳戳那莲蓬皮,好奇道:“这是什么做的,竟似真的一样。” 像她这样的狐狸精,总是浑身的媚气,眼下这样眼角圆睁的样子,怎生得这么可爱? 陆小凤心痒痒的,忍不住掐了掐她的脸,缓缓道:“是米粉、熟糕粉,约莫还有白芸豆粉。” 在吃之一字上,他一向是个行家。 “津津,你快尝尝,为了这一口,我可费了不少功夫。”他夹起一个,便往她嘴边凑,眼睛都亮起来。 烟津瞥他一眼,“难道还有陆大少爷难办的事?” “女人的事一向都很难办,更何况” 他这话还未说完,烟津已猝然将入口的东西吐了出来,吐得整个人不住地打颤。 陆小凤神色一紧,倏地抱住她,失声道:“怎么了!” 等不急她回话,手已捏起一枚莲房至鼻尖细嗅。 胃里一股难以言喻的恶心感翻涌,烟津捂着嘴不住干呕两声,不耐道:“这里面是什么东西。” 陆小凤的眉毛紧皱,已将她吃过的那枚莲房塞进了嘴里,细细辨认道:“菱角、菊花、莲房花蕊、鳜鱼,并没有别的东西。” 烟津鬓角的发丝已被汗水打湿,紧紧攥住小衫的指节微微泛白,只闭着眼平复这股突如其来的不适。 她不说话,陆小凤只得一把握紧她的手腕,着急地去听脉象,只怕她不慎吃错了什么。 然而,这一把脉,他的表情却滞住了,脑子嗡的一声,瞬间一片空白。 浑身的肌肉一寸寸僵硬,比烟津带他在万丈高空一跃而下,还要令他缓不过来神。 他这异样,烟津当然察觉了。 她心里忽然也浮起一丝不好的预感,眯起眼道:“怎么了。” 陆小凤慢半拍地看向她,嘴唇嚅动,却半响说不出话来。 要怎么说? 脉象往来流利,圆滑如滚珠,是……喜脉。 他初遇烟津那晚,曾握着她的腕子喝下一杯般若酒,再加之这日日夜夜的荒唐,没人比他更清楚,这脉象的因果。 这一回,他是真想撞破屋顶,径直逃走了。世间恐怕没有比这更大的麻烦。 这真是他最害怕发生的事了。 说不清的惶恐自心底不可抑制地升起来,他怔愣地看向烟津,下意识收回坚硬的手指,“你” 烟津冷冷地看着他不说话。 一股火自心底烧起来,是烧山的野火,终将一切烧成灰烬,叫他无处可站,无处可去。 半响,陆小凤才讷讷道:“你有孕了,应该正是第一次的时候。” 怎么可能。 烟津长睫倏地一撩,一股妖异的粉雾自背后钻入腹部,游走一圈。 须臾,她霍然站起身,胸口不断起伏着,无数阴暗自心口滋生繁衍。 陆小凤见她一抬手,剑刃上的流光一闪,凌冽的杀机已至眼前。 剑风扬起乌发,一柄短剑已刺了过来。 他凌空一翻身,蓦然伸出手,两根手指一夹,险而又险地夹住了这来势汹汹的剑锋。 剑尖与瞳孔的距离不过毫厘之间,陆小凤下意识瞳孔骤缩,灵魂刺鸣一声,惊颤不已。 若不是这两根手指巧妙迅疾,已心有灵犀与指通,他但凡慢上分毫,便要死在这剑下。 几根眼睫飘然落地,那双上挑狐狸眼映在冷硬的剑身上,已不过咫尺之遥。 烟津凝着他,低柔道:“你做了什么。” 她念得好温柔,恍若耳鬓厮磨间的情人低语,陆小凤却知其字字中的杀机。 他的胃里已泛起酸,嘴里说不出的苦涩,声音喑哑道:“你真想杀我吗?” 以命抵命,似乎也没什么错处,可他心里却刺裂似的难熬。 他苦笑道:“我若真能做什么,又怎会被你将刀架在脖子上。” 陆小凤与她的眼眸凝注一瞬,无形交锋。 只片刻后,那把泛着寒气的短剑蓦然化作瓣瓣花,柔柔地落在他脸上,似淋淋的雨。 他猝然闭上眼,其中一片擦过眼球,悄无声息地跌落。 一双温热的藕臂已环上了他的肩背,烟津在他胸口蹭两下,讨好地黏腻道:“小凤凰,我是不是吓到你了。我怎么会舍得要你的命。” 她纤细的手轻轻摩挲着他的心口,似要将这狂烈的心跳缓和下去,细声安抚道:“我只是太害怕了。我是妖,你是人,我们怎么能有孩子呢?狐妖极难受孕,一定是你不慎中了什么邪咒术法,你好好想想,好不好?” 她的声音当真是甜如浸蜜,为所有的一切都找好了借口。 他只须随着她的话,上前一步便好。 上前一步,便仍是如同从前那般,只做快乐自由、无拘无束的风。 陆小凤甚至还未思考,便已点了头。 他当然松了一大口气,沉沉压在心口的巨石被骤然搬开。 他大口喘息,烟津又救了他一次。 他或许应该开心,心里却又忍不住沉甸甸的,一种说不清的空蒙又泛上来。 他猝然握紧了烟津的手,握得很紧很紧。 直至,她又跳上来,像往常一样,毫无芥蒂地一口亲在他的鼻尖,甜腻道:“陆大侠,你最聪明机智,可得好好查出来。” 不然,恐怕很危险。 她将未说出口的半句话吞下,女人便是这样,只须半真半假。 陆小凤苦笑一声,将心底那些说不出的滋味压回去。 如她所言这般便好。 他抱紧她,整个人的情绪都消沉下去,动也不想动。 他告诉自己,只需向前,如同往常一样。 第67章 迷魂汤 怎么办小凤凰,他觉得你不行。…… 五羊城的青石板路旁, 栽了许多红木棉,檀褐色的枝梢上结满了朱花,染红了半边天。 陆小凤年年都途径这里,以往他是一眼都不会多瞧的。花的美, 只在于初见时的惊鸿一瞥, 此后便都落了俗套。 五羊城吃的最有名, 此外就是更要紧的事情, 他自然无心赏花。 然而此时,红木棉簌簌落下, 溅红一地,一两朵赤蝶般轻停在烟津的斜鬓、衣裳里。黛眉酡颜胭脂面, 灼灼而炽烈。 红裙妒杀木棉,好似溅了满目的心头血。你垂首细瞧,便知这点血进了眼, 再褪色不得了。 陆小凤叹息一口, 他直到如今才惊觉,这城里的木棉竟然这样美。 可惜这美景里夹杂了不少腌臢,周遭男人的目光已愈来愈露骨,一个两个都恨不能冲上去扒了她的衣裳。 怪他太懂男人的心思和劣性根, 陆小凤心里已升腾起一抹尖锐的不快,阵阵躁闷在心间汹涌。 任何男人都受不了自己的女人被旁人觊觎,陆小凤自然也是一样。 若心中妒恨,要将这些男人的眼睛尽数挖出来,恐怕挖上几天几夜也挖不完。更何况,他没有挖别人眼睛的癖好。 他只是板着脸走过去,道:“快走吧。” 几步间,他已贴得烟津极近, 是一个相当暧昧的距离,周遭人看着他的眼神都已很不善。 这里鱼龙混杂,市井混混、江湖侠客、摊贩商贾……什么人都有,太出头总是没好处的,平白惹一身腥罢了。 一个女人太貌美,便和绝世神兵、无双秘籍、金银珠宝一样会惹来祸端了。 落在谁手上,你若没这个本事护住,便要遭殃了。 陆小凤便是最怕惹麻烦的人,然而此刻,众目睽睽下,他却被心中那股说不上来的气驱使着,将手伸进烟津的衣襟口,把那朵不慎误闯进去的木棉花夹了出来。 红木棉在手心轻巧地转了一圈,他的眼睛眨也不眨,不动声色间将这朵红棉放进了心口。 无疑是在隐晦地告诉所有人,这是他的女人。 他这一番行径,已叫有些人沉不住气了,但他们还在等,等一个最沉不住气的人。这便是在黑街讨生活,最该学会的了。 烟津饶有兴趣地盯着他的脸瞧,表情这么生冷,一看就知道不太高兴。她的目光下移,落在他那因塞了朵朱花而鼓鼓囊囊的胸口。 一种愉悦自心底蒸腾而起,似熏蒸香料时,终于炮制出了满意的香方。 她甜蜜地笑出声,轻跳一下,蓦然抬手搂住了他的脖子。 一股浓稠的香,雾一样漫过来。 陆小凤显然正在留意人群中的某个人,没料到她这一蹦。他脚尖向后一点,停住身子,手臂下意识环紧她的腰。 喉咙里的话还未说出声,她便已经吻下来了。 不是浅尝辄止的一触即离,更非克制的啄吻,而是大胆的、放肆的、离经叛道的深吻。 在正午时分,在鼎沸的人声里,在灼烈的太阳底下,旁若无人地深吻他。 在嘈杂的窃窃私语里,用交缠的口舌告诉所有人,她是他的。 直白、热烈而坦荡。 满树的朱红还在往下坠,脚下的花瓣被碾踩出鲜红色花液,滴滴渗染进石板里,彻底被宣判死刑。 陆小凤怔着,心跳快得要命,只觉被她肆意亲吻的地方不再属于自己了。 在这阵红雨里,灵魂与身.体骤然分离,像是被猝然拉入了一场狂风里,如何停摆? 正失神间,耳畔破空声乍起。 陆小凤眼神一凛,霍然抱着烟津一侧身,右手虚虚回身一夹,是一柄柳叶刀。 果然,麻烦总是会自己找上他。 人群里走出一个刀疤大汉,他声音嘶哑道:“这小白脸有什么好,你要是跟了我,保管让你知道什么叫人间极乐。” 听了这话,烟津攀在陆小凤身上吃吃地笑,笑得眼里都沁出一点泪。 笑累了,她才气喘着道:“怎么办,小凤凰,他觉得你不行。” 陆小凤沉着脸,盯着那道疤,冷冷道:“我不叫小白脸。” 说着,他忽然出手,双指一拗,这柳叶刀便寸寸皆断。 这手上功夫,在加之那两撇修得像是眉毛般的胡子,有江湖客已隐隐猜到了这人的身份。 人群边上的紫面汉子道:“敢问朋友是?” 他板着脸道:“我姓陆,陆小凤的陆。” 他平日里素来怕这个名字惹来麻烦,如今却难得觉得好用一回。因为这些人一听到这三个字,便已经头也不回地四散了。 见了鬼似的,生怕瞧一眼,便要掉一块肉。 他还没将心里乱沉的情绪压回去,烟津已蹭了蹭他的脸,亲昵道:“我们小凤凰难道还不够有男子气概吗?” 陆小凤心绪紊乱,深吸一口气,故作冷酷道:“你…….” 他的话还未说出口,烟津已好生捧起了他的脸,一边轻啄一边道:“小凤凰不高兴,我就让所有人知道,我是你的。你可以对我做任何事情。” 她放轻声音,柔柔道:“就算你是陆小凤也一样,说不定下一刻就会死掉。我不许你有一瞬的不开心。” 她可怜巴巴蹭他的鼻尖,黏糊道:“喜欢木棉花,更喜欢你。我早就想在这里吻你了,可你像个木头一样站在那儿。” 这一碗迷魂汤下去,陆小凤便知道坏了。 因为他发觉自己竟然已控制不了脸上的笑,就像画好了笑面的木偶,再也收不回去了。 他下意识去贴烟津的面颊,惊觉有什么蜜一样的糖浆自心底流出来。 陆小凤忽然就控制不住自己的嘴巴,情不自禁道:“我……” 听到自己声音的那一刻,他才骤停,猝然醒了一样。 他不敢说,像是说出来就满盘皆输、大难临头。怎么不知何时,他竟已到了悬崖边? 满腔热烈的情绪迫不及待地想要宣泄出来,如铁浆一样,他还是道:“津津,我也好喜欢你。” 与烟津在一起,心情总是大起大伏,从不平缓。奇怪的是,人竟然也会着迷这种起伏不定。 烟津冲他笑,“快走吧。” 这个笑太灿然,终于叫他的心冷却下去,甚至坠入地底。 陆小凤自胸口拿出面纱给她带上,忍不住道:“里面味道重,津津带上面纱会好点。” 他一顿,凝注着这双狐狸眼道:“巷子里全是泥,我背你好不好?” 烟津干脆地冲他打开手臂。 陆小凤不过刚刚蹲下身子,她便助跑着跳上来,像从树上往下跳的小狐狸般笑弯了眼。 陆小凤却被她吓得心口一缩,下意识脱口而出道:“小心。” 他背部的肌肉一瞬间绷得极紧,烟津忍不住戳了戳,笑着宽慰道:“放心,你忘了我是妖?这一胎生了因果线,打都打不掉。” 陆小凤闭上嘴,忽然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烟津眸光微闪,在他耳边厮磨道:“能种因果的妖鬼、咒法都极少,找到源头就好,我们就能永远过无拘无束的快乐日子了。” 陆小凤默不作声,只在风口处往前走。 只是第一次,他心里生出‘希望这条路长一点、再长一点’的念头。 可惜再长的路,也有走到尽头的时候,更何况这条他早已熟稔于心的小道。 不过拐了几个弯,便到了一个暗巷,地面泥泞,店铺杂乱窄小。一股鲜香的肉味自风里飘散过来,以往陆小凤吃一碗都不够,还要再添。 可如今闻到这天底下最好吃的东西,他的鼻子却一动也不动。 还是烟津忍不住道:“好香。等我好了,一定要来吃。” 陆小凤这才想到,狐狸应当很喜欢吃蛇肉,他喃喃道:“以后津津想什么时候吃,我都带你来。” 他说着,便停下步子,对这肉羹店里的伙计比了个手势。 不知又穿过多少阴沟小巷,终于进了一处大院。他与伙计交谈,烟津便略觉无趣地四处打量,那双上挑的狐狸眼不住地往笼子里的毒蛇上瞧。 被竹笼困住的毒蛇,当然更容易让她产生食欲。 正料理毒蛇的是个精赤着上身的大汉,他一抬头,就落进一双媚眼如丝的狐狸眼里。 烟津爬在陆小凤背上,与他遥遥对视,两眼一弯,蓦然含羞带怯地垂下眸子。 这双狐狸眼似给他下了咒般,让他下意识上前几步,失了神般追上去。 那条汗湿的胳膊却被人猛地一拉,那人用着本乡话强硬道:“他是陆小凤。” 只陆小凤三个字,便已足够了。 “陆小凤,果然你的眼光和运气,一向都好的不得了。我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么美的姑娘。”说这话的人面色苍白,瘦得几乎只剩一包骨头,语气却很豪爽。 陆小凤与蛇王已是老交情了,他当即倒了一杯酒喝下去,道:“交到你这个朋友,也是运气。” 蛇王微笑道:“近来各地都不太平,你让我查的事,确实有些眉目。近日,有座赌坊名声很大,叫做金玉楼。有个叫公孙来的富商,用五十万两白银的筹码,见了金玉楼楼主一面。这人爱妻如命,奈何子孙缘浅,用尽了法子也一直没能如愿。他见完楼主第二天,便携妻子去城外的三阴庙住了一晚,没想到翌日便有了身孕。此后金玉楼的名声水涨船高,武林中人、富商踏破了门槛。” 陆小凤与烟津对视一眼,这金玉楼、三阴庙,不是装神弄鬼,便是真有妖鬼作祟。 正是眼下这个当口,又是与孕事有关,不探也得探了。 蛇王道:“虽然不知道你又要去管哪门子闲事,但我须得提醒你,这三阴庙,恐怕邪性。” 陆小凤多希望这次管的也是闲事,只是如今这件,已是无法为外人道也的内事了。 他握紧烟津的手,皱眉道:“这三阴庙,我从未听说过。” 蛇王知道他是非去不可了,叹息道:“这三阴庙也是座突然拔地而起的鬼庙,妇人一进去便噩梦缠身,本已无人敢去了。谁知又出了金玉楼这么一档子事,那富商给这庙捐了不少香火钱,又送了尊送子观音像。现在连外乡人都纷纷赶去求子,去了便做噩梦。” 他一顿,又笑道:“不过有你这个最是聪明机智的陆小凤在,恐怕我很快就能知道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了。” 第68章 三阴庙 我宁可买块豆腐一头撞死。 “怎么头也不抬?你现在这样子可漂亮多了, 难道小凤凰不相信我的手艺吗?”烟津觑他一眼,忍不住捂嘴悄悄笑。 陆小凤咬紧了牙,死也不肯抬头,“我现在恨不得自己是只死凤凰。” 烟津笑道:“活凤凰总比死凤凰好。” 陆小凤深吸一口气, 恨不能把这三阴庙拆了, 怎想得到自己有一天竟会以这种方式吃到女人的口脂。 烟津轻轻抬起他的下颚, 伸手过去将胭脂晕染得更透些, 弯眼道:“我这妆点得极妙,保管不会有人发现陆小凤竟成了个女人!” 他面无表情, 眼里带着一点死意道:“我宁可买块豆腐一头撞死。” 烟津笑得弯不起腰,蓦然怀念起小葱拌豆腐的味美。 两人正吵闹间, 前方的小道上蓦然走出个瘦削的僧人。见有来客,他急急走过来,枯槁的脸上骤然焕发光彩, 笑着道:“两位女施主, 我是三阴庙的知客僧,请跟我来吧。” 这三阴庙位居城外荒山脚下,本早已无人问津。如今因“送子观音”一事,女香客络绎不绝。 他那双极黑的眼珠子倏尔扫向两人的肚子, 又落在来客美得一张赛过一张的桃花面上,笑得更真切了。 既已走到了这里,还能去哪儿? 见他走近了,陆小凤立刻收声,目光虚虚凝了一眼这僧人的脚,随即抬腿跟上。 这寺庙竟也不好找,那知僧客带着他们在山里拐了好几圈,才见到这传闻中的三阴庙。 庙如其名, 果然很阴。 若是没有这送子的噱头,恐怕求他进去,他都不愿进去。 陆小凤打量着山门前两头斑驳的石狮子,底下竟然都是干裂的黄泥。 这种泥…… 他看着朱漆剥落的木门,不知想到了什么,眸光微动道:“据说有位大贾捐了不少香火钱,怎么也不修缮一二?” 他说这话时,已稍稍修饰了一下自己的嗓音,如今听上去,只觉这姑娘声音冷了些。 那知客僧合手于胸前,宽袖大袍的海青往下坠,行礼道:“女施主放心。庙虽简陋,但若心诚,心愿必有达成之日。” 言罢,他转身推开了陈旧的庙门。庙院里尽是杂草,墙壁上的壁画扭曲诡异、残破不堪。庙里除了低着头洒扫的扫地僧,几乎什么也没有。 陆小凤的眉毛皱了又皱,忍不住问道:“怎么不见其他香客?” 传闻连外乡人都上赶着来求子,怎么青天白日的,竟然一个香客的影儿都见不着? 那知客僧躬身道:“施主有所不知,三阴庙每日只卯时可礼佛、进香,其余时候不可喧哗、不可随意走动,以免惊扰阴女菩萨。” “我倒是头回听说,寺庙进香还要数着时辰来,过时竟然还不候了。”陆小凤目光闪动道。 这三阴庙地处荒山野岭,只每日卯时能进香,为了赶这时辰,也就非得夜宿这寺庙不可。 烟津忽然道:“敢问这位师父,这阴女菩萨是哪一位?我还从未听说过这位菩萨的名号和事迹。” “阴女菩萨慈悲救世,亦能保佑信徒延绵子嗣。两位施主只需心怀虔诚,举止庄重便可。庙里的客房不多了,两位快随我来吧。” …… 那知客僧走远后,陆小凤径直躺上床,闭着眼睛道:“既不讲教义佛法,也不能进香礼佛,连走都走不得。我看这不是寺庙,这是牢房!” 这寺庙破烂得像荒山野坟,客房却很古朴雅致,陆小凤对这间牢房倒还算满意,正好不用见人了。 他躺在床上一动不动,连胸膛都没有起伏了似的。 烟津轻抹一下床面,若有所思道:“我劝你最好还是从床上下来。” 陆小凤躺得舒舒服服,自然不愿下来,睁眼问道:“为什么?” “小凤凰,你也发现这里不对劲的地方有些太多了吧?”烟津刚问询出声,便听门外响起了敲门声。 陆小凤已倏地跳起身开门。 门外,是个约莫十五岁的小沙弥。 “庙里讲究过午不食,这些素斋虽质朴却饱含禅意,望两位施主莫要浪费。”他将吃食递过来,合掌道。 陆小凤接过食盒,忽然问道:“不知小师父的法号是?” 小沙弥笑道:“小僧法号静鱼,我观两位施主面善,阴女菩萨必会庇佑。” 陆小凤冲他笑着点点头,目送他走向对门的客房。 食盒被重重放在木桌,陆小凤蹙眉沉思。 烟津轻快坐下身,双手接过木盒,迫不及待地要打开,整个人都要往里面钻似的。 一双修长的手闪电般握住她的手腕,陆小凤板着脸道:“不要命了?” 这庙里的吃食,就算饿陆小凤三天三夜,他都张不开嘴吃。 烟津笑出声,俏生生道:“你怎么跟个小老头似的?我哪里是要找吃的,只是想看看这素斋里有没有豆腐。” 陆小凤叹一口气,道:“小祖宗,你就别打趣我了。” 他摸了摸嘴,像是要把那两撇胡子摸回来,咂嘴道:“要是胡子还在,起码更像个小老头,还是天底下最聪明的老头。” “小老头也发现了?”烟津捧着脸道。 陆小凤冲她挑眉,笑道:“那些扫地僧都很像一个人。” 烟津点头道:“像带我们来的知客僧。” 陆小凤道:“不错,只除了刚才那位小沙弥。所有人虽然面容很不同,但身形、骨骼都几乎一模一样。” “还有,庙门口的石狮底下牢牢扒着竟然是黄泥。这让我不得不怀疑,这石狮的来历。” 蛇王说过,这三阴庙是突然拔地而起的,可它却偏偏是座荒败的老庙。陆小凤与蛇王多少年的交情了,自然相信蛇王的消息不可能出错,那么出错的就只能是这座庙了。 若是换作以往,他一定不会这样妄下妖鬼作乱的断言,可是如今却正有一只貌美的狐狸精在身边。 诸多可疑之处加起来,他已确定,这庙必是妖鬼作祟之地。 他喃喃道:“可是做噩梦与怀孕之间,究竟有什么联系呢?我虽来过许多次五羊城,却从未途径过这座庙……” 烟津腹中的孩子真的与此有关吗?这个孩子……这个他和烟津的孩子,只是妖鬼的咒术吗? 仿佛有嘈杂、相左的声音在脑海中横冲直撞,撞得他坐立不安。 烟津说,这个预料之外的孩子,是不知如何走向的祸患、是妖鬼害人的咒术。 他也只有这样想,才能宁静下来,像是终于寻到了最好躲藏的洞穴,方能获得片刻的安宁。 可是夜深人静时,细细思索时,他却只觉迷茫。心脏告诉自己做错了事,然而身体却在拼命地抗拒和逃离。 好在他是个混蛋,已经找到了最好的方法——别去想、别再去想了。 因为只要一想,那空落落的感觉,好像比死还可怕。 烟津抬起他的脸,那双狐狸眼像是要望到他心底里去,“小凤凰你不知道,什么稀奇古怪的妖鬼咒法都有。世间妖鬼的类别更是像人一样多,并非只有近在咫尺,才会被害。” 她话风一转,冷冽道:“比如刚才那个小沙弥,就一身的鱼腥味。” 陆小凤一怔,“鱼腥味?” 他讷讷回忆道:“我确实觉得他古怪,这么热的天,他的僧袍里竟然穿着这么厚的内衣。我仔细观察过,那个知客僧和一众扫地僧的海青里,穿着的内衣皆是宽袖。只有他,穿的是窄袖。” 烟津看向那食盒,淡淡道:“是为了合十行礼时,不露出手臂上的皮肤。” 这诺大的三阴庙,竟然好似除了香客外,没有一个活人。 陆小凤怔怔地躺上床,静等麻烦找上门来。 原来要倒的大霉就在这里。 他苦笑一声,男人交起了桃花运,果然麻烦就要一个接着一个来了。 …… 夜色如墨,惨白的月光落了满院子,整个寺庙都静得落针可闻。 泛黄的窗纸簌簌作响,和风一起悄然走进院子的,还有一阵极轻的脚步声。 就是这个声音。 陆小凤眼神一凛,不必出声,两人便已一前一后地悄声来到了门后。 两根手指轻轻戳过窗纸,两人蹲身,透过那狭小的孔往外望去。 门外的小院内,正站着个非常矮小的黑影,小的像是五六岁的稚童。它穿着能遮住全身的黑色斗篷,正端正地站在对面的客房前。 陆小凤的身子已绷得极紧,若是这东西伤人性命,他一定会第一时间冲出去。 然而,这诡异的黑影却并未闯进去,也并未做出任何可疑的举动。反而上身微微下弯,似上门拜客般,对着对面的房门端正地鞠了一躬。 约莫几个鼻息间,它就直起了身子,朝着这边走过来。 它一转过身,斗篷后那张长满眼睛的脸便暴露在了月光下。 烟津拉住陆小凤的手,急道:“别让他对着你鞠躬。” 她话音还未落,身后便传来一阵怪笑,有小童嘻嘻道:“这里有两个睡着的人。” 陆小凤将将上前一步,护在烟津身前,身后的门就猝然倒了下来。 前有狼,后有虎。 身后的百目鬼怪叫一声,“这两个一个做二千,一个做三千!把他们分开!” 风中传来一股馥郁的花香味,无数花瓣凌空而起,星奔川鹜般朝着那百目鬼手中的笏板卷去。 烟津冷冷道:“你快走。” 陆小凤当然不可能走,他一翻身,已朝着那小童凌厉出手。 拳头带着破空之声砸来,那小童一跳六尺高,幸灾乐祸地喊道:“他是女人!” 陆小凤脚下一踉跄,险些没站稳—— 作者有话说:遭遇了恐怖袭击:写完差点没了!!还好找教程找回来了啊啊啊啊 不能随便让别人天塌因为下一个塌的可能是自己orz 第69章 孤兵哀将 我会永远一而再、再而三的救…… 陆小凤双臂交替挥出, 身形极快,直捣那小童的心肺处。 拳风呼啸而来,那小童却毫不躲闪,反而停在原地, 冲他呲牙笑。 “砰”的一闷声, 势大力沉的拳头仿佛陷进了面团里, 拳头下的皮肉竟还反过来包裹他的手! 他一惊, 深吸一口气,当即提腿踢出三脚, 腿影错落纷飞,如狂风骤雨般砸下, 可那小童仍是纹丝不动。 陆小凤急退三步,眉头已紧紧蹙了起来,这妖怪竟然好似全然没有弱点。 “接着!” 余光中, 一道寒光朝着他直射而来。他侧滑两步, 右手迅捷如虹地探向飞来的剑柄。 剑身嗡嗡发颤,这一剑飞来的力道震得他手臂发麻。他迅速一旋身,手腕一转卸去力道,挽了个了漂亮的剑花。 “深藏不露啊小凤凰。”烟津凌空一跃, 便已至他身后。 荒院枯叶纷飞,门窗碎屑四溅,浓稠的鬼气似黑雾般将此地彻底笼罩,两人背对背握剑而立。 如今正是危急关头,他反而觉得很轻松,笑道:“偷学来的而已!” 狂风乍起,陆小凤挥手将身上碍事的衣裙丢在地上,露出内里翠色的劲装。 那小童嘻嘻笑, 眼珠子微闪,掌心握起一把尖利的骨刀,倏地扑身而来。 它一动身,陆小凤便跟着飞出,剑光闪电般冲着这妖怪的面门直刺而去。 这一剑已融了他全身的劲力,无须后着,一剑便挑了这妖怪的刀。 “铛”地一声,骨刀重重落地,仅一剑之威。 那小童愣在原地,眨巴两下眼睛,当机立断撒腿往后跑! 陆小凤攥紧剑柄,飞身追击。 那百目鬼见势不妙,也已准备后撤,烟津怎会给它机会? 她脚尖轻点地面,身姿轻盈若燕间,袖里剑已刺出,角度刁钻,速度极快! 魇百目已不知向这狐狸精鞠了多少次躬了,可是没用,都没用! 这一剑没入腰间,他尖叫道:“你怎么可能没有梦魇!这不可能!” 无论是人是妖是鬼,心底都会有梦魇。它怎么可能魇不住她? 它不甘心地看向那小童,凄厉道:“别丢下我!” 这百目鬼的身体竟然一寸一寸化为乌黑的水,淌到了地上,冲着陆小凤的方向急涌而去。 烟津轻喝道:“往哪里跑!” 言罢,手中的袖里剑已重重掷了出去,气若山洪,飞旋着刺去! 烟津一并消失在原地,闪身跟上。 那一滩水忽然化作锁链,竟然去绞紧那小童的腿,将它往下拉,好做自己的替死鬼! 这猛地一拉拽,那小童上跃的身子猛地往下坠,还未尖叫出声,便被那掷出的剑穿透了心脏。 腥臭的海水自它心口迸射出来,翻江倒海般溅了两人一身。 魇百目抓紧机会,迅速在半空中显出妖身,拿着笏板弯下腰,对着陆小凤鞠了一躬。 陆小凤才将将偏过头去,眼前便一黑,像是被人一把拉下了水牢,耳边的声音愈来愈远。 脚下似地动山摇,须臾便在一阵头晕目眩中逐渐失去意识,归于黑暗 刺骨的寒冷钻进骨肉里,像是一把把钝刀重砍棒骨的痛。身体的关节似乎已被冷得僵直了,一口一口的寒气顺着鼻腔进到胸肺,冻得心脏都震颤两下。 陆小凤攥紧屈伸艰难的指节,穿破重重迷雾,倏地睁开眼! 雪,是层层叠叠压下来的雪,密密麻麻到甚至看不清天色是否透蓝。身下也是雪,并不绵软,反而板结冷硬得像是石块。 夏日轻薄的翠衫被雪润湿,又冻起,已成了披在身上的冰片。 陆小凤无暇去想为何会到了一片雪地,因为他已近乎要冻死了。人快要死的时候,当然没心思去想前因后果。 世间一片静谧,只剩下呼呼的寒风,和不断坠下的厚雪。 浑身的皮肉筋骨都被冻得发痛,他咬着牙,绷紧身子,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他还有理智,还记得失去意识前的画面。 一脚踏出,深深陷进雪地里,他在一片空茫中旋身,张开已僵木了的嘴,喊道:“烟津!” 回应他的只有一阵微弱的回音,此外便是喉间的干痛。雪白的雾气自口间溢出,他每走一步,便要叫唤一声。 脑袋已经像是被生硬装上来的木块一样,可他还要忍着涩痛旋转它,去寻找一个不知道在不在、不知道在哪儿的影子。 这是什么妖法吧?他也没有答案。 烟津是妖,最大的可能是,或许她根本不在这里。可他心里却那么迫切、那么焦急地想要找到她。 只有陆小凤知道,他有多么厌恶这里。这里的一切,都让他想要逃离。 不想她一个人,不想自己一个人。 也许怕她悄无声息地死去,也许是为了自己心间的安宁。 有些问题,人总是想不出答案,或许因此,他才热衷于解谜。 世间最难寻找的,永远是一个清晰的答案。你必须要等一个瞬间,只有在那个瞬间来临的时候,一切才能明了。 他一生有无数个这样的瞬间,但都是为了替别人解谜。只有这一次,他觉得这个谜,是属于自己的。 雪堆满在他身上,他的步伐越来越重,因为每一次前行,都裹挟着痛。 这种痛已不是身体上的痛,而是眼前、心头浮起的噩梦,是年少时的噩梦。 一遍遍重复、一遍遍回溯,他口腔里已全是血渣。这些被他牢牢压在心底的回忆,如今翻腾着,像野兽般要将他吞吃殆尽。 是雪中的野兽,是被灌下无数杯的般若酒。 他无法再站立,无法再前行了。于是,只能重重倒下。 无人知晓,在这片浑然一白的天地里,永远洒脱不羁的陆小凤倒在雪地里,重重喘息着,面上毫无表情,只眼眸里装着酿了经年的隐痛。 痛苦就和酒一样,封存在内心,越酿越陈,越陈越浓。从窖里挖出开坛时,才惊觉,这酒的力道已这样强劲。 这不愿回想的年少记忆,如今却像是汹涌的浪般席卷了他,无处躲藏,无处逃避。 更要命的是,这里没有可供他沉湎的美酒,没有可让人忙碌的闲事,没有可解愁的美人,也没有可相视一笑的知己好友。 这里什么都没有,只有无尽的雪,与年少时的某个瞬间重叠。 他睁着眼睛看着铺天盖地的雪,雪落满眼睛,粘滞在眼皮上,将筋骨皮黏连在一起。 这种近乎要被雪活埋的感觉,自然很难受,可他却一动不动,只漠然地看着,面上全无波动。 或许是在看年少时的自己,或许只是在看这场雪。 大雪纷纷扬扬地落下,将他就地掩埋,那一点翠绿转瞬间便消失在了这片雪地里,然后是乌黑的发 他的呼吸已近乎停滞了,胸腔的起伏也渐渐归无,整个世间只剩下瞳仁的一小角。 在这里平平静静地死去,好像也不可怕 可他非要死在这里不可吗? 陆小凤忽然手指紧蜷,那双眼里透出一点凛冽的光。 然而下一瞬,那双眼里的亮光却被遮掩了。 瞳仁里蓦然倒映出了烟红色的伞面,鲜艳而浓郁,似在他眼里点燃的火烧云。 陆小凤正盯着其上的伞骨发怔,那伞面便霍然朝着他倾斜而来。 是晚香玉,大簇大簇的晚香玉。 他愣着,还未去寻执伞人,面上便已有一双骨细肉嫩的柔荑轻轻拂去落雪。 窒息的鼻腔重见天日,与冷风寒雪一起灌进来的,是那一股甜腻的异香。 这一股香,顷刻间将他于边缘之地拉了回来。 他的瞳仁微动,终于又对上那双眼带秋水的上挑狐狸眼。胭脂的浓稠色艳,在白晃晃的雪地里,如红灯映雪。她穿着一袭烟粉的纱裙,一如初见。 万籁俱寂中,陆小凤再一次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声,一阵快过一阵。 他慢半拍地想到,她又为他上色了,在空茫腻白的宣纸上。 雪簌簌地被烟津拂落,她看着眼前这张透出一些死灰色的脸,轻声道:“你被魇住了。” 是的,他被魇住了,没人比陆小凤更清楚。 烟津甜腻道:“我已经替你杀了它。” 陆小凤沉沉呼吸一口,却什么也说不出。 烟津扶他起身,缓缓道:“但这是你的梦魇,除了你自己,谁也不能带你走出去。” 烟津让他靠在自己身上,将手中的红伞递给他,蓦然凝注他的眼睛道:“在年少的某个紧要关头,你也做过孤军哀将吗?” 像是一泓沸泉,猝然流入心口的冰原,他心脏骤缩,疑心要有什么红色的水液流出来。 良久,他只哑声道:“你是来救我的。” 烟津垂眸,雪落在她长长的睫羽上,凝结成冰。她目光下移,看着那双被冻得紫红的手,落在那一瞬握紧的拳头上,心间像是忽的撞上了花枝上的软刺。 飘荡在嘴边轻飘飘的话一瞬间浸了水,无声片刻后,她听到自己撒谎道:“我会永远一而再、再而三的救你。” 这句话被糊成白雾,散在风里。 陆小凤深深地看着她,心中的冰原无尽地往下陷,风中的鸟雀却好似终于寻到一片落脚之处。 风雪扬起她的发,银簪在碰撞间叮叮作响,烟津忽然偏过头问道:“你喜欢什么颜色?” 陆小凤还未思索,便脱口而出道:“粉色。” 因为你,我也喜欢上了粉色。 烟津轻笑出声,那双狐狸眼弯起来,自袖口摸出一个粉黛色的锦袋,道:“那就种满它!” 那就在雪山种满它—— 作者有话说:古龙伏笔过陆年少时有过极其痛苦的经历,从未向人提起过,自己也不敢去想。表面飞扬跳脱,是华美的掩饰。 所以我自己扩展解读了一下,希望心底的冰原也可以融化!浪子回头,也得给我走纯爱向! 第70章 唯独你例外 我不曾试图探寻过任何人的…… “种满它这是花种?”陆小凤喃喃道。 在雪山上种花, 听起来像是缘木求鱼、煎水作冰,可烟津那双微微睁大的狐狸眼里却是全然的认真。 尚且什么都还未发生,陆小凤的心就已经软了下去。这种绵软源自于,你明白有人正试图托举你。生怕你在此间坠落, 而后便再也爬不起来了。 陆小凤摩挲着锦袋上的金线, 想问出口的话悄然冰融。 只有种下去, 才会解开答案。他想, 倘若事事皆要问出一个答案,就太过寡淡。人生正因有数不尽的谜而有趣、有味。 他们的谜已在这浑然一白的天地里彼此碰触、交汇。 烟津并没有细问, 那个年少时孤立无援的瞬间到底多无助、多痛苦?正如陆小凤也没问出口,那句孤兵哀将前为什么要加上‘也’? 然而他们都知道, 那空隙交错的瞬间,或许正有严丝合缝的机关在那一瞬完成了重叠。 余下的,便是拨雪寻春。 因为一只狐狸精为他撑起了伞, 风势渐疲, 纷纷扬扬的飞雪柔柔地落下。 在漫天的大雪中,烟津蓦然牵起他的手,带着他往山顶上跑,茫茫的雪地骤然响起跳脱的踩雪声。 这毫无预兆的一拽, 陆小凤险些左脚绊住右脚摔倒。他一踉跄,正关节僵硬涩痛间,一缕花瓣便如匹缎般缠上了他的双腿。 他整个人倏尔一轻,被风载着悬起一尺,还未站稳便已随着烟津流星赶月般飞了出去。 那粉黛色的锦袋正扑簌扑簌地往下掉着花种,一粒粒似尘土般在寒风里飞扬。 他们在这片雪山上肆意撒野。 风在身后追,雪都要为他们绕行。 陆小凤的轻功当然已是世间数一数二的水平,然而此刻, 这种似要破开一切的速度,仍然让他睁大了眼睛。 烟津攥紧他的手,偏头喊道:“用力跑起来啊!我是你的,风也是你的!越过这座山,风雪都在你脚下。” 风从口腔里灌进去,自心脏处拐弯去扣响心魂。陆小凤微微发颤,眼里被肆虐的风吹出热泪,这滴泪迅速结成冰、凝在眼角,迟迟不敢落下。 这道声音紧紧攥着他,攥着他的心神、他的一切。于是他闭起眼,将一切痛苦阖进黑暗里,只奔赴着往前。 愈来愈快,愈来愈快。整个人就像被风吹空了一样,身上的血肉却渐渐炙热起来。 密密麻麻的灼热似蚁虫般自各个骨骼里爬出来,是被重新唤醒的、埋在身躯里的灼热。 这点热从未消失过,只是日日隐藏在骨骼之下,被压抑着,无处倾泻。 内心那一处囚笼的枷锁,正在眼前。 心脏像是被重重吊起又落下,他在一阵阵瑟缩中猝然睁开眼。 那片山、那片雪都在他脚下。 过往纷飞的回忆迅速流转,他的胸腔重重起伏着,瞳仁一圈圈地缩小。 烟津捧过他的脸,倏尔认真道:“陆小凤,谁也困不住你,风也不行。” 过往不行,痛苦不行,你自己也不行。 陆小凤怔怔地看着她,心口某一处的冰山被重重撞倒,细碎的冰块落了一地。 在响彻天际的碎冰声中,嘈杂的风雪声骤然远去。 她的一缕青丝拂过脸颊,触感微凉而麻痒。 陆小凤眼也不眨地缓缓伸出手握住,只觉内心有无数热流随着这青丝被牵引出来,暖融了一地的雪水。 他面上的胭脂早已被雪融尽了,冰冷的、死灰色的面颊现在才透出一点血色。狭长的睫缝里漏着那双点漆般的深眸,此刻却目光澄澄地盯着她,专注而柔和。 烟津只是冲他笑,手指轻轻滑过他陷落下去的眼眶,力道轻得难以察觉,或许甚至连自己也没发现。 “花开了。”烟津道。 陆小凤被她牵引着凝眸伫望山脚,一大片一大片的粉黛乱子草似潮水般漫开来,一阵风吹过,粉色的云雾海洋已至眼前。 刺眼空茫的白一瞬间被吞吃干净,一整座山被彻底染成了粉色,一望无际的、铺天盖地的。 这是陆小凤第二次见到粉雾。 他下意识伸出手,小心翼翼地轻揉过一片,触感是软茸的、温暖的,像脂粉一样。 风雪不知何时已经停了,碧蓝色的天似水洗般笼着这片粉海。 烟津看向他,“以后你想起那段过去,也要想起这片粉色的海。还有我。” 那个曾倒在雪地里一心求死的少年,知不知道在经年后,有人会在这里为他种一片粉色的海。 “我不会把陆小凤抛在这里,你不再是孤兵哀将了。” 陆小凤不知如何抵挡愈来愈稠密的热气,像是被她一把推入了温泉,皮肉在热水里解冻,烫得生疼。 眼角那点冰凝了的泪热融下来,沿着心脏流进狭小的缝隙里。那颗少年时被他遗落在雪地深处的心脏,终于被烟津拾回来。 他倒下去的时候,本也没指望能找回来的。 这脉脉的瞬间,烟津却猝然踮起脚,一口亲在他冰凉的面颊上,笑道:“怎么有人不会说话了?” 陆小凤骤然回神,顶着乱跳的心脏,讷讷道:“我” 这后半句话落了空,还是没能说出来,似乎说什么都不够。又或许是,陆小凤从未想过说出那样的话。 这种话从未理过思绪,要怎么说得出来? 这种感觉就像一瞬间回到了少年时。他第一次发现,自己竟然这么笨嘴拙舌,舌头好像只会和牙齿打架。当然,第一个不听他使唤的还是脑袋。 怎么办。 烟津见他哑然,自袖口抽出一根短烛,轻呼一口气,赤红的火焰顷刻间便摇曳了起来。 她将这根短烛塞进他手心,眼角飞扬起来,肆意道:“烧了,把这里烧了吧。” 连带着过往一起。 纷乱的花瓣凝结成舟,烟津带他跳上去。身下是连绵的粉色云雾,抬眸是湖水蓝的天空。 陆小凤握紧烟津的手,只生怕她会不管不顾地纵身跳下去。 烟津在他耳边大声道:“永远可以再种!我们一起种!” 是的,不再是孤军哀将了。 他只是太害怕孤独了。 他深吸一口气,手腕一翻,那短烛便落了下去。 那一星点的火似入了油锅,顷刻间便燃起大火,赤红的火在山间起浪,一层又一层的汹涌。 山火烈烈,赤色的火光倒映在眸子中,似翩飞的火蝶。 烟津趴在花舟上往下看,那双狐狸眼弯起来,甜津津道:“你的眼睛早告诉我,它魇不住你。” 在拂去他面颊上的落雪时,她就知道答案了。 不争意气、不争名声,永远能淡然一笑置之的人,怎么会被魇住? 这片山正如被炭烧后坠毁的房屋般一寸寸塌陷,她翻过身,对着陆小凤眨了眨眼,“都怪这几只小鬼,不然你就可以在这里脱我的衣服了。” “在这里?”他的尾音轻轻打着飘儿。 烟津安然地躺下身看向他,甜腻道:“在任何地方,这是陆小凤的特权。” 这实在是任何男人都无法拒绝的话,陆小凤以为自己会感到血热欢愉,似以往的每一次一样。 一直以来,他所信奉的‘享受’便是七分饱、三分醉,吃最香的肉、喝最醇的酒,赏风景、看美人,江湖去得也管得,虽然总有麻烦事找上门来,但总是追寻着自由、快乐而活。 他以为堵住那个呼呼漏着风的洞需要的是皮囊、色相、情欲、刺激与数不尽的谜。 可是直到如今,他才惊觉,不是的。原来身体的情欲只能填补生活的空虚缝隙,情欲带来的快乐竟是那么的‘下等’。 刺激性的享乐,就像一杯烈酒,他豪饮一坛,酒气上涌,自然也会升起昏濛的愉悦和沉醉。可再荒唐,也终究有酒醒的一天,难求沉湎。 在眼下看来,它是那么的苍白、那么的空泛。 陆小凤凝注着心底那个黝黑的洞,在跌进去之前,忽然抬起头,眼里揉着光道:“堵不住,什么都堵不住。只有你。” 他没了那两撇胡子,眉宇间多了几分少年的意气,那两点酒窝又陷落下去,眸子里似有飞扬的火星要溅出来。 他的眼睛第一次那么亮,亮到烟津蓦然有些不知所措,睫羽轻眨一下,茫然道:“什么?” 陆小凤叹息一口,认命道:“我突然发现,比起你不着寸.缕的身体,心衣的颜色,甚至美得无处指摘的脸。我更想知道你年幼时为何而欣喜,少年时为何而跌宕,想知道你爱读的诗句、爱听的琴音。想知道你的眼睛为何而弯,泪花为何而泛” 他一字一句地说着,像是要把一切细碎的琐事统统收纳进来。他的声音并不掷地有声,反而很轻,像是滴滴落下的水。 在这淋淋的雨水里,烟津的呼吸愈来愈潮湿,肺脏似被水雾侵袭般黏沉。 烟粉色的蔻丹刺进皮肉里,她蓦然笑道:“我眼前的人,真是陆小凤吗?” 即使读懂了这句话的含义,陆小凤依然道:“是啊。” 我不曾试图探寻过任何人的内心,唯独你例外。 70-80 第71章 痒 我在你心里到底算什么? 那一句句话里绵延着的意味, 像是细细密织的蛛网向她笼来。 魇境彻底坍塌消散,庙院的风柔柔地拂过,烟津却忽觉心慌。她没有再回答,聪慧的女人总会无师自通地在恰当的时刻装笨。 烟津只是忽然有些后悔, 怎么不晓得把伞留给自己呢? 这样淅淅沥沥的雨, 淋得她睁不开眼。 那一番话忽断忽续地在她心间鸣奏, 她蜷紧了手, 生怕心弦会在那一下下的急停中猝然绷断。 陆小凤的眸光落在她不停轻颤着的长睫上,久违的涩意终于涌上来。 原来也有陆小凤解不开的谜。 他如今才发觉, 沉默不语竟是这样一把软刀子。无声片刻,便能砍得他这么失魂落魄。 他的心沉下来, 坠进深海,那里若是没有艳丽的烟粉色裙摆,也太暗沉了些。 握住她的青丝时, 为何不能一并握住她的心魂呢? 陆小凤丧气地望向她鬓间的步摇, 心里默念道,再响一次吧,我愿意用一切来交换。 叮叮的一小声轻响撞进耳朵里,他眼睛一亮, 飞快地抬眸去看,一只状若蚊虫的鬼物正顺着那簪钗往烟津的发上攀爬。 陆小凤瞳孔一缩,掌风已横扫出去,“小心!” 这力道裹挟着劲风扑面而来,那鬼物倏尔振翅,冲着陆小凤飞扑了过去。 它的速度疾如雷电,一息间便飞进了他的眼里。 眼里进了异物,陆小凤猝然一闭眼。 似针扎般的痛楚尖锐地泛起来, 左眼已生了厚厚一层翳,那鬼物还在一个劲儿地往瞳仁里面钻,混着丝丝血的热泪不受控地自眼眶里溢出来。 眼前已模糊了,他只能忍着疼痛,失措地问道:“津津,你有没有事?” 他慌乱急促的问询终于等到了回应,回应他的却是一柄短剑。 这把沁了香的袖里剑刺入左眼,鲜血从眼眶中汩汩流出,顺着面颊滑落,滴在荒芜的地面上,一滴一滴将他的心脏融出一个大洞,彻底穿透。 这钉进眼里的动作毫不拖泥带水、干脆利落,就像屠夫宰杀案板上的鲜鱼。 他只是她案板上的一条鲜鱼。 陆小凤紧咬着牙关,忍着浑身的冷痛,发着颤去擦右眼的泪。 指节因为太过用力而泛白,他狠狠揉擦着眼眶,擦得眼眶通红一片,似要擦掉一层皮。 在朦胧的泪光,右眼对上那双狐狸眼。她毫无触动,没有任何多余的心软、犹疑,只隔岸观火,与之前在魇境里的甜蜜判若两人。陆小凤甚至疑心,这是不是新的一层梦魇。 那把刺入左眼的袖里剑蓦然消融,陆小凤看着她,心里第一次那么想逃。 逃吧,逃得越远越好。 这里太冷了。 他落荒而逃,几乎是连滚带爬地逃离了这座阴庙。 陆小凤的一生里,落荒而逃过许多次。以往都是别人求上门来,他怕惹上麻烦才要逃。 只有这一次,他觉得逃了才能活命。 鲜血在空中溅开一片花,烟津怔怔地看着他的背影,未说出口的话湮灭在了唇舌间。 半响,她才试探着拂去面上的几滴血渍。 粘稠而滚烫,红得烧心,浓得晦涩。 看着看着,她忽然重重地将指腹上这滴血擦去,像是见到了什么极其厌恶、极其不想面对的东西般。 她告诉自己,是因为色太浓太稠。 这样的红太不留余地,怎么比得上摇摆不定的粉?狐妖是为欲而生的魅妖,欲为何要纠缠上爱? 世人千千万,能化蝶的却只有一双梁祝。多少人情爱纠缠半生,酿出来的般若酒却涩痛人心。 更何况,我们皆有一双薄情眼,合该纵情声色、凉薄一生。 她最明白,与风流者如何谈爱? 她最了解,他们本是一样的人。 烟津站直了身体,将口中浑浊的气吐出来,转过身自另一处下山。 陆小凤正拼命地在山间翻跃,他想下山,去有人的地方、去热闹的地方。每当他心情不好的时候,看一看那些可爱的人,他就会高兴起来。 他迫不及地想给自己灌下这样一碗药,好将心口的痛楚好生安抚下去。 他的运气一向很好,今日这山下的小镇里,正举办着花市庙会,这是镇民为禾溪镇上的十二花神庙举办的。 不算宽敞的街口高搭着戏台,正咿呀咿呀地贺颂着花神。底下围拢着一圈人观望,他们的眼里燃着十成十的喜悦与希望。 人间的烟火气扑面而来,他忽然就觉得真好,真好啊。 陆小凤跌跌撞撞地往集市里走去,殷红的血液蜿蜒了一身,铁锈般粒粒磨着他,但他早已没了心思顾及。 这样安宁偏远的小镇上,就连江湖上的腥风血雨都鲜少波及。庙会上行人来来往往,见他眼睛血肉模糊、一身的血,皆被吓得胆寒。 忌惮害怕、厌恶不解、好奇担忧,善恶交织在一起,他却浑然未觉这些目光。 他像个影子一样在这热闹的庙会上游荡,试图汲取世人的鲜活以作自己的汤药。 他愈来愈感觉不到左眼的刺痛,心间的失落与苦痛早已更胜一筹。 为何他仍是踽踽独行的鬼火? 不知走了多久,他蹒跚的步伐终于停了下来。 地面上落下一道瘦长的黑影,孤零零的。他躲在灯笼堆后,那只尚存一息的右眼静静地凝注着眼前人。 一缕淡淡的香散在鼻尖,烟津骤然回首,擦肩而过的这人穿着一身月白色的锦袍,背影清瘦似竹,即使穿行在闹市中,步伐仍很轻缓。 烟津松开了手,垂眸蓦然道:“公子请留步。” 那人一顿,很快转过身,微笑着道:“姑娘是在唤我?” 他的唇边漾着一抹温柔的笑,眸色温润似玉,风度翩翩。只瞧一眼,便觉有春风拂面。 这人生的俊秀,谈吐温文,偏偏看人的目光很真诚亲切。顷刻间,烟津便想到了圆润细腻的玉石。 她凝着他走近,从袖中取出一枝兰花,笑盈盈道:“君子如兰,这兰花便赠与公子了。” 花满楼一怔,接过花枝,缓缓道:“承蒙姑娘厚赠兰花,我只不过是个瞎子罢了。” 他仍微笑着,表情还是那么愉悦、那么平静,只鼻尖轻皱。 这股味道,他曾闻过的,印象还十分深刻。 这实在有些奇妙,他正欲问询出声,便听烟津轻声道:“公子眼盲心不盲。” 这话一脱口而出,她一怔,自己先蹙起了眉。 烟津下意识咬唇,欲将前一句压下,细声道:“你虽目盲,可世间仍有花香。公子非池中之物,我这兰花亦非凡品,公子不若闻一闻?” 花满楼细细触摸着花瓣,感受着丝绢般细腻的花理。倘若这朵兰花盛开在春风里,那种生命力应当会更美吧? 不待他细闻,不远处便霍然传来一道男人的声音。 “给我也闻一闻。”,这声音如玉碎般冷冷响起。 “陆小凤!”花满楼轻呼出声,语气里已浸满了担忧。他太了解陆小凤,怎么听不出他现在的不对劲。 烟津心口一跳,似有丝线引着般转过头去。 他站立在灯下,不像是人,只像是灯笼的倒影。翠衫上已滴满了血渍和尘灰,好不狼狈。 那张不羁的俊脸上,黏连着暗红色的血块,自眼眶处滴落,像眼泪一样。 目光无声交汇一二,他的眼神里有数不尽的冷与伤。 烟津先别开脸,忍着胸腔里的潮湿与闷热不看他。心里像是有一万多种杂音齐齐奏响,好吵。 她蹙眉忍着,不作声。 风将血腥味飘过来,花满楼面色焦急道:“陆小凤,你哪里受伤了?” 世间能伤的了陆小凤的人又有几个?形势一定很严峻,才能叫他受了伤。 陆小凤长叹一口气,淡淡道:“花满楼,我没事。如果非要说有事,恐怕就是你生的太英俊了。” 花满楼沉默一瞬,良久才道:“我在小楼等你。” 他说完,便错身不急不缓地离开,那张平静的脸上却隐着一抹难言的忧虑。 陆小凤走向烟津,那双眼里的火星不知何时早已熄灭了,只剩下一地的晦暗。 他定睛看着那双下垂着的狐狸眼,鼻尖忽然泛起酸,为什么不看我? 陆小凤忍不住掐住她的下巴,哽着嗓子冷冷道:“我在你心里到底算什么?” 他的声音都发着颤,陆小凤从没想过自己竟然也会卑微地说出这种话。 按照他以前的想法,这种话又有什么可问的呢?无论是男人还是女人,说出这种话简直是承认自己输得一塌糊涂。 可现在的他,早已无法权衡利弊、揣摩人心,只能用着最原始的法子,无助的想用这样的质问来表达——爱一爱我吧。 烟津,我的心早已为你而飘摇。 你的目光能不能只为我停留? 他的眼神几乎要烫融她,烟津猝然挥开他的手,喘息道:“偶一欢心罢了。” 手腕处泛起的一点麻痒让她缩紧了身子,像是怕他再说出什么令她难以招架的话,烟津蓦然抬头道:“我们不是一样的人吗?提什么爱?” 曾经想要他心魂的人,明明是她自己。 可她当然不愿承认自己胆怯。 她深吸一口气,忍着那难以名状的痒意,冷冷道:“是你自己一厢情愿。” 她的眼角眉梢仍施着艳稠的粉黛,陆小凤却觉得好空。她是一张不愿染上墨迹的信纸,他拆开信封,永远空空。 对他空空。 他苦涩地自嘲一笑,衣诀翻飞,空气中只回荡着一句喃喃的自语。 “我还以为,我们在相爱。”—— 作者有话说:守护我方眼珠子~眼珠子没事!!小鸡答应我,不要再穿绿色了! 第72章 相思病 我的灼热也不怕被你拨开心脏细…… 陆小凤的逃只是从小镇的一头到了另一头, 他第一次觉得力不从心,身上仿佛被人戳了几百个窟窿,哪里都在呼呼漏着风。 眼睛看不见,耳朵听不清, 整个人就像一把生满锈迹的钝刀, 失了所有锐利。 他途径所有笑语欢颜, 失了魂般拖着沉重的身体往前走。 庙会上尽是行商的摊贩, 几乎每个货郎的摊前都悬着应景的花灯,朦胧的光打在花叶上, 就像记忆里溢满花香的旧梦。 陆小凤心里一瑟缩,忽然想起了那间满院百花的小楼。光晕透过窗纸撒下一地的碎金时, 他想寻她,只需要推开那一扇小小的窗。 他眷恋起那时,光落在身上的暖融, 还有烟津在日光下抬起头, 冲他甜津津的笑。 要如何来描述那个笑呢? 曾经他满眼是烟津在光下透白的皮肤,面颊上浮起的两团热晕,一点薄汗沁在肌理上闪着的细光,满园百花也黯然失色。 可如今他却只记得那双弯起来的狐狸眼, 像是星汉又像是糖块。让他想起年幼时曾经打翻了糖包,忍着黏腻,喝了整碗甜稠的热汤。 那汤的热与甜,一辈子也忘不了,仿佛此刻还在他胃里翻滚。 他忽然就明悟了,为何世人皆说要抓住一个男人的心,首先要抓住他的胃。 原来胃是情绪的感知地,更是爱的温床, 烟津无须洗手便已作了最甜的羹汤。 他蓦然觉得,如果余生都住在那间小楼里,似乎一点也不可怕。 他勾唇苦笑,原来陆小凤早已有了眷恋之心。可惜他将真心捧出去,人家也不想要。 要么大醉一场吧?像以往一样。 他抬起头,拼命睁大右眼,慌忙地去寻酒摊。 好在他的狗鼻子还很灵,没走几步路,便看见了堆叠整齐的酒坛。 他近乎是扑了上去,那摆摊的女娘被他吓了一跳,颤着嗓子问道:“敢问公子是买酒?” 边上的摊贩也都望过来,都是一个镇里看着长大的,多少要看顾些。 他低着头,嗄声道:“要最烈、最烈的酒。” 这声音既嘶哑又含着隐痛,那女娘见他是个断肠人,摇头轻声道:“烈酒伤身,我这里只有百花酒,入口清甜,花香四溢。” “百花酒,百花酒。”他喃喃两句,又想到初遇时他跑遍了整座城,给烟津买了所有种类的花酒。 那天究竟买了多少坛花酒?他自己都记不清了。 如果烟津在这里,会喜欢上这乡镇特色的百花酒吗? 不,她喜欢喝花茶的。 陆小凤讷讷道,“算了,算了。” 他游离在所有人群中,摇摇晃晃地往前走,像鬼魂一样。 若是烟津在身侧,她一定会牵着他的手狂奔。回首冲他笑的时候,眼睛会先弯起来,然后在所有人的目光下,猝然踮脚,一口亲在他脸上,而后带着他晃荡在庙会的每一个角落。 他停下来,目光落在摊上摆着的狐狸面具上。 脸狐的纹样画的很媚、很灵,他却觉得还是描摹不出一分狐狸的甜、狐狸的可爱。 眼见一双油润的手正要落在其上,陆小凤猝然蹿过去,一把将其夺过。他一时没收住力,身子重重撞在摊车上。 那圆肥的汉子猛地推他一把,怒喝道:“失心疯了吧你!” 这人说着,便拧着眉拍打衣裳,满身压不住的火气。 边上揽着他的女人,不住地安抚道:“算了老爷,咱们不跟疯子计较,气坏了身子不值当。” 这两人自身边走过,一股廉价浓郁的胭脂水粉香在空气里沉浮。 陆小凤皱起眉,将怀里的面具藏得更深些。 味道这样重,烟津误会了怎么办。 “大爷,这面具啊三文钱一个。”卖面具的是个头发花白的老伯,穿着打满补丁的麻布衣,腰背佝偻着,沟壑密布的面上却笑得很和善。 既没用怪异的目光看他,也没埋怨他扰了生意。 即使陆小凤此刻自己已难受得要命,可看着这老伯皲裂的双手,心中仍然泛起酸。 他本就是个顶顶心软的人,立刻便伸手往胸前、腰间掏起银票来。然而他摸了一轮又一轮,仍是空空,只摸出一颗剔透的珍珠。 只有这颗被他好生藏在心口的珍珠仍在。 他怔怔地看了一会儿,倏尔握紧,像是要将过往的回忆一起拢进手心。 那老伯见他掏不出一分碎银,叹气道:“不要钱,你拿走吧。眼睛伤成这样,拿这珠子快些看病去吧。” 陆小凤当然不能白拿老人家的东西,只是这颗珍珠却是怎么也不能给出去的。 他脱下外衫,将这件衣裳留在了摊位上。像是知道那老伯要上前拦他,他转身便往荒山深处去了。 索性自己的衣裳还不算太差,典当个一两银子,还是使得的。 哪里都无容身之处,他穿着里衣飞身跃上荒树。硕大的新月惨白地挂在夜空中,陆小凤却觉得像眼睛一样。 他盯着这弯月入神许久,直到身后响起轻盈的脚步声。心神一动,他迅速落地下身。 然而,转身看见的姑娘并未搽着粉黛色的胭脂,反而素面朝天,似水墨般清丽素雅。 那姑娘看见他,上前两步,关心道:“公子怎么伤成这样?” 陆小凤盯着她,忽然露出笑意,淡淡道:“自己捅的。” 那姑娘抿唇道:“公子为何这样说笑?” 陆小凤道:“怎么是说笑?我心情不好时,就爱往人身上捅窟窿。” 他话音刚落,脚尖一挑,地上的枯枝便入了手。手腕一转,挽出一个剑花,便冲着来人刺了过去。 那姑娘堪堪侧身躲开,泛着泪花道:“我并无恶意,只是略懂些医术,想为公子疗伤罢了。” 陆小凤冷冷道:“既然只是略懂些医术的庸医,还是留着给自己治病吧。” 仅一息间,他便已刺出七剑,剑剑直逼她的咽喉。 那姑娘冷哼一声,阴沉道:“倒没戳瞎了你。” 她脚步腾挪,手中凝出一把钩刀刺,猛刺上去。 刺未到,风先行。风刃飞旋着割去,陆小凤提起枯枝做盾,顷刻间便被拦腰割断。 他丢下枯枝,赤手与她搏斗。 来人出招愈发凌厉,即使陆小凤身形矫健,那铺天盖地的风刃还是在他身上开了好几个口子。 她那张清灵动人的脸早已成了红粉骷髅,阴狠道:“那狐狸精杀了我三个弟弟,我要她偿命。你要是肯交代她的行踪,我可以饶了你性命。” 三鬼一阴,恐怕这就是那个所谓的阴女菩萨。 陆小凤沉下脸,冷笑出声:“你敢要她的命,我就要你的命。” 他抄起枯枝,剑招连绵。 “大言不惭。”她大喝一声,攻势更为迅猛。 枯叶纷飞,周遭的树干上满是风刃、剑气留下的口子,道道入木三分。 陆小凤那件里衣已浸湿了血,好在多是皮外伤,只是看起来太过渗人了些。 骷髅无肉,竟似无痛无伤,那阴女冷冷道:“你又何必拼死来与我斗?” 陆小凤道:“因为我喜欢她!” 阴女霍然抬手一击,气力似山洪般倾泻而出,直直击向他的肺腑。 陆小凤被这一击拍飞出去,横倒着撞上三人粗的荒树。“砰”地一声,他滚落在地,喷出一大口血,层层枯叶飞溅着往他身上盖。 肋骨已断了两根,他张着嘴喘息两口,似要挣扎着起身,却动弹不得。 阴女终于笑起来,畅快道:“还以为你有多大的能耐。” 她踏着轻缓的步子走上前,居高临下道:“人妖殊途,妖怎会真心待你?她在哪里。只要你说,我就不杀你。” 她这话说得分明,也实在很有诱惑力。 陆小凤却忽然笑起来,笑得鲜血淋漓而落,他满不在乎道:“我真心待她就够了。” 阴女的声音冷下来,测测道:“蠢货的下场一般都不会太好。” 她话音还未落,陆小凤便忽然凌空翻身而起,身形一闪,“呛”地一声,手中的枯枝便已刺入了她的心口。 他冷冷道:“我蠢,你却也不聪明。” 他竟还有气力! “你竟敢骗我!”阴女凄厉地叫喊出声。 在骤起的疾风中,陆小凤面无表情道:“我说过会要你的命。” “人有弱点,妖当然也有。你知不知道你护着心口的样子,比我蠢多了。” 即使再不甘心,骷髅也只能化作黑气一阵阵消散于天地。 人和妖哪有什么不同? 陆小凤倒下来,躺在绵软的枯叶上,静静地凝注着那轮新月。 闷痛袭来,他缩着身子重咳两声。额上被割开的口子渗着血,顺着眼皮落进右眼里。 那一滴鲜红晕开在眼里,他想起的却不是左眼被刺穿时满眼的红,而是冰天雪地里那把红色的油纸伞。 他浑浑噩噩地抬起头,透过鲜红的雾光,清晰地看见了烟津的样子。 陆小凤忽然低笑出声,意识到自己真的病了。 他喃喃自语道:“我竟然也会害了相思病。” 没有哪一刻比眼下更清晰地让他意识到,他的忠贞、他的爱都被唤醒了。而自被烟津唤醒的那一刻起,便再也无法属于别人。 既然已经无法再属于别人,那他还有什么可摇摆、害怕的呢? 人生不过区区多少天,他怎么可以浪费。 陆小凤捂住脸,猝然想到自己曾经说过,只有别人勾引自己的份,自己从不勾引别人。他闷笑出声,忽然能认同骷髅的那句“大言不惭”了。 他双手撑地爬起身,跌跌撞撞地往那间小楼的方向赶去。 回去,回到她身边去,把满腔的爱剥开给她看。 陆小凤已是世间最可爱、最英俊、最机智的少侠,烟津不爱上他,还能爱上谁? 谁说只有你心里有火,我的灼热也不怕被你拨开心脏细瞧—— 作者有话说:小鸡:通知某偷王,我将在线直播教科书式追妻! 第73章 笨蛋 你就算拿扫帚扫我,也赶不走我了…… 更深露重, 陆小凤立在小楼外痴痴地望着那扇木窗,像是要融了层层的窗纸,好让目光破窗而入。 月色下,院里百花摇曳。陆小凤深吸一口, 馥郁的花香涌进鼻息, 他忽然觉得很高兴。 他高兴的时候便恨不得全世界的人都知道, 只可惜眼下这个时辰实在不好敲锣打鼓。 他的双手下意识握起拳, 纵使满身的伤口,仍觉得有无尽的气力在全身冲撞, 急需发泄出来。 最后望了一眼那小窗,他轻快地呼出一小口气, 便蓦然凌空往山下跃去。 风扬起黏着血丝的乌发,他肆意的笑隐在夜色里。 今夜还很长 这个漫长的夜,烟津睡得却并不好。 她总在迷迷蒙蒙的睡梦中, 穿破层层黑雾, 见到陆小凤那双衔着冷与伤的眸子。 或许实在怪她从没见过陆小凤那样的神情。捂着心口的手往下滑至腹部,她望着房梁放空一瞬。 这间小楼似乎有些太安静了,还不若梦里响起的嘈杂声来的有烟火气。 瞳仁轻转,她握紧自己的腕部, 一寸寸摩挲进去。 从前也是这样日复一日,怎么如今偏觉寡淡无趣了? 是因为许久没有制新香了吗? 她扶腰起身,垂着眸,漫不经心地推开木窗往院里望。 与光一起落尽她眼眸的,是一撮红。 她一顿,这是红木棉。 天色纯净如新宣,一颗开得正艳的红木棉正笼着小楼的院门。 枝头一朵红棉打着旋儿落在新翻的泥里,被风一赶, 扑簌着去缠眼前的衣角。 那件衣裳已似在泥里浣过,泥痕与血渍遍染,与他们第一次相遇时比,更犹有过之。 当时烟津见他活像只泥猴,捂着嘴笑得好开怀。如今却一点也笑不出来了,反而指尖攥紧了窗沿,喉间生满了软刺似的,吞咽都有些难受。 彼时风光正好,又一朵红棉轻轻蹭过他的鼻尖。 好痒,他皱了皱鼻子,靠在树干上的脑袋往另一侧偏了偏。 透亮的日光清晰地撒在他那张泥点斑斑的脸上,被割开的小口子还裸露着,淋漓的汗混着血污,一起淌过眉骨,流进黑红色的血痂里。 不知日光与目光哪个更灼人,他睁开眼,蓦然抬起头。隔着那个小小的窗口,与那双含着点点水光的狐狸眼对上。 陆小凤的眸子猝然一亮,像是昨夜的星辰全都倒映在了里面。 他笑起来,两点酒窝深深的陷进去,忙不迭地爬起身,冲着烟津扬了扬手中扎好的花束,眉眼飞扬道:“津津!” 烟津心口骤然一堵,失声片刻,才讷讷出一句:“你” 她不说话,陆小凤便待在小院外亮着眼睛看她,看得那么专注。 她咬唇道:“你在做什么?” 她想问询的太多,偏偏思绪又太乱,心口更是被堵满了似的胀痛。 于是,只能被这场不期而至的骤雨淋了满身。 陆小凤深吸一口气,捏紧手中的花,扬声道:“烟津,你说过喜欢木棉花,更喜欢我的!” 木棉花和我都来了,所以 “你就算拿扫帚扫我,也赶不走我了!”他的声音愈来愈大,愈来愈张扬。 烟津瞳仁一颤,在潋滟的水光中,凝着他半晌,才虚声道:“陆小凤,你是不是伤糊涂了。” 他低头笑出声,一字一句道:“我的伤不重,病却很重。这病因你而起,只有你能治。” 褴褛的衣裳被风扬起,他坦然道:“原本我一听情爱就脑袋大的,可是自打我遇见你,心里陌生的感觉却那么澎湃而强烈。我一直不确定那种感觉是什么,直到如今我才发觉,是我爱上你了。” “如果爱太虚无飘渺,那就是我的快乐只与你有关。我只是在做我觉得快乐的事,这就像吃饭喝酒一样。” 他踮起脚,轻盈地一跃,手中那捧花便抛进窗户里,直直落在烟津怀里。 那炙热的温度几乎要烫伤她的手,她甚至不知要怎么握在手里,只能慌不择路道:“我不爱你!” 陆小凤听了也不气馁,反而叉腰,笑道:“那我也不会放弃的!” 烟津紧紧盯着他,不解道:“为什么?” 他挑眉道:“因为我是陆小凤。” 烟津撇开脸,“疯子。” 陆小凤叹息道:“和你待久了,我早晚会变成疯子的。你本就不是非得爱我不可的,能不能让你爱上,是我的本事。你且看着吧!” 他蓦然往后退,笑道:“你等着我!” 烟津下意识上前一步,脱口而出一句,“你去哪里?” 陆小凤擦了把脸,抑下心里那一点开心,苦笑道:“去洗澡。我知道你怎么也不会喜欢上一只泥潭里爬出来的狗。” 烟津轻哼一声,身形一闪便到了他身后,不冷不热道:“回来。” 她轻抿了抿唇,小声问道:“怎么一身的伤?” 陆小凤的双手不自觉地摩挲着,心口也热起来,装作若无其事道:“一点小伤而已。” 烟津猝然抓过他的胳膊细嗅,从腕部一路嗅到手肘,面色沉了下去,“是不是三阴庙里的鬼物伤了你?” 她的胸腔起伏两下,握着他手腕的力道愈发的紧。 见她提腿就要下山,陆小凤也顾不得一身的泥泞,一把握住她的手腕,还未用力,烟津却蓦然一把挣脱了。 她甩开他的手的力道极大,陆小凤一怔,声音低下去,失落道:“我没事,那鬼也已经被我杀了。你不要为我冒险。” 烟津喘息两口,缓缓道:“你到底多笨?” 陆小凤摇了摇头,“我不笨,男人保护心爱的女人本就是理所当然的事。” 烟津骤然看向他,“你的眼睛呢?” 你的眼睛被我刺瞎了,也毫无芥蒂吗? 陆小凤下意识捂上左眼,已经不疼了,眼前却仍是一片漆黑,他淡淡道:“那妖鬼钻进了我眼里,你若不出手,说不定命都没了。” “只是一只眼睛而已,另一只还好端端的。只要你不嫌弃我就好。”说道这,他又想到了什么般,蓦然酸酸道:“我想你也不会嫌弃的。” “还说不笨。”烟津冷冷道。 她从袖口抽出一块手绢,轻轻替他擦去眼周处的污泥与血痂。 香风一个劲儿的往他鼻子钻,他却只一眨不眨地盯着她的眼睛看,嘴角都要扬到天上去。 直到烟津轻声道:“可能有点疼。” 他点了点头,还未明白这话里的意思,烟津的手便已触到了他的眼珠。 她摸索到了那层翳,沿着边缘用力一撕。 眼珠子被一股劲儿一拉扯,陆小凤不受控地合上眼,眼角沁出一两滴热泪。 烟津素白的指尖捏着一张厚厚的翳膜,上面还黏连着黑红色的血污。 “这是什么?”陆小凤惊呼出声。 他颤着手摸上左眼眶,合手挡住,又放下。 他竟然又能看见了! 人当然不希望自己瞎一只眼睛的,陆小凤的心已几乎要飞起来。 “你早知道,你早知道对不对?”他欢喜地不知如何是好,忽而委屈道:“你怎么不早点告诉我?你知不知道我” 我多怕你对我无一丝情谊,才下手如此果决。 他的语气好幽怨,偏偏眼里闪着光。 烟津将这张厚翳塞进他手心,没好气道:“我也要有机会说出来,陆大少爷跑得比狗还快,恨不能长翅膀飞了。” 陆小凤耷拉下肩膀,认错道:“是我的错。” 烟津轻哼一声,凝着他手心那层膜,道:“瞳鬼好寄生人眼,一入眼便会啃咬眼珠。瞳鬼的精血能让眼珠生出厚翳,虽疼痛不已,但抓破后,不仅能修补眼珠,还能增进目力。你难道未觉得视物更清晰了些?” 陆小凤眨了眨眼,左眼似乎确实比右眼视物更远了些。 但令他狂喜的当然不止于此。 他顾不上身上的泥泞,蓦然一把抱住烟津,脑袋还往她脖颈间乱蹭,开心道:“原来是这样,原来是这样!” 他已近乎要蹦起来! 陆小凤是个大笨蛋,天底下最笨的笨蛋! 他心满意足道:“我就知道津津也是喜欢我的。” 烟津想推他,见他满身的口子,又怕弄疼他,只得在他怀里乱扭,“谁喜欢你了?” 陆小凤笑起来,“你撒谎!” 烟津睁圆了眼睛,“我喜欢你什么?喜欢你不洗澡?喜欢你一身泥?还是喜欢你一身伤?你还偷人家的树!” 陆小凤差点跳起来,也睁大了眼睛道:“我要去洗澡,你不让我去的!我没有偷树,那是我买的!” 烟津一哽,瞥他一眼道:“就剩一件里衣,用那件翠衫买的?” 他日日宿在她房里,烟津怎么不知道他身上有没有带银票? 陆小凤轻咳一声,“虽然我身上没钱,但是我的朋友一向很多。” 行走江湖还是得靠朋友,这话果真不错。 这三更半夜的,也不知他撬开了哪个倒霉朋友的大门。 他垂眸小声道:“津津你不知道,把这棵红木棉栽过来费了我多大的气力。” 他又补充道:“但是我知道你喜欢,所以栽的时候,我觉得很幸福。” 烟津低头瞧着脚底鲜润湿软的泥土,似乎透过层层的泥,一眼看到了它硕大的根茎。 他到底是怀着什么样的心情,挺着一身伤和误会,去那么远的地方栽了一棵红木棉过来? 心里有一处地方陷落下去,比他的酒窝还要深得多。这种无声无息的陷落,就像春日竹林里冒出的第一支春笋。 往后,要如何止住? 她无措地收紧了怀里的花束,找到了什么突破口似的,连忙道:“这花不会在我院子里摘的吧?” 陆小凤脑袋晃得飞快,赶紧道:“怎么可能?你种花多不容易啊!这花是我在花满楼那里摘的!” 他晃脑袋的样子,好像泥潭里刚爬上岸的狗正努力甩着毛,可爱得不止一星半点。 烟津被他逗笑了,笑得眼里似是揉了金。 明明被他蹭了一身的泥,却还尤未觉地一个劲帮他擦着脸。 “笨蛋。”—— 作者有话说:小鸡:我知道你怎么也不会喜欢上一只泥潭里爬出来的狗! 津津:怎么办,有点可爱。 花花:?我的花是批发吗 第74章 金玉楼 我这姑奶奶是财神爷转世,得好…… 素白纤细的指尖微微往下陷, 陆小凤顷刻间便呲牙咧嘴地痛呼出声。 烟津嗔他一眼,没好气道:“我哪有那么用力?” 陆小凤板着脸道:“不错,我知道你舍不得!” 他换了件绛色的长袍,洗去了一身泥泞后, 终于显得人模狗样起来。只可惜无论是当人还是当狗, 都一脸的伤口。 烟津将桌上的瓶瓶罐罐一一收进匣里, 也不反驳, 只缓缓道:“这药膏是我自己制的,应该比凡间的药要灵些。怎么样, 有好些吗?” 陆小凤叹息一口,“我伤得太重, 若没有世间最可爱的小狐狸来吹一吹,恐怕很难好了。” 听他油嘴滑舌的劲儿,怎不知涂了药已好多了? “冤家。”烟津轻哼一声, 瞥他一眼道:“下次要再拖着一身伤乱打转, 看我还浪不浪费我的药。” 这口不对心的话,听得陆小凤心里甜津津的,蓦然抓紧她的双手道:“好津津,我带你下山玩吧!” 细细思来, 这份情也早有迹可循。 以陆小凤的性子,竟也像守财奴似的守着这间小楼寸步不离。倘若换做以往,没几天恐怕便不见人影了。 烟津道:“我便是不愿招惹人间是非,才隐在深山里不出去的。” 陆小凤摇了摇头,笑道:“小隐隐于山,大隐隐于市。” 他说着,又冲烟津眨了眨眼,“再说有我在, 谁敢在你面前惹事生非?我一定要他好看。” 陆小凤在江湖上一呼百应,灵犀一指更是妙到毫巅,这倒也不算是说大话。 烟津笑出声,好整以暇道:“看来你是非要给我看看你的本事不可了。” 启林花市。 花摊连绵不绝,琳琅的花卉簇拥在一起,层层叠叠,如霞似雪。 烟津牵着陆小凤穿梭在人群中,花蝴蝶似的到处飞。她右手捻起一支风雨兰细嗅,笑弯起眼,甜腻道:“好多花,你怎么想到带我来这里的?” 陆小凤勾起唇,老实道:“其实这里是花满楼告诉我的!” 烟津一瞬便想到了昨夜遇到的眼盲公子,他一身衣裳缎料极好,腰间挂着的玉佩质地纯净如凝脂,触摸花瓣时的神情偏那么温柔,想来不是一般的爱花人。 烟津心思一流转,霍然想到了那枝晚香玉,耐人寻味道:“这位花公子告诉你的可真不少!这样的好朋友有一个便够了。” 陆小凤只有闭上嘴,聪明的男人总要装一装聋子的。 烟津想通了前因后果,忿忿道:“怪不得我与他一见如故,原来真是故人,只叫你个掮客当了居间人!” 一听这话,陆小凤酸得咬起牙,瞪大眼睛道:“一见如故?我怎么就成了居间人?” 他又板起脸,搂着她的肩膀往自己怀里带,“你不喜欢我,还想喜欢谁?” 烟津一把推开他,揪起他的脸,道:“倒叫你投机取巧了。” 陆小凤老气横秋地叹一口气,缓声道:“你不晓得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的道理?” 他趁机一口亲在烟津脸上,摇头晃脑道:“这一个月我可看了不少花经卉谱,这里的花种你尽管买,我帮你种。” 烟津面上被他亲得湿漉漉的,心口却更潮湿,侧过脸道:“我才不信你的讨巧话。” 陆小凤急了,一把拉过她,“这怎么是讨巧话呢?莫说是种花了,花酒我都酿了好几坛。” 烟津眨了眨眼,蓦然笑出声,“怎么有人偷偷酿酒?” 陆小凤觑她一眼,皱脸道:“万一没酿好,不是很丢人?” 说的比做的要好,总是很容易的,反过来却很难了。 烟津在心里悄悄道:算你心诚。 烟津不知挑了多少花种,好在陆少爷不是差钱的主儿。这时候还破天荒地想到了花满楼的那句““陆小凤,你再这样偷摘下去,没多久我的小楼就要被你薅光了。” 于是特地差人一式两份,一起送到花满楼那里。 谁叫他那里的花最鲜、最美呢? 陆小凤又想到新主意,亮着眼睛道:“津津,我陪你买胭脂去吧?” 他当然见过许多美人或淡妆或浓抹,曾经只觉这胭脂水粉都无甚区别,看着便头痛。 如今却很想见见烟津搽不同颜色的脂粉,是什么样子? 桃粉娇嫩、朱赤艳稠、丁香紫典雅,各色皆有各色的妙。 怪不得女人都爱胭脂。 他伸手摸了摸嘴巴上的一点青茬,愉悦道:“咱们把所有颜色都买来。” “你的钱花不完了?”烟津挲了挲手腕道。 陆小凤挑了挑眉,摊手道:“没办法,银子买不来津津的爱。我这人一向不在乎银子,便是叫我撒了哄你高兴也愿意。” 对面花摊的小贩实在听不下去他的大话,笑着揶揄道:“白白撒了多可惜,公子不若去金玉楼试试手气!正听说今日那楼主正在楼中呢!” 正挑花的客人瞥了一眼,笑道:“这位公子相貌堂堂,又有倾国佳人在侧,恐怕已无夙愿想了了!” 金玉楼。 陆小凤的笑容隐下去,面色已不大好看,竟然忘了最要紧的一件事。他光听到这三个字,心里便怎么也舒服不起来了,像是拧着一股劲儿似的。 目光落在烟津的小腹上,他攥紧手心,口腔里都近乎要洇出血丝。 这是他和烟津的孩子,他会有一双狐狸眼吗?长得会不会很像烟津小时候? 乱七八糟的念想似沸腾的雪水般在心间流淌,那一声啼哭 夙愿、夙愿。 他在心里咀嚼了两遍,忽道:“津津?” 陆小凤失神了许久,没想到烟津也正低着头不知在想些什么。听到他的问询,烟津才缓缓握上手腕,心事重重道:“去看看。” 这句话的声音轻到无须风吹,便散了。 她正欲往前走,便被陆小凤拦腰抱回去。 他贴在烟津脖颈处,磨她道:“津津,买个面纱带上吧。赌坊里都是混蛋、色狼,他们多看你一眼,只怕我的心也要碎了。” 他们下山这一路上,但凡遇着人,眼珠子都长在烟津身上似的。本就已叫他心里冒酸泡,眼下还要去赌坊,那还了得? 赌坊里的人多下流,他还不清楚?真怕遇到几个不长眼的,就是怎么揍都不解气。 他柔软的发丝不住地落进肩胛骨里,痒得烟津咯咯直笑。 被这样烦人、小气偏偏又很可爱的男人黏上,当真是没有什么办法的。 等两人到金玉楼前,已过了晌午。末时本是吃饭食的时辰,没想到楼中仍是人头攒动,几乎要踏破门槛。 赌之一字本就易让人丧失心智,一旦沉迷,又如何收得了手?赌兴上头时,连命都能押上赌桌,更何况一餐饭。 赌坊门前的‘牵儿’早已盯上这两只肥羊,腰都要弯到地底里去,招呼道:“这位爷一瞧便是手气旺的主儿!今日必定财运亨达!咱们赌坊可热闹了,客官玩两把?” 烟津指了指自己,笑盈盈道:“那你瞧我面相如何?” 那牵儿的脸立刻涨红起来,结巴道:“姑娘生的这么貌美,金银珠宝要什么没有?” 恐怕只要她说一句想要,便有无数男人前仆后继着把金银堆在她脚下了。 烟津笑出声,声若银铃。 陆小凤的脸却黑了下来,面无表情道:“我竟不知道你还会赌兴大发。” 烟津戳了戳他的面颊,正是陷下酒窝的地方,甜声道:“妾身不是怕坏了老爷的气运?” 周遭男人艳羡妒恨的目光几乎要把陆小凤刺成筛子,他却终于露出酒窝来,懒散道:“不用怕,我的手气一向好得不得了。” 这金玉楼不愧是个销金窟,一路进去便是各色美人、美酒与数不清的赌局。 陆小凤不动声色地一路打量过去,这其中不止有名的富商,便是名号不小的江湖客都有不少。 金玉楼的赌局一赌千金,但天底下所有赌坊也不过都是一个招儿。 “客官,压大压小?买定离手。” 他搂紧了烟津,用身体挡住那几个心思不纯的老东西,勾唇笑问:“津津,买大买小?” 烟津轻飘飘道:“你手气这样好,我怎么知道?” 陆小凤轻咳一声,正色道:“手气再好,还是得听你的。” 烟津轻笑一声,怎么听不出他的意思? 她扫了一圈赌桌上下好的注,甜津津道:“那便压小吧。” 边上的黑面大汉冷笑道:“一个惧内的小白脸,还学爷们来赌钱了。” 要不是赌场里到处是筋头,没人敢在眼皮子底下闹事,恐怕这小白脸早被撕成片儿了。 陆小凤也不生气,只一本正经道:“我这姑奶奶是财神爷转世,得好生供着。” 他将怀中的银票尽数拿出来押上赌桌,两千两属实不少,在金玉楼却不会有人多瞧上一眼。 那庄家穿着一袭金线绣成的锦袍,面色冷淡,当即便老练地拿起骰盅,手腕一抖,清脆的骰子碰撞声便乍响起来。 几个江湖客已屏气敛息,便是陆小凤也侧耳凝听起来。 几息间,骰盅便被重重扣在了桌上。 陆小凤猝然朝着烟津挤了挤眼。 谁说只许赌坊出千? 第75章 我非她不可 我后悔了,我不知道会遇上…… “砰”地一声, 骰盅落地。 空气凝滞片刻,一圈人压身上前,目光紧紧死盯着赌盅,那真的身家性命都压在里头了。 那庄家扫视一圈, 气定神闲地揭开赌盅, 三颗骰子排列整齐, 点数清晰。 六点。 怎么会是六点? 他那双波澜不惊的眸子终于骤缩了一瞬, 这人已是骰中行家,只听声响便知这骰盅里应是十三点。 他抿了抿唇, 心惊地扫视一圈,不着痕迹地看了眼盯人的瞄子, 缓缓道:“六点小,闲家胜!” 陆小凤挑眉一笑,将桌上的筹码扫过来, 对着那黑面大汉戏谑道:“惧内的好处, 你们哪里懂?” 那大汉在美人面前既输了面子又输了里子,面色已涨得通红,正欲上前推搡,却被边上的矮个子一把攥住胳膊。 那矮瘦汉子对着陆小凤淡淡道:“仅胜一局, 何骄之有?” 纵使再倒霉的人,在赌坊里也能多少赢一两局。你若一直输个精光,便是赌坊里藏着的“落水狗”也要盯上你,给你点甜头。 陆小凤怎么不明白这道理?可惜他们不知,这财神姑奶奶的名号不是白叫的。 不过一炷香的功夫,这赌坊里的人都晓得有个小白脸靠着老婆,押宝连赢庄家十局。十局在普通赌坊便已很了不得,更何况在金玉坊。 这小白脸每次下注, 皆是压满筹码。这样爽气豪赌,偏偏逢赌必赢,谁见了心里不火热?当下几乎整个赌场的人都围过来,将这张赌桌围的水泄不通。 这些人心思各异,当然想什么的都有,只剩下庄家已是满头虚汗,整件里衫都湿了个彻底。 上了赌桌,最重要的便是沉心气凝、不露声色,不叫任何人识了意图去,可他却已经心神大乱,破绽百出。 金玉楼虽是新开的赌坊,可唐毫当掷子却已不知多少年数了。掷骰子当然也和杀人一样,要专门训练过的。 他的手法若不够老练,怎么攀得上金玉楼?赌局上便要有输有赢,掷骰子他从未失过手,想要几便能掷出几。 可是今日却仿佛真得见了鬼了!他的耳朵、他的手本是为了这骰盅生的,可现下却仿佛一夜间坏了个十成十。 唐毫咬牙望向那白脸小生,必定是这两人动了手脚。可偏偏这两人搂抱在一起,便是连赌桌都未靠上,若一口咬定这两人使诈弄诡,又未免太赶客了些。 赌坊的人当然已坐不住,陆小凤却满面春风道:“再这样赌下去,恐怕很没意思了。” 这便是要换个玩法的意思了,唐毫却目光微闪,故意曲解他的意思,蓦然拍手道:“自然不能坏了公子的兴致。” 他的话音刚落,鼓点声顿起,几道倩影翩然而出。舞姬们珠帘遮面,薄纱衣、曳地裙,雪白的腰肢上挂着金铃,赤足踩地,一颦一笑间皆是妩媚风情。 一应五人,个个身姿曼妙,提着手中的酒便拥上去,往陆小凤怀里钻,妖媚道:“奴家伺候公子喝酒。” 这一声,骨头都能喊软了。 人群中,有人沉声笑道:“不愧是陆小凤,当真是艳福不浅啊!一个两个的绝世美人,皆要往你怀里钻!” 即使他刮掉了那两撇标志性的小胡子,四条眉毛仅剩下两条,可见过陆小凤的江湖客却也不少。 江湖中谁人不知晓陆小凤的风流韵事? 陆小凤闻声都无暇去望一眼,他已吓得汗都要滴下来了。 劣质的脂粉香扑来,他举起手,慌忙连退好几步道:“我可消受不起!” 那人仰天大笑三声,豪爽道:“江湖中谁不知道,你陆小凤没有女人便睡不着?我看多少个你也消受得起!” 这话一出,陆小凤骤然缩起手,蓦然被人刺了一刀般心口一紧。 呼吸像是被人堵着似的窒闷,他蓦然看向烟津。 她不过略微皱了下眉,陆小凤便已慌张地失了分寸,他失声道:“我有一个便够了!” 那人仿佛也和他杠上了似的,放声大笑道:“为了不教美人生气,陆大侠真是委屈自己了。” 烟津嫣然一笑,不冷不热道:“人不风流枉少年,我有什么可生气的?” 陆小凤原以为自己听到这话,合该是松一大口气的。可不知是哪里出了差错,他非但没有放下心,反而心中压不住的酸涩,嘴里更是苦涩难言。 酸气上涌,他用力眨了下眼,动了动唇,讷讷道:“我后悔了。” 他无力地垂下眼眸,声音沙哑道:“我不知道会遇上你的。” 遇见你,一切曾经肆意享受的片刻欢愉,都成了梗在心口的刀刃,刀刀刺痛心肺。 一想起来,更如毒酒入喉,烈火沸灼脏腑。 他从不觉得女子有‘失贞’一说,男欢女爱本就是你情我愿的事,江湖儿女一贯不会将此看得太重。 可是爱上一个人,便只想把一切都递到她面前。爱原是一种贪欲,而这贪欲的刀口却是对着自己的,唯恐自己不够好,唯恐给的实在太少。 愈爱便愈害怕失去,这种隐忧令他恨不得削掉身上所有不好的过往。 偏偏舞姬们尤不识趣,一双双柔荑还要往他胸口伸。 陆小凤冷冷道:“这手要是不长眼,去处便很难说了。” 稀奇,真稀奇,这真是那个四条眉毛的风流浪子陆小凤? 那江湖客很意外:“陆小凤竟被一个女人迷成这样,恐怕江湖上的红颜都要以泪洗面了。” 烟津握着腕口的手一顿,蓦然转身望向那江湖客,楚楚可怜道:“难道你忍心叫我以泪洗面吗?” 长长的睫羽轻闪一下,烟红的薄晕簇着那双含着春水的狐狸眼,这满溢出来的春水便一滴滴地填满了心房。 莫说回话了,他便是魂也叫不回来了。 脑海里只冒出山野志怪上写的第一行字:狐媚之目,不可视之,视之便为其所惑。 下一息,那摄人心魄的狐狸眼便被一只满是擦痕的大掌强硬地捂了去。 陆小凤的胸腔重重起伏两下,压下心间尖锐的不悦,冷冷扫了那失神的江湖客一眼。 这人他曾在某个山庄的宴席上见过,怎么从前不觉这人这般令人生厌? 那庄家便是故意使出这一招离心计,当即便笑眯眯道:“只是叫人伺候着喝些酒水,我想这位姑娘也不会苛责的。公子难道还怕一声河东狮吼,怕到大气都不敢出一声?” 江湖客最好面子,唐毫不信这般激他都无用。 但他不知道陆小凤这人从来吃软不吃硬的。 陆小凤捂着她眼睛的力道更紧些,蓦然低头一笑,嗄声道:“何止是大气都不敢出?谁叫我爱上了她?” 这话一出,满场的江湖客皆一哗然,到底是谁,能叫陆小凤说出这样的话? 像是听到了众人的心声,陆小凤喝醉了似的,忽然扬声道:“她就是我的梦中情人!全天下最美、最温柔、最可爱、最甜蜜的女人。” 他想到了什么似的勾唇一笑,“比蜜还要甜。陆小凤已经不可救药地被她迷住了。” 他手心的薄茧轻擦着眼皮,烟津的长睫轻眨两下,凝着眼前这点黑,俏声道:“我看你确实少喝了一碗药。” 陆小凤扑哧地笑出声,酒窝深深陷下去,轻快地呼出一口,肆意道:“烟津,她叫烟津。她可以拿走我的钱,我的身体,我的内脏,我的一切!” 烟津听不下去了,一把拍下他的手。她仰起头,转身对上那双发着亮的眼睛,促狭的话却融在喉间,再也没了踪迹。 他弯下腰,用那双笑弯了的眸子对着她眨眼,明晃晃道:“谁叫我爱上你了?” 肆意而热烈的穿堂风顿起,迎面吹散她满肩的青丝。发丝飘摇间,步摇在风中摇晃碰撞,银丝流苏颤动的叮咛声不绝如缕。 烟津握紧手,抑下呼之欲出的心跳,只余耳畔不断回响的水流叮咚声,漫山的薄雪也为灼热的风暖融。 人群中又响起一道粗哑的嘶声,“明天江湖上的传闻应当会很精彩了!” 陆小凤笑弯了腰,顶着无数炽热的目光,毫不掩饰道:“我要是在乎这些虚名就不是陆小凤了。说不定明天就死了,我就是要天底下所有人都知道,我非她不可。她,是我的。” 他抬起眸,无数烛火在其间燃起光,甚至飞扬起几分年少时才有的张狂。 烟津怔怔地看着,仿佛只凭他的眼睛便能烧灯续昼。 唐毫迎上他锐利的目光,冷着脸点点头道:“陆公子一腔深情,倒不好辱没了。” 他话风一转,猝然道:“陆公子既已垒了诸多筹码,想必也是为见楼主,以求夙愿成真。” 陆小凤笑道:“不错。” 唐毫松了一口气,既然如此,那便好办了。 他躬身道:“陆公子赌技精湛,但若想见楼主,这些筹码却远远不够。押宝到底限金银票数,恐怕两位也未尽兴。若愿意以全部筹码豪赌一局,我想今日得见楼主的机会便非二位莫属了。” 陆小凤与烟津一对视,挑眉道:“赌,当然要赌。” 第76章 爹爹与阿娘 她总为这酒窝里酿着的桃花…… “陆公子, 便是这里了。”唐毫停下步子,转身微笑道。 这间屋子墙壁素白,空无一物,唯有两扇木门一左一右的伫立着。 陆小凤声色不动, 淡淡道:“既无赌桌, 也无对赌之人, 要如何豪赌?” 唐毫眯起眼, 和善道:“赌桌已正在眼前了。” 陆小凤顺着他的目光看向那两扇门,一扇漆色斑驳, 满是木刺,而另一扇却漆色鲜艳, 崭新如初。 他眸光微闪,若有所思道:“看来这门后别有洞天。” 唐毫只是笑,淡然道:“门的背后只有门。人生便和赌局一样, 每个当口都只得二选一。若选好了, 便再回不了头。” 他望向两人,意味深长道:“今日对赌之人只是自己,两位可一同入这赌局。门的背后到底有几扇门?只有推开门才能知道。” 陆小凤呼吸一沉,这金玉楼敢以两道门装神弄鬼, 必定有所依仗,这门怕是不好闯。 唐毫对着两人一躬身,只留下一句“二位若能出门,楼主必定以礼相迎。”,便退身离开了。 他自屋外拉上门,‘咔嗒’一声锁舌落下,将两人牢牢锁在了内间。 落锁声响起的霎时,烟津轻皱鼻尖道:“好重的妖气。” 果然和她料想的出入不大, 这金玉楼必定与妖鬼有所勾结。 陆小凤握紧她的手,蹙眉打量一圈,“这门后会不会有诈?” 烟津抬起眼睫,甜声道:“怎么,你害怕了?” 陆小凤点点头,盯着她的眼睛道:“难道你以为我就不会害怕吗?” 他会害怕什么,透过那双眼睛便能窥得一二。 烟津心口一瑟缩,缓声道:“我不是说过会保护你?” 我哪里舍得你来保护我? 陆小凤叹息一口,问道:“选哪一扇?” 烟津抬眸瞧了一眼,“选哪一扇都一样。” 对门后一无所知,当然选哪一扇都一样。 陆小凤只有苦笑,他望向那鲜艳的红漆,缓声道:“那就选这一道门吧,我的运气一向很好。” ‘嘎吱’一声,门便被轻轻推开了。 陆小凤吃了一惊,门后竟然是一处小花园。 一脚踏上石子路,背后的门‘砰’地一声关上。待两人回首,哪还有什么木门?只剩下一面纹理细腻的院墙。 烟津上前两步,捡起地上零落的木棉花,轻声道:“红木棉。” 陆小凤抬起头,怔怔望向那颗红木棉树。这颗木棉树是他自几十棵里细心挑选的,其枝其形,他都记得不能更清楚。 可是这棵树,他明明栽到了烟津的小楼里,怎么会出现在这儿? 烟津眸色渐深,凝着他道:“先找门吧。” 无论他们在哪里,这里都是赌局。 门的背后只有门,他们只需要开门。 陆小凤当然也明白这个道理,点了点头便兵分两路,沿着院墙寻过去。 一阵风晃过,树影沙沙,陆小凤猝然竖起耳朵,凌空一翻身,便窜了上去,攀在了枝叶最浓密之处。 然而,眼前却不是什么形迹可疑的妖鬼,反而是个人畜无害的孩子。 约莫才十几个月大,小团子似的趴在树干上睡觉,一下子便让人想到了晒太阳的小奶猫。 陆小凤一怔,无声笑了笑。 不知道谁家爹娘这样心大,叫这么小的孩子顺着倚栏爬上了树。 还好被他陆小凤瞧见了! 他轻叹一口气,双手抄在这幼童胳膊底下,略一用力,就将这小奶团子抱在了怀里。 这小东西倒是睡得香甜,脸蛋红扑扑的,眼尾沁着点泪珠,嘴里还咕嘟咕嘟吐着泡。 他忍不住又要笑,小心翼翼地翻身落地,一点声响都未敢泻出来。 可惜他抱小孩的手法实在太拙劣,那小团子在他怀里难受地扭动几下,蓦然咿呀呀地呜咽出声。 陆小凤哪见过这场面,以为哪里弄疼了他,一双手跟八爪鱼似的,硬生生一息间连换了七八种姿势。 灵犀一指彻底失了灵,在这不断跌荡的怀里,小奶团子终于放声大哭。 陆小凤呼吸一紧,这回是真烫到手了。他急得额角都沁出了汗,只能竭力学着妇人哄小孩的姿势摇他。 然而收效甚微,他的头已几乎大了一倍,忍不住恳求道:“小祖宗,别哭了。” 陆小凤本也没指望这小孩能听话,没想到这声音一出,这小奶团子竟然真的收了神通。 他刚舒了一口气,却见小东西喉头微哽两下,委屈巴巴地含着一泡泪睁开眼瞧他。 陆小凤的瞳仁猛地瞪大! 这小孩竟生了一双眼尾上挑的狐狸眼! 陆小凤望着这双轮廓相似的眼睛,脑袋里炸烟花似的,炸得大脑彻底空空。 陆小凤死死盯着他,失声道:“你,你是谁家的小孩!” 小奶团子全然未觉他的震惊,只呆愣愣地眨了眨眼睛,翁声道:“爹爹爹!” 陆小凤被这一声‘爹爹’震得脑子嗡嗡作响,只瞪大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这小东西瞧。 他怎么就当爹了? 烟津,烟津知道吗? 陆小凤还没缓过神来,小奶团子便挥舞着小手摸上了他的嘴唇。 青茬的刺痒挠过手心,小团子笑得眼睛都弯起来,脸颊陷下去两点酒窝,可爱得活像是颗白皮汤圆。 陆小凤几乎错不开眼,呆若木鸡地盯着那两点酒窝和那双狐狸眼。 这是他和烟津的孩子? 烟津遥遥走过来,见陆小凤呆站着原地,扬声道:“我们进屋看看,院子里一扇门也没有。” 陆小凤骤然回魂似的,僵着脖子转过身,盯着她说不出话。 见他这样子,烟津蹙眉道:“你怎么了?” 陆小凤还未答话,那小团子便攀着他的衣襟往上爬,蓦然露出一双笑弯了的狐狸眼,甜滋滋道:“阿娘~” 烟津睁圆了眼睛望向陆小凤,不可置信道:“什么?” 小团子嘴一瘪,眼泛着泪花,扑腾着要她抱。 陆小凤又不敢使劲箍他,手忙脚乱下慌得脸都憋红了。 烟津站在原地半晌,才敢僵着身子靠近这一大一小。她扑闪着眼睫,惊道:“这是什么东西?” 陆小凤虚声道:“好像是我们的孩子。” 这话一说出口,他便觉得有一股奇妙的感觉自血液里翻腾而起。这滚烫的热流打心口蜿蜒而过,留下一地深深的灼痕。 他下意识抬起手,戳了戳小团子的酒窝,小小声道:“小东西,你叫什么名字啊?” 小奶团抱住他的手指蹭两下,奶声奶气道:“小狸,小狸。” 嫩生生的软肉蹭着指尖上的薄茧,陆小凤的心都随着晃荡两下。 他咽了咽口水,涩声道:“离这个字不好,谁给你取的啊?” 他的声音已放得十分柔,任凭谁来了恐怕都不敢想象这是陆小凤。 小狸黑葡萄似的眼睛呆愣一瞬,低着头想了好久,才憋出一句,“星星!” 陆小凤拧起眉,星星?什么星星? 星 他心里蓦然想起一只猴精,声音发紧道:“不会是司空摘星吧?” 小狸窝进他心口,咯咯笑道:“星星,干爹好。” 惊雷乍响,陆小凤差点跳起来,不可思议道:“我儿子为什么会管司空摘星叫干爹!” 难道未来他又打赌输给了司空摘星? 父债子偿! 他吓得整个人一哆嗦,不可置信地抬头看向烟津,讷讷道:“津津” 我把我们家孩子赌输了! 烟津自己也缓不过劲儿来,满耳朵的话听过便忘了,对上陆小凤的视线,喃喃道:“小凤凰” 那小奶团子转了转脑袋,又冲着烟津打开手臂,黏声道:“抱今今。” 烟津凝着他水润的狐狸眼,不过才犹豫了几息,他便蹙起眉,委屈地凝出了泪,就这样半挂在眼眶里看着她。 层层叠叠的厚雪蓦然被烫出一个洞,烟津还未回过味来,便已伸出来抱住了他。 那么小小一点趴在她的胸口,巴掌肉压成小圆饼,另一侧却陷下去,化作一个甜甜的酒窝。 看着看着,烟津就蓦然想到了陆小凤站在木棉树下,顶着满脸的伤,笑着说‘我爱上你了’的样子。 当然不止于此,这会下陷的酒窝,她早已见了无数次。一片又一片桃花似的酒窝,层层叠叠地盖上心口,沁着的香原来会像桃花酒一样愈酿愈醇。 她之所以能在小楼、在天际、在海底肆意谈爱,是因为她从不爱喝酒的,冷情的人合该喝茶。 可到底什么时候起,她总为这酒窝里酿着的桃花胆怯? 烟津悄然在心里叹息一口,她怎么不知道谜底。 怪这谜底太清晰,才叫肆意热烈的人胆怯,叫擅长逃跑的人学会了步步紧逼。 陆小凤总是在逃,可真正想逃的人却总是悄无声息。所有大张旗鼓的后退,不过是赌她愿意上前一步罢了。 风流浪子怎么不知道自己赌输了?只是情愿输上千万次,让她权衡利弊,只自己甘作败将罢了。 她怔怔地低下头,看着小奶团往自己怀里钻的样子,心里突然就变得很软很软。 这与他小时候的样子应该差不离罢。 陆小凤,你从什么时候开始害怕孤独? 少年时历经的漫长雨季,从奶团子时期开始晒干,还来得及吗? 这一次,她无须回头,便知身后已无路可退。 陆小凤还犹然未觉,只从身后攥住小狸的衣领,干巴巴道:“你往哪里钻呢!” 那两撇刮掉的胡子才长出浅浅的青茬,他从那片雪地里往外走,途径溪流时看见的倒影,应该就是这样罢。 烟津的鼻尖泛起酸,猝然抬起手,抚上那点青茬,哑声道:“快长出来吧。” 少年时的阴霾,愈走愈远罢。 再看见倒影时,便能粲然一笑,往事早已如烟。 她缓缓捂上心口,原来第一杯般若酒便是心疼酿作的。 第77章 纯粹的爱 你只是我的好不好? 那小奶团子吃力地往上爬, 骑上陆小凤的脑袋,脆声道:“爹爹再飞。” 陆小凤已满头热汗,还哪有什么风度可言? 双飞彩翼陆小凤的轻功,原是用在这里的!倘若换做以往, 他肯定要头也不回地逃之夭夭。 可惜头上这只白皮小汤圆, 是真真正正的小祖宗, 就是将他当做骡子, 他也心甘情愿! 这小奶团子只需冲他甜甜一笑,瞧见那双弯起来的狐狸眼, 他还能有什么办法? 陆小凤第一次知道,有一种无可奈何竟然会似酿了蜜般的甜。这样稠的蜜化作浆糊流进来, 顷刻间便将心脏的细缝堵了个严严实实。 无论骤雨,无论疾风,再难淋落吹打。 滴滴热汗在额角闪着莹透的光, 心脏的一角也彻底随之透明了。 他转身看向烟津, 迎着光,眸光灼灼道:“这是未来。” 他选的那一扇门,是未来! 他们会有一个幸福美满的未来,这个念头几乎让他高兴得跳起来。 烟津只凝着他, 轻声道:“我找到门了。” 陆小凤一怔,下意识收紧了握着小狸的手。这个未来太美好,他甚至已经舍不得离去了。 烟津却蓦然望向小奶团,一字一句道:“铜蛇。” 这两个字便如禁咒一般,念出口后,面前这鲜花满簇的院落似冰面般蓦然崩裂,化作一块块碎片直直往下坠。 陆小凤呆立在原地,肩颈处已空空荡荡, 连余温都散了个一干二净。 他缓缓垂首,看向脚下。碧绿的湖面纯净而透明,水流涓涓,偏偏湖面若镜,行走间如履平地。 然而任这面湖再清、再美,陆小凤都无闲心欣赏。他心里空落落的,脑海里只心心念念着那只小奶团子,忍不住嗄声道:“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他话音刚落,那镜面便倏地一漾,小狸甜津津的笑颜霎时间映在了湖面里。 烟津拉过他,攒眉道:“别想别看,这是铜蛇的镜花水月。” 镜花水月便是梦一场了。 陆小凤的眼眸黯了下去,浓稠的失落感涌上心头,“你一早便发觉了?” 烟津的目光闪了闪,垂眸缓声道:“狐妖擅瞳术,可看破幻境。” 陆小凤望着湖底的幻影,心中沉落下去。他收回颓败的目光,哑着嗓子道:“你看着他的样子好温柔,我还以为” 我还以为你也像我一样,着迷于这个肉眼可见的甜蜜未来。 烟津兀自摇了摇头,声音低若蚊蝇,“我不是在看他。” 我是在看你,借着那小小的身躯,看一看稚子时的你。 陆小凤有些说不出话了,因为他突然发现自己是那么期盼着一个小生命的诞生。不再恐惧、迷茫、摇摆,反而只纯粹地期待着它像礼物一样降临。 陪着小小的津津长大,怎么想都心软地一塌糊涂。 烟津深吸一口气,道:“我们先出去吧。” 繁乱的心思太重,反而不知如何整理。 铜蛇诱他们找门,便是为了将他们困在幻境里打转。如今既已看破幻术,自然要尽快出去。 见陆小凤仍望着镜中花回不了神,烟津只好牵着他往外走。若被须弥幻境迷了心神,便再也走不出去了。 步履匆匆间,‘嗒’的一声,有什么东西悠悠坠进了湖面里。 极轻的水花溅起来,几若不可闻。 陆小凤骤然顿步,眼瞧着那粒圆润白莹的珍珠失落进湖水里,他慌忙蹲下身,袖子都不挽便伸手去捞。 这湖面脚踩着似冰,伸手下去,又成了水。他顾不得讶异,只蹙紧眉头,在水下寻着那粒珍珠。 烟津还以为他掉了什么要紧东西,连声问:“怎么了?掉什么了?” 在一次次捞找中,衣袖已沉湿了,重重地压在手臂上,陆小凤急声道:“是珍珠。” 珍珠? 烟津正要追问,便见湖面一荡,那清透的湖底霍然堆满了珍珠。 那珍珠颗颗饱满圆润,微微闪着盈彩的流光,是鲛珠。 烟津茫然一瞬,几息后才想到初遇那天,自己给了他一颗鲛珠作买酒钱。 一颗珍珠落入湖底,本就难寻,再加之满湖的幻像,无异于大海捞针。 陆小凤的手一次次探入湖底,始终空空。 烟津看向他泡得发白的指尖,柔声道:“一颗鲛珠而已,那样的鲛珠我有三千多颗。” 她本以为陆小凤听了这话,便该利落地起身离开。没想到他却低下头,任凭垂落的长睫遮住眼眸,低声道:“不一样的。” “这一颗是不一样的。纵使你有三万颗一样的鲛珠,我也只想要我这一颗。” 世间珍珠何其多,但陆小凤只喜欢这一颗。 湖面漾起层层涟漪,湖底堆积成山的珍珠蓦然化作了张张胭脂面。 巧笑倩兮的、攒眉垂眸的、捂嘴促狭的、娇柔慵懒的层层晕染开去,将这天地般大小的宣纸尽数染成胭脂色。 烟津当然知道镜花水月只会映照心之所向,她凝眸与湖面里的倒影两两相望,望见的却不是狐狸眼,而是一颗赤裸而坦诚的心。 就这样不加以掩饰的、明亮的摊开在她面前,对她说,三千颗也好,三万颗也好,我只喜欢你。 一种细密的颤栗感攀着灵魂爬上心口,她无助地望向陆小凤,讷讷道:“你” 她发觉自己竟然说不出任何话,哑巴了一样。 四溅的水声乍响,陆小凤终于站起身,捏起手心那颗不知寻了多久的鲛珠,深吸一口气道:“这样纯粹的爱,我从没给过别人。” 鲛珠莹白的光晕映在他的眼角,雪一样的透亮。 他朝着烟津缓缓走过来,凝了她良久,终于俯身亲在她薄薄的眼皮上。 这个吻不含一丝情欲,只余睫羽扫过唇缝时些微的酥痒。 陆小凤只用唇摩挲片刻,深深道:“只有你。” 烟津颤着长睫,睁眼看他,一点泪珠娇含在眼尾,晕了满目的红。 陆小凤胸腔猛地起伏一瞬,满腔翻涌的浪潮几乎要淹没他,他蓦然俯身抱住她,沙哑道:“你只是我的好不好?” 滂沱的大雨淋得烟津睁不开眼,心脏泡在雨水中,瘫软成一团。 她艰难喘息两下,涩着声音道:“小凤凰” 感受到环在腰间的手收得更紧,烟津蓦然笑出声,揽住他的脖颈吻上去,投诚道:“我和风都只是你的。” 陆小凤用力地吻着这瓣春樱,透润的水痕洇湿皮肉。 他知道,那片烟色的粉雾终于漫过来了。 满湖的水又晃荡起来,宣纸上洒了半壶桃花酒,整个天地只剩下甜甜的酒窝与弯弯的眉眼。 一吻将歇,陆小凤已雀跃地说不出话,一把抱起她,脸贴上她的锁骨,蹦跶道:“我的津津!” 烟津一口亲在他的嘴巴上,啄吻道:“都是你的。小凤凰,我们可以出去了吗?” 烟津冲他眨了眨眼,陆小凤的嘴角立刻往上扬,抱起她就往外飞,“现在、立刻、马上出去。” 穿过尽头的光雾,一脚便陷进了金丝地毯里。眼前不再是空荡陈旧的素屋,反而是间富丽的堂屋。厅内四角皆摆着白楠木屏风,面前的黄花梨木桌上摆了两杯香茗、一套文房四宝、一只木匣。 陆小凤轻轻放下烟津,挑眉拾起那张信纸,上面端正写着——将夙愿写于纸上,投入匣中即可。 他不过将将拿起毛笔,便被烟津一把拔了去。 烟津嗔他一眼,嗲他道:“除了我,还能叫谁圆你的夙愿!” 这甜津津的话音刚落,这只笔便被她重重掷了出去,砸在北面那扇屏风上。 “哐当”一声,已有人捂着额头痛呼出声。 它嘶嘶地叫着,怨怪地瞪狐狸精一眼,忿忿道:“我就说最讨厌狐狸精!学什么不好,偏偏学瞳术!” 它瞧着不是个过十二三岁的男童,一头短发编着铜板,一晃脑袋便叮呤当啷的响。 狐狸精慵懒地靠在陆小凤肩上,悠悠道:“怪不得生了一双尖酸刻薄吊梢眼。” 它将眼睛瞪成三角,“你!” 烟津望向它嘴里的细长蛇信,冷冷道:“再敢使幻术骗他,活剥了你的皮!” 咯噔一下,铜蛇猛地捂住嘴巴,吓得直摇头。 陆小凤极力掩下快翘上天的嘴角,努力正色道:“津津,这是什么妖怪?” 烟津摸了摸他嘴角的青茬,腻声道:“这是铜蛇,因好聚集、吞食金银,加之占卜算卦十分灵验,常常受人供奉。” 陆小凤握住她纤细的柔荑,拧起眉道:“它并不能致人受孕,那传闻中得子的妇人,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烟津剜了它一眼,还未作声,它便十分上道地和盘托出:“我只是为那妇人算了一卦,她命中无子,若想受孕便只得走些歪门邪道了。” 陆小凤若有所思,“歪门邪道便是指那三阴庙?” 铜蛇点点头,老实道:“那也是她命中的机缘。那魇鬼生前妒视他人,杀人无数,被它残害的人便化作百目缠着它。魇鬼夜夜对人鞠躬,每鞠躬一千人,身上的一只眼便可投到人肚子里去。” 想了想,它又澄清道:“我可不走邪门歪道!只想赚些银钱罢了。” 烟津似笑非笑地点破它,“走的是幻术一道。” 说起幻术,陆小凤蓦然想起了什么,屏息抿唇道:“小狸不会便是他化作的吧” 顶着他愈来愈僵硬的视线,烟津弯着眼睛点点头。 察觉到陆小凤的视线漫上了浅浅的杀意,铜蛇干脆利落地跪下了。 反正又不伤金银。 噗通一声后,他虚声道:“我再也不敢了。虽然只是镜花水月,但这是我卜卦算出来的未来!我绝对没有胡乱捏造!” 这话一出,空气凝滞一瞬,两人都不由垂首去瞧那还平坦着的小腹。 那里真能爬出一只小奶团子? 这惊喜简直能冲昏脑袋,陆小凤险些跳上屋顶,破口而出道:“是真的?” 铜蛇拼命点头,就差伸出三指发誓了。 烟津捂上小腹,想起小家伙那陷落下去的酒窝,心已塌陷下去。 她眼里漾起盈盈的光,喃喃出声:“小狸” 陆小凤上前一把攥住这小妖怪的肩膀,猛摇道:“津津也没事吗?她有没有伤到身子?” 铜蛇被他摇得头晕脑胀,连忙抬手叫停道:“没有没有,什么都没有。” 陆小凤长舒了一口气,重重一巴掌拍在它肩膀上,差点把铜蛇压塌。 铜蛇苦着脸道:“你们要是没事了就慢走吧,我就不送了。” 真是无妄之灾。 “等等,再算一卦。” “还有一件事。” 两人异口同声道。 陆小凤对上烟津的视线,默契一笑,同时开口道:“我儿子为什么管司空摘星叫干爹?” “我到底为什么会怀孕?” 两道声线交织在一起,铜蛇阖眼道:“这是两卦,我算卦的卦金起码要万两白银,你们有钱吗?” 陆小凤眯觑烟津一眼,摸了摸青茬,心虚道:“当然有钱。” 此话一出,铜蛇瞬间来了精神,他猝然找了把椅子坐下,神鬼叨叨地掐指算起来。 陆小凤扶着烟津坐下,自己站在一旁紧张的罚站。 大约半柱香后,铜蛇骤然睁开眼,口中‘嘶’个不停。 陆小凤又冲上去,握住他的胳膊,急声道:“怎么样?有结果了吗?” 铜蛇推了推他,没推动,半晌才犹犹豫豫道:“震卦与巽卦,同声相应,同气相求。” 陆小凤一懵,不耻下问道:“什么意思?” 铜蛇表情微妙道:“震为雷,巽为风,风雷激荡,二者互相呼应。” 陆小凤心急如焚,偏偏这小妖怪还在这卖关子。他赶忙道:“说明白点!” 铜蛇不耐地一啧声,幸灾乐祸道:“卦象说,是这个司空摘星让她怀孕的。” “什么??” 这一声之尖锐、之刺耳,差点掀翻屋顶。 烟津瞪圆了眼睛,不可置信道:“怎么可能!” 陆小凤将这小妖怪提在手里,咬牙切齿道:“你再敢胡说八道,我就把你做成蛇羹。” 铜蛇在他手底下疯狂扑腾,摇头道:“卦象是这么说得,我怎么知道。又不是我叫她怀孕的,你自己去问他啊!” 他拼命把领口夺回来,眼珠子贼溜溜地扫一圈,嘀咕道:“怪不得能当干爹呢。” 怕火烧到自己身上,话音未落,铜蛇便倏尔变作一缕烟不见了踪影。 整间屋里只剩下怔然的烟津和吹胡子瞪眼的陆小凤。 陆小凤简直已气得直冒烟了,满脑袋只剩下一句—— 司空摘星,你到底搞了什么鬼!! 不剁他两百刀,怎么能消气! 第78章 四堂会审 你怎么让我老婆怀孕的? “客官, 您的鸡仔饼,刚出炉的小心烫。” 司空摘星懒懒地嗯了一声,接过油纸包便往回走。 走到街口,他张望了好几眼, 始终不见衔月的人影。他忍不住叉腰, 喃喃道:“人呢, 又跑哪里去了。一天天兔子似的” 不过买个饼的功夫, 又乱跑。 司空摘星正心中盘算着小九九,身侧忽然略过一阵疾风。 手中倏地一轻, 他一低头,哪还有什么新鲜出炉的鸡仔饼! 早被风卷走了!居然有人敢在偷王之王手里偷东西! 司空摘星面色铁青, 施起轻功,提腿便追。 两道黑影一前一后的在大街小巷中穿梭,速度快得惊人, 只余模糊的残影一闪而过。 这一场风的较量, 须臾后,以前者不见踪影告终。 司空摘星翻上屋顶,眉毛紧皱,不爽道:“陆小凤!除了你, 还能有谁?” “给我出来!” 他话音不过刚落,陆小凤便自身后突然出现,一脚狠狠地踹向他的屁股。 司空摘星没想到这人真下死手,根本未做防备。‘哐当’一声,便已直直栽了下去,摔了好结实一跤! 飞扬的尘土直往嘴里塞,司空摘星不可置信地回头,脖子涨得通红, 怒道:“死陆小鸡,你敢偷袭我。” 难道真以为偷王之王,是这么好踹的吗? 他龇牙咧嘴地爬起身,窜上屋顶便霍然出手。 陆小凤冷笑道:“像你这种人,就该砍上你两百刀,活活砍成烂泥才对!” 他说着,便也凌厉出手,招招不留余地。 司空摘星却活像是只泥鳅,凌空翻了好几个跟头,陆小凤怎么也捉不住他。 他甚至还要扬声道:“陆小鸡,这回我可没招你!就算把我砍成烂泥,也变不出六百条蚯蚓来!” 陆小凤恨恨地瞪着他,咬牙道:“你还敢说没招我!你到底干了什么好事!” 见他招招下狠手,司空摘星全然摸不准头脑,喘着粗气道:“我怎么了?” 陆小凤咬着后槽牙,一字一句挤出来道:“你怎么让我老婆怀孕的?” 司空摘星目瞪口呆,脱口而出道:“什么?!” “什么?!” 两重奏乍响,陆小凤这才发现,屋底下不知何时站了个珠围翠绕的小姑娘。 正是他曾在羊汤摊上见过的那位。 那小姑娘一跺脚,怒喝道:“司空摘星你敢!!” 这话音刚落,无须陆小凤出手,半空倏尔飞起密密麻麻的法器,迅如星火般朝着司空摘星砸去。 “栽赃!这是栽赃!”司空摘星冤枉啊,当即只得抱头鼠窜。 烟津现出身形,悄悄自身后攀上陆小凤的肩颈,小声道:“不会闹出人命吧” 陆小凤板着脸道:“他该!” 衔月也跃上屋顶,咬着腮帮子威胁道:“司空摘星,不说清楚我就要了你的命!” 真是跳到黄河里都洗不清,司空摘星只能跳到罪魁祸首边上,一把箍紧这只大臭虫的脖颈,忿忿道:“陆小鸡你给我说清楚,不然我就跟你同归于尽!” 衔月气不打一处来,“司空摘星,你给我下来!” 陆小凤更是觉得荒唐,气笑道:“你还有脸要我说!” 这三人凑在一起真是天都能给拆了。 烟津皱起脸,实在想不通这样的拆家犬竟然有三只,忍不住调停道:“其中应有误会,我们不如找间茶楼,坐下细聊?” 一阵兵荒马乱后,除了烟津外的三人,衣衫皆已狼狈得不成样子。 司空摘星捂着脸上的巴掌印,嘶声不停。 衔月眼神似刀,恨不得活剜了他。 陆小凤面色黑沉,目光冷冷地盯着他。 只余烟津不疾不徐地倒了杯茶,缓声将从铜蛇那里得来的卦词全盘托出。 司空摘星一听,立刻跳了起来,瞪大眼珠子道:“胡说八道!栽赃嫁祸也不能这么胡扯啊!我都没见过她!” 陆小凤皮笑肉不笑道:“偏偏栽赃你?难不成,那小妖怪算出了你是个小偷头头,打算为民除害不成。” 司空摘星眼珠子一转,面朝向衔月,点头道:“衔月,这很有可能!我心里可只有你。” 怕他们又斗起嘴来,烟津疲惫道:“此间如今妖鬼横行,可能是这位公子不慎中了什么邪术咒法。我只是忧心这咒法会对孩子不利,若不调查清楚,实在不安心。” 她捂上腹部,蓦然想到了什么般,望向衔月道:“这咒法难寻,竟能让我这胎生了因果线。衔月姑娘一身法器,绝非常人,不知可有什么眉目?” “因、因果线?”微生衔月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颤声道。 盘旋在心中的怒气蓦然消散,一种难言的后怕浮上心头。她僵着脖子转身看向陆小凤,讷讷道:“你叫陆小凤。” 陆小凤的第六感叫他眯起眼,点了点头。 不会吧 衔月心里打着鼓,下意识去寻那片焱树叶。 空空,果然空空。 不是吧。 她当机立断地站起身,冲烟津甜甜一笑,甜蜜道:“狐狸姐姐,你们还是杀了司空摘星吧。我还有点事,就先走了,尸体留着我来收拾就好。” 善解人意地说完后,她便欲脚底抹油,迅速开溜。 衔月那点小九九,司空摘星还能不清楚?当即咬牙切齿地自身后掐住她的后颈,一字一顿道:“微生衔月,不是你嫁祸的我吧?” 我把你当老婆,你把我当蠢货? 衔月扭过脖子,娇斥道:“明明是你!是谁振振有词地说自己叫陆小凤。” “什么意思?”陆小凤的声音里已满是风雨欲来的气息。 对上三双睁圆了的眼眸,微生衔月缩了缩身子,后退半步,掩唇轻咳一声,气弱道:“我是无辜的。” 将事情的始末倒豆子似的倒了个一干二净后,衔月视线飘忽道:“在焱树叶上写下名字便会种下因果。谁知道,他最害怕发生的一件事里还包括女人怀孕啊。” 她心虚一笑,“种因,必须结果。放心,不会伤害到孩子的,因果线会护着这小家伙平安降世。” 衔月正义凛然道:“这都是司空摘星的错,你们要杀就杀他吧!” 司空摘星伸出胳膊,面无表情地把她拉回来,深吸一口气道:“小没良心的,躲什么?” 这话说完,他神色骤变,整个人重新散发出光彩。 司空摘星非常嚣张地一把揽上陆小凤的肩膀,突然忍不住开始笑,直至笑弯了腰,笑到恨不能倒在地上打滚。 他扬眉吐气道:“陆小凤啊陆小凤,要是没有我,你哪来的儿子?你怎么也得给我磕一个。” 衔月还是忘了,司空摘星这人有多擅长顺着杆子往上爬,眼下已经恨不得直接爬到陆小凤头上去。 陆小凤啊陆小凤,你也有今天!终于被我逮到机会了。 他瞧了一眼面色如土的陆小凤,酣畅淋漓道:“陆小鸡,我就不做你爹了,但起码得当你儿子的干爹吧。” 言罢也根本无须陆小凤回应,一把便揪过衔月,喜不自胜道:“衔月,你要当干娘啦!” 还有这种好事? 衔月撩起眼睫,兴奋地跳起来,“真的啊!” 两人绕着圈,蹦跳着庆祝天降义(wan)子(ju),得意了好一会儿才风一样地窜出去,说是采买见面礼去了。 望着两道打闹着的背影逐渐远去,陆小凤只有苦笑。 他叹息道:“谁成想这干爹是这么来的,倒叫我自己送上门去了。” 烟津忍不住捂嘴笑出声,促狭道:“谁叫你交了这么个朋友。” 陆小凤认命道:“算了,这一次算作我输给他。只要他不骑到我头上撒尿,什么都好。” 他想到了小狸,忍不住露出笑,抱住烟津,雀跃道:“真好。” 烟津顺了顺他的头发,俏声道:“我们也回去吧,我想那棵红木棉了。” 顺着楼梯下楼,外边已落起了蒙蒙的雨丝。 风绕着落地的花蕾,卷过潮湿的青石板路,鼻尖尽是雨水的湿意与泥土、花草香的气味。 烟津眼里透着一点亮光,叹道:“下雨了。” 陆小凤不知从哪里拿出了一把油纸伞,揽着她的腰走近雨里,悠哉道:“我们回家。” 雨点敲打着油纸伞,顺着伞面滴滴坠下,溅在脚边,似一颗又一颗的烟花。 雨越下越大,渐渐洇透鞋底。 是滂沱的大雨。 烟津蓦然笑出声,旋身躲开伞,任淋漓的大雨落了满身。 陆小凤一怔,下意识去捉她的胳膊,“怎么淋雨?” 那一场场骤雨,从未让她狼狈迷离。这一场雨,当然也是。 烟津笑得弯起眼,肆意道:“我喜欢淋雨。喜欢滂沱的大雨。” 喜欢你。 她的声音愈来愈大,忽然扬起脸颊,任湿漉漉的雨水彻底浇透自己。 粉色的胭脂氤氲成水,自眼角处蜿蜒而下,白莹莹的脸似荔枝肉般泛着层层的水光。 陆小凤望着她,只觉世间所有皆黏融在这水淋淋的粉中。 他忘记了悬在舌尖的话,蓦然扔掉伞,任凭这淅沥沥的雨水淋湿自己的心。 烟津隔着雨幕与他相望,倏地拉起他的手,跳进他面前的水潭里。 哗啦一声,溅起的水花打湿衣襟,她在骤雨中欢呼,牵起他在街巷里肆意奔跑。 一扇又一扇的木窗因他们而支起,一道又一道的目光紧随其后,久久不愿偏移。 痛快淋了一场雨,陆小凤停下脚步,笑着蹲下身,畅快道:“上来,我背你回家。” 烟津挑起眼睫,垂眸冲他喊道:“我不累!” 陆小凤闷笑出声,只道:“我想背你。你肯不肯给我这个献殷勤的机会?” 烟津后退两步,猝然借力跳上他的脊背,往他耳朵里吹气道:“那我只好上钩了。” 淋淋的雨坠进那两点酒窝里,酿得两人都醉醺醺的。 陆小凤慢慢、慢慢地背着烟津漫步在雨里,忽然道:“以前我看见满园的鲜花总是顾不上细看,别的也一样。” 烟津靠在他的颈窝里,细嗅着热气,黏蹭道:“现在呢?” 他亮着眼睛,加快了步伐,“如果你问我,此刻最想要什么?我会毫不犹豫地说,要风要酒,要鲜花、还有自由。” 陆小凤深吸一口气,道:“然而其实只需要一个你,就够了。” 烟津笑出声,轻轻去点他的鼻尖,娇声道:“小凤凰好会打小算盘,有了我,可不都有了?” 这当然是不一样的。 陆小凤只是笑。 然而下一瞬,他的笑便凝住了。 因为眼前这雪白的腕子里正有丝丝的血水流出来,随着连成线的雨直直坠进泥里。 陆小凤沉下脸,蓦然拉过她的手腕,掀开袖口一看,里面竟满是血肉模糊的伤口。 这鲜血似是从他的心口里流出来的,疼得他差点喘不过来气。 他慌了神,双眼猩红道:“怎么会伤成这样?津津,你有没有事?”—— 作者有话说:拆家小分队集合。 星月的生了吗服务属于是——汪汪队立大功! 第79章 秘密 我也投诚。 陆小凤不明白, 到底是什么时候叫她受了伤? 他瞳孔震颤,声音发紧道:“是我逃走那天吗?庙里是不是还有妖鬼?我、是我” 他的声音愈发慌乱、自责得没有章法,烟津赶紧抱紧他,哄道:“小凤凰, 我没事。也不是你的错, 是我” 她咬唇, 像是有些不知如何启齿, 于是选择小声道:“是我练术法的时候,不小心弄伤了自己。” 烟津扶上他苍白的面颊, 声音比春水还要柔,“以后有小凤凰监督我, 再也不会受伤了。” 她垂眸,温柔而坚定道:“我保证绝不会再叫它受伤。” 再也不会了。 陆小凤已心疼得不知如何是好,只觉心脏处堵塞的厉害, 叫他嗓子也哑了。 “我带你去医馆包扎。”, 他扔下这句话,便不由分说地跃起身,带着烟津往不远处的医馆赶去。 烟津搂紧他道:“一点皮外伤罢了,回小楼再抹药就好了。” 陆小凤已急得嘴都起了皮, 连声道:“那怎么行?你都伤成这样了!还淋了雨。都怪我。” 他眉头紧皱,似一张团得不成样子的薄纸。叫雨一淋,可不是湿得一塌糊涂? 莫说妖鬼修者,就是闯江湖的受这么点皮外伤,恐怕都不会放在心上,他却已急得团团转,天都塌下来了似的。 烟津哭笑不得,心脏却酸软成了一滩绵软的肉。这滩肉在他肩上荡啊荡, 顺着脊骨攀附在他的骨骼上,骨与肉寸寸搅和,要怎么舍得再扯离? “瞧你们这分不开的样子,是新婚夫妻吧?”正理着药材的老郎中仰起头,和蔼地冲两人笑笑。 他的头发已经花白了,身子骨却很健朗。 烟津腕口的外伤已细细包扎好了,陆小凤却怎么也要等到雨停再走。 烟津正缩在椅子上,抱着膝盖声听雨,闻言笑道:“不是的。” 那老郎中只点点头,眼带笑意道:“那就是有情人。姑娘家的手细嫩,年轻人要好好护着,再不许她受伤了。” 见陆小凤应声去搂她,老郎中会心一笑,佝偻着背缓缓走近内堂,神情似感慨又似怀念。 老郎中想岔了,这个看起来风流的浪子没想着花前月下,只是抿着唇用内力祛除烟津衣裳上、发丝里沁透的雨水。 见他唇瓣上都咬出了牙印,烟津怕他又自责带自己淋雨,连忙道:“不用的,小凤凰忘了我是妖吗?” 陆小凤低声道:“我只是觉得有必要就立刻做了,对你而言,没用对吗?” 烟津望着他颤着的睫毛,猝然凑上去,鼻尖轻抵住他的鼻尖,微蹭一下,撒娇道:“不许你说小凤凰没用,不然我就咬你了。” 这甜津津的威胁终于让他抬起头,咬着的唇角泄出一点笑意。 烟津悄悄往内堂望一眼,瞧见那厚实的帘布,才转过头,骤然冲着陆小凤露了露嘴角的尖牙,用口型道:“敢欺负小凤凰,小心我咬死你。” 陆小凤掩口,忍不住笑出声,心里漾起一圈又一圈的涟漪。 粉色的。 正笑着,烟津却忽而钻进他怀里,皱着鼻子到处乱嗅。 他一怔,也凑过去,“在闻什么呢?有什么奇怪的味道吗?” 烟津仰起头,脆甜道:“我才发觉你身上有一股特别的香味,比晚香玉还要好闻。” 陆小凤的鼻尖轻皱起来,他怎么什么也没闻到? 正欲问询出声,便见她张开手臂,娇缠道:“雨停了,带我回家。” 回家后的第一件事,自然是梳洗换衣。 男人这辈子绝大多数的时间都用在了等女人梳妆打扮上。若是等烟津,当然要更久些。不过能叫陆小凤心甘情愿等上良久的,也就这一位了。 他换好衣衫,也不闲着,想起烟津曾给他搽过一盒疗效极好的药膏,当即便翻着箱匣找起来。 烟津房里的妆匣多得数不胜数,好在陆小凤记性还算不错。 手指在匣身的莲纹上轻敲两下,陆小凤呼出口气,闲闲道:“就是这个。” 他打开匣子,先瞧见的却不是药膏。 而是鱼鳞。 薄若蝉翼,尤带着干涸的血迹,一片片安静地躺在木匣里。 鱼腥味混着血腥味星星点点地漫过来,陆小凤一怔,定住了似的盯着这边缘蜷曲的鱼鳞,半晌没有动作。 因为他发觉,烟津腕口血肉模糊的伤,恰好吻合这片片鱼鳞的缘角。 而这股味道,他曾经闻到过的。 “小僧法号静鱼,我观两位施主面善,阴女菩萨必会庇佑。” 他侧过脸,重重喘息两下,徒劳地颤着眼珠,猝然想到烟津不再穿大袖衫了。 她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只穿窄袖衣? 陆小凤竭力平复着胸腔处的起伏,从记忆里翻找出答案。 正是十二花神庙会那一别后。 那一夜,他们一齐杀了静鱼化作的妖鬼小童。那妖怪死前,心脏处溅出的水液,也有这股味道。 他倏地反应过来,自那之后,烟津的手便常常伸进腕口摩挲,眼神也时时闪躲。 可他也淋了那水?为什么他没事? 陆小凤呼吸急促,下意识蜷紧了手。薄薄的鱼鳞嵌进手心,他却全然未觉。 紊乱的思绪纷飞,脑海里却忽然闪过一道灵光。 “这里有两个睡着的人。” “他是女人。” “我保证绝不会再叫它受伤。” 在繁杂的过往画面里,她曾经摩挲腕口的瞬间也一起闯进干涩的脑海里。 “偶一欢心罢了。” “我不爱你。” “我有什么可生气的?” 一句句口是心非的话交织在他耳边,连带着烟津下意识去抚腕口的动作交相重叠在面前。 陆小凤蓦然读懂了什么,原来天底下所有女人都爱说反话,就连狐狸也一样。 他颤着手将这几片鱼鳞放回原位,再寻着记忆将木匣原模原样地推进柜子里。 身体与心魂好似分了家,手脚自顾自整理着,耳朵却只能听到自己一声比一声急促的呼吸声。 他木木地站在窗边,叩问自己,为什么现在才发现?你不是自诩最聪明机智,连神捕都比不上吗? 陆小凤绷紧了身子,强忍着心口的酸胀,掐紧了自己的手腕。惊觉要压下心中的汹涌,竟然要用这么大的力道。 原来他从没说错过,从一开始,他们就在相爱。 这份爱已化作了片片鱼鳞袒露在他面前。 只要揭开衣袖,就能看见烟津潜藏在心底的爱。 陆小凤以为自己早已暗中输了千百次,如今才惊觉,自己从未做过败将。 “不是刚从外边回来?还没看够?”,烟津从内间出来,见他背对着自己,凝着窗外一动不动,调笑道。 她重新换了件绯色的大袖衫,弯眼笑起来时,比红木棉还艳。 听到这娇柔的声音,陆小凤才低着头,失了魂一样转过来。 烟津瞧他一眼,将茶杯递给他,“怎么呆呆的?喝杯热茶。” 杯里的茶水倾斜过来,陆小凤当然是更爱喝酒的,可他瞧着杯壁上黏连着的花瓣,横斜有致,迎着光,粉透的水凝了星子一样。 见他低着头不说话,烟津迟疑地缩回手,“想喝酒?” 茶波晃荡一瞬,陆小凤眸色顿点,蓦然伸手握紧茶杯,一口饮下。 这茶的滋味,比世间所有的酒还要烈、还要香。 只有喝了才知道。 鲜灵馥郁的花香在嘴里悠悠荡开,他垂眸细品良久,倏尔义无反顾道:“津津,我们成亲吧。” 烟津弯起嘴角,“怎么突然说这个?” 她眸光潋滟地去瞧他,正欲撩拨,转身却发觉他的眼里透着的竟然不是调好的蜜。 他哑着嗓子道:“因为我现在才知道你愿意。” 烟津无措地眨了眨眼,抬手为他拭去眼泪,手脚都有些不知该往哪儿放了,“小凤凰,你怎么了?” 陆小凤蓦然抱紧她,把脑袋窝进她的肩颈里,只是一味问道:“嫁给我吧,嫁给我好吗?” 倘若幸福触手可及,哪有人不愿意上前一步? 肩颈处烫烫的,烟津知道世间最小的一片云,正在为她淋淋的下雨。这点雨洇透了绯纱,火星子似的坠进心间的荒地里。 见她蓦然无言,陆小凤抬起头,亮着眼睛道:“我替你说愿意。” 烟津哭笑不得,心却悄然软下去,蜜煎樱桃一般的糯。 她笑着咬唇,食指轻轻点去他的泪,嗔道:“怎么有这样的人?” 怎么有这样甜蜜的无赖? 她嗔怪着,脸却红起来,恰似十月熟透的山楂,点点红簇着眼眸里盈盈的水泽。 山楂的甜与酸,尽数萦在陆小凤心头。他捧起烟津受伤的手,眸光灼灼,一字一顿道:“愿者上钩。” 他们都明白,这四个字,再也无关享乐、荒唐与沉湎。 烟津凝注着他近在咫尺的眼,忍不住颤眸吻去那点泪,心软道:“我也投诚。” 那对酒窝终于又陷下去,满腔的爱意涌上他的心头,险些溢出去。 陆小凤心道:世间怎会有如此烈的酒?为我而生一般。 我是漫无目的的扁舟,而你偏偏是烟雾缭绕的渡口。 我是自由的风,你的香料却早已将我凝成雾。 你的雾—— 作者有话说:end啦!是双向! 也只有风能吹散渡口缭绕的烟雾! 撒谎就会长鱼鳞,小鸡道心破碎到处游荡的时候,津津正在酷酷拔鱼鳞。 小两口各忙各的hhh 第80章 情蛊 喜欢便要得到,这是我的。…… 雪虐风饕, 似要将万物倾轧。 浑然一白的天地间,精赤着上身的大汉正迎着滂沱大雪,似一匹马般拉着辆大车疾行。 他的每一步都在雪地里凿出深深的坑,车辙印嵌入雪层, 蜿蜒了一路。 苍茫的冰雪地里, 只余这虬髯大汗无声的悲鸣嘶吼。 冷风似刀, 却刀刀割不下他心中的悲痛。 他满面热泪, 满心皆是:为何命运这样不公,叫少爷经十年愁苦后, 还要这样不明不白的死去? 少爷是惊世之才,本该一展宏图, 一生富贵无忧。可因为一个林诗音,却自暴自弃,背负上种种恶名。 如今为她入关, 连命也要丢掉了。 铁传甲涕泗横流, 只恨不能用自己的命去换少爷的命。 车门内,李寻欢望着手中的木雕,眼角的热泪也不禁落了下来。 诗音,诗音—— 十年了, 他从未有一天快乐过。只要一阖上眼,便又见她数着红梅上的雪粒,蓦然回眸望向他的样子。 她最喜欢雪,彼时是否也正在赏梅品雪? 可惜他再也看不到了。 他讷讷出声,不知在说给谁听,“大哥,诗音,都是我的错” ‘嘭’地一声, 马车急停,这几若不可闻的喃喃声彻底被淹没。 李寻欢知道,若不是遇到了麻烦事,铁传甲决计不会这样停下。纵使他是个魁梧的大汉,可对自己却永远很妥帖。 他吃力地去掀车帘。倘若没有身中剧毒,恐怕他早已翻身跳了下去,怎会连掀帘都要慢腾至此? 好在他不过将将挪动身子,车外的虬髯大汗便替他掀开了车帘,嗄声道:“少爷,雪地里倒着个人。” 铁传甲紧咬着牙关,眼里尚且淌着泪。 少爷和老爷的恩情,他一辈子也还不完的。 他知道少爷一定想救这姑娘,可是,可是—— 如今他们已自身难保。 再恶的犬望向主人时,也是柔和的。世间恐怕也只有一个李寻欢,能叫铁甲金刚忠诚至此。 李寻欢明白他的言下之意,铁甲金刚绝不是个见死不救的人,只是,死又有什么可怕的呢? 死于他而言,恐怕更是种解脱。 李寻欢望向那厚雪中隐约埋着的人影,凄然一笑,“还愣着做什么?死之前还能救一条人命,也不算白死了。” 无论此人是否别有用心,他到底做不到见死不救。 铁传甲听不得他说这话,闻言又已两眼通红。 少爷,你老是要去救别人,又有谁来救你呢? 他深吸一口气,到底僵着身子往雪地里走去。 雪咔嚓咔嚓地嵌实下去,他弯下腰,手伸进厚厚的雪层里摸寻到这人的胳膊,没用多大的力道便将她整个人提了起来。 铁传甲一边抱着她往回走,一边用手掌拍去覆在她身上的积雪。 即使明白这一道坎,少爷怕是迈不过去了,他仍不愿这陌路人冻到李寻欢。 一路走到马车边,这倒在雪地里的姑娘才勉强露出了真容。 即使是铁传甲,也忍不住低喝道:“这,这还是个孩子。” 救的是个年纪尚小的小姑娘,这到底让他松了一口气,眼里也生出几分不忍。 因为这小姑娘已满脸冻伤,奶猫似的缩成一团,正在他怀里不停地打颤。 铁传甲将她抱上马车,安放在另一边。 李寻欢的目光落在她单薄的衣衫上,叹息道:“把狐裘给她披上吧。” 铁传甲急声道:“可是” 像是知道他要说什么,李寻欢已苦笑道:“我不冷,况且” 况且我本就是快要死的人。 死人何苦去和活人抢呢? 他淡淡道:“何况她还是个孩子,我做什么和她抢?” 李寻欢打定主意的事,谁都改变不了。 他要给出去的东西,也非给出去不可。 铁传甲只好将他身上的狐裘取下来,披到这瑟瑟发抖的小姑娘身上,心里却忍不住涩然道:少爷,你大度了一辈子,可别人做什么都和你抢呢? 他默然转身下车,又拉起大车往前狂奔。 即使他也不知道要去哪,能去哪。可是他知道,他尚且还不能停下。 车门又关起来,李寻欢失力地往后靠身。人快死的时候,总爱回忆过往。 可他这过往里,除了伤便是痛,忆来忆去,不过叫自己更痛苦罢了。 他如今只想喝酒。 人生若梦,不过大醉一场。 他勾唇自嘲一笑,罢了,李寻欢也早该死了。 ‘咯咯’的声音响起,马车里一共就这么小点地方,不必思索,李寻欢便凝向那小姑娘。 她的牙齿正不受控制地打着颤,嘴唇冻得乌紫,雪水自发丝不断淌进颈窝,好不可怜。 这小姑娘乌发雪肤,五官如雕似刻,虽尚且稚嫩,却是活生生的美人胚子。 这种精致的美,极适合刻成木雕。 想到木雕,他又不由想到:若是诗音与大哥有了孩儿,约莫也只比这孩子小上几岁吧。 李寻欢的眸光黯下去,若是他没有中毒,想必很愿意替她输点内力取暖,可惜他如今甚至已不太能动弹了。 天寒路遥,他也不知望着这小姑娘出神了多久,只知回神时已对上了她的眼。 李寻欢实在想不到,这稚嫩、可怜的小姑娘竟会有这样一双眼。 这双眼当然不丑,反而很美,美得似有漫天火屑在烧。可这烧山的火,未免有些太烈了。 只这桀骜的一眼,他便知这孩子绝非软性子,反而是个难啃的犟骨头。 还是一块浸过血的骨头,恐非善类。 他下意识敛起眉,第一次未先递出话口,只细细打量她。 这一打量,便觉出好几分怪诡。 时风雪正盛,她却穿了身夏衫,青鍋色的衣襟上还镶着雀翎,下身着朱殷色破裙,暗纹密绣,衣着繁复似异族人。 额上还系着绿石额坠,浓稠的青绿坠在那双瞪大的猫眼边,更显几分难驯的野性。 李寻欢不言是为等她先开口,可没想到这孩子也默然不作声,只一双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他。 她的眼睛似浓墨顿点,一瞬不瞬盯着你的时候,甚至有几分渗人。 他心头蓦然浮起一句没道理的话——像这样的恶犬叼住了骨头,是一松也不肯松的。 李寻欢也望着她,良久后,忽然一笑道:“怎么这样看我,我脸上是沾了什么脏东西?” 他的身材高大挺拔,纵使已经不再年轻了,眼角的道道皱纹却仍难掩他的英俊。 但此时这份英俊却折了半截,只因他面色惨白,嘴唇泛青,一看便知已病入膏肓,半只脚都踏进了棺材。 她不解,这个枯朽的男人怎会有一双那么年青的、温柔的碧绿色眸子。 这眼眸便似林海一般,你也不知里面栽的是哀恸还是寂寥。于是,你只能去猜。 不等她细细去解、去猜,他便忽然咳嗽起来,咳得眼下浮起病态的嫣红,那点碧色晃荡起来,惊起波波绿浪。 她的脑海一空,只剩下一个念头:我喜欢这抹绿。 喜欢便要得到,这是我的。 这念头将将掠过脑海,胸腔里便猝然升起一抹尖锐的疼痛感,像是长着尖牙的毒虫咬破心脏,从层层血肉里钻了出来。 她捂着心口‘嗬嗬’喘息两下,似痛苦又似欢愉。 不过几息间,她便被这股奇异的感觉驱使着,捱下疼,冲他弯眼笑道:“我也不知道。我就想一直看你。” 这话说得又乖又脆,谁听了都要忍不住笑。 倘若李寻欢未见着她先前那一眼,恐怕就要以为这是个天真、可爱的小姑娘。 李寻欢淡淡一笑,不动声色道:“你一个人倒在雪地里,你的爹娘一定已经担忧地夜不能寐了。” 她不听,也不说话,只一动不动地盯着他,眼底藏着些许伪饰过后的占有欲。 李寻欢蹙起眉,心底生出一种说不出的感觉。他只好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李寻欢见她的面色茫然一瞬,很快便摇头道:“不知道。” 见她毫不在意,他沉声道:“你怎么会一个人倒在雪地里?你知不知道,你险些死了。” 她抬起眼,眼巴巴道:“是你救了我。” 李寻欢微笑道:“但我很快就救不了你了。” 她沉默一瞬,倏地笑道:“为什么?” 李寻欢将身子往后靠,也笑道:“因为我很快就要死了。” 听到这句话,心脏处猛地一钝痛,疼得她颤了颤身子,猝然去捂。 叮呤的铃铛声乍响,李寻欢垂眸望去,见她十指皆戴着铜绿色的戒链。这戒链蜒至腕口,坠着一圈铜铃,手腕一转,便叮咛作响。 她瘫坐在地上,被冻伤的双腿尚且还未恢复知觉,只好用冻僵的双手去摸寻他的膝盖。 她一伸出手,李寻欢便见那截雪白的手腕深处还绕着圈圈红线,似青色脉络里溅出的血。 他不动,只是看着,看她到底想做什么。 李寻欢倏地觉得很有趣,临死前遇到一件有趣的事,起码能叫他不去想那十年。 她费了些力气,才将双手攀上他的腿骨,仰头道:“我不许你死。” 自下往上看时,这双眼尾向上挑的猫眼显得愈发大,加之满脸斑驳的冻痕,像是刚因抢地盘而打了一架的野猫。 她说这句话的语气,简直像是在说‘我要你死’。 这种眸光发狠的野猫是养不熟的,它的野性藏在柔软、可爱的肉垫之下,找着机会还是要抓咬得你鲜血淋漓。 李寻欢只淡淡道:“你不许我死,我便死不了吗?” 这句话叫她垂下眸,悄悄咬紧了牙。 不讨喜。 真想咬下这舌头—— 作者有话说:装乖失败后将解锁强制爱小李探花!! 然后追妻火葬场!! 自私自利占有欲极强x超级大方散财童子hhhh 女主 失忆+中情蛊 超绝年龄差!但是只是很显小而已! 最后,除夕快乐小宝们!!!挨个亲亲!!啵啵啵啵啵啵排队领亲亲 80-90 第81章 送上门的女儿 恐怕你亲爹知道了要被气…… 大车内默然半晌, 李寻欢凝着她发顶的雪霜,微笑道:“你最好在两个时辰内想到家在何处,否则等我死了,恐怕你有家也回不了了。” 她垂着眸摇摇头, 咬唇道:“我什么都不记得了, 醒过来的时候就在雪地里。好冷, 我走啊走, 怎么也走不出去。” 似乎又想到了那钻进骨肉里肆虐的寒意,她下意识打了个冷颤, 忍不住环上他的膝盖,抱紧这近在咫尺的‘袖炉’。 温热的温度将胸腔包裹, 她惬意地呼出一口气,嘴上却委屈道:“我好冷。” 她猫似的伏在李寻欢膝盖上,瞳仁圆睁, 眼睫乱晃, 可怜巴巴地卖惨。 她生的太好,年纪又小,这样看起来恐怕谁都要心软。谁舍得磋磨一个受了苦的孩子呢? 他心里叹息一口,可惜太过稚嫩, 这漆黑的猫瞳里,半点水光都瞧不见。 小小年纪,心思就这样重。 他眸光微闪,道:“那便很难办了。你既想不起家中父母,又想不起家在何处,就连自己姓氏名谁都不记得了吗?” 名字 她茫然地盯着李寻欢半响,偏着头,如何细思都想不起来。 脑海中像是起了场大雾, 将一切尽数掩埋。 一切空空,只有三个字刻在心头。 “活下去。”她喃喃出声。 李寻欢本就在观察她的神情,闻言倏尔笑道:“没有人的名字叫活下去。” 她不想再回忆了,过往对她而言,似乎是可以随时舍弃的东西。她只在意如何把这双碧绿色的眸子攥在手心里。 要怎么抢过来呢? 一种细细密密的焦灼感啃食心脏,让她有些坐立难安。直觉告诉她,这本该是一件很简单的事。 可是她却不记得了。 于是她只好颤着睫毛,无害地笑道:“我不想回家,我想跟着你。” 女人对男人说这话,其中的绮思便很明了了。 可她生的太幼,完全是个孩子。恐怕除了禽兽,谁都不会想歪。 李寻欢悠然道:“跟着一个死人做什么?” 一听到这两个字,她心脏便很不舒服。偏偏这人和她作对似的,三句话不离死。 她只好抿唇道:“你不会死的,我可以照顾你。” 李寻欢长长叹了口气,此刻才信了三分她失忆的说辞。难道他还需要养个小女孩承欢膝下,在自己身边尽孝道? 不知想到了什么,他苦笑一声,眸光又黯下去。 诗音—— 如若 他不愿再想下去,也不能再想下去。他若再想下去,不仅对不起诗音,更对不起大哥 窗外的风雪渐缓,心中的暴雪却骤然纷飞。 他闭上眼睛道:“你难不成把我当作了你父亲?可惜我没有你那么大的女儿。” 把他当成了父亲? 她心里直觉这话怪怪的,下意识想反驳,却又不知该怎么说。只好先把这股奇怪的感觉按捺下去,咬着嘴角,沉下心思考该怎么办。 她早发觉,他不喜欢自己。 直白地说,他在防备自己,好像生怕她露出獠牙,恶狠狠地撕咬别人的血肉。 是的,别人的。 真是个怪人。 不知何时起,呼呼的风啸声里隐约夹杂起人声。 ‘嘭’的一声,大车猝然停下,车轮溅起层层积雪。在周遭人群的惊呼声中,铁传甲一抹脸,不由分说地进了马车,将冻得不成样的孩子抱了起来。 他望向李寻欢,眸里隐着水光,粗声道:“少爷,我找了家医馆,叫这女娃去吧。我们、我们” 他又哽咽起来,费了好大劲,才嗄声道:“便大醉一场,将所有不平的俗事忘个精光!” 李寻欢望着他良久,蓦然大笑道:“能让你破例再把酒言欢一次,这一遭,也不算白走!” 他的面色愈发青白了,偏偏却笑得那么畅快。 可有人却笑不出来了,已然沉下了脸。 怀里挣扎的劲力愈发大,铁传甲的心反而安了下来。 好,能自保便好。 人活一世,本就不可能谁都对得起的,无愧于心就好。可惜这个道理,自家少爷却永远不明白。 他心里一涩,转身抱着这孩子下车。 “这些银两,你小心藏好。”他将怀里的银钱塞进她的衣袖里,数量并不多,财帛动人心,留的银子多了反而害人性命。 “若无处可去,便在这里等我。或许,或许,我很快便会来找你了。”话说到最后,他又已泣不成声。 她不明白,这大块头怎能有这么多眼泪。 铁传甲将她放在药堂门口,大步往回走。 这便是要将她丢下了。 她的胸腔剧烈起伏两下,蓦然望向那扇车窗,眼神炙热而执拗,像是不相信他会这样扔掉她。 李寻欢冷冷地凝注着那双点漆般的猫瞳。 失忆了仍有那么狠的眼神,遇见生人便学着卖乖装天真,若不是年岁尚小,恐怕心机更深。 铁传甲拉起大车,叹道:“这孩子力劲儿大,若不惹上江湖人,应当不会被欺负了去。” 李寻欢在心中暗忖道:这孩子一瞧便是血水里泡大的,绝不是任人揉搓的软柿子。她不去欺负别人便已很好了。 若是往常,李寻欢想必还要盯一盯这小丫头。可惜如今他已没几个时辰可活了,只想痛快喝酒。 他垂下眸,车身一晃荡,便向着小镇的另一头疾驰而去了。大车被拉得愈来愈快,须臾间便化作一个黑点,再也瞧不见了。 她的目光霎时间阴下去,恶狠狠地盯着那小黑点,几欲连车带人嚼个粉碎。 为什么丢下她,为什么不听话? 这个念头一泛起,心中便像刮起了一阵狂烈的风。 她咬紧了唇,咬得鲜血淋漓。 还未想出法子,她又蓦然捂着心脏‘嗬嗬’痛呼起来。 内堂整理药材的药童听到了这声响,急忙来扶她,“妹妹,你没事吧?哪里疼?” 他觉得自己这声音已经很温柔、很亲切——对这样可怜又可爱的小姑娘,谁忍心对她恶语相加呢? 可没想到,她却一把挥开他的手,恶狠狠地瞪他一眼,冷冷道:“让开。” 说罢,她便咬牙支着身子站起来,摇摇晃晃地往外走。 那一眼后劲十足,药童怔了许久才缓过神,望见掉在地上的狐裘,犹豫片刻,还是抱起来,远远冲她喊道:“你的狐裘!” 她当然听见了,可却头也不回,只一步一步地往前走,步伐急促而紊乱。 当你痛得快要死了的时候,当然顾不得冷了。 她只捂着心口,里面似有什么毒虫生啃自己的肉一般,叫她痛得几欲满地打滚。 直觉告诉她,会死的。 再不找到他,会生生穿心而死。 这种痛远非常人能忍受,可这孩子竟然一滴泪都未落下,反而眸子更冷、更阴,只跌跌撞撞地向前走。 那瘦小的身子简直就要折在雪地里,可她却仍像野兽一样朝着猎物步步紧逼。 心脏里的那个东西,似乎在指引着她,回到他身边。 然后恶狠狠地,不,不动声色地吃掉他。 再不听话,我就 走到身上的血液都几乎尽数冻了起来,心脏处的刺痛才沉寂下去。 她喘息一声,拖着不听话的身体,往酒铺里面走。 热气迎面而来,她浑身不控制地一打颤,皮肉泛起钻心的热痒刺痛,似烂透了。 她扫视一圈,偌大的酒铺里竟然只有三个人。 所幸,她要找的人正在其中。 见李寻欢正一杯杯往嘴里倒着酒,她咬着牙,一瘸一拐地扑过去,一把将酒杯夺了过来。 铁传甲见她一身单衣追来,皱眉道:“你,我不是叫你等我?你难道不要命了?” 她恨恨心道:正是要命,才会一路追来。 李寻欢早已看见了她,不然怎会被她饿狼扑食般夺去了酒? 他不作声,连眼都不抬,拿起边上的空杯便往里面满上酒。 她又要抢,这一回他却不给了,只淡淡道:“我最讨厌别人拦我喝酒,你这小孩好生无礼。” 她攥紧了手,压下心中的闷痛,努力放缓声音道:“生病了不能喝酒,你死了怎么办?” 这话一出,三人竟然都大笑出声。 铁传甲凄然大笑,眼角却红了。 边上穿着蓝袍的穷酸秀才咧嘴笑道:“有些人就是要醉死,你这小姑娘怎么这么不会看相?” 李寻欢淡然一笑:“若不能喝酒,倒不如死了。你切莫再耽误我喝酒了。你晓不晓得,你多和我说一句,我便少喝一杯酒。” 听到他这话,那穷酸秀才便拍桌大笑起来。 她听到这话,已恨不得将这酒铺的酒全砸了。然而这一路走来,她已学回了暗暗揣摩他的心思。 若是砸了这酒铺,恐怕他便更要扔掉她了。 眼下她还没有想到好法子解决他的不听话,只得捱下心中的气性。 想起之前他曾说过的话,她倏地抬眸,装天真道:“可能是我真的把你当成了我爹。你不要死,好不好?我不想你死。” 她的手背过身去,悄悄去掐身上冻烂了的皮肉,可惜不论用了多大的劲儿,都挤不出一滴眼泪。 她只好垂下眼,装作难过落寞的样子。 可李寻欢竟还是不吃这套,悠悠道:“你连我是人是鬼,叫什么名字都不知道,就要认我做爹?” 见她咬唇窘迫,他又笑道:“恐怕你亲爹知道了要被气出个好歹来。你亲爹知不知道,你给他找了个小弟?” 那穷酸秀才喝着酒,蓦然笑出声,拍掌道:“李寻欢见多了送上门的女人,恐怕还是第一次见送上门的女儿。” 他勾唇苦笑,只得道:“你走吧,认死人做爹,未免可笑了些。” 她一跺脚,急道:“可是你死了,我会心痛得死掉。” 在场三人皆只道她是形容之辞,谁能料想这话里未掺一丝水分? 那穷酸秀才忽而摇晃着起身,走向李寻欢,笑道:“这小女娃好玩,李探花更是好运气。” 他又转过身,咧嘴道:“你这爹,我来帮你救。” 话音刚落,他就大笑起来,将桌子拍得咯咯作响。 这人一身油腻破旧衣,指甲缝里含污纳垢,看起来似个邋遢的酒鬼,却是‘七妙人’中排名第二的‘妙郎中’——梅二先生。 此话一出,铁传甲双眼已发出光,上前两步急道:“你、你当真能救我家少爷?” 他闭上眼,悠哉悠哉道:“除了我之外,天底下你再找不着第二个人能救他。” 梅二先生又忽然望向李寻欢,眸光轻闪,戏谑道:“但我有个条件,我若救下你,便要小李神刀认下这送上门的女儿!”—— 作者有话说:现在叫爹,以后换个地方叫爹。 有没有小宝猜猜女宝的职业!!非常适合强制爱!! 第82章 心软 只想把他的腿骨打折,叫他哪里也…… 她原本很讨厌这脏老头, 自他说第一句话起就恨不能撕了他的嘴。 没想到这张嘴还能说出这么中听的话。 她笑起来,笑得像嫩脆的樱桃。 李寻欢却仍在喝酒,只道:“看来梅二先生的‘三不治’要再添上一条了。认个女儿换条命的买卖听起来很划算,可惜我既拿不出诊金, 也不想平白添个女儿。” 听到李寻欢的回答, 她已捏紧了拳头, 恨得咬牙。 梅二先生瞪他, “你可知你中的是寒鸡散?我若不救你,你绝无活命的机会。” 李寻欢笑起来, 淡淡道:“生亦何欢,死亦何忧?[1]只要有酒陪我便好。” 梅二先生猝然大笑道:“既如此, 我便非救你不可了。” 她咬唇,忍不住问他:“你为何这样讨厌我?宁可丢掉性命,也不肯要我。” 即使丢了记忆, 她骨子里仍是惜命如金。怎会有人不把自己的命放在眼里? 李寻欢咳嗽了好几声, 半响才缓过来,哑声道:“道不同,不相为谋。更何况天底下哪有缠着人认爹的事?” 梅二先生笑道:“小鬼,我看你们没有这段父女缘份。既如此, 便莫要苦缠了。治病事大,走吧,去找我家老大。” 他说着,便大步走出去。 铁传甲顾不得其他,抱起李寻欢便抬腿跟上。 点点鲜血自唇缝里溢出——活生生被她咬下来的。她抬眸望向那辆马车,眼里的阴暗酿成浓稠的黑浆。 莫要苦缠?她偏要。 这是她的东西,凭什么逃? 除非我把你弄坏,彻底丢掉, 否则你怎么敢逃? 马车内,李寻欢与梅二先生正在安安静静地对酌。 梅二先生性格虽古怪,可喝起酒来却很专心,眼睛里除了酒,简直什么也不剩。 李寻欢却在出神,纵使嘴里喝着酒,心里却念着一道柔美的影子。 念着念着,这酒便又涩起来。可这样涩的酒,他却喝了十年。 梅二先生也不知是否瞧见了他眼里的愁,叹道:“那孩子还跟在后头。” 以铁传甲的脚力,普通人是万万跟不上的,更何况是这样一个孩子呢?可她却偏偏跟上了,根本不要命一样地跟上了。 飘飞的愁绪骤停,李寻欢随着梅二先生的视线望过去。 即使大雪已停,可冷风仍刀刀刺骨,她的纱衣被风吹地翻卷,几欲纷飞。 她好似在艰难地挪步,可双腿变换间,竟能勉强跟上这疾驰的马车。 当然,也因为这拉车人已越来越慢下步子。 漫天雪白里,她看起来细瘦孱弱的身子硬生生破开利风逆行,身形摇摇坠坠,每一步都要倒下似的。 梅二先生摇头道:“第一次见上赶着当女儿的,连命都不要了。难道风流探花不仅女人喜欢,就连孩子都喜欢的很?” 李寻欢蹙眉道:“这孩子心思深,连我都摸不准她的心性。她对自己尚且这样狠,对别人只会更狠。” 他直觉这孩子缠上自己,怕是心思不纯。他此次入关是为了故人,何苦沾惹这只爱咬人的野猫? 况且李寻欢早已不是曾经那个探花冠群芳的青年公子了。 他的眸子黯淡下去,如今谁靠近他,恐怕都要倒霉。 一生至此,他对不起的人实在太多了。 她的腿早已冻得没了直觉,只不过凭着一股劲儿吊着罢了。 李寻欢没有看错,她确是个犟骨头。 但骨头再犟再硬,也终究是人骨。 她的腿已经软绵无力,彻底不听使唤了。又一阵狂风扫过,她身体一晃,直直向前扑去,重重跌在了雪地里。 雪水顺着早已湿透的衣衫层层漫进来,剔骨刀一般割着她的骨肉。 她‘嘶嘶’喘两声,挣扎着想爬起来,可任凭怎么使劲儿,这腿仍动弹不得。 她遥望一眼那疾行的马车,又望一眼冻得麻木了的双腿。 回忆起那种心脏被活活啃咬、危及性命的痛,一种既焦虑又暴虐的情绪盈满胸腔,叫她忍不住攥起地上的枯枝,蓦然狠狠往腿里刺进去。 不听话的东西。 为什么都不听话? 枯枝深深插进皮肉里,血却早已冻凝了,一星半点都流不出。 好在这种尖锐的痛终于叫她渐渐平静了下来。 大车的速度已无法更慢,铁传甲终究不忍道:“少爷” 少爷一向心善,他虽明白少爷这样做,一定有他的道理。可是她毕竟还是个孩子。 梅二先生也摇头道:“看来这小鬼是打定主意缠上你喽!” 车窗外,那小姑娘冻得浑身青紫,手掌嵌进厚厚的雪层里,指甲都快要冻掉,却仍一步一步地往前爬。 和她狼狈不堪的模样截然相反的,是那双灼灼的眼眸。 她的眼白泛着剑刃的冷光,虹膜却像沸腾的琥珀浆液。你甚至能从她眼底瞧见烧山的烈火,层层的热浪几乎要将眼睫也燎焦。 谁都不得不信,若是不管她,她便要这样活活冻死在雪地里。 到底还是个孩子。 心中那道紫色的人影不知不觉间又散了。 李寻欢神色难辨,须臾后,长长叹息一口,道:“让她上来吧。” 他一直以为自己吃软不吃硬,可没想到这种不要自己命的‘硬’法,比软还要厉害。 这块又犟又狠的小骨头,活像是吃准了他会心软。 他苦笑,只希望这块硬骨头以后莫要活吃了他,叫他后悔今天的心软。 听到少爷松了口,铁传甲终于露出笑意,停下马车,大步往回狂奔。 若再慢上一步,他真怕这小不点就要冻死了。 遥遥见到那大块头的身影逼近,她终于垂首笑出声,笑里都是得逞后的畅然。 等进了马车的内间,她的这抹笑便被藏得很好了。 她天生就有一种野兽般的直觉,多见他几眼,心里便愈发清楚他喜欢什么样的人。 纵使这喜欢的模样,和她半点关系都没有,但是没关系,她可以学。 他不喜欢她,她就不说话,只是冲他笑,眼睛亮亮的,很乖的样子。 李寻欢默然一瞬,先开口道:“我这人是个扫把星,你何苦这样跟着我?” 这孩子究竟为何这样不要命地缠上他? 她的长睫颤两下,垂眸讷讷道:“你是我醒来后见到的第一个人。是你救了我,除了你,我什么都没有了。我只想跟着你。” 她说着,试图用指尖泛青的双手抱紧自己,可那颤抖的双臂早已不听使唤。 李寻欢见她缩在角落里,脸蛋已冻得像烂苹果一样,眸子低垂着,眼睫上挂着的细碎冰渣暖融化成水,沿着面颊流下来,似道道泪痕。 他骤然心软一瞬,或许她曾经染过鲜血,可到底已忘却了前尘。她年纪尚小,若好生教导,尚且还能将心性掰回来。 若是一味强硬地赶她走,以她桀骜野性的性子,早晚要惹出事端。若惹了不该惹的人,恐怕命也保不住。 起码在他面前,这孩子如雏鸟认亲般,愿意暂敛锋芒。 便盯着她,不叫她害人害己,如此也好。 李寻欢长叹一口气,喃喃道:“你可以跟着我,但往后我的话,你不能不听。你应不应?” 她慌忙点头道:“我应!” 铁传甲在车外听到这段对话,不由缓缓露出了一个柔和的笑。 这十年里,少爷太孤独,也太寂寞了。既然忘不掉林诗音那女人,身边多个孩子也是好的。 希望这孩子,能多少暖暖少爷的心。 李寻欢微笑道:“好。你年纪尚小,不嫌弃的话就叫我一声李大叔吧!” 她眨了眨眼,慢腾腾道:“李大叔,我不能喊你爹爹吗?” 爹爹好像比李大叔要更亲近些。 梅二先生先失笑道:“往后李探花亦师亦父,你叫什么都使得!” 李寻欢却只是笑,闭眼道:“平白多了你这么大个女儿,我不是很吃亏?” 他只是心软了一次,还不想吃这么大的亏。 然而碰见被冻僵的毒蛇,是一次都不能心软的。 正如此时,他心中想的是如何教导她、磨砺她。可这条冻僵了的小毒蛇却在心里记恨他丢下自己。 只想把他的腿骨打折,叫他哪里也去不了。 若是再乱跑,就把他绑起来。 她的眼眸渐渐放空,用什么绑呢? 手腕上的铃铛叮铃一响,她缓缓低下头,看向手腕深处绕着的红线,眸光渐深。 “在想什么心思?”李寻欢猝然开口。 这声音似银钩般扎进她的后颈里,将她的颈椎霍然拉直,她眨了眨眼,慢半拍开口:“我在想你。” 她笑着天真道:“你身体很不好的样子,我在想以后要怎么照顾你。” 李寻欢凝她半响,才轻笑道:“我还没老到要你照顾的份上。” 他的目光落在她的小腿上,缓声道:“到地方了,能走吗?” 她点点头,灿烂道:“我不怕疼。” 梅二先生斜瞟她一眼,破天荒地大发好心道:“行了,这孩子还算有意思。我抱这小鬼进去吧,这腿上的伤,我也一起接了。” 这孩子倒是很对他的胃口。 可她见到他满身的脏污油腻,却是倒尽了胃口。可惜人在屋檐下,她只得咬起嘴里的嫩肉,将今天受的屈辱一一记下。 这人记坏不记好,偏偏又记仇的很,好在虽身怀秘术,却还不得其法。 不然谁招惹上她,少不得被她扒下一层皮。 走过小桥,便见梅林深处有几间石屋,三两小童、一位高冠老人正在屋前水洗树上的冰雪。 他们一行四人,一个中毒,一个受伤,剩下两个或抱或扶,在梅林中实在很显眼。 那高冠老人遥遥见到他们,急忙对着身边的童子耳语几句,继而高声道:“老二,你个败家子怎抱个女娃回来,不是抢了谁家孩子吧!” 梅二先生笑道:“不错,我将小李探花的孩子抢来了!” 这笑话刚刚说出口,那高冠老人便亮起眼,冲过来道:“好好好,老二,这回你干的好!” 他喃喃附掌道:“快,快,给李探花去信一封,叫他拿‘清明上河图’来换女儿!” 梅二先生轻飘飘道:“不用去信了,李探花我也一并给你带回来了。” 李寻欢叹息道:“在下正是李寻欢,不过,‘清明上河图’我早已赠人了。” 见梅大面色骤变,梅二先生率先带着这满身冻伤的孩子往屋里走,扬声道:“你若不给李探花治病,这孩子便没爹了。老大,你来做这个坏人吧!” 言罢,他便赶紧关上屋门,将一切骂声拦在屋外。 风雪声被猝然隔绝,石屋里一片宁静,梅二先生对着这小姑娘挤了挤眼,逗她道:“你猜他给不给李探花治病?” 无聊。 她不懂这些人为什么都把她当三岁小孩,他们自己比较蠢吧?可惜如今寄人篱下,这话当然不能说。 她只好状似懵懂地猜道:“会的,他一定是个好人。” 梅二先生笑眯眯道:“他可不是好人。” 她也笑起来,“但是我猜对了。” 梅二先生点点头,打了个哈欠道:“因为他的宝贝字画都在这间屋子里。要是不想被我变卖个干净,只好救一救小李神刀了。我就说,遇到我是他的运气。” 他从墙角的瓶瓶罐罐里拿出外伤药,一边摇头晃脑地胡说八道,一边给她上药包扎。 他瞧着漫不经心,心底却暗自心惊。这丫头往自己腿上刺伤口,竟跟自己有仇一样下这么狠的手。 挤淤血时,她甚至连眼睛都不眨一下。 莫说是个孩子了,便是个大汉,也少不了痛呼出声。 梅二先生瞧她一眼,忽然戏谑道:“你个小姑娘这么坚毅,不如认我当爹算了,反正小李探花也不要你。” 她藏在身后的左手捏起拳头,面色仍无害道:“我要跟着李大叔的,我只要他。” 梅二先生拉下脸,将手上的小药罐抛给她,冷冷道:“既然你的李大叔这么好,就叫他给你涂满身的冻疮溃烂吧。” 他说罢,转身便破门而出。 狂烈的寒风吹过面颊,他露出一个舒心的笑。 不错不错,这糟心麻烦事儿终于抛出去了。这小丫头片子,满身的冻伤,叫他要涂到猴年马月去? 他摸了摸鼻子,心道:再说还是个女娃娃。 还是叫李寻欢自己想办法去吧—— 作者有话说:[1]出处《庄子·至乐》 第83章 软脚虾与脏猫 是我不好,我轻一些。…… 寒鸡散药性极大, 服下解药后,少说也要等上六七个时辰才能恢复体力,梅大先生便安排了一间石屋供李寻欢休息。 时夜色已深,铁传甲仍在他床边守着, 虽头疼身疲, 心里却很畅快喜悦。 只要少爷好好的, 叫他做什么都行。 正此时, 门外忽然响起一阵略沉的脚步声。 无须李寻欢抬眸,铁传甲已目射.精光, 猝然转头,沉声道:“是谁!” 深夜无邀来访, 多半并非好意。 这梅大、梅二两兄弟性情古怪,他便是放不下心才在少爷床边熬着的。 “是我。”一道怯怯的声音响起。 铁传甲定睛一看,见到是一张可怜巴巴的小脸蛋, 心才缓缓落下去。 他摸了摸后脑勺, 嗄声道:“我都未来得及去瞧你,你的伤怎么样了?天色已晚,怎么还没睡?” 他哪里是未来得及,是早把这小姑娘忘到了九霄云外。 她垂下眸, 咬唇道:“我睡不着,怕一觉醒来,你们就丢下我走远了。那我就再也找不到你们了。” 这声音愈说愈低,说到最后已近似喃喃自语。 铁传甲心里一软,赶紧道:“既然少爷说了留下你,就绝不会再把你丢下的。” 她眸子一亮,蓦然看向李寻欢。眼睛眨啊眨,像是再问:你真的不会丢下我吗? 她生的幼美, 又一身的伤,谁能不生出爱怜之意? 偏偏李寻欢只微笑道:“手上拿的什么?” 一进门便生怕人看不见似的,捏个不停。 她暗笑,慢腾腾地将小药罐捧在两手间,磕绊道:“是治冻疮溃烂的药膏,梅二先生要我自己涂,可是背上我涂不到。” 说罢,她便局促地看向李寻欢。打的什么主意,已经很分明了。 这梅大先生的住处里没有女人,本来治病救人便无男女之分,更何况还有年纪尚小的药童。可偏偏这小丫头年纪小,叫药童上药,反而不妥了些。 “还道是什么事,不过是上个药。你把罐子给我。”,铁传甲道。 在他心里,这小姑娘还是个孩子。以他和少爷的年纪,若生的早,自家孩子都能与她当玩伴。 给孩子上药,怎可能生出别扭来? 她却不可思议地抬眸道:“你又不是我爹!” 铁传甲一怔,没想到她会说出这么一句话来。他摇了摇头,到底年纪小,童言无忌。 李寻欢闻言淡淡道:“我也不是你爹。” 她早知道他要这样说,当即就咬起嘴角,负气道:“那我不涂好了。” 李寻欢这才放下手里的书册,才几个时辰,这就要使性子给他瞧了? 既然决心不涂了,那还待在这做什么? 他是很想这样冷冷斥她的,可是偏偏这犟骨头真能面不改色地叫背上的肉烂完。 李寻欢难道还真能和一个孩子较劲不成? 他默然良久,还是道:“药拿来。” 她的嘴角微微勾起,又很快压下,赶紧小跑着站到他跟前。 李寻欢沉吟片刻,看向铁传甲,“你歇息去吧。” 虽然都是长辈,但若都在身边围着,到底不好。 知道小姑娘脸皮薄,铁传甲二话不说便跨门而出。他在院子里守着便是了。 屋子里一片漆黑,仅剩石床边点着星点烛火。 李寻欢将身子往里挪,闭眼悠然道:“把衣服拉上去,找个舒服的姿势趴着。” 他的体力还未恢复,如今身子还使不上劲,否则也不会跟个小病号抢一张床。 还好这孩子身形小,挤一挤,还能勉强塞下。 此话一出,她心中一喜,‘砰’地一声跳上床就要往他怀里趴。 她的手不过将将攥紧他的衣襟,李寻欢已用双手抵住她的肩膀,皱眉道:“你做什么?” 她偏了偏头,不解道:“不是你让我找个舒服的姿势趴着吗?” 李寻欢笑了,“所以你就往我怀里钻?” 她点点头,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 李寻欢叹了口气,教她道:“虽然你年岁尚小,但也已不是三岁小孩。不能随便往男人怀里钻,明白吗?趴床上去。” 他说这话全然是为了她好,一个没了记忆的小姑娘,若自己懵懵懂懂,被别人欺负了去怎么办? 他到底是长辈,既然已决心要好好教导她,自然也不会吝啬于照顾她安生长大。 然而吃了这么个软钉子,她却已要气死了。 她撅起嘴,“可是” 李寻欢不容置噱道:“没有可是。我说过我的话,你不能不听。” 话已说到这份上,她只好忿忿转过身。 衣衫翻卷的窸窣声响起,李寻欢阖着眼,缓声道:“好了?” 她一把攥住身下的枕头狠咬一口,泄了恨,才含糊道:“嗯。” 烛火淌过她雪白的薄背,照亮了雪原上大片的沟壑,嫩生生的皮肉上已尽是斑驳的紫红,其下满是冷凝了的血浆。 李寻欢画圈去取罐里的膏药,一层层的乳白叠在指腹,欲坠未坠,他却久久下不了手。 这白瓷上溃烂的沟壑,到底叫他心软。她虽眼神阴冷,可到底太小了,他不该如此。 李寻欢长长叹息一口,滋味难辨。 良久,才垂眸将指腹已揉搓得发热的药膏细细搽上去。 他指腹一触上这泛红的皮肉,这满目的雪白便猝然一颤。 一股酥麻的感觉自脊柱处漫开,似银鱼群悄悄钻过,她整个人都软了下来。 她猫似的嘤咛一声,攥紧了手下的绒被,手臂都蓦然发起抖来,惊起一阵又一阵的铜铃声。 李寻欢没想到她反应那么大,蹙眉道:“我弄疼你了?” 心口似乎有什么东西在苏醒,要淹没她似的。 她将脑袋埋进枕芯里,呜咽道:“我不知道。” 李寻欢以为她性子狠、又不要命,见她一路不吭声,还以为她真的不怕痛,反而更防备她。 没想到仅仅涂个药,她就疼得抖成这样。 这孩子性子犟,原来是一直忍着。 他抿了抿唇,浓稠的愧疚感慢半拍地涌上心头,沉甸甸的,连带着嘴里都发起苦。 他喟叹道:“是我不好,我轻一些。” 她回头望他,见到烛光爬上他的眉弓,跌进他凹陷的眼窝里。 心脏被什么东西牵引着似的愈跳愈快,她只觉自己都要跌进那眼窝里了。 一息间,他修长的手指又陷进嫩白的皮肉里。 触碰残留处泛起潮红,拉起的心衣随着她的颤栗滑落半寸,她蓦然活鱼上岸似的在他床上挣扎起来 这种感觉简直是要将她拉进深海里沉沦,已叫她想要喊救命。 李寻欢当然不知她的潮湿,在他眼里,她只是个吵着要当自己女儿的孩子,怎可能想到旖旎的念头? 只道她不愿擦药。 他将乳白的药膏抹到掌心,贴上她的肩胛,轻轻滑过脊骨,将药抹匀。 “呜”她剧烈震颤一瞬,红晕寸寸晕染,余震自脊骨处往下蔓延,小腿都痉挛般颤抖起来。 断断续续的铜铃声震个不停,她一边在他床上瑟瑟发抖,一边不自觉地轻轻磨蹭着绒被,脚趾都绷紧了。 李寻欢见她疼成这样,攒眉道:“记住今天的疼,以后不要用伤害自己的法子来达成目的。” 她重重喘息着,已说不出一句话,似脱了水的鱼般瘫倒在他床上。 没听她应声,李寻欢便替她拉下外衣,正色道:“到我这个年纪,便如梅二先生所说,于你亦师亦父。我知你性格乖张,叫你必须听我的话,便是怕你走错路子。往后我会把你当成家中晚辈来教导、照顾,但绝不会由着你的性子乱来。” 他顿了片刻,又道:“所以我教你的,你必须记进心里。明白吗?” 这声音便如潮水般漫过耳道,顷刻间便退得一字不剩。 她被折磨得眼神发虚,哑声道:“嗯” 李寻欢无奈道:“涂好了,起来吧。” 发丝扫过发红的耳尖,她软着身子试图爬起身。 很奇怪,被冻得皮碎肉僵时,她都能爬起来,眼下四肢却跟棉花似的。 李寻欢看了良久,只好去扶她。也不知他是怎么扶的,愈扶,她身子愈软。 偏偏还并非作伪,他哭笑不得地看她瘫在自己怀里,笑道:“还以为你多大能耐,涂个药便成了软脚虾。看来我这眼睛,远没有我想像中那么准。” 她缩在他怀里一阵阵发颤,红着眼睛道:“我不知道。” 她说这话时,眼睛已红得要哭了一样。 李寻欢看着,心中蓦然生出一两分怜爱之意,头一回对‘她还是个孩子’这件事有了实感。 她满脸红晕,眼角已烫得似烧红的铁,面颊烂苹果似的冻疮上敷着厚厚一层药膏,烛火在那双猫眼里乱晃,竟似泪光一样。 这样看着,实在很像一只抢地盘打输了架的小脏猫。 他垂眸轻笑一声,将她面上被蹭得乱七八糟的药膏用拇指一一抹匀,“怎么脏猫一样。” 他笑起来的时候,眼尾的细纹便蹙在一起,仿佛要像细渠般将那碧绿的河水引出来。 这温润的声音钻进耳朵里,已叫她痒得几欲蜷缩起来。 他却还在心道:这孩子确是可爱,平白多这么个女儿,似乎也不算吃了大亏。 总归他今生已已没了生儿女的念想。 他又倏尔念及那朦胧的旧梦,脊背无声无息地压弯下去。 那梦何尝不是他久未愈合的溃烂? 李寻欢凝着她,心中苦笑道:冻疮尚有痊愈的一天,他这陈年的溃烂,哪有药呢? 见他落寞,她蓦然伸手捏起他两边的面颊,揉面团一样往两边扯,直至将他的嘴角扯成弯月。 她醉醺醺道:“我喜欢你笑。” 李寻欢没多想,就着她的手拿过床边翻了一半的书册,轻笑道:“既然你忘了你的名字,我就重新给你取一个,好不好?”—— 作者有话说:这单元is小李背德感!! 第84章 念念与木雕 以后不许胡乱咬人。 她埋首在他怀里点点头, 无意义的呜咽一声。 那乌黑圆润的猫眼往下垂时,便很湿润无害。无端让他想到,年少时曾与那人一起养过的小狸奴。 李寻欢还记得自己一跨入院门,小狸奴便会巴巴地跳进他怀里, 像这孩子一样用爪子勾住他的衣襟胡乱磨蹭。 而她便穿着一袭紫衣, 温柔地撑伞凝注他。 当时还道是寻常 他阖上眼, 长长叹息一声 再也回不去了。 良久, 他才睁开眼,望向床头翻了一半的书册。 不知看到了什么, 他苦笑一声,眸子里尤带着涩痛, 缓缓道:“念念而不念于念,往后你就叫‘念念’吧?” 他便是已尝了十年‘念’字之苦,又恐她心性倔犟、执着太过, 才取了这个名字。 却不成想来日一语成谶, 成的却是念念不忘的‘念念’。 这意在释然的名字反而成了他的结,千千结。 见他一口气念了许多个念字,她迷茫一瞬,试探着点点头。 名字, 她不在意。 念不念的,她更不在意。 见红烛已燃了大半,李寻欢淡笑道:“夜深了,你该睡了。” 念念其实不困,但她还是抱起绒被,听话地翻身躺下。 见她干脆利落地钻进被子里,已完全不打算挪窝,李寻欢略头痛一瞬, 敛眉道:“我是叫你回自己屋里去睡。” 念念赶紧往绒被底下缩,只露出一双水灵灵的猫眼,瞪他道:“可是我的屋子离你太远了,我很不舒服。” 她这话全然没撒谎,这痛是心脏要被啃光的剧痛,生死不过一线之间。 李寻欢哑然,只以为她挨了这一遭后惊悸成疾,不敢一人独处。 到底年纪小,先是险些被冻死在雪地里,被救后记忆全无,只能把救命恩人当成父亲,偏偏这个父亲还要三番两次地丢掉她。 这孩子一时间惊慌不安也说得过去。 可是 他叹息道:“那也不能睡在我这里。” “可是我不想一个人睡在那儿。我害怕,我想和你一起睡。”念念将绒被牢牢地压在脸上,仿佛生怕他一把夺去似的。 猝然听到这话,李寻欢已忍不住要笑。 这小丫头片子真把自己当成了三岁小孩不成? 见她不经世事,他无奈道:“你是女孩子,不能这么说话。虽然你还小,但也绝不能和男人躺在一张床上睡觉,记住了吗?” 念念已听烦了,发觉他不愿意,只好耍无赖道:“可是你不是我爹吗?” 这就是在胡说八道了。 李寻欢瞥她一眼,单腿蜷起道::“你都这么大了,就算是亲爹也不能和女儿睡在一起。” 念念气得险些把被窝里的绒毛揪下来。 她都这样装乖哄他开心了,还要怎么样? 想了想还是咽不下这口气,她在被窝里打滚道:“一会儿说我小,一会儿说我大,我难道是面条,拉一拉就变大,揉一揉就变小吗?” 李寻欢寂寞太久了,久到已忘了鲜活、滚烫是什么滋味。 如今见她这样可爱地撒泼,竟也觉得很有趣。 走江湖时,他虽然遇到小孩总会格外宽容些。可实则他并不是性喜童稚的人,直到现在,才终于体会到几分逗弄小孩的乐趣。 他笑道:“谁叫你要上赶着认我作爹?爹说什么,女儿只得听了。” 他这话虽是促狭之意,但到底松了些口。 念念却不干了,她恨恨道:“面条哪来的爹?” 李寻欢悠哉道:“像你这样乱喊人,莫说是面条,就是汤盆都能变出个爹来。” 念念当然说不过探花郎,一肚子闷气没处撒,见他修长的手指还在眼前乱晃,一下一下敲着膝盖,竟还悠然得很! 她当即从绒被里钻出来,握住他的左手,一口咬上了他的虎口。那力道似恶犬咬住了骨头般,牙齿都寸寸嵌进他的皮肉里,顷刻间便见了红。 李寻欢眼皮一跳,手上的青筋都已凸出来,冷冷道:“你倒是睚眦必报,一句都说你不得?” 念念原不想松口,听他又猝然咳嗽起来、眼下都浮起了可怜的嫣红,才心不甘情不愿地放下了他的手。 退开后,第一句话便是:“我鸭子必报?” 她面上凝着全然的不解与好奇,实在想不明白哪里有鸭子? 李寻欢一怔,内心旧火复燃的犹疑戛然熄灭,只剩冉冉升起的烟雾哽在喉间,不上不下。 他本想厉声训斥她,这一句后,算是彻底熄了火。 他沉默半晌,忽觉爹不好当。 “以后不许胡乱咬人。另外,每日都要随我习字读书。” 本以为只需教她练心,却不想还要教她练字。 李寻欢暗暗心道:好在他也是个探花郎,教个孩子应该不算难事。 念念察觉到他先前一瞬的犹疑,这次便乖乖应声道:“哦。” 她话音刚落,那点摇摇欲坠的烛火便彻底熄灭了。 石屋里陷入一片漆黑,念念悄悄将被子拉到头顶,一副耍赖耍到底的架势。 李寻欢听到窸窸窣窣的声音,还有哪里不清楚? 只得无奈道:“你睡吧,我守着你。” 不过熬一夜罢了。 他听到她在被子里瓮声发笑,嘴角也不自觉往上扬。 他这笑是全然的真,念念的笑却是全然的假。 被子里,她那双漆黑的眸子睁得极大,指尖一点一点挲过手心的木雕。 这触感让她好亲切,好似快渴死的鱼终于寻到了活水一般。 深入骨髓的记忆叫她一息间便解了这木雕样式的刻法。 但是还少了什么她总要多加一步的。 她想不起来,但不要紧,不妨碍她此刻想把这木雕用刀一下一下地划烂。 融了心魂才能雕刻出这样的神韵。 念念的指甲已满是裂口,她却眼也不眨地把指尖嵌进木雕里,愈来愈深,愈来愈鲜血淋漓。 木雕终于被生生抠花,她才悄悄弯起嘴角笑起来。 再刻,就把他的手咬烂。 心中有一道声音告诉她,只要她想,只要她想起来 这些都是很简单的事。 李寻欢闭目养神了一夜,约莫天刚破晓,便已恢复了体力。 他正欲起身去找梅二先生小酌几杯,没想到遥遥便听见又来了远客。 不知来的是哪路人马,生怕惹上麻烦事,他便歇了出门的心思。 可没想到他不愿惹上麻烦,麻烦却要惹上他。 门被‘砰’地一声撞开,来人便似疾风般卷了进来。 这不速之客非但不凶恶狰狞,反而生的玉雪可爱——是个披着红斗篷的孩子。看着约莫十来岁,比念念还略小些,那双眼睛却透着浓浓的杀意。 这红孩儿一闯进来,那双豺目便扫过两人的脸,目光一闪后,便瞪向念念,冷冷道:“那病人便是你吧?” 他见念念满脸伤地卧在床上,已病到她爹都寸步不离的陪床,便已认定梅二先生口中要先医治的病人是她。 趁她病,要她命。 他双眼一眯,袖中顷刻间便射出三根袖箭,箭箭直逼她的咽喉。 念念直直盯着他,箭风扬起乌发,她眼都还未眨,这三根袖箭已被李寻欢全拦了下来。 李寻欢的面色已冷凝了,沉声道:“小小年纪,便使这样阴毒的招。” 这小孩比念念瞧着年岁还要小,出手却如此狠毒,长大还了得? 这孩子的毒辣,比念念有过之而无不及。 那红孩儿怒道:“你是什么东西,还想来管教我!” 这孩子怒瞪他一眼,袖口滑出两柄短剑,提剑便刺,招招置人于死地。 他不留后招,李寻欢却不忍下死手。 这红孩儿比念念年岁仍要小,若有人严加管教,未必无法将他从歧路上掰回来。 那红孩儿见他身形不动间,自己竟然一招也刺不中他,已红了眼,只得停下身子,僵着嘴角道:“你为何不还手?” 李寻欢道:“你年纪太小,不算无药可救,我不愿出手。” 那红孩儿眸光微闪,缓缓道:“我知道你的武功在我之上。你不怨我对你出手,是个真君子。我甘拜下风。” 他转向念念,天真道:“我便给这位妹妹道个歉,是我的不是。” 说着,他将双手抱拳举过头顶,作势要作揖行礼。 这红孩儿的腰身才略略弯下三寸,背后的花装弩便化出三道乌光,冲着念念疾射而去。 他竟还有后招!阴险至此! 李寻欢瞳仁骤缩,此时再想扑身去拦,还哪里来得及! 江湖中能躲过这阴毒暗弩的人,恐怕寥寥无几。 念念身形不动,只那双浸了黑水的猫眼死死盯着那三棱箭头。 红孩儿已露出畅快的笑,他这背弩巧夺天工,这笨丫头已是必死无疑。 然而下一瞬,他便瞪大了眼睛,呼吸一窒。 那满脸冻伤的小姑娘竟猝然起身,他还未看清她是如何将弩箭卷进了手里,她便已闪身到了他身侧。 李寻欢一跃扑了空,被细弦吊紧的心脏却蓦然一松。还未想明白她是如何出的手,便见她一脚踹上那红孩儿的心口,将他一脚踹飞在地。 她攥着弩箭,暴虐的情绪爬上眉梢,胸腔几乎被浓稠的黑水淹没。 红孩儿倒在地上,捂着心口怒目欲裂。他正欲搬出父母的身份恐吓两人,抬头对上她的目光,却一瞬被呃住了咽喉。 她的瞳孔里正游动着某种不属于人类的绿光,箭尖的玄铁反光扫过时,泛着森然的阴鸷。 他顿感遍体生寒,双腿都不受控地发颤起来,一种尖锐的危险感利刃般刺入心口。 满心只剩下一个念头,快跑。 然而他怎么逃?—— 作者有话说:刚写完!!今天太忙了~过年期间可能更新的晚点! 第85章 笨蛋与遮羞布 岂不是马上可以把这个笨…… 见她步步逼近, 红孩儿已骇得咬紧了牙,他将左臂往身后藏,腕口一抖,袖间藏着的暗器便已蓄势待发! 然而这袖里的金钱镖到底没了机会射出来!一双螺青色的短靴已碾在了他的手肘上。 她轻笑一声, 脚尖猝然用劲, 那力道便似滚石般倾轧而过。 红孩儿猝然惨叫出声, 皮下的尺骨寸寸开裂, 金钱镖上的细铁丝深深扎进血肉里,鲜血汩汩声混着骨骼碎裂的脆响, 终于叫她舒心一二。 不活扒了他的皮,她怎能甘心? 李寻欢面上的肌肉已绷得极紧, 这红孩儿太过毒辣,招招皆是要人性命的狠招。 杀人者,人恒杀之。所谓江湖, 便是以牙还牙, 以眼还眼的地方。但念念心性褊狭,睚眦之怨必偿,行事太过阴狠,若纵她便是在害她。 李寻欢身形一动, 一息间便已点上了她的膻中穴。念念浑身骤然一软,只能看着他将自己扶坐在了地上。 那红孩儿仍满眼怨毒,瞪着念念怒吼道:“你今日若不杀了我,我便叫我爹我娘弄死你。你敢弄断我的手臂,我要你五马分尸!” 李寻欢已不愿再听,一掌挥出,直拍在他的胸口上。 他回身看向念念,见她眼里怨恨难填, 仍耿耿于怀,只得叹息道:“得饶人处且饶人。” 今日若是其他人欲杀之泄愤,李寻欢未必会出手阻拦。可偏偏是念念,他生怕一念之差,便叫她愈发乖戾。 察觉到这一掌将他习来的功夫废了个干净,那红孩儿骤然哭嚎起来。 他嚣张跋扈惯了,怎能接受今后只做个废人? 尖锐刺耳的哭声扎进耳朵里,念念死死地盯着他那张净白的小脸。 这张脸在她眼里被细细拆解重塑,蓦然塑成了一张六七分相似的脸。 她眸子一亮,细细的颤栗自心底陡然而起,连带着血都热起来,一种浓重的破坏欲叫她攥紧了手心的弩箭。 她张开嘴,重重喘息一口,而后便咬紧牙关,似豺狼般猝然扑了上去。 她握紧了箭身,自他额角处手起箭落,三棱箭尖深深嵌进皮肉里。 纵使她已浑身软绵,但这乌铁弩箭实在削铁如泥。不过一息间,便划烂了这张讨人厌的脸。 滚烫的鲜血溅上她的面颊,她终于呼出一口郁气,长睫上凝结的血珠随着笑意轻轻颤动,而后滚珠般自眼尾落下。 “啊——!!” 那红孩儿被这一箭破了相,已几欲要发疯,正口不择言地失声咒骂她,字字皆是恨之欲死。 李寻欢未料到她这一下,当即皱眉去攥她的腕口,沉声道:“何必不依不饶呢?” 这孩子已被他废了武功,又断了一条手臂,这惩罚已经足够重。何苦要再去破他的相? 念念垂眸不作声。 他要杀她,凭什么要她饶人? 她不愿说,那红孩儿却开始癫狂地吼道:“我爹是兴云庄庄主龙啸云,你们给我等着!都给我等着!我要拆了你们的骨头去喂狗!” “你——你说什么!” 乍听到他的话,李寻欢已似被惊雷劈中,耳畔只余铺天盖地的撞钟声,撞得他耳畔嗡嗡作响,身子更是摇摇欲坠。 那红孩儿只以为他是害怕了,阴狠道:“我爹爹是龙啸云,我娘是林诗音,你们今日若不杀了我,来日我必亲手拔下你们的骨头。” 他这话实在恶毒到了极点。 然而李寻欢却再也听不到了,满脑袋只剩下那句“我爹爹是龙啸云,我娘是林诗音。” 李寻欢被钉在原地,面色煞白,额角不断渗出汗液,每一次吸气都已近似在抽噎。 诗音—— 当年是他亲手撮合了大哥和诗音,如今怎能亲手害了他们的孩子。 他他怎么能 穿肠的苦与痛在他胃里翻滚,几欲叫他作呕。 门外随行的两个大汉听到了动静,终于闯了进来。等见了龙小爷此刻的惨状,眨眼间便被骇得冷汗淋淋。 这间石屋里问责声、咒骂声、解释声混杂在一起,好不热闹。 念念倒伏在地,在嘈杂声中望向李寻欢。 那双碧绿色的眸子里正颤着哀恸、痛苦的水光,这点光便似剑光般刺进她的心口。心脏处又泛起熟悉的剧痛,她非但不蹙眉,反而隐秘地勾起了嘴角。 她就知道这比划烂木雕有意思。 “少爷”,铁传甲在马车外凄凄唤道。 他竟不知要如何提起这片伤心地。 少爷与龙四爷、林诗音三人间的情谊,没人比他更清楚。关外无波的十年,少爷蓦然想回来,不就是为了一个林诗音? 造化弄人,为何偏偏伤的是她的儿子?这教少爷往后如何自处? 李寻欢当然知道已到了负荆请罪的地方。 他蹒跚学步时在这里,知慕少艾时在这里。他在此高中探花,宴请宾客,又在此失了父母兄长,丢了心上人,赠了万贯家财。 十年了,他仍日日于梦中回到这里,即使闭上眼睛,也能描摹出这里的一砖一瓦。 李寻欢神色黯然,正欲下车,便见念念忽然握紧了他的手。 她蓦然专注道:“是我伤的他,和你无关。你怕他们怨怪你,就让他们索我的命好了。” 李寻欢嘴里已似含了黄连般发苦,万般凄然与苦愁混在一起,叫他一句话也说不出。 和他无关?怎么和他无关,是他亲手废那孩子的武功。 他惨然一笑,只觉自己活着便像是为了害诗音和大哥。可害他们,不如叫自己千刀万剐。 见他面色苍白如纸,念念略有些心疼,只好哄哄他。 她把脑袋埋进他冰冷的手心,猫似的蹭道:“你不要不开心了。我知道错了,我不该划他的脸。你不要怨我好不好?” 她的声音又轻又黏,滚烫的小脸贴着他的掌心,那热度一下便将他的心神唤了回来。 李寻欢望着眼前水润的猫眼,有心教导道‘有过必悛,有不善必惧’[1]。可那三根弩箭对准的不是自己,若她全无武功傍身,早已成了箭下亡魂。 他纵然可以大度,却不能替念念大度。 他能如何怨她?他到底不是她爹,如何替她大度? “与你无关,下车吧。”他黯然道。 从始至终,罪人不过只有他一个罢了。 可谁知,这罪人原是这里的主人?物是人非事事休,李园早已成了兴云庄。 李寻欢不过在门口失神了片刻,山庄里便蓦然跑出个锦衣华服的中年人。 那人一见到李寻欢,便快步上前,眼角泛起泪花,哑声道:“寻欢,十年了!真的是你!” 一听到故人的声音,李寻欢已泪如雨下,“大哥” 是啊,十年了,这十年竟比一辈子还要长。 经年未见,龙啸云搂着他的脖子,已兴奋喜悦得不成样子。但一提起从前,两人又都泪湿了前襟。 念念站在李寻欢身后,眸光不善地盯着这老东西。 说话就说话,动手动脚做什么? 她还没搂过他的脖子呢。老不死的东西,不要脸。 一股闷气在胸腔里横冲直撞,她忍不住撇了撇嘴。纵使她觉得李寻欢哭起来很好看,但是他怎么老是哭? 龙啸云不是瞎子,一个孩子眼也不眨地盯着他瞧,他当然看得见。 他猝然抬起头,一把捏住李寻欢的胳膊,笑道:“这便是贤侄女吧!好兄弟,没想到你早已成家。竟连喜酒都不愿给我送一杯!怎么不把弟妹一并带来?” 李寻欢哑然,苦笑道:“我哪来的家可成?” 李寻欢早已没了家。 可这话一说出口,他自己便先懊悔起来。到底怕大哥多想,纵使他的眼角已荡起了滚烫的水波,嘴里却只得故作浪荡道:“恐怕得遇上天底下仅此一位的美人,才能叫我这浪子起成家的念头。” 龙啸云大笑着拍他的肩膀,大声道:“哈哈不风流不成男子汉!兄弟你还是一点没变,那这孩子是” 念念见他眸子里闪过一丝暗光,颇觉有趣地乖乖道:“伯父好。” 他大笑着点头,作势要来拍念念的脑袋,被她不着痕迹地躲开。 李寻欢默然一声,不知如何介绍念念。若是平常,他当然会将念念的来历如实告知大哥。 可偏偏是眼下这个当口,偏偏念念断了龙小云一条胳膊,还毁了这孩子的脸。 无数个念头缠结在一起,叫他的呼吸越来越沉。良久,只能垂眸愧疚道:“这孩子算作我的义女。我才知小云是大哥的孩子,我都是我的错。” 他知道龙小云必定已将一切和盘托出,按那孩子的性子,少不得添油加醋一番,恐怕还要倒打一耙。 可他却不愿辩解,一句都不愿。 他多希望龙啸云能痛骂自己,便是要自己偿命,他都绝不怨言。 可龙啸云却瞪大眼睛,厉声道:“我的儿子便是你的儿子!此子不成器,你替我出手管教这畜生,难道还有错处不成!” 他吸一口气,话音转柔,又道:“你的义女便也是我的女儿!这小畜生敢对自家姐姐下死手,就算你不出手,我也要打他个半死。” 这一番话说完,李寻欢已感动地说不出话来。 龙啸云却还没完,他又弯下腰,对着念念温声道:“好孩子,你就当做自己家。谁要是敢欺负你,你告诉伯父,伯父替你教训她。” 对着伤害自己儿子的外人,他竟也如此疼爱。谁能不叹一句兄弟情深? 念念凝他片刻,猝然露出个笑,甜甜道:“谢谢伯父。” 她瞧一眼李寻欢,在心里悄悄笑。 怎么有人光长皱纹,不长眼力? 李寻欢说教她读书念字,她是一点也不想学的。可是今日见到这老东西,她倒是很想学一学了。 等她学会了这装模作样的姿态,再装装可怜,岂不是马上可以把这个笨蛋骗走了。 念念悠哉悠哉地跟在李寻欢身后走进大厅,只觉从未如此愉悦过。 龙小云一见她,便下意识往娘亲怀里躲。 他满脸缠着布条,胳膊都挂在了脖子上,到底还小,不作恶时看着便很可怜。 念念见他这样子倒是很想吓吓这小畜生,可惜她将将从他爹那里明白了装模作样的好处,只得作罢。 李寻欢却早已失了魂,再也看不见其他,眼里只剩下那道紫色的身影。 林诗音生的秀美清丽,面色苍白之余,眼里还尤带着几分冷淡、几分哀怨,似受雨淋打的紫鸢花般惹人怜惜。 这朵紫鸢扎根在他的前半生,躲进那旧梦里后,便再也不愿出来了。 他夜夜醉倒在梦里,含着泪寻到这朵紫鸢时,便总在自厌中猝然惊醒。只得躺在床上,任凭漆黑的夜淹没他的口鼻,将他活活溺死。 可这些早已无处说,无法说。 又见这朵心口上的紫鸢,他却只能极力捱下心中的苦涩,笑道:“大嫂。” 这一声字字诛心。 龙啸云眸光微闪,对着念念和声道:“贤侄女,这是你伯母。” 念念本就盘算着要使坏,没想到这人便直直把刀口递到了自己手里。 这样听话的及时雨,她怎能不接? 念念笑盈盈地盯着林诗音的脸看,忽而甜蜜道:“伯娘好漂亮。” 她这一笑实在比蜜还要甜,林诗音的面色却霎时间灰败下去。 这当头一棒,竟已砸得她连话也说不出。 她尾音微颤道:“你” 良久,她才蜷紧指尖,白着脸道:“你好。” 这话音刚落地,她便不再看任何人,只拉起龙小云的手,冷冷道:“我先带小云去休息。” 见她远去,龙啸云叹道:“你别怪她,母亲多纵子。她是太心疼儿子了。” 李寻欢只有苦笑。 龙啸云拍拍他的背,“一路车马辛苦,便叫孩子休息去吧,我们兄弟俩不醉不归!” 这十年,李寻欢已近乎将自己泡在了酒里,要想让他醉一场,实在很难。 人愈想醉,便愈醉不了,比方说现在。他走在回听竹轩的路上,一路上见的哪是花草阁楼?皆是种种从前。 他踏着夜色往院里走,只觉脚下正一步一步地往下陷。人人皆在沼泽里半身不遂,竟找不到一人能拉他一把。 冷风往喉咙里灌,他在无人的夜里咳嗽得几欲倒下。 不知从何时起,他早已成了一座孤岛。 这样孤寂的夜,竟也很平常。 他带着一身酒气推开门,眸里的空虚与哀恸还未散去,便蓦然蹙眉喝道:“是谁!” 指尖已握住了飞刀,正欲发出,便见那被窝里蓦然钻出一只红彤彤的烂苹果。 李寻欢骤松一口气,可指间飞刀的冰寒却在提醒他这有多危险。若他刚刚抬手掷出这一刀,后果不堪设想。 他沉声道:“谁教你躺在我的床上?” 他说这话时已带上几分厉色,念念却好整以暇地缩在被窝里,不答反问:“李大叔,你为什么会刻伯娘的木雕啊?” 她的语气尤带着三分天真与几分不可言说的猜疑。 那双猫眼本像珠石一样透亮,此刻在李寻欢看来却似盏盏鬼火,将他的遮羞布骤然烧毁,叫他赤.身裸露,在一个敬仰孺慕自己的孩子面前,把自己那些肮脏的、恶心的、不该有的心思尽数显露。 她该怎么想他? 龙啸云视他为亲兄弟,他却夜夜觊觎他的妻子。 李寻欢已喘不过气,似被人扇了一巴掌般失力道:“我” 她却仍步步紧逼,盯着他道:“虽然我不识字,但也觉得这样不太好。伯父要是看见了,生气了怎么办?” 她违背良心道:“不对,他对你那么好,一定不会生气。应当只会很伤心吧?”—— 作者有话说:“有过必悛,有不善必惧”出自《国语·楚语下》,大致意思:有了过错一定要改正,做了不好的事情一定要心怀戒惧。 第86章 恶劣与低头 视线、身体、心魂全部交缠…… 李寻欢踉跄着往后退, 被这两句问得猝然失力,竟已坐到了地上。 心脏似被人猛捅了一刀子,陈年的血痂骤然崩裂,酿了经年苦痛的血泪汩汩流出, 一息间竟已打湿了衣襟。 他浑身皆是冷汗, 嗓子被人毒哑了一般涩痛。 连孩子都懂的道理, 可他却卑劣地妄念了十年。午夜梦回时, 他含着泪想去拥抱的,是大哥的妻子! 在这双稚嫩的猫眼面前, 这一切是那么的见不得人。 他对不起大哥,也对不起诗音。 可是, 可是—— 念念见他失魂落魄、眼泛泪光的样子,心脏不由得阵阵钝痛。 软刀子割肉,竟也这么疼。 她从床上爬起来, 穿着件短袄就小跑着到他面前抱紧他, 撒娇道:“伯母是伯父的妻子,这样是不对的。你以后不要刻她了,刻我吧。” 她一边说着,一边往他脖颈处磨蹭, 唇瓣若有似无地擦过他的皮肤,正隐隐试探着越过界限。 倘若换作平时,李寻欢必定能察觉出点什么。可偏偏是现在,他满心只想着—— 可她本该是我的妻。 李寻欢双手捂上面颊,心间是彻骨的痛与悔。悔得却是,当年不如死在那邯郸大道上。 如此才能不辜负大哥对他的救命之恩,也不辜负诗音 那杆银枪救了他的性命,却也挖空了他的心。 他怆然泪下, 李寻欢这种烂人着实配不上林诗音。跟着他,哪有安生日子过呢? 一滴滚烫的泪落在念念的面颊上,烈火一样蔓延开来。 这滴泪是为了林诗音而落。 她停了娇缠,指尖轻触上这点湿润,心间猝然燃起更烈的妒火。这漆黑而浓稠的妒火翻滚着,叫她咬紧唇瓣,佯装天真道:“李大叔,你为什么不愿意?难道我不漂亮吗?” 他不回答,耳畔只能听到自己粗重的喘气声。 念念眼睫一撩,蓦然从袖口里摸出一个木雕,细细观摩着恶劣道:“明明雕出来更漂亮啊” 那木雕身上穿着一件大袖尾蝶裙,挽着倾髻,温婉而优雅。可那木雕的脸上却刻着一双又圆又大的猫眼,眼睫极长,青涩而稚嫩,正是念念的脸。 李寻欢的身子已然发起抖来,这是年少时,诗音与他互诉衷肠那日穿的衣裙。他们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可即使经年过去了,他仍记得这身衣裙。 然而此刻,尾蝶裙依旧,他的心依旧,一切却已物是人非。连木雕都被抹去了脸,就好似老天要将他赖以生存的过去也一同抹去。 他听到自己颤声道:“谁教你动我的东西。” 这话一出,他便像是找到了救命稻草。问下去,问下去就可以不用回答那些让他羞以启齿的问题。问下去,他就能让自己这个亦师亦父的长辈看起来还算完整。 不知是否伤了心肺,他骤然咳嗽起来,咳得眼泪都要呕出去。 李寻欢重重喘息道:“出去。” 这两个字又似呵斥,又似恳求。 念念的心脏已似被攥紧了般生疼,她掐白了指尖,委屈道:“明明是你自己做错了,凭什么要我出去?” 即使是这般说着,她还是站起身,捂着脸跑进了夜色里。眨眼间,便再也瞧不见了。 李寻欢失力地倒在了地上,双目无神地看向屋顶。眼前是无尽的黑暗,就这样沼泽般吞吃过来,眨眼间便吞得他连骨头都不剩。 这样凄冷的夜,到底什么时候能熬到头? 念念捂上心口,面无表情地将手心的木雕扔进水里。这泄愤的一下,溅起的水花已近似人高。 她瞪一下水面,转身便走。 林诗音,林诗音。再敢想着这林诗音,她 想到这里,她蓦然停下步子。 纵使再不甘心,她也只能承认李寻欢武功深不可测,自己却只有一股儿狠劲。 她只能依附他,讨好他,学着装模作样,像狗一样对他摇尾乞怜。 她太弱小了。她正因这份弱小而感到痛苦和愤怒。 人生处处皆是猎场,弱者只能被人嚼碎后吞吃。她绝不能做下位者,她要掌控他,支配他,占有他。 如果他敢对别人摇尾巴,她就掐死他。 心中的念头愈发极端,她却血热得颤栗起来。她早发现自己是一个疯子,然而疯子要获得快乐总是很简单。 第一步,就是将‘它’拾回来。 她知道,‘它’就藏在自己的身体里,蛰伏在皮肉下,游梭在血液中,从未离开过。 只需要一个契机,一个将它唤醒的契机。 然而她却直觉,只有这个还远远不够。 要再添上一步,才能叫李寻欢和她永永远远的纠缠在一起。视线、身体、心魂全部交缠在一起。 她一面思索着向前走,一面暗恨为何没人教她这样重要的东西。 正躁郁间,不远处的草从里忽然响起一阵窸窸窣窣的杂声。 一阵娇吟声隐隐约约传来,念念瞳仁一转,捂紧腕口的铜铃,便弯腰潜到了草丛后边。 眼前是布满褶皱的衣裙,点点汗液淋漓不尽的落在其上,洇透一大片。 那个女人实在无处不美,她那双动人的眼睛里尽是游刃有余的畅意与愉悦。只因对面这个男人,已彻底拜倒在她的裙下。 但她仍娇柔道:“因为我对你我已经爱上了你。” “我我早已爱你爱得愿意为你去死。”那男人清亮的眼里已浸满了昏濛的快乐与迷离,着魔似的吻上去献祭。 他的身躯仍是自由的,心脏却早已被缠紧,再也挣脱不得。 爱与欲,正是世间最牢固的枷锁。 念念躲在后边,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盯着他们瞧。瞧着瞧着,嘴角就扬起了笑。 教她的人,这便来了。 凄濛的月光落在院子里,李寻欢无须抬头去看月色,便知道时辰已很晚了。 谁教他夜夜对着一轮孤月?想不知道恐怕也很难。 可夜已这样深,念念负气跑出去后却还没有回来。纵使李寻欢仍未想好要如何面对她,可他到底是她的长辈,做不到将她的安危置于自己的私绪之后。 他已经不再年轻了,岁月带给他的当然不仅是白发与细纹。年长者哪里会与孩子置气? 念念穿着单袄便独自跑了出去,她浑身的冻疮还未好,再受冻,恐怕又要吃苦头。 她又怕疼成那样 也许——她今夜跑进他房里,便是为了后背上的冻疮溃烂。结果却不想发现了这样见不得人的事。 李寻欢的眸光黯下去,这事他做得,难道别人便说不得吗? 念念这几句问心之言,已伤得他遍体鳞伤。然而他回想起来,却又对她生了满满的愧疚之意。 他这人便是这样,总是一味地觉得自己对不住别人。 兴云庄不是李园,这里已住了许多道貌岸然的伪君子。以念念的性子,若言语间生了龌龊,恐怕便能难善了。 他既已承诺过会管教、照顾她,便会说到做到。倘若她因此而遭遇不测,恐怕他余生都不能原谅自己。 思及此处,李寻欢已彻底坐不住了。 他提起身侧的狐裘斗篷,脚尖一点地,便已轻盈地掠了出去。 咳嗽声响了一路,他近乎将她能去的地方尽数找了一遍,仍未见到她的身影。 他呼吸一沉,心已悬了起来。思绪乱杂间,只好期望她已偷摸跑回去了。 他一掠出去三丈远,又往听竹轩疾驰而去。 夜凉如水,院子里仍是一片死寂。 李寻欢却骤然松了一大口气,只因那叫他悬着心的小不点正缩成一团,在角落里抱着膝盖乖乖地坐着。身前还摆着一个碗,配上她单薄的衣衫与满脸的冻痕,便很像一个招人怜的小乞丐。 他的心倏尔软下去,然而忆起方才的心焦与担忧,又忍不住拧起眉。 他大步走过去,走至念念面前,那些呵斥便又哽在了喉间。 因为那小乞丐的破碗里正装着满满的、尤泛着热气的醒酒汤。 两股情绪凝在胸口,被拧成粗细均匀的绳结。一枚想严厉地管教她,斥她怎能深夜乱跑出去?遇到危险该如何?冻坏了又该如何? 另一枚却只想温声安慰她,轻哄她。 他从未有过女儿,甚至连晚辈都没有。关外那十年,陪着他的只有一个铁传甲。他竟全然不知,要如何对她才好。 念念倔犟,太严厉不好。可念念又生性乖戾,太温柔亦怕纵坏了她。李寻欢忽觉在两者间找到一个平衡,竟然是那么难的事情。 他长叹一口气,陪她在门口坐下,只将手里的狐裘斗篷掷给她。 有时,默然已是一种低头。 念念仍默不作声,只跟盯金子似的盯着眼前的台阶。 良久,才伸出手,把眼前的醒酒汤默默移到他那边去。 他这人恐怕早已血里都尽是酒了,可见到褐色的汤波在眼前晃荡,李寻欢却露出一抹说不出的浅笑,端起来便喝。 他端起茶碗的架势像是捧起酒杯,当然很潇洒,可惜不过喝了两大口,便又连声咳嗽起来。 念念瞧他一眼,干脆地将身上的狐裘斗篷扔给他。 雪白的斗篷毯被似的落了满怀,李寻欢无奈笑道:“难道你是九天童子,穿那么单薄都不会冷?怎么冻伤的,不记得了?” 念念偏过头不看他,脚却偷偷的往他那边挪,直到躲进笼着他的斗篷里,安生地贴到他的胸膛上。 血热气、药香、酒香掺杂在一起,叠着苦涩的泪与难消的愁一起构成了这个温柔、踏实却又破碎的拥抱。 这是李寻欢的拥抱。 第87章 撒娇 盅杯熨贴的温烫恰好软融了此刻的…… 两个人也不进屋, 就这样莫名其妙地窝在门口受冻。 雪白厚实的狐裘斗篷已将她整个人笼在了李寻欢怀里,连发梢都看不见。 良久,他忍不住道:“外面风大,进去吧。” 念念不说话, 只抵着他的胸口死命摇头。 李寻欢默然, 知道她气性大, 只能先歇了回屋的心思。 他只以为她还在拧巴着生闷气, 谁能想到她是在偷偷笑呢? 绕了那么大一圈,她不把自己黏到他身上去, 岂不是很吃亏? 才不要被扯下来。 她嗅着他身上特有的气味,已几乎要将自己的脑袋钻到他的衣服里去。 要怎么描述这个怀抱呢? 像温润的暖玉, 浸了酒香的棉花,热气腾腾的药汤。最后的最后,皆化作一颗饱经沧桑的古树。 念念在他的怀里, 只觉被沉稳包裹, 被岁月纵容,被风雪保护。 心中陌生的汹涌愈发激越,即使失去了记忆,念念也直觉, 自己从未被这样拥抱过。 耳畔是他平稳的心跳声,带着一点隐痛。他的沉香隐在岁月的年轮里,愈酿愈陈,愈陈愈醇。 在浓稠的酒香里,念念无知无觉地沉沉睡去。 醒来后,手心竟也未握着藏在袖口的薄刃。 青碧色的纱幔层层坠下来,似叠叠的稠雨。 念念心里空落落的,她呼出一口气, 撑起身子便要去寻他,心里忍不住怨怪道:到底什么时候才能睡在一起? 老是这样跑来跑去,害得她好辛苦。 裙裾扫过床阶,她才将将起身,便听见一声清泠的脆响。 她刚一垂眸,便停住了身子。绒毯里竟跌了一只幼猫,上翘的猫眼,细细刻纹的乳毛,沁着浓浓的檀木香。 有人切开了年轮,为它添上冻痕,还尤觉不够的在它腿上缠上了红绳。这人的刀一定凝注了心魂,才能描摹出这样的形神。 念念眼也不眨地盯着这只木雕,许久才面无表情地捡起来。 袖间的薄刃尤不解自己为何徙了居,只好叩问脚踝。 可惜脚踝也不太了解她。 酗酒过度,第二天醒来总归要吃苦头的,李寻欢此时便蜷缩在床榻里咳嗽不止。 长期的纵酒过度,早已将他的身子掏成了空壳。可即使肺都快烂完了,他仍放不下酒杯。 关外的塞雪里藏着世间一切的孤寂,除了酒可解愁外,他已一无所有。 李寻欢面色嫣红,嘴唇苍白,捂着嘴的帕巾里已氤出了血。他正遥遥凝着窗外出神时,门外便倏尓响起了一阵轻快的脚步声,混着铃铛的脆响。 他一怔,看着念念檐铃一般地闯进来。 她蹦蹦跳跳地跑进来,一手捏着一个瓷盅,慌忙的样子竟然很可爱。 李寻欢撑着身子坐起来,将帕巾塞进绒被里,嗄声道:“这是怎么了?昨晚没冻坏吧?” 她满身冻疮的溃烂,哪还有什么冻坏一说? 念念跑过来,将手上的瓷盅往他手里塞,亮着眼睛道:“李大叔,我来给你送朝食了。怎么样,我是不是很好?你是不是很喜欢我?” 温度刚好的瓷盅里,一边盛着冰糖雪梨汤,一边盛着糯米浮元子。 熨烫的温度透过指腹往上攀爬,冷凝的手脚霎时还暖,李寻欢柔声道:“院里有下人,你不用做这些。这么冷的天,你好好躺着,别冻坏了。” 她难道是什么纸人,风一吹就坏? 念念不解,啪嗒一声坐到了他的床阶上,双眼圆睁道:“念念送的,和他们送的,怎么能一样?” 李寻欢敛眉,下意识道:“坐在踏跺上像什么样子?” 不知何时起,纵然他嘴上不承认,可却早已把自己放到了父亲的身份上。所以总免不了下意识教导她,教她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教她不叫自己受伤。无论是刀枪棍棒,还是流言蜚语。 念念却根本意识不到他的良苦用心,只撑着下巴,对他眨眼道:“像可爱的样子,漂亮的样子,难道不是你喜欢的样子?” 她这样实在很像一个爱撒娇的孩子,或许是他的心早已悄悄为她倾斜,又或许是盅杯熨贴的温烫恰好软融了此刻的孤寂。 他淡笑着摇了摇头,无声无息地默许了她的亲昵。 釉勺磕碰瓷盅的脆响里,他舀起一颗浮元子,一口咬下,糯壳破开,滚烫又黏腻的枣泥争先恐后地流出来,鼓鼓涨涨地填满了整个口齿。 细腻香醇的暖流淌过舌尖,这甜味里蓦然裹挟起过往的毛边,叫他想起年幼贪甜时,常常抱着母亲的胳膊乱晃,她便会无可奈何地往他嘴里塞一颗掰碎了的糖,也是这样的甜。 她那时是什么神情? 似乎也只是像他这样,淡笑着摇了摇头。 几十年过去了,他竟也到了一样的年纪,有了相同的体会。 念念瞧着他,眼巴巴问道:“好吃吗?” 她还没吃过这样奇怪的东西。 李寻欢蓦然笑出声,促狭道:“难道这是念念亲手做的?” 她鼓起脸,“这是念念亲手端来的。我特意问了那老…老伯伯。” 差点咬断舌头,她赶紧捧脸道:“他说咳嗽的人该多喝梨汤。你不要教我认字了,你教我做梨汤吧。” 李寻欢摇了摇,道:“君子远庖厨,我也不会做梨汤。” 念念挑起眼睫,兴冲冲道:“你是在骂厨房里的都是小人?” 李寻欢一哽,竟有些不知如何作答,只好失笑道:“这话的意思不能从字面上去解。我不过是在调侃自己不愿下厨房罢了。” 念念点点头,耷拉着脑袋道:“好吧。” 他又叹道:“你这么不想念书认字,以后大字不识一个,被人骗了怎么办?” 念念冲他眨了眨眼,“有你在,我怎么会被骗?难道你不愿意保护念念吗?” 李寻欢呼出一口气,长叹道:“世上没有人会有永远陪着另一个人。况且我已经老了,你却还没有长大,纵使我愿意保护你一辈子,又还能有多少年呢?” 况且他日日纵酒早已伤了身子,一身顽疾,又能苟活多少年? 数不完的细纹已爬上了他的眼尾,他的身体在自我放逐中,早已垂垂老矣。那个少年成名、人生得意的李寻欢早已死在了十年前。 他所有的赤诚与憧憬都被埋在了过去,这块荒芜的土地上,终究只长出了一颗枯朽的病树。 他已注定被洪流淹死在山脚。 念念咬紧了唇角,此刻才终于意识到对于一个普通人而言,生老病死才是逃不开的宿命。 他未说出口的话,她亦能想到。 她烦闷地按了按胸口,今后要想办法的事情又多了一样。她只有一颗心脏、一个脑袋,怎么忙得过来? 李寻欢却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只道:“你还小,一定要好好念书。” 念书便能教你乖乖听我的话吗?能教你爱我怜我吗?能教你一辈子不死吗? 但她当然不会笨到问出来,于是只是百无聊赖道:“念书有什么用?” 李寻欢瞧她一眼,笑道:“读书能识文断字,增长学识。我不求你满腹诗书,只要晓得礼义廉耻、不做个白字先生便已知足了。” 念念撇撇嘴,虽然很不爱听,但仍好奇道:“什么是白字先生?” 李寻欢大笑道:“我说‘睚眦必报’,你却读成‘鸭子必报’,你这只小鸭子便是白字先生了。” 他又忍不住去揉她脑袋,“你这小鸭子先生,现在可明白‘睚眦必报’是哪几个字了?” 他呼出的热气里尤带着梨汤与豆沙的腻甜,笑得胸膛都细细震动起来。 念念却猝然红了耳朵,怎么听不出他的戏谑。 一时间又羞又恼,悔得恨不能咬了自己的舌头。 忿忿之际,忍不住窜上他的床榻,揪住他的脸颊便往两边拉,“我要是成了白字先生便叫你做面条先生!” 可怜李寻欢一把年纪还要被个小丫头掐脸,一时间哭笑不得。 他若是想躲开这两只爱挠人的猫爪,实在不难。可谁叫他已嘴短? 他只好捧着吃了一半的枣泥元子,无奈道:“别撒床上了。你怎么又跑到我床上来?难道我没有告诉你不许这样?” 念念用膝盖一砸床板,撒泼道:“大叔刚刚还说要保护我一辈子的,眼下却连床也上不得了。我难道是耗子,人人见了我都要逃?” 李寻欢听了她前一句话,已不由皱起了眉。这话说得,让人听了便很有歧义。 奈何她是个白字先生,言辞欠缺妥当竟才是常事,只好叹息道:“看来今日便要教你念书识字了。” 李寻欢已不自觉操心起来。对他乱说话,他自然不会往心里去。可若是换个人,把她的戏言乱语当真了便很要命了。 念念眼珠子到处乱转,忽然低头舀了一颗枣泥元子,咬破糯皮后,汩汩的枣泥便流了出来。 那是他用过的碗勺,她怎能拿来吃? 李寻欢瞳孔微颤,正欲起身去夺,说教的话都已到了舌尖。 然而下一瞬,她便伸手蘸上枣泥,蓦然去点他的鼻尖。 李寻欢满心都被她吃了那元子占据了心神,一时不察,竟叫她得了手。 温烫的枣泥被抹在他的鼻子上,湿润地蜿蜒而下。 他的眼睫一颤,还未缓过神,便见她弯着眼坏笑道:“黑鼻子耗子先生,人人见了你都要逃,念念也不例外。” 话音刚落,她便跳下床,火星子似的溅出去了。 李寻欢怔怔地触上鼻尖,凝着指间那点干透了的枣泥,良久才失笑出声。 教她念个书,便成人见人厌的耗子了? 他摇了摇头,轻笑道:“这孩子真是……” 第88章 非礼勿动 我不亲人,我亲你。 “快点, 快点。”甜津津的催促声和铜铃的叮咛声拌在一起,脆得好似被一口咬碎的糖衣。 李寻欢只好加快换衣的速度,无奈道:“我才走进来多久,难道我有两双手不成?” 他的手还停留在亵衣的系带处, 抬眸却见念念已不管不顾地闯了进来。 李寻欢身子骤僵, 飞快地拿起一侧的裘衣挡住身子, 眉头瞬间拧起来, 气息不稳地喝她道:“胡闹!男女有别,我在换衣服, 你怎能胡乱闯进来?” 好在他已穿上了亵衣亵裤,若毫无防备被撞见, 往后要如何面对她? 他寒声道:“罔顾礼仪廉耻,连名声都不要了?” 念念听他厉声呵斥,撅起嘴就跑到他身前去, 瞪他道:“你怎么天天不是礼义廉耻就是江湖道义?” 她眼珠子一转, 又嘀咕道:“你不是要做我爹爹?这里明明只有我们两个人,难道你还会说出去?” 李寻欢的胸腔起伏两下,一时顾不得反驳她的前半句,只得沉声道:“无论有没有人, 都不能在男人换衣服的时候闯进去。你是女孩子,怎么能……” 念念夺过他手上的裘衣,手忙脚乱地往他身上套,一边帮倒忙,一边还要埋怨道:“谁叫你这么慢?难道不该大叔先和念念道歉吗?” 李寻欢正蹙眉想赶她出去,闻言却忍不住失声道:“你还教我自省?还要我给你道歉?” 他的话音里甚至透出了几分不可思议。 念念点点头,小手攥住他的三根手指,摇晃着拖长音道:“我叫你一声爹爹, 你给我道个歉吧。我都完成你的心愿了!” 怪李寻欢一生里遇到的多是满口仁义道德的伪善之辈,竟不知纯粹的无理取闹原是这样的。 李寻欢呼出一口气,“难道你一声爹爹这么值钱,倒还成了我的心愿?” 念念偏头看他,佯装天真道:“可是我叫你爹爹,你明明很开心。” 李寻欢一怔,倏地板起脸,道:“我若像你这么胡说八道,想必会更开心。” 她蓦然伸出手,指尖按着他的眼尾向下压,“我明明最多只胡说了一道。你开心的时候,就是这样笑的。” 嫩粉的指腹陷进细纹里,李寻欢沉默一瞬,竟不知如何辩驳。 见他哑了音,念念心道一句小气鬼。 她虽然不懂诗文礼法,但天生很懂’人‘。她早发觉从第一次见面起,李寻欢便已无意识地把自己放到了父亲的位置上。 念念看似步步紧逼,实则不过投其所好。 纵使她实在很想探究缘由,可惜现在不是好时候。 她都对他这么好了,难道他还不能和她道个歉? 念念撇了撇嘴,抓起狐裘斗篷便往他身上披,“我们快出去玩吧。” 她说着又拿起貂围,急声道:“快把这个也戴上。” 话音刚落,都不待李寻欢回话,便踮着脚要往他脖子上环。 见她蹦蹦跳跳,七扭八歪还够不到的样子,李寻欢忍不住笑道:“若戴不上,便不劳烦念念戴了。” 念念轻踢一脚他的小腿,咬牙道:“你要是敢在外面对我咳嗽一声,看我不……” 她这话说得没大没小,却实在很窝心。十年间,除了铁传甲外,这便是唯一一声了。 李寻欢的眸子柔下来,胡乱揉了下她的发顶,缓声道:“围上了,走吧。玩完回来该识字了,这回可不让你跑了。” 念念赶紧捂着耳朵跑出去,她每天学一样就够累了。偏偏李寻欢还要来捣乱。 他教的那些东西,到底谁会想学啊? 一大一小的一连串脚印在雪地里愈走愈远。 不知过了多久,李寻欢的眸光尽头蓦然出现了簇簇红梅。 瘦雪覆在枝头,映着粉墙黛瓦,红而不媚。 这是她最爱的红梅。 十年前,他们便常常在这里吟诗作赋、饮酒赏景。 李寻欢慢下脚步,心脏霎时间浸了水,连带着呼吸都泛起潮。 他的眼神不过迷惘了一瞬,背上便蓦然一重,这力道已压得他弯下了腰。 耳畔铜铃猝响,他正欲敛眉说教,一双细柔的胳膊便环上了他的脖颈。 念念凑到他耳边撒娇道:“大叔,你快直起身。” 湿热的呼吸声顺着耳道往里爬,不过爬了两步,耳后便惊起阵阵颤栗。 李寻欢猛地往另一侧偏头,喘息道:“快下来!像什么样子!” 念念攀在他的背脊上,盯着他后颈肉上泛起的细小疙瘩偷偷笑。 她轻咳一声,忽而悠然道:“不要,我要摘梅花。” 说着,她便双腿缠紧他的腰,左手撑在肩胛骨上借力,右手颤巍着去够最顶上的一枝。 梅枝上的积雪扑簌扑簌地往下掉,落了李寻欢满身,他头疼道:“你就非要那枝?” 念念轻撩眼睫,甜声道:“我只想要这枝。要是摘不到,我就要发疯了。” 李寻欢挑眉,笑道:“摘不到梅花就要发疯?难道我是收容了一个小疯子?” 他知道念念专擅偏拗,但也从未见过有人用疯自比的,只以为她又在乱用词句。 李寻欢摇了摇头,作势要放她下来,“我来帮你摘。” 她小胳膊小腿的,摘得未免太艰难。 念念却不依,揽着他的脖颈乱蹭道:“我不要,我要自己摘。” 雪水混着残花落在他的额发上,李寻欢闭眼道:“你若再慢点,我便要成落汤鸡了。” 指尖触到粗砺的梅枝,她略一用力,便将它完整折下。趁李寻欢未留意,念念赶紧往他头发里塞两片梅瓣。 稠红的梅跌在发间,平添好几分旖旎。 她干脆地跳下身,捏着梅枝在他眼前晃晃,开心道:“我这枝是不是很美?” 李寻欢凝着都快掉秃噜皮的梅枝,轻笑道:“倒叫它遭了殃。” 念念戳了戳它枝头的花苞,指桑骂槐道:“谁叫他这么难摘?这么麻烦?这么不听话?……” 李寻欢笑着听她喋喋不休地指责红梅。 这样孩子脾气,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长大?这念头不过刚闪过,便见她倏尓道:“李大叔,你头发上掉了梅花。” 不待他抚上头顶,梅枝便扫了上去。柔软的花瓣扫过额发,带起麻麻的痒。 念念瞪他道:“大叔,你怎么都不晓得弯下腰,你知不知道我踮脚好累?” 李寻欢失笑,只好弯下身子配合她。 眼下已不是梅花不梅花的事了,她要是不高兴了,还不得他来哄? 梅枝扫帚一样地在他头顶胡乱扫,愈来愈多的花瓣扑簌落下,落了他满身。 他叹出口气,认命道:“我知道你是来讨债的了。” 念念笑出声,终于舍得扔掉手中的秃枝,趁他不备又跳上他的腰,双手攥住他心口的衣襟,卖乖道:“我来讨我的梅花了。” 身前一大团往下坠,李寻欢下意识托住她,双手捏上那绵软后,又烫着了似的蜷起了手。 他赶紧握住她的胳膊往下扯,疲惫道:“赶紧下来!你都那么大了,多亲人都要懂得避嫌。” 他不明白这孩子怎么能这么粘人,竟然真活似猫一样。 念念拼命摇头,绞紧他的腰就往上爬,嘴上还黏糊道:“我不亲人,我亲你。他们都知道我是你义女,我们才不用避嫌。” 李寻欢一面往后仰,一面去拆她乱蹭的脚踝,头大如斗道:“你又胡说八道。” 她竟像是刚捶打好的热年糕,黏到他身上后怎么都撕不下来。 念念倒打一耙道:“我帮你打理衣服头发,你还要打我。我要报官了。” 天地良心,李寻欢碰都不敢碰她。 见她一直在自己怀里乱扭不说,还满嘴胡话,他忍不住掐住她的腮帮子,张嘴便要说教。 念念凝着他一笑,倏尔将指尖的梅花往他唇缝里塞。 齿关被她的指腹抵开,沾着霜雪的梅瓣顷刻间涌进来,酸苦的梅肉凝着冷冽的雪,比那盏梨汤还要烫三分。 “唔……” 念念素手捂在他的唇瓣上,温热嫩滑的肉往下压,手心上黏连的梅瓣洇开大片的红。 李寻欢下意识想屏息逃离,她却将手死死地压在他唇上,嘟囔道:“不许说话。你肯定要说我坏话了。” …… 林诗音凝着不远处抱在一起的两人,半晌说不出话。 她面色发白,袖口已微微汗湿,心中蓦然想到的某个念头,叫她觉得太荒谬。 那还是个孩子,怎么可能。 况且,这不是他的孩子吗? 就算他再荒唐,再浪荡,也不可能做出这种畜生不如的事。 可这孩子…… 她心事重重地往回走,不知是吸了口气还是松了口气。 …… 书房内。 念念撑着下巴,重复道:“非礼勿听,非礼勿动,非礼勿看……” 李寻欢打断道:“非礼勿视。” 念念鼓起嘴,忿忿道:“不就是一个意思?” 他阖起眼,长呼出一口气道:“那你记住了吗?以后再犯,我就要打你手心了。” 念念瞪他一眼,“打吧打吧,别打死我就行了。” 李寻欢似笑非笑地看她一眼。 念念捂上嘴巴便往外跑,嘴里还嘟囔道:“再也不和你说话了。” 见她大半夜地还径直往院子外跑,李寻欢操心道:“要野到哪里去?” 念念头也不回道:“学学问!” 她能学什么学问?不弄出乱子来,已很不错了。 但鉴于来了兴云庄后,她还未闯出过祸,李寻欢只能随她去了。正是爱玩爱闹的年纪,出去乱撒泼也比之前的阴沉样子好。 夜风透过窗口卷进来,他咳嗽着收拾书案。 昏黄的烛火下,念念那歪扭的大字愈发滑稽,他终于忍不住笑出声。 天知道他忍了多久。 若是当即笑出声,她怎会还愿意练字?恐怕自己的虎口也要再遭一次殃。 一张张宣纸被整齐的叠放在一起,正笑着,一张纸条便蓦然掉了出来。 他弯腰捡起,只见其上正用秀丽的小楷写着——“明晚亥时,冷香小筑见。” 第89章 再敢瞪我 你哪里都别想去。 夜色暗沉, 浓墨般笼着整个山庄,渗出几分森森的鬼气。 念念走在去冷香小筑的路上,铃铛的碎响淋了一路。 昨日她走了趟空门,气得差点把窗沿掰下来。 她正嘀咕着说小话, 却遥遥听见冷香小筑内传来阵阵嘈杂的喧哗声。 隐隐听到‘李寻欢’这三个字, 她眸光一冷, 弯腰摸出脚踝里侧的刀刃, 抬腿就往院子里赶。 这冷香小筑里能发生什么事,恐怕没人比她更清楚。她的胸口起伏两下, 刀背嵌进发白的指尖。 他要是敢 但念念未料到,这院子里夜夜旖旎, 今夜却只剩下肃杀气! 她破开人群,却见一条金丝夹藤软棍正重重地抽在李寻欢的小腿上。 ‘砰’地一声,李寻欢便已跪倒在地。 不过一息间, 一个面色蜡黄、骨瘦如柴的男人便闪电般点上了他背后几处大穴。 这人虽形似病夫, 却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摩云手公孙摩云。 见他受袭,念念瞳孔骤缩,一股野火闯进心间,握紧了袖里的薄刃便冲向那软棍的主人, 已要砍了他的腿。 李寻欢倒在地上,骤然见到念念闯了进来,已然大骇,吼道:“你来做什么!这事和你没有任何关系,你给我回去!” 见她眸光阴狠,连脊背都弓了起来,李寻欢的心已几乎吊到了悬崖外。这些人虽满口仁义,却是卑鄙无耻的真小人, 纵使她是个孩子,也决然不会手下留情。 她若与他们斗狠,哪有好果子吃? 一旁的龙啸云已扑上去用身子挡住念念,苦苦道:“孩子你快走!你放心,你父亲是我的兄弟,我一定用性命保住他。这件事与你无关!你快走!” 赵正义拧起了眉头,板着脸道:“用性命去保梅花盗,龙四爷可别昏了头!这种畜生怎配当你的兄弟?”‘ 他话音刚落地,便一脚狠踢李寻欢的心窝,似踹一条狗一样地将他踹出几丈远。 ‘畜生’两字一入耳,念念已猩红了眼,捏着刀柄的手都颤起来。 这一脚飞腿,更是踢断了她脑海中紧绷的弦,“嗡”的一下,冲天的野火已烧断了理智。 她侧过身,捏着刀刃便朝他脖颈处刺去。 赵正义一见她这双桀骜阴狠的眸子便心生厌恶。然而满院皆是江湖豪杰,他当然不能对个孩子下死手,否则岂不是损了他侠义无双的形象? 李寻欢见她拔刀,已面色惨白。以她的性子,怎能善了? 他被点了穴,倒在地上动弹不得,为保她性命只能厉声道:“莫忘了你答应过我,要听我的话!你若还想当我的女儿,就快走!” 李寻欢又不停地咳嗽起来,嗄声道:“我的事不要你管!” 念念却根本不听,谁要当他的女儿? 她的招式毫无章法,只刀刀都狠透了。贴着赵正义的皮肉划过去时,简直似要剁碎他的肉! 赵正义为彰显他江湖名宿的公正侠义,倒是不进只退,做足了面上功夫。即使坐实了李寻欢梅花盗的身份,但幼子无辜,众目睽睽下他实在不好发威。 但可惜他这退的本事还未到家,念念抓着机会,手腕向后一折,刀尖一刺,便嵌进了他的嘴角。 她压身上前,一下便刺穿了他的面颊,纵横出去两寸。 铁面无私赵正义的脸,原也不是铁做的! 周遭人皆是一骇,未料想竟闹成这样!公孙摩云身形一动,飞身上前绕至念念身后,点上她背后的几处大穴。 赵正义未出全力,不过便是头顶压着‘江湖道义’四个字罢了。 可这小贱人竟敢毁了他的脸!让他多年苦心经营的威名功亏一篑。 赵正义面色铁青,青筋都仿佛要从皮下钻出来,当即飞起一脚踹向她的小腹,将她踢出去两丈远。 “念念——!”李寻欢目眦欲裂,这一脚才算是真真踹在了他的心口上。 赵正义拭一把嘴角乱涌的血,勃然大怒道::“此子阴毒,恐怕长大后便是下一个梅花盗!今日我就替你爹,好好管教你这小畜生!” 见他大步往前跨,李寻欢强压下咳嗽,发着抖道:“赵正义,亏你还自诩江湖侠士,难道真要卑鄙无耻到为难一个孩子吗?你就不怕被全天下的人耻笑?” 龙啸云已上前跪在赵正义面前,声泪俱下道:“不可啊!她还是个孩子,我愿替她受罪!” 一侧的田七走上前来,沉声道:“龙四爷好糊涂啊!这毕竟是梅花盗的孩子,心思狠毒,与寻常幼子怎可相提并论!” 龙啸云吼道:“我兄弟既能拿出纸条,又怎会是梅花盗!” 赵正义奋髯道:“若谁作恶拿张字条便能洗脱嫌疑,牢狱中岂非要空无一人了!这便是他的阴险之处!” 田七也道:“梅花盗重出江湖的时候,不正是此人入关之时。桩桩件件,难道皆是巧合?” 李寻欢已不愿继续听下去,以这几人诡辩的功力,他纵是如何解释都没用的。 他喘息一口,“大哥,何必与这些小人争论?” 李寻欢阖眼道:“各位想要我的命,来拿便是。只这孩子与此事无关。” 赵正义冷笑道:“我们想取你的命可非假公济私。你若干脆承认了自己是梅花盗,才能取你首级。你这好女儿满眼狠厉,瞧着便很不服气。在你伏法前平白放了她,恐要生出事端。” 这话中竟已带上了威逼的意味! 李寻欢厉喝出声,“卑鄙无耻!我还道你赵正义是小人,原来连畜生都不如!” “竖子尔敢!”怒吼声刚落,赵正义便已一掌打在他脸上。 李寻欢自己的心境还未有所波动,念念却已浑身颤抖,几欲要吃他的肉、喝他的血。 “你敢这样打他我不仅要撕烂你的嘴,还要把你的手剁成阴沟里的烂泥。”她的身子紧绷到几乎断裂,狂风在她心间肆虐,非要用血来填不可。 见她满眼憎恨,嘴里更是怨毒,赵正义更是怒不可遏,三两步上前,反手便是一掌。 “小畜生!” “嗡”地一声,似铜钟在耳畔狠撞上了崇山。 她的脑袋重重砸在地上,重影的画面交叠在眼前,耳畔也响起另一道惊雷声—— “你再敢瞪我!” 看不清人影的男人握着鞭棍狠狠挞在她脸上,顷刻间便打断了她的鼻骨。 也是这样居高临下。 也是这样怒不可遏。 念念偏过去的脸颊上浮起青紫红肿的巴掌印,血液自嘴角蜿蜒溢出。她吞下口齿间的血,似记忆里一般抬起头。 她绷紧了下颌,浓稠的血自额顶流进那双浓墨顿点的眸子里,燎原的火屑顷刻间烧起来。 她的目光里藏着被烧红了的铁,每寸皆是难驯的野性,一沾肉,便能烧得你满身焦痕。 有这样眸光的人,是永远不会被规训的。 赵正义看着这双眼睛,只觉好似被迎面狠狠扇了一巴掌。他心中霍然升起一股滔天的恼怒,“小畜生再瞪我一眼试试!” “赵正义,你再敢打她!”李寻欢眸光震颤,唇瓣已被自己咬得血肉模糊。 他已要喘息不过来,却仍强装镇定道:“你心里有怨便冲我来。你若想要我承认自己是梅花盗,便放了她。我认。” 赵正义道:“梅花盗我更打得!” 说罢,他的铁掌已捏住了他的胳膊,竟要生生捏断它。 这无情铁掌到了自己身上,他反而舒出一口气,捱着这碾肉碎骨的疼,竟还能扯出笑意来。 这痛好似全然到了念念心脏里。 她咬紧了牙,看着那双大掌一寸寸嵌进他的胳膊,只觉心口越来越滚烫,几乎要把自己的血都烧干。 身躯里蛰伏许久的丝线蓦然绷紧,腕上的铜铃猝响,尖锐而空灵。 赵正义正欲催发内力废了李寻欢的胳膊,却不成想手腕处骤然被绞紧。 “有暗器!”他将将发出这一声,那细线便齐腕断了他的手。 不待他痛呼出声,那细线便似细虫般密密麻麻地钻进了他的身体里。 血雾似飘渺的雪撒在这间院子,愈来愈多的人惊叫出声,这细线竟缠得他们不能动弹! 正慌乱之际,念念捂着腹部撑起身,摇晃着走到李寻欢身侧,慌忙抱起他道:“大叔,你疼不疼?” 见满屋异动,李寻欢蹙眉凝声道:“我没事,你快走。” 一道寒风自背后袭来,念念蓦然回首,对上了天上的月相。 那轮透亮的圆月边缘竟逐渐染上了浓墨,似有人张开了血盆大口,正要一口一口将它吞噬。 细密的针扎感自心底蔓延,铜铃巨颤,涔涔寒意乍起,似乎在尖声提醒她逃离。 念念的面色瞬间阴沉下来,透明的细线缠上李寻欢的腰腹,她略一用力,便将他背在了自己背上。 李寻欢微微色变,“这是” 念念只道:“我带你走。” 眼下他们若不走,恐怕李寻欢便再也走不了了。他自己纵然不怕死,可却绝不能连累念念。 念念哪是忧虑院里这些所谓的江湖侠客?倘若不是心中猝然升起的怪异感,她非要把这些人绞成烂泥不可。 好在她直觉这些人留在这里也是等死。 李寻欢却不知其中门道,瞧见她脑门上的豁口,已忍不住苦笑道:“你何苦来淌这趟浑水呢?这件事恐怕无法就此善了。” 念念攥紧了他的手,恶狠狠道:“你是我的,只有我可以欺负你。” 纵使她词不达意,李寻欢那双碧绿色的眼睛里仍然凝起了水意。 某种震颤沿着心脏攀爬得到处都是,目光晃荡一瞬后,他哑声道:“又乱用词句。” 李寻欢未想到,他在雪地里随手救起的孩子竟会如此护他、救他。 他幼年丧母,少年丧父兄,十八岁起便不得不承担起整个李家。 文,他是探花郎。武,他是小李神刀。 重重的荣耀压在他的肩膀,早已成了扫不掉的旧雪。他在所有人的凝视里,一路屏息过独木桥,一步都不能踏错。 向来都是他去护别人、救别人,只因世间会护他的父母兄长早已离世了。 上一个护他、救他的人还是 他不愿再想下去,若有错,也都是他自己的错。 锁骨一烫,念念低头瞧见那滴泪,嘟囔道:“你身体不好,一身的病又天天哭,没有我,你该怎么办?” 温着泪的眸子弯起来,李寻欢柔声纵她道:“没有念念,确实很难办。” 念念终于露出一点笑意,补充道:“除了我,谁会拿命救你?只有待在我身边,才最安全。” 李寻欢早已习惯了她的胡乱措辞,当然也点头。 念念忍不住嘴角上扬,甜声道:“那你就不想对我说些别的话?” 李寻欢一怔,凝着她的发旋良久,温柔地承诺道:“往后我会把你当做我的亲生女儿,疼惜你、爱护你。你若愿意,便唤我一声” 他话还未说话,已被念念阴沉打断道:“你!” 她停下步子,径直用灵力破开他的穴位。正欲大骂他一通,天色就蓦然一黑,再抬头,已成月食之相。 他们如今地处半山腰,远远便能见到一片灰色的雾漫过来,眨眼间便将兴云庄方圆五公里的地界全部笼住。 李寻欢失神,喃喃道:“天有异象” 他素来是不信这些的,可眼前这场景实在太诡谲,免不了让他心生忧虑。 他的眉头已紧锁起来,忍不住回头道:“这雾妖异,我怕是有人作诡,来者不善。我回一趟兴云庄看看,念念你在这里等我,我去去就回。” 念念撩起眼睫,喘息道:“那里的人都想要你的命,你要回去?” 李寻欢垂眸道:“我是担心大哥、大嫂,还有铁传甲。” 林诗音,林诗音。 念念的指尖已经勾破了衣摆,半晌,才忍着心间的暴虐,轻飘飘道:“好啊。” 李寻欢呼出一口气,揉了揉她的头发,细心叮嘱了她好几声,才施起蜻蜓三抄水下山。 念念站在原地冷冷地着看他的背影一跃出三丈外。 见这蜻蜓不过点了两次地,便蓦然断了蜓翅。 她终于笑起来。 你哪里都别想去—— 作者有话说:念念:词很达意啊,不要歧视文盲!! 马上强制爱啦 第90章 我想要你 谁叫你引诱我? 刀尖斜切刻入木雕, 在细碎的‘簌簌’声中,木屑被层层剥离。手腕转动间,掌心的木雕已有了方方正正的雏形。 木屑溅上手背,又叠落在地 空气中醇厚清幽的木材香愈来愈浓, 这股气味似檀香, 细闻又能嗅到其间夹杂着的一丝甜味。 李寻欢还未睁开眼, 便已嗅出这是小叶紫檀的气味。 他全身无力地躺在拔步床上, 望见屋子里一应的家私器具,顾不得惊叹, 便已挣扎着爬起身。 他怎么会在这里? 他不是在赶往兴云庄的路上吗? 李寻欢上前几步,撑着圆桌勉强站稳身形, 见到桌面上摆着半罐膏药,才后意识地感觉到面颊处的黏腻。 寒风穿过交领往身体里钻,臂膀处一凉, 惊起细密的小疙瘩。他伸手轻触一下, 湿稠的白色药膏便凝在了指尖。 疑云笼在心间,门外却猝然响起一阵铜铃的碎响,李寻欢这才舒了口气,绷紧的身子终于舍得松下来。 念念推开门便见李寻欢面色苍白, 正扶着桌子咳嗽不停。她赶紧跑过去,提起床畔的斗篷便往他身上披,娇斥道:“你怎么不穿衣服,叫自己活活受冻?” 听到这熟悉的声音,李寻欢连声询问道:“这是怎么一回事?” 念念一边给他系好斗篷的系带,一边脸不红心不跳地道:“还能是怎么回事?是谁想去救人,反而自己先倒下了。要不是我,你早已被狼叼走了。” 他虽纵酒伤了身子, 但怎会无缘无故地晕倒? 他才刚敛起眉,便听念念气道:“肯定是那几个老东西给你下了什么药!卑鄙无耻!” 李寻欢一怔,这些人偏爱冠冕堂皇那一套,使下药的阴招倒有些不合常理了。 既已决心抛了江湖名声,又怎会只下‘软筋散’?若只是寻常软筋散,他又怎会全然无知觉? 念念见他沉眸细思,便撒娇道:“我救了你两回,你要怎么报答我?” 李寻欢柔和道:“我拿命报答你都不够了。只好你要什么,便给你什么。” 念念才弯起眼,便听他又迟疑道:“我昏迷多久了?” 念念攥起手心,偏过身子微笑道:“你都昏迷两日了,把我吓坏了。你晕倒没多久那雾便散了,那不过是月食之相带来的奇观,好多人涌去看呢。” 李寻欢吐出一口气,终于坐下来。 那异象太诡谲,没出事就好。 他的目光又落在眼前的紫檀木桌上,质地温润,纹理细腻,显然不是普通人家。 他强忍着咳嗽问道:“这里是什么地方?” 念念上前帮他轻拍后背,甜声解释道:“我救了位老伯伯,他想报答我,知道我们无处可去,就让我带着你安心住在这里。” 闻言,李寻欢吃力起身,喘息道:“我如今被构陷成了梅花盗,正是众矢之的,恐怕会连累他。我先去拜见主人家,再将此事言明。” 念念拉住他的手,笑道:“哪有主人家,这是那老伯的偏宅,只有我们两个人。” 见她顶着满脸的伤抬眸冲他笑,李寻欢的心口已感到酸涩难忍。 她还只是个孩子,却因为自己被打成这样。若未练就那特殊的功法,恐怕要被赵正义磋磨掉半条命。 世间他对不起的人又多了一个。偏偏救自己命的,也还是她。 望着望着,他的眸子又已濡湿,半晌才错眸不忍心道:“梅花盗一事,他们不会善罢甘休。你若再跟在我身边,恐有性命之忧。你” 他已向念念承诺会把她当做亲生女儿来疼爱,怎能再开口赶她走? 可这江湖上恨他欲死的人实在太多了,他怎能一而再再而三地连累她? 她还只是个孩子,本该远离这些阴私,无忧无虑地长大。 念念见他一副忧虑成疾的样子,眼尾上挑道:“管这些做什么?” 这些人被困在里面自顾不暇,还怎么来主持所谓的公道? 她隐下嘴角的笑意,道:“我会保护你的,你只要待在我身边就好。” 李寻欢已打定主意要独自离开,乍听到这话,更是不知如何作答。 “你你怎么没给自己脸上搽药?”他的声音低下去。 念念一怔,见他眼里满是愧疚与心疼,‘我不疼’三个字到了嘴边又咽下,耷拉下眼角,捏起他的衣袖便眼巴巴道:“大叔,你给我擦好不好?” 她那双猫眼又大又圆,眼尾下垂的时候,那股可怜劲儿几乎要溢出来。加之小脸的冻痕还未痊愈,又添了新伤,那淤青的巴掌印已凝成了萸紫,额头上的豁口结成了红褐色的血痂,整个人便似颗被碾烂了的梅果。 李寻欢单看着,心又绞了起来。 这巴掌大的小脸上竟已无一块好肉!偏偏每一处伤痕,皆是拜他所赐! 心头似有一把剔骨刀,正依循肌理将他细细拆分,愧疚与心疼已压得他喘不过气。 这辈子他都已无法再对她说上一句‘不好’。 他彼时还未料到,这念头会成了打在他脸上的一巴掌。 他只是沉默了很久,才接过那罐已用了一半的药膏。 念念坐上桌沿,双手往后撑,仰起脖颈凝注他。 岁月在断肠人身上,总要更无情些。他早已在自缚的苦痛中彻底枯朽,眼尾的细纹已似枯树的枝桠般蜿蜒出去。 可他眼底的碧绿却是年青的,温柔的,像一阵濛濛的雾,能将所有人网住。 李寻欢弯下腰,雪白的斗篷坠下来,便像将她彻底抱在了怀里。 稠腻的脂膏轻柔地搽在脸上,微凉,似拈了雪细抹在自己的伤口上。 他温热的呼吸正吹洒在自己的唇瓣上,药香味与酒香铺天盖地地倾倒过来。 一切瞬间模糊,世间只剩下那正微张着的薄唇。 形状姣好的,薄软的,一摁便会嫣红的。 她的指尖曾闯进去,知道内里的濡湿、滚烫与缠绵。 某种念头蠢蠢欲动,心脏酥麻,喉间干渴地近乎在烧灼血液。 很想把他 一种与暴虐同源的冲动自心间涌起,蓦然间,耳畔只剩下自己一声比一声急促的喘息声。 她已不是那个痉挛着腿在他床上喃喃迷茫的念念了。 于是她忍着心间的干灼,毫无预兆地扬颈吻上去。 雪白的颈线弯曲成新月,她贴上他的唇,一触即离。 ‘砰’的一声,药罐砸在了地上。 耳畔似有铜钟巨震,李寻欢僵在原地,瞳孔骤缩,一下子遍体身寒。 良久,他才听到自己强装镇定地一字一句道:“你在做什么。” 他的声音都发着抖,脊背绷紧得几乎要开裂。‘ 念念忍着心里密织着的麻痒,一把抱住他的脖颈,往他脸上贴,磨蹭道:“我在喜欢你。大叔,你不要喜欢林诗音了,喜欢我吧。” “你说过我想要什么就给我什么的。我想要你,你是我的。” 李寻欢的耳朵嗡嗡作响,字字句句皆在他眼里化作扭曲爬行的字符。 他艰难地喘着气,牙齿都已打起颤,在满目的黑暗中重重推开她。 半响他才找到声音,厉声道:“礼义廉耻四个字我是怎么教你的!” 他早已在心底把她视为了亲生女儿来疼爱,更是已昭告世人念念是他的义女。 怎能、怎能生出这种有违伦理,天理难容的心思? 念念被他一把搡倒在桌面上,面色已彻底冷了下来。 李寻欢捏紧拳头,竭力平静道:“你还小,一时迷了心窍。我就当什么都没听见。” 念念抬起头,一双眼睛死死地盯着他,“没听见?凭什么?” 李寻欢胸腔起伏道:“江湖人尽皆知我是你爹!” 念念望着他,眸底浓墨翻涌,蓦然抬手,捏住他的颈骨往下折,仰头便去咬他的嘴唇。 牙齿在他的薄唇上乱咬,润湿而混乱,舌尖还要往他唇缝里钻。 李寻欢喘息一声,猛地推开她,眼神如刀,已扬起了手。 掌风吹起乌发,念念侧过脸,把那张青紫交加的左脸露出来,轻飘飘道:“打啊,覆在巴掌印上打死我。” 李寻欢的手停在半空,已抖得像是蹒跚的老人。 他苍白的面色满是怒红,下颌绷紧,重重抿着唇发颤。 念念眉梢稍扬,迎着他的目光抬起手,指尖嵌进额顶,将血痂抠烂。 浓稠的血顺着眉弓流下来,她面无表情地反手将染着血的指腹塞进他嘴里,狠声道:“尝尝我为你流的血。” 腥锈的味道闯进口腔,他咳嗽得几乎要把肺整个呕出来。 耳边尽是颠倒扭曲的喃语,十年前的撕裂感再次追上他,将他逼近暗巷。 他已想逃,迫不及待地落荒而逃。 李寻欢大步往外走,在耳畔乱响的杂音中,嘴唇被滋滋炙烤着,几乎要烫熟他。 他跑到院子里,抓起地上的雪便往嘴里塞。 他用力地吞咽着,擦洗着,嘴唇在摩擦中氤出血丝。 听到背后响起的铜铃声,他沉着脸便往外走。 可十年前他能逃,十年后却逃不掉了。 念念在他背后缓缓道:“怎么?要去找你那个林诗音?” 见她提到那人的名字,李寻欢凝眸斥道:“住口!” 念念的语气无甚波澜,轻声道:“为什么非要我把你绑起来?” 她的话音还未落,透明的细线便已缠上了李寻欢的四肢,似狩猎结束后拖着猎物的尸体般将他拖到了拔步床上。 细线嵌进他的腕口、脚踝、腰腹,穿透床身,一圈又一圈地将他囚禁在了床上。 李寻欢正欲挣扎,可莫说是内力,竟连手脚都丝毫动弹不得! 他正腰腹紧绷,奋力挣脱束缚之际,念念却已软着骨头跨坐在了他的腰腹上。 她看他的眼神已非常露骨,一种浓郁的占有欲如刀般直逼他的喉颈。 李寻欢瞳孔放大,生怕她走上歧路,颤声道:“我都已到了能做你爹的年纪,你不过是因为我救过你,才会对我生了依赖孺慕之情。怎能和男欢女爱混为一谈?” 念念轻笑,摩挲着他的唇瓣道:“谁叫你引诱我?” 这句话便像恰好正好命中喉颈的飞刀,一刀致命。 李寻欢手脚发冷,凝着心底逐渐裂开的缝隙,失声道:“我对你只有长辈对晚辈的疼爱!我只把你当做女儿!” 他被魇住了似的,额角都沁出了细密的冷汗。 念念盯着他,强硬地攥着他的手伸进自己的心衣里。 粗粝的薄茧磨了一路,指腹触上一片雪白,似陷进了杏仁豆腐里。 她一面按着他的手,一面佯装天真道:“寻常父女也会如我们这般吗?” 90-100 第91章 丑事 都是我的错,是我教坏了你。 他的手骨肉匀称, 指节修长,笼在袖间时像一块经岁月雕琢后愈发温润的玉。 然而,这还是一双握飞刀的手。 他的指腹、手掌外侧的茧已似树皮般粗糙,没两下便磨红了她的皮肉。 心衣下的雪白被他掌心的冷汗一惊, 已颤栗起细小的疙瘩。 念念软了腰, 猫似的伏在他的胸膛上, 攀着他的肩膀, 湿哒哒地怨怪道:“大叔,你掐的我好疼。” 湿热的呼吸吐在他的耳边, 潮水般涌进狭窄的耳道,巨浪卷打着鼓膜, 将他彻底吞没。 指尖柔嫩的触感叠着少女的体温,似烧红的铁般烙在他的掌心。 他颤着眸望向眼前这不伦的、肮脏的一幕,仿佛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将一朵未绽放的花拖入深渊。 她稚嫩而青涩的面颊贴在自己赤裸的胸膛上, 脸上的每一道伤口皆化作过往的浮影——她亲昵地喊自己‘爹爹’的样子、他口口声声说会把她当做亲生女儿对待的样子、他在兴云庄言明她是自己女儿的样子、那些江湖侠士以‘父女’看待他们的样子 他坚守了半生的道义回首看着眼前的罪孽, 将‘畜生不如’四个字生生刻在了李寻欢的心口。 “不能” 他几乎用力到发颤,竭力想夺回自己的身体,将所有的罪与错就此了断。 李寻欢前臂桡侧、尺侧的肌肉已绷紧鼓起,指节弯曲似刀, 手背的脉络青筋皆在薄薄一层皮下颤爬。 可任凭他如何用力,都动弹不了丝毫。 感觉到他的掌心发洪水似的泛潮,念念扣着他的手拉至被褥上细瞧,嘴上还拖着长音,告状道:“大叔,你的汗把我的心衣晕湿了一大块。又冷又黏,害得我好难受” 那双本就已绷紧的手顷刻间便发起抖来。 念念蓦然捧起他的手,伸出舌尖, 小猫似的舔舐掉那点摇颤着的冷汗。 粉嫩的舌尖一下下点着他白皙的皮肉,为他蜿蜒着的青筋覆上一层层莹润的水光。 李寻欢瞳孔骤缩,手筋都痉挛起来,嗄声道:“别念念,别毁了自己。” 他颤抖着身子,痛苦道:“都是我的错是我教坏了你” 李寻欢的胸腔剧烈起伏着,惨白的面上浮起凄艳的嫣红,颤道:“我引诱你、玷污你,我畜生不如” “这一切都是我的错,我愿意拿命偿还给你。” 念念将自己的脸颊埋在他的手心,软声道:“我要大叔的命做什么?我要你这个人,我要你的爱。” 李寻欢阖上泛红的眼,气息不稳道:“你根本未到知情晓爱的年纪。我已是能当你爹的年纪,世人皆知你是我的女儿,你可知这是多么天理难容的丑事?你还小,一时走错路,回头还来得及这一切都是我的错” 念念已忍不住打断他,偏过脸道:“你又不是我亲爹,这些有什么所谓?我虽然小,可也到了能成婚的年纪” 她的声音蓦然小起来,委屈道:“大叔,你不是都摸到了吗?” “我”李寻欢的大脑一片空白,只能嗬嗬喘着气挣扎起来。 念念听着耳边剧烈的咳嗽声,凑到他唇边恶劣道:“爹爹,我的清白都被你毁了。如果以后的夫家知道我跟你” 李寻欢脸涨得通红,呼吸急促而紊乱,痛苦地闭上眼道:“不要再说了!” 念念蓦然笑出声,声音比腕间的铜铃还要脆三分。 她弯下腰去舔吻他微微泛着紫的嘴唇,含糊道:“大叔” 李寻欢的呼吸里满是铁锈味,声音沙哑道:“你若是还把我当做长辈,就放开我。” 长辈两字已成了他脊背上蔓延出来的毒藤。 这一切就像脱缰的野马朝着悬崖狂奔而去,他只能拼命地拉住缰绳,将一切拉回正轨。 念念轻抬起眸,缓缓道:“大叔,你怎么还想逃?” 他不仅想要逃脱丝线的桎梏,更不愿直面这畸形罪孽的感情。 而他能做的,竟还是逃。 念念第一次透过皮肉模糊地望见他的阴影,她的眼眸里闪起微妙的光,“你已经成为了我的木偶,再也逃不掉了。只有爱上我,才能走出这个院子。” 李寻欢面色惨白如纸,涩声道:“你以为把我困在这里,我就会爱上你?” 念念缓声道:“我当然不会只做‘把你困在这里’这一件事。” 细嫩的柔荑顺着衣缝探进去,他的腰腹瞬间紧绷。 李寻欢的耳畔仿佛隐隐听到了脊骨断裂的回响。与之一起断裂的是道德、伦理纲常,似浪一般回潮的却是痛苦、内疚与恐惧。 “你以为脱光衣服就能叫一个男人爱上你?若真是如此,我这个风流的浪子,恐怕要爱不过来了。”李寻欢闭上眼咬牙道。 要在这个他曾视为女儿的晚辈面前,背上放浪形骸的污名,无异是往他的伤口上撒粗盐。 可他必须要让念念死心,将这错得一塌糊涂的感情彻底掐死。而他能做的,竟还是自毁。 “更何况我喜欢的是成熟的女人,对你一点兴趣也没有。” 念念仍笑着,眼神却冷了下来,“我不想用别的法子让你爱上我,你最好把这些话咬碎在牙齿里。” 透白的细线缠得更紧,在他的四肢上勒出道道下嵌的白痕。 李寻欢尤未觉出危险,只涩声道:“你还未到懂爱的年纪,若单单用强就能成就一段感情,世间哪会有那么多断肠人?” 他的眼前仿佛又遥遥看见了那道紫色的背影,柔美的,婉约的,撑着伞走进雨巷,头也不回。 诗音—— 他已断送了一段爱情,怎能再断送一个稚气未脱的孩子的一生? 他已对不起大哥,对不起诗音,如何能再对不起念念? 她灿若夏花的人生还未开始,偏偏遇上他这个烂人将她引入歧途。等她长大后明白了事理,迎接她的是怎样的深渊?若被人知晓了这样的丑事,一个尚且稚嫩的孩子要如何在吃人的口舌间活下去? 他此生已成了爬不起的烂泥,若再毁掉她,便真的该千刀万剐。 李寻欢嗄声道:“我早已有爱的人,再如何也不会爱上你。” 这话音入耳,念念的心口一瞬便绞痛起来。 这点痛沿着筋骨爬到微红的眼梢,她掐住他绷紧的下颌,恶狠狠道:“我偏要你爱上我。” 李寻欢忽然一笑,凄然道:“我与她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已有几十年的感情,我要如何再爱上别人?” 他原以为这话一辈子都只能藏在心底,未料到今时今日竟会在这样的场合下说出口。 他的舌尖尤带着苦涩,睁眼闭眼,皆是从前。把心口的肉挖给别人,哪是不见便能不念的? 寂寞、痛苦将他关进药罐里炖煮了整整十年。 倘若他真的能那么轻易地爱上别人,又怎会有那十年? 念念喃喃道:“青梅竹马、两小无猜” 她撩起眼睫,也蓦然笑起来,清脆道:“你说我不懂爱,那我就来看看你们的爱。” 话音刚落,她手腕的红线便似细蛇般缠上了他的腕口,交缠一圈后,收紧绕圈做结。 死结卡在腕口上,那红线便似剑刃般嵌进皮肉里,汩汩的鲜血渗出来,却不坠地,只沿着线爬向另一端。 两人的血液在半空中交融,红线被鲜血洇湿,成了更稠的朱砂色。 四肢上原本捆着的丝线悄然撤离,李寻欢的身子骤然一松。他撑起身子,还未起身,便又对上了那双冷沉的猫眼。 浓墨似的乌水里,透着妖异的绿光,李寻欢只看了一眼,便觉四肢又沉起来。身躯的皮肉似浸了水的棉花,脑袋都昏濛起来。 他踉跄地坐下身,在念念一声比一声低缓的‘睡吧’里软瘫下来,提线木偶般跌落在床上。 眼前的光愈来愈暗,他奋力握紧拳头,须臾后,终于归于黑暗。 念念凝注着他紧皱的眉头,轻笑一声,悠悠道:“不过是几十年。” 浓稠的黑雾弥漫在这方地界,四处皆伸手不见五指。 念念缓缓抬头,四下打量这个藏在李寻欢心底的角落。 这里已近乎被黑雾侵蚀殆尽,寒冷又潮湿。凝望脚下时,便像凝望一个漆黑的无底洞——坠进去,血肉都会摔个粉碎。 念念耳畔只能听到自己的呼吸声,这声音回响起来时,寂寞、无助的鬼影好似便已攀上了你的脊背。 原来他的心脏长这个样子。 她摇着铜铃,若有所思地往前走。 黑雾被一层又一层的破开,她终于到了最深处——只是一间密不透风的屋子,厚实的青砖砌就,严丝合缝。 屋檐上翘,绮窗雕花,绣饰大门却紧紧锁着。 那是一把铜锁,染着斑驳的绿锈,锁身边缘处却锋利而尖锐,仿佛是软叶无声竖起的刺。 这是李寻欢的梦境,梦境的主人却是她。 无声无息间,铜锁便落在了地上,摔成粉末。 “嘎吱——” 这扇古旧的、沉重的大门终于被推开。 这声音就似尖刀一般扎进李寻欢的心魂里,他猝然回首。 第92章 念念表妹 病骨与青梅 她就这样闯进来, 用那双清炯炯的眼睛肆行劫掠。 他的病骨被迫赤裸地摆在她面前,仿佛肉肆里横陈的骸。 李寻欢跪在堂前,像一颗扎根地里的枯树。他望着她,那双碧绿色的眼珠里泛起水光, 正是瞳孔的余震。 严实的密室里满墙血字, 四面八方皆是密密麻麻的忏悔。 ‘爹, 兄长!对不起, 我未能遂你们所望。’ ‘大哥,诗音——是我害了你们痛苦半生。’ ‘念念, 是我畜生不如。’ ‘我对不住你们。’ ‘都是我的错我不配’ 他的嘴角正往外溢着血,滴滴淌到地上, 似养料般渗进漆黑的土里。 李寻欢已认罪伏诛,正跪在地上一边忏悔,一边承受着刑罚。 朱红的血融进地面就像坠进了无底洞, 永无填满之日。 他经年累月地跪在这里, 望见心口漆黑的洞,只能不断酗酒自毁,将咳出的血填进去。 咳出的血愈多,他便能些微地直起脊背歇一歇, 让‘李寻欢’看起来还算完整。 可愧疚与痛苦就像这漆黑的雾一样,他怎么也逃不掉,只能在恐惧中龟缩在这个坚硬的壳子里,生怕被找到。 念念指尖微动,心疼得忍不住想为他拭血,可这只是他藏在心底的噩梦。 她掐紧自己的腕口,颦眉道:“你究竟在害怕被谁找到?” 这声音刚落地,墙上的血字便扭曲成了看不清脸的模糊鬼影。这些人形的瘦长鬼影似闻到了棒骨的狗一般围上去, 层层叠叠地将李寻欢簇在中央。 它们有一双混沌的、诡异的鱼眼,里面闪着一种吃人的光。 它们嘴里念念有词的却是—— “李探花年少成名,凭着一手神刀傲立武林,实乃侠客楷模!” “小李飞刀,例无虚发,江湖赫赫有名!” “弱冠之年便能高中探花,能文能武,真是光耀门楣,不愧是探花门第。” “那可是圣上亲笔题字的荣耀,李探花的学识、武功乃至品性当然超脱俗人。” 十八岁的探花郎、书香门第、科举名门、圣上亲笔题字、笑傲江湖的小李飞刀 它们如是赞美、仰慕,却把目光粘在他身上,似要透过他的皮肉挖出他藏在骨子里的阴私,再大笑着豪饮他的血。 它们试图找出他的污点,将他口诛笔伐,彻底戳断他的脊梁。 念念平静道:“你在害怕。” 李寻欢跌坐在地,他怎会不怕李家的牌匾、‘一家七进士,父子三探花’的楹联毁在自己手上? 他如履薄冰一生,不敢走错,不敢懈怠。 那鬼影又拉扯出人面,化作一张张逝世亲人的脸。 “寻欢吾儿,李家的荣耀皆托付到你手中,切莫让祖宗蒙羞!” “阿弟,以后家族的重担便要你一人担了。” “你表妹孤苦伶仃,你就算是死,也不能让她吃一点苦!” “诗音母亲是我的亲姊妹,一定要照顾好她娘怕是熬不到你们成亲那日了你答应我。” 这些人影说完生命里的最后一句话,便都一个又一个地离他而去,再也不回头了。 他伸手去抓,一脚踏空才发觉身前已是悬崖。 一双宽厚的大手自背后攥住他,那人关切又焦急唤道:“寻欢!你有没有事?” 李寻欢怔怔地凝注着他。 那人如父兄般揽上他单薄的肩膀,爽朗道:“往后我来做你的亲兄弟,有我护着你!” 他双眼泛红地喃喃道:“大哥” 然而下一瞬,龙啸云的脸就灰败下去,对着他含泪恳求道:“寻欢,我爱上了林姑娘。她是你的表妹,你能不能” 不待他说完,李寻欢已痛苦得忍不住想逃。 这是他内心的倒影,他当然可以逃。 可惜这一切都已将他缚在茧中。 密密麻麻的鬼影追上去,一道道皆似回响在崖底的鬼音。 “寻欢,我把你当亲兄弟,你想看着我死吗?” “小李飞刀又如何,还不是个害死救命恩人的白眼狼。” “女人如衣服,兄弟如手足,李寻欢为了个女人,背弃江湖道义,怎配得上侠义二字?” “少年探花竟是这样的人,简直辱没了圣上的题字。” “寻欢,你若是做出玷污李家名声的事,我在九泉之下要如何面对列祖列宗?” “寻欢,你如此不争气,还能怎么照顾好诗音?” 念念回身望向他跪对着的案牍,其上的物件正是他噩梦的根源。 父母兄长的牌位、圣上的楹联、龙啸云救他时用的那把沾血的银枪、一只尽碎的梅花簪、生锈的飞刀。 她一一触过,便完整地窥探了他过往的半生。 年少成名的李寻欢,一生都活在所有人的期待、凝注下。 家族重担、探花荣耀、江湖名声通通压在他的肩膀上,他从未纯粹的只做过‘李寻欢’。 这是他的潮湿,他的沉重,他的无力。 少年探花、小李神刀无法将他的骨骼淬成玄铁,他柔韧的刀魂却在这永不停歇的淬炼中,愈来愈脆,直至崩裂。 他已无法再承载起另一个人了。 李寻欢还是松开了那双紧锁着的臂膀,松开了自己的爱人和最后一个亲人。 让自己坠落,也让自己逃离。 他只想逃去无忧无虑的年少时,躲进旧梦里,不被命运找到。 念念触碰到这些过往,与他的情绪共感时,心脏已近乎要被搅碎。 她捂着心脏喘着气弯下腰,嘴上却露出一个释然的笑,满足地喃喃道:“果然我们才是世间最相配的人。” 她好开心。 她们这样截然相反的人才应该永永远远在一起。 两个胆小鬼要怎么相爱? 她透过迷离的雾,看着他的背影愈走愈深,直至消失在此间,甜声道:“我们也可以有几十年。” 她阖上眼,青色的光点似萤火般涌进这方地界,光影变换间顷刻构筑起一个世家大族的宅邸——正是‘李园’ 又是一年青绿的夏,梅枝和着细叶垂下来,一派清幽。夏风擦肩而过时,青涩的梅果便映在炽热的地面上摇颤。 园林的小径里,蓦然响起一阵柔缓的脚步声,就像柳叶轻抚过面容的绵绵。 这声音就像是梦里朦胧的雨丝,温温柔柔地垂下来,一听见便沾湿了整颗心。 他抬起头,透过无数斑驳的树影遥遥望向她。 来人穿着一袭晴山垂地裙,云鬓似雾,衬得那双碧眼愈发温婉。 她在小径的另一端轻叹口气,无奈地看着他。 只这一眼,李寻欢的眼睫便湿润了。 即使他也不明白这股忽然涌上心头的酸胀与眷恋究竟是为何而生,可他无端觉得这像是一个温柔的、遗失在岁月里的旧梦。 她莞尔,“寻欢,你躲在树上做什么?” 他一怔,‘我不想被找到’这六个字在嘴里咕噜一圈又咽下。 今日的功课都已经做完了,爹早上还夸了他写的诗。午时去练武场习了武,他练习飞刀的准头也进步了。 近日分明也没有背着阿娘偷偷吃糖,他有什么怕被找到的? 不待他皱起眉毛细思,李夫人便走至他身前道:“快下来,我不是告诉过你,今天小表妹要来吗?” ‘表妹’这两个字便似触到了记忆的开口,李寻欢恍恍惚惚地纵身跃下。 李夫人忍不住又要嘱托道:“她父母早亡,小小年纪便成了孤女。你以后要照顾好她。爹娘给你和表妹定了亲事,亲上加亲,你长大后更要怜她、爱她。” 她弯下腰,轻轻抚上他的面颊,“知道了吗?” 李寻欢下意识地点点头。 李夫人笑起来,眼角的细纹轻蹙,忽然侧过身,往身后的假山处伸手,轻柔道:“念念,这是寻欢表哥。” 李寻欢迟疑了一息,才转头望过去,对上一双圆润的猫眼。 她的眼珠就像一颗乌梅,上面还汪着水。瞧着不过七八岁,那张雪白的小脸,剔透又可爱。 他下意识心道:怎么像一只三花猫? 念念盯着他稚嫩的脸蛋,弯起眼甜津津道:“表哥!” 她叫得又脆又甜,实在很讨人喜欢。 李寻欢心间却莫名觉得有些异样,这双眼睛好像太大了,似乎不该这么大 可他明明是第一回见到表妹。 见他闷着头一言不发,李夫人忙催促道:“寻欢,这是念念,快叫表妹。” 两人皆殷切地看着他,李寻欢心间的违和却越来愈重。 他微微张开嘴,却吐不出任何声音。 默然间,头顶的青梅骤然砸下来,一颗、两颗,顷刻间便砸红了他的额角。 即使李寻欢从小练武也忍不住吃痛,这梅子上简直绑了弓一样。 很快他便发觉这梅子上不仅绑了弓,还生了眼睛。他走到哪里,这梅子便砸到哪里。 白衣墨发的小少年被迫在梅林里窜来窜去,‘咚咚’的闷声追了一路,地面上咕噜滚着愈来愈多的梅子。 念念忍不住悄悄笑,连李夫人也捂着嘴笑起来。 叫你不理我。 念念玩够了才提着裙摆跑进梅林里将他救出来,“表哥,你疼不疼?” 她轻蹙起眉心,眼尾向下垂,捏着袖子帮他擦拭满头的梅渍。 那双睫羽长而翘的猫眼一眨也不眨地盯着他,仿佛会说话。 他的脸已红了起来,不知是因为第一次见面便丢了脸,还是因为青绿色衣袖擦过面颊时的柔软,亦或者只是因为她那双水灵灵的眸子? 满地碰撞碾烂的青梅沁出青涩、酸甜的果香,这味道穿过鼻尖,绕圈儿后不知去了哪里。 半响,他才磕绊道:“谢谢、念念表妹。” 第93章 脸红与耍赖 我喜欢的/是表妹先耍得赖…… 青葱般的指尖陷进他面颊上的软肉, 念念撅起嘴道:“表哥,你为什么都不看我?” 李寻欢的耳廓蓦地泛起红,慌乱地向后退两步,急忙道:“我、我没有。” 他否认着, 却眼也不抬, 长睫一个劲儿的乱颤。 念念盯着他, 恶狠狠道:“撒谎!” 回到几十年前, 为什么还讨厌我? “我是因为,我也不知道, 是因为天气太热了”他说着说着便语无伦次起来,耳尖越来越红。 他擦了擦额角的汗, 捏紧飞刀便往练武场中央走去,干巴巴道:“表妹,我要练飞刀了。” “你待在这里不要动, 别、别伤到你了!” 他丢下这一句话便落荒而逃。 小小的少年满面通红地走进烈阳里, 深呼吸了好几下,才抬手将飞刀掷出去。 李寻欢自小磨练武学,习刀更是一日不落。他虽时年岁尚小,一手飞刀却已小有所成。 可今日刀一出手, 他的心便悬了起来,无缘由地开始紧张这刀会否脱靶——这实在不像他。 下颌的汗一滴滴坠进衣领里,还未洇开,那道灼热的目光便骤然撤离了。 脚步声愈来愈远,他呼出一口气,又很快抿起唇,垂着脑袋将正中靶心的飞刀拔了下来。 念念的步伐愈走愈快,没走两下, 便忍不住踹上一旁的假山。 不理我,为什么就是不理我。 怎么小时候就这么不讨喜? 她气得牙痒痒,恨不能回去把他脸蛋上的嘟嘟肉咬下来。 讨厌的小鬼。 ‘嗒’的一声,一颗磕烂了的青梅自假山缝里滚出来。念念一脚踩上去,险些崴了脚。 一见青梅,她就想到大叔阖着眼道:‘我与她青梅竹马、两小无猜我要如何再爱上别人?’ 不就是青梅? 有什么特别的 练武场。 李寻欢正大汗淋漓地坐在石椅上喝水,咕噜两下,水袋便已空了。 他拿出胸口的帕巾胡乱擦几下,正欲起身,听到背后蹦蹦跳跳的声音,又蓦然僵住了身子。 这跳脱的脚步声,除了新来的小表妹,还能有谁? 他这时,又隐隐约约地嗅出一点不对劲。 表妹也是书香门第,又父母双亡、寄人篱下,她怎会如此动若脱兔? 而且,而且 他的脸又红起来,表妹怎么一点礼数也不讲? 虽然已定下了婚约,可是他们还未成亲,便只是表兄妹。终究男女有别,怎可逾矩? 父亲说女子该熟读女戒,恪守礼义廉耻,他是兄长,应该教好表妹才是。 他正沉思间,一篮子青梅重重地砸在眼前的石桌上。 那股酸涩中透着甜的梅香直往鼻子里钻,他霎时间回神。李寻欢睁圆了眼睛,望着这整篮子的青梅,道:“念念表妹,你摘这么多梅子做什么?” 念念弯起眼,捏起几个青梅便往他的掌心塞,甜生生道:“我特意为表哥摘的,你练刀那么辛苦,快尝一尝!” 什么特意为我摘的 李寻欢的耳根慢半拍地烧起来,倏地站起身道:“我” 他的舌头好似打了结,绕不出一句话,和她手心相贴的皮肉却悄悄红成了一片。 念念全然未察觉出他的局促,只催促道:“表哥,你快吃啊。” 她拖着长音撒娇,甜得李寻欢赶紧低下头。’ 这青梅到了嘴边,他却凝住了胳膊——这是胭脂梅,梅香浓郁,酿出来的美酒透如琥珀。可是这梅子上还未晕起红霞,这生的胭脂梅,酸的能绞生绞死。 那味道 他的面色不由一白,这青梅简直比鬼怪还要骇人三分。 念念皱起鼻子,“你怎么不吃?” 李寻欢张了张嘴,掐紧了那颗青梅,不知如何作答,满脑子都只剩下那句‘我特意为表哥摘的’。 念念的眼睫颤起来,掐起他肉嘟嘟的脸颊肉,便道:“你不是喜欢青梅吗?” 李寻欢仰起头,茫然一瞬。 他什么时候喜欢过青梅子? 见他默然,念念忍不住酸涩道:“我给你摘,你便又不喜欢了。” 这话音越来越委屈,已酸得在空气里微微发酵起来。 李寻欢凝着那双可怜巴巴的下垂眼和被她咬得通红的唇瓣,下意识挲了挲拇指,压下那突如其来的痒。 “你怎么总是这么讨厌我?” 听到她这误解的话,他忙不迭地仓皇道:“不是的,我、表妹,我没有。” 我、我明明 他支支吾吾地说不出来,急得额角都沁出了细汗。 眼角里瞧见那一篮梅子,他一咬牙,闭起眼睛就往嘴里塞。 酸涩的青梅在嘴里咬他,他被酸得一边吸气,一边颤着舌头大声道:“我喜欢的!” 念念垂下眼睫,偏过头不看他。 李寻欢没了章法,想去拉她又觉得于礼不合,只好一个劲儿地往嘴里塞青梅。 “表妹,你看,我真的喜欢吃酸梅。” 喉咙被酸得骤缩,他拼命咽下泛起来的酸水,哽咽道:“唔,好吃。” 念念见他享受得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这才笑出声。 她就说,青梅谁送不都一样? 天底下难道还有换了个人送就不爱吃的东西? 酸汁与梅肉在口腔里碾烂堆叠,那种刺痛几乎让李寻欢觉得嘴里的肉都烂完了。 他正面色惨白间,却见念念蓦然踮起脚,伸手轻点一下他的眼尾,轻声道:“表哥,口水从眼睛里流出来了!” 她的呼吸落在他的眼下,惊起一片滚烫的红。 在这酝酿的热气里,李寻欢忽觉她纱衣的青绿那么恰合时节,不正是这青梅的梅衣? 一念起,口齿间、鼻腔里的梅香蓦然愈发浓稠。他恍惚觉得有青梅露自念念身上流出来,正一滴滴地淋到他身上。 他浑身僵硬,不敢动弹,生怕叫这衣缝间的梅露溜走了。 念念却自顾自地垂眸细瞧指尖的那点晶莹,在这点泪珠正要沿着指腹坠下时,她蓦然低头去接。 苦涩、酸咸的泪瞬间濡湿了舌尖,她皱起脸,用那双水淋淋的眼眸凝着他道:“好苦、好咸,表哥,你以后都不要哭好不好?” 她那张白生生的小脸被日光烧起两团红晕,正是熟透了的胭脂梅应有的绯色。 李寻欢一动也不动地看着那点胭脂,像是一个被刚刻出来的提线木偶。 见他呆愣着,完全不理她,念念心里的气又咕嘟咕嘟地顶起心壳。 她忍不住拉过他的手贴在自己脸上,歪头拖长音道:“表哥” 她在这两个字上淋了糖浆,摇晃着端到他面前,而他的手早已被她握着贴在了滚烫的碗沿上。 李寻欢的指节一点一点的瑟缩起来,在一阵无知觉的摇颤中,右手的青梅一颗颗跌落在地。 ‘咚——’ ‘咚——’ 是青梅散落一地的声声闷响。 他却怔怔地低下头,不知所措地看向心脏。 念念睁圆了眼,“你讨厌我才扔在地上是不是?” “怎、我,怎么会?” 他慌忙蹲下身,将乱滚的梅子一一捡起来,擦两下便往嘴里塞,全然失了世家公子的风范。 他一面忍着牙酸,一面磕绊道:“我特别爱吃青梅,我、这一篮,我全都能吃完!” 李寻欢头回发觉自己的驽钝,根本自己都听不明白了。 他只是觉得,仔细咀嚼后,除去胭脂梅酸涩的皮,靠近果核的梅肉 也还是挺甜的吧? “呕” 李夫人扶上他的脊背,满眼心疼道:“你这孩子,吃那么多生梅做什么?” 李寻欢吐得双眼泛红,咽喉肿痛,满嘴都是反出来的酸水。 李夫人摇头道:“梅子性温,你食多了不仅积热于内,犯了上火之症,还伤了脾胃。明日便安生躺一日,不要去练武了。” 他撑起身子,“可是” “谁教你要在练武场里吃东西。爹娘平日里是怎么教导你的?表妹一来,你便礼也不守了?”,李夫人转过身去道。 “我”他当然不愿供出罪魁祸首,只羞愧垂首道:“是我的错。” 她叹一口气,缓声道:“今日见了念念,寻欢有未有尽到兄长之责?” 他躲开眼,只窘迫道:“其实我也不知道要怎么和表妹相处。” 李夫人轻笑着去抚他的额角,温柔道:“凡事皆有第一次,你便先把她当做妹妹来照顾就好。” “以后等我们寻欢长大了就明白了。” 在这柔声细语里,他随着娘亲的手倒回床榻上,凝着床幔,忍不住带着一点期盼、一点焦灼地憧憬起长大。 长大后,该是什么样子? 爹、大哥一定考中了状元,自己能成为一代江湖大侠吗? 还有念念她长大后又该是什么样? 她那双猫眼还会生的更大吗? 他嘴角的笑才刚刚翘起,便听娘亲已笑出声。 他转过瞳仁,便对上阿娘那双年轻而温柔的碧眼,她道:“我想起你前年还在寻乐跟前发誓,一辈子不吃青梅子。” “原来我们小寻欢变心得那么快。” “”,他无法辩解,只能将脑袋埋进被窝里,只露出一双烫红了的眼睛。 心道:是表妹先耍得赖—— 作者有话说:幼年小李:宝宝,你是一颗青梅果~ 念念在李园不耻下问:请问这里哪里有竹马?是的,我要用。 念念真的好像一颗青梅,是生人的时候像刀一样的酸,熟了酸酸甜甜,开心的时候撒娇女人最好命,不开心的时候逮人就欺负。这种又酸又涩又混着甜的味道就适合厌倦日复一复过着平静无波生活的寂寞老男人!! 第94章 于礼不合 你好好收着,长大给我写婚书…… “表哥, 你知道错了吗?” 李寻欢垂首道:“是我不好。” 念念鼓起腮帮子道:“错哪儿了?” 他丧气道:“表妹想摘青梅子酿酒,我不该说君子远庖厨。” 见念念神色不对,他又慌忙改口道:“昨日摸黑不小心给表妹喂了辣子,是我的错。” “……” “那是……在树上数星星的时候, 我不该指出表妹的错处?” 念念瞪他一眼。 他哑然, 磕巴道:“表妹, 怪我、愚钝。” 念念扔下笔, 忿忿道:“我想亲你,你为什么不给我亲?” 她说完便踮起脚去掐他的脸, “为什么不给亲?说话!” 那双细嫩的手扯面团子似的用力,睁大的猫眼更是眨也不眨地盯着他, 长长的眼睫近乎扫在了他的鼻尖。 李寻欢脑子倏地一片空白,热气往面上涌,顷刻间沁出了羞窘的薄汗, 脱口而出道:“念念, 你别撒娇了!” 他慌乱地向后仰头,此地无银三百两地捂住脸,回避视线道:“你是女儿家,怎能如此言语?既唐突, 又失仪,你不能这样。” 三年间,他这话已不知重复了多少遍,就算是根木头也得该开窍了。 可是,可是表妹偏偏 见她托着腮,贝齿把唇瓣咬得发白,李寻欢急声道:“表妹,你不要咬嘴唇了好不好?咬破了怎么办?” 念念冷冷道:“改不了。” 他颦眉, 犹豫道:“可是” “不许可是!” 念念娇斥完,眼珠子一转,牵起他的手,将他的拇指按在唇瓣上,冲他眨眼道:“若是表哥实在担心,就在我忍不住咬唇的时候按住就好了。” 他倏地一下收回手,忍着指尖的烫意蜷起手,无措道:“那怎么行?这于礼不合。” 念念听到礼不礼的就烦,当即偏头道:“那就咬死我好了。” 这赌气的话一入耳,李寻欢张嘴便要劝。 “难道你还要管我不成?你又不是我爹。”她捂耳道。 他垂眸低声道:“可我是你的兄长。” 念念转身坐回椅子上生闷气,大的把她当女儿,小的把她当妹妹,怎么有这样的人? 难道她真有那么不讨人喜欢? “念念” 他抿唇,将袖口藏了许久的木雕轻放在书案上,期期艾艾道:“这个送给你,你不要不开心好不好?” 李寻欢头一回发觉,‘不要讨厌我’这几个字连在一起,他便不会读了。 他颤着目光望向念念,心里无端的紧张。 他才刚学会刻木雕,刻坏了好多个才有一个勉强像样的。 这个木雕虽刻技青涩,但已有七八分神韵,不可谓不灵动,但送给念念,他总是想要挑最好的。 他才屈起手肘,便听念念轻声嘟囔道:“怎么又是猫儿木雕?” 只是从可怜巴巴的受冻小野猫成了只笑弯眼的三花猫。 她难道就做不成人吗?想也知道,人怎么会爱上一只猫呢? 李寻欢不知前因,更不知道她那些扭七八歪的怪心思。 他的心蓦然沉下来,像是被人泡进了青梅露里般咕嘟泛酸,良久才眼睫微动道:“也有别人送过你木雕吗?” 念念没精打采地应一声。 李寻欢再看见这猫儿木雕已经如鲠在喉,正欲讨要回来重新刻个样式,便听念念道:“之前有一个很坏、很坏的大叔也给我刻过一只。” 他先是松了一口气,又皱起眉头道:“很坏?念念,你没事吧?” 他虽年岁不大,但到底出身世家大族,父亲又入了官场。李家儿郎多早慧,他自小便知道许多贪官污吏一大把年纪还圈养少女,实在令人不齿。 念念抬头笑着看向他,“我当然不会有事。” 他飞快地垂下眼,“你、你放心。等我武艺精进了,我就帮你报仇。” 父亲对他和哥哥皆寄予厚望,可他自小便不爱功名,只好听些江湖轶事。 他向往的是快意恩仇的江湖,侠义无双的游侠,若被困朝堂、为功名所累,又有何意? 念念闪了闪眸子,好奇道:“那你预备怎么帮我报仇?” “以彼之道还之彼身。他如何伤害你,我就百倍叫他还回来。” 念念撑起下巴,添油加醋地回忆道:“他让我穿着单衣在冬天追马车、把我身上的肉掐的红一块紫一块的、把我的心弄得快要死掉,还为了别人想扇我巴掌” 李寻欢握紧了拳头,咬牙怒不可遏道:“这个畜生!” 他单知道表妹孤苦伶仃,想必幼年时很不好过,哪成想她竟然这样受人凌辱? 他的心已似被针扎了般喘不过气,良久才握住她的小手,涩声道:“表妹,以后有我保护你,我一定会替你报仇。” 念念扣住他的手,嘴上却嗔怪道:“我才不信。你跟他一样坏。” 李寻欢急了,失声道:“我怎会这样待你?我会保护你一辈子的,我不仅是你的兄长,往后还” 他面上一烫,声音蓦然小下去。 念念忍不住悄悄笑,将桌上的笔塞进他掌心,正色道:“那你把这话写下来,立字为据。” 李寻欢红透着耳根不知如何下笔,只得念念说一句,他写一句。 写到最后,他已连笔都不会拿,无颜再看信笺,匆匆便要逃。 念念见他死命低着头,后颈都红透了,笑着自身后揪住他的衣领,将自己练字的笺纸折好,塞进他的心口。 她甜津津道:“这是我写的第一份我们的名字,你好好收着,长大给我写婚书。” 李寻欢轻笑出声,将这张墨迹稍褪的信笺小心放回箱匣中。 “表哥!” 听到书房外的动静,他赶紧合上箱匣,快步往外走。若被表妹见了,恐怕又要不知说出什么出格的话了。 念念扒开门,见到他便亮着眼睛作势要抱,李寻欢熟练地错身躲开,无奈道:“念念。” 她撇了撇嘴,替他答道:“礼数。” 念念看似认了半个理儿,实则心里在道:什么礼数,不就是不喜欢她? 她咬牙,等成婚了看他还要怎么说。 见她气闷,李寻欢抽出袖里的小匣,逗猫似的在她面前晃晃。 她果然便似见了毛线团子般,伸手便夺去。 这方梨木匣触手温润,轻启匣盖,便见其间的素锦上正卧着一条缥碧色的蜀锦发带,两端还绣了青梅枝,苏绣针法细腻,连梅皮的细绒毛都绣得好生动。 念念见了青碧色,已笑得见牙不见眼,反倒见了那青梅枝,在心中暗怪道:怎么有这么喜欢青梅的人? 她每年都要给他摘好几篮,怎么从不会吃腻?这酸果子到底有什么好吃的? 念念虽然不解,但这苏绣发带实在漂亮。她将发带缠在李寻欢手上,背过身道:“表哥,快替我系上。” 李寻欢凝着她毛绒绒的脑袋,手放了又抬,虚比划了好几下,才敢上手为她系。 想也知道,若不慎压坏了表妹的发髻,要一百个李寻欢也不够赔,他怎敢不小心? 好在他这练飞刀的手还不算太笨,比绕了两下便系了个漂亮的双环。 念念正一面拉着他的手卖娇,一面摇头晃脑地照镜子之际,李夫人缓缓走进来,看着两人笑道:“你们两个怎么日日皆穿青色?今日是乞巧节,怎不穿些明艳的衣裳。” 念念也笑道:“伯母,青色多好看啊!” 李寻欢错开眼,也附和道:“青云衣兮白霓裳,举长矢兮射天狼。[1]” 她掩唇轻笑,不愿拆穿这瞳孔乱颤的少年郎,只对着念念道:“小心跟在表哥身边,莫走散了。” 念念冲她点头,上前揽住她的胳膊,卖乖道:“伯母放心,我们一定早早便回来。” 寻欢的飞刀已有所成,她自然放心的,交代了几句便放她们离府了。 马车摇摇晃晃地一路西行,直往郊外远山。 今日确是乞巧节,可年年节日庆典,有何不同?他们说道是赏景、游祭,实则是拜访结交各色游侠。 李寻欢年少时便爱偷读武侠杂书,念念便时常带着他偷跑出去买杂书、打听江湖轶事。 等长大些了,两个人便私下结交了不少江湖游侠。时至今日,行侠仗义、门派纷争之类,早已不算什么了。 若说唯一的问题,便是路程实在远了些。 李寻欢望着车窗外的摊贩道:“外边有糖画摊,念念想不想玩?” 他虽是问询,却已料到答案。自小时候起,念念便见到什么都新奇。李寻欢怜她孤苦,当然什么都愿双手奉上。 念念站在路口,垂眸凝着那糖画,嘟囔道:“怎不把细纹画出来?” 李寻欢轻敲她脑袋,笑道:“念念好促狭,做什么要画老我?” 念念没好气道:“总比你画个梅子好些。表哥,你怎么不晓得画我?” 就算把我画老也好,你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喜欢我? 李寻欢哑口无言,在摊贩偷笑的目光下,微红着脸小声道:“莫要胡说八道。” 若不提醒这一句,她下一句话恐怕便能叫自己红着耳尖落荒而逃。 正此时,路尽头响起一阵嘶鸣声。 他们一侧身,马背上的少年便闯入视野。其人看起来与李寻欢年岁差不离,约莫十六七岁,脊背微伏,须臾间便已到了跟前。 他的发带在风中烈烈作响,一行人交汇之际,呼啸的风将一青一玄的发带交缠在一起。 冲力下,两条发带倏地绷直成一道弧线。 一息间,念念只觉头发一紧,那本就系得松散的发带便被那少年整条卷走了—— 作者有话说:[1]出自屈原《九歌·东君》。 摸了个新预收!感兴趣的宝宝求戳收~ 《(综武侠)说好的恋综怎么还玩命呢》 “点击下方链接,开启您的直播间。” 你面不改色地点掉广告弹窗。 “恭喜您,点到了假x,您的直播间已开启。请点击下方按钮,抽取您的直播间关键词。” 你面无表情地选择返回上一页。 “系统检测到您的手机微微倾斜,已自动为您抽取主题。321恭喜您,您的直播主题为——江湖恋综。” “您的直播间已对全体无限流玩家开启。” 你:? 你以为你的手机中了病毒。 结果,眼前忽然飘起一行行的弹幕。 “今年的限时活动终于有意思了!” “啊啊啊是恋综!多少年没有磕过cp了!砍头多了都忘记按头的感觉了。” “杀了一天怪,就想看点甜的,主播还不直播吗?不开打赏?” 系统提示您的直播软件已更新。 你慌忙打开手机。 打开程序摇一摇,抽取你的恋综男嘉宾? 添加武林少侠为好友,开启特色网恋系统? 双人限定闯关副本?周末限时约会彩蛋? 你望向最下面的一行小字‘每周一12:00-24:00为约会闯关时间,所有关卡由无限流玩家设计。’ 无限流玩家设计真人游戏副本? 天塌了,你赶紧点开看看。 甜蜜副本池待抽取:《恶鬼迷宫》《大逃杀》《末日生存》《极寒天灾模拟经营》《规则怪谈》《栽种植物暴打丧尸》…… 这甜蜜吗?你两眼一黑。 叮咚!别的主播正在邀请您加入pk! 对方已使用强制道具,您的生死局已载入…… 不是,说好的恋综怎么还玩命呢? 人在恋综,只能靠卖cp苟命。 求磕cp求过关道具,不甜不要命! 一号男嘉宾:…… 二号男嘉宾:…… 三号男嘉宾:…… 四号男嘉宾:…… 男嘉宾未定/雄竞/大家一起磕cp/分线结局 有双人副本/多人修罗场副本 也会一起玩治愈可爱的小游戏~含传统恋综流程~ 第95章 无用功 李兄,我是当真喜欢念念姑娘。…… 满头的青丝如瀑般垂下来, 她慢半拍地旋身,遥遥望向已到了另一头的少年。 那人墨发高束,伸手去握绕在风里的发带。 缥碧色的蜀锦缎卷上骨节分明的手,与青色的脉络交缠在一起。他蓦然回首之际, 稀薄的汗恰巧自鼻尖滑落, 坠在明黄色的外杉上。 这人策马驰骋, 一瞬也不勒缰绳, 那双狭长的凤眼凝着她,目光灼灼, 层层的树影间只剩下乱绕的发带飞扬。 马蹄声踏踏,念念下意识向前, 才跨出半步,便被李寻欢攥住了手腕。 猝然一下,极用力, 攥得念念蹙起眉, 再回头还哪里去找那鲜衣怒马的少年郎? 念念气得咬唇,闷声道:“抢了我的发带还不还,怎么有这样的人?” 念念又瞪一眼李寻欢,“你拉我做什么?又不是我抢了他的。又怕我闯祸是不是?” 李寻欢倏地松开了手, 无知觉地蜷起手指,缓下声道:“那人策马急驰恐身有要事,不过是条发带罢了。” “他瞧着是个江湖客,若惹上麻烦就不好了。” 平日里素爱与江湖客称兄道弟,她欲上前要回发带,便怕惹麻烦了? 念念推开他便往马车上跑,“你叫他做你表妹吧,再问他愿不愿意嫁你做妻。” 李寻欢那张俊白的脸上霎时间泛起薄红, 抬腿便追,小声道:“念念,你又胡说八道!” “表妹,你莫要生气了。不过是条蜀锦发带,我再赠你云雾绡的好不好?”他端坐在马车上,眼睛却忍不住去瞟她。 念念撑着下巴不愿说话。她若想要回发带,心念一动便可重构梦境。 她已遂他的愿,在这模糊了时间感知的梦境里与他自小相伴十几年,可他还是只把自己当妹妹。这样下去要等到什么时候才能成婚? 心间的焦灼又燎上脏肉,叫她忍不住摇摆。 她是不是太纵着他了? 马车在摇晃中停下,李寻欢起身要扶她,被念念一个侧身躲过。 车厢外已有人扬声道:“寻欢,念念!” 见孙大娘来迎,李寻欢只好先歇了心思。 “赶早不如赶巧,今日你铁叔的几个结义弟兄皆来共聚,便正好结交一番!” 听了这话,李寻欢终于展了笑颜。 铁叔对他和表妹有救命之恩,他的弟兄必定也是江湖豪杰!若能结识,当真是三生有幸。 两人还未踏入这山间小院的门槛,便听到了其内的谈笑声。 孙大娘牵着两人的手走进门,笑道:“瞧瞧来了谁,这位看着脸嫩,却是近来江湖上名声鹊起的‘小李飞刀’。” 那桌前的几道身影一停,已有人大步向前,“自古英雄出少年,原来这位就是李少侠!” 江湖人不拘小节,酒过三巡便能引为至交好友,更何况院中人性子皆豪爽洒脱。几人一边吃喝,一边聊着江湖见闻,好不痛快! 一坛子酒下肚,宋二哥放下杯盏,拍桌道:“老幺一贯性子最急,怎还未到?” 他这话音还未落地,院外便有人笑道:“我哪有二哥心急?酒肉菜可都留足了?” 这声音爽朗而明快,透着一股浓浓的朝气,听着年岁便大不了。 宋二哥大笑道:“远之叫我们好等,还想吃肉,当浮一大白!” 另一瘦削的汉子也起身道:“幺儿叫我们等便罢了,今日可还有两位小友,偏生你姗姗来迟!” 在众人你一句我一句的促狭中,那黄衫少年旋着腕上的发带缓步走出檐下的阴影。他生的朗眉星目,束发高扎,一双凤眼比烈阳还要灼三分。 他的目光掠过众人,落在念念鬓角,蓦然一顿。 念念睁圆了眼睛,脱口而出道:“是你?” 顾不得惊讶,她径直伸出手,干脆道:“发带还我。” 李寻欢抿唇道:“念念,不可无礼。” 她才将将撅起嘴,那黄衫少年已拱手告罪,“是我不好,冒犯念念姑娘了。” 他褪下缠在腕间的缥碧色发带,正欲叠还,李寻欢已起身上前,不徐不疾道:“是我和表妹挡了这位少侠的路。在下李寻欢。” “我姓方,李兄唤我远之便好。”方远之轻抬手腕,那小心叠好的发带只好交到这位表哥手里。 李寻欢颔首,垂手将这条发带笼于袖中。 “人既已来齐了,还站着做什么?今日几个小的添了同龄人作伴,想必要更开怀。年岁虽小,酒却不可逃!” “我来添酒!” 方远之又斟满酒,举杯道:“李兄,我再敬你一杯。” 他这话头刚起,便听人调侃,“只见远之敬李小兄弟,怎不见敬我们几个哥哥?” 宋二哥笑骂道:“你是什么老帮菜,远之这是起了结交之意!” “远之与寻欢小兄弟年岁相近,便是结拜认作兄弟也使得!”铁叔大笑道。 袖中的发带已被揉皱,李寻欢抿唇,将杯中的薄酒一饮而尽。 孙大娘酿的酒当然很味美,可如今他却尝不出任何滋味,只如牛饮般一杯杯下肚。 他喝得再多,也压不下心中那股烦躁与不适。 他送什么不好,偏偏要送表妹发带。 世家小姐与江湖少侠,这一番初识若写在话本子里便要相恋一生了。 他打马而过时,便已叫李寻欢心中很不痛快—— 若你像狗似的守着一人,旁人觊觎的目光怎会发觉不了? 孙大娘忍不住捂嘴笑道:“远之长大了,这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李寻欢绝不许念念在人前失礼,加之到底碰面次数无几,她只道两人是寻常表兄妹。若能促成一对小鸳鸯,不也很美? 她这话一出,李寻欢杯中的酒便已沾湿了衣襟。 那透白的酒液便似烧到了心间,叫他喉咙干痛,紧捏着杯盏,倏地抬头望向念念。 酒桌上的气氛一变,众人皆调笑着去看念念与远之,愈看愈般配。 方远之的脸微红,偏头瞧见念念面上并无不喜,忍不住翘起唇角,克制道:“可别瞎说!” 念念当然听不出这话里的言外之意,只一个劲儿地戳着碗里的米粒。 旁人皆只道小姑娘这是害羞,便只好冲着方远之与李寻欢挤眉弄眼道:“看来你们是要当亲弟兄了!” “幺儿长的俊,倒也很相配!” 一句两句掺在一起冲着李寻欢砸来,酸涩与强烈的不适堵在心口,愈堵愈痛。 他蓦然站起身,衣诀带倒桌上的酒壶,捏着酒杯的手已用力到泛白。 他嘴唇微启,胸腔里的暗涌几欲脱口而出。 铁叔起身去扶酒壶,蹙眉笑道:“你这表哥怎比表妹还心急!” 李寻欢一瞬哑然,铁叔于他们有救命之恩,何必叫所有人下不来台? 不过言辞间冒犯两句,事后说开便好。 他虽是这样宽慰自己,那双僵直的腿却怎么也弯不下去。 方远之被人一拍肩膀,当即握着酒杯起身,红着脸道:“李兄,我是当真喜欢念念姑娘望李兄成全。” 念念松开了筷身,抬起那双猫眼,遥遥去望李寻欢。 她一句话也不说,只用那双眨也不眨的猫眼凝着他,里面晃荡的水波在说:你便让他们这样撮合我与他人? 李寻欢几乎要被那滚烫的秋水灼伤,他攥紧了手中腻滑的蜀锦缎,却好似握住了烧红的铁。 鼻尖的空气愈发稀薄,他在所有人的凝目中彻底失声。一万句话涌上舌尖,又被什么无色的桎梏牢牢锁住。 他竭力张开嘴,却连一丝空气也未吸入。 在这个他自觉无比重要的当口,他的脑袋一片空白,仿佛有透明的丝线既捆住了心脏,又锁紧了喉咙。 她是我的未婚妻。 这七个字一含在口齿间,他心间便升起一种浓稠的怪异感与错位感。 他微张开嘴,头顶高悬的铡刀便下落一寸。 恍惚间,甚至好似器官内脏都在齐鸣,个个都在尖声喊道:你不能娶她! 他的面色蓦然一白,一种极端的失力感绕上心头,身躯突然似溺水般沉下去。 周遭人的目光已愈发怪异,李寻欢见他们嘴唇张合间不知在喃喃些什么。 一瞬间,他竟觉得这些人似木偶般僵冷。 他正心间泛寒之际,手中的杯盏便被人霍然抢去。 他踉跄半步,正空茫间,念念蓦然踮脚,将那剩下的半杯酒渡进他唇里。 “唔” 粉嫩的舌尖撬开他僵硬的齿缝,薄酒混着少女口中的甜腥味,在喉间烧出回甘。 透白的酒液顺着嘴角淌进衣领,念念攀着他的后颈咬住他的唇角,右手扯住他的发往后拽,冷冷道:“表哥,我们是什么关系?” 两唇间相触的皮肉已烫熟了,李寻欢被迫抬起头,喘着气红着眼凝向她。 周遭哗声一片,李寻欢耳畔嗡嗡作响,忽然不敢去细究他们的唇瓣如何开合。 念念慢慢抬眼,手下愈发用力,噙着笑道:“跟他们说啊,说我们的婚约,莫忘了,表哥曾给我写过字据的。” 过往的回忆涌上心头,他似找到了浮木般竭力开口道:“我” 他才刚起话音,念念忽然低低一笑,“表哥,我不想听了。” “我最讨厌做无用功,如今看来我们成亲、圆房,才是要紧事。” 这间混乱的小院猝然黯淡下去,无数光影碾碎重构 “寻欢——” 耳畔的呼声愈来愈急,李寻欢蓦然睁开眼。 朱红色的床幔几欲坠进眼底,一张温柔娴静的妇人面轻扶他的额头,嗔道:“你这孩子今日成婚,昨夜怎不早些安歇?” 成婚? 耳畔似有铜钟争鸣声,李寻欢茫然一瞬,等他再蹙眉,脑海中已挤进纷乱的记忆。 纳征、请期、挑选婚服 他正捂紧额头之际,李夫人已差侍仆拉他起身,急声道:“再不换衣,便要错过吉时了。”—— 作者有话说:念念气急败坏,已黑化。 把强制刻入dna 今日之仇,念宝又记下了。 时刻把报仇放进待做清单 第96章 婚书 洞房花烛夜 李寻欢被簇拥着稀里糊涂便穿上了喜服。 触目所及之处皆是朱红与囍字, 他心中蓦然生出几分惶恐,回首望向娘亲,慌乱道:“娘,我要娶的人是谁?” 明明他与念念自襁褓时便定下了婚约, 父母之言, 媒妁之命, 姻缘早定。 李寻欢也不知自己何出此问, 可他心中惴惴,仿佛冥冥中这场婚事还应有其他人选。 李夫人嗔他一眼, 柔声道:“你这孩子瞎说什么呢?当然是念念,难道你还有第二个表妹不成?” 紧紧攥起的拳头骤松, 李寻欢下意识松了口气。可听到她的后半句话,心脏却又蓦然沉起来,耳畔恍惚起了浪。 在这浪吞没鼻腔之前, 他轻抬眼睫, 猝然对上了身侧的铜镜。 或许是他太久未对镜自省,李寻欢竟觉得这镜中的少年既遥远又陌生。 镜中人穿着一身朱红圆领袍,腰系革带,头戴展翅幞头, 身姿挺拔俊雅,如松如竹。 他轮廓分明的面容上还尤带着几分少年气,俊美而不失温润,眉宇间还携着未经打磨过的锐气。 这也当然,时年他不过十八。 父兄状元在前,他又折了探花。小李飞刀横空出世,已成了江湖奇才。飞刀在手,试问何人敢直面锋芒? 父兄进出官场, 他则傲立江湖,如今还将要娶心爱的表妹为妻。 如此风光,如何能不意气风发? 李寻欢怔怔地凝注着镜中那张隽秀的、年轻的脸,碧绿色的眼眸微转,眸光倏地落在眼尾。 将这处血肉里的脉络都一一找出后,他下意识地轻呼出一口气,压迫着心脏的急浪又无缘由地骤退。 他在想什么呢? 他对表妹的情愫早已似挂在枝头尚青的梅子般浓烈,娶念念为妻,自幼时便盼至今日了。 ——在最好的年纪娶心爱的姑娘,这是世间难觅的美事。 纯粹的喜悦与心跳声慢半拍地追赶上来,他蓦然笑起来,耳尖也染上点点薄红。 李夫人上前拉起他的手,无奈道:“欢儿,若再慢些,便当真要误了吉时了。” 李寻欢心头一紧,忙道:“不可叫表妹等,这便去!” 他火急火燎地大步跨出房门,临到拐角,又蓦然停步,“等等。” 李园的门檐下,大红绸缎垂落满地,朱红的大门两角高悬着龙凤八角琉璃灯。 庭院内红绸铺地,艳红的牡丹蜿蜒了一路,直至正厅。偏厅里一应乐师奏起琴瑟,提着囍灯的侍女鱼贯而入。 “新妇跨门楣,福瑞满庭闱——” 红盖巾微晃,一双嫩如剥葱的柔荑缓缓接过他手中的红绸。 李寻欢放慢脚步,牵着她一齐跨过马鞍,走入鹊桥长廊。 五谷、桂圆、莲子、彩果簌簌撒落在地,耳畔傧相的唱赞与宾客的贺喜声交缠堆叠。 “君出身状元门第,又摘探花,今喜结良缘,往后琴瑟和鸣,定能将李家荣誉传扬百世!” “公子才华横溢,新妇蕙质兰心,可真般配。” “江湖第一刀又抱得美人归,真是羡煞我等!” “” 满院的宾客里既有父兄的同僚、母亲的闺中密友,亦有自己结交的江湖侠客。 李寻欢停下步子,抬首去望正厅高悬着的喜匾,正是圣上赐下的‘佳偶天成’四字。 他垂眸透过红盖巾描摹念念的眉眼,等不及刻画一遍,心中的柔软与雀跃便要溢出来。 在这个他自小长大的家园里,父母皆坐于高堂之上,眼角眉稍皆是纯粹的欣慰与喜悦。 高中状元的兄长站在堂侧,开怀大笑着冲他挤眼。 而他,只需再上前一步,便能与自己心爱之人拜堂成亲。 李寻欢眼眶一热,滚烫的浪在他眼里摇晃,只觉这一刻似梦一般。 莫名的酸涩与苦楚,混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委屈怅然一起涌上心头,竟比年少时吃下的一框框生梅还要酸。 也不知怎么的,他一回神,面上已都是冰凉的泪。 念念轻扯一下红绸,小声唤他:“表哥,怎么这个时候也要哭鼻子?” 李寻欢抿唇,眼下似羞窘般烧起来,克制道:“念念” 傧相又唱起来,“新郎新娘到——” 李寻欢的手指在袖中微微用力,竭力镇定道:“且慢。” 傧相愣看一眼李夫人,满堂的宾客也面面相觑。 念念嘴角的笑意稍缓,那双上挑的猫眼凝滞一瞬。 李寻欢在父兄的敛眉凝视中,颔首示意,不紧不慢地自袖中取出信笺。 他微顿,目光凝着念念,朗声道:“尊长在前,立此书为证。两姓合卺,同堂盟誓。此生定不离不弃,护吾妻周全。虔以同心之誓,题于素笺,愿将情长之约,刻于鸢谱。” “愿以余生守此良缘。” 他立于堂前,身姿板正,仍一派世家公子的谦和有礼,那只握着素笺的手却在微微发着颤。 这张泛黄的信笺上字迹润分玉莹,只角落处春蚓秋蛇般写着两人的名字。 这张念念随手一叠、一塞的素笺,便当真是塞进了他心口经年。 “好!”李寻乐上前来拍弟弟的肩膀。 李老爷与李夫人相视一笑,缓缓道:“君子重诺,既已立誓,便要此生不渝。” 念念躲在红盖巾的脸蛋也浮起了红晕,她虽听不懂那一大串词,但也听懂了‘不离不弃,护吾妻周全。’这一句 “少爷。”一旁的仆侍将托盘呈至李寻欢身前。 李寻欢握起玉如意的手已微微汗湿,攥了良久,才深呼吸着去挑念念的红盖巾。 白雪一点点覆上红绸,她那双青涩而湿润的猫眼正含着满目的春水,在花烛下灼灼地凝着他。 她眉心点着梅花妆,樱唇点绛,娇腮泛红,似水淋淋的春桃。 李寻欢望见她稚嫩的脸,却蓦然面色一滞。 表妹表妹容色怎还恰似总角之时。 她眉眼间分明天真未泯,稚气尚存,他怎这般急着成亲? 他轻蹙起眉,暗道自己心急,爹娘怎生也不劝两句。 心中那股说不出的窒闷感又泛上来,他眸光微动着思量间,仆侍又端着合卺酒上前。 交换饮了合卺酒,李寻欢又蜷着手解下了念念的缨结。 仆侍握着剪子上来,将两人的一缕发细细编结在一起。 “缨结初解,发缕相结。礼成。” 这唱赞一落声,新房中的侍奴放下红帷,便低着头退出了房间。 房门被轻轻合上,整个新房里只剩下龙凤花烛的燃蜡声。 念念都快将袖口绞烂了,还不见李寻欢动弹,只好去拉他的手,卖娇道:“表哥,你怎么还不替我摘下凤冠?还未洞房,你难道就要我晕在这里?” 李寻欢身子一紧,满口的礼教被压在舌尖,彻底没了说法。 如今他们已拜过堂,无须再拘泥俗礼。 他颤着手替念念摘下凤冠,凝了她许久,还是背过身去。 “表哥?” 礼成之后,自然便是洞房花烛夜。 纵使他自幼时便爱慕表妹,可怎能 他缓声道:“表妹,你年齿尚小,花未开全。虽已礼成,我、我也不可趁你心性未熟时,与你成夫妻之礼。” ‘哒’的一声,是她褪鞋上榻的声音。 “便等” 李寻欢的声音一颤,蓦然失了声。 一双雪白的藕臂已经环上了他的胸膛,潮热的呼吸酥酥麻麻地往他耳朵里吹,“表哥我已到了能成婚的年纪。” 念念抬起光.裸的腿环上他的腰腹,绵软的身子紧贴着他,可怜道:“你都未睁眼瞧过,怎知花未开全?” 李寻欢的脊背一瞬绷紧,被眼前白花花的皮肉一晃,倏地闭上眼,连脖颈都烫红了。 他想起身,腰腹却被念念绞得死死的。 他到底是个男人,怎猜不到表妹是想 可念念尚小,若行房事未免伤身,况且他也不能这般急色。她心性未熟,难不成自己也是吗? 他哑声道:“表妹不可。” 念念的手落在他腰间的革带上,李寻欢伸手要去拦她,略带薄茧的掌心却被透着粉的膝盖紧紧压在了腿间。 念念跪坐在他身上,用膝盖去磨他的掌心。两股炙热一上一下的烧着他白皙修长的手,顷刻间便红透起来。 李寻欢不敢去屈指节,血气已上涌到了面部,潮热得他沁出了一身薄汗。 他只能极力遮掩着自己的难堪,那双碧绿的眸子掺起水,后退道:“念念,你听话” 玄金色的革带散落在床上,李寻欢正欲抬手去捡,便被念念一脚踢到了地上。 “听表哥的话,我就要在新婚之夜独守空房了。” 念念的手细蛇般钻进他的衣摆,自腰腹处贴着皮肉一寸寸轻抚。 她声音细弱地轻喘道:“表哥,你难道不想看看我的肚兜是什么颜色?” 李寻欢的呼吸急促起来,紧闭的双眼通红,胸腔起伏的幅度带着念念身上的皮肉都颤起来。 念念被他外袍上细绣的金丝磨得糙痒发疼,忍不住咬他耳朵,眼尾泛红道:“表哥,你是不是故意这样” 第97章 掌中之物 寡廉鲜耻 “我、我不是” 李寻欢慌不择路地抬起头解释, 还未睁开眼,便被念念抱着后脑勺搂在了心口。 高挺的鼻梁戳刺进绵软中,乳香混着淡淡的梅子香盈了满鼻。 李寻欢的脸霎时间被烧熟,裸露在外的后颈和耳根倏地红透。 他忍着心间的鼓噪, 握住念念的肩膀便要将她推远, 讷声道:“表妹, 别这样” 这声音闷在雪白里, 几乎细若蚊蝇。 唇齿开合间,湿热的气息往嫩生生的皮肉里挤, 似刚掀开蒸笼的水汽般烫上去,一瞬便红了大片。 酥麻的细流自尾椎骨爬上来, 念念紧抱着他,面色酡红地喘道:“表哥我好冷。你不想暖暖我吗?” 她胸前的雪白颤栗两下,蓦然攥着他潮热的手, 放至后背的系结处。 白皙细腻的薄背上, 一根赤色的细带缚了蝴蝶骨,于脊骨中央系了个活结。 李寻欢的手攀在她的肩胛上,指腹处的薄茧碎石般嵌进莹白的皮肤里。 那一小个活结被洇进汗液,几息间便生了锈。 鼻尖的羊脂膏几乎要融在自己唇边, 李寻欢心悸得几乎喘不过气,心脏跳动得似剁刀猛砍。 他急促地呼吸着,身体似要被这沸水烧干。 他喘息出声,绷紧腰腹往后退,涩声道:“念念,等你再长大些。” 念念悄悄咬碎了牙,“我们都成亲了,凭什么要我等你?” 李寻欢低喘一声, 慌忙地攥住她的手,脊骨绷紧得几乎发颤,喑哑道:“若过早,恐伤阴血。” 念念瘫软在他怀里,小声道:“表哥温柔些便好了。” 李寻欢眼睫一颤,下意识猛地搂紧了她腻滑的薄肩。 可他垂首,望见伏在自己胸膛上的脸还恰如梅树枝头尚绿的嫩苞般纯净、脆弱。 他的指节泛白,忍着躁动唾弃自己道:表妹年岁尚小,又如此幼相,他若放纵,与禽兽何异? 他紧闭上眼,艰涩道:“念念听话。” 念念身上的肚兜都要掉下来了,听到他这一句,气得胸脯剧烈起伏。 她蓦然起身,踩着床沿便要下床,负气道:“你是不是年纪大了,气衰不举?早知这样,我真该嫁给那个方远之。我这就找他去!” 单脚将将踩上红绣鞋,粗粝的大掌已攥住了另一只,炙热的铁燎上脚踝,似镣铐般将她锁在掌心。 李寻欢拽着她的脚踝,抿着唇将她拉回床上。他的下颌咬得紧紧的,胸腔剧烈起伏,面色冷凝地盯着她。 念念在心底悄悄笑,她就知道世间任何男人都受不了‘气衰不举’四字。 念念面上却瞪他,嫩茭似的小腿在他掌中蹬两下。 略带薄茧的指腹刻进皮肉里,捏出一圈的红痕。 酸涩与恼怒在他的胸腔里横冲直撞。 偏生世间只此一颗浓烈的青梅,是他看着、守着养大的,如何珍爱也不够。 那双指尖泛白的手掌后撤一寸,软绵的小脚便垂落在了他劲瘦坚实的腰腹上。 念念抓紧了艳稠的龙凤被单,试探着弓起脚背去踩。 脚下腰腹处的肌肉霎时绷紧,念念还未惊呼出声,便已被李寻欢压在了身下。 宽阔、血热的胸膛紧紧压在心口,念念忍不住轻颤一下,瑟缩道:“表哥” 李寻欢的呼吸一声比一声沉重,滚烫的热气和泄出的喘声不住地落在泛红的颈边。 他凝着念念,满头热汗,一滴、两滴顺着鼻尖淋在眼前的那小处锁骨窝里。 无多时,便蓄了满满一池。 喜床上愈发灼热,念念颤着眼睫,烧红了眼,抖着嗓子道:“表哥,我喜欢你。” 她又咬起唇,殷红的胭脂晕上贝齿,唇瓣微开,诱人采撷。 李寻欢呼吸一重,蓦然伸手探进她的唇缝,搅弄两下后,重重按在她的唇珠上,眸光晦黯道:“表妹,别咬得太紧。” 念念那双猫眼晃荡起来,倏地咬住他的指尖,不声不响地凝注着他。 李寻欢喉结滚动,掐着她的脚踝架在腰间,猛地低下头,薄唇吮住那点可怜的唇珠,反复地舔.吸吮咬,吻得又重又急。 他的胳膊收得愈来愈紧,几乎要将念念嵌进自己的胸膛里。 喝醉了酒般的昏濛与酥麻,掺着阵阵热意席卷而来,念念攥着喜被的手已被自己磨得发红。 正纠缠间,李寻欢蓦然直起身,还未挺直腰杆,又被念念撑着脚尖勾回来。 她磨牙道:“要去哪儿?” 李寻欢拭去额角淋淋的汗,不自然地垂下眼帘,嗓子干哑道:“脂膏。” 念念一怔,骤然想起了那罐差点要了她半条命的冻疮膏。怎当时想不起用脂膏? 念念嗔他一眼,素手缠上他修长的手指,附在他耳边细声道:“表哥,除了你,什么都不许” 她的指尖轻挲着他的指腹,顿停在其上的薄茧处 红帷内充斥着浓郁的鱼腥味,李寻欢吮着她颈间的皮肉,连发丝都湿漉地黏连在一起。 情正浓时,为驱散心中的负罪感,他只好一遍遍心道:他与表妹青梅竹马,便做了这年少夫妻又有何妨? 表妹虽生的稚嫩,到底也到了适婚的年纪。 他身上挂着的那件赤色圆领袍已经一塌糊涂,念念当然更凄惨。 他事前虽字字句句皆克己守礼,却口不对心,实在称不上真君子。 好在念念最讨厌君子。 她抬起水淋淋的脸蛋,蓦然垂首唤他道:“表哥。” 这声音褪了三分的绵软,似一股清凉的雾般笼过去。 李寻欢抬起迷离的眼,直直撞进她那双清炯炯的猫眼里。 她的眼眸似澄明的水镜般,倒映着他凌乱的发丝、下颌的汗水、潮红的脸还有眼角的细纹。 李寻欢的瞳仁剧颤,蓦然缩成了细针。眼前的一切霎时间被清空,世间只剩下那倒影里簇在眼尾的条条细纹。 蜿蜒的、扭曲的,像盘根错节的树根般自他的眼角延伸出去。 他只觉自己一瞬被冻僵,又被人拿起锄头一下、一下地砸碎。 在空茫与遍体的寒意里,他木着眼睛去寻念念的眸光。 她绷紧了腰腹,迎着他的目光,轻轻咬唇。 念念弯起嘴角,眼梢轻挑,甜腻中透着一两分挑衅道:“大叔,我咬得紧不紧?” 梦境骤然坍塌,大红色的绸缎在下坠中彻底湮灭。 小叶紫檀的香气萦上鼻尖,红帷化作了拔步床上的雕花,人却还是那两个人。 她的双腿仍环在他的腰上,他的手还掐在细瘦的脚踝上,甚至 过往与梦境的回忆在脑海中堆叠交错,李寻欢盯着她眼角眉梢的肆意,仿佛看到了一把刺入自己骨骼深处的尖刀。 这荒谬的、恶心的、寡廉鲜耻的脏污事,正赤.裸地摊在他面前。 是他 他的身体发起颤来,眼前的一切扭曲成黑影向他扑食啃咬而来。 他的身体还陷在余韵中,无尽的悔恨、恐惧却叠着痛苦似黑水般将他包裹,涔涔的冷汗打湿了里衣,与聚在下颌的汗水一起落在念念唇边。 冰冷的,咸腥的,一息间便被细嫩的舌尖卷走了。 她娇媚的情态与她眼中大汗淋漓的自己交织在一起,这样的丑事比兽类还要不知羞耻,李寻欢恍惚觉得自己已褪下了人皮。 过往的回忆在此刻愈发清晰,一幕幕似冻好的冰般强硬地塞进他的脑海里——他是如何教念念唤自己爹的,又是如何在众人面前承认念念是自己的女儿 可是如今他却 喉咙骤缩,他蓦然起身往后退,重重地跌倒在床上。 念念颤着腰蜷缩一瞬,忍着酸痛往他身边爬,“大叔” 李寻欢却再也听不到了。 他的眼前、耳畔已尽是世人的疑目,亲朋的指责,世俗的围剿。 “礼义廉耻尽丧,为李家祖宗蒙羞,世间败类,有辱家门!” “勾引养女,浪荡的畜生!” “人伦崩坏,天理难容!” 李寻欢的脊背彻底弯下去,仿佛有千万人正戳着脊梁骨怒斥他。 而他,而他—— 他被钉在床上,再也无法辩驳。 空气愈发稀薄,李寻欢张着嘴试图喘息片刻,耳边却又响起一道熟悉的柔声。 “那还是个孩子啊!我只道你风流浪荡,怎么能怎么能引诱自己的孩子!” 诗音—— 他在窒息中蓦然咳嗽起来,咳得近乎要将肺脏的碎肉也咳出来。 不 在剧烈的咳声中,交叠在一起的重声回响在耳畔,“李寻欢怎配为侠?这样的丑事,比梅花盗还要禽兽不如!” ‘铮’的一声,是琴弦断裂的颤音。 前半生坚守的江湖道义坍塌在眼前,这具本就千疮百孔的身体仿佛被彻底贯穿。 念念心疼地搂住他的后颈,贴着他的面颊急声道:“大叔,你怎么了?” 她细腻的肌肤似滚油般浇在李寻欢的骨髓里,烫得他的皮肉都抽搐起来。 李寻欢面色惨白,推开她往后缩身。良久才拖着枯朽的身体,哑声讷讷道:“你到底做了什么?” 那些虚幻的梦真实得像亲身经历,可世间没有人比他更清楚,那些全是假的。 那一场美梦,在他醒来后终于成了一场彻头彻尾的噩梦。 都是假的,全部。 一切都是假的。 他也只是她手中的一个提线木偶罢了。 念念被他推至床尾,心脏骤痛,几息后才能勉强抓着满是水沫的被单爬起身。 她抬起眼睫,眸色不善地冷冷道:“我都差点被你弄死了,大叔怎么不问问自己做了什么?”—— 作者有话说:看似掌中之物是念念,实则是小李 念念:气衰不举! 小李听到的:咕噜咕噜咕噜嫁给方远之 审核大人,大改特改了!求求了让我过吧 第98章 卑劣 恐惧与玷污 倾斜的吊桥彻底坠毁, 他铸下大错,致使两人落入深渊,再无回旋的余地。 李寻欢痛苦地蜷缩在床榻上,碧绿色的眸子沁满了泪。肺里干涩得窒痛, 似有冰碴堵住了鼻腔肺脏, 又垒成冰刃在他身体里乱绞。 到底是如何一步步至此的? 而他而他李寻欢。 一个寡廉鲜耻的畜生还有何脸面苟活。 苍白的指尖深深轧进掌心, 惶恐与割裂感再次席卷而来, 脑海中纷乱的记忆近乎要将他割裂成截然不同的两个人。 这罪孽成了压断他脊梁的最后一块滚石。 滚烫的眼泪顺着满是细纹的眼角淌进耳后,他咳嗽得双颊泛起病态的嫣红, 鲜血浇灌出的彼岸花正挣扎着欲钻出皮肉。 念念的心脏被他的眼泪一泡,彻底瑟缩起来。她咬住下唇, 还是忍不住弯下腰替他拭泪。 大叔自小便爱哭,她就让让他算了。 指腹落在他眼尾的褶皱处,泪水与湿黏的发丝一起穿过掌缝, 念念放柔了声音, “大叔,你不要哭了好不好?” 李寻欢错眸避开她的啄吻,冰冷的大掌已紧紧钳住了她的细腕,不容她再越界。 他双眼紧闭, 那双握飞刀的手却颤个不停。 李寻欢不愿睁开眼,也无法睁开眼。 她满身的淤紫红痕皆是拜他所赐,如何睁眼? 念念蜷起手,目光落在他用力得泛白的指节上,涩声道:“我那么爱你,你就不能也爱一爱我吗?” 为何那么难? 李寻欢深呼吸一口,颤着嗓音道:“我怎能爱你?我是你” 他无法再说下去,只能咬破舌尖, 将鲜血全部咽下去,哑声道:“这不是爱,这是孽。” 随着身体的振幅,他手腕处的肌肉也收缩起来,赤色的红绳在摇晃间愈缚愈紧。 他蓦然伸手,欲将这根象征着不.伦的红绳彻底扯断。 细细的红绳猝然绷紧,深深嵌进皮肉里,碾磨着他的腕骨。 念念掐上他充血的腕口,一字一句道:“大叔,我都成了你的女人了。就算是孽,也改不了了。” 李寻欢被她话中的字眼一烫,心脏骤缩,颤着瞳仁讷讷道:“你疯了。” 这样有违伦理纲常的丑事,如何能一错再错? 念念却蓦然抬起头,扬起眉梢道:“把爱的人让给别人,谁有你疯?” “我的爱就是占有。像你这样不清醒的疯子,合该配我这种自私自利的疯子。” 李寻欢惨然道:“你明知我爱的人是诗音,我对你不起,可——” 念念掐紧他的下颌,笑着打断道:“你这个重情重义的大侠,真有那么爱她吗?她也不过是你的一只木偶罢了。” 李寻欢瞳仁一缩,脊骨绷紧得生疼,嘶哑道:“你住口!” 他与表妹青梅竹马,抛去情爱,长兄如父,怎容她玷污? 念念扬声道:“我说错了?在你心中江湖道义、家族荣耀远排在林诗音前头。人心模糊得自己都看不透。木匣满了,你便选了一样舍弃,你猜自己选了哪一样?” 他握紧了拳头,忍着心头的撕裂,哽咽道:“大哥救了我性命,他因诗音缠绵病榻,眼看便要我如何能冷眼旁观?” 念念冷笑,“大叔何必骗自己?我这位好伯父当真虚伪,对你又恨又妒。大叔失了父兄,也不能拿龙啸云这个小人当做父兄的寄托。” 李寻欢的面色骤然一白,似被人扯下面具,当头一棒。 他如何猜不到兴云庄梅花盗一事,是龙啸云的手笔。他只是不愿拆穿,更不愿怨怪大哥。 他这条命本就是大哥救的,更何况 他喃喃道:“大哥对我有恩。是我,是我对不起他,亦对不起诗音。他怪我怨我,我毫无怨言,是我又扰了他们平静和美的生活,我除了害人外,未做一件人事。” 他又泪流满面,这话说到尾,已颤抖得连不成声。 十年过去了,一切早已物是人非,他被困在过往,能做的只有伪饰太平。 念念深呼吸一口,他就像是水做的,说两句便要哭。 念念忍耐着帮他擦泪的冲动,冷声道:“所以你便拿林诗音来替你报恩?叫她来做你们兄弟情谊的牺牲品?” 这话似生满钢刺的骨鞭般绞紧了他的脏器,李寻欢一瞬疼得失声。 他良久才找回声音,失力道:“我不过是个酗酒的风流浪荡子,我、我配不上诗音,也不配得到幸福。她和大哥在一起,总比我这个” 他痛苦地阖上眼,不知如何说下去。 念念看着他被痛苦与内疚折磨得不成人形的样子,心脏刺痛难忍,半晌才垂眸道:“你疏远林诗音,自虐自毁,不过是以牺牲为名,叫龙啸云、林诗音皆成了你的木偶。” “龙啸云一辈子在外人面前要欠你,而大叔只要躲在乌龟壳里,便永远还是侠义无双的李探花,人人皆要称你一句有情有义。” 她跪在床上,一步步向他压进,缓声道:“你既不爱自己,也没那么爱林诗音。十年了,你爱的不过是幸福的过往,是你付出的爱与神魂。” “你无法逃脱的不是爱,是愧疚。” 这锥心之言便像是砍刀般将他血淋淋地劈成两半,李寻欢想笑,却发现骨骼上覆着的不过是团烂肉。 他想反驳,嗓眼里却早已淤塞了血,咽不下,吐不出,只能哽在那里,叫他生不如死。 念念握起他的手,冰凉的冷汗激得掌心刺麻,她便用滚烫的面颊去暖,小声道:“纵使大叔年少时曾对她有情,可这点情终究比不过家族责任与江湖名声。李伯父和寻乐哥哥死后,你根本无力承载起这段感情和林诗音的未来。” ‘一门七进士,父子三探花’的荣耀背上身,李寻欢必须尽善尽美。江湖素来侠义二字为重,他又背上一块重石。 偏偏林诗音又是一个养在深闺的柔弱女子,她的未来、她的整个人生只得攀附夫婿。而他真的能完全承载起她的人生吗? 人人皆以为笑傲江湖的小李飞刀无所不能,却不知这柄飞刀虽看起来刃如霜雪,但掌心握住的刀柄早已生满裂缝。 “大叔,我知道你早就很累了。所以你逃跑了,她也逃跑了。”她蓦然笑起来,断言道:“两个胆小鬼是无法相守的,即使没有龙啸云,你们也不会善终。” 恐惧、压力、怯懦重重挤压,李寻欢只能自毁逃避。 少年探花的‘小李飞刀’也不过是一只被江湖道义裹挟的木偶,提着他的丝线是扭曲的侠义二字。 李寻欢早就被阉割了,家族与江湖一起磨刀,龙啸云将刀递至他掌心。而他亲自操刀,将林诗音托付给了龙啸云,将自己剁碎阉割,削足适履。 细嫩的指尖抚上他眼角的细纹,念念甜声道:“大叔第一次见我时,便把自己放到了我爹的位置上。这是因为自父兄死后,李家、林诗音都成了你的责任,可怜的大叔自年少时便不得不做‘爹’,背负起所有。” “那个噩梦里,案牍上放着的生了锈的飞刀,是大叔自己对不对?” 她心疼地抱住他的后颈,像一只求爱的猫儿般蹭磨,撒娇道:“我都快心疼死了,我的心都要被绞烂了。” 她拉着他僵硬的手掌贴上心脏,柔软与激烈跳动的心脏一起在他手心震颤。 李寻欢那双空洞的眸子霎时间一缩,拼了命地缩回手,却被红绳死死地按在原地。 念念倾身下腰,凝注着他的眼睛道:“世间人皆有阴影,藏在心魂里,落在脚下,不敢让任何人发现。我早发觉大叔是一个胆小鬼,可我正喜欢着这样有时卑劣、有时懦弱的你。” 她漆黑的瞳孔好似一面世间最小的照妖镜,左眼里倒映着林诗音垂泪失望而去的背影,右眼里却是他们此刻脏污的样子——被水沫氤湿的被褥皱成一团,世人皆道他们是父女,可他的手却按在她的雪白上。 几息前,他们还做了不知廉耻的腌臜事。 仿佛正有烧红的铁水沿着眼缝浇灌下来,在烫蚀的灼痛中,他仿佛隐约看见自己脸上生满了斑驳的锈迹——棕褐色的、斑块不一的,是岁月沉淀出的老人斑。 他的心脏蓦然塌陷,裹着倒刺一起坍塌在脊骨上,摔了个粉身碎骨。 那双青涩的、稚嫩的眼眸却仍水灵灵地含着他,面颊浮起红霞,目光灼灼道:“你可以懦弱,可以逃避。大叔,我会像保护自己一样保护你。” “你可以不做永远完美的李寻欢,也不用守那些你不想遵从又无力反抗的江湖规矩。若是有人敢戳着脊梁骨骂你,我就拔掉他的舌头,打碎他的牙。” 她的睫羽轻颤,似要为眼眸撑起一把油纸伞。 这双乌梅般黑润的眸子里曾倒映过无数个他:七岁时为她吃了一筐生梅的李寻欢,十三岁时背着她逛灯会的李寻欢,十六岁被她偷亲后红透了耳根的李寻欢,十七岁偷偷写婚书险些被发现的李寻欢,还有十八岁与她拜堂成亲的李寻欢…… 可眼下这双眸子里映着的,却是已经垂老的李寻欢。 这是历经颠簸后,血肉苦弱、心脏龟裂的李寻欢。她还是一颗梅树枝头初生的幼果,而他已长成了一棵颓败的枯树。 她的青春是一纸待书写的素笺,而他,在这张素笺染上墨迹时,青丝会掺上华发,眼角的细纹会爬满脸颊,皮肤会愈发松弛,直至褶皱隆起,生满褐色的斑块。 岁月不会因为他是少年探花、小李飞刀而善待他,纵使如今岁月还未似刀般向这具身躯劈砍而来,然而这却像死亡一样逃无可逃、避无可避。 衰老的恐惧潮水般漫上来,此刻他才惊觉失去从未珍视过的俊美竟是一件这样可怕的事。 胃里一阵阵的痉挛,他听到自己的骨骼都在哀鸣。 她伏下身子,赤.裸着贴在他的胸腔上要他回话。 可麻绳已系紧了他的脖颈,喉咙早在尖锐的窒痛中彻底坏死。 默然半晌后,念念蓦然弯起眼,抬起头对他道:“大叔,你的心脏跳得好快。” 那双浸满了泪的眸子微颤,李寻欢恍然,原来他远比她言语中还要更懦弱、更卑劣、更不堪。 罪孽已生根,礼义廉耻四个字终于成了挥向自己的刀,世间所有的丑恶都尽在眼前。 李寻欢,你还有什么脸面活? 你怎么还不去死。 早在十年前,他便该一个人死在关外。草席一裹,埋进乱葬岗,不叫任何人知道败类李寻欢已经死了。 只有这样他才不会玷污家族名声,更不会玷污她。 念念钻进他的颈窝里,胳膊像藤蔓一样缠紧他,话音里似抹了蜜,“大叔,你是不是也有一点喜欢我了?” 李寻欢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嘴唇翕合良久,才听到自己平静道:“你对我倒是情深款款,可惜你年岁太幼,我对小孩着实没兴趣。我喜欢的人自始至终都是林诗音。” 念念抬起头,眼珠子一动不动地盯着他,嘴角带着微微的笑意,温声道:“你再敢提她,我就把她绑到床前,让她看看你是怎么掰开‘自己女儿’的腿的。” 她垂下眼帘,吻在他被泪水淋得东倒西歪的眼睫上,“你别再去祸害伯娘了。大叔祸害我吧,我命硬,不怕被你祸害。” 剧烈的咳嗽声毫无预兆自他胸腔深处迸发,话音还未落,他便蓦然咳出了血。 鲜红的血似冰般落在念念的嘴角,她被冻得一颤。 血腥味在鼻尖蔓延,她猝然起身,见李寻欢整个身体都颤抖着,脖颈上的青筋都在皮下攀爬,那张本就苍白的脸晕着病态的红,竟已似一个毫无生气的纸扎人。 念念紧紧抓住他的手,慌乱地去擦他额角沁出的汗,断断续续道:“大叔你” 她被吓得大脑一片空白,喘息了两口才抓紧了救命稻草般,喃喃道:“药大叔别害怕,我去找药。” 她双腿发软,一边系衣裳的系带,一边跌跌撞撞地往外跑。 李寻欢面色泛青,双颊惨红,只用那双无神的眸子凝着她的背影。 细密的汗珠划过眉骨,火星子似的掉进眼底,烫得他自嘲一笑。 他攥紧床单,正欲咬牙起身,掌心却陷进一团湿皱的丝绢里,正有圆润的细珠硌在掌心。 他垂眸,颤着手掀开了棉被。 还留有余温的被窝里,小小的肚兜皱成纸团,其上细绣的珍珠落了满床,鲜艳的赤红被湿黏成了铁锈色。 满是水痕的床单上,还落着点点红梅。 他全身的力气忽然便耗尽了,只能痛苦地蜷缩着身子,任罪与孽将他彻底拖下深海。 在漫长的溺水中,他仿佛看见自己握着尖刀,将念念刺得鲜血淋漓。 肚兜上绣着的戏水鸳鸯在他眼里不断扭曲变换,直至化为‘畜生不如’四字。 他怎么敢。 第99章 禁忌 无颜辩驳 茶褐色的药波晃荡一二, 险些溢出碗沿。 念念慌乱地将药碗放至床案,烫红的双手攥起绒被便往他身上盖。 时屋外新雪未融,寒风凛冽,呵气成霜, 李寻欢却仅着一件里衣蜷缩在床榻上。 他双眼通红, 眼底仿佛垒了厚厚一层锈, 除却时不时的咳嗽声外, 已似一个活死人。 厚实的绒被盖上身,他也毫无知觉。念念滚烫的手握住他的腕口时, 他却似被火燎了般,浑身一颤。 他的皮肉骨髓都被冻得僵直了, 偏偏心却被热油煎着。 念念怎知自己成了添柴人,她心里又急又恼。大叔本就一身沉疴旧疾,若再受了冻, 怎么受得了? 偏偏这急恼里, 掺满了说不尽的酸涩与无力,竟害得眼皮都酸胀起来。 可她这人偏狭惯了,纵使大叔因此存了死志,她也绝不会如他所愿。 纵是阎王唤他三更死, 只肖她不许,拆了阎王庙也要把他押回来。 念念站起身冷冷瞧他一眼,一句话也不说,端起药碗,舀起一勺便递至他嘴边。 腥膻的药味直冲鼻腔,李寻欢惨然一笑,声音嘶哑得似干枯的树枝,“喝药有何用?我这人早已烂完了。” 烂的从来不是肺, 而是他这个人。 李家家风严谨,怎会养出他这样的烂人? 他那双沾满了红墨的眸子又颤抖起来,几欲要流出血。 茶褐色的药汤顺着紧闭的唇缝蜿蜒而下,在心口洇开大滩的药渍——脏污的、腥臭的、一旦沾染便再也洗不掉了。 念念沉默半刻,蓦然轻嗤出声。 红线缠上他的四肢,将他牢牢绑在床榻上。念念掐住他的下颌,掰开唇齿,把这耗费了心血的药硬生生灌进他嘴里。 腥膻的药汤急涌着往嗓眼里钻,李寻欢痛苦地皱起眼,喉咙剧烈收缩间,整个人已似溺于深水。 空荡荡的药碗再落回床案上时,他已咳得气喘吁吁,眼梢都被刺激得红了一大片。 衣襟透湿着黏在胸膛上,连内里的皮肉都被迫浸在药汁里,酿尽腥污。 他似扬颈就戮般仰着头急喘,破碎不成声,泛红的喉结却上下滚动着。那双含泪的碧眸微阖间,面颊又烧起嫣红,整个人透出一种病态的绮靡。 念念凝着他,瞳仁微颤,心间的怜惜蓦然散了大半,一种隐秘的暴虐欲蠢蠢欲动。 ——反正他的年岁已很大了。根本无需人怜惜。 心中打好了坏主意,念念弯起嘴角,捻起一颗蜜饯塞进嘴里。 蜜饯表皮上的糖渍还未在嘴里化开,她便含住了他的薄唇,又啃又咬。 错乱的呼吸一瞬交汇,红线缠上他的脖颈,李寻欢被迫张开了唇齿。 嫩滑的舌尖挟着甜闯进来,腥涩的苦味霎时间被压进了喉咙深处。 蜜饯在唇舌交缠间愈碾愈碎,花蜜似的一路淹没过来,嗓眼被浓蜜堵住,咳痒无处可去。唇齿张合不及间,粘稠的津液只得溢出唇角。 耳畔只余心脏撞击胸腔的声音,急促的,沉闷的,与闷咳声交织在一起。 痛与痒塞满了他的脏器,李寻欢却只能半身不遂地躺在这里,唾弃此刻无法自抑的悸动。 他含着的泪终于沿着眼尾一路蜿蜒进耳,堵住那层薄薄的膜。 李寻欢绷紧了指节,只觉自己像是被按进了蜜坛里,世间的一切全然消失,连带着自己的人格一起。 他的鼻息间又隐隐约约地闻到了梅子香,浓烈的,酸涩的,闻到了便不可抑制地生津。 他仿佛又回到了那颗青梅树下。 然而他睁开眼,瞧见的却是念念脸上还未完全褪去的冻痕。 这冻痕一瞬便把他拉回了‘父亲’的身份。梦里的青梅树猝然坍塌下来,压碎他的脊梁,枝桠都插进他的筋骨里。 在一片血肉模糊里,他一遍遍的看清自己。 他已不再拥有年轻的身体,有的只是一具孤寂、垂老、怯懦又苦涩的躯壳。 连他也忍不住唾弃自己,原来赵正义一个字也未说错,李寻欢果然是个江湖败类。 指尖的飞刀寸寸嵌进掌心,破开皮肉,似要去寻他脏污的灵魂。 这柄飞刀正要刺进骨缝之际,便被念念一把夺去,攥在了手心。 淋漓的血顺着刀柄滴滴落在绒被上,念念冷下脸,那双漆黑的眸子凝起霜。 她慢慢抬眼,甜声道:“大叔,你好不听话。” 她指尖转着染了血的飞刀,漫不经心道:“大叔曾说过,我若再犯错,便要打我的手心了。” “可如今大叔这样犯错,我该打你哪里呢?” 她俯下身,那柄飞刀在指尖打着旋儿,又倏地停下。 飞刀的霜刃沿着起伏的胸膛一路往下,单薄的里衣猝然迸裂,苍白的肌理裸露在凛冽的寒风中,正无声地颤栗着。 刀刃的冷与她呼吸的烫腐蚀着他的皮肉,李寻欢一瞬绷紧了腰腹。 念念轻声笑,又蓦然将这柄飞刀重新塞回了他的掌心。 李寻欢的眸子还未聚焦,胳膊却已不受控制地抬了起来。 刀尖抵住了她的亵衣,红线牵着他的腕骨一点点划破两层薄薄的素绢。 他眼见着自己的血滴滴落在她雪白的肌肤上,与那些吮咬留下的红痕缠绵在一起。 她虚着眼攀上他的肩胛,忽然颤喘道:“爹爹不要看” 李寻欢艰难地呼吸着,全身都痉挛起来,身上的皮肉冷得几乎要被冻碎,脸上却又烫得似烧红的烙铁。 他他竟然就 禁忌的颤栗感沿着脊椎骨爬上来,混着惶恐与罪孽,在他心脏里腐蚀出一个大洞。 “爹,这样真的是在给你治病吗?可是我好痛” 她跨坐在他的腰腹间,尾音里还犹带着天真的颤音。 在刺啦的油锅彻底将自己煎熟前,他惶恐地挣扎道:“不”。 李寻欢的指尖已用力到泛白,想起身捂住她的嘴,可在红线的禁锢下却只能痛苦地攥紧了绒被。 他不敢再看,唯恐看见自己欲.望的倒影。 他只能在羞愧、撕裂、自厌中,咬破舌尖,紧紧阖上眼 这床绒被彻底不能盖了,还不待念念用木雕再刻一床新的,李寻欢已攥住了她的腕口。 半晌,他才颤着唇开口,声音嘶哑得似砂纸磨过碎石,“你洗澡。” 念念的眼睫眨了两下,才反应过来他是想她洗什么。 她好整以暇地靠上床背,轻快道:“我为什么要洗掉?就算” 她还未说出口,李寻欢已面色惨白地失声道:“不行。” 他握紧了拳头,指尖轧进掌心的血痕里,额上已沁满了冷汗。 竟吓成这样。 念念坐起身,握紧他未受伤的那只手,拖长音道:“那我要大叔亲自给我洗。” 月色透过窗柩落下一地银霜,念念穿着潮湿的肚兜钻进被褥里。 湿哒哒的发梢将李寻欢的里衣洇出水渍,他仓皇着欲起身,却被念念似藤蔓般缠紧了。胳膊环上他的脖颈,冰凉的脚掌贴在他的大腿上。 李寻欢僵在原地,那双指尖被泡皱了的双手,一点也不敢碰她。 他奸.污养女,玷污了念念的清白,还恬不知耻地 这种丑事,只一次还尚能辩解遮掩。可若再有二有三,还如何揭过? 更遑论他,他这个畜牲问心有愧,无颜辩驳 再也回不去了。 李寻欢拖着腐朽的身体,躺在棺材里似的,一点一点看着自己的心魂崩塌碎裂。 念念跟幼猫似的在他怀里乱嗅,良久才有闲暇仰起头看他。 李寻欢虽病痛缠身,却俊美太过,眼角的细纹也不过为他再添三分儒雅。 他碧绿色的眸子里常氤氲着泪,泪里有难言的苦弱、涩痛——诸般滋味皆在他这双含情眼里。 她眨了眨眼睛,黏糊道:“大叔,你真好看。” 李寻欢无助地蜷紧了手,喉咙里堵了刀子似的哽痛。他动了动唇,停顿了良久,才自嘲道:“我已经老了。” 他原想说更多,可单单这句话说出口,他胃里便苦涩得似吞了万斤蛇胆。 李寻欢只剩下这副尚且能看的皮囊,这空壳之下,早已被蛀空了。 可等她长大,这副唯一能引她心动的皮囊也终将会斑驳成残破的壁画。 年轻时,才子佳人好颜色的不知凡几,可青春逝去后,谁会对着鹤发枯肤之流,赞一句好颜色? 他无言苦笑,原来李寻欢也是个看重皮囊的肤浅之辈。 念念的掌心贴近那双潮湿的碧眼,扑簌乱颤的眼睫似透过皮肉一下下扫在心尖上。 她被痒得心口酥麻,忍不住凝着他,眼巴巴地一遍遍道:“可是我好喜欢你。” “大叔就算老了,我也喜欢。” “念念只喜欢你。” 握飞刀的十指皆止不住的痉挛,李寻欢攥紧了拳头,悲哀地听着心脏在耳畔颤鸣。 比起手腕上的红线,情难自制的欲.望竟然缠他更紧。 这根失控的线一端栓着抽搐的心脏,另一端却扼紧了喉咙,明明站在罪恶两端,却缠成了永远无法挣脱的死结。 他恍惚听到无数声音在耳畔呜咽哀求。 “你说过要爱念念一生,快说你也爱她。” ——这是十七岁时,站在青梅树下的他。 “快推开她,你怎能恬不知耻至此?她才几岁,你置李家名声于何地?江湖上也断然容不下一个声名具毁的李寻欢。” ——这是十年前,踽踽独行的他。 他唯独听不到此刻自己的声音,或许是因为声带早已断裂,也或许是因为——那柄无法掷出的飞刀早已给出了答案。 任凭心中翻江倒海,他仍恪守着最后一道线,不肯越雷池一步。 他想笑,最后却只是阖上眼,疲惫而无力地叹息一口,“睡吧。” 凄冷的月光淋在他苍白的面颊上,将未干的泪痕再度洇湿。 夜色漫漫,他在睡梦中无知觉地紧握住了她满是冻痕的脚,薄冰落在掌心,他皱紧了眉头,却一瞬也没再放开过。 念念猝然睁开眼,绷紧脚趾轻踩他,撅嘴道:“胆小鬼。” 反正她不是。 她悄悄笑:反正他也老了,被她怎么欺负也不碍事的吧?—— 作者有话说:来啦~昨天爸爸的表哥猝死了,回家的时候太晚了,码到一点困的睁不开眼了QWQ 码到最后一句想到的是:南村群童欺我老无力sos 念念恢复记忆倒计时啦,天天满脑子坏主意,欺负病弱大叔,大叔惨惨的。 第100章 且等着 二合一 念念爬起身, 赤脚踩上翻卷的衣角,满地皱巴巴的衣裳上洇开几朵厚稠的水花。 李寻欢望见那道蜿蜒的痕迹,猝然似被火燎了眼睫般偏过头。 他阖眼极快,可火星子却已入了柴堆, 在骨肉间燃起烧心的火。 耳畔响起拣衣物的簌簌声, 他蜷起手, 牙关紧合, 终究无颜说出口。 被红线紧捆的腕口已勒出了一圈淤紫,纵使已过半旬, 他仍觉这一幕似刀枪棍棒般落在自己身上。 心绪翻涌间,他又急喘着咳嗽起来, 每一下都扯得胸腔涩痛。 念念一顿,抬起头透过床前的铜镜望他一眼——他正大口大口的喘息着,脖颈上青筋凸起, 眼尾又沁出了泪渍。 好不情愿。 她咬唇悄悄瞪他, 且等着。 铜镜属阴,又易引来镜煞,本不宜正对着床。但镜子这般放置的好,别人怎么晓得? 她捻着赤绳将肚兜贴在胸前, 望着镜面反复比量。几息后,蓦然嗔怨道:“大叔,都怪你,我的肚兜都小了。” 这话音刚落,似棍棒猝然砸断颈骨,李寻欢整个人猛地一颤。 念念却犹嫌不满意,又拖长尾音,慢悠悠道:“爹爹记得给我买新的。我的身量大小, 爹爹最清楚不过了。” 她说完,便满不在乎地将这件窄小的心衣穿上身。 铜镜里,她睑尾殷红,眼角眉梢皆透着浓稠的媚意,腰窝上还淋着水滢的薄汗。心衣紧紧地裹着雪白,边缘处都勒出了红痕。才几日功夫,一身硬骨皆被磋磨成了魅骨。 若遇到风月场中老手,只需瞧一眼她那双含水的媚眼,便能猜到她已被人只是恐怕再怎么猜,也猜不到侠义无双的小李飞刀头上。 李寻欢的脸一瞬烧得火辣辣,羞愧与自厌在心间乱绞,几乎让他喘不过气。 他只能低垂着头,紧嚼着下唇,在无影的刀枪棍棒下,一次次地被彻底打碎、碾烂。 念念穿好衣裙,将擦拭过的巾帕扔到他胸膛上,“大叔,怎还不抬头擦一擦?巾帕可只有一张” 束缚已久的红线松散下来,仅留下一圈,似线镯般连在两人腕间。 她已穿戴整齐,李寻欢却仍不敢看她。只有他知道,念念绒裙下的身子满是红痕,熟烂的果皮与冻伤未褪的印渍叠在一起,青红交加,似受过刑罚般的可怜劲儿。 恐怕软心肠的妇人见了,都要忍不住红眼。 李寻欢在她面前已永远抬不起头,负罪感像山一样压在他的脊背上,他永远无法释怀自己的卑劣与无耻。 那面铜镜冷凝着一切罪孽,早已押着他跪在堂下罹烙刑。 他无数次在欢愉中睁开眼,见自己满脸都烙着‘窃花贼’三字。他不仅窃她的青春,还窃她清白的身子。 在这伦.理的地狱里,他不敢看,不敢听,甚至不敢动弹。 她就像是生满倒刺的藤蔓般附着在他腐朽的身体上,他试图用伦理道义将之拔除时,却发现倒刺早已深深扎进了血肉里,略一动弹,便会连皮带肉地撕下整个的他。 仅仅数日,李寻欢那张惨白的脸已晕上紫青,嘴唇干裂得渗血,肺腔里被郁气堵得严严实实,未留下一个缺口。 这柄飞刀似乎已到了断裂的前夕。 念念跪坐在床阶上,用那双蜜澄澄的猫眼凝注着他,劝慰道:“大叔可要打起精神来才好。” 他蜷缩在床榻上,紧闭着眼,全然似没听到。 念念绕起发梢,好整以暇地抛出鱼饵:“若再自弃自毁,可就没人能救你的诗音表妹了。” 凉意爬上四肢,李寻欢挣扎着撑起身,喉咙发紧道:“诗音,诗音出什么事了?” 他的嗓子早就咳伤了,声音嘶哑得含糊不清,话语中的焦急担忧却很清晰。 念念本是故意引他,但见他如此着急,心里蓦然便烧起一把火。 她看着他,只是笑,一句话也不说。 “你,你快说啊,诗音她”他急喘着穿衣,额角都渗出了汗。 念念冷冷道:“叫的好亲昵,我便是路口随便抓来的陌路人了。” 李寻欢未想到这紧要关头,她还要拈酸吃醋。他们这样脏污的关系,难得还要学寻常爱侣?未免太不知廉耻。 自从两人做下有违伦常的腌臜事后,李寻欢便再也未唤过她的名字。他第一次后悔取了这名,叠字太亲昵,唤起来竟似耳鬓厮磨。 且念念行事,与这名字的初衷更是背道而驰,早知今日,还不如唤作‘不念’。 他攥紧了手心,哑着嗓子道:“她是我的表妹,已是我此间唯一的亲人。” 长兄如父,他怎能弃她不顾?若真如此,怎堪为人。 见她不应声,李寻欢深吸一口气便往屋外走。 谁能进兴云庄致她遇险?这念头刚一浮现,他便蓦然想到了月食那日,兴云庄方圆几里的异像。 他的眼皮跳动起来,正欲施展轻功,那扇雕花的木门却‘砰’地一声,无风自关。 念念轻飘飘道:“急什么?还未到时候呢。” 李寻欢蹙起眉,“未到时候?” 他的心虽还在半空,却也放下了大半。 以念念强横的性子,她若诚心不愿他去救诗音,提也不会提,恐怕还要千方百计地拦着他知晓此事。既然提了,想必已有了应对之法。 他猜得不错,但自古以来欲驱蛇虫,怎可不供它血肉? 念念手腕一转,自袖口摸出一张纸钱,上书着一行血字:廿二日,小妹成亲,百鬼送嫁。 “如今才廿一日,便是去了你也没法子带她出来。” 李寻欢看着纸钱上歪扭的‘百鬼送嫁’四字,呼吸声愈来愈重,怎么还听得进? 他提步便要开门,纵是时辰未到,也没有在这儿安生等着的道理。表妹不擅拳脚功夫,若是在雾中遇险,恐怕叫天都不应。 他一双大掌推上紧合的木门,力道大得能推开滚石,这门却自是岿然不动。 念念扬声道:“你若知晓如何应对妖鬼,便走吧,我不拦你。” 话是这样说,她却紧闭着门窗,眼神也直勾勾地盯着他,全然没有让他走的意味。 李寻欢知道她有一身诡谲的本领,对付妖鬼之流想必早有心得。可即使救表妹心切,他也未动教她一起去冒险的念头。 林诗音是他的表妹,于念念毫无干系。 他抬起手正欲推门,便见念念瞪他:“你忍心叫她活生生被困死在‘界’里?” 林诗音一个深闺妇人,能倚仗的不过就是丈夫和儿子。他若是贸然闯入,也受困其中,岂不又失一线生机? 他凝神,愈是这种时候,愈发不能乱了章法。 念念悄悄笑,将‘章法’递上来,脆生生道:“她到底是大叔的表妹,只要大叔乖乖听话,我当然会帮你救她。” 她话音一转,又道:“可大叔若不听话,便是在害伯娘了。” “若与我约法三章,这兴云庄便去得、伯娘也救得了。” 朔风呜咽,凄冷的长街飘着数不尽的血灯笼,印着血字的纸钱纷纷扬扬地落下来。 李寻欢敛眉,抬起胳膊便要接一张仔细翻看。 这方圆几里灰雾弥漫,只进不出,闹得风风雨雨,无人提及不胆战色变。 进了这雾,仿佛上了断头台,竟无一人能走出来。这事属实蹊跷渗人,民间谁还能不信鬼神之说? 坊间流言纷纷,皆传雾内有妖鬼食人,夜半隐隐有凄厉之声。加之近来各地乱象不断,民众人心惶惶,恐天下将乱。 官府再三辟谣安抚也无作用,只好一面派重兵把守,一面广招能人异士降魔捉妖。 然而民间多招摇撞骗、哗众取宠之徒,何来真本事之人? 念念攥住李寻欢的手,十指穿入指缝,好心道:“大叔可别沾到这纸钱。” 雪花似的纸钱飘然落地,又很快消散。其上写的都是百鬼送嫁一行字,并无例外。 念念旋身提起一个血灯笼,冷眼瞧着,笑道:“灯笼倒是可以看一看。” 李寻欢僵着手,凑身上前。 这灯笼瞧着与寻常的囍灯并无太大差别,只颜色浓稠,似被血溅湿了,瞧着无端渗人。 时寒风阵阵,灯芯却不摇不晃,反而越燃越烈,仿佛正有什么东西在替这灯芯受刑。 “去兴云庄看看。”,李寻欢愈看,心中愈焦灼。 兴云庄脚下的城镇多繁华,街头巷尾向来熙攘。 然而他们一脚踏入城门,竟似进了一方死城。瓦砾杂物碎了一地,摊位被掀翻,血迹与尘土干涸成锈色黏连在地。这似被劫掠过的城镇,竟未看到一个活人。 满街的人皆不见了踪影,平白多了数量相当的血灯笼,如何能不多想? 兴云庄距此不过十里,李寻欢背起念念,轻点脚尖,便纵身跃了出去。 他轻功卓绝,施起燕子三抄水,身姿飘逸,踏雪无痕,漫天的纸钱连他的一丝衣角也沾不到。 念念满肚子的坏主意,心思一刻也歇不下。可等兴云庄的大门真的落进眼底,却也忍不住出神一瞬。 ‘李园’仍处处是大叔记忆里的模样,却已成了‘兴云庄’。 这本该是大叔的家。 她恨得咬牙,心中暗道:阴险小人龙啸云,敢抢我的东西,且看你有没有命享。 李寻欢无暇伤春感秋,见兴云庄此刻门户大开,庭院遍地狼藉,心中已然大骇。 竟连绿林齐聚的兴云庄也遭了毒手! 那大哥、表妹还有铁传甲呢? 他眼神急切,心间的忧虑与不安几乎要溢出来。 李寻欢大步往里走。 院里的名贵花草七零八落,除了被碾碎的残枝与斑斑血迹,只剩下东倒西歪的血灯笼紧簇在一起,像一只只染了血的眼珠子般死死地盯着他们。 他面色惨白,四肢一瞬失了力。表妹不过一介弱质女流,怎有活命的成算? 恐怕,恐怕他们都已—— 正气血翻滚之际,不远处的阁楼里蓦然响起一道颤抖的声音,“表哥?” 这道柔和的声音入耳,李寻欢脊骨一紧,猝然转过头。 正对上一双通红的泪眼。 莫说是李寻欢,便是念念都挑起了眼睫。 灰雾‘界’中空无一人,林诗音竟然安然无虞? 真稀奇。 李寻欢瞳仁急剧放大,心口的巨石骤然落地,不禁大松了一口气,顾不得疑虑,飞身便往阁楼赶去。 这间阁楼毗邻梅林,东南角上不知何时栽了棵遮天蔽日的梅树。梅枝蜿蜒出去,将这间阁楼尽数包拢其中。 念念本想拽一把红线,叫他风筝似的坠下来,好吃点苦头。但见了这棵不请自来的梅树,眼珠子一转,反倒悄悄笑出声。 原来这儿还藏了位同道中人。 阁楼内。 林诗音面色苍白,发丝凌乱,眼皮红肿,眼下还泛着青色。她已被困一旬,形容不免憔悴,整个人似失了魂般站在那儿。 李寻欢的手紧了又松,“表妹。” 还不待他问询出声,林诗音已失声道:“你你不是逃走了?为什么还要回来?” 她说着,眼泪一滴滴坠在怀里的血灯笼上,溅起一朵朵的血花。 李寻欢哑然,半晌才黯然道:“我来带你、大哥、小云还有铁传甲走。” 林诗音惨然一笑,蓦然失力般跌坐在地,“他们,他们走不了了” 李寻欢抿唇,上前一步,正要弯腰扶她,腕间的红绳却猝然一紧。 念念掰扯着指戒上的铜铃,慢腾腾地走进门,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林诗音看见念念,眼眸骤缩,蜷紧了手,含着泪尖声质问李寻欢:“你怎么能带孩子进来?你这是,你这是毁了她、要她的命!” 她捂着心口急喘着,一段话说得颠三倒四,话音未落已泣不成声,只能抱紧了怀里的血灯笼,默默垂泪。 李寻欢僵在原地,呼吸骤然一窒,看似仍一面镇静,可只有他自己知道,心底见不得人的腌臜已被这一句斥责狠狠揭开了痂口。 说这话的偏偏还是林诗音。 面上的烙印又炙痛起来,李寻欢颤抖着手,慌忙垂下头,唯恐自己的脏污无所遁形。 念念快步扶她起身,甜津津道:“伯娘别害怕,我和爹爹是来救你的。伯娘别小看了我!” 她生的幼态,一双猫眼极水灵,卖乖时,谁都要叹一句玉雪可爱。 林诗音见她言语间稚气未脱,比小云也大不了几岁,心间又是一瑟缩。 况且,这还是他的孩子。 她呆愣地凝着她青涩的眉眼,流着泪哑声道:“你们不该来的。” 李寻欢忍不住道:“这里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大哥、小云他们” 林诗音终于失声痛哭,“小云,小云在这里啊。” 她搂紧了怀里的血灯笼,紧到似要将之嵌进自己的血肉里,用自己的骨与肉去护。 这是她的命啊。 李寻欢嘴唇微张,怔怔道:“这到底” 林诗音趴伏在桌子上落泪,喘了好几声,才力竭般弱声道:“是纸钱。那纸钱诡谲,能生生穿过砖瓦,往人身上坠。” “起先人人只道晦气,躲也不躲,谁料一沾身,便会中邪。不过几息间,便一个个皆成了红灯笼。” 她攥紧了拳头,整个人都颤抖起来,仿佛又回到了那噩梦般的一夜。 念念在心里悄悄笑:一个小畜牲,一个老畜牲,活该见鬼。 李寻欢抬起头,喃喃出声:“可这间阁楼” 林诗音拭泪,“这是” 念念看向窗外,扬声道:“这是有贵人相助呢。” 李寻欢拧起眉头,他并未探到此间有第四人的鼻息,难得此人的武学造诣远在自己之上? 林诗音一怔,下意识上前挡住窗口,凝着念念讷讷道:“你怎么——” “姐姐不必担心。” 一道清澈、年轻的声音自窗外响起,话音刚落,风里便送来一阵清浅的梅香。 瓣瓣红梅从窗缝里飘落进来,绕一圈后,蓦然变作了一个眉眼霁明、意气风发的少年。 他抬眸,不动声色地打量念念一圈,笑道:“我虽为妖类,可从未作过恶,不怕叫人识破妖身。” 望见李寻欢眼底的错愕,林诗音垂眸道:“我曾在雪地里拾回一枝枯梅,便是景疏。他虽非人,却有一颗报恩之心。” 李寻欢点点头,并未出声。——他本也没有立场出声。 念念弯起嘴角,心中暗道:不愧是表兄妹,怎都生的呆瓜脑袋? 那梅枝少年上前轻轻扶着林诗音坐下,柔声道:“姐姐小心。” 单单坐到椅子上,有什么可小心的? 念念撇嘴,又气不顺地瞪李寻欢一眼。 偏偏李寻欢正出着神,不知在想些什么,念念心里给他记上一笔,面上却道:“今夜子时便是廿二日,若再寻不到破解之法,恐怕这些人便熬不到下一个廿二日了。” 她的指尖抚上灯笼表面的染血绸布,逗趣般轻砸两下。 林诗音睁大眼睛,失声道:“这是何意?” 念念凝着她,“伯娘以为这灯芯烧了一旬,为何不灭?它烧的可是人油。” 这话砍在人母身上,近乎砍掉了她半颗心脏。 林诗音徒劳地抱着红灯笼,泪水决堤般落下来,恨不能用自己的血肉去替。 她下意识攥住念念的衣角,颤声道:“破解之法、破解之法” 景疏一面为她拭泪,一面安慰道:“有的,世间万法皆有破解之道。‘小妹出嫁,百鬼迎亲’,这便是线索了。” 李寻欢沉声道:“鬼迎亲便是阴婚了。” 景疏若有所思:“又言嫁妹,那安排婚事的便是她的兄长了。” 念念撑起下巴,“把自己的妹妹许给鬼做老婆,真是好兄长。” 林诗音蜷起手,蓦然想到了什么一般,“我曾读过野志,被强拉去配阴婚的女子,无论生前生后皆饱受屈辱。会否是这小妹不愿出嫁,含恨成鬼?” 景疏亮起眼睛,“姐姐好聪慧。若能坏了这场仪式,或许便能消了这厉鬼心中的怨念。” 李寻欢起身,道:“既如此,得在子时前寻到这小妹。已不剩几个时辰,我这便去。” “还不知这小妹是否已成了一捧灰。爹爹一个人要寻到什么时候去?”念念拉住他的手,面上一派着急,指尖却慢慢向上,缓缓摩挲起他的指节。 李寻欢一颤,下意识想甩掉她的手,又恐惹表妹猜疑。只能忍着心间的炙烤,在胆颤中咬紧了舌尖。 若被表妹发觉了两人间的龌龊,他 林诗音抱着灯笼挣扎着起身,含着泪道:“我也去,教我留在这里,不如教我去死。” 李寻欢苦笑,他们这对表兄妹竟都生了不如去死的念头。 可诗音是为妖鬼所害,自己却比妖鬼还要脏恶三分。 李寻欢叹息道:“你如何去得?” 他握紧了拳头,正欲冷言冷语,逼她留下。——他这人一贯如此,愈是自己重要的人,愈爱用冷言冷语去伤他们的心。 心伤了不要紧,若伤了命,余下他要怎么活? 也不知这人是只顾着自己,还是太顾着别人。 景疏上前笑道:“怎不能去得?那纸钱穿不过我的梅枝,姐姐哪里都去得。” 好极了。 念念蓦然笑道:“那便一起去寻,也好有个照应。” 她对上李寻欢的眼眸,一字一句道:“省得我爹爹忧心。” 既是出嫁,想必府宅内外皆已系上了大红绸缎,挂上了龙凤绣球。 要寻这‘小妹’,得往这些府宅的内院里探。 城里屋舍连绵,处处皆是烟火人家。一旬前灰雾初至时,正行婚嫁之礼的人家竟也不少。 他们不仅得一家一户地找,还得一间间地寻。怕是迁葬只需骨灰或牌位,便连囍匣都要打开瞧一眼。 念念合上木匣,透过红帷的细缝瞧一眼外间——林诗音和景疏正翻箱倒柜地寻摸着。 她眼珠子一转,跳下床,自身后悄悄地搂紧了李寻欢的腰腹,小声道:“我的肚兜系带散了,爹爹帮我系好不好?”—— 作者有话说:没错!!我就是要 —— 以及音音也有一只围着她转的绿茶小奶狗啦! 小李,救了表妹,老婆马上就要没喽~ 100-110 第101章 隐秘 爹爹是选伯娘,还是选我?…… 他的腰腹一瞬绷紧, 猛地旋身望向红帷外,还未透过帷间的细缝看清外间的人影,双手已握紧了念念的手腕。 李寻欢白着脸推开她,嘴唇翕合, 呼吸短而急, 闷着声音颤道:“你做什么?” 他未收着力道, 可念念却似菟丝草般缠在他腰间, 李寻欢怎么也扯不下她。 几息间,他便骇出了一身的冷汗。心脏霎时被煮沸, 满溢的热气几乎要破开胸膛。 念念见他浑身绷紧得比铁还要硬三分,忍不住悄悄笑。 她跳上他的脊背, 粉嫩的樱唇贴上他的后颈,缓缓道:“见了伯娘,爹爹耳朵也不灵光了?” 湿热的气息攀上肩胛, 直往骨头缝里钻。李寻欢一颤, 猝然别过肩,掐住她乱扭的腰便要将她扯下来。 他面无血色道:“我怎能” 他怎能在外人前,与她做这种事? 世间断然没有爹帮女儿系肚兜的荒唐事。 表妹还在外间,若她见到自己做出这种罔顾人伦的脏污事, 他—— 念念撩起眼睫,拖长音道:“可爹爹都害我的肚兜不合身了,难道爹爹只愿揉” 她蓦然抬高了声音,可惜才说出一个字,冰冷的手已猛地捂住了她的口鼻。 这一下极快、极用力,似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阻挠她开口。 他的掌心微微濡湿,背上的青筋突起,连骨节都刺出来, 手臂抖得似被拨挑的琴弦。 这根弦已不能绷得更紧。 断断续续的脚步声清晰地透过那层薄薄的红帷传过来,鞋底与地面摩擦的声音,箱匣翻倒开合的声音,混着表妹与景疏的交谈声一起滚成热油,沿着耳道浇灌进来。 李寻欢终于明白了念念的意图,她便是故意逼他在表妹面前,与她做见不得人的腌臜事。 她要他此生再也无颜对上那双清丽的眼。 念念弯起嘴角,蓦然跪坐在了喜榻上,窝进他怀里,撩起衣摆道:“爹爹快些,小心被伯娘发现了。” 她话音里都藏着些跃跃欲试的雀跃。 反正有约法三章在先,不怕他不践诺。纵是他有心背约负盟,身在‘界’中,怎敢分不清孰轻孰重? 满是掐痕的腰肢裸在空气中的刹那,李寻欢瞳孔一缩,急喘着侧过身挡住整片春色。 瓦松绿的衣摆一点一点往上卷,缓缓停在蝴蝶骨上。 浓稠的绿映衬着她斑驳的背,仿若密叶丛生的枝头结出了一颗熟烂的幼果。其余嫩果尚在汲取日晖之际,她已在碰撞与吮吸中跌落枝头。 她的汁液仅被薄薄一层皮裹着,再略微掐弄,几乎便能破皮去吮嫩滑的汁水——那正是她的青春。 李寻欢的指尖深嵌进掌心,眼前的一切尽数颠倒扭曲起来,只剩耳畔隐约的脚步声愈来愈重,愈来愈近,仿佛下一刻他们便要掀帘而入,用两双清亮的眼睛刻下罪孽。 没人不会觉得脏腐、恶心,甚至诗音还仍以为自己是念念的生父—— 说不清的恐惧层层压上心头,李寻欢猛地拉下她的衣摆,将这片泥泞的雪背尽数遮掩,颤声道:“别我们不能” 他想说,我们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可那样的腌臜事,他已不知做了多少回。麻绳紧紧缚住脖颈,便是断骨也抹消不了这些脏污。 他又怎么有脸说这些冠冕堂皇的话? 念念望着紧紧按在衣摆上的大掌,笑意盈盈道:“那我只好求伯娘来帮我系上了。” 这话便似钟鸣般在耳边敲响,敲得李寻欢大脑一片空白。 暂不提林诗音心细如发,纵是换个麻痹大意的,见了这满身的痕迹,怎会猜不到因果。 那时,念念要如何自处?而他又如何敢苟活? 李寻欢的喉咙仿佛一瞬被人掐紧,在愈来愈难忍的窒息中,他只能绷紧着下颌,撩起她的衣摆,僵着身子去寻那两根细细的赤带。 满是皱痕的赤带一瞬绷紧,冰凉的指腹与灼热而急促的喘息声一起落在她的肩胛上。 酥麻的痒意惊起一路的颤栗,她下意识攀上他的脊背,无助地抓紧了手心的衣料。 这两根系带绕合后,仅余下短短一截。李寻欢耳畔皆是外间细碎的杂音,瞳仁发颤,手指发抖,怎么也系不上。 这双练了几十年飞刀的手,一朝竟成了不听使唤的木偶。 他的呼吸愈来愈急,掌心一片潮湿,连额角都沁出了汗液。 “念念,你们怎么没声儿了?有寻到什么吗?” 景疏的声音猝然在耳畔炸开,李寻欢呼吸一滞,手下力道一重,那根赤带便深深嵌进了皮肉里,勒出了道道红痕。 戏水鸳鸯的刺绣轧进一片雪白中,念念忍不住呜咽出声:“呜好痛,大叔轻些。” 一滴汗自他的额角坠入泥泞地,沿着脊骨一路蜿蜒而下。 他颤抖着嘴唇,僵硬道:“还未寻完。” 话音刚落,那两根长短不一的赤带终于被他勉强系成了一个松散的活结。 还不等他呼出一口气,外间景疏的声音便越来越近:“我们这儿差不多了,我帮你们一起,等” 鞋底摩擦地面的声音几十倍的在耳边放大,景疏的每一步都似缓缓逼近的铡刀。 李寻欢抓起团在肩胛上的衣角,还未替念念掀下,她便蓦然抬起腰,双手攥紧他的臂膀,仰着头咬住了他的薄唇。 李寻欢的瞳仁一瞬骤缩成针,碧波在眼底晃荡不止。 余光中,一双骨节分明的手执起红帷。——只肖他掀开帷帘,他们隐秘勃乱的脏污便再也无处藏匿。 风自愈来愈大的隙缝里灌进来,一瞬间压塌了脊骨。 李寻欢面色惨白如纸,蓦然自脚底开始发麻发冷,连气也吐不出。 “这” 林诗音的喃喃声自身后响起,抓着红帷的手猝然一松,帷帘晃荡一二,脚步声渐远。 绷紧得发痛的肌肉骤松,李寻欢还未缓过后劲,念念已亲昵地蹭上他的鼻尖,小声黏糊道:“胆小鬼。” 他踉跄地连退两步,而后头也不回地掀起红帷跌出去。 他的里衣早已被汗湿,鬓发贴在脖颈上,竟似逃难一般,谁能猜到这是名震江湖的小李飞刀? “没劲儿。”,念念摇了摇头,将堆在心口的衣裳一一扯下去。 “找到了——” 念念掀开红帷,嫣然道:“找到‘小妹’了?” “是婚书。”林诗音抬起头,嘴角的一丝笑意在看见她殷红的睑尾时蓦然一顿。 她下意识敛起眉,又说不出什么不对,只是怔了怔。 景疏连声道:“这婚书上写了婚期,却无年无月,只写了廿二日。” 他的声音又低下去,“可好怪,这婚书上只写了男方的姓氏。” 这张婚书怪诡之处不止一二,李寻欢却怎么也无法将眸光仔细落在其上。 大红书笺上的笔墨在他眼前洇开,氤氲成的字字句句,皆化作棉絮,三两下间便将他的肺腔堵满。 “杜平,系雍州终南故城人。”林诗音喃喃出声,霍然抬头望向李寻欢。 她心中已有了猜测,料想他也一定想到了。 未成想李寻欢凝着婚书一角,头也没抬,似在恍神。 林诗音蜷了蜷指节,在这一眼里蓦然落空。 也对,也对—— 十年了。 景疏眸光微闪,凑到她跟前,笑问道:“姐姐可是想到了什么?” 林诗音抿唇道:“嫁妹、杜平,让我想到了一个典故。” 李寻欢垂眸,“钟馗嫁妹。” 念念接过婚书,看着上面密密麻麻的字,赶紧扔进李寻欢怀里,“那典故里是怎么说钟小妹的?” 李寻欢捏着婚书,垂首哑声道:“这典故讲的是钟馗因相貌丑陋被皇帝革除了状元桂冠。他一怒之下,撞阶自尽。他的好友杜平曾赠他金银助他赶考,又在死后将他隆重安葬。为报恩情,钟馗成了鬼王后,便将自己的妹妹许给了杜平。【1】” 报恩嫁妹,要他亲口说这典故,无异于用软刀子割自己的肉。 十年前的一切翻卷着淹没他,一番话说完,李寻欢的眸底已布满了血丝。 景疏拢起手,不解道:“他欠下的恩,怎么要他妹妹去还?难道钟小妹因此怨恨的是自己的哥哥?” 李寻欢不再开口。因为他若再开口,便挡不住喉咙间的哽咽,更挡不住眼底灼热的泪。 他只能弯下脊梁,任凭鲜血浸染口齿。 林诗音嘴唇翕合,良久才颤声道:“纵是怨他,也不会恨他。” 她抱紧了怀中的红灯笼,又阖眼道:“怨不在钟小妹,难道在钟馗?” 念念偏过头,百无聊赖道:“他怨什么?相貌丑陋?还是被罢了状元?” 李寻欢深吸一口气,望一眼窗外的天色,捱下心间的撕裂,沉声道:“是嫁妹,他想报答杜平的恩情。” 他又翻阅起婚书,蹙眉道:“时辰所余不多了,婚书上没有女方的姓氏便无法成婚,先将姓氏填上。” 见他握起笔,念念弯起眼,笑道:“爹爹打算写谁的名字?” 李寻欢一怔,心中无端地不宁起来,“钟氏媚儿。” 念念甜声道:“哪有这样简单的好事,还未看出来,这只妖鬼是想叫你选一个去送嫁?” “爹爹是选伯娘,还是选我?”—— 作者有话说:【1】是钟馗嫁妹的典故~ 第102章 他竟敢 她只在乎这颗心会选谁。 ‘嗡’的一声, 李寻欢瞳孔骤缩,指间瞬间失了力。 笔尖重重陷进纸面,洇开大团浓墨。湘妃笔落在书案上,骨碌两声, 一路磕上砚台。 景疏睁圆了眼, 慌忙拿起浸了墨的婚书, 着急道:“小心别染坏了。” 李寻欢无瑕理会他, 猝然抬头望向念念,声音发紧道:“你说” 他的指尖嵌进桌沿, 骨节泛白,指甲缝里都渗出了血。心脏被透明的丝线捆得密密麻麻, 仿佛只听她一声令下,这线便会蓦然绞紧。 念念眨了眨眼睛,捂嘴笑道:“否则这妖鬼空下女方的姓氏, 难道是因为不会写自己妹妹的姓名?” 特意留了空, 自然是为等人来填。 满城人皆成了血灯笼,能替嫁的还有谁? 寒意顺着脚底攀上脊背,三人的心皆沉了下去。 景疏垂眸,面上挂起笑, 拿起那支湘妃笔,不以为然道:“总要试一试,万一谜底正写在谜面上,我们不是自寻烦恼?” 他提笔蘸墨,写下‘钟媚儿’三字。 然而他还未抬起笔尖,这三字便一点一点被雾吞吃,消失得一干二净。 念念轻嗤一声,暗道:装模作样。 林诗音紧咬了唇, 蓦然上前去夺笔。 景疏却好似背后长了眼睛,一抬手便握住了她的腕口,急声道:“姐姐做什么?” 林诗音气喘两声,哽咽道:“用我的命换我孩儿的命,我怎会不愿?” 这间城里只剩下她们四人还无虞,若不写她的名,便要写念念的。 她才几岁? 林诗音瞧着她,便似瞧着小云。更何况念念是他的孩儿,便是没有小云,她也愿以命相救的。 表哥和念念是为救她才以身入险,世间断然没有心安理得叫别人豁出性命搭救自己的道理。 此事本就与她们无关。 景疏怎会不知这个道理,可他的心生来便是偏的。 他起身扶林诗音坐下,劝慰道:“姐姐不通道法,便是连拳脚功夫都不擅,你若去了,那便” 他咬唇,不愿再说下去。 这话当然是说给念念和李寻欢听的。眼下既通道法,又精拳脚的,不还有一个? 念念挑起眼,只望向李寻欢,道:“爹爹以为呢?” 李寻欢的面色早已一片惨白。 他能怎么选? 他怎么能选? 十年前,他便已安排过一次表妹的婚事,难道他还要再让她嫁一次? 便纵是杀了他,他也不能一连害她两次。 表妹柔弱,若走这一遭,怎还有命回来?他这个负心汉已害得林诗音痛苦了半生,难道还要害得她丢了性命? 念念年幼,难道要让一个孩子用命抵在前头?若真出了差池,他还有脸苟活于世吗? 更遑论念念是为了他才以身犯险来救诗音,他对不起诗音,亦亏欠念念。 他握紧了拳头,双刃剑的刀锋在肺脏里乱绞,绞得他口齿间满是铁锈味。 他怎么能选。 怎么配选。 见李寻欢默然,景疏只好咬牙道:“念念虽小,修为却远在我之上。若遇险,我们四人中恐怕只有她能全身而退。” 说他自私也好,卑鄙也罢,他是决计不会叫姐姐去冒险的。 他虽有私心,话却未做一丝假。妖鬼之祸,寻常人怎能应对? 纵使那些人武功再高,不通道法,不还是作了灯油?更何况姐姐。 若是他能代之,自然也愿意替姐姐走这一遭,可偏偏他是个男人。 景疏那点心思,念念怎会无所察觉? 一只画妖罢了,她在乎的哪是婚书写谁的姓名。 她斜倚在书案上,无声地凝着李寻欢,凝着他发颤的睫羽、眼底的血丝,似要透过他的哀恸与痛苦,剥出他那颗千疮百孔的心。 ——她只在乎这颗心会选谁。 李寻欢对上念念的眼,亦是对上此生最烈的一场暴雪。 他嚼紧了下唇,脊骨绷紧得近乎要断裂,口齿间尽是血腥味,连鼻息都生了锈。 林诗音攥上景疏的衣袖,白着脸道:“怎能让念念去冒险?我们这些长辈难道” 她一停不停地说着,声音很弱、很柔,却很急促,一句一句似冰融的雪水般落下来,一滴一滴砸破冰面。 这透白的冰面原来只有这样薄薄一层。 念念出乎意料的平静,率先垂下眼帘,错开了目光。 她早知道李寻欢不会作答,一路上早已想好了十几种惩罚他的方式,眼下却忽然觉得很乏味。 她还以为浓重的石青、鲜艳的朱砂,谁也褪不掉,现在才发现这些颜料原来从未留过色。 心脏的一角沉寂下去,连带着藏了许久的娇嗔、撩拨、捉弄,皆坠下去,沉进潭底,声儿都听不到。 他如何抉择、如何痛苦、如何挣扎,她也蓦然失了兴趣。 她背过身,捂上心口急喘两声,忍着心脏血肉被撕咬的痛意,捡起落在脚边的湘妃笔。 她原不会写字,‘念念’两字是他取的,亦是他教她写的。 原来老天是要她用在这儿。 念念性子偏狭,从不是会护他人周全,不求回报之人。纵是她拿起笔,也无人会觉得她会写上自己的名字。 湘妃笔被随手丢在满是狼藉的书案上,‘嗒’的一声,李寻欢陡然回过神。 墨迹渐干,一纸婚书蓦然变作了叠好的凤冠霞帔。 那鲜艳的朱砂红似赤红的烙铁般燎进眼底,一路烫穿皮肉,落进那个黝黑的无底洞里。 他大脑一片空白,失声道:“念” 话音还未起,念念已错身而过。 她略过几人,眼也不抬地抱着婚服进了里间,一下也没回头。 李寻欢看着她的背影渐远,心脏猝然被绞紧一瞬,莫名的心慌与空落沉沉地压下来。 他蜷起手,下意识追上前。 景疏侧过身挡住他,阻拦道:“她是换婚服去了,怎么好进去?” 他又似想到了什么般:“虽新嫁娘只能有一位,但我们或可陪嫁,如此便也无甚差别了。” 他嘴唇翕合间到底在说些什么,李寻欢一概听不清。 他怔怔地凝着红帷间的细缝,那点黑愈来愈近,黑水般淹没他的鼻息,堵塞他的肺腑。 潮湿与窒闷铺天盖地地压下来,将他押进那个无底洞。 念念再也没有出来,那永远跳跃的铜铃声也再未响过。 李寻欢面色空茫地僵立在帷幕前,自己也不知道自己要做些什么,只无端觉得冷,像是在寂静的夜等细密的霜一点点爬进血肉里。 他缓缓低下头,怔怔地凝着腕口的红线,良久后才颤抖着伸手握住。 自己也不知道握得有多紧。 林诗音木然地收回视线,胃里翻江倒海地痉挛起来。 她深吸一口气,紧攥住发颤的手腕,蓦然起身,“快到子时了,我去瞧瞧念念。” 她平静地略过失了魂的李寻欢,帘也不掀地闯进去,用身子将念念掩得严严实实。 念念正倚着床栏,不知在想些什么,眼也未抬。 林诗音紧抿着唇,凝注着她青涩的眉眼,心底一阵阵的发寒。 那种目光,那种神情,她绝不会看错。 他竟敢。 她面色惨白地握起念念的手,嘴唇翕合良久,还是不知如何说出口。 这种鲜廉寡耻的念头,他怎么敢,他怎么敢。 握紧自己腕口的手愈来愈紧,念念收回手,不冷不热道:“伯娘捏得我好痛。” 林诗音陡然清醒,蹙起眉掀起她的衣袖,“是我走神了,伯娘看看。” 她抚上眼前发红的腕口,愧色难掩道:“疼不疼?是我” 林诗音骤然收了声,颤着眸光凝着她胳膊深处的红痕,整个人似浸进了寒潭里,遍体生寒。 她早已不是不经人事的少女,怎猜不到这是什么痕迹? 不会的,他绝不会做出这样背德乱俗的恶事。这与禽兽何异? 林诗音慌忙撩下她的袖口,反复告诫自己不要多想。 不会的,她与表哥两小无猜,相伴长大,纵是他再荒唐,也绝不会—— 她正思绪混乱间,便见念念咬着唇捂紧了小腹。 她站起身,细声道:“怎么了念念?肚子不舒服?” 念念闷声道:“这里好涨。” “难道是来月信了?还是吃坏肚子了?”,林诗音下意识伸手去揉她的小腹。 往日小云有哪里不适,她也是这样照料他。 念念可怜巴巴地抬起头,委屈道:“我也不知道,爹爹弄的,弄完就不理我了。” 林诗音眸色倏紧,脑海里嗡嗡作响,骤然失了声。 他 她的身体不可抑制地颤抖起来,踉跄着连退两步,在一阵头晕目眩中紧紧抓住了桌角。 十年,难道便能把一个端方君子变成一个衣冠禽兽? 原来她竟眼盲至此,既识不清龙啸云,也识不清他。 他怎么敢犯下—— 万籁俱寂间,一阵尖锐的锣声蓦然响起,似要擦着耳朵敲进脑壳里。幽咽的笛声与又急又重的鼓声紧随着炸响,一道粗粝沙哑的低吟传来:“叫我们来迎亲,怎不见钟小妹?” 念念盖上红绣巾,面色寡淡地掀开红帷。 院里挤满了豹头环眼、铁面虬髯的小鬼,或持斧钺,或握钢叉,或提扛嫁妆,或肩扛花轿。 见新嫁娘出来了,戴着冠帽的小鬼终于露出一个怪笑:“子时已到,请新娘子上轿。”—— 作者有话说:下一章就恢复记忆啦!! 表哥回来后,表妹和老婆皆失啊啊啊啊啊啊 小李,你再搞什么飞机== 第103章 你是谁 你未免太看得起自己。 轿帷无风自卷, 念念冷眼瞧着地上铺的红绸,袅袅婷婷地走过去。 她穿着大红色织金婚服,披着水色霞披,白生生的小脸掩在绣巾下, 双肩未伏, 素手未蜷, 红绣鞋踏在地上, 步步生莲。 步履间,绣巾上的双栖鹊在红浪里晃荡, 似春风里摇摇欲飞的风筝。 李寻欢无端觉得,要起风了。 他下意识攥住了她的手腕, 倏地收紧。 腕间的铜铃颤个不停,念念停下脚步,转过身, 无声地等着他开口。 混乱的思绪缠在李寻欢心间, 结成理不清头绪的死结。他只知道,红盖头下的那双猫眼一定紧紧地凝着他,亮灼得似林中的野柴猝然起了大火。 他在满眼的火光中颤着唇,一万句话翻涌在喉间, 几欲要脱口而出,可最后也只是直直地哽在那里,牢牢卡住,将血肉都尽数撑裂。 他再一次意识到,笑傲江湖的小李飞刀救不了自己,救不了林诗音,更救不了她 他突然便怨恨起自己,为何荒废十年功夫? 为何十年了, 他永远不长进,永远只会教身边的人为自己所伤,被自己所害。 他双眼红得几乎要洇出血,口齿皆生了锈,忽然间连张合都做不到。 戴着冠帽的小鬼用那双泛着青光的豹眼盯着他,慢吞吞道:“有什么话,还是等新娘子过了门再说吧。” 一众小鬼皆应声道:“再磨蹭便误了吉时了!” “切莫叫杜大人等急了。” 念念咬紧了唇,猝然收回手。 她握紧自己被掐得红肿的腕口,刺他道:“这名字是你取的,就当还给你了。” 不必再说亏欠内疚的话。 说罢,她便转过身大步向前。 那条仅两人可见的红线蓦然绷直,一路蜿蜒进了轿帷里。 李寻欢颤了颤眼睫,只觉山火的浓烟尽熏进了眼,酸涩得眼球都转不动。 “起轿!”尖利的叫喊声刺穿夜幕,抬轿的鬼夫都呕哑唱起囍曲,合力抬起花轿便往外头走。 李寻欢颓然地蜷了蜷空荡荡的手,面色苍白地跟上。 景疏回过身,冲着半合的门窗扬声喊道:“我留了梅枝在院里,姐姐留在此处,我们去去便回。” 话说的轻松,他的心却早已悬在半空,唯恐她非要同行。 此去凶险难测,他自己尚且没有把握全身而退,怎敢以姐姐性命作赌? 以姐姐的性子,恐怕很难 与他的料想大相径庭的是,林诗音只沉默了半晌,而后便硬声道:“我在这儿等你们。” 她的嗓音干涩,短短一句话停顿了两次,音调的起伏也很生硬。 景疏下意识察觉到一点不对劲,可花轿已浩浩荡荡出了院门,直往大街上去了。 姐姐应是在忧心念念,他必须得把念念全须全尾的带回来才行。 他呼出一口气,将这点犹疑压在心底,抬腿追上去,“表哥,等等我!” 糟糕。 这称呼一喊出口,他就咬紧了舌尖。 景疏小心地抬眼去觑李寻欢的脸色——他满脸冷汗,眸子紧紧盯着花轿,跟攥着救命稻草似的,哪里有听他说话? 他一怔,终于慢半拍地想到了一些不对劲的地方。 表哥和姐姐都是尘世凡人,念念怎可能是他的女儿? 可两人间 “小心!” 他瞳孔一缩,梅枝化藤,飞快地缠上李寻欢的腰身,将他拖离原地。 李寻欢踉跄两步,才堪堪站稳,定睛一看,刚刚站立的地面竟蓦然成了一片水洼,一只青白的鬼手正在黑水里胡乱拉拽。 景疏拉紧他的胳膊,提醒道:“是水鬼,小心脚下。” 他本想说‘你别死盯着花轿’,可转念一想,若是轿上是姐姐,他一定也不敢转眼的。 算了。 表哥啊表哥,我的好,你可千万记住了。 腐臭潮湿的雾气袅袅升起。 干燥的地面上,水洼一个接着一个的涌现。耳畔响起淋淋的水声,浓稠的黑雾里,隐约显出大片模糊的轮廓。 一双双惨绿色的眸子似鬼火般悄立在半空中,拖着泡发的、腐烂的皮肤,肢体扭曲弯折着,歪歪扭扭地向他们靠近。 景疏头皮发麻一瞬,正欲带着李寻欢逃离此地,一抬手却摸了个空。 回头一看,他的好表哥早追到花轿后面去了 他深吸一口气,只好咬紧牙跟上。 皮肉半褪的鬼手才将将伸进轿帷里,一柄飞刀便直直穿透了它的胳膊,将它死死钉在了地上。 李寻欢仓皇掀起帷幕,混乱道:“念念,有没有事?” 他的手掀起帷帘的一瞬,锣鼓喧天的声音骤停,斧钺与钢叉相交着拦在轿门前,随行的小鬼一应停下脚步,幽幽地盯着他。 周遭倏尔死寂,只剩下水鬼爬行时肢节弯曲伸展的咔嚓声。 若等它们逼近,还哪有活路? 两柄飞刀暴射而出,直刺入轿夫的咽喉。浓稠的黑血溅了一地,飞刀卡在喉骨上,刀柄还在‘嗡嗡’地颤动。 轿夫僵硬地低下头瞧一眼自己被洞穿的喉咙,挥起斧钺便向他砍去。 景疏睁圆了眼,操纵梅枝缠上扬在李寻欢背后的钢叉,沉声道:“不是送嫁?不晓得要把新娘安生送到夫家?” 那冠帽小鬼怪笑着呜咽道:“杜大人等了上百年,早成了一捧黄土,眼下正在阴间等小妹下来呢。” 一把长刀斜着砍向李寻欢,握刀的小鬼也嘻嘻笑:“小妹有鬼王照应,下来了才知什么叫好日子。你们二位就难说了。” 李寻欢脚下步伐不乱,紧握着飞刀,再不出手。 他身上的飞刀不多,若贸然出手,等飞刀用尽之时,便只能束手就擒。 这些妖鬼刀砍不死,无知无痛,便是飞刀穿了心,也能挥舞着刀斧爬起来。 他的心沉下来,内里的长衫已被汗湿,余光望一眼毫无动静的花轿,便知她还在赌气。 李寻欢焦急担忧得心肝胆颤,只能唤道:“念念” 他知道她一定有法子的。 冠帽小鬼声音嘶哑地打断他:“小妹既嫁了杜官人,便是杜家人了” 话音还未落,浓雾里便蓦然响起一道沉澈的声音。 ——“我师妹除了我,谁也不嫁。” 这声音不大,却似铜钟般敲在每个人耳边,震得耳膜生疼。 ‘叮叮当当’一阵乱响,斧钺钢叉皆挣脱了无力的手,哐当砸落在地。 李寻欢的耳边顷刻间便满是呜咽哀鸣声——满街的小鬼皆抱着头痛呼求饶起来。 景疏阖上眼,扶着膝盖大松一口气。 好险。 李寻欢却抿着唇,指尖不知何时又嵌进了掌心。 他抬起头,望向雾的尽头。 浓稠的黑雾倏地散尽,一个挺秀高颀的青年缓缓走出来。他穿着青鍋色的广袖直裾,系着朱殷色的腰带,眉如墨画,凤眼狭长,唇色殷红,似一把染了血的霜刀。 景疏愣在原地,怔怔道:“这是念念的师兄?” 原来根本无须他们来救。 李寻欢望着那人衣襟上的雀翎,声音沙哑道:“不知道。” 他明明知道的。他初遇念念那天,她正穿了青鍋色的雀翎夏衫,朱殷色的下裙。 李寻欢咬紧了舌尖,耳边又响起了他方才说的话——‘我师妹除了我,谁也不嫁。’ 仿佛有铺天盖地的冷水浇下来,将他整个浇透。他在浑浑噩噩中忽然发觉,自己怎么忘了,她失过忆。 李寻欢的面色蓦然泛白,失忆这两个字便似一双大掌般掐住了他的心脏。 所以,她忘记的是他同门师兄妹相知相伴的情谊,不正似他和诗音。 彼此伴着长大,怎会不生情谊? 他攥紧了掌心的飞刀,毫无预兆的酸闷被硬生生灌进胸膛,似粗粝的石子般碾过心尖。 他失神间,那人又轻轻开口,拖着尾音唤念念:“师妹——” 鲜红的轿帷被蓦然折断,念念扯下红盖头,撩起眼睫望向他,冷冷道:“你是谁?” 那人勾了下唇,身形未动,人却已到了念念身前。 他倾身向前,慵懒地伸出手,语带笑意道:“菱荇从小到大,只会自己去找答案。” 他的手苍白得如同白宣,毫无血色,青筋的脉络似墨般洇在那薄薄的一层皮上,腕口却偏偏生了一点朱砂痣,浓郁的青与红交织出在一起,显出几分病态的妖治。 念念偏过头,“装神弄鬼。” 他低叹一声,失笑道:“怎么失忆了也是这副样子?谜底就藏在我的血里。” 他撩起大袖,露出整个腕口,慢条斯理道:“师妹想咬哪里都可以。” 他的声音含在唇舌间,黏连出一点诱哄的意味,似旁若无人般的调情,又似在挑衅。 李寻欢没由来的胸闷——好似这双年轻的手已经紧紧捂在了自己鼻息间。 他抿直唇线,默然一瞬后,才道:“女子名节事关终生,此举恐怕不妥。” 这话刚说出口,他心尖便是一颤,骤然捏紧了拳头。 ——他才是最不配说句话的人。 不知想到了什么,他苍白的唇猝然抖动起来。 她已被自己污了清白。 若她对同门师兄真有情丝,忆起往昔后,又想起两人间寡廉鲜耻的腌臜事,那她 李寻欢浑身的血液瞬间冷凝,一寸寸的析出霜,冷得他如坠冰窖。 不可以,她不能想起来。 他抬起头,望向奚饶那张年轻的、俊美的脸,到了舌尖的话又蓦然成了倒刺,牢牢地扎进自己的肉里,难以拔除 这才是她该倾慕的人,年轻的,鲜活的,一身绝学、能护她一生安稳。 而他已不再年轻,内心荒芜成了沙漠,□□也早已枯朽。在这些妖鬼祸事前,他甚至再也护不住任何人了。 这段感情本就是错,原来也真的‘错’了。 难道还要让她继续错下去吗? 他绷紧了脊骨,浑身发颤,到底垂下了头,亦如每一次一样。 似乎无论如何选,他都已经毁了她,彻彻底底。 奚饶冷冷扫他一眼,目光黑沉沉地凝着那条刺眼的红绳。 一个鸠占鹊巢的窝囊废。 偷了我的,我要你吐出来。 他忍着心间的狂虐,语气玩味道:“师妹可知自己中了情蛊?” 念念急喘一声,面色难看道:“情蛊?” 奚饶打量着李寻欢,拖着尾音,意有所指道:“蛊虫寄身后,中蛊之人便会忘却前尘,陷入昏迷,而后无可救药地爱上睁眼见到的第一个人。因他喜,因他痛。若离他一里之外,便会蛊虫噬心而死。” “师妹,我的血可解百毒,这蛊毒若不解,你便永远是他手中的一个傀儡。” ‘嗡’的一声,李寻欢僵在原地,仿佛猝然被人扒光衣服赶进了暴雪里。层层叠叠的雪淹没他的鼻息,压断他的脊背,刺骨的冷钻进骨缝里,一瞬冻得他皮碎骨裂。 ——她之所以会对他生了不该有的念头,是因为她中了蛊毒。 她不想的,她是被逼的,可他却畜生不如的当真对她还玷污了她的身子。 他的双腿瞬间失了力,险些跪倒在地。 他的四肢百骸仍好端端的,可他知道,他再也站不起来了。 念念咬起唇,奚饶的话与脑海中纷乱的画面一一对应。 在雪地里,她见到李寻欢的第一眼,就似着了魔似的陷进了那双碧绿色的眸子里。 只肖他离远了,她的心脏便疼痛难忍。 他百般不喜自己,心脏便酸又闷,如何也逃脱不得。 她还以为是情爱害人,原来是中了蛊毒。 她素来睚眦必报,知晓有人这样磋磨自己,已恨不得扒他的皮、喝他的血。无需奚饶来劝,当即便用红线破开了他的手臂。 朱砂色的血才坠成雨滴,便被念念抹了去。 血珠滑过舌尖,腥甜味裹着铁锈味瞬间溢满了口腔,似引子般唤醒了寄居在心脏里的不速之客。 好痛!好痛!! 念念捂着心脏急喘起来,腿弯一折,便要跌倒在地。 李寻欢瞳孔一缩,仓皇着搂紧了她,几乎破了音:“念念!你” 念念攥紧了袖口,在剧痛下蜷缩起身子,骤然伏身吐出一口血。 鲜血溅上脏污的水洼,漾起圈圈波纹,一只胭脂色的蛊虫破开水面,凭着本能拼命地爬向李寻欢。 青墨色的长靴碾上去,将这只酿尽了罪恶与错误的蛊虫碾成碎肉。 这是情蛊。 李寻欢艰涩地呼吸着,瞳仁剧颤,疑心被碾碎的是自己的心。 奚饶打横抱起陷入昏迷的念念,抬眸对上李寻欢猩红的泪眼,拉长语调,缓缓道:“你以为师妹真的会爱上一个年纪都能做她爹的男人?” 他一顿,啧声道:“你未免太看得起自己。”—— 作者有话说:荇:xing 第四声 都是生命力旺盛的水生草本! 关于所有人都想叫小李表哥这件事!《重生之绑定了金手指后我成了梦中情哥》 小李!你以为只有你有表妹吗 桀桀桀桀怪笑离去 此时师兄还没发现他们已经不可描述hhh 第104章 我求求你 往后,是不是再也见不到念念…… 也对, 也对。 她怎么会爱上他? 她年纪还这样小,还有大把的青春韶华可供她挥霍。世间年轻俊美的少侠何其多,怎会瞎了眼爱上他? 怎会爱上一个肺都烂完了的酒鬼,一个声名狼藉的浪子, 一个年纪都足以做她爹的、无可救药的负心汉。 李寻欢颓然地瘫软在地, 这三言两语似握着碎瓷的大掌般, 掐紧了他的心脏, 愈缩愈紧。 所幸,所幸他早已只剩一副空壳。 淋漓的血沿着心脏的脉络滴下来, 空荡荡的,只剩回音。 这血为何而流?他不明白, 也不敢明白。 他咬紧了牙关,含着满眼的滚烫,竭力笑得轻松道:“不错, 她确实不可能会爱上我。” 他深吸一口气, 咽下口齿间的铁锈味,良久后,才声线不稳地嘶哑道:“如此,便好。” 这本就是错, 如今能拨乱反正多好。 他不必再痛苦得承受内心的谴责,不必再挣扎在道德廉耻的地狱里,不必再在夜半惊醒。 念念往后,再也不用和他这个烂人纠缠在一起。无论是伦理廉耻,还是世俗纲常,都能放过她了。 多好。 庄生晓梦迷蝴蝶,他只是被魇住了,被青梅树下的十八年魇住了。 她是他心口上的脓血, 是最深最脏污的孽,割去便好。 割去,便能回到从前。 奚饶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就像看着一只匍匐在地的狗慌乱地逃窜,甚至不惜踩碎自己的心脏。 这种废物。 他似笑非笑地咀嚼着他的痛苦,内心的狂虐与杀意终于被安抚一瞬,漫上来的是一种恶劣的操纵欲。 敢觊觎他的东西,且等着。 奚饶扯了下唇,收紧了环在念念腰间的手。 青鍋色的衣摆一旋,他宽阔的肩背便将怀里的念念掩得严严实实。 看着两人的背影,李寻欢呼吸一紧,慌乱地失声道:“你要带她去哪儿——” 他的心脏一阵阵剧烈地收缩着,似是蓦然被人夺去了重要的东西。 会不会再也见不到她了? 这念头突兀又汹涌地冲进脑海里,久违的害怕漫上来,他死死地攥紧了腕口的软肉,一瞬也不敢松开。 奚饶侧过头,轻笑一声,“我是她师兄,自然是带她回家。” 他上下打量着李寻欢,缓声嘲讽道:“你又是谁?难道还要她在这里陪你这个废物送死?” 这话太锥心,似尖刀般活生生刺进来,捣烂了喉咙,李寻欢一瞬便失去了言语。 他浑身冰冷,再一次明白,李寻欢于念念而言已什么也不是。他不是她的养父,不是她的亲友,只是一个趁人之危的陌路人,一个在她失忆时污了她清白的窃花贼。 一个年纪足以做她爹的男人不仅破了她的身子,还日日夜夜地与她做那些不知羞耻的脏污事。 等她醒来后,忆起往昔,只会厌恶他、憎恨他。 嘴唇被他咬成了死人白,汩汩的鲜血溢出嘴角。李寻欢在一声比一声剧烈的咳嗽中,掐紧了心肺处的皮肉。 在窒息与涩痛中,氤了血的泪一滴滴坠进水洼,眼前模糊地什么也看不见。 他怎配再过问她的事?怎配再纠缠她? 他这种寡廉鲜耻的畜牲,本就该吊死她面前赎罪,怎敢多说一句话? 随着他身躯的剧烈起伏,连缠的红线凌乱地晃动着,似一根被狂风肆虐的风筝线,不堪重负,几乎快要崩断。 李寻欢颤抖着呼吸,手掌不受控制地握上那根乱颤的红线,唯恐风筝会随之消失在茫茫天际,而他再也寻不回。 奚饶的唇线渐渐拉直,冷冷地凝着这条本命线——这正是他鹊巢鸠居的证据。 一个不通道法的窝囊废,你也配。 无形的风刃飞旋着,裹挟着凛冽之气,蛮横地将这根红线一分为二。 手腕上的力道一松,那根红线已沿着手背垂挂下来,软塌地贴在袖口。 两人间仅剩的羁绊被彻底斩断,李寻欢的瞳孔一瞬放大,怔怔地望着红线的断口,心脏一空,仿佛被人自心口挖去了一大块肉,活生生的,血淋淋的。 这块肉被挖去代表着,那根红线的尽头再也不会响起铜铃声了,再也不会有人笑着在另一头拽他,甜声唤他大叔。 他恍惚看见那双猫眼一点一点地淡出他的生命,而后再也找不到了。 奚饶双手掐诀,笼在这座城上方的灰雾一点点散去,蓦然显出一幅古朴泛黄的长卷——正是‘钟馗送嫁’图。 ‘滋’的一声,火星乍起,似崩碎的玛瑙末般溅上纸面,转眼间便燃起赤霞般的火,鲜红的嫁衣一瞬扭曲炭化,宣纸蜷曲起来,灰烬与碎屑一一剥落,自万丈高空似雪花般飘落下来。 天空中霍然破了个大洞,天光乍泄,彼时竟正是午时,太阳正烈。 景疏不自觉向后退一步,喉咙里压抑地轻呼出声。 李寻欢却头也不抬,恍若未觉,只是浑身战栗地凝着空空如也的长街尽头。 往后,是不是再也见不到念念了? 他只是个普通人,不能上天入地,是不是到死也见不到她了。 心脏绞痛得喘不过气,似有人在分食自己的血肉。他僵了半晌,才失神着去望膝下竟然不是空的。 可为什么他觉得如此空落? 水洼消失了,身下是经代代人步履磨砺的青石板路。膝间尽是沁骨的凉意和粗糙的凹凸感,李寻欢却觉得自己正在往下坠。 他也不知到自己要坠到哪一层去。地狱也仅仅十八层,要坠到哪一层才算停歇? “表哥没事吧?”,景疏吃力地扶起李寻欢,讷讷出声。 李寻欢面色惨白,双颊却嫣红着,汗与泪混杂在一起,比水鬼还了无生气三分。 漫天的火屑簌簌地落在肩头,寒意自脚底往上爬,他的耳畔蓦然响起一声厉喝——“阳间作恶,地府受罚!你可认罪?” 李寻欢颤着瞳仁,猝然抬起头。 眼前人头戴法冠,身穿黑袍判官服,满脸怒容,目光如炬,仿佛能洞悉所有罪恶。 惊堂木一敲,他怒喝道:“你生前所犯下的罪孽皆已记录在册,莫要心存侥幸,且看看脚下。我再问你,你可认罪?” 李寻欢浑身颤抖,嘴唇翕合着,缓缓低下头。——青石板蓦然变作了一块水镜,其上正是他罪孽的倒影。 左面记录着他曾经如何背弃爱人,右面记录着他如何采摘枝头幼果。 水镜晃荡一瞬,左面成了龙小云喊林诗音‘娘’的一幕,右面却成了一片白花花的皮肉。 浴桶里的吟声、颤响了一夜的铜铃、铜镜里缠紧的红绳,她满面酡红地蜷紧了小腿,气喘着唤他‘爹爹’,而后他就 紧绷的琴弦猝然崩断,整个世间翻转昏旋,他似受了烙刑般缩起手,瞳孔紧缩着去捂景疏的眼眸,不成声道:“别看,别看!” 他哑着声,颤抖着落泪道:“我求求你。” 李寻欢的力道全然失了控,显出一些暴虐,眼泪却一滴滴地淋下来。 景疏被按得双眼疼痛难忍,借着这点清醒,屏息念决,挣脱了自己的幻境。他握紧李寻欢的手腕,沉声道:“是幻境,你醒一醒,我什么也没看到。” “妖鬼幻术,所见皆为内心映射,千人千面。” 此话一出,紧紧按在双眸上的手终于骤松。 李寻欢手脚麻木,心脏仍处在余波里,震颤不止。他大口喘着气,蓦然发现,比起那脏污的丑恶被他人知晓,他心中更芥蒂地竟然是被外人见了念念赤.裸的身子、承欢时的媚态。 就像被人肆意翻看了自己珍视的宝物,又唯恐她因自己而被轻视。 他方才竟然有一瞬生出了‘再用力些,毁了那双招子’的念头。 景疏见他打着寒颤、冷汗不止,只能咬紧牙把他拽回去,“妖身既已显,等烈火焚尽,满城的百姓便能获救了。” 已经弄丢了念念,若再不把表哥带回去,怎么跟姐姐交差? 且他眼神涣散、神思恍惚,若撇下他一个人,恐怕要生出事端 “姐姐!” 门外的亮光猝然撕开了屋内的昏暗,呼啸的寒风裹挟着灰烬灌进屋内,还未沾到林诗音的衣角,便被密麻的梅枝压在了地面。 林诗音转动眸子,木木地盯着李寻欢,颤声道:“念念呢?” 景疏眨了眨眼,笑道:“哪里轮得到我们操心念念?她原有个师兄,道法好高深,这画妖” 怕林诗音忧心,他抹去了不必要说的,三两下便把来龙去脉说了个大概,只说念念是随师兄回师门去了。 林诗音紧绷着的身子,终于因这最后一句,略微放松一瞬。 她竭力平静地望向景疏,轻声道:“你先出去,我和你李叔有些话要说。” 他一顿,张了张嘴,还是什么也没说出口。 雕花的木门被轻轻阖上,林诗音绞紧了袖口,眸光对上李寻欢时,便已忍不住红了眼眶。 她咬着牙,扬起颤抖的手,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一巴掌打在他的脸上,嗄声道:“我道你不是梅花盗,谁能想到你竟成了个畜牲。” 这一巴掌落下,手腕被震得发麻,滚烫的眼泪顷刻间跌落在地,她崩溃道:“你怎么能做下这种恶心的事?” “她是你的孩子啊!” 他已经害她痛苦一生,怎能、怎能去祸害念念? 他自甘堕落,要推远她。她认了。可他怎能彻底烂在泥里,堕落至此? 她的胸腔剧烈起伏起来,“你说话啊,你怎能毁她清白?她才几岁,你怎敢欺她、骗她,害她痛苦一生。” 第105章 不过如此 再也吃不到了 她的眼眸里溢满了激动与痛苦, 崩溃道:“你若要快活,青楼名妓还不够你快活的吗?你怎么能你怎么能毁了她!” 李寻欢噙着泪,咬着牙低下头,强压下喉咙里压抑含糊、断断续续的呜咽。 他和念念便似纠缠在一起的线, 早已绕成死结, 自己都理不清, 如何向外人言说? 他捏紧了指骨, 惨然一笑,毫无血色的嘴唇微微张合:“谁教我是个无可救药的浪子?” 林诗音揪紧了胸口的衣襟, 颤声道:“是看错了你。你做出这种令人不齿的事,怎么对得起” 怎么对得起李家?怎么对得起你自己?怎么对得起我对你的情? 你不是最在乎江湖名声?连未婚妻都可以拱手相让给你的好大哥, 为何现在却可以做出这样的事? 她泣不成声,哽咽得说不出话,也无法宣之于口。 李寻欢的心脏正一阵阵痉挛着抽搐, 滚烫的眼泪淌进衣领, 洇湿了一大块,湿黏黏地附在他的皮肉上,如蛆附骨,他却张开了嘴, 好似终于能喘气了。 一直压在他肩背上的滚石,就这样压下来了,即使压断他,碾碎他,也终于压下来了。 他终于不用终日恐惧为外人知晓,为诗音不齿,为世俗唾骂。 原来也不过如此。 不过如此。 就教世间所有人尽来唾骂我这个烂人。 两行氤了血的泪砸在地面上,他捂上心口, 疑心念念一并带走了他的心脏,否则他怎会觉得不过如此? 林诗音的嗓子喊哑了,喉咙里已满是铁锈味,见他默然,一瞬哀莫大于心死。 她瘫倒在地,再也无法在心里为他开脱。 李寻欢颤着眸,那双指节泛白的手一紧,才上前一步,林诗音已向后缩身,尖声道:“别碰我。” 她胃里一阵痉挛,蜷着身子便干呕起来。胃里空空,什么也吐不出来,只有倒流的酸苦灼着喉咙,灼得她泪流不止。 她这副样子,才真正锥心。 李寻欢恍觉脊骨刺进了胸膛,疼得身体都抽搐起来,半晌,才能喘息着艰涩道:“念念不是我的亲生女儿。我只是于半道途中救了她” 若他未在江湖众人前,他们之间便不会横亘这么多伦理纲常。 是不是也不那么为世俗难容? 是不是也 林诗音怎么读不懂他的言外之意? 两行清泪落下来,她无力地攥紧了衣袖,僵着脖子道:“你走,我再也不要见到你。今生今世,你再也不要出现在我面前。我只当从前的李寻欢已经死了。” 林诗音此刻才意识到,‘他’早在十二年前就已经死了。 在他下定决心自甘堕落,疏远她做个风流浪荡子时就已经死了。 她怎么现在才明白? 倘若他当真爱她,怎会舍得把她让给别人。这不是她期望的爱,他也不再是曾经的他。早已在十年前便已物是人非了。 十年了,她的心终于死了。却又如何不是又活了一次? 她长长吸一口气,噙着泪望向他模糊的背影,冷声道:“放过她,别再害她了。若你还有一丝良心,便知道你只会毁了她。” 她垂眸,手背上浮起青络,一字一句道:“你这个人,你的爱,只会害死人。” 李寻欢僵立在原地。 他一直都是这么告诫自己的,对念念也是这番说辞。然而眼下,被林诗音以同样的话硬声要求时,他竟觉得这些话似尖刀般,直直扎进心里。 刀柄嗡嗡发颤,再也拔不出来。 李寻欢弓起脊骨,肌肉绷得几尽碎裂,仍躲不过那如影随形的刺痛。 见他默然,林诗音的声音发起抖:“答应我。” 李寻欢嘴唇张合了许久,直到颌角都泛起酸,仍发不出声音。那压在舌底的承诺,他磨碎了喉咙也说不出一个字。 只略微吐出一个音,心脏便剧烈收缩着,那柄飞刀几乎要洞穿他。 原来她还带走了他的声音。 他闭起眼睛,涩然道:“你难道以为,我真的会去纠缠一个孩子?” 林诗音打断他:“我要你答应我。” 李寻欢看着腕间的红线,沉默了良久,咽下嘴里的血,微笑道:“我答应你。” 这四个字一说出口,他的面色便彻底灰败下去,似一颗断绝了日晖、切断了水源的颓败枯树,就此黯淡。 林诗音终于软下身子,起码—— 起码他从不背诺。 李寻欢喘息两下,拖着空荡荡的骨架往外走。 漫天的灰屑不知何时已彻底停了,天光大亮,他终于哪里都去得了。 可他不知道自己要去哪儿了。 他只知道,再继续待在那间屋子里,他便要被窒闷得呼吸不过来。 他踏在青石板路上,浑浑噩噩地往前走,耳畔尽是灯穗晃荡的簌簌声。 长街上的血灯笼蓦然一个接着一个地变作人,他们身上满是或轻或重的烙印,意识到劫后余生,皆涕泗横流地抱作一团哽咽。 世间从未做过亏心事的人,原来这样少。 李寻欢又咳嗽起来,几乎要将肺里的碎肉都咳出来。他形单影只的穿行在人群里,只有咳嗽时,才像一个人。 风里的血腥味愈来愈浓,他失着神,好似全然没看见那些狰狞的伤口,只满心想着念念。 她的伤怎么样了? 那人会好好照顾她吗?念念性子蛮横,他会一直纵着她吗?若是他腻烦了,生气了,念念怎么办? 那人乖张阴狠,未必不会做出伤害念念的事。 李寻欢的心似是被人用炭火炙烤着,不住地蜷曲挣扎,一遍遍为没道理的忧虑而焦灼痛苦。 像疯了一样。 他明知道那是她的师兄,却仍止不住心脏的歪扭,甚至无法抑制地反复咀嚼这些隐忧,试图从中汲取到一个合理的、说得过去的借口,再看她一眼。 可他不能再害她,也不能再欺骗表妹了。 他瞬间失了力,喃喃自问:李寻欢,十年了,你不该早已习惯了痛苦吗? / 苍白纤长的指尖绕上红线,将之彻底抽离。 奚饶握起她细弱的手腕,摩挲着喃喃道:“为什么天道永远不站在我这边?” 为何他所求之物永远求而不得? 他扯了下唇,“既然已经错了,只能一步步错下去。” 铜青色的丝线缠上她的后颈,破开血肉,一路蜿蜒向上。 他的眸光愈来愈深。 我不允许你心里有别人,不允许他牵动你的心,即使非你本意。 我不允许有一点点的痕迹。 他眼尾殷红,轻柔又迟缓地将她的手背贴在自己的面颊上,声音渐弱:“菱荇只要记得师兄就好了。” 随着他的动作,宽大的衣袖自然垂落,一路坠到手肘。一息间,遮掩在袖中的雪白便毫无保留地暴露在了空气中。 这片柔软的雪地上满是泥泞,落满了碾坏的熟果,深深浅浅的吻痕缝合在她的肌肤上,似灼进了她的骨肉,褪也褪不掉。 奚饶眸光一颤,密密麻麻的红痕在他肺脏里划开一道道淋漓的刀口,他捏紧了指骨,按捺下心脏处传来的狂虐,猝然掀起了菱荇的衣摆。 她纤细柔软的腰肢上尽是掐痕,指印与吻痕交错盛在那对腰窝里,一路飘零向下,蜿蜒进裙腰里。 奚饶眼神阴鸷,捏紧了拳头,关节用力地泛白,薄薄一层皮绷在骨节上,青络近乎要挣脱束缚爬出来。 指骨寸寸碎裂的‘咔嚓’声,似尖刀般擦过耳膜。 这个废物,他竟然敢—— 破碎的指骨嵌进掌心,粘稠的鲜血滴滴落在地上,他轻轻笑出声,冷声嘲弄道:“李寻欢” / “少爷——”铁传甲那双鸷鹰般锐利的眼一瞬便柔和下来。 他脖颈上满是烙印,皮肉翻卷,干涸的血痂混着模糊的血肉堆叠在皮肤上。可即使这样,他面上也没有一丝疼痛难忍之色,只有见到他安好无恙的欣喜。 他还以为再也见不到少爷了。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眼角的热泪,遥遥扬声道:“此番大难不死,能再见到少爷,合该豪饮!” “今日我便陪少爷不醉不归!” 他才吼出声,走至酒桌前,才发现少爷竟未在喝酒。 叫一个无酒不欢,生死为后、喝酒为先的人坐在酒肆里,却滴酒不沾。这恐怕比要了他的命还要难。 更何况这人是李寻欢。 他变了脸色,见李寻欢面色惨白,目含血泪,已忍不住脱口而出:“少爷,是不是林诗音那女人又” 他没在说下去,若换作以往,少爷一定已疾言厉色地喝住他,叫他住口。可如今却似丢了三魂六魄,怎么也唤不回来了,只哽咽着一颗接着一颗地吃青梅子,吃得双目赤红,喉咙收缩,胃里泛酸。 一如当年。 这个时节已没有新鲜的梅子了,这是梅酒里浸的青梅。这种路边的酒肆,多是用廉价的生梅浸酒,怎能这样吃? 铁传甲急声道:“少爷,这青梅太酸,这样吃要伤了脾胃!” 李寻欢捏紧了指尖的青梅,梅核的棱角刺进指腹,扎得生疼。 他的声音已被胃里泛起的酸汁灼哑了:“不够酸。” 这沙哑的三个字才说出口,滚烫的眼泪便落了满襟。 那样酸的青梅,他再也吃不到了。 第106章 发芽 一直都是李寻欢不能失去念念。…… 暮色渐晚, 寒风呼啸。 马车行进在崎岖的山径上,车轮碾过路沿,与崖壁仅差分毫。 铁传甲握紧了缰绳,望着窄若羊肠的泥石路, 喟然长叹道:“少爷, 前路逼仄, 马车只能行至此处了。” 一阵剧烈的咳嗽声从车厢内响起, 苍白的大掌攥紧了舆门,“下车, 只有小段路了。” 铁传甲暗暗叹息道:少爷天已落黑,天寒地冻的, 你已醉了酒,何苦再叫自己奔波受累?到底有什么故友非要这时探访不可呢? 他拧紧了眉头,再揪心也未将舌尖上的话说出口。 此番虎口逃生, 少爷虽身上无虞, 整个人却颓败得好似断了生气。少爷十年来再寂寞痛苦,也从未这副模样过。 早知今日,当初便该拿自己的命拦着少爷入关的。 貂皮帷帘扬起一角,李寻欢沉默着下车。 蜿蜒的山路口响起一阵时重时轻的脚步声, 他也未抬头。——怪他耳力惊人,连一丝错认的机会也没有。 若是平日里,他想必也很好奇是何人入夜还要出入深山? 可他现在太疲惫了,疲惫得连睁眼、呼吸都觉得吃力。或许他早已醉倒了,一个醉鬼还能做什么? 他他只想躺下歇一歇。 可惜他不想别人找上他的时候,往往事与愿违。 那村妇见着两人穿着打扮,心中一喜,背着荆筐便拦在他们身前, 气喘吁吁道:“昨日我这食料放门口,怎都不拿去?我还道你们出远门了,怎么敲门也不应。” 这深山里,还有哪一户人家? 李寻欢黯下眸子,极力克制着呛咳,隐忍道:“是出远门了。” 再不回来了。 听到咳嗽声,李二娘连忙放下荆筐,急道:“先前那个方子药效不好,小姑娘叫当家的寻了新的,药都抓好了,我正着急呢,别耽误了病不是?” 盖着的麻布一掀开,浓郁的药香便争先恐后地往鼻子里钻。 麦冬、枇杷叶、甘草荆筐里满是码得整齐的药包。 李寻欢不说话了。 默然半晌后,李二娘下意识抿起唇,拘谨地瞧两人一眼,以为自己说错了话。 铁传甲欲言又止,实在不知如何发问,只好先摸出银钱,嗄声道:“大娘费心了,给我拿去便是了,天色晚了,早些下山吧!” 李二娘连声推拒:“早就给了的!我就是走两趟,都是小姑娘的一片孝心。总是来问,生了肺病吃什么?做什么?” “喏,还有好些梨、蜂蜜、银耳、山药,都是她叫我买来的” “少爷” “少爷!” 闷沉的嗡鸣声戛然而止,雄浑的声音似一双有力的大掌,猝然将李寻欢从灌了风的瓦罐里扯了出来。 他蜷起手,眼睫轻颤,讷讷道:“你你在门口等着吧,她不喜欢有外人打扰。” 李寻欢低下头,这句话好似耗尽了他所有的力气。 他当然也知道,这一路走来,自己已不知露了多少破绽。可他还能如何言说呢? 铁传甲只应‘是’。 他是个虬髯大汉不假,但少爷不想说的事,他决计不会提。 李寻欢僵立在府宅前,凝着院门,比任何人都更清楚,里面已经没有人了。没有人会笑着、不厌其烦地和他说‘喜欢你’,问他疼不疼,药苦不苦,蜜饯甜不甜 他喘息两口,尝试了好几次,才颤着手推开了门。 院里一切如常,挂在梅枝上的木偶还在风里晃荡,似在替主人道一声‘你回来了’。 ——念念总爱摇着腕铃坐在他怀里刻木雕,时不时抬起头问他‘像不像你?’。 可他从未回过声。 李寻欢攥紧了木偶的棱角,手背上的青络近乎要破开皮肉爬出来。 他像提线木偶一样被困在这座府宅里,如今是第一次推开那一道道的门。 原来门后好空荡,只有满地的碎瓷、遍撒的药渍,还有好多好多的蜜饯,裹着糖霜,数也数不完。 他喉结滚动,捻起一颗,艰涩地心道:你怎么这么笨?年幼时嗜甜怕苦又如何,难道人至中年还会嫌药苦吗? 他沙哑着嘲弄道:“我可是小李飞刀” 你怎么把我当小孩呢? 他望着堆满墙角的貂皮手套,不知怎么的,眼前模糊了也发觉不到,只心道:我说握飞刀不可戴手套,可你怎么也不说,你做了这么多薄厚不一的手套? 他双眼发酸,整颗心都被揉皱得不成样子,似塞在药材堆里皱皱巴巴的笺纸。 区别是,笺纸上歪歪扭扭、密密麻麻写着‘多劳形、出汗为宜、早睡、银耳、梨’,可他的心上却空空如也,只剩下一个个漏风的大洞,再也填补不上。 湿湿的水跌进唇缝,他低下头,咬着牙吞下她留下的最后一点甜。 蜜饯的糖霜在唇舌间融成蜜水,一声吞咽,眼底的苦涩还未消散,这点甜便被消耗殆尽。 原来他不是不爱甜了。只是连他自己都觉得,已至中年的小李飞刀,怎能嗜甜? 深深的无力感漫上心头,他忽觉酸涩得睁不开眼,只想大睡一场。——这个胆小鬼,连‘故地重游’都只敢喝醉了酒再来。 他跌跌撞撞地推开厢门,都未分给那面铜镜一丝目光,便和衣倒在了床上。 肩胛骨重重地砸在拔步床的床栏上,身子陷下去,若隐若无的梅子香混着祛不掉的甜腥味一瞬将他包裹。 李寻欢眼角发酸,手掌覆在滚烫的眼皮上,不知在哭还是在笑。 他只有阖上眼,对自己道:十二年前,他不也是如现在般大醉了三天。睡醒后,睡醒后便都过去了。 他蜷缩着攥紧胸膛,疑心连心脏都在哽咽。 拔步床咯吱作响,不知撞到了哪里,药枕下面蓦然响起一阵童谣声,细弱磕绊,混着男人的闷咳声,又碎又杂,没哼几句又掺起了唇齿交缠的‘啧啧’声。 但凡知书识礼的人,听了皆要拧起眉头,道一句不堪入耳。李寻欢从前也要白了脸,不愿再听,不敢再听。 然而在这样一个沉寂的夜,他却泪湿了枕巾。 在枕芯里的决明子快要发芽之际,李寻欢终于后知后觉地发现,原来他早已被她浓稠的爱包围很久了。 比幼时娘亲曾唱的童谣、纸笺上歪扭的‘早睡’、混乱药房里的秘密还要更早的,是藏在那十八年里的细枝末节。——这些瞬间的微妙,往往不在当时的汹涌,而在于回卷时层层堆叠的浪。 在她面前,他不用时刻绷紧心弦,去当白璧无瑕的世家公子,甚至无瑕独坐庭院望月独酌,思考功名何意。她会带他搜集杂书、结交游侠,牵着他爬上墙头,扬声问爹娘“功名声誉比起李寻欢的开心,哪个更重要?”。 家族桎梏会成为散沙,父母兄长会伴着他长大,他无需克己守礼,也无需胆颤他人疑目。 那十八年里,李寻欢可以不必活在任何累赘的期待里,是因为小小的她,正努力地学着保护他、试图细细修复他的每一处裂纹。 可他却心盲眼盲,自恃长辈,仅用‘纲常’‘年纪’两词,便将这些尽数抹去。 他从未愿意睁眼看一看她的爱——莽撞的、笨拙的、蛮横的,可同时也是细腻的、热烈的、不由余力的。 等他睁开眼,氤氲起满目的泪意时,才发觉这份爱早已淌在了他的每一根血管里,如何能割舍得去? 少年时,他把爱藏在口不对心的欲言又止里。爱是每年盛夏里,永远吃不完的生梅,是衣柜里的一片青绿,是余光里的柔软。 中年时,爱成了痛苦的刑具,藏在每一个克制的眼神里,躲在每一声骨架的哀鸣里。他越是想要远离她,就越是靠近她。 每个眼神、每道声音里都犹带着自己懦弱胆怯的回响,他不敢听,不敢看。 一直都是李寻欢不能失去念念。 她怎么可以一去不复返? 她明明已经嫁给我了。 心脏正在一阵阵紧缩,似年少时钟爱的生梅挤出了酸汁,硬生生地浇灌在心脏的剖口上,又酸又痛又涩。 翻卷的浪层将他整个淹没,在失衡与迷失中,他被恐惧推着向前,忽然就不想再胆怯了。 如果胆怯的代价是子夜梦醒时分,再也不会有冰冷的小脚踩在他的掌心。纵是喝再多烈酒,也不会有人咬牙夺去了。往后他还能喝无数碗药,但再也不会有人记得塞一颗裹满糖霜的蜜饯 那样错误的爱,也是人生仅此一次的灼灼。纵使情蛊已解,他的心意、他的歉意,怎么可以不告诉念念? 起码——起码要告诉她,我没有轻视你的爱,只是因为我实在是一个胆小鬼。 若一字不提,他怎么对得起她曾付出过的爱? 他忽然就焦灼起来,撑起身子便跌跌撞撞地往外跑。 世间何其大,他也不知道自己要去何处寻她。可是他已经不能再踌躇了,过往会在日日夜夜中褪色,眼角的褶皱会愈来愈隆起,岁月不会停滞任他犹疑。 在耳畔的一片嗡嗡声中,他满心只有:快点,再快点。 月白色的衣袍撞上院门,他心焦如焚地抬起头,还未说出一个字,眸光便蓦然定格,一张请帖突兀地映入眼帘。 李寻欢本不该停留,可偏偏那请帖上夹着一根雀翎。 铁传甲锁着眉头,嗄声道:“这请帖不知怎么便卡在了门缝里,邀得还是少爷。藏头露尾,非君子所为,恐怕来者不善。” 李寻欢抬手接过请帖,目光扫过纸面,无须思索,便哑声道:“不可耽搁,即刻去备寿礼。” 莫说是鸿门宴,便是刀山火海,他也要去赴约—— 作者有话说:终于,终于要追妻了 第107章 再见 从此,他休想再勾起她的一丝情绪…… 薄而锋锐的刀锋深入木心, 杨絮般的木屑簌簌落下。在一道道温柔的刻痕下,起伏的轮廓渐渐清晰。 纵使对她的五官已熟稔于心,可李寻欢仍觉未画出神韵。他的刀法刻技再精妙,也无法教木料燃起火。那双猫眼里的炙灼, 谁也描摹不出三分。 略带薄茧的手指小心翼翼地轻触上眉眼, 反复轻抚、摩挲, 不知想到了什么, 他的眸光一点点黯淡下来。 藏在心底的话若不说出口,他便是死也不瞑目。 ——若你嫌恶、生气, 要我的命来赔也无妨。只是教我再见你一眼罢。 他的眼尾泛起红,眼底浮起烫灼的水意, 任谁见了,都要以为小李飞刀这是醉了。可谁能想到,他如今滴酒也不敢沾? 男子汉大丈夫, 看淡生死的李寻欢竟也怕一口酒能叫他少活一时, 真是世事无常。 可他已经不再年轻了,剩下的几十年里,怎敢不争朝夕?他曾立下字据,要爱她、护她一辈子。 他多希望是她的一辈子。李寻欢垂下眼睫, 徒留眼底的晦暗与涩然。 车轮嘎吱作响,铁传甲勒紧了缰绳,嗄声道:“少爷,到了。” 李寻欢并未应声,他又大声地咳嗽起来,眼尾那滴泪欲坠不坠,这咳声掩在人流交谈的高喝声中,未惊起一点波澜。 “孙大侠也是受邀前来参加庄主寿辰?” “你我之间何必扯旗?今日众人来此, 谁不为赏刀大会而来?” “就是不知这神秘的绮雀山庄又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从未听过名头!若敢借宝刀之名哗众取宠,问问我这把青风刀点不点头!” 李寻欢默不作声地听了半晌,等人声渐远才掀帘下车,哑声道:“走吧。” 绮雀山庄广发请帖,借寿辰之名邀武林众人赏刀,欲为宝刀择主。此消息一出,众说纷纭。实在是江湖人从未听闻过‘绮雀山庄’的名号,这样一个野狐禅,难道真能拿得出惊世宝刀? 武林中人嗤之以鼻有之,将信将疑有之,来赴会的人除逐乐凑趣外,多是为打探山庄虚实。 李寻欢自然无心宝刀,他与奚饶虽仅一面之缘,可也知以他和念念的心性,若真单为赏刀,恐怕不会将请帖发到他头上来。 可他还是来了。不过一条命罢了。 她若是想要他用命偿,又何须迂回。只肖她说一声,他如今什么都肯。 门侍接过寿礼与请柬,恭敬行礼,“公子,这边请。今日是庄主寿辰,特意备下了试锋宴。” 既是试锋宴,应能在宴上见到念念。 李寻欢心口一紧,面上不动声色,掌心却已泛起了潮湿的热汗。他一心奔赴,可临到头,竟在惴惴不安。 绮雀山庄背山面水,建筑气势巍峨庄重之余,又不失古朴雅致的细腻情怀。穿过悬满兵器架的大堂,便是错落有致的亭台楼阁,李寻欢无心赏景,匆匆踏上长廊。 曲折的长廊尽头是一片梅林,此时正宴满了宾客。 见他入座,有人一瞬收了声。既已赴会,多少都为夺宝刀而来。可若小李神刀也欲夺宝,这刀还能花落谁家? 一位红面大汉拍刀大笑,扬声道:“绮雀山庄好大的面子,竟也能请动李探花!李探花难道是玩腻了飞刀,也想耍上一耍大刀?” 绮雀山庄无名无号,名声赫赫的武林前辈多半不会放在眼里。李寻欢入关不久,在场人能认出他的,不过一二。此话一出,众人皆是静默。 有人暗叹,李寻欢不去煅飞刀,做什么横插一脚要来抢刀? 有人暗自思索,连小李飞刀都闻声而来,难道这绮雀山庄果真身藏宝刀? 不管众人如何揣度,李寻欢强压下呛咳,只是微笑道:“刀与飞刀同宗同源,飞刀耍得,宝刀难道就耍不得了?” 那红面大汉嘴角的笑意一瞬便勉强起来,忍着愤恨赞他两句,又皆被李寻欢似笑非笑地刺了回去。 ——他这人对伪善之徒一贯如此,言语直露,不留情面。 在场武林众人的面色皆已很难看,偏偏李寻欢仍悠悠饮着茶。 他当然不似面上游刃有余,谁能料想小李飞刀的袖口都已被自己攥湿了? 气氛凝滞间,几十位侍奴端着漆木托盘鱼贯而出,脚步皆轻若不可闻。 梅林的尽头响起一道沉润的声音,“承蒙诸位豪杰赏光,仅设薄宴,还望莫要见怪!” 听到这道声音的一瞬间,李寻欢的心口便是一涩,蓦然握紧了茶杯,望眼欲穿。 这菜肴满是山珍海味,令人咂舌,再如何也担不起一声薄宴,但在场众人谁又真为酒肉而来,闻言皆伸长了脖子,想见一见这神秘的山庄主人究竟是何许人也。 厚雪‘沙沙’地嵌实下去,脚印蜿蜒了一路,这山庄的主人终于露出了真容。奚饶仍穿着青鍋色大杉,只左脸颊覆了半张面具,俊美之余更添几分神秘。 众人皆细细打量奚饶间,李寻欢早已心神大乱地望向了他的身后。 念念面上的冻痕皆已消散了,那张透嫩的小脸比剥了壳的荔枝还要水灵,偏偏眼尾搽着缥碧色的胭脂,加之鸦黑色的睫羽,冷冷垂眸时比锋刃还要锐三分。 李寻欢痴痴地凝注着她,好似失了魂,再也无法将眼神移开。 他的视线太直白,仅一息间,那双形状姣好的猫眼便遥遥冷扫了过来。 李寻欢呼吸一窒,蓦然手足无措,几乎忘了场合,翕合着嘴唇便要起身。喉咙里的话已要按捺不住,一刻也不愿多等。 然而他身形还未动,‘念念’两字尚且哽在喉咙间,却见她目光轻飘飘地掠过他的眼,似掠过一片无关紧要的落雪,一瞬便毫无波动地收回了视线。 李寻欢僵在原地,鼻息间簇满了冰渣,才还暖的荒芜地骤然落起暴雪,似要将他整个淹没。 他原想过许多种她的反应,嫌恶憎恨也好,不愿再见也罢,可唯独未料想是这一种,全然看陌生人一样,似要把过往的一切全部抹去,与他彻底两清。 从此,他休想再勾起她的一丝情绪。 突如其来的慌乱几乎要冲晕他,心神震颤中,冰冷的手掌只能探进腕口,救命稻草似的握紧那截红绳。 在众人心思各异的赤.裸目光下,奚饶指尖轻敲桌面,不慌不忙道:“江湖路远,诸位一路辛劳,便先用饭吧。” 他举起酒杯,目光遥遥对上李寻欢,眉梢轻挑,“我先敬大家一杯。” 李寻欢皱起眉,下意识去寻念念的眼,却见她抬眸凝着奚饶,自始未看他一眼。她穿回了初遇时的雀翎青衣,朱殷色破裙,两人比肩而立时,何止登对二字? 他抿起唇,余光落在奚饶那张的年轻的脸上,握紧茶杯的指节都泛了白。 明明以前都是他和念念一同穿青衣 他看不出神情地喝一口茶,什么滋味也没尝出来,只回味泛酸。 见这山庄的主人仅弱冠之年,身边还跟了个眉眼稚嫩的孩子,不少人的心思都活络起来,已有人忍不住眯眼笑道:“试锋宴刀剑无眼,怎还带个奶娃娃!” 这话音刚落地,众人便笑起来。 此人虬髯黑面,年岁已过半百,在江湖上也算有些名声。这一句‘奶娃娃’,其中的轻视暗讽之意当然不止对念念。 奚饶扯了下唇,盯着那黑面大汉看了几息,那双狭长的凤眸一暗,袖内的青丝似箭羽般急射而去,顷刻间便如游蛇般咬掉了那截舌头。 泛着热气的半截舌头猝然跌落在地,染了一地淋漓的血,不知何处摸寻来的虫蚁密密麻麻地围上去,将新鲜的血肉啃食殆尽。 满场寂静。 奚饶慢条斯理道:“你是什么东西,也配嚼她的舌根?” 那人睚眦欲裂,捂着嘴呜咽出声,正欲拔刀,四肢却被冻住了似的,猝然无法动弹。他正惊恐间,抬头便对上了一双阴森的猫眼。 念念歪头,唇瓣轻启,无声开合道:“废、物。” 奚饶伸手揽住她的肩,稍稍弯腰,贴在她的耳边好声哄了两句,她的嘴角才缓缓扬起来。 他轻笑,侧过身意有所指:“试锋宴岂止刀剑无眼,唇枪舌剑更要小心些,若惹了我家这位,恐怕喜事便要成丧事。” 李寻欢呼吸一乱,眸光落在那双刺眼的大掌上,下颌线紧缩,下意识握紧了滑落至掌心的飞刀。 念念抱起胳膊,似笑非笑道:“我看诸位叔伯,皆为赏刀而来,这七珍宴恐怕食不知味。” 纵是她递了话头,也无人敢应。绮雀庄主那一招纵线术,速度实在惊人,又是在别人的地盘,便是自负武艺高强的,也只能先按捺下气性。 这时候,众人倒是又隐隐将目光投向李寻欢,盼他能站出来‘主持公道’。可小李神刀只会为念念出刀,他们当然只能失望。 奚饶上前两步,鼓掌示意,“既如此,便先试刀。” 众人三三两两对视一眼,终于正色起来。 几名力士抬刀而入,步履间刀匣便已在微微震颤。众人啧啧称奇,有人忍不住高声惊呼:“怎有两把?” 奚饶眉尾一扬,瞳仁轻转,精准地对上李寻欢的视线,意有所指道:“诸位有所不知,这刀一雄一雌,乃是比翼双刀。正因师妹不擅使刀,某才不愿宝刀蒙尘,特设赏刀大会为其择主。” 刀匣一开,双刃出鞘,其刀锋的嗡鸣声逼得满林梅枝皆向后倒伏而去。两刀交叠时,雌雄双刀的刀纹恰好模糊凝成比翼鸟之形。 果真是比翼双刀!—— 作者有话说:下一章小李就受不了啦!!!所有人都给我爆发! 第108章 别看不见我 你还能活六个时辰。…… 奚饶嘴角的弧度渐深, 低下头,语气闲散道:“依循古例,试刀者只施七成力。既如此,不若我便邀师妹一同试锋?” 念念未问饮血刀怎成了比翼双刀, 只握起雌刀, 细声道:“恐怕师兄要使上十成力, 才堪堪能显出七成锋芒。” 他轻笑出声, 自身后扶住那截细腰。 宽厚的胸膛紧贴上肩胛,血热气与悠沉的檀香一瞬将她包裹。念念眼睫轻颤, 嘴角微张,还未发出声音, 那双苍白修长的大掌便握紧了她的手腕,下压三分。 他弯下腰,凝着后颈处的雪白, 忍着牙尖的痒意, 缓缓道:“师妹怎能妄自菲薄?” 言语间,薄唇若有若无地擦过耳垂,湿热的气息撒落在耳骨处,惊起一阵阵细小的颤栗。 酥麻的电流感自脖颈处爬向肩胛, 念念一瞬攥紧了刀柄。 两人靠得极近,青鍋衣衫绿荫般交融着,连鬓发都在寒风中缠绵。奚饶低声耳语时,在李寻欢看来,已近似要将那点玉润的耳垂含进唇舌间细细舔.吮。 李寻欢紧紧凝着她泛起红的耳珠,一种尖锐的情绪似刺刀般扎进心口,激越的刺痛伴随着一声比一声急促的呼吸声,教他咬紧了舌尖, 指骨都要刺破皮肉。 他最清楚念念的耳垂多敏感,断续的热气每每擦过时,她都会颤软了身子。 李寻欢从未想过,念念颤软了身子,倒在别人怀里是什么样子。可眼前的一切,似乎在逼着他去试想,试想她瘫软在别人怀里,攀着别人的肩背,唇舌交缠 心尖猝然一窒,李寻欢捏碎了茶杯,仅仅脑海中一个模糊的画面,便教他眼底泛红,呼吸窒闷,心脏一片片绞着疼,整个身体都在抗拒继续想下去。 李寻欢才发觉,他做不到。 他做不到看着念念和别人在一起。 他没法看着她和别人亲密无间,只是想了一瞬,便已喘不过气,耳畔尖锐的回响几乎要穿破耳膜。 掌心的瓷片嵌进皮肉,他试图借着这抹痛意,强迫自己忽略耳畔的嗡鸣。 然而终究毫无效用。 刀气震落梅枝上的霜雪,他浑然未觉。 梅林如何被尽数拦腰砍断,他也全然不知。 他只知道,那双看他时永远灼灼的眼睛不再为他停留了。 不同于他的纷乱心绪,江湖中人双眼皆泛起灼热的光,满面通红地称赞道:“果真是双翼宝刀!奚庄主好刀法!” “奚庄主如此割爱,实乃真正爱刀之人,我等拜服!” 一贯善曲意逢迎者,已长叹道:“愿为一心人,将宝刀拱手相让,庄主情之至深,旁人望尘莫及。” 奚饶扯唇淡笑:“各位抬爱了,我与菱荇师妹自幼相伴长大,情谊自然深厚些。既名比翼,纵使心爱之人不擅使刀,我也决不会与他人同用。” 他一顿,意味深长道:“我虽籍籍无名,却也不是朝秦暮楚之辈。平生最嫌恶的,便是那些已有心上人,还恬不知耻地” 他不再言深,只讥讽一笑。 在场人只以为年轻人一心情爱,聊表情深。 利字当前,不少老狐狸被他戳中了阴私也不恼,仍笑眯眯地赞他年少有为、情比金坚。 唯独李寻欢嚼紧了下唇,指间的力道愈来愈大,碎瓷碾成粉压进鲜血淋漓的掌心,却仍不比心中的涩痛。 比这言辞更戳肺腑的,是过往里那双曾为他泛红的眼睛。他无颜辩驳,是他对不住念念。 可这个负心汉,早已见异思迁。李寻欢自嘲一笑,知道自己永远无法再做一个受世人称赞、道义无双的大侠了。 因为纵使被奚饶指着鼻子暗讽,他仍想做旁人眼里寡廉鲜耻的畜牲、朝秦暮楚的负心汉。 他都不要了。紧攥着不肯丢弃的东西,只是还未寻到更珍贵之物塞进掌心。 念念说得不错,他一直是个卑劣的人。他只是懦弱不起了。 他需要念念,就像枯树需要日晖与水源。 双刀入鞘,念念背过手,无知无觉道:“今日是师兄诞辰,不宜见血,既已见了双刀锐锋,赏刀放在明日也不迟。诸位叔伯,还是先尝尝七珍宴吧。” 众人当然无不好,纷纷心思各异地拿起筷箸。香露酒、八珍烩、鱼翅熊掌皆填不满心中的欲。他们眸光炙灼地啃肉吮髓,吃得胸腔火热,嘴泛油光,几欲将之连骨带皮整个吞下。 见他们大快朵颐,念念嘴角终于扬起隐秘的笑意。 冰冷的指腹自侧边轻点上鼻尖,奚饶拉长语调:“这下开心了?” 好冰。 念念轻皱了下鼻,偏过头道:“来的人这么少,有什么可开心的?” 动作间,斜插在发髻中的木钗晃悠着跌落,精镂细刻的梅花陷进雪地里,溅起星点雪粒。 她一怔,下意识弯腰。 奚饶覆住她的手,“旧物早该换了。” 说着,便探入袖中,取出一支金簪,含笑为她簪上,“菱荇现在可开心些了?” 众人虽在把盏品馐,余光却从未离开过二人。金簪结发,又是蝶恋花的饰样。这稚气的小姑娘,恐怕便是来日的庄主夫人。 虽年纪小了些,好在奚饶也堪堪弱冠之年。 有心阿谀攀附的,连忙放下酒盏:“奚庄主年轻有为,菱荇姑娘更是难遇的美人胚子,真是璧人天成,羡煞我也!” “虽年纪尚小,不若先把婚事定下!” 其人长笑三声,举起酒杯朗声道:“好叫我们也来讨杯喜酒喝!” 此话一出,李寻欢瞳孔骤缩,视线猝然从那支梅花簪上抽离,倏地抬起头,紧紧盯住了念念。 他的心脏一瞬被收紧,连带着胸腔都起伏起来。 奚饶不紧不慢地上前一步,将她护在身后,毒蛇般阴冷狭长的眸子对上李寻欢,一字一句道:“自然是早晚的事。届时定会设席摆宴,邀诸君前来共鉴佳缘。” 长靴踩上那支梅花簪,他微笑着转动脚踝,将之碾踩、磨碎。 “好!自古好男儿皆是先成家再立业!” “我便等着奚庄主的喜酒了!” “年初便是良辰吉日,我看不如” 李寻欢看不见念念的神色,偏偏耳畔尽是阿谀之词。 ‘成家’、‘喜酒’、‘良辰吉日’,一字一句似碎瓷片般扎进心口。 他艰涩的呼吸着,无法自抑地回想起梦里成婚的画面。 随着耳畔一句句堆叠的祝词,画面里的他渐渐模糊成奚饶的模样。而她—— 她仍似梦里般笑弯了眼,甜津津地仰起头吻‘他’,嘴里含糊唤的却是“师兄”。她会像梦里一样褪下嫁衣,含着春水自身后贴紧‘他’,毫无保留地将自己交给另一个人。 不可以。 胸腔里尖锐的疼痛教他喘不过来气,整个人似无头苍蝇般被闷进窒狭的地底,在嗡嗡的轰鸣声里,连脊骨都在发颤。 她不可以对着别人甜声笑,不可以褪下衣裳,去吻别人的唇,不可以不可以去爱别人。 他无法接受念念嫁给别人,躺在另一个男人身下承欢,单单想到那画面,他便全然失了理智,难言的焦灼、冲动、妒恼、恐惧混在胸腔里肆意拍打,似要破开骨与肉的桎梏,野兽破笼般倾轧出去。 他赤红着眼,跌跌撞撞地跑出去,完全失了前辈的稳重之风。 铁传甲绞紧了眉头,才抬脚欲跟上,便被李寻欢一句喝声逼停在了原地。 他满心担忧,凝着遍地淋漓的鲜血,黯淡着眼眸喃喃道:“少爷,你何苦如此” 既是寿宴,主人自然不能滴酒不沾、一筷不动。 酒过三巡,念念扔下酒盏便要离席。 奚饶自身后揪住她的衣袖,眯起眼,拖长语调道:“好没良心,怎也不知陪一陪师兄?” 念念攥住他骨肉匀称的指节,“师兄又不是小孩,做什么还要我陪?” 她说完,不待他回话,便沿着来时路踏进梅林深处。 青鍋色的背影愈走愈远,直至没入院门,他才眸色深深地垂下眼帘 院角。 李寻欢那双灰败的眸子,终于活过来,“念念” 这声音沙哑而疲惫,带着一种细弱的微颤与涩然。短短两字里,已蕴缩了数不尽的酸与悔,任谁听了都要忍不住驻足。 然而那青鍋裙衫的主人却步履如常,头也未回。 李寻欢攥紧了拳头,颤着身子慌不择路地追上去,面色惨白道:“念念,不要嫁给他。” 他颤抖着呼吸,怕失了这次机会,便再也没有机会开口了,“我知道我已经老了,与你实在不相配。可是” 他涩着嗓子,不知要如何说下去,只能深吸一口气,透过满目的水雾凝注着她,以一种近乎乞求的语气,哑声道:“我知道若非情蛊,你绝不会对我动情。都是我的错。” “我你若怨憎嫌恶,要我的命来偿还也无妨,只是别看不见我。” 李寻欢也不知自己在说什么,话音还未落,咸热的眼泪便狼狈地淋了他一身。 这话实在卑劣无耻,更是全无道理,可是他已经没有办法了。 闻言,念念终于停下脚步,回过身冷冷地看向他,眼神毫无波动,似在冷眼旁观陌路人的痛苦。 这双浓墨般的猫眼原来也可以这样冷冽。 李寻欢心里说不出的慌乱,冥冥中仿佛有道声音在告诉他,倘若什么也不做,他将在这道眸光下失去某种世间仅有的珍贵之物。 胸口闷得喘不过气,他忍着心脏的抽疼,学着将自己剥皮拆骨,赤.裸地摊开在她面前,“念念,我承认我是个软弱、不堪又卑劣的人。满口道德纲常、侠义伦理,怕被世人诟病。十二年前,我就已经习惯了被世俗阉割的自己。” 李寻欢从不是肆意潇洒的江湖客,他幼时尝尝思索功名何意,不解父兄为何受功名所困,可他自己却被‘侠义’二字捆绑了半生。 他本想说:自青梅树下第一次见你时,我就再也没能忘记你的眼睛。 然而事实是,自那间摇晃的车厢里,她蓦然睁开眼,眸间尽是难训的野性时,他便再也忘不掉这双眼睛了。 与他截然相反,有这样一双眼睛的人,是永远不会被规训的。 “遇见你,我才逐渐完整,是你把我被阉割掉的那一部分,重新还给了我。世人再如何指指点点,我也不愿再分食自己的心,去当一个无瑕的英雄。” 她的野性,她的蛮横,她的灼灼,像是一场掀天的山火,终于烧掉了他望向世俗彼岸的犹疑,烧掉了所有的镣铐与枷锁。 他成了一座孤岛,区别是,四面八方的水隔绝了所有的疑目,水流蜿蜒而向,全部通往她。 李寻欢颤声道:“我不愿再懦弱了,剩下的几十年寿命里,我只想活在你眼里。” 如果有一只小猫愿意停留,孤岛怎会还是孤岛? 可是,她还会愿意吗? 寂冷的寒风里,回应他的只有自己的哽咽声,压抑又痛苦。 念念好整以暇地环起手臂,隔岸观火般咀嚼着他的痛苦,半晌才笑意盈盈道:“原来就是你。你倒是深情款款,可惜我已经全部忘掉了。” 她轻轻摩挲起腕骨,苦恼地提醒他:“今日是师兄寿辰,不宜见血,你还能活六个时辰。” 漆黑的瞳仁倏地一转,她微笑着,语气犹带着几分天真:“可得藏好了。”—— 作者有话说:call back一下 第109章 做你的侍仆 我不会放开你的手,但你可…… ‘我已经全部忘掉了’。 李寻欢的心脏停了一瞬, 模糊的喃语塞挤进耳膜,将脑子彻底搅乱。耳畔皆是嗡嗡的轰鸣声,她的唇瓣不断翕合,他却一个字也听不清。 他满心只剩下一个念头:倘若没有因情蛊而起的种种过往, 她怎还会爱上他? 没有青梅树下相伴的十八年、院宅里红线交织的缠绵, 于她而言, 他就只是年纪不知大她几许的陌路人。 一个已至中年的大叔, 如何能教她动情? 心脏处浓重的抽离感压着他抬起头,慌乱地气喘道:“怎么能忘掉我们已经——” 念念打断他, 似是知道他要说什么,冷冷道:“那又如何?无关紧要的事, 我根本就不想记起来。” 怎会是无关紧要的事? 李寻欢倏地失了声,僵立在原地,凝注着她那双毫无任何情愫的眸子, 心脏蓦然失力。 他不求她施予, 若真只剩嫌恶厌憎,他自会找个偏僻地自寻了断,替她报仇血恨。 可她偏偏忘记了过往所有 若是——若是得不到一个不留遗憾的答案,他怎能甘心? 李寻欢红着眼睛, 试图平稳呼吸,却发现一切感官都失了灵。平生至此,第一次想不顾一切地乞求另一个人不要置身事外。 他话音颤抖,断断续续道:“念念,我绝不会强迫你。可是你不能忘掉、你忘掉了,那时的念念怎么办?” 还有我,我怎么办? 念念轻嗤出声,“就凭你也想强迫我?” 她身子微微向后仰, 倚上树干,眸光若有似无地扫过他密布着细纹的眼尾,毫不在意道:“况且就算我中了情蛊,也绝不会对你动情。你” 她一顿,语气轻快,状似迟疑般恶意道:“你都快老死了吧?” 李寻欢确实已经不再年轻了,然古云‘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他仍正值盛年。过往若听到这种悖谬之言,他只会一笑置之。 可是此刻,她的目光似芒刺般扎进自己每一处细纹的沟壑里。迎着这双尚且稚嫩的猫眼,他忽然就觉得无地自容。 他不敢直视,只能低下头,苍白地掩饰自己的沧桑。耳畔只余下自己的呼吸声,湿重的,断断续续,像是胸腔里传出来的闷咳。 念念看也不看他,似觉乏味,转过身便要将他撇下。青鍋色的衣裾轻旋,似颤翅的蝶翼,眨眼间便要消失在眼前。 李寻欢的心脏一窒缩,下意识伸出手,紧紧将之攥在手心。 湿凉的汗沁进裳角,洇开一片漆绿。他望着那块暗色,眼前蓦然回闪起一双幽深的眼眸 那杯敬他的酒、那些挑衅的暗讽与念念那句‘绝不会动情’在眼前反复回卷。 她有未有动情,他难道还不清楚吗? ——那间混乱的药房早已给出答案。 他像是一瞬找到了主心骨,揪紧了救命稻草般语气不稳道:“是奚饶,是他抹去了你的记忆。他明知,,,,,” 念念拂开他的手,撩起眼睫道:“就算师兄瞒了我又如何?” 她的嗓音比冰还要冷,一字一句道:“你以为我会在意?” 眼泪氤氲在眼尾的细纹里摇摇欲坠,他的话音里带着一丝乞求:“念念,别忘了我你如何憎我厌我都好,别忘了我。” 念念凝着那点欲坠不坠的泪,绕起发尾,逗趣般道:“可是师兄会不高兴的。” 李寻欢咽下满腔的酸涩,晦涩道:“他非良人,反而是个不顾你意愿的小人,难保以后不会伤你害你,实非良配。” 他说这番话,不可谓没有私心。奚饶心性偏执阴狠,可念念也非良善之辈,毒蛇遇恶犬,恐怕换了谁来都要叹一句相配。 可直到今日他才发觉,爱上一个人体会最多的竟是提心吊胆。 明知念念与‘柔弱可欺’四字相去甚远,他却永远无法停止为她胆颤心忧。 她在他心里,永远只有那么一小点。 他无法放心地把她交给任何人。 或许是因为才看穿了龙啸云的真面目,他才知道原来人能伪装得不露任何破绽,才发觉自己也有看错人的时候,才明白人原来也是会变的。 时至今日,他仍不愿以叵测之心臆度当时那个抄起银枪救起他、尽心为他治伤、一路护送他回家的龙啸云。 他仍愿意相信那一刻是真情,无关任何其他。 可人竟是会变的。人心远不似山石亘古,才几年便易改得难辨旧色,教他心惊。 他忽然就觉得,世间所有男人,他都信不过。 他谁也信不过。 奚饶确是年少有为,又有道法仙缘,可十年前,他不也抱着同样天真的念头? 因为这样的念头,他在痛苦里生熬了十年,难道余生里,他还要继续熬下去吗? 十年前,他看错了龙啸云。 十年后,他怎还敢重蹈覆辙? 李寻欢清楚地听到自己的心音,他绝不愿念念去做别人的庄主夫人。 他不再摇摆不定,任凭身躯里涌起的充盈力量反哺进心脏。 这种力量一贯来源于少年人暴烈而汹涌的爱,可他却迟了二十年。 李寻欢深吸一口气,神情认真得似是在漫天神佛面前起誓:“你不能走,你要我的命也好。我什么都不要了,往后只为你而活。” “我不会放开你的手,但你可以杀了我。” 说着,他在寒风中握紧了她的手,死死抓紧,一瞬也不敢松。 粗粝的薄茧嵌紧雪白的软肉里,蹭出阵阵红波。 念念皱紧眉,下意识收手,没拽动。 他就含着滚烫的泪,一瞬不瞬地凝注着她,眼底的每一缕血丝都在说——别离开我。 他这时候的样子实在很狼狈,全然失了武林前辈的端肃洒脱,狼狈地像是一条挣扎着想从泥底爬出来的狗,满脸写着‘我将对你予取予求’。 ——让人看了,就生出无尽恶劣的心思。 念念瞳仁轻转,手上的力道骤松,拖长尾音道:“可是你有没有想过,你也配?” 她笑出声,好整以暇道:“以你的年纪,就算生的好了些,也只配做我的一个傀儡。还敢” 她的眉眼间满是恶劣,更羞辱的话还未来得及说出口,就被他气若游丝地打断。 “好。” 他的喉咙里似撒满了沙砾,声音沙哑而干涩,泛红的眼里却没有一丝不情愿。 自相遇以来,他给她的、能给她的都太少了。 只要她想,做什么他都甘之如饴。 念念噤了声,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在长久的沉默中,李寻欢一遍遍地发觉,自己是如此恐惧她的漠然。他甚至在怀念自己深陷背德地狱时,身心不可控地在情.欲中一点一点崩塌的感觉。 没有哪一刻比此刻更清楚地让他意识到:他想和念念永远纠缠在一起,目光,鬓角,骨骼血肉,完完全全地黏连在一起,像是荆棘从里双生的绿蔓般无法拆离。 他甚至开始害怕,害怕她失去因自己而生的那份偏执。 他被此刻隐秘的恐惧与酸涩撬开嘴,忽然道:“忘了我也没关系。” 李寻欢不得不承认,他撒谎了。 他向风祈求的从来不是过去。 一直以来,他都被困在一遍遍的失去中,失去母亲、失去父亲、失去兄长对失去的无力与恐惧,永远如影随形。‘失去’这两个字比世间所有刀刃都要锋锐,小李飞刀早已甘拜下风。 十年前,他卑劣地试图掌控‘失去’本身,来让自己不那么痛苦。 只有这一次,他甘愿把掌控权让给念念,把此生的惴惴不安全部还给自己。 李寻欢静静地看着她,面色苍白道:“我知道我卑劣、平凡、满身暮气、痴心妄想,可是我爱你。我不能失去你,你可以一次次地抛弃我,就像抛弃一个随处可见的木偶。” 他永远无法比此刻的自己更年轻,延长失去的前奏,已然就是一种施予。 他所求的只是,慢一点,再慢一点吧。 念念难得顿声,那双乌梅色的眸子在他面上打转,刺他道:“你以为我的傀儡是个人就能当?” 她这话属实刁难,难道小李飞刀给你当傀儡还不配? 李寻欢抿唇,她满身是刺,他实在没有办法了。 念念撇了撇嘴,暗道一声蠢货,面上却勾起一抹看好戏的微笑,拖长音道:“你去把双翼刀夺来,我就给你这个机会。” 她话音一转,“若是夺不来,就只能做我的侍仆,在我面前只能低三下四,任我” “好。怎样都好。” 他蓦然笑起来,眼角那滴泪坠下来,笑意填进皱纹里,满满当当的。 众矢之的也好,险象环生也好,什么都好。 念念忽觉没意思了。 若非为了折辱他,她才不愿理他。可这人就像是水做的,往里头扔什么东西,都只会沉进水底,声儿都听不到。 没皮没脸,好没意思。 她冷着脸转过身,大踏步地往院里走。 半晌,背后响起亦步亦趋的缓慢脚步声,她眸光黑深地转过身,面色不善道:“跟着我做什么?” 他顿了几息,紧抿着的唇微微翕合,小心翼翼地开口:“做你的侍仆。” 念念挑起眼睫,讽刺道:“我真是看轻了你,为了保全自己一条性命,倒也算豁得出去。” 李寻欢闭口不言,站在原地,只觉手足无措。 她剜他一眼,阴冷道:“再跟,我现在就杀了你。” 他喉咙发干,目不转睛地盯着她:“你说过会给我机会夺刀。” 他垂下眸,声音低哑中带着一丝祈求:“说谎的人要变作檐下犬的。” 第110章 命令 傀儡和侍仆的天职是? 李寻欢的指节抵住院门, 沿着纹理反复抚摸轻触,力道轻柔地就像在描摹心上人的眉眼。事实也确实如此,一门之隔,里面正宿着他心爱的女人——或许用少女来形容更恰当些。 这是一扇无法推开的门, 他已不知在这里僵立了多久。他的眼神仍然很温柔, 双颊却早已晕起病态的嫣红。 夜露伤肺, 凉风尽往喉咙里钻, 引得他咳嗽不断,嘴里早已满是铁锈味。 可是就算当场死在这里, 他也很情愿的。 不知想到了什么,李寻欢在心底轻叹一口, 暗暗反驳自己:也不情愿的,起码也要再看她一眼。 不知是哪路神佛显了灵,这念头不过刚起, 门后便响起了脚步声, 这细声里还混着若有似无的铜铃声,除了念念,还能有谁? 李寻欢一怔,有些拘谨地站在原地, 蓦然失了方寸。 她——她怎么真的出来了?若她见了自己,会否觉得自己缠烦? 还不待他缓过神,寻思出个不教她生气的法子,她鬓间的梅子香便顺着门缝漫了过来。 霜白的中衣一点点露出全貌,这衣料薄且透,便是七月盛夏穿,都太不像话了些,哪像是正经姑娘家会穿的? 她甚至没穿肚兜, 隐隐可见朱红,穿了比不穿还要勾人得多。 李寻欢低头,眸光紧盯着他栽养长大的幼果。 大半夜的,她要去哪儿? 纵使他心里已有了不好的猜测,却也只能苍白着脸,疲惫地喘息道:“更深露重,怎么穿成这样,着凉了怎么办?” 念念冷冷扫他一眼,既不躲也不藏,“少装模作样,让开。再敢看,把你眼珠子挖出来。” 李寻欢抿唇,狼狈地移开了目光,嗄声道:“你要去哪里?” 念念甩下一句“明知故问。”,便自顾自往前走,边走还不忘挑眉道:“你觉得我穿成这样能去哪儿?” 李寻欢当然猜得到答案,便是因为猜到了,心脏才会瑟缩着发疼。 月色下,那件透白的中衣清楚地勾勒出她的细腰,那对腰窝一晃一晃地走远。 里面盛满水露与蔷薇时的艳色,谁也不能看了去。 他的眼底翻涌起沉黑的郁色,压下心间的尖锐感,攥紧了拳头追上去,口不择言道:“未婚嫁便是无媒苟合,怎能胡来?且你年纪尚小,未免伤身。他非良人,怎能随意托付自己?” 念念蹙起眉,不耐道:“与你何干,你是我的谁?我就想托付。你再敢说一句师兄的坏话,看我怎么割了你的舌头。” 李寻欢深吸一口气,施起轻功拦在她身前,忍着喉间的痒意,声音嘶哑地隐忍道:“你真想嫁给他?” 他这时又想起了七珍宴上那些人的阿谀嘴脸,那一句又一句的恭迎话似黑水般沉进心底。他死死盯紧了念念的唇瓣,仿佛她的回答将决定了这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是否会落下。 念念无知无觉,勾唇轻笑,语气里透着丝恶意的冷嘲:“我不嫁给他,难道嫁给你?我师兄比你年轻,比你俊美,比你唔。” 她蓦然失了音,更恶劣的话淹没在了唇舌间。 修长的手指掐上那对下陷的腰窝,倏地收紧,他愈吻愈重,含住那点粉舌,反复吮吸舔咬,不许她再说一句话。 醋意混着掌控欲冲进胸腔,引以为傲的克制被彻底打破,他的身躯都剧烈起伏起来。 察觉到念念反抗的力道,他才松开她,错开一点唇,气喘道:“对不起。” 话音还未落,一巴掌已甩在了脸上,念念喘着气阴冷道:“你敢。” 李寻欢静静地看着她,躲也不躲,只毫无征兆地哑声道:“嫁给我。” 念念听清楚了原话,甚至露出一点不可思议的笑:“你也配和师兄比?你和他” 李寻欢绷紧了脊骨,极力按捺下撕咬她唇瓣的冲动,牙齿破开舌尖的皮肉,腥甜的铁锈味溢满了口腔。 细密绵长的疼痛感仍是撬开了他的口齿:“可是你不仅嫁过我,爱过我,还早与我有了夫妻之实” 念念眼里氤出一些愠怒,恨声道:“你闭嘴,你都足以当我爹了,我怎可能” 李寻欢咽下胸腔里的闷咳,不管不顾地抬起手,月白色的广袖往下落,露出绕圈系在腕骨处的红绳,“我确实当过你爹,也曾做过你几日之师,但与你拜过堂、成过亲也是真是你忘了。” 他的声音沙哑而干涩,‘是你忘了’四个字浸满了难言的酸涩与一些无法启齿的委屈。 然而再儒雅再成熟的男人,只要有了难以克制的欲望,皆无法再控制自己的情绪了。李寻欢上前一步,眸光中带着一丝乞求地低声道:“我们未和离,你便还是我的新嫁娘。你想要,我给你。” 念念似觉荒谬地笑出声,蓦然伸出手,猛地扯下那圈红线,径直扔进河里。 她撩起眼睫,空空荡荡的掌心在他面前晃一圈,挑衅地看向他,似是在说:没了我的本命线,你还能如何与我扯上关系? 李寻欢只是沉默。 寒冬腊月,河里满是冰渣,他一瞬也未思考,扑通一声便跳下去。 河面的冰渣推搡碰撞间,发出细微的‘嗒嗒’声,仅瞧一眼,寒意仿佛都要浸透骨髓。 李寻欢的面色一瞬被冻得青白,急促又浑浊的咳嗽声连绵不绝地响起来,剧烈地似要呕出心肺。 念念下意识咬唇,不知是报复欲作祟还是什么,蓦然道:“不许爬起来,这是主人的命令。” 说罢,她转身就走,把他抛在身后,步子踏得又重又急,仿佛急不可耐地要赶着去做什么。 李寻欢呼吸一紧,终于变了神色。他腾起身,脚尖点过河面,一息间便又到了念念身后。 淋淋的冰水沿着衣角滴落在地,像是下了一场骤雨。 他慌乱地上前,自身后抱紧她。 寒冷的河水淋湿了白色的薄纱,透骨的冷沁进皮肉里,念念被冻得浑身一颤。 他血热的胸膛成了世间所剩的唯一一点热,念念轻喘出声,下意识没有立刻推开。 环在胸下的手臂紧紧箍着她,耳畔的颤声中黏连着褪不掉的哀求:“别去,别让他碰你。” 念念闷声道:“你凭什么来置喙我的事?我就要去。” 李寻欢的眸光燃起暗炙,手上蓦然发了狠,径直弯下腰,薄唇含住那点圆润的耳垂,细细包裹舔吮,似是在吃透红的石榴般要吞下她的果肉。 阵阵酥麻感一瞬自耳颈处蔓延开去,一路颤到尾椎骨。一息间,念念便软塌在了他的胸膛上。那双醉红的眼眸浮起滚烫的水光,肩颈处泛起大片战栗,她不受控制地泄出星点呻.吟。 李寻欢收紧了胳膊,细舔着哑声道:“别去,我给你。” 念念软着身子,无力地挣扎道:“你都老了,都不行了,你给我滚” 话音还未落,他便毫不客气地扣住了她的腰腹,将之往自己身上贴。 他没有回答这样幼稚的话,念念却蓦然咬紧了牙。 李寻欢抱得愈来愈紧,她只能软塌着腰竭力往后瑟缩。 察觉了她的后缩,他也不恼,只喘着热气,掌着她的腰,把她的腰腹向上抬。 掐在腰处的手背上尽是跳凸的青筋。 李寻欢鼻翼微动,看着她那双迷离的醉眼与无意识晃动的腰肢,轻轻弯下腰,在她耳边喘出热气:“湿了?” 这才是明知故问。 她穿得太单薄,实在藏不了。他怎会感觉不到? 被他戳中了心思,念念羞恼地睁圆了眼,连打带踹,挣扎着非要下来不可。 李寻欢轻笑出声,这回终于松开了手。 脚尖先落地,念念软着腿还未站稳,转过身抬手就是一巴掌。 李寻欢头也未偏,只是侧过身挡住她几近赤.裸的身子,声音又低又哑:“怎么打我都可以,让我给你。” 他垂眸,望着被河水透湿的殷红,轻轻咬牙。 还敢看。 念念气笑了,沉下脸冷声道:“我凭什么给你” 李寻欢顿了顿,艰涩地滚动了一下喉结,抿唇道:“那你我,对我做什么都行。” 说着,他低下头,隔着湿透的中衣含住颤栗的殷红。 念念想推拒,推扯的力道却渐渐变了味,那双白中透粉的素手插进他湿漉漉的鬓发里,一点点收紧,直到紧紧抱住了他的脑袋。 冰冷的衣裳赤.裸地贴着皮肉,温度却在急剧升高,念念一面气喘,一面断断续续道:“不行。” 余光看到了轻晃的腰肢,他忽然笑,“行的。” 他一顿,带着点难以启齿的羞耻,在她耳边低声道:“取悦主人,是傀儡和侍仆的天职。” 面上的温度急剧升高,心口的春水猝然晃荡,念念凝着他那双碧绿色的眼眸,暗暗咬牙。 不知想到了什么,她的眸光望向满是冰渣的湖面,喘气道:“你、你要是能找到红线,我就听你的。” 冰湖寻线,堪比大海捞针,李寻欢却面色都未变。 他眸色温柔地看着眼下震颤不已的长睫,滚烫的手掌沿着她的臂膀一路摸寻到手腕,挑起镶红石金镯,将里面那根细细的红线轻轻勾起一角,微笑着不容拒绝道:“找到了,你是我的了。” 念念睁大了眼,声音发寒:“你早发觉我没扔?那你还” 李寻欢目光专注地低眼看她:“我早说过了,你想让我怎么样都行。”—— 作者有话说:本来想用那个口代替, 结果发现更糟糕了,谁懂TT 110-120 第111章 解开桎梏 可如今他也想往上爬了。 寒风刀子似的割上身, 沾湿的衣裳被吹成薄冰,李寻欢紧紧捂住嘴,脖颈前倾着呛咳出声,每一声都撕扯着肺管, 教他整个人都颤抖起来。 念念撇过脸不看他, 干涩地气喘道:“疯子。” 他放下手, 露出被冻得发青的嘴唇, 虚声笑:“做一个疯子,有什么不好?因为你, 我早就疯了。” 念念瞪他一眼,声音陡然拔高:“撒谎。你就是怕死, 怕我杀了你,怕我叫你去夺刀。你才——” 这话才叫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李寻欢当然不会动气,比起满脸漠然, 她纵是怎么骂他打他都好。 他的嘴角微微上扬, 不动声色道:“我才怎么?” 念念剜他一眼,恶劣地一字一句道:“你才下贱地想勾引我。” 这两字的指控,既僭越礼法,又不可谓不冒犯。 怀里的小家伙正露出尖牙, 试图用隐着利爪的小肉垫将自己的尊严踩在脚下。 李寻欢笑出声,望着那双睁圆了的灼灼猫眼,蜷了蜷手,低沉着嗓音点头:“确是如此。” 他蓦然想到过往里,她不知腻声说过多少次“大叔,你真好看。’,那双亮晶晶的眸子里氤氲着的情迷,仍历历在目, 他原还以为只是情蛊惑了心。 李寻欢自然也知道自己的长相是世间少有的英俊,纵使已不再年轻了,可显然她还是很喜欢的。——若是他相貌丑陋,念念怎会欲拒还迎地放纵他做这些逾矩的事? 他似是被点醒般垂下眼,没有丝毫的迟疑,咬着字眼重复道:“确是我勾引你。” 这句话好像解开了某种桎梏,他终于流露出一些独属于年长者的从容。 这些倒错的话说出口,他反而开始游刃有余,或许是他知道,除了对方,李寻欢早已没有什么可失去的了。从少年探花、小李神刀的无限风光,到一招落进泥潭,拖着残破的身心逃往关外的一无所有,他只用了十年。 而在泥潭里寻到一根可寄身的浮木,他又用了十年。 他是个男人,且是个掌控欲很强的男人,无论是十年前还是十年后的现在。 落荒而逃是一种往下坠的掌控欲,可如今他也想往上爬了。 他不发一言地弯下腰,掐着她的大腿架在自己的腰腹上。 念念正欲挣扎,炙热的唇舌便又吮住了她发烫的耳垂,那点力道瞬间被卸去,成了瘙痒般的撩拨。 李寻欢的呼吸沉起来,握住乱晃的脚踝缠在身后,一面舔吮一面抱着她回房。 房间里一片昏暗,只香炉里点着烟紫色的香,这股香味里酿尽了梅酒的凛冽与浓香。 他暗叹一声:就像她一样。 念念被放倒在床榻上,整个人陷进青墨色的锦被里,水渍洇湿了被面,透白的中衣裹着雪白的皮肉,像茂密的梅叶枝头生出的白嫩细花。 李寻欢的目光愈发暗灼,第一次肆无忌惮地看着这具身躯,自上到下,未有一点遗漏。 他的目光太放肆,念念下意识合紧了膝盖,偏过头,语气说不上好:“先脱衣服,冻死我了。” 他的喉结滚动一瞬,按上她腰侧的衣带便要拆。 念念被他的手掌烫得一瑟缩,缩着腰不耐烦道:“我说脱你自己的,你身上都是水,想冻死我?” 她说这话时的语气实在恶劣,又凶又不耐烦,看起来甚至忍不住想抬起腿踹他几脚。 李寻欢抿唇,望她一眼,声音低哑:“湿衣服穿在身上会更冷,你先脱下来躲进被子里就不冷了。” 念念咬紧了牙,暗道一句‘蠢货,心里又烦又燥。 “不听话就滚,我找师兄去。”她冷冷出声,绷紧腰便要爬起身。 李寻欢的呼吸一沉,下意识用膝盖锁住她的脚踝,叫她哪里也去不了。 湿重的衣衫一件件堆叠在地,摔落的水蜿蜒了一地。 他不说话,脱完自己的湿衣,擦也不擦便探向她腰间的系带。 他早已想解很久了。 食色性也,更何况是自己心爱的女人。 那件透薄的中衣连着中裤一起湿团在手心,都不比一块绢帕厚实。 李寻欢嚼紧了下唇,一想到她穿这衣裳是想要去见谁,胸腔里的沉郁燥闷便止不住地翻涌。 他下意识攥紧掌心,一时没控制住力道,无法捏得更紧实的湿衣渗出滴滴冰水砸下去,恰巧落在她的肚脐上。 念念蜷起身子‘嘶’一声,没好气道:“你做什么?要洗衣服出去洗。” 李寻欢嘴唇翕合,手足无措地蜷了蜷手指,余光扫一眼屋角,使上内劲将那团湿衣掷了出去。 那团皱皱巴巴的衣料砸上花窗,径直破开窗纸跌落在外,轱辘轱辘地掉进了淤泥里。 这动静实在不小,念念支起腰看了眼,恰巧迎面撞上呼呼闯进来的冷风。她绞紧了眉头,小声喃喃出声:“我就说你是个疯子。大冷天的,你还嫌不够冷?” 李寻欢绷紧了下颌,塌下腰抱紧她,声音哑得似三天未喝过水:“很快就暖和了。” 他将脑袋埋在雪白的颈窝里,唇齿轻轻舔.舐研磨,滚烫的手往下探,握着她的小腿一路往上滑。 念念一瞬收紧膝盖,夹住他欲作乱的指尖。 她好整以暇扬起下巴,一面欣赏着他动情时的情态,一面不怀好意道:“你不是说我年纪尚小,这样伤身吗?” 李寻欢仿佛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喉咙,默了一息后,目光下移,声音沙哑:“你早已很适应我了。” 他一顿,怕她害怕,又补充道:“我会很小心的,不会弄疼你。” 念念轻嗤一声,“就知道你是衣冠禽兽,你不是说曾是我爹吗?” 李寻欢移开视线,垂着眸回避:“当爹和当情人自然是不一样的。” 他的声音微弱,略有点底气不足,面色却未改。 细细思来,他才给她当了几日爹? 念念勾起嘴角,挑起眼角凝着他,嗓子里恶劣的话几乎压不住。 她当然也不需要压。 红嫩泛肿的唇瓣微微开合,那些长满了刺的话顺着左耳爬进右耳,李寻欢一个字也未听清,满眼尽是那双形状姣好的猫眼与诱他采撷的唇缝。 她正缩在自己怀里,与过往、与梦里别无二致般的紧贴。 是他的,她仍然是他的。 他的呼吸越来越急促,满腔的爱意几乎要化作浓稠的水液流出来。 他的脖颈愈来愈下弯,情不自禁地低下头去吻那片樱唇。 炙热的喘息洒上她的面颊,仅差分毫时,念念蓦然冷冷出声:“不许亲我。你不配” 话音还未落,她便倏地蜷起了腿骨,红着眼咬紧了唇:“流氓。畜牲。王八蛋。” 她骂起人就停不下来,李寻欢也不阻拦,只是气闷地咬住她滚烫的脸颊肉,想用力咬下去又舍不得,只能用牙齿细细研磨,再重重地吮吸以作惩罚。 面上湿漉漉的,酥痒麻疼,无疑会留下吻痕。 念念一面颤抖,一面去推他的肩膀,“不行,会被师兄发现的。” 李寻欢咬紧了下颚,那双碧绿色的眸子里酝酿起漆黑的浪,略带薄茧的指腹用了些力道,“不许想他。” 他深吸一口气,到底怕她抗拒,只能隐忍道:“不会被发现的,你放松点。” 她瞪圆了眼睛,绞紧小腹,唇缝略微张开。 像是知道她又要说些伤人且难听的话,李寻欢这次没再纵着她,抢先一步低下头,撬开她的唇齿便往更深处探去。 比起吻,更像是带着浓稠侵略意味的宣泄,每一次的吮咬都粗野至极,像是要将她吞入腹中。 念念被他一路攻城略地,已近乎喘不上气,心脏都在一阵阵缺氧中紧缩,只能依附着他灌进来的稀薄氧气,摇头含糊道:“松” 她才念出一个字,嫩舌又被重重地吮吸住,不许她再多说一个字。 半晌后,她的胸口剧烈起伏着,眼睫上挂上一星点泪,疑心自己要被他亲死在床榻上。 谁料想他吃起醋来,还能要自己的命。这时,她才第一次后悔,做什么穿成那样? 似是听到了她内心的求救声,那截藕臂上挂着的镶红石金镯蓦然亮了起来。 赤灼的红光照亮了床幔里的昏暗,李寻欢一怔,喘着气侧身望去,还未问询出声,便见念念呼出一口气,劫后余生般雀跃道:“是师兄的传音,你出去。” 奚饶若是知道李寻欢在她这里,便是不论缘由,都一定会杀了他,更不用说此时的情状。他若是知道李寻欢吃了熊心豹子胆,敢截他的胡,恐怕把他大卸八块都不足以泄恨。 李寻欢当然不笨,这些何须念念来提? 她都未思量他不愿出去的可能性,手掌往后撑,便要吃力地直起腰。 李寻欢的喉结滚动一瞬,死死盯紧她嘴角那点若有似无的笑意。 就那么开心? 他握紧了拳头,用力到指节泛白,酸闷与妒意似火星子般落进干涩的胸腔里,蓦然燃起大火。 李寻欢腿上的青筋跳颤起来,俯下身咬住了她的嘴唇,同时选择了不管不顾地放肆。 念念一时未察,指腹才按上镯身,便绷紧了小腹低吟出声。 她不可置信地颤着眼波望向他,里面的春水烫得近乎要燎伤眼睑。 他松开唇齿,带着点扳回一城的隐秘愉悦,面不改色道:“不理会师兄吗?” 念念满脸红晕,咬紧了下唇,指腹几乎要将那只金镯捏烂。 她当然可以选择不理会,可世间再寻不出一个人比她更了解奚饶。她若是视若无睹,他下一瞬便会亲自寻来。 他此刻怎能寻来? 指甲深深嵌进胳膊上的软肉,念念阴沉着脸打开了传音镯—— 第112章 在想谁 若不是你,我也会去找别人。…… 窨室内烛火通明, 一片幽静,只侧耳细听时能隐隐约约听到蛊虫啃食的撕咬声。 指间的金镯微微震颤着,赤光在漆黑的瞳仁里明明灭灭,奚饶抿直了唇线, 攥紧镯身便往外走。 菱荇性子褊急, 少有耐着性子不理会传音的时候。他已尝过一次丢弄师妹的苦, 绝不能再尝第二次, 无论如何也要去看一眼才能安心。 密窖里的烛火无声而灭,他才迈出一步, 那久无回应的传音镯便闪烁起点点金光。 是师妹—— 奚饶一顿身,适时放轻了脚步, 等着她开口。 不知怎的,她一反常态,也一声不吭地沉默着, 似在等自己开口。 一息间, 空荡的窨室内只剩下镯身里溢出来的呼吸声,轻且急、略带着一丝不稳。 奚饶微微眯起眼,只好先出声:“炼成了新蛊,师妹可来一观?” 她的呼吸声重了些, 半晌才道:“不必了,我自然相信师兄的。” 这话音还未落,镯音里便突兀地响起一阵铜铃声,一下又一下,似受了惊的鸟雀乱撞上花窗,急促而沉重。 在做什么? 奚饶眉头一压,想出声询问又怕惹她厌烦,只好不动声色地试探道:“动静大了些。” 她没说话。 他深吸了一口气, 唇缝微张,还未出声,便听铜铃仿佛被风猛地一推,那一下的声音尖锐而刺耳。 菱荇被蓦然敲醒似的,被这铜铃声逼迫着张开唇瓣,颤着嗓子道:“在炼、傀儡。” 奚饶心中的疑云更重,冷下脸道:“我来寻你。” “不必。” 她特意将声音压得很低,似气虚不足般喘息着开口:“是禁术,受了些、反噬。” 奚饶的呼吸一重,攥紧了镯身,一瞬慌了心神:“怎又炼起禁术?蛊城那帮老家伙不在了,余生皆我来练,你不要再教自己受伤。你、你伤得重吗?师妹你疼不疼?” 既已出了蛊城,何须再练禁术?再如何也有他,她若心中仍不安稳,也该唤他来练。 他恨不能即刻闯进师妹院里,教她不许再练了。可既为禁术,一旦开始,便无法中途停下,更不容他人肆意闯入,搅乱心神。 他毫无办法。 他的声音一声比一声焦急,传音镯后的铜铃声却疯了一样的摇晃起来,声声重敲在耳膜里。 她重重地喘息起来,断续而深重,似很痛苦般压抑道:“我、无事,听师兄的,我——” 她的声音被撞碎般断成两截,“再不练了” 奚饶的指节泛起白,咬着牙道:“我替你守着后院,免生波澜。” “好唔。” 一道轻细的呻吟声从镯身里泻出,不待奚饶反应过来,传音便被蓦然切断。 奚饶停在原地,咬紧了舌尖,心口骤然生出三两分难言的燥热与痒意。 师妹的声音怎么有些媚。 他的喉结滚动一瞬,压了压鼓动的胸腔,眸色暗沉地阖上了地窖的门。 师妹正受着反噬之刑,他怎么能起这种念头? ** 见传音镯失了光彩,李寻欢埋进念念的颈窝,似乞求又似眷恋:“菱荇,再嫁给我一次好不好?” 他迫不及待地唤出她的真名,仿佛此刻唤了,便也闯进了她的过往。 念念也好,菱荇也好,能不能就只是我的?不要去牵别人的手。 他的唇齿翕合良久,才艰涩道:“我正在爱你,余生的几十年里,我会一直爱你。” 遇见她,他的探花文采、人生前半段所有的风光都成了尘埃,他从未觉得李寻欢的一切这么不值一提。 若所有的风光都需要岁月的淬炼,他宁肯不要。——说来也可笑,这些沉淀与淬炼,本就只带走了一切。 他只是从未如此迫切地想要留下一样东西,可是他能留下她的倚仗太少了。他无处得知那个‘蛊城’的过往、无身份开口询问念念‘曾经为何而炼禁术’、甚至无法似奚饶般承诺她‘余生我来练’。 多贫瘠,他能倚仗的只是一张尤看得过去的脸。他多想抱一抱过去的她,读一读她的往事,将她的旧虑的一并扛在肩上。 想求一颗毫无保留的心,原是这种感觉。 念念缩起肩胛,哑声嗓子刺他:“别得寸进尺。” 她好整以暇地摊开双臂,全然不懂他的苦涩,只甜津津地笑:“若不是你,我也会去找别人。” 李寻欢绷紧了下颌,胸腔里翻涌的沉黯霎时间燃起火,掐着细腰便将她翻过了身。 她总有这个本事。 只需要一句话。 念念胡乱地挣扎两下,语气中略带着几分不耐:“干什么?” 他哑着声替她补充道:“——到你找不了别人为止。” 铜铃声又骤响起来,淋漓的汗春雨般落在背上,烫得她浑身都在痉挛。被褥被她抓扯得满是皱痕,泛白的指节与潮湿的绒布皆已绷到极致。 在愈来愈急促的铜铃声中,她忍不住将滚烫的脸埋在绒被里,晃着脚悄悄笑:大叔,你不是说我年岁太小、心性尚幼,对我根本不感兴趣吗? 她笑得眯起眼:若我不出来,你还打算赖在外面咳嗽多久? 那双上挑的猫眼又乱转起来,纵使她仍很爱他,可她这人天生气量小,绝不肯轻饶了他。 她早打定主意,要好好欺负他的。 大叔,明日你是不是又要掉水珠子了? ‘铛’的一声,似在惩罚她的不专心,铃铛激响,逼得她轻呼出声。 那只冰冷的小脚被攥进掌心,似要锁上镣铐般缩紧,他的声音沉重而沙哑:“在想谁?” ** 翌日清晨。 几缕日光穿过花窗上的破洞,落进青纱帐幔里。 李寻欢轻轻移过身,将那点灼阳挡住。他的眸光温柔得近似要酿出水,满眼都是念念蜷缩在自己怀里的样子。 他也想不通,她怎么就这么小一点?像幼猫一样软软地趴在自己的胸膛上,让他想把世间所有都捧给她。 心间的炙热甚至混进一些焦灼,他盯着眼前红肿的唇瓣,下意识挲了挲拇指,尝试着一点点收紧怀抱。 这空隙越小,他的心似乎就越满当。 爱与欲的沟壑永远难平,他总想离她近些、再近些、再亲近些。 他垂下头,温热的薄唇一点点蹭过去,怕吵醒了她,只得屏住呼吸。 念念猝然睁开眼,眸光下移,未带一点困倦之意地紧盯着仅差之毫厘的两片唇,听不出情绪地蓦然出声:“你在” 想到某个字眼昨日被他用在了何处,她一顿,面无表情地补足下半句:“你在做什么?” 李寻欢凝注着这双猫眼,微笑道:“在想你。想抱你、想亲你,像疯了一样。” 他在心中暗叹一声:原来无论是毛头小子还是中年男人,遇到爱不释手的珍贵之物时都是一个样。 念念撇了撇嘴,不知信了还是没信,只毫不客气地踹他一脚:“拿衣服去。” 一层层的厚实衣衫铺上被面,念念撑着膝盖,疑心他把衣柜里除青色外的衣裳都拿来了。 她面色不善地看着他,还未开口,便听他讷讷道:“外边地冻天寒,昨晚那样的衣裳断不能再穿了。” 她倒是很想质问他:你不是最喜欢青衣,怎又不喜欢了? 喜新厌旧。她心里又不爽利起来,掀开绒被,随手拿起条亵裤便往身上穿。 李寻欢站在原地沉默了几息,目光扫过熟透的殷红,下意识上前两步,侧过身将她完全遮挡在自己的身形里。 练刀时的意志力好似失了灵,他原想做个君子,却总忍不住又看她几眼,自微颤着的蝴蝶骨、盛着绯色的腰窝、再到 见她穿上亵裤,他才狼狈地移开视线。 念念不知他的心思,才站起身便沉下了脸。她咬着牙缩进被窝里,将脱下来的亵裤泄愤般扔在他脸上。 她生气,李寻欢当然躲也不敢躲,抬手便将顺着脖颈往下滑的亵裤攥在了手心。 指腹一瞬被濡湿,喉间的疑问瞬间消散,他蓦然口干舌燥,后颈破天荒地染上一点烫灼:“我的错,我给你洗裤子,绝不会假借他人之手” 李寻欢没再继续往下说了,他又大声地咳嗽了起来,咳得面色惨白。 念念蜷紧了指节,望着他身上那件还淋着水的旧衣,蹙眉胡乱道:“烦死了你快滚,午后便是赏刀大会,别被师兄寻了破绽去。” 李寻欢只有沉默。 好在他也有心要回趟住所,只好捏紧了手心里的亵裤,哑声道:“晚上再来寻你。” 念念瞪他:“我许你来了?叫你快滚。” 李寻欢依着她退身去开门,一个字也未听进心里。 临阖门前,他才犹豫着开口:“白日里万万别去找你师兄,若想了” “滚!” ‘砰’的一声,花瓶重砸上门扉,碎了一地。 念念的胸腔起伏着,咬牙暗道:谁还有命再来? 门后,李寻欢摸着鼻尖轻笑出声,呼出一口浊气便转过身走进茫茫大雪里—— 作者有话说:小李洗裤子去啦! 有没有小宝猜到念念其实没有失忆! 第113章 回敬 难道没有人教过李探花什么叫非礼…… “菱荇姑娘。” 念念抬眸望去, 只见是一行身穿劲装、腰佩长剑的江湖客。 赏刀大会还未开始,纵使她看起来年岁尚幼,几人也未存怠慢之心,纷纷抱拳行礼。 念念一顿, 微微颔首示意, 眼也不抬地错身而过。 檐角的阴影落下来, 她才穿过花堂, 腰腹便猝然一紧。血热气与药香漫过来,左肩一重, 潮热的吐息拂过肩颈。 她下意识塌下腰,抓紧扣在腰间的手掌便要往外扯, 还未用力,似是察觉到了她的挣扎,那臂膀自己便松开了。 来人不说话, 脊骨向下折, 只将脑袋埋在她的颈窝里。 念念转过身,腻烦地推他一把,那双上挑的猫眼微微睁大:“谁许你在外面抱我?” 这一下分明未用上术法,李寻欢却不敌这点力道般后退两步, 失力地低垂下脑袋。 念念哑然,心中暗叹一声:阴险狡诈。 那双碧绿色的眸子太萧瑟,她下意识瑟缩起指尖,偏过头去,不再看他。 李寻欢沉默了一会儿,缓缓向她靠近,将袖里的木雕塞进她手心。 指腹的触感温润而细腻,她垂眸, 率先瞧见的便是那对桀骜的猫眼。——其内里的瞳仁木纹天成,好似灼痕,镶在这双野性难训的眸子里,便已有了六七分的神韵,更不必提深浅交错的刻痕多细腻。 刻形难刻魂,念念最是了解将木雕刻到这种程度需耗费多少心力。 只是 她还未忘了当初自己向李寻欢讨要木雕时,他是如何疾言厉色的。 愈想愈生气,她恨恨地瞪一眼这姗姗来迟的木偶,冷声道:“我最讨厌木偶,谁许你刻我的?” 怎会讨厌? 李寻欢失神地看着她更添三分灼意的眸子,在心中回答道:可是你向我讨要的第一样东西便是木偶,平日里若要借物作比也总是下意识提起,还有在府宅里,若非喜欢,怎会窝在他怀里,刻着总也刻不完的木偶? 这样想着,他又不自觉地忆起那一个个琥珀色的午后。 她是如何雕、刻、削、凿的,他皆记不得了。比起木偶,他总是在看她垂眸时震颤的睫羽,煽动时就像枝头的梅叶在风中簌簌。 他凝注着那点鸦黑的睫羽,忽然没头没脑地道:“谁教世间仅有一颗梅树。” 一肚子挖苦的话尽哽在了喉间,念念咬紧了唇,全然听不懂他叽里咕噜在说些什么。 知道她肚中无甚墨水,还偏要来说些晦涩难懂的话,就不能捋直了舌头,将话头挑明些? 想起曾经他如何打趣自己是‘白字先生’,她不甘示弱地抬起头,恶狠狠地盯着他的眼睛:“少做多余的事。” ‘嗒’的一声,那只木偶重重砸进他怀里。 李寻欢抿紧了唇,双手捧着攥紧了它。 他不知刻了多少只木偶,这是最好的一只,也最像她。下一回便不知能否有这样的好运气,能寻到一块灼痕天生的木料来点睛。 世间诸多好运,原本一生便只有一回。 他盯紧了那个渐行渐远的背影,轻声道:“你不喜欢,我再为你刻别的。” 他还余下几十年,便一直刻、一直刻,刻到能入她的眼为止。 ……否则,几十年也太漫长了些。 赏刀大会定在午时,念念抵达后山时,那处早已人声鼎沸。各路豪杰云集,双翼刀前处处皆是刀枪舌战,气氛微妙而肃杀。 奚饶的眸光扫到她,先是一滞,紧接着便大步走下擂台,全然不顾在场众人,只焦心道:“师妹,可受伤了?” 他未料到菱荇此次修习禁术,竟只用了一日光景,虽瞧着不似受过暗伤,可昨夜在传音镯里听她痛呼,又实在不像没吃苦头。 念念闻言一顿,面色不变地编撰道:“只受了些小伤,喝了两盏养魂汤便无虞了。” 隐隐察觉到身侧忌惮的目光,她撩起眼睫,无甚表情地望过去。 昨日席间得见宝刀真容,不知多少人闻风而动,连夜赶往绮雀山庄。 奚饶更是放出消息‘赏刀大会不比刀法,只设下三关,尽可凭各自本事来夺刀’。 一时间,附近的江湖中人能赶来的都尽数赶来了。 她轻扫一眼,竟也看见不少熟悉面孔,不正是那夜围在院外,与那几个小人一道诬陷、围剿李寻欢的‘豪杰们’? 她轻扯嘴角,冲奚饶甜笑,催促道:“师兄,快开始吧。” 奚饶摩挲了下发痒的指尖,不疾不徐地脱下翠青色的斗篷替她披上。 见那件萸紫色的外衫被翠色彻底遮盖,他才缓缓伸出手,挑眉冲她笑。 李寻欢只能站在最外围,隔着人群静静地望着两人交握在一起的手。 寒风瑟瑟,兵器架上的刀剑叮叮作响,已有人耐不住性子地扬声催促:“奚庄主,事不宜迟!如何夺刀,便说个干脆吧!” 此话一出,众人纷纷附和。 奚饶朗声道:“我知诸位心焦难耐,但自古以来比武争擂总免不了争个头破血流,我实不愿见人因此丢了性命,故特设下三关,既有文试,也有武试。” “文试?难道还要舞文弄墨,我们可不是探花郎!” “既是武林中人,当然是刀枪棍棒底下见真章!” 奚饶的眸光转冷,面色却如常:“诸位稍安勿躁,所谓文试,不过是点锈辩刀。” 这话音才落,一碗碗汤药便被侍仆们端上来。 众人皆拧起眉头,“这是何意?” 奚饶垂眸轻笑:“每碗汤药里皆浸过七种不同材料铸成的刀条,谜底已刻入碗底。若仅靠舌尖点锈,便能辨出刀材,便是我们要寻的辩金手。” “若非爱刀、懂刀之人,绝勘破不了此关。” 众人面面相觑,这话理虽挑不出错处,可 有风尘仆仆的背刀大汉沉声质疑道:“不比拳头,却要整些虚的,谁晓得这汤里是否有毒?” 在场人虽都存了猜疑之心,但到底还未摸清绮雀山庄的虚实,也不愿平白得罪人,只眼观鼻鼻观心地等着奚饶应答。 他也不恼,拿起一碗汤药,微笑道:“我知诸位心中疑虑,但我若有害人之心,何不在昨日的七珍宴上动手脚?” 话音刚落,他便以舌尖轻点汤面,抬眸时又状若揶揄:“确是苦了些。” 念念适时取下腰间的锦袋,拈起一颗蜜饯,递至他嘴边:“师兄。” 直到这时,李寻欢的气息才不稳起来,那颗蜜饯表面的色泽、沟壑皆在他眼里无限放大。 他的眸光比袖间的飞刀还要冷,紧盯着那颗蜜饯的模样简直似要碾碎它。 奚饶含着那颗甜得腻人的蜜饯,好脾气地拖长音道:“敢问诸位,谁愿一试?” 他话音才落,众人尚在斟酌间,人群外已有人应声:“我愿一试。” 这声音沙哑而干涩,隐隐压抑着咳声,迎风应答时却很坚定。 念念寻声望去,正对上一双紧紧凝注着她的眼睛。 满场人皆回身审视着李寻欢,他却毫不在意,目光穿过人群,唯独紧咬着她不放。 他的眸光炽灼到能教所有人觉察出异样,奚饶微眯起眼,舌尖舔上腔壁,缓缓点头道:“李大侠好胆量。” 他亲自端起一碗茶汤,缓步走向李寻欢。 念念一瞬蜷紧了手,冷着脸抬步跟上。 众人纷纷让开路,眸光似要化为实质将三人洞穿。 风流探花竟在大庭广众之下不顾廉耻地窥探他人的未婚妻,欲染指的还是一个不知小他多少岁的孩子。 昔日的小李神刀,竟有了这样的污点,怎能不让人血热? 恐怕翌日天底下的江湖人便都要用唾沫星子淹死他。 那一双双诡异的眸子芒刺般黏在他的背上,李寻欢仿佛毫无所觉,目光放肆地盯着近在咫尺的猫眼,眼也不眨地接过那碗晃荡的汤药,轻抿一口。 舌尖才触到汤波,他便嗄声道:“乌金、珊瑚铁、玄钢” 说罢,他便倒扣下茶碗。褐色的汤药沁进雪面,压覆了大片,碗底的一行小字向上——果然分毫不差。 众人皆看好戏似的去觑奚饶的脸色,他却只是弯眼笑:“李大侠果真是辨金好手,不亏是屹立江湖几十年不倒的老前辈。” 这话明褒暗讽,李寻欢怎么听不出来? 可他既已当众将自己的心思挑明,便是教世人来唾骂自己的。 他的目光无畏无惧,全无在乎之意,只有看向念念时,才会流露几分势弱的无助。李寻欢的软弱时分已不再源于其他,只在于另一个人是否视若无睹。 念念的面色却很难看,只能拼命地掐着自己的掌心,按捺下心中的狂虐。 见李寻欢尝了汤药后并无异样,余下众人皆把心放回了肚子里。 点锈辨刀虽属奇思,但不论刀剑□□,皆要煅铁铸钢,淫浸此道的人竟也不少,足足有二十余人。 与剩余人阴沉的面色不同,那二十余人已红了眼,纷纷叫嚷着欲闯第二关。 奚饶上前一步,慢条斯理道:“不知诸位可否看到山顶的钟楼?” 众人顺着他的视线抬头望去,虽看不真切,却也能隐约看见一角。 “第二关便是攀阶登顶。楼里吊挂着一口玄铁铸就的钟,名曰惊山,无风自动时都能震落山道霜雪。” 他蓦然轻瞥一眼李寻欢,语气悠悠道:“只需用力敲击,钟声里便会携上劲力,愈靠近山顶则劲力愈强,只得运功抵挡。功力不足者登阶时,便会气血翻涌,五脏六腑移位。诸位还需量力而行。” 二十余人里,一玉面小生忍不住捏紧了拳头:“试问是何人敲钟?” 若敲钟人内力深厚,那他岂不是 奚饶嘴角的弧度愈发深,温柔道:“自然是我来鸣钟,邀他人归总有失公正。” 玉面小生的面色稍霁些,笑道:“那便劳烦奚庄主先走一遭了。” 念念盯着他看了几息,淡淡道:“师兄内力深厚,这样高的山,只需半柱香便能登顶。” 奚饶只是笑,背过身便走进山间的小道里。 见奚饶的背影缩成点状,念念上前几步,用肩膀撞开那白了脸的小生,那双眸子冷冷地凝着李寻欢,从脑海里揪出他曾经的教导,一字一句回敬道:“难道没有人教过李探花什么叫非礼勿视?”—— 作者有话说:一款报复心极强的妹宝,根据记仇日记点对点报复>< 第114章 不许给他 是我的。 霎时间, 李寻欢的思绪便被拉回了那个唇舌间生满梅香的午后,忆起自己是如何一遍遍教她何为‘非礼勿视、非礼勿言、非礼勿动’的。 被她咬伤的虎口隐隐发烫,他带着点眷恋地掐上去,罔顾圣贤, 只落寞道:“我来此本就是为你夺刀, 难道都不许我看你一眼?” 他垂下头, 背脊微弯, 声音轻若不可闻:“你唯独对我狠心。” 指尖被他盯得发烫,念念倏地蜷起手, 较着劲儿呛他:“难道你不晓得什么叫礼义廉耻?” 这话才落地,李寻欢都还未应声, 便已有人笑怪道:“不愧是风流探花,难怪十年前会将自己的未婚妻让给好兄弟,原来李探花的癖好是别人的未婚妻!” 自恃武林老前辈的已忍不住训诫道:“荒唐!这还是个天真烂漫的小姑娘, 怎容你怀不轨之心?” 这一厉声似破土而出的第一根春笋, 众人紧随其后,纷纷群起而攻之。 “人不风流枉少年,可李寻欢已是长者,竟欲染指小辈, 未免令人不齿。” “要我说,今日是奚庄主仗义赠刀,李寻欢如此轻狂做派,不顾江湖道义,实是玷污侠名。” “李寻欢在大庭广众之下置奚庄主于不义之地,依我之见,万不能叫他再闯第二关。” 这些人捕风捉影,指责起李寻欢来愤慨不已。若叫不知情的人来了, 还要以为他做了多么天理难容的事。 可他只是想多看心爱的姑娘几眼。 世间冷暖尽在眼前,所谓‘江湖道义’‘侠者风范’‘道德伦理’,皆不过是他们口中的一个幌子。他们为的哪是‘侠义’二字? 只是为了教宝刀不落入小李飞刀之手罢了。 只要他是李寻欢,无论如何做都会受人诟病。这些人又有哪个配得上‘侠义’二字? 李寻欢长叹一口气,并不辩驳,只用那双沉静的绿眸凝注着她——在世人的讨伐下。 他有一句话说得不错,菱荇确实生性偏狭、睚眦必报。她早算准了这些伪君子恨不能除去李寻欢这个劲敌,这才将话挑明。若不吃些苦头,来日怎知她的好? 可是他怎么一句话也不说,就生生受着?平日里,他说话不是最辛辣直白、不留情面?兴云庄那回,纵是受制于人,都讽得好畅快。怎么今日像是被人拔了牙去? 呆呆傻傻,平白叫别人欺负。把自己的刀吃进嘴里了不成? 念念咬紧了牙,还没怎么的,就气得红了眼。 若真论起欺负他,天底下只有自己可以,这些废物怎么敢? 她面色阴沉,极力忍耐着杀意,冷冷道:“莫叫师兄等急了,诸位请吧。” 见她并无计较之意,那二十余人纷纷急声道:“李寻欢当众污姑娘清白,实在居心叵测,我等定为姑娘讨回一个公道。” “公道自在人心,何须去讨?”念念伸出手,示意众人登阶:“请吧。” 有小李神刀在,夺刀的把握不知要低几成,其中一瘦小老者双眼微眯,嗄声道:“菱荇姑娘竟要维护一个坏自己名声的野男人,难道你与这不知羞的浪荡子果真另有私情?” “少来激将我。” 她低叱一声,仅一息间,两条红线便似游蛇般袭向那两只浑浊的眼。 在场众人皆还未回过神之际,悬丝带起的疾风与劲力,便将他的眼□□得四裂。 他痛呼一声,才抬手捂住伤眼,鲜血便溢满了指缝。 念念轻嗤一声,笑道:“我可不比师兄好脾气,谁敢嚼我的舌根,我就要他的命。天底下没人比我更会讨公道,便不劳诸位烦心了。” 这话音还未落,山顶便蓦然传来一阵钟鸣,浑厚而低沉,似无声的波纹震向众人心口。还未登阶,不擅内力者便白了面色。 当下众人还哪里顾得上李寻欢,纷纷施起轻功争先恐后地登上山阶。 纵是那伤了眼的老者都咬紧了牙,抬起腿便跟上,绝不愿落于人后。 在场皆是江湖中人,若在山下苦等,未免太失血性,有一人开了头,剩余人不必多说,足尖掠过雪面,便如大燕归巢般交相跃上长阶。 满地碎雪四溅,山阶上踏满了密密麻麻的脚印,一路蜿蜒进云层。 几息间,阶前便只剩下了两个人。 念念微微侧过头,余光见他仍呆立着不动,耐不住心急,没好气道:“愣着做什么?不仅被人绞了舌头,还绞了腿不成?我不是叫你” 李寻欢自身后抱紧了她,低声道:“都被绞了也没事,念念会保护我的。” 只有你会。 他将头枕在她的颈窝里,脊骨向外凸出大块,就像是一棵栽倒下来的枯树,欲将自己的所有都融进眼前的幼苗里,这便是最后的生机。 念念冷哼一声推开他:“少自作多情,再敢碰我!难道非要害我做实与你有私情不可?” 李寻欢嘴唇翕合,抿唇道:“我们本就有情。” 他不知想到了什么,不待她反驳,便低声道:“我若是得了头筹,能不能” 念念一肚子的火难消,剜他一眼:“你敢不得头筹,小心我扒了你的皮。” 他望着眼前荡起水波的猫眼,只觉很可爱,忽然笑:“怎么罚我都好。” 言罢,他蓦然弯下腰,在她唇角落下一个微凉的吻。 他微笑道:“奖赏我便先拿走了。” 不待他直起腰,那双细嫩的小手便攥紧了他的腕骨。 这当然不是挽留,反而是捉脏。 念念不说话,抽出他袖中露出一角的锦袋,冷着眼瞪他。 李寻欢的喉结滚动一下,抿着唇夺过那溢满蜜香的锦袋,克制道:“是我的,不许给他。” 他取出一颗蜜饯,卷进唇齿间,靠着舌尖的这点甜,头也不回地掠身而起,脚尖一点地,身形便淡进了云雾里。 念念立在原地,慢半拍地抬手压住心口,耳尖浮起一点微妙的薄红,恨声道:“怎么长得这么好看?” 血液上涌的感觉只短暂地停留了几息,很快她又搅起衣袖,撇嘴道:“也不晓得给我吃一颗。” 李寻欢的‘蜻蜓三抄水’本就以轻盈、迅捷见长,纵使起步慢了些,追上前人也是易事。他若没有这般把握,也不会留下与念念闲谈。 不知奚饶是有意还是无意,特将文试放在了第一关,倒像是在助他一臂之力了。 他垂眸细思间,衣诀翻卷着掠过霜柏,眼也不抬地飞身掠过跌坐在台阶上气喘的江湖客。 山程已过大半,后来者居上,李寻欢一跃成了首名。众人虽都想得这魁首的虚名,但此关到底重在内功深厚与否,倒也未有人因此出手伤人。 若此时大打出手,平白耗了内力,不是鹬蚌相争教渔翁得利? 山巅的寒风呼啸而来,似要刮下脸上的皮肉。攀山至此,已无人能在登阶时兼使上轻功,无多时几人便持平了步伐。 那沉重的钟鸣每一下都似拳掌般袭来,阶侧的霜柏尽数被这劲力拦腰折断,钟声捅破耳膜,重重敲击在头骨上。 仍在攀山的几人,被这波劲力一扫,七窍便皆流出了血。 李寻欢的内力不算顶尖,他之所以能凭一把飞刀傲立江湖,更多的是倚靠技巧、阅历、心境。以巧胜力之人,内功多不会太深厚。 可谁教他已取了头筹的奖赏? 他咬紧了牙,不顾嘴角汩汩留下的鲜血,强撑着施起轻功。 余下众人皆拧紧了眉头,嗤之以鼻道:“原来李寻欢竟也是哗众取宠之辈。” 这惊山的钟鸣一波比一波劲力强,若滞在空中,被劲力打落,恐怕连五脏六腑也要尽碎。 这几人怎会探不出他的内力已近乎用尽?可他为了个魁首的虚名,竟不惜赌上性命。 另一人接过话音,面色难看道:“李寻欢又如何?他今日做下的种种,明日便会叫天下英雄耻笑。” 他阴蛰地看着那只蜻蜓被折断翅翼,一声闷响后,重重坠下,摔得骨碎肉烂。 他终于舒出一口气,畅快淋漓地狠擦一把眼眶里流出的血。 李寻欢又怎么样?你都在关外待了十年了,为何还要回来?‘小李飞刀,例无虚发’还不够吗,为何还要来夺刀? 天底下所有的好事,怎能尽是你的。只要一想到这,他心里的郁气与嫉妒几乎要与浓稠的血一并流出来。 他的呼吸愈来愈艰涩,鼻腔被鲜血堵得窒痛,只能在满目的氲红中蹒跚地撑住膝盖。 他的膝盖生疼,近乎有千万把刀钻进了骨缝里乱撬,只要有一瞬未绷紧全身,便要软了骨头跪下去。 可是不能跪,他今日若跪了,明日便要被满江湖的人耻笑。 他极力瞪大了眼,死死盯着打颤的膝骨,眼角几欲要裂开。只要得到这柄宝刀,明日他就能名扬江湖。 荣耀、名声、地位唾手可得。 他在满目的血色中抬起头,扑面的寒风裹挟着新一道劲力割进眼里,痛得他牙齿‘嗒嗒’作响,猝然喷出一口鲜血。 他的胸口剧烈起伏着,脑海却忽然停了一瞬,蓦然站在原地,冷冷地望着那只摔断翅翼的蜻蜓撑起身子,将十指嵌进山阶的细缝里,右腿痉挛着蹬地,拖着那条断了骨的左腿奋力往上爬。 是真的爬,全然失了一代大侠的从容、风光,反而像一只被打断了脊骨、匍匐在地的野狗,谁见了都能狠踹一脚。 粗粝的石面磨开了他的脸,冷汗与血水一起淌过伤口,眨眼睛便凝成了冰渣,比街边的秽物还要脏污。 李寻欢嚼紧了血肉模糊的下唇,指甲戗进厚雪里,绷紧了腰腹,猛地一翻。在碎裂的腿骨扎进肌肉里的一瞬间,终于攀上了最后一级山阶。 他横躺在雪地里大口喘息着,呛咳不止,眼泪与血液争先恐后地往外流,四肢百骸皆痛得发麻,鲜血染了一地。 山巅正飘着雪,粒粒往他眼睛里砸。他的胸腔微微起伏着,吐出一口浊气,终于安下心。 眼眶里溢出的血被热泪晕成绯红,他睁大了眼眸,眸光黯淡无神,眼角眉梢却满是沉静与温柔。 他想,真像他们成婚时满堂的喜绸。 第115章 不要这样对我 离经叛道还是私奔…… 青墨色的裳角似瀑般倾倒下来, 狂风操刀,将面颊上的冰渣割落了一地。 他的眼睫被劲风压倒,碧绿色的瞳仁里蓦然倒映出一双狭长的凤眼。 奚饶扬起嘴角,眸光戏谑地扫过那条断了骨的伤腿, 忽而蹙起眉, 拖长音道:“李大侠, 怎么搞得这么狼狈?” 在这道目光的倾轧下, 李寻欢只觉扎进皮肉里的碎骨都隐隐发起烫。他深吸一口气,下颌的肌肉因用力而凸起, 指缝溢血的手掌探进衣袖,并不应答。 攀至山腰时, 他便隐隐发觉腕间的红线护住了自己的肺腑与心脉。他虽瞧着伤重,但到底未受内伤,只需将养上月余便能无碍。 李寻欢还有放心不下之人, 倘若因此要送出命去, 也还舍不得。 只是无论如何,他不想也不愿在奚饶面前塌下脊骨。 他倏地咬紧牙,手掌攀上一侧的石碑,肩胛嵌进碑文里, 几乎用尽全身的力气一点一点爬起身。 咳嗽声与胫骨的哀鸣皆混在狂风里,风过便无痕。 奚饶的目光冷下来,轻嘲一声,意味不明地背过身去。 钟鸣声既停,愈来愈多的江湖客踏足登顶。这些人纵不是威震一方的豪侠,名声却也不小,此刻却面无血色,无一人不是经脉受损、气血逆行, 更有甚者已凝聚不起内力。 “奚庄主可叫我们吃了好一番苦头!” 听到这难掩怒意的喝声,奚饶漫不经心道:“我早已劝过诸位量力而行,未想到宝刀如此迷人眼。” “你!” “二弟,奚庄主早已有言在先,是我们的本事还未到家,怨不得别人。”其人嘴角微动,话虽这样说,面部肌肉却绷得极紧。 内伤难治,不仅需高手以内功相助,还需珍贵药材调理,神医多怪才,还得请得动人家出山。这一次是赔了夫人又折兵,怎能不生出怨恨之心。 可如今还在奚饶的地盘,他们又受了内伤,怎敢在此时得罪他? 几人正僵持间,自知内力不济故而早早停在山脚的江湖客也尽数登了顶。这一处料峭山巅聚满了人,可除却风声外,人声却愈来愈弱,气氛渐渐凝滞,直至落针可闻。 众人无不发觉,登高阶的强者皆受了内伤,气势如潮退,而盘旋山脚的人却只伤了些皮毛。 强弱颠倒,乾坤易位,宝刀岂不成了催命符? 众人心思翻涌间,奚饶已背过手,微笑道:“钟鸣乍停前,只有李大侠、方掌门、武前辈登上了最后一阶。” 随着他话音的停顿,众人看向几人的眼神愈发幽深。 除李寻欢外的两人皆已年过半百,此刻闻言无半点欣喜,反而面色更沉重了些。 余下多数人却心痒起来,比三人更急切地催促道:“胜者已出,那这第三关” 奚饶扬眉:“这第三关正在此处。” 他的手指触抚上碑文,慢条斯理道:“这百炼碑硬可断百刀,这第三关便是断刀冢不断刀。每人仅可出一刀,凭刀气留痕之深浅决出头名。” “三位大侠,不知谁愿先手?” 夺刀容易守刀难,待来日治好伤势,还可徐徐图之。 如今这烫手山芋,谁都恨不得丢远些。两人当即抚须长叹道:“登阶至此,内力已尽数耗尽。某技不如人,甘愿让出宝刀,教能者得之。” 这话中缘由众人皆心知肚明,但这话说得圆滑而坦荡,教人揪不出错处来。 二人拱手言明后,众人的目光皆盯紧了李寻欢。 若他夺了刀,也无人会不服。但只肖出了这绮雀山庄的门,就算他是小李飞刀,也休想全身而退。 但凡是个聪明人,便知道这阎王帖收不得。 李寻欢当然不傻,可他却仍把袖中的飞刀掷了出去。 ‘叮’的一声,刀尖嵌入青石碑,刀柄仍在风中微微发着颤。 奚饶勾了下唇,缓缓道:“不愧是‘小李神刀,例无虚发’。李大侠如今得此双刀,正是实至名归。” 这话音才落,侍仆便抱着刀匣缓步而来。 李寻欢自然知道离他愈来愈近的不仅仅是双翼刀,更是高悬于头颈之上的铡刀。恐怕到了明日,江湖上便无人不想要李寻欢的性命了。 可是能怎么办? 他爱青梅,爱它的青绿、浓香,也爱它的甘酸与涩苦。 他打开刀匣,不带一丝情绪地握起雄刀的刀柄。 ‘嗡’的一声,刀尖刺穿压实了的积雪,深深切进山石里。 李寻欢抿直了唇线,面色苍白地抱紧了另一只刀匣,一言不发地背过身,将贪婪恶意的目光尽数抛下,背脊深弯,拄着刀一瘸一拐地往山下走。 肆虐的风扬起他的血衫,他踉跄着,背影歪歪斜斜,眸光却愈来愈亮。 奚饶侧过头,拖着腔调,望着他的背影悠悠道:“恭喜李大侠夺得宝刀。我与师妹欲在三日后完婚,李大侠夺爱刀,我得爱侣,真是喜上加喜。” 他停住了。 这话音入耳的刹那,仿佛浑身的血液一瞬被抽空,心脏处升起尖锐的疼痛感,仿佛有什么东西挣扎着猝然觉醒,在心房内肆意冲撞啃咬,每一口都要将他的血肉撕成两半。 他握着刀匣的手掌骤松,冷汗如雨,颤着手按紧了心房。 好痛。 这种撕心裂肺的痛钉进心脏,将断骨之痛彻底模糊。李寻欢颤抖着吸气,无暇思索到底是何时中了毒或食了蛊,满心只剩那句‘我与师妹欲在三日后完婚’。 耳畔的重音生生穿透耳膜,钻进血肉模糊的更深处。 ‘不要’他双眼无神地喃喃出声,仅两个字便近乎耗尽了胸腔中残存的空气。 她怎么能嫁给别人。 他的‘念念’、他的‘菱荇’,怎么能做别人的奚夫人。 他痛得恨不得捂着心口倒地蜷缩,可又觉得脑海中她嫁人作妻、往后与他人生儿育女,种种皆与自己再无瓜葛的一幕幕比刀还要锋利,犹胜此刻的苦楚。 不行。 他慌乱地失了理智,扑身向前便要下山去寻念念,全然忘了自己还拖着一条伤腿。 他才踏步,便一脚踏空,整个人顺着山阶翻滚而下。呼啸的风声与阿谀声挤进耳道,在脑袋里乱滚。身体撞击着阶台,棱角几乎要将骨骼尽数撞裂。 他的呼吸愈来愈急促,万蚁噬心的疼痛感蔓延至四肢百骸,教他抓不住任何东西,只能绷紧腰身,咬着牙撞上阶侧突起的岩石。 ‘砰’的一声,肩胛骨卡进石缝里,刀匣深磕进胸膛,李寻欢的面色一瞬惨白,欲抬手撑起身体,却连动一根手指的气力都没有了。 他瘫软在地,愈是酸涩焦急,心间的疼痛便愈发剧烈,偏偏动弹不得,只能似活死人般倒在原地,守着那两把催人命的双刀,在脑海中一遍遍念着‘念念,别嫁给他。’ ** 李寻欢闭上眼的时候,原以来再也见不到她了。 等睁开眼,见这双上挑的猫眼再落进自己眼里,他仍觉得恍惚。 他吃力地上下眨动着眼帘,唇瓣翕合,脑袋却是一片空白。 念念心口微窒,攥紧药碗的指节一瞬泛白,吞下几欲溢出口齿的关切,咬唇道:“你怎么那么没用?” 连她自己都未发觉,这句话里黏连上了多浓稠的委屈意味,比放坏了的青梅露还要酸、还要涩。 若是换作往常,这其中的意味,李寻欢怎可能解不出? 可偏偏是现在。 蛊虫的尖牙刺进血肉里,他闷哼一声,忍着涩痛咽下喉间的铁锈味,颤道:“你真的要嫁给他?” 他面上皆是空无,那双黯淡的眸子里却溢满了说不出的乞求。 才对视了一息,念念便下意识垂下了眼眸,“是又如何?” 李寻欢的耳边蓦然一静,静到渗人。 他的身体剧烈颤抖起来,攥着衣襟的手猝然收紧,青筋都要撑破皮肉。额间沁出层层的冷汗,他含着滚烫的泪,抽着冷气道:“那我呢?” 念念死盯着他的心口,硬声道:“你不过只是我的傀儡。” 她的睫羽轻颤两下,偏过头:“若非真让你夺了刀去,我才不会救你。” 眼角的泪水混着冷汗淌下来,心脏被分食啃咬的剧痛让他下意识蜷缩起身子,模糊地回想起遥远记忆里的一句话——“他怎么伤害你,我就要他千百倍偿还。” 李寻欢蓦然轻笑出声,眼角却一点点濡湿,只觉得自己自作自受,谁也怪不了。 他还能怎么办? 她打定主意了要嫁给自己的师兄,他难道还能绑了她,不许她出嫁? 李寻欢纵使再卑劣,也使不出这样无耻的手段。 他的肩膀剧烈抖动起来,笑得嘶哑力竭,眼泪却无声地滑落。 念念唇瓣微张,良久才忍着心口的酸胀,记仇地小声道:“你不是说曾是我爹?就算我嫁给师兄,往后我们仍能以父女相称。” 李寻欢扬起头,眼眶一瞬充血,却笑得更放肆,直到喘不过气,才似醉倒了般重复道:“父女以父女相称” 他吞咽下喉间的铁锈味,笑弯了眼,滚烫的眼泪却一颗颗砸在床榻上,溅起愈来愈大的水花:“我们已经有过鱼水之欢,怎么以父女相称?” 他哽咽一声,拼命地扬起嘴角,涩声道:“难道你还要我送你出嫁,看着你与别人欢好?” 这句话里酿尽了数不清的酸涩与哀恸,他终于低下头,双手捂住眼眶,嘶哑的笑声渐渐成了断断续续的呜咽。 血与泪夹杂在一起,顺着指缝滴落在地,一滴又一滴。 李寻欢失力地颤着声,哀求她:“不要这样对我。” 他承认,爱比尊严重要。 他的眼泪夺眶而出,声音颤颤巍巍:“念念我错了,别那么对我。” 他颤抖地伸出手,攥紧了眼前青色的衣角,卑微地祈求道:“爱我吧。” “我求你,再爱一爱我。” 怎么办。 他的眼底惨红一片,攥着衣角的手用力到痉挛,怎么也不肯松开。 爱当然是求不来的,李寻欢怎会不明白? 可是他现在才觉得,或许爱就是一场用尽了所有力气,压上所有理智的求助——只乞求另一个人能伸出援手。 念念的指尖微动,咬紧了舌尖才能抑制住帮他拭泪的冲动。 那双细嫩的柔荑在衣袖下绞成绳结,焦灼混着心疼与酸麻在心里密密麻麻地蔓延开。 她的心好软,怎么能这么软? 当时她的心脏可也是这么疼过来的。 她暗叹一声,忍不住跺脚,干巴巴道:“我凭什么无条件地给你我的爱。” 这句话说完,她不敢再待,将那碗汤药‘嗒’的一声放在榻边,便头也不回地跑出去。 若再待上几息,万一亲上去了怎么办? 枣红的药波晃荡不止,顺着碗沿溢出几滴,李寻欢凝着那一圈圈的波纹由大转小,再一点点重归于平静。 良久,他才颤着手端起那碗汤药,很珍惜地一口口喝下。 喝甜汤一样。 等这碗药汤下肚,他才后知后觉地动了动腿——蜷屈间全然没了滞涩与痛感。他白着脸摸上胫骨,骨碎之处已全然摸不出伤口,竟似从未受过伤一般。 李寻欢的神色茫然了片刻,僵坐着一动不动,蓦然有些读不懂其中的意味。 为什么? 她究竟 正此时,屋外响起二三细碎的脚步声,房门被轻轻叩响,有人柔声道:“小姐,庄主特意为您准备了婚服,请您过目。” 李寻欢呼吸一窒,下意识攥紧了拳头,并未说话。 婢女们低着眉,捧着婚服在屋外屈着膝静等。 这样的情况应是已发生过数次,并无人问询第二遍,大约过了一炷香的时辰,几人便放下婚服,脚步轻盈地退了出去。 李寻欢抿唇,余光不自觉去瞟那扇木门。 婚服。 不知想到了什么,他缓缓闭上了眼,忍着涩痛滚动喉结,呼吸又重又急。 他攥紧了裤管,还是不甘心。 明明你也有对我心软。 ** 天色渐暗,月隐云中,山庄的灯笼一盏盏亮起,昏黄的光晕落满了屋檐。 念念端着养魂汤,摸了摸心口,须臾才慢腾腾地推开房门。 屋内摇曳着烛火,却没发出一点声响,更没人唤她。 念念咬住了口腔肉,蹙着眉便往屋里走。她生闷气,便谁也别想好过。 养魂汤的气味尽往鼻腔里钻,她重重将药碗砸在桌面上,气势汹汹地掀开床幔:“谁教你还待在” 这质问声断作两截,剩下的一截卡在喉咙里,彻底拔不出来了。 她愣在原地,神情僵住了几息,目光落在他腕间系了死扣的红稠上,良久才缓缓开口,一字一句道:“你在做什么?” 李寻欢双颊嫣红地扬起头,忍着胸腔的闷咳,缠绵道:“如你所见,勾引你。” 他此时的穿着全然失了长辈应有的端正与沉稳,连轻浮二字都太轻飘了些。 屋外正隐约飘着飞雪,他却不知寒似的仅穿了一身松垮的红纱,红纱上还细绣了并蒂莲,间以祥云如意纹作点缀,正是婚袍的样式。 念念的瞳仁微转,果然自他身后看见了一身朱红色的素袍,其上的红纱罩袍却不见了踪影。 李寻欢撑起身,举起被紧缠在一起的双手,轻轻勾住她腰侧的扣结,并不替她解,只无声地凝注着她。 葳蕤的灯火映着他英挺俊美的五官,朦胧的红纱衬得他的皮肤比温玉还要白三分。 念念的眸光往下,落在他精瘦的腰线上,不动声色地挑起眼帘,“你疯了。” 他凸起的喉结滚动一瞬,哑声道:“你怎么才知道?” 说着,他松开了手,目光却紧盯着她,就像在荒野中紧盯住猎物的孤狼。 见念念好整以暇地站在原地,他略挣了一下手腕,攥起身侧的酒壶,往她手里塞。 念念勾起唇角,冲他甜津津的笑:“大叔,你想和我喝交杯酒?” 李寻欢带着她抬起手,嗓音压低,隐晦道:“想喝别的。” 透明的酒液汩汩倾倒而下,透湿的红纱紧贴上紧致结实的肌理,水珠一路淌过劲窄的薄腰,一路蜿蜒而下。 浓烈的酒香在床幔里蒸腾而起,他绷紧了腰腹,欺身逼近她,自后摁住她的脖颈,往下压,微微侧过身,露出身后满床的红稠,气喘道:“我只做你一个人的傀儡,只要你命令我。” 他一顿,嗓音微哑:“别把我丢下。” 他吻上她的唇,轻轻啃咬,手臂下滑搂住她的细腰,猝然收紧力道,带着她倒进床幔里。 鼻尖撞上宽厚的胸膛,昏濛的酒气与血热气一瞬将她包裹,念念耳尖微红,盯着眼前肌肉上挂着的水珠,坏心眼道:“岂不是被那些老东西说中了,我与你这不知羞的浪荡子不仅另有私情,还背着我师兄与你偷情?我年纪尚小,传出去我的名声怎么办?” 李寻欢呼吸不稳,滚烫的吻落在她的锁骨上,泄愤般轻咬一口,并不作答。 良久,才闭上眼睛,埋在她的颈窝里,掩着情绪低咳道:“不会有第三个人知道的,况且是我引诱你,是我不知廉耻、行为不端、失德失行” 滚烫的眼泪一点点淌过肩胛,沿着脊骨往下坠。 好烫。 没有任何预兆的,念念抱起他的脑袋,一口亲在他的面颊上,声音脆而响。 她缩起身子抱紧他,一面蹭他,一面叹气道:“算了。大叔,你别哭了好不好?” 她都想好了怎么欺负他,想将这些红绸尽数用上,再叫他不许弄脏师兄的婚服。 可谁教他哭得像小孩一样? 她蓦然兴冲冲地抬起头,对上他那双怔愣住的眸子,眨了眨眼:“大叔,你要不要带我私奔啊?” “为我离经叛道一次。” 她微微靠近他,点上这个木头人的鼻尖,好奇道:“江湖道义和侠者名声跟我作比,哪个更重要?” 第116章 私奔 关于浪 被她亲过的地方发着麻, 李寻欢的大脑倏地一片空白,怔怔地看着她,嘴唇微张,说不出一句话。 念念也不催他, 圈紧了精瘦的腰, 有一下没一下地揉弄着他眼尾的细纹, 就像在触抚温玉上雕刻着的纹样。 “你说什么?”, 冰凉的手蓦然被收紧扣住,他的整条手臂都在发着颤, 声音发紧,眸子里凝聚起的绿浪久久不愿落下。 念念塌下腰贴紧他, 冰凉的吐息落在他的鼻尖上,凝注了许久,才亲在他的眼下, 又嫌不够似的啄了好几下。 她笑起来, 嗓音甜腻:“还要我再说一遍吗?” 李寻欢缓慢地眨了下眼睫,呼吸一重,仰起头就吻过去。 紧缚在腕口的红绸猝然崩裂,他收紧了臂膀, 细腰撞上胯骨,又被他单手掐着按在了床榻上。 唇瓣被他堵住,舌尖破开齿关硬闯进来,在更深处肆意舔吮啃咬。 她短促的轻吟出声。 呼吸声愈来愈重,念念红着眼,被迫吞咽下不属于自己的津液,含糊道:“先咳、咳咳” 见她呛咳出声,李寻欢终于放开她。 他大口喘息着, 抿着唇攥着她的腕骨折到腰后,扯过身侧的红绸便缠上去,绕三圈,打上绳结。 念念被一个松松散散的活结逼着,被迫背着手,磨蹭着锦被拖长尾音:“大叔——” 想说的话还未说出口,就被他以吻封缄。 她偏过头,错开一点唇,“你还没回答” 她的唇瓣又被堵住,还给不给她说话了。 秀气的琼鼻微皱,她睁圆了眼睛,追着他的嘴唇咬一口,抗议道:“让我说话!” 略带薄茧的指腹压上眼前濡湿的唇瓣,颤着手轻按一下。 他艰涩地滚动喉结,眼眶又红起来,声音沙哑:“你重要。”你最重要,什么也不比你重要。 果然大叔就是水做的,欺负不得。 念念下意识轻眨了下眼,生怕那滴泪打下来。 李寻欢蓦然抱紧她,埋进她的颈窝,仿佛一棵枯树在肆意汲取水源。 念念用脑袋蹭着他潮湿的鬓角,轻舔一下唇角,小声道:“大叔,那你带我私奔吧。就现在。” “抛下一切带我走,好不好?”她的声音又甜又黏,碎发扫过他的锁骨,麻了半边身子。 见他粗喘着气还未缓过神,又可怜巴巴地红着眼望他:“大叔,你知道的,我那么小就跟了你。” 好,当然好,怎会不好? 心脏从未如此激越地撞击着胸腔,呼吸愈来愈急促。 他忍着心脏的轰鸣哑声应好,撑起身子,摸出绒被下自己的常服便要换上,心软地一塌糊涂。 透明的酒液顺着线条流畅的腰线滚落了一地,念念下意识晃了晃腰,那张莹白的小脸侧过去,轻喘着咬起那件朱红色的素袍,“我想要大叔穿这件。” 李寻欢一顿,他已过了会羞于床笫之欢的年纪,只要她喜欢。 那件透湿的红纱‘呲’的一声被扯烂,他捏成团胡乱擦两下,随即便背过身穿衣。 这件素袍上身略小了些,更显得他肩宽腰窄,回首时,除却眼尾的几道细纹,与他年少时穿着婚袍的俊美相差无几,眉宇间的寂寥却深心了不知几许。这是岁月的刻痕,绝非一朝一夕能够雕成。 梦里他们成婚时,他也穿着这样的圆领袍。念念弯起眼笑,想到当时他有多失控,小腹里都隐隐烫起来。 她软着身子倒在床榻上,拉长尾音:“大叔穿上了师兄的婚服,那我也要穿。” 李寻欢手指微蜷,拿起一旁绣着并蒂莲的嫁衣挽在腕间,单膝跪在床上,弯下腰就要给她解绑——纵使他自己也知道这个松散的结扣捆不住她。 交叠的手腕往侧边躲,念念挺起身子,被酒液润湿的胸前鼓起大片,咬着唇怯生生道:“大叔你捆的我动不了,你帮我穿好不好?” 她佯装被冻到似的缩起肩膀,脸颊上浮起绯红,“我都湿透了。” 她的声音越来越小,似是羞于启齿,念到最后三个字已经细若蚊蝇。 李寻欢怎么听不出她又在故意□□,不知从哪儿学的,天天 他的喉结上下耸动着,衣衫下的胸膛红了一大片,目光不受控制地往下移。 念念一脚点上他的腰腹以下,又猝然合紧了膝盖,似被浪荡子调戏了般红着眼嗔她:“想什么呢?” 明明是她 李寻欢抿唇,在她钩子似的眸光下,颤着手去解她的衣襟。 等那件浸满了酒香的青衫被完整剥下,李寻欢低垂着眼抖开嫁衣时,她又摩擦起手腕,挣扎着在绒被上乱蹭,“爹爹,不要在我的喜床上好不好?夫君会发现的” 她的声音发着抖,这样说话的时候就像一只淋了雨后瑟瑟发抖的小猫。 设想中的‘夫君’两字让他胸闷,李寻欢立刻屏息捂住了她的口齿,气息不稳道:“不许胡说八道。” 非礼勿言这种冠冕堂皇的话,他是一辈子再说不出口了。 他有点生气,手上的力道微微加重,盯着她胸前乱颤的地方,咬紧了牙:“非要这么浪,真以为我不会” 念念打开腿,眼睛向下撇,委屈道:“如果大叔想要惩罚我的话也可以。虽然我年纪还很小,但是谁教大叔每次都放进我肚子里,说不定肚子里已经有了大叔的孩子。” 她颠三倒四的说着,根本没有一丝道理,因为她根本就不是为了讲道理。 “我知道大叔讨厌我不识什么字,我可以大着肚子去学堂的。要是问起来,我也不会说是我爹爹” 见李寻欢的脸色一点点被她吓得煞白,她终于蜷起膝盖笑得不见眼,教你敢说教我。 她缩在墨绿的绒被上,白得晃眼的皮肤颤得似嫩豆腐,李寻欢僵在原地,过了好几息才将手上鲜红的嫁衣披在了她身上,又用被子裹紧了她,失了魂一样。 念念本意就是想吓吓他,却不想他怕成这样,瞬间又不开心了。 她冷下脸,倏地坐起身,扯下腕间那条松散的红绸,泄愤似的扔在他胸口,“什么意思。” 脾气大不说,还变化无常。 李寻欢一怔,见她生气,白着脸便要解释:“我是怕” 她打断他:“有什么可怕的?我都嫁给你了。”有那么见不得人吗? 李寻欢嘴唇翕合,良久才低下头,失力道:“念念,你不要生孩子。你的骨盆这么窄小一点点,自己还是个孩子,万一出事了怎么办?很疼的,你不要去捱这一遭。” 念念眨了眨眼,慢半拍地躺下身,“瞎操心,我怎么可能会出事?” 她的眼珠子一转,“你就不想要个自己的孩子?” 李寻欢摇了摇头。 又沉默了半晌才抬起头,眸光沉静而温柔:“我已经有自己的孩子了。” 很奇异的,乍听到这句话,念念就似乎读懂了他的言下之意。当下也不作妖了,有脾气也发不出来,绕起发梢就偏过头去,另一只手摸上鼻梁骨,不知在想些什么。 李寻欢当然知道这句话说出口意味着什么——她可以随时离开,走的远远的,毫无留恋地将他抛下,待他年老时。 她还太稚嫩,等再过十年、二十年,等他枯朽老去,她却正是风华正茂的年纪。届时他又凭什么困住她? 他困不住她的,也不该困住她。等轰轰烈烈的爱过后,她还有大半生再去爱别人,而他 他的眸光黯淡下来,不愿再想,只是感慨命运弄人,教他在最年轻张扬、意气风发之际,将一切都给了出去,像丧家之犬般落荒而逃。却偏偏 他咽下喉间的涩意,凝注着那双湿润的猫眼,偏偏在最疲惫无力的年纪,爱上最青春年少的你。 “念念听话。”他捏紧了痉挛的手指,替她细心地穿上那件微皱的嫁衣。 她瘪了瘪嘴,捏起那条挣脱下来的红绸,忽然认真道:“大叔下次要记得系过头顶,系在身后压的手疼。” 李寻欢哑然。 念念偷笑,张开手臂:“怎么还不带我私奔,不晓得我是风筝,会悄悄飞走的吗?” 虽然知道她是在胡说八道,李寻欢还是呼吸微窒,弯下腰就将她拦腰抱在了怀里。 他不想再等,足尖轻点,抱着她飞身掠上屋檐,衣诀翻飞间,追了一路的月。 山庄的灯火渐次模糊,他们的身形隐入夜色中,转瞬即逝。 不知这只蜻蜓抄了几下水,只知天边的明月离得愈来愈近。李寻欢将她放在屋脊上坐下,自己坐在挡风口处。 朱红色的裳角缠绵在一起,李寻欢下意识将她搂进怀里,蓦然道:“开心了吗?” 念念攥起他的手掌咬上虎口,恶狠狠道:“我当然不开心。教你带我私奔,就带我来这儿吹冷风,坏东西。” 李寻欢动也不动,微笑道:“我以为这就是你最喜欢的地方。” 她下意识反驳:“当然不是,我最想去看海的。我从来没有看过海。” 他沉下呼吸,顺着她的脊骨轻抚两下,声音微哑:“那,我想带你去看海。” 他低下声,“可以吗?” 嵌进肉里的贝齿一松,念念恹恹地撑起下巴,“你什么时候发觉的?” 李寻欢看着她鼓出去的脸颊肉,下意识捻了捻指腹,“也许是方才,也许更久。” 他忽然问道:“是我昏迷之后?” 念念撩起眼睫,学着他的句式似是而非:“也许更早啊,也许” 她的声音放缓,睁大了瞳仁,恐吓他似的轻声道:“也许一直以来都是一个梦,你从来没有醒过。” 她笑弯了眼,认真道:“我从来都是个坏东西。” 不等他回答,她便凑到他眼前,眨巴着眼睛观察他:“谁教你被我喜欢上?你害不害怕?” 李寻欢低下头,额头贴住她的,声音也放的很轻:“那你记得,梦里不要让我老的太快。” 他的眼里好像有什么湿润的东西一闪而过。 念念眸光微闪,错过眼,不自然道:“都怪你坏了我的好事。” ‘好事’。 纵使知道她指的绝不会是三日后的那场喜事,李寻欢仍然嚼紧了下唇,不着痕迹地看她一眼:“你师兄不会生气吧。” 念念剜他一眼,“你以为他是什么好东西?敢给我下情蛊,还敢抹去我的记忆,若非念在多年的情分上,我早活剥了他的皮。” 李寻欢点点头,“毕竟是多年的情谊。” 这话怎么听怎么怪,好酸。 念念没大没小地捏起他的脸,“怎比得上我对你的情谊?为了你,我可是给所有人都中下了蛊毒。” 李寻欢瞳仁微缩,失声道:“什么?” 他以为这一次赏刀大会是为他而设。 她心里有气,怎么拿他消气,他都心甘情愿。怎是把刀头对准了别人? “为何” 念念松开了手,一点点触上鼻梁,那砸在脸上的一棍棍,不仅砸碎了她的鼻梁,也捶碎了她的脑骨。 她的嘴角上扬,状若天真道:“谁教”我是世间最懂你的人。 “谁教我早说过,我会像保护自己一样保护你。我才不会再让你被规训倾轧。” 嫩白的手落在他的肩背处,蓦然往下按住他的脊骨,甜津津道:“我要保护你的脊梁啊。” 她的话音陡变,眸中的甜腻变作戾气:“这些伪君子若敢辱你一句,我便要他们蛊虫噬心而死。” 她又轻飘飘道:“只要天底下所有人都中了我的蛊,我看谁敢再说你寡廉鲜耻、背信弃义。” 李寻欢只能听到自己艰涩的呼吸声,一下一下,仿佛有粗粝的细石碾过心脏,磨出的锈色溢在喉间,回味却成了甜。 若是未遇见她,他听了任何人这样的行事做派,都要蹙起眉。 可偏偏她说着最偏狭的话,却给了他最柔软的爱。 他的眼底泛起血色,眸光里带起哀色:“李寻欢不是什么好人,不值得” 他没有往下说,只是抱紧了她,像是迷途人抱紧了最珍惜的羔羊:“只要让我做你的根茎、做你的垫脚石。我已经不再年轻了,已经不再” 念念轻声打断他:“可是我喜欢人啊,我喜欢你。” 她推开他,用那双亮灼的猫眼紧盯着他,“我爱玉璧上碎裂的缝隙,爱开到荼蘼的蔫花,爱你脚下的阴影。爱你的破碎与卑劣胜过你一切令人称赞的完美,这正是活生生的人与木偶的区别。我喜欢人。” 李寻欢怔在原地,那双泛红的眸子好像失了活,瞳仁一颤也不颤,只觉得仿佛有沉重、钝旧的砍刀吃力地砍进心里,又闷又疼。 他低下头,摸了一手冰凉的眼泪,奇怪,又是甜的。 见他默默无言,念念鼓了鼓脸,撇开眼,“现在你知道了,我确实是个瑕疵必报的人,谁惹了我” 李寻欢含着泪轻笑出声,听着她细碎、记仇的嘟囔,任由那把钝锈的砍刀一下又一下地砍去自己腐烂枯萎的枝桠。 他撬开自己的空壳,惊觉枯木内里已长出新芽。 深厚的幸福感混着纯粹满当的爱意在胸腔里横冲直撞,李寻欢几乎要将她嵌进自己的骨骼里。 他放低了声音,并不纠正她,只是温柔道:“如果是你,就算指鹿为马也没关系。” 念念皱了皱鼻子,“什么鹿啊马的,你非要说些我听不懂的成言,再敢欺负我试试。” 知道她睚眦必报,怎么敢欺负她。 李寻欢轻叹一口气,揉了揉她的后颈,“我只是想说” “谢谢你的出现。” 谢谢你给我带来的一切混乱,搅乱了岛心的一潭死水,让孤岛不再是孤岛。 他将下巴抵在她的脑袋上,尝试着温柔地环抱住她的獠牙,“我们不管他们,世间纷扰万分,我只想看你的眼睛。” 念念嘟囔一声,“我的眼睛有什么好看的啊。” 她这样说着,却眯起眼,缩在他怀里想打滚。 她仰起头,一口亲在他薄薄的眼皮上:“我最喜欢你的眼睛,过去的你也比不上我心底现在的你。” 他的胳膊不受控制地收紧,心口猝然被熔开一个大洞,“念念,你不要对我太好。” 念念睁圆了眼,明明她最喜欢欺负他。 他失忆了吗? 她到底心虚,只好义正言辞道:“你不要以为我很好,说不定我也有很多秘密藏着,从来没有告诉过你。” 李寻欢抿唇:“有关那个‘蛊城’?你若不想说,可以不说。” 他当然很想了解她的过往,可仅凭奚饶的只言片语,便知一定是掺满了血与苦的。 他不想教她回忆不好的过往,一刻也不想。 念念不答,压低了声音,半真半假地吓唬他:“大叔听了,会被吓得睡不着。” 见他蹙起眉,那双碧绿色的眸子也晃荡起来,她忽然笑出声:“骗大叔的,怎么这么好骗。” 李寻欢也不生气,只纵容地抱紧了她,“开心了吗?” 这回无需念念点头,烧山的火就燃起来,铺天盖地地将肉眼可及之处尽数焚毁,在赤灼的山火里,梦境猝然坍塌,他们一起倒进溢满檀香的拔步床。 念念支起腿,摸上鼻骨,眼珠子微微一转。 李寻欢收回视线,微笑道:“又在打坏主意了吗?” 她坦然承认,笑得像是偷了腥的猫,理所当然道:“谁教你之前那么欺负我?我比你小了这么多,你让我欺负一下怎么了。” 李寻欢当然无不好。 念念眸光一亮,从袖子里掏出红绸和一壶酒,塞进他手心。 她倒下身,将衣裳掀至锁骨处,蜷起小腿,可怜巴巴地引诱道:“但是爹爹可以先惩罚我。” 李寻欢深吸一口气,捏紧了手中的物件,眼底泛红,咬牙道:“小小年纪就这么浪,谁教你的?” “不能这么招男人,你知不知道。” 她眨了眨眼,目光下移,无辜道:“爹爹,是因为你已经” 不怀好意的问询变作了一声短促的低吟。 “好凉。” 李寻欢的喉结上下滚动,又收紧了红绸,声音沙哑道:“不许说话,该我来审你了。” 紧缚在雪白上的红绸浸满了酒液。 念念在昏濛的欢愉中睁开眼,颤喘着心道:怎么这么好骗? 她又弯起眼笑起来,期待着大叔什么时候才会发现——她永远不会长大的秘密。 谁教她这么心软,又叫大叔好眠了多少个日夜。 “大叔,你快一点,我还要去看海呢。” 李寻欢当然不会与她做口舌之争,只会—— 第117章 冷血剑客 想把自己送给你。 孟州城至漠北商道, 黄沙漫天。 正午时分的阳光暴烈如瀑,毫无遮拦地落在人身上,似要活活晒褪一层皮。来往商道的人皆知这毒日头的厉害,无不包上头巾、披上斗篷, 可他却不。 他面上无一丝遮挡, 脸被日头晒得熟红, 似被烈火舔舐过。 腰间别着一把无鞘、细薄的剑, 一身黑色劲装被汗水湿透,紧贴在身上, 汗水混着沙尘,在脸上蜿蜒出道道泥印, 又热又痛,他却眉也不皱,只露出一双冷峻的、坚忍的碧眼。 他不怕晒, 也不怕痛, 大步往前时,全身的肌骨无一处不用劲,比起人,更像是一匹体力、耐力惊人的狼。 不知走了多久, 日光愈来愈烈,背风的沙丘处悄悄露出小片胡杨林。若是换作常人,想必要坐下稍作休整,避一避这吃人不吐骨头的炙阳。 可他也不。 他这人一向能站着就绝不坐着,能走着就绝不站着。他只是解下水囊,抿了口水,湿润些许干裂的嘴唇,便不知疲惫地又要往前走。 全然不知已有‘人’盯上了他。 胡杨树的茂密处, 一柄剑蓦然下滑几寸,探头探脑地向着来人的方向望去,喜悦地自言自语:“这人虽未登过仙途,却也有一身剑骨。就是他了!” 说话的不是别人,正是剑中灵。栖棠原本的主人不仅是天之骄子、修仙圣体,更是宗门首席弟子,前途不可限量。 一人得道,鸡犬尚能升天,更遑论他的配剑。为了成为名正言顺的天下第一剑,纵使宋居再冷血、再无情、再如何奴役她、践踏她,她都忍了。 可万万没想到,她忍辱负重多年,终成了一场空。一朝踏破虚空,此间灵气稀薄,再无缘仙途。 好消息是,她自然而然成了‘当世’第一剑。 坏消息是,宋居不仅冷血无情,还羞辱她,害她在美人姐姐面前丢脸。她可是天下第一剑,这像话吗? 这些年受过的苦一一浮现心头,她绝不能善罢甘休,不仅要离家出走,还要找到更好的主人,替她报仇雪恨。 世间根本没有比宋居更冷血、更无情的人了! 她一定要让宋居后悔,哭着求自己回去。 剑灵需要依附剑主才能凝成人身,否则就只能寄生在剑中。她的灵气所余不多,必须尽快找到新的主人。 若没有新主人的精血滋养,灵气耗尽后被困在剑里,就只能灰溜溜地回去找宋居救命了。 她绝不能让这么可怕的事情发生。 退一万步来说,谁会不想要一把绝世神兵?况且这人的剑不仅无鞘,且满是咬痕、缺口,实在不入流了些。 若我以宝剑相赠,恐怕新主人要开心得见牙不见眼,届时再亮明真身,教他害怕也来不及了。 紫光一闪,栖棠抱着剑便追上去。 近日孟州城漠北一带接连出现凶杀案件,连六扇门银衣捕快负责押送的镖银队都在商道上离奇失踪。冷血便是来查案的,城中人皆道世有狼妖作祟,他不信鬼神,只信自己手中的剑。 他一路从孟州城北行至商道,便是想探查线索,揪出可疑之人。 正是草木皆兵之际,背后蓦然响起极近的脚步声。 冷血目光一冽,此人一息间,便近了他十寸之内。 肩胛处风声微动,他猝然回首,电光一寒,这一剑已刺向了来人的眉心。 这一剑太锐、太快,带着十足的杀意,如此近的距离,恐怕谁也接不下。 然而还未等他定睛细看,那双野兽般的碧眼便骤然紧缩——因为来人并非杀手,反而是个柔弱女子。欲落在他肩胛处的也并非暗器匕首,只是一双葱白的柔荑。 可他的剑便像他这个人一样,只进不退。这距离实在太近,纵使震伤自己,也难以回转此剑。 剑尖的寒光猝然逼近,比肃杀的剑气更先抵达的,是血腥味。 栖棠的瞳孔迅速扩大,骤然抬起手,握住刺向自己的剑尖。 这快、准、狠的一剑,竟被她徒手捏住! 剑在抖?为什么? 剑柄蓦然发烫,冷血目光下移,死死握紧了剑,指节泛白。 新主人好凶。 栖棠眨了眨眼,松开手,上前一步冲他甜笑:“少侠,好剑法!” 他抿唇,手腕一转,生生削去了自己虎口处的一片皮肉。 “你、你怎么削自己的肉?”,栖棠心口一跳,下意识就要捧起他的手。 她的手还未碰到冷血,他便急退两步,修长的手指攥成拳,皮肉崩裂,鲜血直淋。 等他抬起头,定睛去看这个嘲讽自己的女子时,溢至喉间的话语猝然哑了声,此刻才后知后觉地感到热。 他面上的熟红更稠了些,此刻的地面炙灼得能烫穿脚心,他却觉得自己的血更热。 这女子脸欺腻玉,眉眼昳丽惊人,似一曲透润莹亮的雪绡。商道上黄沙漫天,她却穿了一袭绣满棠枝的楝色纱裙,半漏的削肩薄而粉,每一寸都似溶了光,不沾半点沙尘。 他从来都很怕女孩子,只这一回,怕得呼吸一窒,握剑的手都发起颤来。 她竟比他想象中还要厉害,不仅能叫他的剑发抖,还能叫这双手发抖。 他转过身,连道歉的话也说不出,闷着头就往回走。 冷血的喉结上下耸动着,步子又快又急,心脏撞击得胸前的旧伤都隐隐发起烫。 他甚至疑心自己的血是否已经被晒干了,否则他怎会这么渴? “少侠!”,栖棠睁圆了眼,抱着剑便追上去,怎么说走就走。 冷血大步向前走着,一句话也不说,愈走愈快。 栖棠当然不能教他逃走了,否则她要去哪里再找一位天生剑骨的剑客? 她快步向前,一把攥住了他被汗浸透的裳角,“少侠,请留步。” 这回他倒是留步了,转过身,剑光一闪,那截浸满汗与沙的衣角便被他削了下来。 他低下头,抿着唇不说话,只觉脸上又麻又痛,紧绷得厉害。 栖棠拿着那半片衣角,扔也不是,留也不是,只好将怀中的剑往前呈,眸光闪闪道:“少侠,我观你剑骨天成、剑法高超,便赠你一柄绝世神兵。” 她说着,将剑拔出一尺,“此剑名为琼琚,若此剑居第二,此间再无剑敢居第一。正与少侠相配!” 她这样吹嘘自己,却无半点脸红。后半句是假,她这天下第一剑的名号可不假。 琼琚剑出鞘,剑鸣嗡嗡作响,裸露的剑身泛着紫光,拔剑时激起的剑气将周身的黄沙震开三丈。 寒气迎面,无鞘剑也要折腰。 冷血的脊骨弓曲,抬手按住腰间颤栗的长剑。他握紧了剑锋,剑刃破开手掌,伤口处的鲜血一瞬淋满了剑身,似是在抚慰这柄哀鸣的长剑。 他抗拒道:“不必。” 不必? 栖棠深吸一口气,不可置信地上前一步,“怎么不必?我这可是当世第一剑。” 她低下头,凝望着那柄打败自己的破铜烂铁,瘪了瘪嘴,喜欢它,也不喜欢我。 她不服气道:“你的剑上好多缺口、还有好多咬痕,该换一柄新的了。” 她双手合十,声音放软:“少侠,换一柄剑吧。我这柄剑不仅生的漂亮,还能劈山断石,天底下再无第二柄了。” 他的双眼泛起血丝,“剑若完美,要人何用?” 栖棠想不到真能有人放着她这样的绝世神兵不要,偏要一把满身伤痕的旧剑。 她一哽,“可是,可是它连鞘都没了。” 冷血冷冷道:“鞘是怯懦者的胎衣。” 栖棠瞪他一眼,难道要叫她不穿衣服?流氓。 冷血被烫着了似的垂下眸,人却没有动。 无功不受禄,天上更不会掉馅饼。 一个美貌惊人的女子,蓦然出现在漫天黄沙的商道上,不染半点沙尘,便已很可疑。偏偏还要赠他一个陌路人绝世神兵。 他抬手摸了摸脸,只摸到了满手的尘沙和粗糙的突起——那是被晒出的细密水疹。 他自知此刻灰头土脸的样子,和乞丐也差不离。 哪里有一点值得她以宝刀相赠? 鲜血沿着指缝滴滴渗出,他捏紧了拳头,不得不怀疑她的动机。 来历不明的宝剑,神秘貌美的女子,商道上押镖的银衣捕快会否正是这样被引走的? 他似逼供犯人般蓦然出声,“我是捕快。漠北酷暑难耐,你为何在此?七日前你在何处?此剑从何而来?无缘无故为何赠剑?” 栖棠被他问的头脑发晕,这她要怎么说?我在这是为了找新主人,七日前还在旧主人处,这剑就是我啊。 她到底不是人,此时怎敢和盘托出。思来想去,只好回答最后一个问题。 她凝注着他,似要从他身上找到一个无可指摘的理由。 往日里偷看的话本子终于有了用武之地,不知看到了什么,她的瞳仁一亮,语气雀跃道:“因为——因为我喜欢你。” 她盯着他仅露在外的眼睛,眼巴巴道:“你的眼睛是冷冷的碧绿,像连天的碧水一样,好漂亮。” 她撒谎了。 他的眼睛不是连天的碧水,更像是肃杀的荒野,隐隐透着斑驳的血痕,正静等着狼群前来厮杀。 栖棠只是想到,那个铁游夏也是个捕快,他爱上了女鬼姐姐,就不怕她了,还愿意为她走轮回道。 要是绿眼睛爱上自己,一定愿意做自己的主人,用精血喂饱自己。到时候一定也愿意替她报仇雪恨。 她的眸子愈来愈亮,语气上扬,尾音都发着颤,“我喜欢你,所以才想把自己送给你。”—— 作者有话说:论如何推销一把剑 第118章 蜜糖砒霜 她下意识吮了一口。 她下意识踮起脚, 脸离他愈来愈近,琥珀色泽的眸子在日光下剔透得像是敷了一层蜜,连眼睫掀起时都闪着细碎的光。 ——眼睛亮亮的像是小鹿。 冷血僵立在原地,只觉浑身的骨骼好似都被鹿角撞了个粉碎, 手和脚都不听使唤了。 他的瞳仁持续收缩着, 浑身的毛发瞬间乍起, 每块肌肉都绷紧得似要断裂。 这光太刺眼, 近乎让他察觉到威胁。 他毫不犹豫地选择了突围。 冷血转身就走,不仅像个哑巴, 更像个聋子,浑身上下只剩熟透的耳根泄露了一丝心绪。 栖棠正捧着剑, 踮着脚等他回复,未成想他竟然一句话也不说,见鬼似的转身便走。难道剑客都惜字如金? 出师不利, 她耷拉下眼皮, 暗道一句无情。 不行。 她就不信郎心似铁。 她弯起眼,提起裙摆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缠着他撒娇:“少侠,你当真不愿收下这柄剑吗~” “我叫栖棠, 你还没有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呢。” “你脸上都晒伤了,我给你擦一擦好不好?” 柔软的甜香漫过来,他弓着背偏过头,喉咙里发出一声短促的低喝,似要吓退她。 他握紧剑柄的手不断收紧,只觉这话音裹了唐门的毒霜,滋滋地腐蚀过来, 又痛又麻。 世间能腐蚀一个人的,无非财权与美色。而若想腐蚀一个剑客,自然要再加上一柄绝世宝剑。 腐蚀一个捕快,教他为自己所用,无疑是所有恶徒的痴心妄想。 冷血办案无数,已见惯了这一招。 可她难道不知道他的血是冷的? 他压下肋骨间乱撞的轰鸣,眼里带上一点攻击性,足尖后退六尺,剑尖嵌进黄沙,绕圈刻痕,示意她不要再靠近。 栖棠看着脚下的‘包围圈’,怔愣地眨了眨眼,这人尚且不知她并非人族便这般拒之千里,若是知晓了她的真身,岂不是全无机会了? 她慢半拍地抬起头,声调里带上星点委屈:“你怎么这么冷血?我只是想送你一柄更好的剑,怎么都不许我和你说一说话?” 他当然知道这字字句句皆是阴谋。 冷血按捺下心中的烦躁,冷笑一声便转过身,“你的慈悲比我的剑更利。” 栖棠怎么听不出这话中的讥讽之意? 她微张着唇缝,睁圆了眼看着他的背影,一时说不出话。怎会遇见这样无礼的人?怎这般不识好人心? 可恶。 背后再未响起脚步声,他绷紧了肌肉,握着剑的指节微微泛白,并未回头。 他从不回头。 ** 透凉的冷水顺着下颌淌进衣领,他仰起头,抿着唇摸了摸脸颊上泛红的水疹。 入手的触感粗糙而不平,他的指尖下意识用力,狠狠地揉搓了几下,似要将这平地上突起的山丘彻底抹平压实。 冷血头回觉得自己狼狈得比野犬也好不了多少,他目光下移,扯了扯浸透泥沙的衣襟,不发一言地抬腿往外走。 ‘嗒’的一声,木门才被阖上,一柄剑便撬开了窗门,悄无声息地跌了进来。 栖棠狗狗祟祟地轻点剑尖,扫了一圈陈旧简陋的客房,确认没有看见绿眼睛,才舒了一口气。 紫光一闪,她合起双手,对着空气自言自语:“缠定你了。” 琥珀色的瞳仁轻转,她背过手,声音打着飘儿,“知不知道我看过多少话本子!” 知难而退? 才怪。 冷血自襁褓时便被塞入狼穴,生长于条件恶劣的荒野,由野狼抚养长大。幼时每逢寒夜,甚至只能钻进狼尸腹腔中取暖。 他四肢着地,攀爬着舔舐过狼群食剩的残骸泥骨。藏在枯从泥堆里几天几夜,只为伏击鹿群,咬断它们的喉管。 纵使成了捕快,他也是穿血衣、泥衣多过普通的布衣。 只是今日不知怎的,掠过麻布与棉,一声不吭地选了件云锦。 临到了房门口,他顿了顿,回转半个身子,攥着衣袍的手下意识收紧。 既然吃了官家饭,总不好太灰头土脸,叫人以为是街头行乞的。 他盯着短衫上的花纹失神几息,良久才推开门。 有人来过。 他的目光陡然转冷,鼻翼微动,握起剑柄往里走,脚步很轻,速而不急。 才走了三步,眸光便下移,落至摆满了吃食的木桌上。——冷血甚至叫不出名字。因为对他来说都一样,他只记得生饮鹿血、生吃兔肝的滋味。 那是活着的味道。 他的表情无一丝波动,剑光一闪,‘哗啦’一声,泛白的蓝帷被猝然刺穿。 栖棠蓦然被吓了一跳,下意识下腰往后倒,剑气贴脸而过。 她未稳住身形,连退两步,撑上木桌,将其上的碗碟一并带倒。 瓦瓷四溅的碎声响了一地,剑尖停在她的脖颈处,他的声音冷硬:“你为何在此。” 这柄剑虽满是破口,但若再往前递上分毫,无疑便能取了她的性命。 冷血正等着她屏息解释,却见她似跳脚的猫般睁圆了眼,慌里慌张地蹲下身,手在空中胡乱挥舞着,“完了完了,先捡哪个” 刚落地就捡起来,还能吃的! 我的海棠酥、松黄饼、牛乳糕 眼泪和口水一起流了下来。 完了。 挣扎犹豫了几息后,她跌坐在地,泄气地虚虚握住它们的残骸,“完了,错过了。” 冷血下意识上前一步。 她倏地抬起头,迎着那把下移的剑望向冷血,“居然这样浪费好吃的糕点,我们这是在犯罪!” 义愤填膺。 冷血错开眸,握剑的指节微微突起,“根据律例,诸夜无故入人家者,笞四十。” 犯罪的人是你。 他沉下声:“一路跟我至此,你究竟是何目的?” 纱袖下,栖棠胡乱捏着糕点,闻言,可怜巴巴道:“我喜欢你,想一直看见你。我能不能跟在你身边?” 来日方长,先赖上他再说。 他的呼吸一重,并不作答,那柄剑往前一寸,“你究竟是谁。” 久居暗穴的狼猝然迎上光,只会害怕被灼伤了眼。 栖棠转过脸,凝注着那双深绿的眼,鼓起脸:“你都不喜欢我,我也不要告诉你。” 不知看到了什么,她忽然直起身凑近他,全然无视那把浸满了血腥味的薄剑,“你的脸怎么好红?” 她离得更近了些。 ——那张年青的、坚忍的脸庞上隐约可见斑驳的指印,一些水疹皆被大力搓破了皮,红了大片。 她心口一跳,下意识凝起小团灵气,小心翼翼地贴过去,“怎么弄破了,一定好疼。” 透着粉的指尖带起一股灼热的风,迎面燎在他脸上。 碧眸里的水波猝然一荡,他似躲迎面一剑般猛地偏过头。 心里无由来的狂躁,他抿直了唇线,剑尖抵上她的心口,“无论你是何目的,别再跟着我。” 无论是漠北案,还是其他。 栖棠瞧了一眼胸前的剑刃,犹豫了一瞬要不要撞上去。 新主人的戒备心也太重了些,绝世神兵竟也有滞销的一天,实在没天理。 她抬起头小声试探道:“如果我非要跟着你呢?” 冷血不答,无甚表情地低下头,忽然扯开了身上浸满泥沙的黑衫,将布满伤疤的胸膛裸露在空气中。 他胸前分明的肌理被道道深刻的疤痕截断,一道又一道,密密麻麻地覆在上面,近乎没有一处空隙。 那双碧绿色的眸子倏地幽深,他抬起手,指尖嵌进皮肉里,毫无预兆地撕开了那道旧疤。 他最擅长这样,撕碎猎物,撕咬喉管,撕扯自己。 他是一只披着人皮的狼。 一股渗人的血肉撕扯声在空气里绞动,他毫不留情,仿佛撕扯的不是自己的胸膛,而是案板上待处理的生肉。 浓稠的鲜血争先恐后地涌出,又被脏污的黑衫尽数吞吃。熟悉的疼痛感刺在心口,他的瞳孔微微张大,清晰地听到了生命流动的声音。 他正活着。 他尤嫌不够地加重了力道,一双眼却锁紧了她,不放过她的任何神情变化。 他想吓退她,心脏却无声绷紧,即使自己也未发觉。 栖棠的大脑一片空白,在满鼻的血腥味里,一把攥住了那双在自己的血肉里搅动的手,“你做什么!” 细嫩的手掌贴上来的一瞬,旧伤处便蓦然刺痛,雪夜与狼嚎一瞬回闪在眼前,似剁刀般砍进他的心脏,砍去他的理智,砍去他的一切。 他的瞳仁一缩,在耳畔激越的嘈杂锐鸣中,双眼泛红地伸出手,欲将眼前流动着鲜血的脖颈撕碎咬断,生饮它的血。 捕鹿一样。 栖棠怕他还要自伤,连忙攥紧了他,慌乱间没控制住力道,指尖嵌进他的掌心,似剑刃般刺开了一道口子。 鲜血汩汩往外流,这种轻飘的痛意竟也将他钳制住。 冷血一颤,竟然反握住了她,猝然用劲,教她刺进来,刺得更深些。 彼此相连。 他的胸腔一阵阵起伏着。 栖棠愣在原地。 她是剑,身躯也是玄铁所化,生来便是为了刺进血肉里。 可是,他的心脏为什么跳得这么快? 她望向他心口那处隐隐见骨的撕扯伤,是伤到心脏了吗? 她迟疑了一瞬,低下头,唇齿间含着小团灵力,小心翼翼地贴上去。 一息后,毫无缝隙。 湿软的血与肉细细地裹着她的唇,浓稠的鲜血漫进唇缝,濡湿了舌尖,又腥又甜。 是主人的味道。 她下意识吮了一口。 第119章 缺口 无解的局与解不开的扣 心脏处滚烫的裹吸, 似沸水般灌进血肉模糊的伤口里,一路烫穿皮肉,暴力地撕下心脏的外衣,再刺进心口, 尖锐得一如被弃当夜银锁的倒刺。 比起柔软的吻, 这更像是一场野蛮的入侵。 深嵌在心口经年的碎狼牙猝然游移乱绞, 他的瞳仁蓦然紧缩成竖线, 控制不了呼吸般大口大口地喘息起来。 一切感知都在这个吻里彻底被打乱。 雪夜。狼嚎。 被抛弃的婴儿。心脏处的刺痛。 胸口的旧伤仿佛狼群死守的禁地,蓦然被人擅闯, 押着冷血一瞬回到那一夜。他仰起头,脊骨快要绷裂, 撕心裂肺的嚎叫声自胸腔深处迸发,狂乱而尖锐。 布料摩擦的碎声被霍然放大,全身的骨节都在发颤, 他猩红着眼, 撕扯下身上的衣物,暴戾得似在撕碎一只猎物。 栖棠心口一颤,一把握住他温度骤降的手,慌乱地弯下腰:“你、你怎么了?” 她低下头, 轻浅的呼吸划过胸膛,刀剑般的利。 胸口的撕裂口已经愈合,那他怎么 冷血的胸腔猛地一下起伏,仅一息间,他便似恶狼扑食般一口咬上她的脖颈,犬牙下刺,便要生生咬断她的喉管。 ‘砰’的一声,关节抵住砖石, 栖棠被他扑倒在地,那件楝色的纱裙一瞬被撕烂,冰冷濡湿的唇齿嵌进皮肉里。 她骨头发软,瞪大眼睛盯着那双瞳裂的碧眼,半晌缓不过神来 这是心魔? 就、就因为我亲了他一口? 若她只是个凡人,恐怕就要被他撕肉嚼骨,生生饮血而亡。好在她的骨头虽软,玄铁铸就的皮肉却绝对嚼不碎。 栖棠晕乎乎地怔在原地,才细思了一瞬如何唤回他的神智,便无瑕顾及了。 因为她的衣裳要被他撕光了! 她的耳畔这时又不合时宜地回荡起一句冰冷的话——‘鞘是懦弱者的胎衣’。 流氓!! 他还在自己脖颈处乱啃,岂不是很像人类媾.和。 她浑身一颤,紧紧用手护住胸口,忍不住尖叫出声,一把将他推开。 她是正经剑,不是要找那种主人啊! 生怕被脱光衣服乱啃,她慌忙逃到破烂的蓝帷后,紧紧捂住了嘴巴。 人类太可怕了,怎么能做那种事,她说喜欢他可是胡说八道的。 房间内猝然响起一阵翻天倒地的碎响,冷血周身三丈内的桌椅、瓷器皆碎了一地 厢门被他撞得乱震,屋里已近乎成了一片废墟,若非栖棠下了无音咒,又用术法将他囚在屋子里,恐怕这间客栈也要被他活拆了。 不知过了多久,屋子里的动静终于小了起来。 栖棠松了口气,肩背后倾靠上屋柱,还好新主人是肉体凡胎,否则凭她那点半吊子术法,还真困不住他。 直到这时候,她才第一次发自内心地认同起宋居,就算是剑不练术法原来也真的很危险!特别是她这种貌美心善的剑。 可惜恨比爱要深刻得多,她是绝对不会原谅宋居的。 不等她再细数一遍宋居冷血无情的案例,耳边便蓦然响起了一阵令人毛骨悚然的血肉撕咬声。 血腥味在鼻尖浮动,她一怔,倏地转过身。 一瞬对上冷血的眼。 他精赤着上身,正伏首弓着背,凸出的脊骨朝着一侧微弯,肩胛的每一处肌肉都纵横着青络与疤痕,那双碧绿的竖瞳侧过来紧盯着她时,比起狩猎的狼,更像是一柄毫无感情的剑。 只有冰冷的温度和残破的缺口。 ——就像那把无鞘剑。 可野兽与刀剑尚且不会自伤,他却会! 他的犬牙正深嵌在自己的左臂里,肆意啃咬,皮肉外翻,连白骨都裸露在外。 人血与狼血一起淌进他的口齿间,这腥锈的血味与入骨的痛感比世间任何都更接近真实。 即使这要用伤来换。 琥珀色的杏眼微缩,栖棠赶紧上前制止他,生怕他生生把自己咬死,焦急地脱口而出:“你快松口!” 她牙疼得蹙紧了眉,自从万剑宗小师妹养了一只御云犬后,这句话就成了她的口头禅。 栖棠实在没想到,有朝一日这句话居然还能用在新主人身上。彼时她还不知,不久后甚至连训犬经验都能用在新主人身上。 寒光一闪,她才近了他三丈内,那柄无鞘剑便刺了过来。 他似乎已全然失了理智,剑剑都要见血,若不见血,他便往自己身上刺。 血光剑影间,栖棠身上的布料愈来愈少,若换作旁人,她定要以为持剑者是个无耻的浪荡子。 偏偏他对自己下手也毫不留情,身上被刺得满是血窟窿,行动不仅未滞缓,反而愈来愈快,愈来愈狠。 这人不怕痛、不怕伤、不怕死,剑剑自伤、剑剑搏命。 这到底是什么人啊,她叫苦不迭,满脑子只有一个念头:我亲他做什么…我、亲、他、做、什、么! 这人简直是个活阎王,若非她是剑中灵,恐怕已被他千刀万剐了数次。 无暇怀疑自己那一刻是不是也被魇住了,她咬牙上前握紧他欲刺进自己肩胛处的剑,若再这么自伤下去,他真要死在她面前了。 就算当不成主人,也不能当死人。 两人一齐倒在地上,碎瓷与木刺深嵌入背上的肌肉,他闷哼一声,那双碧眼却更嗜血,手中的剑倏地反刺,似要破开她的掌心,穿透她的脖颈。 他重伤后的迅捷、力量、剑招皆远胜之前,栖棠喘息着拼命往后仰,被他的杀意与狠劲逼得心生三分退意。 可无论进退,纵是不伤他,他也要自伤。 谁能救救她,此局怎么就无解了? 胳膊被压得生疼,她艰难地偏过头,望向硌在手肘下的木牌,眸光倏地一亮,磕磕绊绊道:“冷、凌、弃,你醒一醒我错了!” 若被心魔魇住,反复唤其姓名能教人清醒一瞬。若是心智坚定之人,或可挣脱魇境。 然而她不知,这名字是世间最短的咒。 他的喉部肌肉骤缩,嗡嗡的耳鸣声愈来愈响,似是热油下了锅,深刻在心魂里的狼性彻底被唤醒。 他的嗓眼里发出一声比一声愤怒的嚎叫,彻底打断她未完的话,满地的瓷片皆被震碎成粉,似是狼群杀戮前的信号。 栖棠再怎么笨也能猜到自己又阴差阳错撞上了新主人暴虐的创口。 她急得差点咬掉舌头,这回是真想哭了,怎么会有她这么倒霉的人? 偏偏还是自己先耍得流氓,莫名其妙地亲上去,还吮了一口。 真是悔不当初。 为什么不好好学破障术?我恨宋居。 剑刃嗡鸣作响,那双全无理智的碧绿竖眸离她愈来愈近,失血过多后的唇瓣苍白得发青。 只能赌一次了。 她咬牙,紧闭上眼,半吊子的口诀在心间流转一圈。 萸紫色的微光将两人彻底包裹。 ** 起先刺穿耳膜的,是一声尖锐的婴儿啼哭声。 她的瞳仁骤扩,琥珀色泽的湖面里倒影出一轮凄冷的圆月,一把染血的银锁在眼前闪回。 她拼命睁大了眼,试图去看清那被鲜血侵染的锁身上刻着的字眼。 重重树影被雪染白,冰碎的雪似眼泪般一滴滴地打下来,好痛,栖棠颤着手捂上脸颊。 心口阵阵刺痛,正汩汩流着血,耳畔的狼嚎声似要砸碎脑骨,她猝然回身,捂紧脑袋跌跌撞撞地跑向崖边,“你醒一醒!” 魂体入障,她不敢再叫他的名字。 可他不能再自伤了,要是这人死在这里,她要怎么出去? 在震天的狼嚎声与剑光里,她慌乱地自身后抱紧他,双手缚紧他的腕骨,“这些都是魇象,醒一醒……不要再伤害自己了。” 相接处的皮肉似淋了炙红的铁水,心脏暴动,冷血浑身的骨节都在发抖。 触手的温度似攥紧了一块急颤的冰,她的心一缩,才抬起头,脚下却猝然一空。 坚实的崖角似镜片般碎裂塌陷,猛烈的失重感袭来。 世间颠倒扭曲,而他们一起下坠。 暴烈的风里,乌发与绿发交缠一起,系成解不开结扣。 而后无尽下坠。 …… 窒息感一阵阵漫过鼻腔,栖棠蓦然睁开眼。 眼眶酸胀刺痛,眼前是晃荡的水波与扭曲的重叠树影,她攥紧了掌心的卵石,挣扎着坐起身。 碎衣上的水如断了线的珠子般砸落在地,破损的纱裙紧裹在肌肤上,她剧烈地喘息两下,水珠四溅,激起河面圈圈涟漪。 胸腔处的窒闷感略散了些,她才晃了晃脑袋,吐出堵在喉咙里的水,跌跌撞撞地爬起身。 足底踩上碎石,一瞬磨出了血,她低下头,凝着脚上的小片擦伤,眸光微颤。 天光渐暗,凛冽的山风裹挟着松针与枯枝的气味,刀似的扫过来,她竟然觉得很冷。 她缩了缩肩膀,颤着腿坐上一旁横倒的枯树,望着这片深山野林,心沉到了底。 完了,世间怎么会有这么倒霉的剑灵? 破障不成,反被拉进了他的心魔障里。 该死的冷凌弃,难道真是天生克我不成?她一拳砸上枯枝,还未泄恨,就眼泪汪汪地抱着戗破皮的指节吃痛出声。 魂体入障不说,还阴差阳错地浪费了自己的灵力帮他起了障。 障里的每一刻,都是她的心血啊,冷凌弃,你欠我的拿什么还? 她全然将自己的半吊子术法摘了出去,一边将手心里的枯枝碾碎,一边暗恨道:“冷灵气,你也没灵气啊,可恶。” “不行,得赶紧找到他破障,我的灵力用光了怎么办。” 像是想到了什么很可怕的事,她拼命摇了摇头,提起破破烂烂挂在身上的裙摆就往山野深处走去。 全然不知前方等待自己的是凶猛的狼群和一只可恶的狼崽子—— 作者有话说:我回来啦!! 接下来是训狼大作战! 第120章 狼崽子 别害怕。 残阳衔着山林而下, 零星的鸟啼声与重重的虫鸣声笼着整片山野,嘈杂的夜风裹挟上几缕凉意,暮色渐沉。 腿贴上斑驳的地衣,栖棠泄气地盘腿坐在树下, 恶狠狠地咬一口手心的野果。 荒山野岭的, 根本走不出去不说, 更是完全不见冷凌弃的人影。 魂体入障, 灵力也被限制了八九成,栖棠严重怀疑这是一场蓄谋已久的阴谋。 她的复仇人生已经被冷凌弃毁了一半, 再不赶紧破障出去 就全毁了! 她实在想不明白到底怎么会沦落至此? 要是被宋居知道 她两眼一黑,将怀里杂七杂八的野果随地一扔, 倒下身捂脸道:“敢这么整我,冷凌弃!给我等着。” 栖棠深吸一口气,凝着头顶参天的老树, 泄恨般地戳上去, 纵横交错的沟壑磨过指腹,坚硬又粗糙,偏偏块状剥落处的树皮内里却是鲜嫩的新肉。 突起的裂缝与柔软的新肉一起铸就了一种野蛮的生命力,她的眼睫轻眨一下, 不知怎的就想到了那片布满伤疤的脊背。 手上的力道下意识放轻了些,她转了转眼珠,轻声嘀咕:“怎么弄得这么惨?” 这话音还未落,好似惨字犯了谶,山林深处蓦然响起一道悠长的狼嚎。 栖棠浑身一僵,倏地起身抱紧了粗壮的树干,下意识屏起呼吸。 有狼? 不知想到了什么,她无言地捶自己脑袋一下, 怎么忘了雪夜幻象里遍地是狼嚎声,还有冷凌弃他失控时的吼叫声也很像狼嚎。心魔障里一定遍地是狼。 像是印证般,此起彼伏的狼嚎声接连响起,在山谷里重重回荡,渗人肺腑。 狼群正在逼近! 栖棠心口一紧,自脚底开始发寒,下意识捂紧了脖颈,他的心魔不是没在外面咬死她,特地要把她骗进来杀吧。 她替他起障,那不是自己杀自己? 狼嚎声愈来愈响,她瞪大了眼,慌忙左顾右盼,全然没了章法,最后只能哆哆嗦嗦地顺着树干往上爬。 一群野狼,打又打不过,跑也跑不过,不躲起来就只能等死了。 该死的冷凌弃,到底跑哪里去了。他的心魔障,怎么就丢她一个人? 栖棠收紧了腿,压下腰,小腹紧贴上粗壮的树枝,裸露在外的皮肉上添了好几处擦伤,她未分一眼,只是擦了擦鬓角的冷汗,死死地捂住了自己的口鼻。 密林深处,狼群急速经过,灰白的毛发在茂密的树枝间若隐若现,耳畔仿佛已响起了枯叶的簌簌声。 栖棠歇息之处地势较高,又处于上风口,尚且隔着好一段距离,只要不发出声响,大抵不会惊动狼群。纵使如此,她的心还是提到了嗓子眼,抓紧树干的指节泛白。 但很快,不知看到了什么,她的眸光一滞。 那是 为首的头狼猝然回首,幽深的绿眼好似透过重重树影紧锁住了她的眼。 狼会将直视视为挑衅。 这念头闪过心间,她忙不迭地闭上眼,不敢再看。细密的睫羽轻颤两下,她的呼吸愈来愈慢缓,是看错了? 她握紧了指尖,好像有一只直立行走的 闭眼细思几息,栖棠还是忍不住睁开眼,茂密的枝叶随风轻晃,隐约可见狼群嗅着地面上半月形的脚印一路向下,队形松散,并没有什么直立行走的狼。 她轻呼出一口气,终于放下心,暗道自己太紧张。 已有捕猎目标的狼群很快消失在了林间,栖棠抱紧了树干,不敢乱动,直至月上树梢,她才僵着身子尝试着往下爬。 狼不擅攀高,她得找个地势高的山洞躲着,等白日里再去找冷凌弃。 白嫩的足尖轻轻点地,枯叶沙沙作响,她拍了拍擦痕处黏连着的木屑,蹲下身将地上散落的野果一一捡起。 脚踝碰撞间,骨碌一声,一颗青果打着滚往前,一路滚至灌木丛深处。 栖棠顺着走了两步,才叹口气想回身,便不期然对上一双冷冽的碧眼,磷火般隐在黑暗里,毫无怜悯,似出鞘的剑般,剑尖入喉,直抵灵魂深处。 是狼。 辛苦捡起的野果倏地落了满地,栖棠的头皮一瞬麻了半边,还未来得及思考,身体本能便促使着她转过身,拔腿就跑。 枯叶与残枝被踏实下去,簌簌作响。 狼性的追逐本能顷刻间被触发,才跑了没几步,栖棠便被身后的东西扑倒在地,胯骨撞上碎石,她痛得红了眼,下意识缩身用手臂护住了喉咙。 犬牙刺穿皮肉的痛感传来,她咬牙睁开眼,正欲施起口诀搏一线生机,却蓦然停住了身形,瞳仁微颤。 她看见的竟然并不是野狼,而是一个披着狼皮的孩子!尚且年幼,却满脸的野性与凶狠,正撕着她的皮,吮着她的血,好似一只饿狠了的狼崽子。 鹿对于狼群而言不过是会动的粮仓,他紧盯着那双浸满水光的琥珀色杏眼,毫无情感地咬向她的喉咙。 狼不会折磨猎物,咬喉致死是最快的捕猎方法。 这只鹿没有能刺穿狼腹腔的鹿角,跳跃能力也很差,和他一样畸形,是极好的狩猎目标。 然而这一口还未落到实处,他的齿关便被卡进了一颗野果,严丝合缝。 栖棠顾不得震惊,绷紧了腰腹,用上灵力翻过身将他压倒在地,撕下身上的布条一圈圈缚住他的手腕,系紧扣成死结,再缚紧他乱蹬的脚踝。 这短短几息间,他激烈挣扎,抓挠了栖棠满身血痕,自己也被地上的碎石划出许多血口子,却仍不知痛般疯狂低吼、抓挠甚至扑咬。 栖棠几乎可以肯定,她在树上看见的直立行走的狼就是眼前这个四、五岁的孩子。 她瘫软在地,失力地气喘出声,倘若袭击她的是只已成年的野狼,恐怕真要被分着吃了。 还好是个孩子。 她按着狂跳的心口,透过眼底沁出的星点热泪,望向身前拼命抓挠布条,试图逃脱的狼崽子。 他身上仅裹了身死去狼尸的皮,沾满了血锈与泥泞,蓬头垢面,满身的伤与疤,脚上结了厚厚的一层茧。 她的目光落在他伤痕累累的小手上,指甲被血垢堵满了,正因拼命地撕扯挣扎而开裂出血。 栖棠往前膝行两步,手不知要往哪里放,只好停在半空,虚虚地搭在他肩膀两侧,极力安抚道:“你别害怕,我不会伤害你的” 可这孩子似乎不通人言,反而似一只踩中人类陷阱的幼狼般疯狂地挣扎,吼叫声闷在胸腔里,似要泣出血。 事实也确是如此,咔嗒一声,那卡在他齿关处的野果猝然断作两半。 他年纪尚小,咬合力却很惊人,唇角撕裂的滴滴鲜血淌下来,他弓着脊背,凄厉的狼嚎声连带着胸腔都共振起来。 栖棠的心脏一瞬跌停,想也不想地扑上去,慌乱地再次用野果抵住了他微张的口腔。 呼唤狼群的嚎叫声被堵在喉咙里,他双眼猩红,彻底被激怒,唇角再度被撕裂,连指缝里都渗满了血,好似被猎杀前最后的挣扎。 栖棠不知所措地僵在原地,看着他满身的伤与血,急得咬破了舌尖。 她攥紧裙角替他擦了擦唇角下颌处往下淌的血迹,慌乱道:“你没事吧” 这狼孩再凶狠似狼也才四五岁,满身的伤口,教她根本不知怎么办才好。 不能一直缚着他,偏偏他又惊悸暴厥,根本不敢松开他。 他拼命低吼出声,腔肺里的疼痛感愈来愈烈,察觉到她的靠近,浑身的肌肉一瞬绷紧得快要裂开,缩着瞳仁扑上去,用脑袋撞向她的喉咙。 栖棠满眼都在他身上,怎会避不开一个被缚住手脚的孩子? 可她侧过身的动作却顿了顿,忍着痛搂紧了撞上心口的狼崽,学着小师妹安抚御云犬般,轻柔地将手覆上他的脑袋,从头顶顺着后颈缓缓摩挲。 犬和狼应该没有什么太大的区别吧? 她抱紧了他,声音放柔,在他耳边一遍遍轻哄。 “别怕,我没有恶意的。” “别害怕。” 区别于诞生荒野的狼嚎,耳畔的声音似桑果的汁液般顺着耳道流进来,他下意识颤了颤耳朵。 他听不懂她的话,可或许是她指腹的温度像极了幼时母狼腹下的皮毛。在一遍遍温柔地顺抚下,急促的呼吸与加速的心跳还是渐渐平缓了下来。 可即使如此,他的肌肉仍绷得很紧,戒心未降低分毫。 在荒野里,败北便会致命,被捕杀分食就是唯一的下场,绝无例外。 感觉到怀里的挣扎力道变小,栖棠终于呼出一口气,揉了揉他满是草屑的乱发,低下头小心地将手覆在野果上,试探着诱哄他:“嘴巴疼不疼?你乖乖的,不要乱吼,不要乱咬人,我就给你松开,好不好?” 他虽不通人言,但到底是人非狼,以四岁孩童的开蒙,应该能隐约明白几分她的意思。 他放缓了呼吸,眼睑微绷,死死盯着腮边透白的指尖。 低吼声终于停了下来,栖棠的目光落在他开裂的嘴角,还是小心翼翼地把嵌在牙尖里的野果拔了出来。 然而野狼正等待着一击致命。 几乎是取下的一刹那,他便呲牙低吼着咬上来。 扑咬间,隐在狼皮间的银锁终于掉了出来,在昏暗的林间闪着银白色的冷光。 她的眸光下意识紧随着晃荡的银光往下,攥紧野果的手彻底顿住,锁身上的‘弃’字在琥珀色泽的瞳仁里愈放愈大。 随着眸光的震颤,她被撞倒在地,碎石碾过肩胛,犬牙一口咬在她脆弱的脖颈处。 120-130 第121章 坏东西 得哄着他才行 某种不可置信的念头与脖颈处尖锐的刺痛交缠在一起, 将她的心神彻底搅乱。 栖棠凝着头顶乱晃的枝叶,艰涩地喘息着,瞳裂的碧眼与木牌上书的‘冷凌弃’三字反复在眼前回闪,最终定格在银锁上晃荡的‘弃’字。 仿佛有一根无形的丝线将初遇后的种种穿连在一起——雪夜的弃婴, 由狼群抚育的少年, 荒野与捕猎的兽性, 正是这些构成了冷凌弃。 冷血的、凌厉的、被抛弃的, 冷凌弃。 正像是那一柄无鞘剑,布满狼少年永不愈合的创口, 只有毕露的锋芒,才能在荒野的杀戮中存活下去。 ——正如此刻快要穿透脖颈的尖牙。 仿佛钝刀嵌入肌肤, 刺痛与深钝的压迫感将后颈撕裂,心脏因此刻的凶险不断撞击着胸腔,内里却无声地塌软一瞬。 人美心善的剑灵大人轻喘出声, 利落地抬起手, 从后侧钳住他的下颚,用上柔劲儿将他反压在地。 裙角的软布团成团塞进湿软的口腔,才濡湿了一小块,又被他恶狠狠地截住了指节。 薄薄的一层皮瞬间被咬破, 栖棠吃痛地抽气出声,一把捏住他的鼻子,被咬住的左手不退反进,往更深处推。 喉咙猝然被堵得严严实实,他反射性地松开了齿关。 栖棠发誓,宋居拔剑的速度都没有此刻她抽手的速度快。 灼烧般的胀痛似山火般蔓延,她下意识攥紧了手腕。 葱白的柔荑上布满了一圈咬痕,深浅不一, 最深的一处已隐隐露出了白骨,小臂与后颈处留下了血肉模糊的牙印,肆流的血一路蜿蜒,将楝色的衣领透湿。 伤口处一跳一跳地抽痛着,触骨的指节似被落石倾轧,她忍着震痛撕下布条,将伤口潦草包裹。 眼眶里的热意愈来愈重,她咬紧牙,该死的冷凌弃,等破了障,看我怎么把你咬成骷髅。 仰起头吞下眼眶里欲滚出的灼热,偏偏又对上一双攻击性极强的碧眼,恶狠狠的,满是不屈的血性。 栖棠委屈地要死,被咬成这样,还要瞪我,到底谁是坏人? 她倾过身,捏住他鼓起的腮帮子,用上点劲儿往外扯,负气道:“坏东西。从小就坏,等你长大了,看我怎么收拾你。” 纵是听不懂这话,狼崽子也能从脸颊的酸胀察觉出她在泄愤,低吼声被闷在喉咙深处,他竭力挣扎着冲她呲牙。 那块脏污的狼皮在挣扎中下落,松松垮垮地卡在手肘处,露出他心口、后肩胛处密密麻麻的伤口,银锁的压痕、咬痕、划伤、刺口 一道又一道,像愈涨愈高的浪般扑过来,熄灭了那点微不足道的气不说,还沉甸甸地压在心口,无处可退 还是个孩子呢。 还是个没有狠心地往她血络上咬的孩子。 未受伤的右手一点点松开,直到‘啪’的一声轻拍在自己脸上,像是叫自己醒神,又像是在给自己鼓劲儿。 她的眼睫轻颤两下。 如何驱散藏在雪夜与狼嚎中的梦魇?她想,或许要用柔软的棉花包裹,加一点清新的花果香料,再用暖阳晒透。 栖棠戳了戳他满是泥痕与血痂的脸颊,谁教这家伙被魇住了,得哄着他才行。 反正她有旁观小师妹训犬的经验! 但再驯养狼崽之前 她的目光向下,倏地落在他腰腹间道道沾满泥沙的伤口处。除了挣扎中被碎石划擦出的,还有一道后腰处绷裂的圆形捅刺伤,枯叶碎与泥沙嵌进血肉里,若不清洗,恐怕要化脓溃烂。 没办法。 伤患剑灵大人只好抬起手臂,艰难地抱起地上的狼崽。 ** 腾空的失重感传来,颠倒与未知的恐慌袭满了胸腔,他的四肢一瞬僵直,鼻翼剧烈翕张,指尖激烈地抓挠起箍在自己腰间的手臂,仿佛下一瞬就要暴起。 想撕碎咫尺间的威胁,四肢却被软布紧捆,连赖以生存的犬牙也被堵死,恐惧与愤怒在心间沸煮,随之蒸腾起的热气烫穿了薄薄的一层‘人皮’,只余原始的兽性与杀戮。 他的眼白一瞬漫上血丝,自胸腔深处迸发出断续的咆哮,好似蓦然被绷紧至断裂前夕的弦。 栖棠被乱砸到伤口,痛得面色一白,见他满眼猩红,赶紧将横抱的狼崽竖过来,确认齿关里团成团的布条没有脱落,抱在腰间的右手微微收紧。 狼崽子正欲塌腰扑击,她却抢先一步低下头,嫩白的脸颊贴上粗糙、布满划痕的小脸,安抚般轻蹭两下。 ——比他记忆中的任何东西都要柔软。 一股清甜的花果香漫进鼻翼,荒野长大的狼崽还未有关于‘甜味’的认知,只是下意识回忆起了幼时从母狼身下汲取奶汁的瞬间。 对于狼群而言,低头代表着顺从、无害、退让。 心口暴涨的焦灼与愤怒被安抚一瞬,他的眼神仍很锐利,肌肉绷得很紧,警惕地盯着她,带着一点野兽蜕不掉的攻击性,似脱水鱼般扑腾的手脚却终于僵硬地迟缓了下来。 似乎终于跌跌撞撞地摸寻到了安抚狼崽的法门,栖棠长舒了一口气。 垂眸凝着他面颊上干裂的小口子,因疼痛而微颤的左手搭上他毛躁脏乱的发顶,轻柔地揉两下,额头贴上他的,学着小师妹安抚御云犬般,轻摇两下,喉咙里生涩地发出一些无意味的安抚音。 绝对不像是任何频率的狼嚎,因为狼群不会给予他回应,这只畸形的鹿却会。 他的耳朵神经质地痉挛两下,眸光紧紧盯着眼前行走的粮仓,不敢错过任何风吹草动 等栖棠抱着他到湖边时,额角已经沁满了汗,痛、热、累重重压上脊背,剑灵大人失力地坐下身。 这辈子没吃过这种苦。 水畔蔓延着一片苍翠,头顶是遮天的绿荫,山风轻掠而过,惊起湖面细微的涟漪,布满汗渍与血迹的手浅浅探入沁凉的湖水,顷刻间解了燥热,连伤口处的隐痛也被抚慰几分。 栖棠洗了把脸,在湖畔折了一把软叶后,将一旁警惕的狼崽揪进了自己怀里。 他像是从泥潭血泊里挖出来的,小脸脏得看不清,头发乱糟糟,满是枯叶草屑,就像个住在破屋烂庙里,刚打完架的小乞儿。 更像只惨兮兮的邋遢小狼崽。 还用那双锐利的碧眼瞪她呢。 栖棠无言和他对视几息,最后败下阵来,决定在包扎伤口前先把邋遢小狼洗干净。 生怕他误会发狂,只能循序渐进,先把脏兮兮的脸蛋洗干净,好教他明白自己没有恶意。 软叶飘上澄澈的湖面,栖棠抱着无声挣扎的狼崽往前倾身。 ** 水面的倒影里清晰地映出他那张与狼截然不同的脸。 那身紧裹的狼皮再次被暴力地撕扯下,连同所有的认知,一起鲜血淋漓地自身躯上剥离。 每一阵水波的晃荡都仿佛在尖声呵斥他的畸形。 这个宿在每一面水潭湖泊里的噩梦,如蛆附骨般缠上来,野蛮残忍地塞进瞳仁里,顺着猩红的眼眶钻进空荡荡的胸腔里,挤压着那颗从未获得安宁与归属的心。 他非人,也非狼,在水镜的倒影里,尚且年幼的狼少年只能被迫一次次地丢失自己,打碎自己。 栖棠才握紧沾湿的软叶,怀里的狼崽便倏地弓起背,被缚住的手脚激烈地开合,布条勒进软肉,磨出了道道血痕。 软布撕裂的声音与发狂的咆哮声混杂在一起,他的眼球暴突,近乎暴怒地用脑袋砸碎湖面,毫无章法,彻底失了控,整个人似乎都要跌下去。 栖棠瞳孔一缩,紧紧上前拦着腰将他整个拖回来。 他的身体滚烫,浑身都在发抖,不受控制地在她怀里挣扎发狂,频频撞上她的伤口。 栖棠唇色发白,紧闭噙满了眼泪的眸子,忍着痛抱紧他,“别怕,别怕。” 她低下头,下巴抵在他的后脑勺处,连腿都蜷紧,自四面八方将他包裹。 眼前蓦然陷入黑暗,那股柔软的气味又漫过来,他躲进另一具温暖的身体里,似短暂逃离梦魇般剧烈喘息着,力竭崩溃地靠在她心口,只想咬下去,啃咬自己与眼前的血肉。 栖棠凝着剧烈晃荡的湖面惊魂未定,只能不知疲惫地抚摸着他低垂的脑袋,“是不是吓到你了” “不洗了,不洗了好不好?” 少女激越的心跳声闷在胸腔与狼崽的耳道里,似潮水般倒灌。 他红着眼,不声不响地磨了磨犬牙。 栖棠怕急了他又失控发狂,可是看着那张稚嫩的脸上几乎要溢出血的眼,和手腕脚踝处淤紫的勒痕,还是心软下来。 她小心翼翼地收紧了缠上腰腹的细布,轻而又轻地系上了结。 除却对这只可怜巴巴的小狼崽的同情与怜悯外,更重要的是,剑灵大人已经无法再承受一次被袭击的痛了。 况且,也没有那么多的布料供她撕了。 她的长裙早被长大后的流氓剑客削得不成样子,现在又因为年幼狼崽撕了大块,难道真要她不穿衣服吗? 栖棠扯了扯衣裙的下摆,偷偷摸摸地瞪他一眼—— 作者有话说:永远在精准踩雷的路上|衣服越来越少的77:这不会是一场阴谋吧 第122章 都给你吃 预备粮与逃不掉 栖棠帮他清洗包扎完伤口, 自己身上反倒透湿了大块。 或许是她的力道放的足够轻,他自己也知道伤口需要清洗,除去一开始的剧烈挣扎,很快便安静下来, 面上毫无感情, 只是睁着那双满是兽性的眼, 警惕地盯着她的手, 眸光一刻也不离。 湖水裹挟着嵌在红肉里的碎叶淋落一地,他一声不吭, 脊背却始终弓起,肌肉寸寸紧绷。 显然, 突如其来的善意没法取信一只生长于荒野的狼。 狼的野性无法被压抑,她是来救他的,不能一直捆着他。 可按这狼崽子的狠劲, 要是松了捆后再咬上她几口, 她真的不用活了。 只能一步步来先解一处试试? 栖棠盘腿坐下,目光落在他满是勒痕的手腕、脚踝处,他到底是人,手腕最解不得。 这小子年纪虽小, 速度却可比拟狼,松了腿脚若趁机跑了,也怕逮不住他。 又只剩下她的目光落在他被撑开的腮帮子上。 眼前一黑。 ——难道她的宿命就是被冷凌弃咬? 她虚捂了下脖颈,拼命摇了摇头。 挣扎半晌后,倏地倾身向前,一字一句地同他商量:“我给你松开,但是不要咬我好不好?” 说着,她捂住自己的嘴, 又隔空点了点他的犬牙示意。 他死死地盯着她不说话,不知听懂了没。 这么好懂,怎么能不明白呢? 栖棠又凌空比划着,靠他愈来愈近,恨不得把这意味喂进他嘴里。 那股花果香在鼻尖肆意的飘,他猝然忽然向前低吼出声,似要喝退她。 栖棠往后一缩,丧气地垂了下脑袋,还是不死心,抬眸四处张望,不知看到了什么,眸光又是一亮。 另一侧湖畔的翠绿中掩着星点的朱红,她拿起一片软叶爬起身,跑到对岸,将簇生在枝头的果子摘了个干净。 白色的绒毛拂过指腹,栖棠将怀里的朱果浸进湖水里清洗干净,献宝似的捧在他面前,“当当,给你吃甜果子,不要咬我好不好?” 她捻起一颗饱满熟红果子,一口咬下,翘着唇角,甜津津地叹一声,“特别甜,想不想吃?” 说着,又捻起一颗轻点了下他的唇,果皮上的水珠润湿了干裂的唇缝,微微刺痒。 久违进食的小狼崽上下滚动一瞬喉结,目光上移落在她弯起的眼角处,又很快低下头。 栖棠侧身弯下腰,不给他躲的机会,又凑上去紧贴着他的脸,眨眼道:“都给你吃。” 她将盛满了果子的软叶递至他嘴边,另一手捏住嘴角布团的一端,轻轻往外扯。 被咬了这么多次,心中不免惴惴,她下意识屏住了呼吸,可又想到,都这样示好了,要是这小子还敢咬她,真是天理难容,看她怎么咬回去! 甜腻中略带酸味的香味往鼻尖凑,他下意识皱了皱鼻。 狼群只食肉,只有在食物短缺时,才会偶尔吃浆果。他更年幼时,尚无力捕猎,便会蹒跚着采浆果吃,尝不出味道,只为饱腹。 他不排斥吃这些野果子,可眼前却有更好的食物。 鹿的血与肉让饿极了的狼无法抑制地吞咽着口水,透湿的布条牵着丝垂落在地。 这样体型的鹿,已经足够狼群饱餐一顿。 解开桎梏后,任何饥饿的狼都会毫不犹豫地咬断她的脖颈。 可是 他又不受控制地抬起眼,对上那双近在咫尺的琥珀色眸子,眼前不由自主地浮现幼鹿濒死前沁满泪水的眼,倒在淤泥里,浸在血肉中。 捕猎是狼的天性,狼不会有怜悯之心。 他的眼睫轻颤一下,低下头咬下去,风卷残云般将嘴边的浆果吞进腹中,大口吞咽,甚至来不及咀嚼,口腔塞得满满的,汁水自嘴角溢出,蹭得到处都是。 生怕有人和他夺食般,两息间,便只剩满地的碎肉果液。 栖棠愣愣地看着他。 起码没咬自己,只是饿狠了。 ——看来驯养狼崽的第一步,就是要喂饱他。 她慢半拍地抬起手,给他擦了擦嘴,沾了满袖的红渍,又揉了揉他的脑袋,“好乖。” 栖棠没能得到任何回应,因为远处的山林里又响起了凄厉、悠长的狼嚎声。 听到狼群的呼唤,他肉眼可见地焦躁起来,嘴角抽搐,喘着粗气,狼嚎声闷在胸腔里,仿佛立刻就要嘶鸣出声。 栖棠没有犹豫,当机立断地帮他解开了手腕上的束缚,趁他撕扯自己腿上的布条时,后退两步,快速地爬上树。 她觉得自己待他已足够好了,任咬任吼,可他未免太凶,总要等她的伤口缓缓。 那圈圈紧缚的布条很快便被他的指甲扯碎,他弓着背爬起身,抬头和她对视一瞬,冷冷的,偏偏又藏着说不出的暴躁。 栖棠抱紧树干,心脏一瞬被吊起,另一只手虚虚捂住嘴,求他不要嚎叫。 他的耳朵微动一下,尖利的指甲挠了挠树干,并不说话,肌肉紧绷着转过身,扒开灌木丛往外走去,警惕地一步三回头,好似不相信她会这般无所图地放他回去。 可偏偏他灵敏的耳朵听不到一丝沙沙声。 他当然不会心软,只是今日狼群已经捕到了足够分食的猎物,而他也已经记住了这只鹿的气味。 她逃不掉的。 等明日再猎好了。 他压抑住了即将冲破喉咙的吼叫声,快步跑向狼群。 见那道小小的影子消失在树影中,栖棠终于松了一口气,才打了一个照面,她原也没指望能让他心甘情愿地留下来。 不过,她已经在他身上系了一小道灵气。 他逃不掉的。 这该死的魇境,她解定了。 ——就不信养不熟。 虽然心怀鸿鹄大志,栖棠也只能艰难地先从树上爬下来。 天色越来越昏沉,等彻底黑下来,便很难找到宜居的山洞了。这魇境依冷凌弃记忆中的过往而建,看他一身的伤痕,恐怕山里到处是吃人的豺狼虎豹。 她身上还沾了血,耽误不得。 好在倒霉了一整天,终于走了一回运,无多时就在离湖畔不远的缓坡处发现了一处山洞,内里虽小,洞口却有灌木、藤蔓作遮挡,比之其他要安全许多。 栖棠也没得挑,又去采了些软叶垫巴垫巴就抱腿坐下了,想着明天要怎么‘讨好’那只凶的不得了的狼崽子,左想右想也睡不着。 她倒是想对他好,可也要那狼群不在身边,总不能去白白送命。 偏偏狼是群居动物,要怎么引开狼群? 她双手捂面,痛苦地呜咽出声,真是不想活了。 这年头救人怎么这么难? 要是当年看话本的日子用来好好修习术法,怎么会有今天? ** 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 粗糙的枯枝倏地刺进鱼腹,两条鲫鱼交叠着串在一起,栖棠一手提着破破烂烂的裙摆,一手攥着鱼串跑到岸边。 深山野林里,凭她仅剩的丁点灵力,遇上什么都得先跑为敬,只能欺负欺负湖里的鱼虾了。 谁教她有只爱吃肉的狼崽子需要上供呢? 日日给他送吃的,就不信他不吃。 被咬了一身的伤,她原本没有下水的打算。可一早上醒来,就发现昨日还血肉模糊的伤口,今日竟然都结了痂。 撑起魇镜的每一刻都要耗费大量的灵气,她自身难保,自然不会浪费灵气治这些皮外伤。 左想右想也只能与魇境有关,具体是如何还不知,只能先按捺下疑惑。 好在她不是绣花枕头剑,不仅捕到了鱼,连烤鱼也是手到擒来。 透粉的琼鼻贴上去,轻嗅两下,满意地点了点头。 用软叶将精心烤制好的两条鲫鱼包裹好,她轻哼着歌,一面想着狼群,一面走向山洞。 然而才走了三步,软叶包裹的烤鱼便砸在了地上。 她死也想不到,日思夜想、不知去何处找寻的狼崽子会自己送上门来。 那股熟悉的力道再次从后方扑倒她的时候,她还未来得及思考,手已经牢牢钳住他的下颚往外推,腰上一用劲,就将这只偷袭第二次的狼崽反压在了身下,熟练地撕下布条,将他捆了个严严实实。 都是经验。 伏击再次败北,他的脸顷刻间便涨红了,张开的嘴还未吼出狼嚎,便被塞进了 犬牙用力穿刺下去,咔嚓一声脆响,焦脆的鱼皮与雪白鱼肉顿时断作了两截,一股难以言喻的味道在口腔里蔓延,荒野长大的狼崽不知滋味,只是无法抑制地分泌了口水。 不是布条。 他的瞳仁轻颤一下,没有吞咽,只是半张着嘴,任由那块鱼肉卡在嘴里,不上不下。 裸露在腔外的大半截鱼不着力,不打一声招呼地跌落下去。 他眼也不眨,眸里水波一晃不晃地看着她贴上来,双手捧在他的嘴边,轻呼着把那截鱼接在手心。 他好像听到‘嗒’的一声。 “是不是很好吃?” 剩下的大半截烤鱼不讲道理地往他半张的齿关里凑,他说不出话,嚼也不嚼地将口里的那截咽下去。 压得喉咙胀痛。 吃了! 她笑得弯起眼,“好乖!” 栖棠满足地揉了揉他的脑袋,没有再做多余的事,将两条烤鱼都喂进他肚子里后,便干脆利落地解开了束手的布条,照例往后退,躲到树后看着他,扶着树干的手却抓得很紧。 缚脚的布条再次被不留情面地撕成碎片,他站在原地抬头盯着她,指尖在虚空中抓挠着,两息后,又一声不吭地转身离开,头也不回。 无尽的荒野里,变作小小的影子,惊慌而又抗拒,因为心间不解的荒诞—— 作者有话说:最近身体不舒服 腰突又犯了 更新比较慢TT 等好点了尽量多更点 大家也千万不要久坐TT多走动多锻炼 真的太痛苦了 第123章 对抗与滚烫 谁知道—— 天光熹微, 几点星子隐入一片灰蒙蒙的白,山色静谧而朦胧。 整片野林还笼在模糊的灰影中,一道惊呼声乍响,随着枯枝被踩断的脆响与倒地的闷声, 栖枝的野雀蓦然扑簌着散在林端。 茂密幽深的灌木从里, 一双冷碧色的眸子压着眼角, 死死地盯着倒在地上的猎物。 他的指尖嵌进地上的碎石里, 一下、一下地扣挠着,磨出道道白痕。 ——他还什么都没做, 她就倒下了。 他的眸光无甚波动地往下,凝着她膝盖处划擦的小道血痕, 没有动弹。 不吃不喝、纹丝不动地伏击猎物,对他来说是司空见惯的事。 此时正是最好的狩猎时机,他应该扑咬上去, 趁她惊悸失神之际, 一口咬断她的喉管。 ——一如他此前的每一次狩猎,这是狼进攻的本能。 可是他只是蹲在原地,眸带怀疑地死盯着她,似要破开她的血肉, 依循肌理、细细拆分。 除了血肉与骨架之外,还有什么? 他自己也不明白,自己想找寻的究竟是什么。 只知道,这是一种类似于窝在母狼腹下的温热感,但仍然很不同,狼群哺育了他,可是他是‘不同’的。 他找不到任何答案与回应,只有在咀嚼血肉、啃咬自己的肢体时, 才会短暂地、迷茫地体会到一瞬的滚烫。 他早早学会了用鲜血与疼痛来回应那股无名的空茫。 以为这是理所当然的,就像狼停止进食,就会死去。 可是。 他的眼睫轻轻垂下,不着痕迹地扫过她攥着裙角的左手。 那股柔软仿佛又压上他的发顶,耳朵略微发起痒。 这是第一次,他遇到了超脱于血肉与苦痛之外的‘滚烫’。 很陌生。 并不浓烈,却像是一种裸露在荒野里的香饵。 他直觉,里面有他一直懵懂着想要找寻的答案。正是这种直觉驱赶着他,让他再一次回到这里。 很想—— 想做什么,他自己也不知道,从来没有人教过他。 焦躁、怀疑、犹豫挤压着心脏,他像人一样焦虑着,想弄明白令他不安又心生异样的源头,却又无法摒除狼的天性与戒心。狼的攻击性藏在人皮底下,淌在他的血液里。 他非人,无法再进一步。 他非狼,无法再退一步。 于是只能弓着背,磨着利爪,躲在扭曲的枝干里,被整片透黑的翠绿包裹,只露出一点渗人的碧光。 以为是窥伺的毒蛇,谁知道只是狼少年祛不掉的野性里,血肉泥泞的对抗。 栖棠慢半拍地感知到那股近在咫尺的稀薄灵气,猛地一下剧烈跳动的心脏终于舒缓下来,蹙起的眉骤松。 她很快反应过来,这不是真的深山野林,只是冷凌弃的魇境,不会有妖鬼作乱。 再对上那点熟悉的碧光,她竟然并不十分意外,只是后知后觉地想到:天都还没亮,他躲在这里做什么? ——难不成是埋伏在这里,等着咬她? 这念头闪过脑海,又被她默默否决,若真是如此,他早该扑过来了。方才她在岸边淘洗时,分明满是破绽 如今还未破晓,难不成他在里头躲了一夜? 她的手腕放在腰后撑着地,并没有爬起身,只是轻轻抬起头,眸光微转,透过杂乱纠缠的荆棘与枝叶,细细探寻着他的神色,似想揪住一点线头,将他完整地、细致地、小心翼翼地揪出来。 枝叶太密,里头太黑,实则什么也看不到,他躲得实在很隐蔽,这于他而言或许就像吃饭、喝水一样简单。 她想了想,把藏在袖子里的鸟蛋摸出来,磕掉脆壳后一一拢进手心,怕吓到他,蹲在地上没有起身,缓缓往前挪步。 她竭力压低了身子,一点一点朝他靠近,“你饿不饿?” “都给你吃。” 尚且还有一段距离,她却早早伸出了胳膊。 腻滑的蛋白裹着蛋黄,似一只只雪白的团子在她掌心晃荡。 她停在了原地。 躲在密从深处的狼少年没有动弹、也没有出声。 这场无声的、僵持的博弈里,栖棠却隐隐听到‘嗞——’的一声,极尖极细。 有些刺耳,却找不到源头。 她没有多想,轻吸了口气,似给自己鼓劲儿似的,又往前挪了几步,颤着手伸入杂乱茂密的灌木丛。 以一个胆小怯微的闯入者的姿态。 很奇怪。 他还记得生饮鹿血时舌尖的甜腥味,记得撕咬鹿颈时筋肉的韧劲,可是面对眼前这只鹿的进攻,他却无计可施,只能呆站在原地,等着它撞过来。 仅一息间,那只手就破开了重重的杂枝乱叶,忽然到了眼前。 是滚烫的。 一股淡淡的腥膻味冲进鼻腔,是食物。 不知怎么的,他似蓦然被针扎似的,吓了一跳,身体重心倏地向后倒,发毛竖起,焦躁地吼叫出声。 栖棠腾地收回手,下意识握紧了被狠咬了一口的指骨。 见他仍不断发出粗重的喘声与吼声,栖棠犹豫了一下,抬手摘了片软叶,垫着几颗鸟蛋,放在了灌木丛前不远的空地上。 而后识相地后退,遥遥躲到了树后。 ——一个无法伤害到他的安全距离。 他并不吃,目光咬着她不放,躲在绿影里来回踱步,似乎在借此消减心中褪不掉的焦虑。 栖棠只好转过身,靠着树干盘腿坐下,气鼓鼓地揉了把自己的脸。她长的这么好看,怎么可能是坏人? 驭云犬那么喜欢她,这小子怎么可能不喜欢? 她可是通读过小师妹的驯兽手札的。 不信邪,真的不信邪。 她怎么可能没有驯兽天赋? 背后响起窸窸窣窣的细声,栖棠竖起耳朵,攀着树身偷偷探出半个脑袋,暗中观察。 正好逮住! 狼崽子的头发上满是草屑,杂乱蓬松的头发像是一只小狮子,正蹲伏在地上,捧着煮熟的鸟蛋往嘴里塞,一个又一个,松鼠似的,腮帮子鼓得老高。 竟然有点可爱。 想戳一下。 她下意识揪紧了树皮,蓦然想到了他长大后一脸冷峻的样子,没想到他小时候还挺 似是察觉了她的目光,进食中的狼崽警惕地回过头,凶狠地冲她呲牙。 还挺凶。 栖棠非常不甘心地转过身,忿忿地揪了把团成团的裙角。 坏小孩。 须臾后,细弱的声音归于平静,狼崽子躲进了另一侧的树丛里,背过了身子,全神贯注地盯着湖畔的另一端。 好,吃完了就不理她了。 栖棠收回视线,把账通通记在冷凌弃头上后,很快便调理好了心绪,轻手轻脚地跑向山洞。 枯叶的碎声愈来愈远,幽深的枝叶深处,沾着血污的耳尖轻动两下。 顿了两息后,木从里忽的又响起断续的刮划声,一下又一下,钝重而缓慢 昨日狼崽子归山后,栖棠上山下山找了许多吃食,多是野果菜蔬,直到日落西山时,才捕到了一只野兔。 ——这么可爱的兔兔居然只捕到了一只。 栖棠含泪处理完兔肉,用替代调味的野疏涂抹腌制后,便放进了山洞的阴凉处。 头回找到这样好的饵食,为了大业着想,当然要用来投喂狼崽子。 眼下正是投喂的最佳时机。 将处理好的兔肉五花大绑到竹子上,栖棠连忙跑到离山洞较远的背风处,垒石筑柴。 腌制过后的兔肉悬在火堆上,无多时,便有油脂慢慢渗出,凝结滴落。 滋滋作响间炸起细小的火星子,肉香混着烟熏味倏地散开来,兔腿渐渐蜷缩 指尖微微发烫,栖棠小心地翻转竹棍,仔细盯着火候。 柴火的噼啪声不断,等到手腕泛起酸,天光却仍未大亮,反而蓦然落起了雨珠。 后颈处一凉,栖棠倏地站起身。 天边乌云渐浓,磅礴的雨幕顷刻间倒下来,这雨太不讲道理,幸亏栖棠抢救及时,才没让雨水沾湿烤兔酥脆的外皮。 雨水穿过树叶的缝隙,噼里啪啦地打下来,栖棠弯腰用身子护着兔肉,捡起地上备好的软叶,着急忙慌地里里外外裹上三层。 琥珀色泽的焦壳藏进绿衣里,栖棠反倒成了落汤鸡,手忙脚乱地踮起脚,采了把路边硕大的圆叶,勉强罩住自己,便抱着怀里的烤兔慌忙往上跑。 雨水顺着衣衫连成串往下坠,又湿又重,水汽与碎雨飘进眼里,酿了一眶的水意。 她捏着叶柄的手又收紧几分,竭力扶着头顶的圆叶不往后倾,在这柄摇摇欲坠的伞倾倒之前,终于看到了爬满藤蔓的洞壁。 她正欲加快脚步,身形却忽然一滞。 ——她才想起,有个狼崽子还躲在灌木丛里伏击猎物。 泥水飞溅着落满她的脚踝,耳畔都是‘嗒嗒’的打雨声,她抬眸望了眼天,只能看见密密麻麻坠成线的雨珠子。 这么大的雨,他应该早早跑回狼群的洞穴了。 她早发觉,他虽被狼抚育长大、从未受过学,却比寻常孩童还要早慧。 即使不通人言世俗,不懂诗书,可荒野与狼群教会了他另一种不同于人类的认知与智慧。 他无疑比任何人都更懂得如何在荒野中活下去。 若不竭力,他早就死了。 可是,无缘由地,栖棠莫名抬不起腿,神使鬼差地想起他执拗的眼神——盯着湖畔的样子似眼里生了钉,脚下生了根。 ‘嚓’的一声,叶梗被劲风拦腰折断,圆叶倏地飘远开来,雨落不完似地砸下来。 栖棠慌乱地抬起手挡在头顶,深润的水汽涌进鼻腔,呼吸间,凉意沉进肺底。 只剩被软叶包裹着的烤兔在她怀里散着点点余温。 她停下了脚步,不知想到了什么,咬唇泄气般跺了跺脚。 泥点子溅了她满身,潮湿又泥泞,她呼出一口气,蓦然回身,跑进雨幕里。 谁知道,她最讨厌下雨。 第124章 等雨或是你 跟我走好不好 雨珠坠成线, 连成模糊一切的水帘,鸦黑的睫羽被打得黏连歪塌。 雨水打得眼珠子生疼,近乎睁不开眼。 他的眼睑微微发着颤,躲也不躲, 透过一片湿绿, 竭力睁大眼睛, 盯着被骤雨密掩的湖畔, 一动也不动,眸光却发散着。 嘈杂的暴雨冲刷着耳膜, 世间只剩湿重的打雨声。身前颈后的大片灌木被砸倒压弯,大颗大颗的雨珠在叶片上溅起。 裹着的狼皮不断往下渗着血水, 暴乱的雨将他淋得像是一块被抛弃在泥潭里的烂骨头。 烂骨头什么也没想,只是蹲在原地。 雨势骤大,狂风席卷。 ‘嗞’的一声, 指甲嵌进石缝里, 刚好卡住。 他下意识垂下眼眸,余光却蓦然一暗。 ——浑浊的水洼里落下一片阴影,四溅的水花骤停。 稠密的脆响仿佛敲在耳骨上,‘哗哗’声一片, 那片阴影在水面里剧烈摇晃着,积聚的雨水不堪重荷地自一侧倾泄而下,泥点子迸溅。 他怔在原地,缓慢地眨了下眼,聚在眼睫上的雨终于彻底跌落,模糊的水光散开。 在四面八方细碎的雨花里,他慢半拍地仰起头。 透色的雨帘沿着叶沿落下,两片圆叶交叠着, 青绿色的脉络在风中飘摇,承受不住似地往后倾倒。 一双纤细的手倏地往更高处握紧,压着这点软叶往他这里下倾,或许是力道大了些,指节处新结痂的咬痕猝然崩裂了一小道口子,露出一点鲜红的内里。 他轻轻地喘息出声,眸光蓦然上移。 只看到一截暴露在雨中的手腕,接壤处的衣料浸满了雨水,紧贴着透白的皮肉往下坠。 一股烟熏的焦香味逸散在空气中,是食物。 他蜷了蜷指尖,没有去寻,因为更香甜的花果香已经漫了过来。 软叶在头顶轻晃,滴落几点砸在额头上,幽深的灌木被层层拨开,有只小鹿轻快地跳进来。 泥水还未溅上狼皮,她却抢先一步贴过来,带着空濛的雨气,闯进窄小的伞叶里。 叶梗吱呀乱晃着,她的声音里犹带着急促的呼吸声,“你怎么蹲在这里淋雨?” “快回去——” 这么大的雨,竟然真的会有猎物蠢到撞上来。 狼崽子仰着头盯着嫩绿色的叶沿,碧绿色的眸子一转,静静地注视着她。 雨水携着他面上的污泥血渍淋落在地,一滴、两滴 他的眼神,好似终于敛起了浑身的刺,头回露出些许柔软的内里。 栖棠声音一下子湮灭在雨声里。 那双冷峻、坚忍的碧眼幼时原也很可爱,眼皮薄薄的,眼尾尚未拉长,瞳仁似杏核般堆在两团软肉上。 颧骨还矮着,道道淤青与伤痕攀爬在他的额角、下颌处,尚未褪尽奶腥气,却已有了尖锐的棱角。 他蹲伏着,双手按在泥潭里,那件狼皮湿重地压在身上,好似要携着雨水压垮他。 她不来,恐怕就要一直这样无知无觉地淋下去 这么大的雨。 趋利避害是动物的本能,与是否有人教他避雨无关,狼群狩猎也会权衡利弊。 她只能想到,幼时的他选择冒雨狩猎是出于对饥饿的恐惧。 栖棠无言一瞬,指尖无知觉地嵌进掌心。 眼睫不受控制地轻颤一下,纵使知道他发起狂来有多凶 ——算了,想咬她就咬吧。 栖棠抬起手摸上他的额头,有点粗糙,触手是冷滑的凉意,一息后才慢慢渗出一点温。 她轻呼出一口气,弯腰低下头。 ** 额角一瞬贴合,不属于自己的温热漫过来,点点水迹被蒸成半湿的雾。 碧绿色的瞳孔轻颤一下,抬眼落入琥珀色的蜜湖,近在咫尺,透得似乎闪着光,光点也许是倒映在其中的雨珠。 ——也许是星星。他想。 嘈杂的打雨声一瞬模糊,耳边仅剩下还未平缓下来的呼吸声,时轻时重。 尚在怔愣间,有什么东西自她的鼻尖翻山越岭般落在下来,倏地坠在山根处。 好似火星子掉进了眼里,他不可抑制地闭了下眼睛,睫毛颤个不停。 滚烫的水珠一路蜿蜒向下 在离落下颌的刹那,他神使鬼差地抬起了手。 栖棠探了额温,才松了口气,便见他颤着手停在半空,指尖磨损得不成样子,几个指甲折裂着,红肿破损的指尖被泡得发皱。 栖棠一把握住他的掌心,杏眼微微睁大,着急出声:“怎么弄成这样?” 狼崽子缓缓睁开眼,盯着她开合的嘴角出神一瞬,目光又忍不住上移。 她下垂着眼,潮湿的发丝不住滴落着水珠,似黏在桃子上的新露般顺着睫羽落下一长串。 懵懂的幼狼第一次隐约有了对于‘美’的认知。 他的指尖轻轻地蜷缩一下,缓缓合紧了手。 栖棠见他不回答,正要再问,才想起他根本不会说话的,也根本听不懂她在说什么。 她泄气地皱了皱眉。 不知想到了什么,又忽然低下头,攥住他腰间的狼皮往腰后掀。 指尖不慎触碰到的肌肉倏地绷紧,他的身体猛地往后倾,又忽的僵住,停在原地。 栖棠一顿,下意识看向他。 他低着头,睫毛垂倒着,虚虚盯着自己的手,不知在看什么。 但可以确定,全然没有抗拒。 心念一动间,她握住了那截瘦小的手腕,轻带上一点拉力,倏地站起身。 叶畔的积水适时落了满颈,透心的凉,蹲伏在地上的狼崽却没有跟着起身,只是抬眼看着她,无声地对视。 以为他不愿意放弃狩猎,栖棠连忙把夹在手肘处的烤兔递给他,“这个给你吃,跟我走好不好?” 知道他听不懂,她又接了捧雨水到他眼前,而后蹲下身,摇了摇头。 又捞起狼皮的一角,猝然用力挤出大捧的水,边说边比划着:“下雨了,会生病。” 她弯下腰,把裹着烤兔的软叶包往他怀里塞,“以后我给你找吃的。” 说罢,也不管他听懂了没有,趁狼崽子愣神之际,拖着他站起身,牵着跑进了雨幕里。 水花四溅,雨点子乱砸,叶梗在狂风中嚓嚓作响,在‘嗒嗒’的敲打声中,飘摇的伞叶被无形的力量悄悄扶正,在暴雨中不偏不倚地起着细浪。 狼崽子未发觉一丝异常,因为他的视线从没有一刻离开过眼前的鹿。 雨水坠进眼里,酸涩的胀痛,他却莫名睁大了眼睛,迷茫地盯着她,眸光困惑而执拗,满心的不解几乎要溢出来。 从没有人会像她这样给他食物、替他挡雨、关心他的伤势。 明明他只是一只畸形的狼,而她甚至是被自己咬破过喉咙的鹿。 狼皮与裙摆淌过一片片浑浊的水洼,留下一大一小的圈圈波纹,一路漫向山野。 …… 栖棠拨开密麻的藤蔓,拉着他进了洞穴口,并没有深入。 发梢衣摆处的雨水淋不尽似的,怕惊扰到他的心境,栖棠放弃了用灵力,蹲下身,攥紧一把他的湿发,一点点绞紧拧干…… 挤压的细流变作断续的水珠滴落,栖棠松开手,蜷曲焦黄的发尾落回窄小的肩膀上。 或许是深山野林里太无趣,这样不断重复,她竟然也没有觉得乏味。 绞干头发后,栖棠又马不停蹄地半褪下他身上那件吸满了水的狼皮,才握紧,便似瀑布般落下一道灰黄色的水帘,血腥味混着一股说不出的刺鼻味道扑鼻而来。 栖棠屏住了呼吸,很快就反应过来这件狼皮恐怕从来没洗过 她握紧了拳头,决定先用烤兔肉引走狼崽子的注意力。 ——就算要掉进十八层地狱,也要偷偷用术法洗干净一回。 栖棠揉了揉鼻子,从呆站着的狼崽子怀里取过兔肉,三两下扒开,烤肉表层焦香的脆皮已经湿软,略微发着皱,好在那股肉香仍很浓稠。 她低头轻嗅一下,双手往前递,杏眼弯成新月,“锵锵,是烤兔肉!” 到底是费了不少功夫烤成的,忍不住地期待狼崽子的反应。 栖棠把半包着烤兔的软叶塞进他手心,催促道:“你不是饿了吗?快吃啊!” 他收回视线,看不出表情地垂下眸,低下头撕咬下一大块,用尖牙截断,一瞬塞满口腔,比起进食更像一场鲜血淋漓的虐杀。 盯着突然鼓起大块的腮帮子,栖棠忍着戳上去的冲动,摸了摸他湿漉漉的脑袋,靠近一点道:“慢慢吃,好不好吃?” 栖棠兴奋得弯起嘴角,恨不得替他回答,“是不是很好吃?是不是你吃过最好吃的东西?” 对于荒野长大的幼狼而言,进食就只是进食,鲜血与生肉是无法被代替的。 这是第一次,他对除两者之外的食物有了模糊的印象。 从心口的嫩肉到柴老的腿肉,他一口一口地撕咬着,抱着某种莫名的念头,连骨头都嚼碎了吞下去,没留下一点残渣和软骨。 嚼碎吞下最后一口后,才倏地抬起头对上她的目光,紧紧地盯着她的神情变化。 她全无反应,吭哧吭哧地绞着狼皮上的污水,眸光里闪着晶亮的光。 ——没有低吼,没有凝视,好似全然未察觉到这种进食的驱逐。 竖起的刺好似扎进了柔软的棉花里。 又一次。 他垂下了眼眸,盯着坠着细流的楝色衣袖,抿紧了唇,困惑得近乎不知所措。 第125章 阿冷 世间竟然有两样。 栖棠偷偷比划着, 方才未觉,如今停下来总觉得狼崽子好像长高了许多? 有点疑惑地蹙起眉,到底不知问谁去,只好摇了摇头, 把这念头甩到了脑后。 洞穴口淌了一地的水, 空气中的湿气仿佛要化作实质, 栖棠扯了扯湿黏的肩袖, 按住被雨水拖着往下坠的衣领,目光下移。 落汤鸡似的狼崽子正垂眸不知在想什么, 眸光明明暗暗,无血色的唇瓣被咬得破了皮。 湿漉漉的狼皮松散地挂在肩膀上, 裸露在外的小臂拱起一片细密的颗粒,他无意识地瑟缩着肩膀,面上却毫无表情。 栖棠暗自心疼即将逝去的灵力, 背过身, 变戏法似的从袖口摸出一个火折子,自身后半揽着他的肩膀,带着他往里走。 因着爬满垂落穴·口的藤蔓,又正值阴雨天, 洞穴里没有一星半点的光亮,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只能闻到潮湿苔藓的腐腥味。 栖棠忍不住低头观察狼崽子的反应,生怕洞穴太黑会激起他尚未完全放下的戒备心。 未成想截然相反。 他的瞳孔在黑夜中略微放大,紧绷着的颈部肌肉在熟悉的黑暗中彻底放松下来。 他下意识地在陌生环境里寻找起适合伏击躲藏的位置,可这处洞穴实在不大,除了堆成小山丘的枯枝外,便只有铺了一地的软叶。 见他并无不适, 栖棠终于呼出一口气,扒拉了些枯枝干叶堆成堆,火折子一点,细碎的星子顷刻间燃了起来。 一捧枯叶覆上去,白烟闷着散开来,一息间,便亮起了火光,照亮了整个洞穴。 可几乎是一瞬间,嘶哑的吼叫声猝然震响。 碧绿色的眸子震缩,狼崽子弓着背不断往后退,被火光吓到似的冲着火堆凄厉嚎叫。 栖棠还未收回手,便暗道不好,她特意保持了一段距离,又放缓了点火的过程,就是怕吓到他。 猛地跳高的火舌舔舐上手心,栖棠蓦的收回手,顾不得手心的刺痛,赶紧起身几步抱住他,按着他的脑袋安抚道:“别害怕。” “别害怕” 狼崽子不通人语,但或许简单的话语里传递的情绪是错不了的。 不知过了多久,怀里的人终于不再挣扎着后退,不断回响着的嘶吼声缓缓停止,耳畔只剩粗重的喘气声。 他的肩胛剧烈地起伏着,紧绷着的肌肉却一点一点松下来,似是在努力控制着自己平复心情。 栖棠揉了揉他毛躁湿润的头发,忍不住低下头贴着他的额头蹭两下,“好乖好乖。” 她才发觉。 顺利安抚一只暴躁受惊的狼崽子,竟然这么有成就感。 她凝着眼前清亮湿润的碧眼,里头的冰针好似一齐被火光暖融了,只剩一湖翠色的琉璃,尚且汪着自己的倒影。 终于有些明白小师妹为什么这么喜欢驭云犬了。 栖棠又揉了揉他的脑袋,只觉得特别可爱,没有安全感的样子也特别可爱。 这时候她已经完全忘了冷凌弃的‘恶行’,满心满眼只想把狼崽子的脸蛋喂得更圆润些,好揉他腮帮子上的两团软肉。 心口已经软成了一滩泥,栖棠一手揽着他的腰,一手缓缓靠近火堆,烤到手心感到一丝烫意,她才收回手,小心地贴上他的小半边脸。 面颊上的触感柔软而滚烫,比在雪夜钻进母狼腹下还要温暖。 他的眸光一颤,还未思考,便下意识蹭了上去,犹带着一两分不可言说地依赖与眷恋。 栖棠栖棠毫无还手之力。 狼崽子很快反应了过来,一瞬僵住了脖子,目光却咬着她的手不放。 好在他很聪明,还记得这只鹿原本的体温,很快便明白了火堆的用处。 淋了一场暴雨,身上披着的狼皮和头发皆湿黏在身上,当然很冷,可他天生毛发不全,幼时起就习惯了这种寒意撬开骨头缝的感觉。 比起雪地里的寒夜,一场暴雨又算得了什么? 可偏偏,这只鹿却要拉着他靠近那愈燃愈烈的火堆。 他抿唇,到底没有甩开那只手,只是目光警惕地盯着火光,仿佛怕它会突然暴起袭击。 他谨慎地踏出一小步。 热气一点点漫过来,发僵的关节被慢慢揉开。 火舌在瞳仁里跳跃,他攥紧了她的手。 宁静的洞穴里,只剩脚下咔嚓作响的枯叶声与木柴燃烧的细响,裸露在外的皮肤微微发着烫,方才还泛着的小疙瘩悄悄地隐没下去。 在牵引下,他慢慢蹲在了地上,整个人绷得很紧,心里想得却是—— 靠近一步,就更温暖一些。 这样的东西,世间竟然还有第二样。 他的眸光发散着,偏过头,鼻尖一下一下地耸动着。 然而还未嗅出这两者之间到底有何不同,眼前便蓦然出现一颗青白色的鸟蛋。 这股腥味的出现一瞬干扰了嗅觉,狼崽子微不可查地皱起眉。 手心一阵濡湿,麻痒感一瞬即逝,栖棠睁圆了眼,看着他连着蛋壳一起吞进嘴里。 慌忙抬起手,想给他扣出来,但已经来不及了。 嚼壳的脆声听得她牙齿发酸,才捏住他的嘴,狼崽子就已经咽了下去。 在荒野里就是这样,除非吞入腹中,否则随时可能被抢夺。饥饿代表着无力狩猎,更代表着死亡,这已成为了一种本能。 栖棠愣在原地,还未说出口的话卡在喉咙里,只好又回身藏了一捧浆果进袖子里。 紧贴着狼崽子坐下,栖棠掰过他的小脑袋,指着自己,放大口型:“栖栖。” 狼崽子当然没有任何反应,只是看着她,耳尖微动,不解其意。 栖棠耐心地重复了几遍,又点了点他的鼻子,微张的嘴却是一顿。 她可没忘记魇境外叫了他的名字后,他是什么反应。 目光下意识落在他心口的银锁上,她犹豫了半响,才试探着叫他:“阿冷。” 见他面色不变,栖棠才放下心,又重复了好几遍。 狼崽盯着她,不知道她在做什么,说不出的烦躁在心口闷撞着,指尖下意识去找地上的石块。 栖棠合拳攥紧,低下头看着他的眼睛,放缓声音:“阿冷吃。” 说着,她打开手心,露出里面熟透的浆果。 无需她提醒,狼崽子飞快地叼走了食物。 栖棠笑眯眯地揉了揉他的发顶,“好乖。” 又三次后,她轻转着瞳仁,打开手心,缓声道:“栖栖吃。” 他反射性地低下头,才要碰到浆果的表皮,那只手已经倏地合拢,飞快地收回去。 栖棠顶着他的目光,将这颗浆果放在自己嘴边,摇着头强调道:“我才是栖栖。” 她指着自己的鼻子,“栖栖。栖栖吃。” 狼崽子小幅度地歪了歪脑袋。 她也学着他的样子歪过头,又抬起手,轻快道:“阿冷吃。” 烤得微微发红的耳尖轻动一下,狼崽子缓慢地、迟疑地低下头,眼珠子却转也不转地盯着她,似是在观察她的表情。 很快,手心的浆果就被他卷了去。 成功了! 栖棠一把飞扑过去,抱住他的脑袋揉揉揉,“乖阿冷,好聪明。怎么这么聪明呀?” 枯黄的头发已经半干,没两下便被揉得毛躁成一团,比起之前,更像一只小狮子了。 好可爱。 比小师妹的驭云犬可爱多了。 没忍住,一口亲在他的额角。 ‘嗞’的一声突兀地响起,他僵着脖子,一动也不敢动。 这回栖棠没有错过这刺耳的声音,她下意识弯下腰。 借着火光,她清晰地看到石块表面白色的划痕,其上扣挠的指尖又渗出一点血丝,本就开裂的指甲往更深处崩裂。 栖棠倒吸一口凉气,慌不择路地将那块石头丢出去,攥着他的手,一时想碰又不敢碰,手指蜷了又蜷,不知怎么办才好。 须臾后,只能凑近轻呼几下。 双手被钳制的瞬间,狼崽子的心口陡然生出几分焦虑与不适。 他下意识想要挣脱,可临到了,不知怎的,指尖瑟缩一下,没有动弹。 只是静静地看着她垂下脑袋,微凉的气息拂过火辣辣的指尖,像是盛夏里的小股穿堂风。 篝火正噼啪燃着,他的脸被烤得发烫,指尖却好似探进了野泉,自己也分不清到底是冷是热 洞外的雨一直未停,一整个白天栖棠都在教狼崽子简单的指令。 除了怎么都不愿尝试开口说话外,其余成果实在让第一次为人师的栖棠爱上了传道授业解惑。 头一回觉得这魇境也不算太坏。 她身上的衣衫已经干透,纱裙上绣着的栖枝海棠却被泥水覆了个干净。 她当然不会把灵力浪费在这种地方,只把松垮的衣领往上提了提,趴在膝盖上,一面看着狼崽子进食,一面百无聊赖地编着藤环。 她有心想编花环,可惜洞壁上除了藤蔓什么都没有。 趁他不注意,一下子就把小圈的藤环套在了他的脑袋上。 栖棠眨了眨眼,故意道:“是谁这么可爱?” 他不解其意的歪过头,腮帮子鼓得老起,下意识停止了咀嚼。 栖棠笑出声,揉了揉他的腮帮子,点着他的鼻尖拖长尾音:“原来是阿冷啊!” 她的眼睛弯成新月,琥珀色的星子藏进了最里边。 他下意识探过身想去寻,可惜小鹿已经转过身去,变戏法似的,又摸出一个藤环,带在自己头上。 她的唇瓣翕合着,还在说着什么话,狼崽子却不听了。 只盯着她头顶的藤环,又猝然望向攀爬在洞壁上的藤蔓,指尖在虚空中无意识地抓挠两下。 第126章 蓄谋已久 怎么这么好 空气中涩苦的草木气息, 混着潮湿的汗意愈来愈浓。 狼崽子僵着背,死盯着脚边的石缝默不出声。 粗糙的藤茎嵌进掌心,带着些黏腻的麻痒,似在催人松开, 他却不自觉攥得更紧, 活像手里握了一把不敢叫人发现的凶器。 空荡的山洞里簌簌声漫漫, 间响起一两句轻快的哼吟声, 一切都慢下来,连赤红的火光都浸染上几分闲暇安宁。 栖棠倚着洞壁, 腰后堆了大团的藤蔓,正埋头捣鼓着编渔网。 她低垂着脑袋, 每一寸骨肉都放松着,全然不设防地背对着狼崽子。 全然不知,背后之人呼吸有多沉。 他的颈背挺得比木桩子还直, 似被无形的镣铐锁着, 喉部的肌肉正无意识地收缩着。 ——很吵。 耳边嗡嗡乱响着,柴火的噼啪声、洞外嘈杂的打雨声、背后人的哼吟声、编织的碎响,甚至连她轻晃着身子时脚边石块滚动的声音,都重重敲打着耳膜, 放大,再放大—— 连带着他的心跳都随之焦灼地急速跳动着。 似是终于忍受不了了,他的胸口起伏几下,抬起莫名发沉的手臂,丢卵石般将手心的东西放在那只小鹿背后。 几乎是一瞬间,耳畔嘈杂的乱响如潮般退了一干二净,迎来近乎诡异的静谧。 他倏地转过身,无意识地掐上自己的手臂。 山洞里一片悄无声息, 只剩下沉闷、急速的鼓动声,仿佛裹上了湿黏的稠液,正不堪重负地撞击着胸膛。 他可以静伏在荒野几天几夜,此刻不过仅几息间,心里的焦灼却仿佛要冲破肋骨。 啃咬手臂的冲动蓦然涌上来,他握紧手边的碎石,生硬地、猝然地用指尖刮过去。 ‘嗞’的一声—— 随着余光一起到了身后。 指甲刮擦的声音尖锐而刺耳,滑过耳道时激起一阵细密的疙瘩。 栖棠警觉地转过身,转过身膝行挪了两步,地面满是碎石藤蔓,膝盖碾过时硌得有些胀痛,她没在意,一把攥起阿冷下垂的手。 食指指尖的磨平处还残留着些许粉末,不是证据是什么? 栖棠瞪他一眼,一面乱捏着狼崽子的掌心,一面佯装凶道:“不许乱刮!” 话音才落,忍不住又捏起他的腮帮子,拉长尾音威胁道:“听到了吗?” 他不答,忍着说不出的窒闷,盯着她裙摆边缘被碾得叶肉碎烂、藤茎扭曲的指环,猝然转过身去。 呼吸声被断作一节一节的,他抿紧唇,才要握起石块,手背便被轻快地打了一下。 甜蜜又有些可恶的声音在耳侧不住念叨着,狼崽子倏地收回手,闷闷的,不再动弹了。 栖棠说得都有些渴了,原本乖巧的狼崽子这回却背着身,死活不肯转过来。 她都要怀疑下午是不是自己在做梦了。 难道是刚才太凶了? 还是哪里做错了? 总不会是又饿了吧? 正胡思乱想着,膝上却倏地一重。 低头却见狼崽子不知何时已经转过了身,正面无表情地将手收回去。 栖棠怔了一下,下意识望向双膝。 灰扑扑的纱裙花苞似的堆叠着,膝上的褶皱起伏处满是泥痕,此刻却缀上了小片鲜嫩的绿,细细的叶片蜷缩着,藤茎编织粗糙,一眼便知是小孩子的玩意,实在称不上精巧。 原本绕在舌尖的话转个弯不知去了哪儿,仿佛一只蝴蝶在柔软处轻停,瞬间的怔愣过后,心尖小心翼翼地塌陷下去。 栖棠有些猝不及防,慢了半拍后,才轻轻接过那小圈的藤环。 入手微微刺麻,透过藤叶间粗细不匀的细缝,仿佛窥见了狼崽子如何笨拙地绕圈细编。 或许是先入为主,或许是被他咬了太多次,她也想不到一只戒备的、攻击性极强的狼,会有这样直白的、纯粹的瞬间。 她忍不住望向他,只看到狼崽子乱颤的睫毛,内里晃荡的碧色被完全遮掩,只余一点极力掩藏后的局促。 栖棠握紧了手心的藤环,只觉胸腔好似被撬开了一条缝,有温热的水流漫进去,自四面八方将心脏包裹。 ——真是的。 按着藤环的大小,倏地滑进指间,大小正好,适合妥善收藏,栖棠雀跃地摩挲了几下。 阿冷这时却一顿,似被什么东西蓦然堵住般,无意识抿紧了唇,抬眼看了又看。 栖棠被心里满足的鼓胀与喜悦鼓动着,全然未觉察到他的闷闷,一把捧起狼崽子低垂着的脸,边蹭边抱紧,只觉得世间最可爱的小狼正在自己怀里。 没有白养! 极易满足的剑灵大人忍不住贴上他柔软的脸颊肉,甜津津道:“怎么这么好呀!” “阿冷最乖了!” 也许是平日里吃多了糕点,黏呼夸赞的话随口就来,又是亲又是揉,直把原本心烦意乱的狼崽子砸得血管都发起烫。 无需听懂任何言语,狼少年的耳朵早已红得快要滴血。 这样的亲昵,区别于幼时母狼腹腔下的皮毛、叼至洞穴的肉块,危险时的呼唤,比燃着的篝火更炽灼,旁若无人地燎上他布满尖刺的胸腔。 进攻的利刺被烫得蜷缩,露出内里干瘪枯败的心脏。 生平第一次,无需鲜血与生肉,难以言喻的羞耻感混着陌生的情绪,带动着心脏鼓动起来,一阵快过一阵 这种被看到、被回应的感觉实在太好,栖棠开心了一整晚,直到洞穴外的雨声渐停,才迷迷糊糊地睡过去。 渐弱的火光虚虚地摇曳着,背后的呼吸声逐渐平缓。 阿冷的耳尖轻晃一下,半晌才站起身。 脚尖先着地,似落叶拂过地面,声音几近于无。 篝火映衬的洞壁上,瘦小的影子晃动着前行,抵达另一端后,又钉在原地。 狼皮摩擦的窸窣声在耳畔轻挲着,栖棠在睡梦中下意识蹙起眉,正欲翻身,指间却忽然泛起一点刺麻的微痒。 她迷蒙地睁开一条缝,只看到小个模糊的人影在晃荡,顿了会儿后才费力地垂下脑袋。 只看到一片翠绿。 戴着藤环的指节邻侧,又多了一圈一模一样的藤环,恰好卡在第二节指骨下侧,无声地将刺眼的疤痕彻底环抱。 栖棠惺忪着睡眼,不解其意,以为是夜半心血来潮。 谁知是蓄谋已久。 小插曲过后,栖棠很快便沉沉睡去。 谁料第二天醒来时,却吓了一大跳。 ——一抬眼就对上一双幽冷的碧眼,狼崽子披着狼皮一声不吭地站在自己面前。 若单单如此,当然不至于被吓到。 可才一夜间,他便似抽条的柳枝般长高了许多,眉眼也长开了些,瞧着约莫有寻常孩童七、八岁的模样。 这实在太不正常。 栖棠下意识吞咽了一下,倏地爬起身,低头摸了摸自己的脖颈,入手光滑,完全不见疤痕的踪影。 这是一梦两三年? 她没有问询出声,只压下面上的震惊,有些新奇地盯着狼崽子看了好几眼。 心中莫名产生了些许养大了孩子的奇异感。 怎么一下子长高了那么多。该不会没几天,就要长得比她还高了吧? 阿冷见她醒了,转身便走,一副毫不留恋的模样。 可惜背后的脚步声迟迟未响起,他的鼻翼翕合着,余光不着痕迹地往后。 脚边的碎石被轻轻踢开,似不经意。 ‘嗒’的一声。 栖棠瞬间回神,倏地站起身,连忙问道:“阿冷去哪里啊?” 她揉了揉眼睛,没想着得到回复,弯腰抱起编了半天的渔网,便好奇地跟了上去. 骤雨后,空气里满是湿润的泥土气与草木香。 灌木从仍湿漓漓的,栖棠看着他熟练地钻进去,裸露的皮肤被粗糙刺毛的枝叶紧裹着,芝麻大小的飞虫附上柔软的后颈、脚踝,叮咬间隐隐刺痛,他却似乎已经习惯了,眼也不眨一下,反而肌肉都松弛下来。 知道他是要捕猎,栖棠紧了紧怀里的渔网,只是揉了揉他的脑袋,举起手中的渔网示意。 他把脑袋轻磕在膝盖上,移开目光,并没有什么反应。 洞穴里积攒的食物已经消耗一空,为了不教狼崽子挨饿,栖棠没有再磨蹭,在河边撒下网后,便跑进了深山里。 她记得曾在什么地方见过菝蕑,早知当时便该采点的。 阿冷很快收回了视线,继续盯视湖畔的小径。 这片灌木有许多不整齐的切口,他又在好几个地方发现了被刨开的土壤与落叶,留下的蹄痕两瓣分开,前端尖锐,是獐子。 獐子是为数不多可以单独狩猎的猎物,附近的树木、岩石上也没有嗅到腥味,极有可能是母獐。 没有獠牙,比鹿还要柔弱,更适合当做粮仓。 獐子喜食地衣与蘑菇,雨后的清晨是伏击的最佳时机。 纵使这样想着,狼崽子也发觉自己无由来地暴躁、意乱,静伏猎物的耐心仿佛随着什么溜走了,无端地焦灼。 他的胸腔起伏几下,猝然低头,尖牙下刺,咬上自己的胳膊,竭力吮吸着血肉里的鲜血。 腥甜的味道在口腔里肆意蔓延,血肉顷刻间被啃咬得模糊泛白。 他却终于在胸腔的震鸣里找到了心安。 幽暗的枝叶深处,只余下渗人的吞咽声,和一抹愈来愈亮的绿光—— 作者有话说:pps菝蕑是薄荷 第127章 心脏的重量 为什么不摸我 拨开眼前重叠的桑叶, 栖棠雀跃地晃荡起足尖。 “采走采走全部采走。” 她身上的纱裙已尽数被染成了绛色,小脸乌一块紫一块,发髻也散着,有几缕随着蜜渍黏在眼下, 活像是只从泥潭里钻出来的鹿。 熟透的绛果挤在五指间, 些微一碰, 汁液便顺着指缝落满了裙裾。 栖棠晃着脑袋, 全然不在意,另一手攥紧了上提的裙摆, 将整捧果子塞进鼓鼓囊囊的怀里。 深吸一口甜香后,才弯着眼抬起头, 倏地松开枝条,足尖轻抵,小心跃下树。 满山找菝蕑费了不少功夫, 摘桑果又耽误了许久, 她揉了揉鼻子,赶紧往山下跑。 忙活了一早上,得赶紧去收渔网。 不然有一只狼崽子该挨饿了. 栖棠步履轻盈间便到了半山腰。 日头已攀上林梢,难免燥热, 迎面吹来的风里却蓦然裹挟上了血腥味。 栖棠呼吸一紧,被细心护了一路的桑果倏地自臂弯跌落,又碾过,留下一串杂乱的绛红脚印。 纱裙的碎衣挂上枯枝,擦破了一道道口子,呼吸声与风声搅和在一起,一声比一声急促。 那股腥膻的鲜血味混在潮湿的水汽里,愈来愈浓, 栖棠白着脸,心脏被无形的丝线一瞬收紧。 溪畔的小道上,泥痕四溅,折断的灌木枝条倒伏着,点点血珠子缀在叶沿上。 连成片的水洼被鲜血染得浑浊不堪,比锈铁还要腥膻百倍的血渍点点蜿蜒着朝向另一端。 栖棠顾不得其他,下意识压了压乱跳的心口,沿着血迹一路跟上 是一片芦苇林,血腥味混着腐泥的气味近乎要化作实质。 在危机密伏的荒山野岭里大声喊叫,无疑会招致更大的麻烦,她只好咬紧唇,忍着喉间的焦渴与心慌,弓着身子钻进芦苇丛。 比人还高的苇杆密密麻麻,耳畔满是窸窸窣窣的芦花摇晃声。 栖棠抬眼望了一圈,气息不稳地攥住交错的苇杆拨开—— 吱呀一声,掀开光缝的同时,也终于惊动了丛中的怪物。 气味冲鼻的刹那,那双晃着血光的碧眼一瞬锁紧了擅闯者。 仅露出来的大半边脸上沾满了暗红的血渍,利齿淌在齿关的血河里,还黏连着小块未来得及吞咽的碎肉。 这一瞬的眼神太戾,栖棠下意识咽了口唾沫,先一步错开目光,落在他手底下那只猎物上。 ——那已经不能称之为猎物,它已经被剥皮、拆骨,成了一块块洒落在地的死肉,肠子、肝脏混迹其中,尚且冒着热气。 狼崽子鼻尖翕合,一言不发,手却不停地捣弄着,碾满了血泥的狼牙在血肉里深深浅浅,后半截颈链只能被迫拖在地上。 这一地的狼藉,着实有几分可怖,栖棠却面色不变,目光在他身上扫了好几个来回后,绷紧的弦才渐渐松下来。 没受伤就好。 手上的力道一松,压弯的茎杆擦过肩膀,随之响起的枝叶碰撞声,倏地叫阿冷惊起身。 仿佛警钟在耳畔敲响,栖棠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 狼群极为护食,即使是同伴间也会对峙抢夺食物,对食物精华部位的觊觎会被视为对地位的挑战。 肉弱强食的荒野里,每一次残酷的进食里都暗藏着危机。 可她没想和他抢的。 狼崽子却似未放下戒心,径直走向她,不知被什么激怒了一瞬似的,脑袋与目光皆往下垂,喉咙深处发出阵阵低吼。 那双碧色的眼被眉压着,藏着说不出的躁意。 ——完了。 栖棠定在原地,皱起了脸,敲着脑袋暗道倒霉。 正满脑子想着怎么安抚解释,令人作呕的腥膻味已经灌进了鼻腔里,连着血腥味似雾般黏在肌肤上,她下意识往后仰头,猛地垂眸去望。 狼崽子抬着手,喘着粗气,粗粝的掌心里捧着一块血肉模糊的内脏,似站立的狼般紧盯着她。 腥黏的血液顺着手肘往下淌,见她往后靠,指尖抓得更紧些,带着点不解地又往前递。 栖棠睁大了眼睛,盯着那块尚且带着余温的肝脏,一时不知如何反应。 任何一个正常人都不会血淋淋地扯出脏器,又硬生生地往人嘴边递,此举与野兽何异? 可他偏偏正是尚未开蒙的野兽。 栖棠不能不顺着野兽的思维多想一步。 肝脏应是狼群认为猎物身上最美味的部位。 他为什么要给她? 胡乱模糊的思绪在脑海里横冲直撞,在狼崽子的指尖快要刺穿脏肉之际,栖棠才僵着手,把那块冒着热气的肝脏接了过来。 她自然也会处理肉食,可无论任何时候,徒手握着血淋淋的肝脏时,心中都难免会生出几分嫌恶。 可是,很奇怪的。 叫胃里翻滚的腥膻味在这一瞬竟然消失得无影无踪。 不知去哪儿了。 她只觉得自己像是握着一捧烫熟了的芒刺,刺刺挠挠的,正蒸腾着热气渗进肌骨,往更深处去。 心脏被某种无形的东西牵扯着缓慢跳动,咚咚的,她竟然有些不知所措。 恍惚间觉得,这不是恶心的、渗人的、连着筋膜的肝脏,它的内里还藏着某种萌发的滚烫。 ——竟然更像是一颗裸露的心脏。 这种蓦然发觉的重量,让她的手腕莫名发酸。 初入世的剑灵大人双手捧着这团生肉,竟然不知道要放到哪里去才好,低头,又抬头,唇瓣开了又合,半晌未想出一句恰合时宜的问询 她该问什么呢? 不明白她为什么没有开心,阿冷的嘴角下垂,手指一瞬搅在了一起,神色未见变化,余光却忍不住瞥了又瞥。 心脏好似被黑水沉下去,又闷又湿,混着一种焦躁与怀疑,催促着他再做点什么。 他的呼吸也沉起来。 手臂上的咬痕又隐隐泛起麻痒,阿冷竭力忍耐着抠咬的欲.望,默不作声地又回身,把早已分好的嫩肉用整块獐子皮裹起来。 而后,一步,两步。 手指绷得很紧,但仍直着手臂,塞进她怀里。 硬邦邦的,不容拒绝。 像是在向她证明,他从没有独食的打算,只是想效仿那只放过血的野兔。 阿冷不会浪费鲜血,但也隐隐察觉到,这只鹿和他是不一样的。 他蓦然不想也不愿,在她面前撕咬、吮干整只獐子的血,像一只真正的野兽那样。 比起更深的某种道不明的模糊念头,更让他介怀的是。 他没有忘记自己不止一次地撕咬过她的脖颈,如果她无力反抗,下场就会像这只母獐一样,被他剥皮拆骨,吃拆入腹。 像一只普通的猎物那样。 阿冷下意识抗拒想下去,也下意识抗拒让这只鹿看到相似的一幕。 于是,他怀着说不出的心思,将这只母獐一路拖行到了这里,学着狼群分食的仪式,将之均匀地撕成了肉块。 最后又轻而易举地违背了分食的原则,把最嫩的部位全部留给她。 可是到底是哪一步做错了? 为什么。 他抿唇,重重吸了两口气,仿佛为了缓解心中的压抑般,牙齿用力撕咬着口腔里的软肉。 ——为什么没有像之前那样。 栖棠怔愣地看着那随意包着的獐子皮,沉甸甸的,像是个出行前细心备好的包袱。 可谁能猜到,里面满当当装着的,是碎肉与内脏? 就像你也不知道,原来在雨夜抱回一只流浪的小狗,竟然就会得到他的所有。 那个雨夜里摇晃的篝火,在这一刻,又悄无声息地燃起来。 栖棠的眼皮有点发酸,仿佛塞了两颗尚青的杨梅,连喉咙都有点微哽,她从不知道自己的眼窝子这么浅。 可是。 她才发觉。 无血肉的剑感到被珍视时,原来也和人没什么区别。 在颤抖的手臂渐渐垂下时,血渍斑驳的獐肉包袱终于被人一把抱过去,像是抢到了什么稀世珍宝般抱在心口。 动作间,腥膻湿黏的鲜血顺着缝隙染污了整块前襟,好像要把整个她也酿染入味。 甜腻的桑果味儿再也寻不到了,她却浑然不觉似的,抱得死紧,瘪着嘴呜声道:“怎么对我那么好啊?我还想等出去了,再报复你呢” 她皱着脸做哭状,声音愈来愈小,话还没说完,看着狼崽子慌乱着急的面色,又气泻了般一瞬笑开,连眼都弯起来。 抱着包袱原地蹦跶了好几下,才蹲下身,撒了蜜的话不要钱似的洒出去,“阿冷真好,怎么这么好!” “全世界最好的阿冷最喜欢我了对不对?” 她眨了眨眼,迫不及待地带着他往芦苇丛外走,“马上给阿冷做成好吃的,阿冷饿了对不对?” 正急乱之际,又蓦然想到落在半山腰的桑果山和山洞里的火折子,还有怀里的菝蕑。 忽然有一万件急事涌上心头,栖棠还没选出先后,狼崽子便猝然近身。 这一跨步又急又突兀,教人想不注意到异常也难,她下意识停下了步伐。 感受到被注视,阿冷下意识垂眸,低了低脑袋,嘴唇微微蠕动,又猝然被嚼紧。 他的眼角耷拉着,眉宇间藏着烦闷、躁郁,没有得到回应的小狼不知怎么疏解心中的沉闷。 只能闷闷地撞上去,梗着脖子,将头抵在柔软的腰腹处,无声地、不满地讨要着—— 栖棠用勉强算得上干净的手肘虚虚揽住他,轻声哄道:“阿冷怎么了?是饿了吗?” 他不说话,只是埋着头,往她的手背撞去。 很轻的一下,很难想象这样的力道,会出自一只生长于荒野的狼。 其内里的含义也实在晦涩,她又不是他肚里的蛔虫。阿冷不说话时,栖棠总是这样偷偷想。 可是看着眼前那簇轻颤不止的眼睫,此刻,她忽然福至心灵。 好似有柔软的棉线自心脏处将两人连接,她蓦然跳开眼,看向自己掌心,满手的血混着果液,腥膻泥泞得无法入眼。 栖棠下意识缩了下指尖。 要是换作往常,她怎么也不会往人头发上抹。 可是。 刻进掌纹里的血迹压上碧发,染得到处都是,又腥又脏,他却像是终于得到了某种回应般,连眼尾的纹理都悄悄地眯起来。 ——可是狼少年说,为什么不摸我。 她也弯起眼角。 第128章 别扭 这感觉实在是太古怪了。 得益于狼群的庇护和魇境主人的好心情, 栖棠过了好一阵闲适逗趣的山野生活。 狼崽子很好养活,无论是精心烤制的鱼虾,还是不爱吃的菜蔬野果,只要递到嘴边, 都会乖乖埋头吃个干净。 甚至每隔两天, 自己就会拖着处理干净的猎物回山洞, 默不作声地往栖棠怀里塞, 也不说话邀功,只是蹲下身, 拱着不知在哪儿擦干净了的脑袋,凑到她手边上乱蹭。 痒痒的, 软乎的一下一下轻扫着胸腔里的软肉,泛出一种烫丝丝的甜。 栖棠起先只觉得可爱,心都一起化成了甜水。 但是—— 变故发生的太快了。 她翻了个身, 眸光又不自觉地偏过去。 篝火已经灭了, 眼前黑漆漆的,只隐隐瞧见一大块突起的黑影。 谁能想到,短短几天的功夫,狼崽子就逐渐长成了半大的少年, 身形、面容愈来愈像那个冷面的无情捕快。 好不容易养熟了的小狼几夜间就没了踪影,栖棠忍不住气结,又把罪责通通推到了冷凌弃头上。 好在阿冷还是那个阿冷,虽拔高了个头,但仍不通人情世事,全然未褪去狼性,仿佛就是稀疏平常地过了几夜,自己未察觉出半点不对。 但她心里难免还是生出了几抹别扭的怪异之感。 因为他脸上写着的“冷凌弃”三个字日益端正, 却仍像小狗似的围着她打转。 无论做了些什么,都要一声不吭地低下头,身子挡在跟前,盯着她的手背,无声地讨要。 七八岁乃至十岁才出头的毛头小子作那样的情状,栖棠还能坦然地把对方当做一只亲人的狼崽子,欢喜得不得了。 可偏偏他已经与自己的个头差不离了。 这就很奇怪了。 可惜她不管是装乖卖傻,还是顾左右而言他,通通败北。 阿冷只自顾自地往她手肘处去撞,脊骨垂凸出大块,横亘在那里,像是狩猎时狼弓起的脊背。 她只好忍着那点怪异,硬着头皮去揉他的脑袋。 但是 栖棠不自在地蜷起腿,小腿处的破口又隐隐泛起一种酸麻的刺痛感,让她不受控制地想起了这道伤痕的由来。 自从狼崽子接纳了自己后,她就整日漫山遍野的带着阿冷玩。 经过这段时间的相处,她早已无法置身事外地将这个魇境视为一次无辜被卷入的遇险。 比起日益消散的灵气和那些幼稚的赌气念头,狼崽子的好心情早已隐隐占了上风。 剑灵大人无数次暗暗赞叹自己的心善,加之自己也是个爱玩爱闹的性子,白日里就到处带着狼崽子抓鸟扑蝶,到溪边捡石头作画,陪着阿冷玩人狼的狩猎游戏 直到今日之前,她还从未输过。 毕竟阿冷还是个年少的孩子,即使他一天天长大着,栖棠心里对他印象仍是那个捧着一堆血肉模糊的内脏递给自己的邋遢小狼。 乃至于,在入夜前第一次被他从背后扑倒在地,巨大的力道死死扣在前肩处时,她才隐约察觉到违和。 当然,更违和的是他整个人压在她身上不说,还要作势要低头去咬她的脖颈。 她当然知道阿冷不会咬伤自己,只会学着之前那样用牙齿轻轻去磨脖颈侧边的软肉。 但是,那样就更奇怪了! 吓得她慌不择路地后退着往后爬,慌乱间腿撞上了枯枝都没发现真是有够丢人的,栖棠重重闭上眼。 扯起大袖盖上脸,拒绝再回想。 竭力回忆着小狼幼崽时的可爱模样,又翻来覆去了不知多久,后半夜,栖棠才迷迷糊糊地睡过去。 但终究没能睡一个好觉。 才没睡多久,耳畔便响起了窸窸窣窣的碎响,扰人安眠。 狼是夜行生物,黄昏至黎明时分是最佳的捕猎时分,栖棠只以为是狼崽子醒了,又偷摸着要往山洞外跑,没有放在心上,偏过头就沉沉睡了过去。 然而梦里却也不安稳。 一开始,是一点濡湿的麻痒感,像浸了水的软叶贴着皮肉轻蹭过去。 而后是黏热的包裹感,一下又一下,轻轻舔舐而过。 在伤口泛起刺痛的同时,裹吸感愈来愈重,锐利的尖牙磕碰而过,仿佛毒蛇贴着皮肉吸吮着进食。 莫名的危险感攀上背脊,被舔舐的小腿瞬间麻了半截。 感受到肌肤上吹拂的冰冷气息,栖棠的睡意一瞬间散了个一干二净,头皮发麻的同时,猛地爬起身,抬腿就乱踹起来。 然而这一脚还未落到实处,原本半伏在皮肤底下的鸡皮疙瘩便一下子全冒了出来。 她的大脑一片空白,盯着眼前人,嗓子眼里的叫喊声一瞬跌停。 哪有什么腻滑的毒蛇? 她的目光一寸寸下移。 狼少年正伏在她的双膝间,杂乱的碧发起伏着,唇舌吮着那道破口,淡粉色的血丝混杂着晶莹的涎水,牵扯出小道银丝。 被染得乌紫交加的裙摆不知道什么时候被推到了大腿根,大片腻白的皮肉暴露在空气里,层层叠叠的衣料堆在腰侧,简直 偷偷看过的乱七八糟的话本子在眼前飞快闪现,栖棠的眼角一瞬被烫熟,在热气与窒息中,一脚踹过去。 简直不堪入目! 劲风扫过,阿冷低垂的眼眸猛然抬起,瞳孔一缩,指根下意识锁紧了已至胸前的脚踝。 攻击性的行为一下子惹恼了狼少年,原本放松的咬肌倏地鼓起,下颌线一并绷紧。 掌心的茧碾过骨骼,才一瞬,又无意识地放松了力道,只维持着悬在半空的姿势,压制着忽然变重的呼吸,眼神死死地盯着栖棠不说话。 ——被突然踹翻了饭碗的野狗似的。 栖棠动了动被箍紧的脚踝,无暇顾及狼少年这份防御性的愤怒下藏着几分受伤。 透明的水渍在空气中迅速蒸干,带来一丝微凉,仿佛某种无声的提醒。 此刻,她被迫高抬的腿大开着,柔软的料子顺着弧度又往下坠三分。 莫名想起这人惯用无鞘剑,她僵滞一瞬,脸迅速涨得通红,又气又急地霍然收回腿,死死攥着裙摆往下遮,口无遮拦道:“你干什么!” “死流氓你!!” 她心有余悸又震惊地往后退,整个人被火燎过似的,胸腔起伏不定。 她的反应实在有些过大。 狼少年停在原地,错愕又茫然地攥紧了手,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 为什么小鹿,会突然愤怒、害怕讨厌他? 他抿紧了唇,肩膀往后收紧,一切在视野内失焦,只剩对方惊惧、抗拒的神情。 胃里久违的泛起烧灼感,阿冷控制着嗓眼里的喘息,下意识往前膝行。 才微微伏下脑袋,那双他知道有多柔软的手,已经猝然推开他,惊弓之鸟一般。 推搡间,手心里紧攥着的东西溅了一地。 药草的涩味在山洞里弥散开。 他不动了,磐石般被钉在原地。 栖棠失措地盯着脚边的几点青绿,这才隐约想清楚前因后果。 然而脑子却像一团乱麻,只剩小腿上残留的黏热怪异感不断放大—— 炙烤得令人难以呼吸。 尴尬、古怪和说不出来的见鬼情绪在胸腔里充盈,栖棠的脸又红又白,实在没想好怎么面对狼崽子,只好拼命埋下头,不打一声招呼地往外跑。 凛冽的晨风灌进衣襟,她绕着远路往山下的小溪跑去。 不知跑了多久,脸上那股烧人的烫度才渐渐降下来。 腿上那股黏腻的感觉愈来愈重,她实在受不了这份古怪,径直撩开裙摆,蹲下身,捧起冰凉的溪水,死命浇洗擦拭着那道口子。 仿佛要把黏连在上面的某种可怕东西一起冲刷掉。 好几个来回后,她才瘫坐下身。 这感觉实在是太古怪了。 口腔炙热的包裹感终于随着水流飘远,她却将整个冒热气的脑袋埋进了膝盖里。 几天前,他才那么小小一只,把她当娘亲一样的亲人。 方才清醒时见到的那一幕简直是夜半惊魂! 栖棠赶紧拍了拍自己的脸,为阿冷辩解道:他只是长高了,心性却丝毫未改,还是一只小狼崽子呢。 只是不知世事,学着狼群的方式为自己清洗伤口而已。 只要她好好教导他这些世事常理,教他别过分黏着自己就好了。 这次只是意外! 逻辑自洽后,面上的热度降下来,她不禁暗骂自己一句:让你少看话本子,现在好了,把脑子看坏了吧。 就只是这样而已! 栖棠磨磨蹭蹭地站起身,竭力忘掉那令人头皮发麻的舔.舐感,正欲往回走,耳畔却蓦然捕捉到细微的窸窣扑腾声。 想到前些日子在溪畔设下的陷阱,她眸光一亮,快步跑去。 枝丛间的藤索绷紧着。 有物落着了! 看来今天不愁荤腥了。 心中默念着,栖棠拨开草叶一看,陷坑里赫然伏着一团灰影。 并非她以为的鸡鸭鹅兔,而是一只狼。 一只瘸腿瘦骨的狼。 左腿的伤口已溃烂生蛆,正阵阵渗着脓血,它蜷缩在陷阱里,并不挣动,仿佛认了这是命定的坟。 栖棠以前惯以为,狼多狡黠阴狠,多的是惯骗的伎俩,万万不能卸下心防。 可是不知什么时候起,她竟然也对狼群产生了认同感,甚至本能地感到安全。 或许是她明知,这是冷凌弃的魇镜。 突如其来出现的瘸腿狼,是否是他心中的某种隐喻?—— 作者有话说:栖栖:一定是隐喻 阿冷:一定是情敌() 我回来啦,一直在生病,一直在跑医院T T然后辞职了 好久没更了!!也一直没登!想你们宝宝们要健健康康!!我会把这篇尽快更完的!! 第129章 独占欲 警戒 暮色向晚, 夕阳掠过树梢,只留下消瘦的长影。 阿冷拖着猎到的野猪,埋着头闷走,粗重的呼吸被刻意压制, 他仿佛训练般, 生涩地扯动着嘴唇。 他无法理解小鹿为什么会生气, 为什么会突然把他抛下。 ——或许她只是太饿了、或是太痛了。 被微妙的恐慌感催促着, 他竭力地学着小鹿的模样,试图挤出柔和的、无害的、近乎于示好的弧度。 但大抵因为从来没笑过, 便显得有些不伦不类。 山地上拽痕蜿蜒,洞口更近了。 陌生气味扑向鼻尖的刹那, 精心挤出的僵硬弧度一瞬拉平。 阿冷的咬肌猝然鼓起,指骨铁似的钉进野猪的后颈. 冷血幼时被弃荒野,是狼群的养育、庇护, 才让他得以生存。 阿冷本能地对狼群充满感激与依赖, 甚至视之为亲人。 这种认同感,让他不希望狼群受到任何伤害。 然而此时此刻,他站在洞穴口,死盯着伏在小鹿腰腹前的瘸腿狼, 却蓦然生出了一种强烈的被侵犯感。 兽性的本能令他感到威胁,咆哮声堵在喉管里,拼命催促着他发出警告。 ——可这是曾经养育他的狼群,是他的同类。 两股情绪在胸腔里激烈驳斥。 他绷紧着腰腹喘息,停在洞口来回踱步,试图排解这种不受控的、不明缘由的进攻性。 狼会保护自己的领地和族群,阿冷当然也不例外。 理智与身躯却仿佛被劈作两半,他心里这般确定着, 脊背却挺得板直,头部高抬,连耳朵都微微颤动着。 除去缺失的尾巴无法竖起,其余姿态,已是狼群进攻的号角。 “做什么一直堵在洞口?阿冷。” 栖棠的余光瞥了又瞥,终于忍不住唤他。 她的声音平稳自然,只眼神略微闪躲,稍显弱势。 毕竟才过了一个白天,又没有孟婆汤给她喝。 总归有点不自在 但谁教他在那儿乱晃? 这声音一出,便似久旱逢甘霖,心间的焦灼、唇齿间的躁渴一瞬被抚慰。 血液重新恢复流动,阿冷的胸腔起伏一下,突然大步向前,不打一声招呼的,腕骨用力,猛地将提着的猎物脱出手。 ‘砰’的一声闷响,地面颤动,腥膻味争先恐后地钻进鼻腔,一人一狼都被吓得一个惊颤。 整只放干血的幼年野猪被猝然摔砸在地,笔直地横亘在栖棠与瘸腿狼之间,土山丘似的阻截着。 这突如其来的一下,激得瘸腿狼本能低吠出声。 栖棠也将惊呼声咽下,倏地抬起头,腮帮子鼓起:“阿冷,这是睡觉的地方!” 生肉血渍铺了一地,又腥又腻,要她睡哪里!臭死了! 阿冷照例不发一言,只抿紧了唇,站在瘸腿狼跟前,不动如山。 往日,阿冷早已很听她的话,决计不会弄脏山洞里旁的地方。 更不会像现在这样,叛逆似的,手也不愿抬一下。 总不是怨她抬脚踹他了吧? 明明是他先耍得流氓! 就算非本意,那也是耍流氓! 难道还要她道歉不成? 若换作往常,栖棠早要扯起他的小脸泄愤,教到他明白事理为止。 这太可恶了! 可惜如今境况正是敏感之际,栖棠暂时怕了他,只好吞下口中未尽之言。 想着稍作缓和,顺便将夜半惊魂的事甩远些! 她连忙道:“这是我在溪畔陷阱里救起的瘸腿狼,你瞧瞧它。” 栖棠是想叫他瞧瞧狼腿上的伤口,阿冷却直直攫住了它的眼。 专注且利,仿佛无形的较量。 栖棠借机偏开视线,呼出口气,低下头继续手上的动作。 小块布条被撕下,缓缓缠上清理好的创口,呼吸都竭力放轻了。 ——一只瘸腿的弃狼,像极了某种相对的镜像,她无法不更用心些。 却挡不住有人偏偏要作乱,闷闷地用脑袋撞上她的肩膀。 打结的手指一颤,差点碾过伤口。 栖棠吓得颈骨一颤,连忙按着他的脑袋推远它,“不许捣乱!” 期盼的目光一扫而过,风似的又飘走了。 阿冷的嗓眼里发出小道危险的低吼,躁动难安的情绪倏地挂上脸,在那枚系结打好的刹那,脑袋顶着锁骨推远她。 非要叫她去看身侧猎到的整只野猪。 若是以往,小鹿一定早已抱着他毛茸茸的脑袋乱揉,拼命夸奖他。 而他便会顺势埋进她怀里,微不可查地晃一晃耳朵。 可现在,她根本眼也不抬。 无法言说的焦虑使得他攥紧了指尖,不知如何排解内心落空的坍塌感。 栖棠全然未发觉狼少年的情绪,只觉得目前的情况实在不太好。 救回来的瘸腿狼一直处在一种极端焦虑的应激状态下,瞳孔放大、肌肉紧张,完全拒绝进食。 她原本想着等阿冷回来了,身边有了同伴,这种状况应当会好转。 然而却正相反。 它的尾巴都紧紧夹在了两腿间,反复舔舐起自己的爪子,甚至开始啃咬地面。 怎么还愈来愈严重了。 栖棠有点着急,扯过阿冷的手臂,小声道:“怎么办?” ——眉头都锁紧了,全身心都仿佛牵在了那只狼身上。 阿冷嚼紧唇,忽然攥紧她的手腕,一把用力拉过来。 蓦然被猛地一提,脊背猝然相撞,栖棠身形不稳地晃了两三下才站定,缓过神便转头瞪大了眼睛。 做什么? 怎么今天老做些奇怪的举动? 阿冷盯着她不说话,过了许久,才呼吸不稳地指了指洞外。 栖棠的视线顺着他的指尖往外,外头的天已经暗下来,洞穴口一片静谧,只隐隐有风吹过。 她不解其意地歪了歪头,根据以往的经验胡乱猜测道:“怎么了?外面有什么东西?要下雨了?还是” 她犹豫了一会儿,半响才抬起头。 琥珀色的眸子微微发亮,“指送他回狼群?” 残酷与温情在狼群中的边界,取决于生存与群体的利益。 当重伤的狼无法跟上行进的狼群、无法参与狩猎时,便会被直接遗弃。 在资源极度匮乏的情况下,甚至可能遭到群体内的攻击和驱逐。 阿冷极力按捺着那股上涌的驱逐欲,绷紧了手臂。 栖棠仔细观察着他的神情,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吞吐道:“那是我们出去,把洞穴让给它?” 除非生存胁迫下的妥协,否则狼绝不会退让领地。 强烈的领地意识似刀般嵌在颅骨里,阿冷却在一瞬的怔愣后,莫名地垂下了手。 狼少年躁动喧嚣的心脏随着某个字音缓缓趋于平静,被牵引似的,微凉的瞳孔轻转,静静地注视着面前的轮廓。 专注、冷冽、泛着难以觉察的微光。 仿佛一切洞穴都只是领地可割舍的边缘地带,只有她是核心。 他点头,我们。 这只瘸腿弃狼只是冷血内心的一层幻象。 到底该怎么做,当然只有他知道答案。 只是,这是不是代表着,安全的空间和逃跑路线,远比试图靠近、安抚,更能抚慰一只受伤的狼? 这个念头模糊地掠过脑海,仿佛摇晃的树影般重重。 “哦。” 她忙不迭地跟上去,慌忙点头 盛夏夜荒野的夜风拂过发稍,蹭得脸颊上些微的发痒。 栖棠被唤回神,赶紧叫停不知疲惫的狼少年,拖着他就地坐下。 四下望了几眼,一路向北,都不知走到哪里来了。 阿冷也学着她的样子,小心盘腿坐下来,见她不出声,便动也不敢动。 只是忍不住抬眼看她。 一下。 又一下。 灼热的视线火星子似的溅过来,烫得眼角莫名升温。 她极力忍耐了好久,但在宁静的夏夜里终于败下阵来,只得慌忙下垂视线。 脑子里又开始煮起浆糊。 发红的眼睛一刻不停地转着,只想抓住什么救命稻草,好打断此刻古怪的异样。 好在! 她的瞳孔一顿,又倏地大亮。 狼崽子出门前竟然还撕下了一整块野猪的后腿带着! 她猛地站起身,纤长的眼睫颤个不停,一面用手扇着面风,一面语速极快道:“好热啊烤点肉吃吧。” 阿冷偏过头,瞳孔微不可查地一转,看着迎着夜风倒伏下去的山草,很快站起身,寻柴、生火、切块穿肉 动作迅疾,甚至有些失了分寸。 总之,小鹿饿了,不能饿。 他焦虑地嚼紧了嘴唇。 枯枝野柴被一块块添进去,赤橙的火光倒映在森冷的绿眸里,掀天似的愈筑愈高。 空气慢慢酿起浓郁的炭火味与肉香,噼里叭啦的爆破声响个不停,栖棠背对着狼少年,终于放松下来。 这样自在多了。 在耳畔热闹的碎响里,凝滞的夜风终于开始流动,沁凉地穿过胸腔。 她深吸一口,下意识想到,在这样的地方看话本子一定很惬意吧? 这念头闯进脑海的刹那,她不知怎的,忽的一愣。 不合时宜地回忆起初入魇境时的恐惧与懊丧。 想起枯败荒芜的山林、脚底踩过枯枝烂叶时的硌痛、猛禽捕猎的危机、短缺的食物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 吃人不吐骨头的荒野慢慢落幕,只剩下炙热而漫长的盛夏。 泛黄的枯草什么时候抽出新芽,催了满山头的野花,不同时令的花果什么时候起,不讲道理地同时生长在这片山野里? 她竟然全无头绪。 仿佛有人瞒着她,悄悄把生平见过最好的颜色,都一并涂抹在了这里。 狼少年枯败干瘪的心脏因为一枝棠花,早已重萌绿意。 无人知道从哪一刻开始。 无缘由地,她蓦然回过身,正对上有些茫然的碧眼—— 作者有话说:预告下一章有kiss! 第130章 锚点 仲夏夜、蝉鸣和你。 栖棠的眼睫轻颤, 下意识避开视线。 过了一会儿,又刻意偏回去,硬邦邦地伸出手—— 小半把木串落入掌心,底下的木刺都被刻意磨平, 油脂的焦香争先恐后地溢过来。 栖棠吸了吸鼻子, 握紧木串瞥他一眼。 阿冷的眼底异常发亮, 在这道注视下, 齿间露出两声急促的气喘,慌忙盯紧了火候。 鼻尖几乎都要贴上去。 栖棠干巴巴地碾着木串, 忽觉自己有欺负他的嫌疑,狼崽子又不懂什么男欢女爱。 怎么能用人类的想法去揣测狼群? 好不容易才叫他开心些, 眼见着出去的希望近在眼前了,难道要因为胡思乱想前功尽弃吗? ——反正到时候尴尬的是冷凌弃。 栖棠你可是要成大事的人! 别忘了你真正的目的,到时候就用这个糗事威胁冷凌弃就犯! 栖棠点点头, 按着小腿上的破口, 似得到了什么鼓舞般,恶狠狠地咬下一块烤肉。 可恶 阿冷的烤肉技艺怎么又精湛了。 栖棠嘟囔两句,抬眼看着星空,吐出口郁气, 终于愿意理他,想来想去只能说出一句:“夜色真美。” 阿冷本能抬起头,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望过去,仲夏夜繁密的星子倒挂在天幕上,仿佛要坠下来,月色明亮温柔。 浓密的山草浪似的起伏着,山野广阔而无垠。 这大概是荒野唯一的馈赠,阿冷早已司空见惯。 但他还是犹豫着点头。 而后又递过一把肉串。 栖棠慢吞吞地侧过身接过, 目光不自觉又落在他身上,他动作急忙得额头都沁出了热汗,自己却一口也不吃。 她竟然觉得有点可怜,只能扭过头,别扭地心软道:“我吃不了那么多,阿冷也吃啊。” ‘阿冷吃’三个字入耳的刹那,仿佛听到了某种指令,狼少年条件反射地低下头。 尖锐的灼痛‘刺啦’一下在口腔里炸开,被强行切断的嘶鸣卡在喉咙里。 焦脆的肉香与骇人的炙灼搅和在一起,竟让他在痛楚中生出几分异样的极乐。 颈部肌肉不受控制地收缩着,他无甚作痛的表情,只极力想把口腔里那块滚烫吞下去。 然而还不等他动作,腮帮子就被猛地捧住、暴力地撑开。 栖棠急得破了音,“吐出来吐出来吐出来!!!” 火堆上卷肉,不得把舌头都烫熟!! 柔软的指腹陷进脸颊肉,带来一点轻麻的痒意,狼少年眸光一顿。 呼吸猝然急促,头脑却堪称冷静地观察着眼前人—— 她的瞳孔收缩着,手腕正细微地抖动,神情惊惶,眼神他喜欢这样的眼神。 阿冷并不笨,相反还很聪明。 好比此时,他就蓦然意识到,那只瘸腿狼为何会得到她的精心照顾。 原来受伤就会得到优待。 他竟然才明白。 栖棠急得大脑嗡嗡响,这一刻什么也顾不上,按着他的脑袋就往下压,摊开的手恨不得伸进去,“快点!!” 还不赶紧吐出来!! 碧绿色的瞳仁轻轻闪动,笨拙领略到的智慧令他学着垂死前的猎物,狼狈不堪地张开嘴,露出内里烫红的腔肉。 白色的热雾从齿缝里溢出,滚烫的肉块吐落在地。 他试探地蜷起肩膀,犹豫一瞬后,喉咙里发出卡顿的哀鸣,仿佛踩中陷阱的幼狼。 栖棠又是气急败坏,又是心疼懊悔,沁了一额头的汗,“你是不是笨啊!” 阿冷的眸光轻转,喉腔用力,面上毫无表情,呜呜声却愈发压抑。 栖棠知道狼崽子一向很能忍痛,从来是一声也不吭,见他呼痛,一瞬没了章法,心疼得眼眶都红了一圈。 得赶紧降温才行! 烫伤要是不处理,那股子痛便会不断往下腐蚀。 这念头一闪而过,栖棠想也不想地凑近. 小股清凉的风拂过唇缝,卷着熟悉的花果香略过齿关,直直往里吹去。 无法控制地,他蓦然一抖。 仿佛过了电,阿冷的瞳孔缩成点,酥酥麻麻的电流将口腔里的软肉激得颤栗。 怔愣无措的刹那间,琥珀色铺天盖地压下来,星子与眼眸的距离缩短至零。 阿冷僵直在原地,夜风无声地穿堂而过,琥珀色的湖面倒映着激颤的碧瞳和满天的繁星。 这一瞬被无限拉长,他迟钝地抬起眸,颤着眼睫,看向潮热穿堂风的来向。 形状姣好的唇瓣半开着,润泽饱满、似两片樱粉色的花瓣,和狼群狰狞的吻部截然不同。 但他还是神使鬼差的,蓦然将之与记忆中狼伴侣间蹭.舔.抚慰的画面重叠。 记忆中模糊的、从未在意过的画面在此刻忽然异常清晰。 热气的酥麻烫得他浑身发抖,莫名的血热在体内叫嚣,下意识吞咽却更加干渴。 连带着胸腔里那颗晦暗的、焦灼的、冷血的心脏也随着渐渐煮沸的心潮一起鼓动。 愈来愈灼热的风烧得他面色潮红,几欲呼痛,身躯仿佛被心脏里的怪物寄居,耳膜里,骨骼里挤满了颤栗的回响。 焦躁的、无处排遣的陌生情绪攫住了他,强烈的失控感让狼少年感到极端焦虑不安。 阿冷下意识攥紧了指尖,错乱的食欲与杀戮欲在心底混杂,他的胸腔剧烈起伏,仿佛再也无法按捺,没有一点预兆地,忽然低下头,恶狠狠地啃咬在手臂上。 白生生的利齿猛地穿透前臂,淋漓的鲜血争先恐后地溢出。 阿冷全身的肌肉紧绷得快要裂开,鼻腔里却发出了一声沉闷的、似抓住了救命稻草般的哼声,像是在确认某种存在。 然而却并不满足。 短暂的平静没有再次降临。 皮肉之下的不安与骚动,第一次无法被他引以为解药的疼痛化解。 狼少年的眼球蓦然充血,皮肤都泛起愤怒的红。 这自伤的动作实在太过熟练迅捷,栖棠面上的血色刹那间褪得一干二净,呼吸猝停的瞬间,本能地扑过去,用尽全身的力气扯开他,“松开!!” 手指冰冷,手臂却止不住的发颤,栖棠不明白。 浓郁的血腥味塞满了鼻腔,她混乱地低下头,见到被啮咬得裸露的白骨。 她不知见过多少回。 这块烂骨头,总是猝然被扯下人皮。 无论这人是冷凌弃,还是阿冷,这都不稀奇。她早该对此习以为常。 然而,然而 像是被砸中了连心的软肉,看着那块模糊血肉下的白骨,栖棠的声音一瞬变了调,带着酸忍的哭腔,忽然无法再忍受:“快松开!求你” 那双总是填满好奇与甜蜜的眸子盈满了泪水,潮湿的泪液失重地倒灌进心里。 大颗大颗的眼泪滚落,雨滴似的砸进翘起的碧发,又沿着前额不断往下。 被惊动的狼少年猛地抬起头,眼里凶狠的专注与野性一瞬被浇灭,偃旗息鼓。 他下意识松开了口,心脏因不知所措而阵缩着悸痛,唇舌间、空气里满是眼泪陌生的咸涩味。 “疼啊”她的声音破碎,哽咽地挤出两个字。 似被那种上涌的酸涩逼得喘不过气,她顿了一会儿,忽的攥住了那截被咬伤的手臂,像是面对着一个蹒跚学步的稚子,带着点不知是不是反问的语气,艰涩道:“你不疼啊” 阿冷低下头,盯着那截圈住手腕的指节。 圈圈圆圆顺着指缝淌进来,他的心口发痛,也发颤。 喉咙里无法自控地发出无意义的浑浊音节,两种截然相反的焦渴灼烧着血液,他的手指瑟缩,忽然打断她的喋喋不休。 粗糙的舌头舔过眼睑,非常轻地、试探性地卷去眼尾湿漉的泪痕,像是在以此确认她的状态和存在。 阿冷的动作笨拙而生硬,像是在模仿为幼崽清理皮毛的老狼,粗粝的舔舐刮得栖棠的眼周微微刺痛,他的神情却是近乎虔诚的专注。 没有血腥,没有恐惧,只有一种纯粹的、强烈的咸味,以及一种他无法形容的,让彼此的身体都在细微发颤的东西。 舔完了一边脸的泪水,一片静默。 他的手心湿了一大块。 阿冷垂下脑袋,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焦灼,拼命回想着少女喉间鼓动的频率,生平第一次,他产生了激烈的冲动,抛弃狼嚎想去拙劣地模仿。 干涩的喉管震动,他绷紧了脊骨。 才抬起头,嘴唇撬开一道缝,柔软的唇瓣抢先一步贴上来。 怦怦—— 狼少年不明就里,脑海里一片空白,胸腔却剧烈起伏起来。 仿佛数以万计的夏蝉挤在胸腔里躁鸣,这种猝然的巨响,吓得他欲似惊弓之鸟般堵起耳朵。 然而却只能僵硬地无法动弹,只留睫毛激颤。 手臂上的血冷疼痛一瞬麻木,令他齿寒的虚无也跟着飘远,预告着某种完全未知的东西代替疼痛,成为了他荒败生命里崭新的锚点。 透过模糊的水影,栖棠看不清他的神情,连漫天的星子也变作黏连的雾。 耳边却蓦然响起汹涌的、无间隙的声浪,从山林深处蔓向整个荒原。 在震耳欲聋的蝉鸣声里,星空和荒野一起天旋地转,似两滩水般交汇、交融、交错。 而后湮灭破碎。 就像夏夜里一个鼓噪的、绮丽的梦。 在梦醒时戛然而止。 130-136 第131章 暴露与恐惧 无法承受 冷血猛地坐起身, 脊背挺得笔直,似一根被猝然拉紧的弦。 黏腻的汗液顺着额颈往下淌,中衣紧贴着后背,黑暗中满是粗重喘息声的回响。 冷血的瞳孔涣散着, 仿佛仍未醒过来, 唯有急速跳动的心脏一下下撞击着胸腔, 发出擂鼓般的闷响。 这种陌生的颤栗令他下意识收紧五指, 却抓了个空——那柄随身的无鞘剑跌落在糕点渣里,已距他足有三尺远。 而距他只有一线之遥的, 却是个女人。 一个分明是初见,却在梦里和他自年少相伴长大的女人。 冷血的脖颈僵住, 目光钉在那件楝色纱裙上,荒谬的扭曲感与狂跳的心脏激烈互斥。 他的理智提醒着自己牢记失踪的银衣捕快、当地的诡谲流言、神秘背后的阴谋 然而。 空攥的指节泛白作响,深切的失控感似雾般笼住了他。 属于冷凌弃的过往与魇境里阿冷的记忆在脑海里交织, 仿佛两柄霜寒的剑, 道道剑影都刻写着,他非人,也非狼,只是扭曲地被塞挤进了两者的缝隙里。 为了恰好地卡进去, 狼骨被折断,刺破人皮,至今血肉模糊。 可即使如此,他也还是醒了。 从那片刻进血肉的荒野里。 冷血的胃里隐隐作痛,不敢去试想这究竟意味着什么。比起似妖鬼神说的梦境,他竟然更恐惧此刻暴露无遗的自己。 永不收敛锋芒的无鞘剑竟也有想回剑自守的时候。 血液在四肢百骸里沸腾,针扎似的乱蹿,那双冷眼却不敢偏离视线。对于危险, 他总是有着野兽般的敏锐和先觉。 胸腔里的蝉鸣尖锐而悠长,正是最激越的警钟声。 耳膜鼓胀充血之际,冷血猝然抬手,指骨用力下按,试图逼停内里极致喧嚣的疯狂。 一个剑客的剑为何能快准狠? 因为足够心无旁骛,足够坚忍、足够狂热,这种心往往用钢铁来打,血与汗来铸。 他咬紧牙,维持着紧绷的姿势,良久,才慢慢的、极其钝缓地抬起手,指腹用力揩去眼帘上垂落的汗,带着惯有的压抑力度。 伤人先伤己。 他这人一贯如此拼命。 屋子里静寂无声,推开门的一刹那,铺天盖地的黑暗险些要将他淹没,那颗据说是剑磨成的心被攫紧了,他却罕见地感到了安全。 冷血咽下喉咙里的血沫,面色平静,像一头狼回到巢穴舔舐伤口般的平静。 他直挺挺地立在门外,冷峻的眼在黑暗中圆睁。 静息良久,当他试图看清些什么之际,一声凄厉的狼嚎抢先一步刺入耳膜。 遥遥传来,太尖、太利,尾音撕裂,似濒死时扭曲的哀鸣,又似带着森然的恶意。 冷血下意识旋身 时急时缓的脚步声渐远,眼睫垂下的阴霾随之轻颤。 栖棠低下头,再也坚持不住,紫光逸散,灵气彻底枯竭,血肉皆化为一柄玄铁剑。 她太累了,累到不愿去细想方才的静默、冷凌弃的不告而别。 偏偏她闲时又看了太多话本子,绝不是不晓世事的笨蛋剑。怎会不懂其内里的含义? 成堆的糕点碎屑孤零零地躺在地上,因着过了赏味期,甜腻的气味已经浑浊泛酸,偏偏还一个劲儿地往鼻腔里钻。 任凭她怎么劝说自己‘冷凌弃是冷凌弃,阿冷是阿冷’都无济于事。 栖棠强忍着这股酸,心道:这回要被宋居嘲笑了。 冷凌弃不要剑,也不要她。 这念头才划过脑海,她的鼻尖就皱起来,睁圆了眼睛。 ——说曹操曹操就到,完全不给她落寞的机会。 方才还跌在深海里沉浮的心脏一瞬被强压进黑水深处,栖棠下意识调整呼吸,心下不敢置信,为什么偏偏是现在? 真是见鬼了,这个天煞孤星。 故意克她的吧。 愈想愈是羞恼,沉默半刻后,见对方仍未出手相助,栖棠终于忍不住朝着屋顶撒气:“宋居!你还要在上面看我多大的笑话!” “你赢了,你赢了行了吧!剑客都是无情无义、背信弃义的王八蛋,你不是个例,这下你满意了吧?” “” 宋居的气味于栖棠而言,不亚于猫闻到了鱼的熟悉。 即使明知他来时应该恰好踩在了冷凌弃离开的当口,栖棠也忍不住涨红了脸,她当然没忘记当初的大放厥词。 寻个更好的主人让他后悔的宣言还历历在目,偏偏她寻好的主人更是绝情,一声不吭地抛下她走了。 明明在梦里,他们才 她的耳根烧得通红,心却急速闷沉着下坠,夏夜炽热的吻在此刻穿堂的凉风下迅速冷却。 栖棠不愿再回忆,更不愿在宋居面前回忆细节。 这实在是太丢人了! 她根本不敢想象如果宋居来得更早些,被他看到魇境里潮湿暧昧的细节她会想跳铸剑炉的。 心虚与气恼不断在后怕中翻涌,栖棠只是潜意识里不想让静默蔓延,以至于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胡说些什么。 但缓过劲儿后,她马上反应过来,宋居才不会千里迢迢来找她,但是再没有灵气她就要完蛋了! 体会过做人的滋味,她怎么能甘心只做一柄冷冰冰的剑? 更何况。 心念一转,栖棠一下子磕巴住,绝对不行。 天下第一剑能屈能伸大不了恢复灵力了再想办法把他踹掉。 剑灵报仇,多少年都不晚。 栖棠深呼吸,暗中下了决定,当即气弱,流畅地改口卖惨道:“主人救我!” 卧薪尝胆卧薪尝胆卧薪尝胆 话音才落,房门无风自开,一声极淡的嗤笑响起。 来人冷笑着讽她:“后悔了?” 仿佛在点她当时石破天惊那句‘等我找到更好的主人,你就后悔去吧!’。 栖棠对上那张冷淡的死人脸,被哽得面色铁青,只是求人之际不好回嘴,只能憋闷地心道:装什么啊,没有我还不是只能拿把破烂剑。 她果然讨厌所有破烂剑 还有剑客。 宋居毫不理会她浮于表面的小心思,不说一句废话,抬手利落收剑,别进腰间便大步往外走。 他当然做不出千里追剑这种烂俗无聊的戏码。 配剑于剑修而言固然重要,然而终究是人主剑,而非剑御人。即使没有趁手的剑,他照样能降妖卫道。 最锐的剑意,只在剑客的心里。他只认这一个道理。 漠北妖气弥漫,祸世的流言都已传到了江南,只是他确实没想到,这只聒噪的剑灵也窝在这儿。 还弄得一身狼狈样子。 宋居颔首,泛着凉气的目光扫过长廊暗处深浅不一的剑痕——简直就像某种野兽留下的领地标记,警戒着不许人入侵。 啧. 冷血的听觉一向敏锐,那一声嚎叫足以让他确定具体方位。办案的直觉告诉他,银衣捕快失踪案的线索正在眼前。 几乎没有任何犹豫,握紧无鞘剑,冷血便跟了上去。 无他,这人侦查一向习惯孤狼,甚至时常以命为饵。 暴露破绽诱敌深入,亦或者必要时的刑讯逼供,都提醒着他,绝不能把栖棠卷进来。 要离她越远越好。 他这个人,他的感情,他的一切,都像是布满荆棘的锋刃,无论握住哪一面,都会割得人鲜血直淋。 他的爱注定要用疼痛来确认真实,偏偏唯有掌心可做无鞘剑的鞘。 漠北的夜风似刀子般的干寒,细细的沙砾碾过脸上破了的水疹,刺痛得发麻。 冷血逆着风沙,走得执拗,走得沉默,心底却燃着一捧血热的火,走得愈远,火就愈烈。 甜蜜的面容不合时宜地在火光里摇曳,逐渐清晰得却并非是眉眼,而是那些模糊的、稍纵即逝的瞬间——吹气时潮热的花果香、喂食桑果时,舌尖舔舐而过的微痒、雨珠自睫羽坠进唇舌间的滚烫 他的喉结剧烈滚动,干裂的嘴唇扯动间崩裂了鲜血。 这点咸腥味惊雷似的,叫他猛地收紧心神,似勒住悬崖的烈马般,紧紧扼住那些呼之欲出的心绪。 不能想。 不能再想。 握着剑的骨骼嘎吱作响,冷血别无他法,只能习惯性地将指尖探进衣袖,面无表情地扣挖着才结起薄痂的咬痕,试图借此压制那味于他而言裹满糖霜的毒药。 渗人的搅动声与湿腥味漫在风沙里,久久不散。 狼少年的肩背日渐宽厚,伤口却永远无法愈合。 在属于狼孩的黑暗洞穴里,暴力、痛苦、血腥远比未知、随时可能失去的温暖更为安全。 ——那绝不是他能触碰的东西,他甚至没有奢望的资格。 被困沙漠的迷途旅人一旦发觉神往的绿洲只是海市蜃楼,那时的绝望远比死亡更残酷。 即使冷血的体力耐心毅力皆远超常人,但在情之一字上,却既似白纸般的纯粹赤诚,又似野兽般警觉恪守。 他人难以真正触及的孤独领着他将一切隔绝。 冷血逆着风沙,也逆着内心最汹涌的浪潮,走得更用力、更决绝。 那张年轻而坚韧的脸上,磐石般的碧眼锐利而疼痛,呼吸浑浊。 而后猝然停下。 眼前蜿蜒着一连串畸形的脚印,他拧起眉,似一匹狼般轻嗅着鼻尖。 空气中残留着一抹极淡的异香。 并不陌生。 冷血眸色暗沉,缓缓低下头,凝视着短衫上被血浸透的海棠纹。 第132章 敌意 审视 市集里人声鼎沸, 夹杂着各种语言的喧哗声。 脸膛赤红的漠北汉子牵着瘦骆壮马,嗓音粗粝洪亮。这是沙漠里最硬的通货,总不缺出路。 几个挑着货担的中原小贩打路边穿过,孩子们雀群似的一拥而上, 个个盯着里头的奇巧玩意儿, 挪不开眼。 空气中满是烤炙肉食的焦香、奶乳的酸腐、皮革的腥膻气味, 一袋盐换张貂皮, 一匹绸换一匹马,沙漠里大多是这样的点头买卖。 气味强烈的香料, 无论是用作调味还是熏香,多只有富裕的蕃商、行商、坐贾才用的起。 和一个挨着土坡, 搭毡帐卖皮子的成衣小贩八竿子打不着。 冷血的眸色暗沉,挑开帐帘. 沙漠里多的是商队往来,想做点小生意并不难, 桑老七便是专收皮子做换卖生意的, 偶尔捞着些油水,也会兼卖些中原来的丝绸成衣。 但他这儿说到底就是顶灰褐的毡帐卷成的小摊,手里真有钱的主顾,眼都不会往这犄角旮旯里瞥。 他倒腾来的那些丝绸成衣, 一两个月也未必遇得上一个冤大头。 前几天终于叫他走了回好运,钱还没捂热呢,这杀神竟还杀回来了。 桑老七咽了口唾沫,抬眼对上视线后,汗意淋漓的一张红脸渐渐煞白。 并非他是个怂货,而是这人打一进来便一言不发,只用那双冰冷且野性的眸子死死地盯着他,力道似要穿透他。 几乎是下意识的, 桑老七心口一颤,仿佛被利箭视为了靶心。 怦怦之际,只好屏息沉住气。 偏偏来人既不寒暄设套,也不言明劝导,只似一匹盯着猎物的狼般,环伺静等着他自己露出破绽。 毡帐外人声嘈杂,帐里他却噤若寒蝉。 在那一道血性的眸光下,几乎静数着自己的心跳声。 沉默对峙的压迫感令他喘不过气,长时间的施压叫无数心虚、恐惧都浮出来,无底洞般凝视着他。 桑老七的眼神逐渐闪烁,心脏处仿佛揣了颗快要爆破的水球,不由得冷汗涔涔。 这人究竟为何而来? 桑老七年轻时也算半个江湖人,又在漠北这种地方做买卖,手上总不会太干净,这煞神腰配无鞘剑,眼神利得似刀,通身的血腥味,怎么能不叫他心骇? 他嘴里发苦,懊悔得骨头都在发颤,那时候怎么偏想不开要把成衣加价卖给这阎王,这买命钱哪有那么好赚? 正喘不过气,欲咬紧牙关发问之际,对方抢先一步开口,单刀直入。 “你袖间的香料味从何而来?” 这问题极其的简短、直接,桑老七也未料到他是为了这来的,下意识松了口气,否认道:“我一个大老粗,身上哪有什么香料味?” 他提起外层的布衣,耸着鼻子嗄声道:“一股汗味,酸得很。少侠怕不是找错了人” 冷血并不听他的掩饰之词,直言打断:“三日前,蓝色交领麻衣,赭色长裤,黑色布鞋。” 桑老七心里哐当一下,就连他自己都忘了三日前究竟穿的是哪件衣裳,这人居然将他从头到脚都记得分明。 三日前 他将放在鼻尖的手拿下来,搓了搓手,回忆道:“那时候啊,许是和什么富贵的大爷攀谈了两句,一来二去就浸到衣服里去了。我这样的人,哪有这么好的命用香料?” 他挠了挠后脑勺,笑得脸上的褶子都皱起来。 冷血却蓦然上前一步,靠的他极近,眸子攫紧了他。 “说实话。” 桑老七心中一凛,顶着那股凌厉的冰冷视线,微顿后,状作镇定地细细解释。粗听来并没有太大的漏洞,毕竟毗邻商道,多的是鱼龙混杂,仅凭一抹香,想要辩解并不难。 只要不被揪出错漏,即使是捕快,也不能耐他何。 然而冷血其人办案,比起逻辑线索,往往更相信野兽般的直觉,恰如现在。 他的目光落在对方滑着汗的颈侧,脉络伏在皮下急速鼓动着。 他的鼻尖微动,声音冷冽,一字一句道:“你的味道变了。” “——你在撒谎。” 桑老七瞳孔骤缩,鼻翼条件反射地跟着翕合。 这怎么可能!难道真有人能用气味断人? 大抵是这人碧发碧眼,又带着股锐利的野性,怪得很,这鬼神似的断语,竟让桑老七生出透骨的悚然。 眼下正是多事之秋,妖鬼害人的流言闹得满城风雨,他的心脏一瞬惊跳起来,白着脸慌忙摇头,状似忙碌地洒扫起来,握着扫帚的手腕都在发抖。 他避而不谈,冷血却不会给他机会。 既已认定了这人有问题,他便能不吃不喝不睡,反复盘问,反复施压,似狼啃骨头般狠咬着不放,直到对方溃败为止。 比起审问,更像逼迫。 桑老七很快败下阵来,吐了个一干二净。 他本也是个小角色,只是有个弟兄在做接头放哨的活计,才让他也掺和上了一脚。 他只好白着脸交代:“一路往东,过、过了响沙道,里头有个风泉巷,遇到个摆摊卖药材的瘸子,你就问他” “店家,这三七品相如何?根须可还完整?” 瘸腿抬眼看了看两人,目光不着痕迹地扫过冷面的剑客,嘴上从善如流:“客官好眼力,这是中原来的头货,断不了!” 栖棠瞥一眼宋居的死人脸,耐着性子拣起当归,若有意指道:“配点黄芪吧,补中益气。” 瘸腿会意,从摊贩底下拿出个布包,“黄芪好,脾胃差了就得固护,扶正祛邪的。现银结算吗?” 不待栖棠回复,轱辘一声,几个金锭子掉进摊后的暗框里。 长剑出鞘,挑过包袱,转身便走。 栖棠无语凝噎,心里给宋居扎着小人,脸上熟练地扯出甜滋滋的笑,朝着瘸腿点头示意后,快步跟上。 瞧着冷冰冰的背影,栖棠气不过地扯着嗓子道:“宋居,我是你的仆人吗?” “就不能等等我吗?我还有话要问他呢!” 宋居脚步不停,闻言倒是侧过脸,微不可查地挑了挑眉,似在暗讽‘你能有何高见?’ 恨不得把包袱抢过来,砸他脸上。 栖棠咬着腮帮子拽住他,将灰布包一把夺过来,边拆边较劲道:“他可是要递给我的。” 锯嘴葫芦似的,一声不吭,就知道抢她功劳。 妖鬼一事于二人而言是家常便饭,栖棠自然也知道,在大街上如此急切,恐怕打草惊蛇。 往日里,她早已缩回剑里事不关己,唯独这一次,她觉得自己必须抢先一步。 灰扑扑的布包被胡乱解开,宋居冷着脸不出声。畏手畏脚一向不是他的作风,捉妖半生难道还要为着一只小妖瞻前顾后? 索性停下脚步,冷眼瞧着剑灵胡闹。 系结散落,包袱里头放着身叠好的黑斗篷,最底下还有只木刻的面具。 栖棠垂下脑袋轻嗅了两下,将斗篷翻来覆去地检查了一遍,并没发现什么特别之处。 亮起的眼睛飞速黯下来,忍不住摩挲着面具说起丧气话。 宋居斜睨着她瘪起的腮帮子,鼻腔里哼出一点笑,正欲出声,忽觉背后一凛,尖锐的杀意似出鞘的剑抵住了背脊。 来者不善。 原本冷淡的眸子瞬间结冰,他侧过身,以眼神回敬。 这是一双充血的碧眼,似野兽打量擅闯者般充满毫不掩饰的敌意和审视。或许还有什么更深层次的东西,但这不在宋居需要考虑的范围。 他已经闻到了对方身上属于琼琚剑的灵气。 宋居目光下移,落在泛白指尖攥紧的无鞘剑上。 剑刃的薄厚与刻痕分毫不差。 啧。 他眯起眼睛,须臾后,垂眸压下视线,眸中无任何情绪起伏。 察觉到蓦然凝滞的气氛,栖棠若有所觉地抬起头,仿佛受到指引般,与那双碧眼相接一瞬。 还未看清内里的情绪波动,来人便蓦然避开视线,似块冰冷而坚硬的石头般站在原地,脊背挺得笔直。 仿佛被什么东西蛰了一下,栖棠不自觉地蜷起手。 她知道对方身为捕快,正是为了漠北的案子而来,遇上是早晚的事,然而却依旧快得出乎她的意料。 栖棠毫无准备,事实上,她也不明白该准备些什么。 她只知道,愈靠近真相,也就愈靠近危险。饶是捕快能管世事救生死,可是妖鬼之事,岂由人断? 起码,在此事平息之前,还是不要将他卷进来为好。更何况,对她身上的异常之事,冷凌弃绝不会一无所觉。 也正因此才会不告而别。 心脏仿佛随之蜿蜒出一道焦痕,她也颤着睫毛垂下眼。 目光错落的瞬间,那个精悍锐利的青年却猝然动了,他的指节外突,脚步有力,三两步便到了身前,身形横挡在两人中间,似逼供犯人般发难:“三日前,你在何处?” 他的眼神似刀,上下打量着宋居,似在寻何处下剑最快,落点却时不时旁落到白衣剑客腰间的紫剑上,指节发白。 “你们二人为何再此,是否早已故交?” 他转过眼,紧盯着那双怔愣的小鹿眼,冷峻无情地逼问道:“眼眶为何发青?” 栖棠未缓过神,下意识摸了摸眼,茫然无措。 宋居却毫不客气,声音更冷,一字一句道:“与你何关。” 冷血的脊背弓起,并不说废话,从胸前掏出平乱玦,语气冷硬似铁:“办案。” “我身无案。” 话音才落,‘铮’的一声,无鞘薄剑被拔出,“你有权拒绝。” 短暂停顿后,剑尖倏地遥指对方咽喉,冷血的眼神充满冰冷的杀意,“我也有权格杀。” 第133章 醋与怒 这是与自己的一场周旋。…… 剑已逼喉, 宋居却仍岿然不动,眸子一如既往的冷:“无梁子,闪开。” “下一句不是‘是’,就是剑。” 毫无转圜的余地, 冷血的耐心已经耗尽。 不是驱逐, 就是战斗, 这是狼群遭遇威胁时的本能。 宋居既为宗门剑修, 自然不是滥杀无辜之辈,却也不是好脾气。 对方戾气太盛, 已似野狗般咬上来,宋居眼神微眯, 自不相让:“你可以试试。” 此话一出,正中下怀。 无鞘剑剑光一闪,直刺咽喉, 冷血的剑就像他这个人一样致命且不留余地。 剑风横扫, 鬓边的发丝飞扬。 栖棠的瞳孔骤缩成点,手腕用劲,险之又险地于半空中截住了他的手腕! 能如此之快,是因为她在冷血下最后通牒时就已出手去拦! 冷血若不出剑便不是冷血, 宋居若胆寒便不是宋居。 无暇细想,栖棠的心脏都险些跌停,按下躁闷焦灼的心绪,旋身横在对峙的两人之间,声音陡然拔高:“无仇无怨,做什么拔剑?” 栖棠不明白,他们三人都是为查漠北妖祸案而来,为何会一言不合动起手来? 冷血又为何发难, 难道他真的以为害人的妖鬼与她有关? 这剑绝不能拔,倘若拔剑,必是一死一伤。 宋居之所以没有反手还剑,无关其他,只因他的配剑不愿出鞘、不忍出鞘。 栖棠咬紧了唇,额发湿淋淋地黏在皮肉上,暗自与宋居角力得浑身发颤。 冷血却不知内情,剑光森寒的只一柄无鞘剑,被诘问之人自是他。 猝然收剑后握剑的指骨反震得发麻,每次出招必以命相拼的冷凌弃,竟也学会了回转自己的剑意。 冷血浑身的肌肉皆收缩着,蜜般嗓音的话语让他感到一阵不明缘由的怒与痛。随之而来的,是心脏深处传来的窒闷与收缩感。 他不懂得如何表达这种复杂的情绪,血管似要胀裂,只能习惯性的沉默,却精准地将怒意投向了另一人。 冷血的眸子暗下来,盯着其人腰间不属于他的剑,冷冷启唇:“我奉命调查漠北血案,你包袱里的斗篷面具皆与罪证有关。” “拒捕,便死。” 拒绝配合调查案件便等同于拒捕,这已是最直接的警告。 服从,或是死。 宋居性子虽冷,心中却有几分倨傲,自然受不得激。这人确是捕快,却是为战而战。 找死。 眼见火星子要变作血点子,栖棠急得呼吸都发起颤,再顾不得心中萎靡彷徨的小心思,赶紧和盘托出以打断紧张的气氛:“我们也是来调查漠北案的,绝非背后推手。” “这包袱是从一个放哨的二流子嘴里掘出的线索,顺藤摸瓜才找到了瘸腿李的药材摊。你你也是为了这包袱,故而来此吧?” 以冷血的才智,自然早已心知肚明。 此刻却仍一言不发,目光下垂,因樱粉色唇瓣张合间吐露的真相而觉气血上涌。 他并不作答,利似闪电般的眸子攫紧了墨发男人,随时准备咬下一大块肉。 栖棠怕急了这两个不要命的杀神打起来。若真打起来,竟不知道帮谁。 于情于理,她明知宋居绝非真凶,自然要拦着冷凌弃的。作为配剑,更是别无他选。 可是,可是。 她缓缓收回手,咬紧下唇,只好道:“我和宋居是多年故交,我可以性命为他担保,他绝对与漠北案无关。” 这句话便似烈火烹油。 冷血浑身的肌骨一瞬发烫,握剑的手背上突起的青筋都在发颤。 只觉‘轰’的一声,肉.体和灵魂被割裂成不同的个体,身躯僵停,灵魂却暴烈得难以抑制。 ‘我可以性命为他担保’,这句话就像给他开了一道口子。 一种极端的、失控的冲动自缝隙里撑裂,卷遍全身,暴虐的、自伤止痛的念头猝然攀爬而上,又在眼前男人冰冷中带着讽意的眼神下被烫得蜷缩。 冷血觉得脸上的血肉发痛,喉咙里满是血沙,只得拼了命往下咽。 还好,他总是很擅长忍耐。 他干脆不答,磐石般钉在那里。 咬人的狗不叫了,宋居眼也不抬,嘴角扯出点称不上是笑的弧度,错身而过。 栖棠本该立刻跟上,然而双腿却像陷进了深潭,失措地盯着对方寸寸用劲的肌骨,心里像是晕开了大块潮湿,仿佛被梅雨季的湿闷水汽捂住了口鼻。 栖棠蜷起十指,这时才慢半拍地察觉到指尖的黏腻。 鲜血的触感似针扎般刺手,仿佛某种提醒,她不再犹豫,低着头快步跟上宋居。 然而身形才动,便被硬生生截住了去势。 冷血反手握剑,剑柄倚着手臂,直直地横在栖棠胸前。位置恰到好处,距前襟尚有半寸,并不触碰,也绝无让人逾越的可能。 栖棠一滞,目光惊愕地顺着剑柄往上。 冷血依旧沉默,持剑的手稳如磐石,视线平静地落在虚无一点上,没有任何解释。 栖棠暗自咬牙,将快到舌尖的问询咽下去,侧身抬步欲绕开。 然而冷血的步子却更大,硬邦邦地一移步,栖棠险些闷头撞进他怀里。 看起来便似投怀送抱。 说不上来的羞恼和窘迫冲上心头,栖棠只觉冷凌弃这人确是坏透了!难道他把她当成‘忙时可弃之如敝履,闲时则招之即来挥之即去’的逗趣玩意? 她话本子看得多,自然明白世间这样的风流薄情汉多的是。 谁料眼下便有一个!否则他怎么能万事随心,想走便走,想留便留,一声解释也没有? 难道不是已把她抛在了客栈里,作势再也不见? 怎么眼下却又要拦她? 酸胀的闷气一下下顶着心壳,栖棠的呼吸都不稳起来,此刻才意识到,自己并无想象中豁达。 甚至不讲道理地想到:纵使她非凡人,可冷凌弃怎能因此介怀? 如今再拦,她才不留! 然而对方却似会读心,栖棠的腿脚才提起劲力,刀柄便不容置疑地更进一步。 冷血的神情不容置疑,嗓音微沉:“你们二人有涉案嫌疑,依律,我有权监管。在查清前,你需在我视线之内。” 并非商量,而是命令。 莫名被扣下一个血案嫌疑人的帽子,其人还是冷凌弃。恍若魇境里经历的诸多都是虚假,她对他的那些好更是喂进了狗肚子里。 这人原是真的铁石心肠,冷血无情,比之宋居更甚! 见他一副办案高于一切的冷酷模样,她忍不住怄气道:“倘若我不呢?” “你有两个选择。第一,跟我走。” “第二,被当做拒捕要犯拿下。” 他敛着眉,眼神却凌厉,仿佛下一刻便要将她羁押。 栖棠被噎住,眼眶都跟着涨红。 对方以案子为名,她要如何反驳?再如何解释澄清,除非揪出真凶,否则短期内根本无法核实。 冷血的回答看似给了选择,实则未留任何反驳的余地, 她非人,更非此界子民,按理说,根本不必理会朝廷的令法。 然而,偏偏捕快是这人。 对上一个认死理的无情捕快,要拒捕吗? 栖棠抬眸飞速扫了对方一眼,恨恨道:“你若怀疑我,随你是想寸步不离地盯着我,还是将我关进大牢。” 说罢,她用力推开挡在身前的坚实胸膛,提着裙摆追上去。 两个王八蛋。 找不出一个好的!又不等她! 宋居虽步伐未停,但以他的耳力,早已将身后二人的交谈听得一清二楚。 他不欲探究更多,对于冷血的心思更是嗤之以鼻。之所以未有阻拦,任凭对方跟上来,全是因为那块平乱玦。 在什么地方守什么地方的规矩,对方已搬出朝廷律法,他不欲再争辩是非。 宋居心中自有一套行事逻辑,只要这多事捕快不碍事,不触及他的底线,他根本不会放在眼里。 实则冷血的想法很简单,荒野里一向是弱肉强食,谁更弱小,谁便该离开。 那些冠冕堂皇的话,不过是一只狼察觉到心爱的人正在靠近危险,下意识强硬地想将人圈入保护范围。 冷血被落在原地,袖间的海棠纹已被崩裂的鲜血浸湿,他抿紧了唇线,目光低垂。许久后,才远远地跟上去,归巢的孤狼一般. 宋居提着包袱,依口信在驼峰客栈寻了间上房住下。一推开门,正对大门的圆桌上便静摆着一封信纸。 其上只细致标注了地点与日期,并叮嘱穿上斗篷,戴上面具前往。 这几行字可要价不菲,前后费了不少金银,他的指尖轻转,阅后即焚。 ——好在运气不错,此地暗兴的鬼市,明日便可见分晓了。 灰烬自掌缝间簌簌落下,宋居敛息,闭目养神。 往日知晓第二天要有一场血战,他必定要点灯拭剑,今夜却未提起半句。 栖棠瞥了他一眼,头回如坐针毡。犹豫了半瞬,还是偷偷退了出去。 夜凉如水,客栈里鱼龙混杂,前院多的是贩夫走卒、侠客旅商之流,通常最为嘈杂。 往日这时候早已挤满了欲打听江湖消息、探听各路奇闻异事的住客。今夜却一派冷清,个个闭紧了房门,生怕招惹院里的煞神。 冷血浑身已经湿透,汗液顺着山根成串往下滴,挥剑过度的手臂肌肉不断痉挛,他却视若无睹,早已习惯以身体上的痛苦磨练意志。 心中压抑的情绪似急需喷泄的火山,欲/望走向截然相反的两端。 这是与自己的一场周旋。 第134章 难解 那张冷峻的脸上头次出现惊惶的神…… 天边泛起鱼肚白, 房门吱呀一声被推开,及踝的裙裾扫过窄如柳叶的刀尖。 脚尖猝然抵上坚硬的异物,栖棠低下头,是一柄斜倚在门缝阴影里的匕首, 玉质刀柄, 刀鞘藏银, 刀身仅七寸之余。 怔愣片刻后, 栖棠弯腰去拾,才压下肩膀, 便感觉到目光的投注,眸光下意识随之转向廊口的阴影处。 冷血远远地靠在墙边, 抱臂远眺着窗外,仿佛仅在盯梢,一派生人勿近的样子。 沁凉的玉柄入手, 并不轻灵, 反而带着沉甸甸的杀伐重量。 栖棠蜷了蜷手指,刀柄处繁复的螭纹嵌进掌心肉,微麻。 半掩的厢门失了力,在身后重声关合。栖棠轻抵拇指, 刀鞘上移滑开半寸,雪亮的霜刃似镜,映出一双迟疑、心慌的琥珀眼。 她的心脏也随着刃上游动的寒光,时升时降,仿佛悬空走细丝。所有心神都被矛盾的执线人牵引,偏偏根本不知怎么解名为冷凌弃的迷。 纵使这柄匕首的由来、内里的含义,连傻瓜都能品味出一两分。 可走出了魇境,他仍是暗巢里满身伤疤的狼少年。好似她永远无法了解、抚平他的崎岖。 冷凌弃到底 廊角里的青年若有所觉地旋身, 眸子照例锁紧她,唇线不自然地抿平,抢先盘问:“昨夜你在何处?为何只身离开?” 他的眸光凌厉,猝然而起的气势过于冷然,把栖棠想说出口的话一下子堵了回去。 一时哑口无言,只觉莫名,并生出几分无法言说的酸气。 她为何一夜未眠? 东方泛白后,他们便要出行。鬼市里的那只小妖耽搁不了多少功夫。解决后,如无意外,她便只能跟着宋居离开此地,天南海北。 眼前人就是那个她期盼的‘意外’。 还不是因为你,她想。 这样剖白缠绵的话,对着狠心抛下自己又冷冰冰的男人自然说不出口。 她只好带着心中那股子气,故意曲解作答道:“我昨夜自然没有趁夜接头线人,更没有踏月约会情郎,无论你想问哪个,都没有。” 语气绵软中带刺,目光却不自觉地瞥过去。 艰涩滚动的喉结一闪而逝,左侧的房门适时推开,雕花的窗棂将廊口孤立的人影遮掩,栖棠再看不清他的神色。 轻傲的目光斜睨过来,宋居一个字也未说,但栖棠知道他一定听得再分明不过了! 栖棠的耳根涨红,忍着羞窘瞪他一眼,下意识把玉柄匕首塞进了衣袖深处。 才伸出手,麻布包袱便砸过来,栖棠接在怀里按了按,里头是斗篷衣和面具. 往北走了一里地,经停人迹罕至的荒坡,两人便把斗篷、面具换上了。 出客栈后,冷血并未与二人同行,只默默地、不远不近地跟着,栖棠原以为是斗篷只有两身的缘故,没想到对方也不知从何处翻出了一件换上。 距离信笺上标记的地点愈来愈近,脚下粗粝的沙砾渐渐成了灰白的浮土,脚踝才用力,脚底便深陷进去。 此地一片静寂,只有风穿过空旷地时的呜咽声掠过耳骨。四周悄然立满了成片的枯倒木,树干扭曲畸形,枝桠乱刺,桩身崩裂的缝似黑洞洞的窟窿。 凝视久了,仿佛一只只眼睛从四面八方死死地盯着你,令人头皮发麻。 这场景难免有几分渗人,栖棠犹豫半刻,小心回转半个身子往后看。 没想到正好撞上想寻觅的碧眼。 脚下的枯枝被惊扰似的断裂,两人皆是一怔,冷血沉默地看向别处。 “咔嚓——” 又是一声,栖棠慌乱地望向脚下,才发觉这声响竟然来自前方。 宋居已停下脚步。 她的目光顺着宽阔的肩膀向前是一座破败的荒庙,墙面大片坍塌,残存部分被风雨蚕食得一片模糊,仅剩一半的庙门敞开着,内里是一片望不穿的黑暗。 好阴森,栖棠暗忖。若是换作以前,里头一定宿着老妖怪。 没等看几眼,宋居提腿便进,神色如常,似打量客栈住所般信步闲庭。 栖棠只好硬着头皮跟上。 踏进空旷的庭院,焖燃的香灰味混着灰尘扑了满鼻,地面上满是残砖断瓦。唯一值得庆幸的是,没有似预想中般被黏一身的蛛丝。 最讨厌那东西了,黏糊糊的。 栖棠皱了皱鼻子,走到驻足的宋居身侧,探头道:“怎么了?” 宋居捻了捻指尖的香灰,下颌朝着香炉示意。 倾颓的石制香炉底部,板结龟裂的香灰混着沙土筑成块状,颜色灰黑,显然已荒废多年,炉中央却落了一圈灰白色的香灰。 质地篷软,手指轻轻一捻便会散开,绝对是近期才点剩的新灰。 来此上香供奉,只会与鬼市的入口有关。 或妖鬼吞吃香火,或设有机关暗道,或有人装神弄鬼,不出其三。 栖棠抬眸扫了一眼庭院尽头的庙宇,“分头找吧。” 谜底一定就在谜面上。 宋居不置可否。 栖棠也不理他,自顾自沿阶走向主殿。陈腐塌陷的木门旁,筑着一尊手持经文的僧人石像,五官已经无法辨认。 栖棠歪了歪脑袋,凑身去看石像手里攥着的经文,其上的文字只剩下浅淡的凹痕。 连猜带蒙,开头一句应当是‘执此心香一瓣,皈依何方宝相’,后面便再也认不清了。 心中默念一遍后,便推门而入,檐上的旧铃发出‘铛’的闷响。 殿内比起院外也好不了多少,庙顶坍塌了一角,满殿残骸,两尊神像受风雨侵蚀,肮脏破败。 左殿的低眉菩萨,手腕断裂,额角上覆了层层裂纹,雨水蜿蜒拖拽着凝固的风沙,似行行悲悯之泪。 右殿的怒目金刚,手持金刚杵,躯干上覆满了密密麻麻的孔洞,莲台上遍布黑绿的苔藓。两尊神像前,皆摆着香炉,炉中有少许新灰。 ‘皈依何方宝相’,看起来是拈香择一相供养的意思,那么香呢? 无论是庭院还是殿内香炉中的香灰,质地都非常细腻,余香带着淡淡的奇楠沉香之气,绝非漠北边陲能随意买到的俗物。 能如此一致,说明上香人大抵皆是在庙内取的香。 庙内处处破败,香会藏在哪里呢? 可能藏有机关的地方她的目光四移,落在斑驳的壁画上。若有中空的墙壁,想必是藏香的好地方。 可惜壁画脱落受损得厉害,单凭目力早已看不出任何玄机,栖棠只好寸寸摸索着敲击。 指腹下的墙壁冰冷而粗糙,按压间扬起厚厚一层灰尘,栖棠屏住了呼吸,只得放轻力道,触抚盲文似的,仔细辨认墙体的震动。 黑暗中,触觉与感知皆被放大。 她的手掌紧贴着壁画,沿着受刑恶鬼的眼珠游移。下一瞬,毫无预兆地,指尖撞上另一处正在探寻的温热。 两人同时僵住。 仿佛有某种细微的电流沿着手臂上行,激起一阵颤栗。 两只手皆似受惊的鸟雀般,猛地弹开。 栖棠听到黑暗中的另一道呼吸陡然急促,收回的手心似被烙铁烫了般发麻,眼里即刻泛起一层浅淡的水光:“你跟着我做什么?殿里这么大。” 为什么偏偏跟着我? 这话有些没道理,殿内能探查的地方本就不多,壁画虽遍布了整个墙面四周,但就属这百鬼受刑一面保存得最为完好。 冷血起疑心,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然而他却未反驳,整个手臂都在微微发抖,只能极力遏制住。冷血咬紧了口腔里的软肉,试图以痛觉强行覆盖手背上残留的异样触觉。 他不作答,殿内便重回死寂,只剩略显粗重的呼吸声此起彼伏。 栖棠全然不知他的矛盾与心思,只觉他这冷冰冰、漠视的样子,还不如头顶佛像的怒目嗔视。 他总是这样沉默。但沉默何尝不是一种作答? 殿外屋檐下的惊鸟铃‘叮——铃——’作响,适时而来的风顺着门缝吹了满身,她竟然感到些许凉意。 栖棠在心里劝说自己道:壁画四周都是,何必拘泥于一面墙? 吐出小口闷气,侧过身,走向低眉佛像的背面。有道是‘佛前不见,方见真容’,佛像背后的莲台上也许会有机关也说不定。 然而她才迈出半步,手腕便被死死攥住,指节猛地一下收紧,薄茧倏地嵌进腕口的青络里。 栖棠心口一跳,睁圆了眼,以为要做什么,却只听到背后响起沙哑干涩的声音。 “找到了。” 他的话音生硬,掌心滚烫,远远超出了正常体温。 栖棠转过身,盯着握紧腕口的宽大手掌,愣愣道:“什么?” 冷血抿紧了唇,握紧无鞘剑,身形一动,忽的,鹞子冲天般掠上屋檐。剑尖穿过铃环,轻轻一挑,惊鸟铃便被撬了下来。 一气呵成地无声落地,冷血握紧手,将铜铃递出:“风铎。” “给你。” 以冷血的轻功内劲,绝不会因这三两下而气息不稳,然而,他此刻的喘息声却似破风箱般,仿佛做了什么极为难且难办的事。 此刻无风,惊鸟铃却在他掌心不住地叮铛乱响。 栖棠迟疑了一瞬,才抬手接过。 翻起手腕,便见铜舌上用细丝巧妙地捆着一根线香。 若非耳力绝佳者,恐怕谁也不会想到线香正藏匿在随风而响的风铎里。 栖棠低头轻嗅两下,确实是奇楠沉香之气。 栖棠指尖拈着香脚,拈着杂草似的,用灵力点燃另一端。视线虽落在香炉上,瞳孔却未聚焦,重新搅乱的思绪太难解,只凭着本能将线香插进炉内。 状似无心道:“你不是捕快吗?给我做什么?” 我难道不是你欲监管的嫌犯?她的耳朵都快立起来。 细烟飘渺,香脚嵌进炉内,身后终于传来了声响,却是一道失却冷静的破音。 冷血瞳孔骤缩:“闪开!” 那张冷峻的脸上头次出现惊惶的神色。 第135章 窥见 你到底是和尚还是捕快?…… 震颤的嘶吼声下, 闷沉的卡榫落锁声贴着耳根响起,寒意蹿过心尖,栖棠立刻被唤回神。 腿部的肌肉一瞬紧绷,来不及了! 着力的脚底一空, 视野倏地缩窄, 猛地失重感带着心跳剧烈收缩。 潮湿的腐朽气味随着气流压进鼻腔, 视野蓦然颠覆之际, 疾掠的身形猛地自上方袭来。 幽绿的瞳孔在呼啸的风中骤缩成点,仿佛扑食的狼般, 纵身跃进即将闭合的缝隙中。 沙石扑簌着下坠,滚烫的手臂铁箍似的锁住了柔韧的腰肢。 栖棠还未惊呼出声, 冷血的另一只手已经死死地扣住了她的肩背。粗重的喘息声压下来,她整个人都被擒抱在坚实的胸膛里。 天旋地转间,‘砰’的一声巨响! 冷血背部猛地翻滚砸向石壁, 石块沙砾洪水般下淌, 蓦然塌陷下大片。身体比意志反应更快,腰腹拧转,断了的肋骨刺进肺腑,他一声不吭, 两人的位置瞬间颠倒。 灼热的呼吸一瞬交缠。 两双震颤的眼眸骤然跌进彼此的湖。 剧烈震荡的水波里,下塌的沙石与漫天的繁星蓦然重叠一瞬,而后戛然凝滞,悬停。 近在咫尺的琥珀色眸子里映满了楝色的微光,恰如盛夏夜绮丽怪诞的梦。 浮空的沙石密麻地裹住两人,带着血腥味的喘息声喷在唇畔,栖棠的眼睫剧颤。 悬空的细沙在四周静悄悄地剧烈起伏,仿佛翕合的心脏。 焦躁沉闷的低吼声微不可查地贴着耳骨划过, 好似一只劫后余生的野兽,在黑暗中兀自宣泄着后怕与惊惶。 隔着繁厚的层层衣料,栖棠清晰地感受到对方全身的肌肉都在收缩。 铁锈味在咫尺间浮动,她的指尖发麻,被牵引般,下意识抬手,手掌轻贴上他的心口。 里头猛地一下骤缩。 而后像是受惊般猛烈地撞击起肋骨。 “放手。” 沙哑僵硬的声音打断擂鼓般轰鸣的心跳声。 “抓到我的伤口了。” 伤口? 栖棠条件反射地低下头,惊觉另一手的指尖都已掐进了他的手臂。 铁打的冷血难道也会怕痛?谁也无瑕去想。 栖棠倏地收回手,无措地紧紧握住,全然未发觉对方声线里的颤抖。 隆隆的巨声砸耳,悬停的石块沙砾似遇巨浪般,猛地朝两侧的石壁砸去,激起三尺高的尘沙。 头顶的桎梏消散,冷血第一时间手臂撑地起身,落荒而逃般背过身去,只露出紧绷的肩胛骨。 失了节奏的呼吸声在暗道里起伏。 栖棠缩在原地,凝视着那道沉默似磐石的背影,一时说不出话,只能听见胸腔里激越的撞石声,以及一种无法言说的涌动。 这种涌动,既叫人心生胆魄,又叫人胆怯退缩。 充盈的两股情绪拧做麻绳,各据一头,直到有什么东西骨碌着滚出。 纤长的睫羽轻颤,混乱嘈杂的一切声音都静默下来。 她拭了把额角的汗,艰难地收回视线,良久才找回声音:“你有没有事?”冷凌弃。 冷血沉默了片刻,只忍耐道:“无事。” 实则他喉咙里已堵满了血,五脏六腑皆移了位,肋骨一并断了好几根,然而于他而言都不算什么。 栖棠明白他一向是赖痛为生,闻言不知信了几分。咬紧下唇,便那么不言不语地控制灵力,缓缓将他的伤处包裹。 温热的暖流淌入肺腑,无声滋养着残破的伤痕,冷血额角的汗意却更甚,仿佛在竭力忍耐着什么,不敢分一丝心神。 须臾间,已是指节泛白,冷汗涔涔。 栖棠却不给他任何逃避的机会:“为什么跳下来救我?” 这问题简单、直接,实则根本无须回答。 对方却不为所动,似人偶般僵坐着,并不回头,声音仍不近人情,似一柄顽固自守的剑:“保住嫌犯的性命,在我职责之内。” 好一个尽职尽责的铁面捕快。 栖棠步步紧逼:“即使拼上性命?即使是旁人?” 冷血喘息出声:“按我的规矩。” “我倒下前,阎王也得排队。” 这人真是又冷又硬,所有柔软都裹在钢铁之下,不肯泄露半分。 栖棠弯起嘴角,话锋陡转,意有所指地轻声道:“原是我弄错了,凡所有相皆是虚妄[1],怒目金刚也存慈悲心肠。” 机关暗道之所以被触发,便是因为她择错了香炉。 选了悲悯菩萨像供奉,已是着了相。她弄错的又何止这一样? 冷血的耳朵微动,狼的先觉与敏锐已经从这段话里,嗅出了让他心脏狂跳的微妙气息。 脑海中乱颤的弦一瞬绷紧。 “所以你一直在看我?是也不是?” 带着花果香的吐息猝然落在后颈,仿佛铸红的铁水倾泻而下,冷血的瞳孔骤缩,猛地旋身避开。 “否则你怎会来得及跳下来救我?” 栖棠偏过头,声音轻快,紧紧地盯着那双冷峻的碧眼。 冷血的喉部收紧,呼吸都是一窒,停顿片刻后,嗄声道:“——佛像的招子动了。” 这话音才落,他便闭紧了嘴。 无鞘的剑,无话的人,他本就不该解释。 栖棠闻言愣了一瞬,声音低下去,似想到了什么般喃喃道:“原来是这样”。殿内的佛像已成了那只妖的眼,竟然如此狡猾。 这声音好似有什么魔力,牵扯着冷血的心绪一并低落下去,闷沉地堵在心底,有口难言,无端躁郁。 某种尖锐、烦闷的极端情绪升腾之际,寂静黝黑的暗道里蓦然响起清脆的撞银声。 透着些许甜蜜的问询声入耳,“那这个呢?” 冷血倏地抬起头,只见素白的柔荑里握着一支步摇,簪身素银,枝头镶着小簇楝色的海棠,梢头的流苏长而软。 几乎可以预想到,簪在女子云鬓间时会如何晃荡着一步一摇。 下意识探入胸襟摸寻的手指捏成拳,咔嚓作响。 冷血偏过视线,只觉迎面直视的目光似烧红的铁般下烙,烫得面上刺痛,烫得滋啦作响,熟烂的皮无须去扒便落下,裸.出骨肉连着心脏。 他蓦然感到一阵无法排解的难堪,然而又怪异地生出自虐般的畅然。 冷血的喉咙干渴得似生了锈,只得竭力稳定声线,嗓音哑得仿佛磨过砂纸:“证物。” 话音落下,冷血控制着呼吸,似一个四处漏风的稻草人般僵立,血管突突地跳,耳畔满是嘈杂的轰鸣。 失控感踩着脊骨刺入脑海,他动弹不了,只能面无表情地盯着眼前人一步步走近。 仿佛一块无知觉的冰。 直到柔软的手掌扣住腕口,收紧所有脉络。 “撒谎。” 指腹下,所有剧烈的鼓动皆无处可藏,血肉的翕合无法言慌。猛烈跳动的脉搏连带着两人相连的手臂都在颤动。 冷血低低地喘了口气,活像一条被迫搁浅上岸的鱼。 栖棠那双清亮的琥珀眼弯起,绝不饶人:“原来捕快也会撒谎,你喜欢我为什么不告诉我?” 她一顿,瘪了瘪嘴,想到了什么般蓦然控诉:“还装作凶巴巴对我的样子,却把我的步摇藏起来。” 短短两句话,冷血的血液怦怦涌动,脸颊急剧升温,几乎要将木质面具烫出焦痕 肺腑里暖洋洋的热流变作激浪翻滚,死命撞击着骨骼。他咬紧了唇,稳住身形,不肯再说一句话,忍着疼站起身,探查石壁的手掌都在发抖。 惯常厚积的坚冰狼狈地四裂,野兽的怦然毫无技巧、也学不会表达,只剩覆在脸上的面具成了固守荒芜内心的最后一道防线。 倘若有人掀开,便能清晰地窥见,他的伤痛、隐秘的爱恋搅和着血味,如何强烈地互相抵抗。 栖棠攥紧了手指,指腹还残留着脉搏跳动的余韵,那是世间最无法作假的回答。 困顿多时的犹疑、踌躇、患得患失皆在余温中彻底消散。 豁然开朗后的酥麻混着酸软,将心脏浸泡得发胀,却生出从未有过的安定感与跃然。 无尽的暗道里一片漆黑,沙石混着腐朽气味无声弥漫,她抬起头,目光不期然地对上狼少年暗红的耳廓。 其主人油然不知早已露出了破绽,只跌跌撞撞地向前走。 栖棠的眼角泛起一点点红晕,拍了拍自己笨得要命的脑袋,心道:那些话本子都白看了! 心里这样怨怪,嘴角却不自觉地弯起来。她无声默念:冷凌弃,这以回是真的缠定你了。 谁叫你总说反话?难道以为不承认,便能蒙混过关了? 栖棠弯起眼,瞳仁一转,快步追上去。 不打一声招呼的,手贴上硬邦邦的脊背,猫儿磨爪似的轻挠两下,似不满主人的冷落:“你要去哪里?不许丢下我。” 她的眼睛似初见时般晶亮,终于愿意拖着长音叫停他:“阿冷” ‘嗒’的一下,手指无意识地掰下壁上的石块,骨碌骨碌跌落在地。 冷血浑身的血液都沸腾起来,惯常精准如器械的身躯陡然不听使唤。面具下的俊脸烧出殷红,仿佛被烫熟了。 他想让她住口,然而惯常剑心刀口的嘴却说不出一个字。 灼热的呼吸如实质般吐在冰冷的石壁上,一个剑客连握剑的手都在发抖。 冷血别无他法,只能故技重施,假作一心摸寻线索的冷面模样。修长的指尖触抚着凸起的石壁,然而力气过大,全然失了章法,碎石簌簌掉了一地。 栖棠毫不气馁,快步凑身过去,挡在冷血面前,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 小鹿一样。 下一刻,便试探地握住了修长的指节。 粗粝的指腹嵌入掌心的纹路,冷血的手臂一僵,似入了油锅般欲立刻弹开。 对方却偏要逼他破戒,收紧的瞬间,食指轻缓地勾了勾覆满灰尘的掌心。 她的语气嗔怪:“你到底是和尚还是捕快?”—— 作者有话说:【1】出自金刚经。 第136章 剖白 喜欢你 仿佛心脏也被轻搔一下, 密密麻麻的痒意钻进骨头缝里,冷血僵在原地。 劫后余生的恐慌彻底沉寂,取而代之的是晦暗的躁火,炙烤着血液与骨骼, 近乎在他的心脏上倾轧而过。 冷血的嘴唇蠕动, 欲脱口而出的话只囫囵地在心里滚了一圈, 肋骨间便隐隐作痛。 这种痛意发酵、萌发出一种暴烈的啃食欲——吞下去, 发抖的指节、蜷缩的心脏,全部吞下去, 落入腹腔中,蛮横地将其重归掌控。 原始的欲/望教唆着血液沸腾, 然而相接处勾缠的细白柔荑,却让他生不出一丝劲力,仿佛甜稠的蜜浆般将他裹紧, 挣脱不得, 犹如困兽。 他嗬嗬地气喘两声,腿侧抵着石壁的手紧握成拳,蓦然砸上去。 石壁震荡,熟悉的痛觉直刺骨髓。 “冷凌弃!” 弯缠的指腹倏地攥紧, 栖棠的眼眶一瞬被激红。 愠怒泛酸的质问声在耳畔紊乱回响,冷血恍若未闻,兀自低下头,似寻求支点般,眸光攫紧手背上裸露的白骨。 没用,通通没用。他低低地喘了口气。 栖棠心脏瑟缩,兀自皱成了一团,再顾不得他丢了魂的模样, 掌心蕴起小团灵力,便迈开步子,欲捧起他正流血不止的左手。 不想方才僵硬似木偶的男人也蓦然移步上前。 面具坚硬的棱角嵌进软肉,栖棠踉跄着后退两步,按着额角吃痛出声,泪花都噙在了眼眶里。 正欲忍痛往前,身体却蓦然顿住,某种模糊的念头闪过脑海。 心脏漏了一拍,来不及细想,某种更尖锐的危机感抢先一步追了上来。 凌厉的破空声直逼面中! 是机关暗箭。 栖棠瞳孔骤缩,楝色的微光才凝成实体,身体便蓦然腾空,失重感猛地向后。 三支铁箭顺势穿过扬起的纱摆,钉入地底,箭羽嗡嗡作响。 才倏地落地,还未站稳,轰隆声乍响,两侧的石壁猝然自中间裂开,似石门般横移旋转。 狂风扬起鬓角,巨石猛地自左侧逼来! 提着衣领的掌心倏地收紧,冷血足尖一点,身形疾退两丈。 身后劲风来袭,退路一瞬被封死,冷血眸光一冷,足下发力,生死一线间,险之又险地带人闯入石门交错间的缝隙。 削发而过。 / 沙石下落,视野蓦然开阔,霉湿、腐臭味扑鼻,栖棠心脏狂跳,下意识屏住了呼吸。 里头竟藏着巨大的地底石宫! 背后“轰隆——”一声巨响,来路一并被石壁封死! 脚下猝然一阵地动山摇,整个地宫都似活了过来。无数错位的石壁、甬道开合旋转,似一张张捕食的巨口。这样的变换逼近 “是迷宫!” 石壁变化之快不过一息间,要想活命,足尖根本无法落地! 倘若踏错一步,进了死路,绝无生还可能。 冷血抿直唇线,眸光一瞬幽深,在后侧石壁猝然逼近的刹那,抓紧栖棠的手臂,伏下身,臂上的肌肉一鼓,便将人背在了身后。 他的脊骨外凸,炙铁般的一双大掌箍紧了腰间的脚踝,似镣铐般锁死,而后身形如豹子般疾射而出。 狂风迎面,后仰的力道几乎要将人掀翻,栖棠心脏颤栗,只好环紧了近在咫尺的脖颈。 一柄弑敌的剑,从未有‘被人以血肉保护’的时候,这是第一次。 眼睫被风吹得倒伏刺眼,栖棠操纵灵力挑飞背后的暗箭,低下脑袋,连同脸颊一并窝进他的颈窝。 很炙热的温度。 贴合处的皮肉一瞬硬似钢铁,这一次,谁都没有再分神细究,因为箭雨暗器已似暴雨般袭来。 欲躲开能将人挤成肉泥的石壁,落点处必密布了机关杀招,石宫背后之人分明未打算给闯入者留生路。 若非冷血轻功卓绝,栖棠又有灵力庇身,恐怕早已葬身于此。纵如此,几番来回下来,也已汗湿衣襟。 正纵身连闪间,冷血却蓦然僵停一瞬。 感受到他的顿身,栖棠心口一紧,焦急地往前探身:“你受伤了?” 灼热的气息扫过面颊,冷血不自然地偏过头,闭上眼,掌心收紧桎梏,嗄声道:“别动。” 栖棠正要追问,便见他已霍然睁眼,目光似电般扫向了墙根。 下一瞬,毫不犹豫,施展轻功贴地跟上。 箭矢破空声与疾风穿耳,栖棠被迫搂紧了他的肩背,眨眼间便已疾行三尺。细微的窸窣声终于闯进耳畔。 定睛一看,一抹灰影正疾速穿梭在旋合的石壁中。 她惊呼出声:“是老鼠?” 此地深入地底,按理说有老鼠群居是再正常不过的事,然而这只灰鼠避闪石壁机关之娴熟,已似开了灵智。恐怕与那只妖有所牵扯。 只是此刻已无瑕思量更多,这已是绝境中觅得的唯一一线生机。 这畜生或许知道出路。 冷血跟在奔蹿的灰鼠身后,见对方‘吱’的一声,一溜烟儿便钻入了一侧墙根的暗隙里。 他顿身,眸光掠过,一眼便觉出破绽,掌风一扫,石壁上应声下凹,一条地底暗道悄然打开。 透过仅容一人通过的窄小洞口,可见底下一片漆黑,伸手不见五指,只一股浓烈到几欲作呕的腐臭味泛上来。 冷血面不改色,伏身放栖棠下来,便要下去一探究竟。 栖棠欲攥他衣角的手蜷了又蜷,到底缩了回去。冷血若三言两语便能回转心意,便不是冷血。 她没有办法,只能凝着灵力守在洞口,猫似的盯着他的身影不放,时刻警觉。 那双晶亮的星眸太过湿润缠人,牵连着冷血的心脏陷进柔软的池水,仿佛要溺毙。 他的眼睫极轻地磕绊一下,顶着那股炙热的目光,极不自然地绷紧面上的皮肤,利落地翻身跃进暗道。 嘈杂的阵阵轰隆巨响中,生硬的沙哑声音穿插其中。 “没有受伤。” 尾音才落,整个人便像是火星子般坠了下去。 栖棠怔愣一瞬,绷紧的心绪蓦然被这一句突如其来的、摸不着头脑的话冲散几分。 等到暗道底下传来落地的轻响,才慢半拍地回味过来,这是姗姗来迟的作答。 素白的脸颊上浮起淡淡的绯色,栖棠的大脑还未缓过神,便想也不想地一跃而下。 鸦黑的睫羽在风中颤个不停。 总之。 无论危险与否,比任何一切先一步抵达的,一定是—— 滚烫的温度自四面八方包裹而来,她落入溢满血腥味的怀抱。某种雀跃的隐晦期盼在此刻被全盘接住。 一一应验。 眼尾蓦然一瞬被烫红,心脏砰砰地跳得极快,竟让她生出‘怎么办’的慌乱感,下意识埋首在他怀里不肯出来。 冷血环在腰上的手臂收得极紧,手指却僵硬得不敢动弹,竭力控制着心脏处过于澎湃的心跳声。 那里藏着一只似狼非狼,似人非人的怪物畸形的爱。让他被裸露、被看见,无处遮掩。 他的额角顷刻间沁出了汗,浑身都绷紧得快要断裂,想将她扯下、推远,又无法自抑地因紧紧相接,生出令人鄙夷的隐秘喜悦。 与柔软的身躯接壤的地方仿佛淌过细麻的电,他的四肢、意志、一切都被拆得七零八落。 只剩下细密的薄汗无声地浸湿衣衫。 浑身的血液皆在上涌,他的脸颊燥热难耐,无法自处般侧过脑袋。 肩膀才连带着倾斜毫厘,便被柔软的手臂依恋地反手环抱住。 温热的呼吸忽然凑到耳畔,栖棠的脸颊滚烫,声音比蚊子还小:“喜欢你。” 颤抖的尾音落下,她便倏地低头跳下地,一蹦离他三尺远,裙摆着了火似的愈走愈快。 徒留冷血僵硬在原地,脸和脖子红了一大片,耳畔嗡嗡作响。以冷血的相貌,自然不缺女孩子喜欢,更直接大胆的刨白也不知听过凡几。 他从来都是很怕的。 只这一次,他惊觉这三个字的读音、语调、平仄竟然这样曼妙。 唇畔开合间甜蜜的花果香、吐字时舌头的蜷折、发丝缱绻绕过耳后的麻痒,乱七八糟地挤满过载所有感官。 好像有风猝然穿过,打个弯儿掠过心间,耳朵边蓦然响起千万鸟雀的啼鸣声。 那场隐在角落里的盛大蝉鸣也一并被唤醒,双重奏下,近乎要啼出血。 激烈跳动的心脏收缩至发痛,直至颤缩的瞳孔中那道影子几欲淡出视野,他才终于反应过来:应该抬腿跟上,此地尚不知是否安全。 然而却浑身僵硬,浑然不知该先迈出哪条腿,只得故作镇定地抬手握住腰间的剑柄,手掌在半空中发颤,虚空握了两次才算终于攥紧。 他的喉结滚动,迈大步跟上去,耳朵已经似鸡冠一样红。 冷血平日里绝不是有闲心赏花赏景、附庸风雅之人,然而此时此刻,身处漆黑森然的地底,那双视物如昼的碧眼里,连石壁上蜿蜒攀爬的青苔,色泽都如此艳丽。 他的脚步虚浮,仅仅跟在那道楝色的影子身后便已用尽了气力。 直到那道身影蓦然一颤,惊声乍起。 冷血脸色骤变,人已似离弦之箭般掠身向前。 【完结】 第137章 装脏 破门而入(三合一e…… 终于将藏在心底的秘密剖白, 栖棠背过身,面颊上的红晕直烧上耳根,慌忙逃离原地,活似受惊的小鹿。 一连飘出三丈, 才急忙忙刹住车, 强迫自己缓下呼吸, 似要寻个什么物件将自己系牢般, 右手探入袖口,一路深入, 直至抵住匕首冰凉的鞘,才蓦然挺直腰背。 指腹蹭过去, 将其卷入掌心,心脏处似有无数鸟雀扑腾乱跳。 栖棠强按捺住失控的心跳,假意抬步巡视, 目光如临大敌般扫过甬道里的每一处暗隙, 思绪却似打翻了的墨汁般晕在一起。 脸上蒸腾的热气愈发滚烫,她忍不住又要加快步伐,耳畔却骤然闯进密集的窸窣声。 某种预感蓦然投下大块阴影。 栖棠的手指一僵,放轻了呼吸, 心弦一瞬绷紧,下意识放缓步伐,想要后退却已来不及了! 近在咫尺的拐角暗处,亮起密密麻麻的血红色眼睛,地面、墙壁、头顶的岩缝一瞬攫紧了闯进来的食物。 而后顷刻间,似彻底沸腾的潮水般,层层践踏压挤,急不可耐地扑来—— 栖棠不自觉往后急退, 惊骇地握紧了袖中的匕首,运起灵力,挥刀便砍。 腥臭的血肉一瞬溅出去,顷刻间被汹涌的鼠群吞噬。 恶感与寒意直攀上脊骨,涌动的黑潮似沼泽般顺着腿脚向上攀爬,尖利的牙齿透过衣料啮咬着皮肉。 太恶心了啊啊啊啊—— 栖棠被恶心得脸色骤白,彻底乱了章法,运转灵力挥刀乱砍,腿脚更是胡乱踏踩。 正拼命欲把这些东西抖下来之际,剑风及时自后袭来,扑向面门的几只恶鼠径直断成两截。 直刺而来的剑尖一寒,回转滑过腿脚,被搅成血肉碎末的群鼠顷刻间被急挑出去。 漆黑的身影挡在鼠潮前,窄而长的剑迅急颤动,只费了眨眼的功夫,周遭三尺内便成了一片血泊。 形势陡然反转,两人合力,剑锋过处满是残肢断骸。纵如此也费了好些功夫,才将似决堤般源源不断的鼠潮绞杀干净。 人也成了血人。 玄衣斗篷浸透了碎肉血沫,黏稠地朝着地上滴落,栖棠忍了片刻,连同覆了厚厚血屑的面具一并掀了扔地。 冷血收剑而立,听到声响警觉地旋身。 便见她衣裙松散,缕缕湿发青蛇般缠在瓷白的颈上。 风吹薄汗,熏腾的热气晒得两腮泛粉,眼皮红艳艳的。 冷血心口一悸,锐利冰冷的眼神倏地一收,随即仓皇地缩到了地底。 不知想到了什么,嘴唇翕合,而后又紧紧抿住,竟露出几分孩童般的羞涩无措. 目光一触即离。 栖棠一怔,随即眸光紧紧锁住了他。 方才一时的羞躁已被鼠潮冲散了十之七八,她本也不是忸怩的性子,只是情窦初开,难免忐忑,此刻见冷血露出纯真羞涩的一面,心底反而甜蜜镇静起来。 见他捏拳的指节泛白,一瞬想通了关窍,怕他自厌愧疚,又要做出自伤自省的事来,急忙开口:“我没有受伤,一点儿也没有。” 紧接着,目光慌忙忙扫过冷血全身,“你呢?你有没有受伤?” 冷血塑像般的面容不变,舌头却僵硬似铁,目光立即转了开去,半响才道:“没有。” 没人晓得这话一脱口,他便嚼紧了下唇。 冷血一向专心练剑,不好读书,内敛的性子更学不来他人的谈笑风生。纵使开口前刻意打磨词句,也决说不出甜言蜜语,宁愿保持沉默,也不愿懊悔地说错话。 他这人一贯如此。 可临了,真只说了寥寥二字,又觉舌根发涩、耿耿于怀。深厚的情绪掩于平静无波的海面下,兀自堆成废墟,沉甸甸地拉着他下坠。 仿佛被困在透明无形的罩子里,他的心口无端发闷。 冷血调整呼吸,须臾后,另作他答:“这些畜生食尸肉而生。” 语罢,他的碧眼凝出霜。 栖棠不疑有假,视线跟着下移,落在满地的残骸上,这群灰鼠寄居地底,能繁衍出如此庞大的数量,必定为人饲养。 若是以人肉为食,便能解释方才的凶煞模样。 难道漠北大批失踪之人皆是被喂食进了硕鼠肚中? 栖棠的眉心蹙起来,这妖怪难不成是有什么爱圈养老鼠的怪癖? 只是这鼠群已被他们灭了个干净,人却尚且被困在地道中,若不抓紧时间出去,打草惊蛇后恐怕被动。 无肖商量,冷血已抱剑跟在了栖棠身侧,半步不离。 地洞里四通八达,好在冷血耳力过人,仅凭风声、水滴声便能勘测方位。 出口处似个被掘出来的天坑,深陷地下,似乱葬岗般裸露着湿黏的深红土壤、破烂的衣裳碎布间缀着无数碎肉头发。 斑驳的血印裹着残渣遍地,铺天盖地的腐臭味扑鼻,徒留几株艳色的野草汲取着血肉滋养的肥沃。 其下,便有银衣捕快的腰牌。 冷血的手紧紧按在剑柄上,满腔的热血叫怒火一点,锐利的眸子已带上切骨的杀气。 他这人看似冷峻,实则极为重情,并肩追凶的同僚袍泽被人残忍杀害后喂食畜生,怎能不悲愤? 更别提此处的血海不知用了多少人命染就,冷血当下已是目眦欲裂,势要血债血偿。 栖棠随宋居入世后,随之见过的邪魔歪道、残忍血腥行径不知凡几,也正因此,降妖除魔的决心才会与日坚定。 只是,她的目光撇过血海里样式相仿的腰牌——似破木头般斜插在腥臭的污泥里。 这并非只是一个值得敬重的正义之士的性命,也是冷血可以托付后背的弟兄。 轻飘飘的语言太过贫瘠,栖棠竟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须臾后,反倒是冷血主动开口,杀意蕴藏在平静之下:“我手中的剑,不会放过任何奸恶之人。” 冷血虽刚烈热血,却绝不会意气用事,尤其这种时候更不能鲁莽疏忽。剑不出则已,一出便要快准狠。 出口就在尸坑之上,似地窖封门般紧锁着,离地高约五丈,近似危楼。 好在冷血善使轻功借壁攀爬,栖棠尚有灵力帮衬,剑尖一捅,窖门便破了个大窟窿! 两人破门而出。 一抬眼,便见四野荒凉,远处浓雾中矗立着一座荒城的轮廓。 漠北何来荒城?两人无声对视一眼,心都沉了下去,栖棠尤甚. 夕阳垂暮,赤黄的光撒在千疮百孔的城墙上,似陈年血渍。 头顶上残破的旗帜猎猎,满是刻痕的城门紧掩着,模样是座了无生人的死城,里头却响着混乱的脚步声。 门内究竟是探寻已久的鬼市,还是彻头彻尾的妖物巢穴? 没有未战先怯的道理,冷血压低眸子,身体将栖棠挡了个严实,掌心蓄力,握紧了剑柄。 另一手略一用力,城门缓缓洞开。 霉烂的气味随着阴风扑面而来,发丝轻旋。 缝隙渐渐扩大—— 人,挤满了人,身披黑斗篷、面覆木具,似雨线般挤满了主城道。 ‘嘎吱——’,道道瘦长的人影被涩哑的推门声惊扰、猝然停下。 紧接着,似同时听到了某种指令般,一个接着一个转身,帽檐遮过双目,黑洞洞地盯着他们,令人脊背发凉。 仿佛被满巢欲捕猎进食的蜘蛛盯上,一片让任何活物心生畏惧的死寂。 诡谲的沉默似一张巨口般压近,栖棠绷紧的心脏一瞬惴惴,提起灵力,将匕首攥得越来越紧。 风声鹤唳。 僵持对峙之际,距离不过一丈的斗篷客陡然走近,他的身形稍矮,步伐拖沓,声音透着些许苍老的嘶哑:“年轻人。” 他低垂着脑袋,似从喉管里挤出来的浊音:“打从哪里来?” 冷血启唇,冷冷吐出三字:“阎罗殿。” 说罢,手中的无鞘剑直刺来人命门,剑意已带上挡我者死的气势。 这一剑迅急快捷,杀气更是比剑峰还厉,叫谁都要惊骇,不成想这斗篷客竟不躲不闪,反而自胸腔里挤出桀桀的怪笑。 寒光一闪,刺穿斗篷,惨叫声却未迭起,反而刺了个空! 并非其人避开了这悍勇的一剑,而是剑尖没入眉心好似刺进鼓皮,戳破了气,须臾间脚底便堆了层人皮。 宽大的斗篷应声碎裂,露出其下的森森白骨。 竟是一只站立的骨狼! 冷血一时不察,瞳孔骤缩。 不待他反应,周遭如海的人影蓦然仰天大笑,声音尖锐刺耳,蹒跚移步,似竹条作骨的纸扎人般将二人团团围住。 斗篷下站立的或是同僚袍泽、或是无辜百姓、或是荒野同类。 天坑暗道里他遍寻不见的骨骸,尽在这里。 冷血拔出剑,面色冷凝地拦在栖棠跟前,提剑一喝声,只进不退,反手削向颈骨连接处的缝隙,便要斩下骨人的脑袋! 他这人从不激动畏惧,因为他是冷血,只知如何杀人。 这极肆的一剑飞出,眉心一点黑窟窿的狼头骨便被拦颈砍断,扑通落地。 身首分离后,凸出的吻部依旧咔咔张合,转瞬便口吐人言,语气测测:“剑很利,但你杀得完吗?” 站在原地的无头骸骨陡然后退,周遭的黑潮压近,争先恐后地扑咬而来—— 冷血剑绽寒光,以攻为守,迎面飞斩,将四十九路快剑绝招全部用上,砍头无用便削去四肢,再无用便拆成碎骨,剑剑狠命的杀法。 同时精神紧绷,余光时刻盯紧了栖棠,绝不让骨人近身。栖棠便操纵灵力,筑起屏障,将外围如潮的骨人拦在十尺之外,两人一攻一防,无言默契。 剑光激射,满地的人皮碎骨叠成厚土,转眼间便皆是噼里啪啦的折骨声。 栖棠咬紧了腮帮子,眼中酸涩,心都要从嗓眼跳出来,彻底后悔起来未带上琼琚剑。 这些骨人无觉无痛、死而不僵,仅凭他们二人想全部剿清,无异于异想天开。 怎么办、怎么办!! 她急得眼眶都要滴出血。该死的宋居,该来的时候不来,偏还把剑带走了,叫她彻底无计可施。 栖棠浑身都在发冷,偏偏在上千骨人围攻下灵力飞速流转,已要耗空,面色已白得似覆了层霜,灵海更是涩痛难言。 再说冷血,高手过招本就是差之毫厘、失之千里,冷血合该心无旁骛,更遑论敌手数量已逾他千倍! 心有牵绊者,剑势必慢,纵是斗志再盛、再不要命,也要落入下乘。 困斗间一眨眼,冷血身上便被尖锐的白骨刺了三道口子,鲜血直流,眼见下一道刺向肩胛骨的也已避无可避。 或者说,冷血根本毫无要避的念头,完全似野兽般与对方殊死搏斗。 伤,他从不怕,反而愈伤愈勇! 然而他不怕,有人却怕极了,不管不顾地抬臂去拦. 预想中利骨与钢铁碰撞的激响并未响起,反而血花猛地溅起一尺,剧痛来袭。 黏稠的血液暗河般汩汩流出,被白骨切开的伤口清晰可见皮肉如何撕裂。 栖棠怔在原地,耳畔嗡嗡作响,直直盯着自己那双本该由玄铁淬炼、刀剑不侵的胳膊。 剧烈的、灼烧般的痛意泛上来,深入骨髓,整条胳膊都随着心跳搏动发痛。 栖棠忍不住恍惚,疑心自己是否仍在魇境中。 否则怎么可能?她合该是钢铁之身,纵使能断琼琚剑也只能教她神魂破裂。 只有在那场魇境的幻梦中,她才体会过这种切肤的皮肉之苦。可梦中苦痛只是心障,魇境早已碎了。 因何而碎、如何而碎,世间无人比她更清楚。 怎么会?. 一尺血花似炙红的剑般,蓦然捅入冷血眼眶,灼痛得满目脓液。 血管在眼眶里爆开血雾,冷血全身的血液都在皮下翻滚,几乎要同眼球一起突破桎梏。 他厉哮出声,浑身的骨骼颤抖,彻底发了狂,疯了似的反扑过去,狠命一剑! 猩红的眼里只剩下那具染血的骨骸。 寒光与血光陡现! 那具自背后袭击、角度刁钻的骸骨倏地被斩落在地。 冷血便似走火入魔般,带着无坚不摧、誓要挫骨扬灰的怒意,任其余骨人戳刺,身上顷刻间多了十余个血口子,道道深入骨髓,他却彻底颤栗起来。 每多受一道伤,便多一个将其拆成碎骨的进攻机会。 这人完全不要命,每次进攻时似精密的器械,时机、力道、角度无分毫差池,专攻同归于尽的招式,绝不自守。 竟比死而不僵的骨人更不惧伤痛。血流得越多,剑招越厉,气势更狂暴,完全似个斗命的疯子! 一切局势变化不过呼吸间,冷血的身影快如疾风掠影,待栖棠看清,他整个人已似沐在血池里,身上的窟窿不可数。 聚焦后的视线一瞬模糊,剧烈上涌的泪意似钉子般入目,完全无法自抑。 仿佛巨大的铁锤重重砸下,心脏被挤压得近乎要崩裂,某种极端激烈且失控的情绪彻底占据主导。 枯涸的灵力蓦然爆发,似受压到了临界点后的最后反击,围攻的骨人似浪般被迸发的紫光掀倒,满地咔嚓声。 栖棠失力地踉跄向前,将喉间上涌的鲜血咽下,双眼通红:“冷凌弃!” 那个浴血直立的背影陡然僵硬一瞬。 发颤的双手轻覆上遍体凌伤的臂膀,力道轻得泛起一阵似羽毛搔过的麻痒。满身的伤口终于慢半拍地发起热,连带着心脏蜷缩。 僵硬似铁的肌肉却缓缓放松下来,带着一种未知的眷恋与柔情。 善于压抑情感的狼少年,在重伤濒死时分,终于愿意放任自己的依恋。 透过迷蒙的血雾,冷血看不清栖棠的神色,只模糊看到一双赤红的眼。可他的鼻子太灵,距离这样近,怎么嗅不到眼泪的咸湿味? 他的手指虚空地抓握一瞬,而后紧紧捏拳,抛却心脏处铺天盖地的疼与痛,竟然也诡异地升起一股令脊骨发颤的血热感。 ——她在为我流泪。 这念头将一切占据,冷血自觉自己的命不值钱,为她而死,竟让他生出一种出自兽类本能的极端炙热。 涣散的眸光一点点聚焦 染血的眸子虚空落在栖棠手臂上的裂口,倏地指尖嵌入掌心,血肉模糊。 他的心脏剧烈起伏,握紧剑的指骨震裂,猝然拔剑,在同样的位置自伤,捅了个对穿! 完全的疯子行径。 剑光没入臂膀,栖棠整个人已似人偶般僵在原地。 她的瞳仁颤动,仿佛也被凌空捅了一剑,整个人似被剥光了皮按进寒潭。 默言间,被灵力震飞的骨人已缓缓立起,失了狼首的骨骸作壁上观,似看了场好戏般桀桀怪笑:“即使你杀光了所有骨将又如何?” 他的声音似鬼魅般莫测:“我早已看出,你也是个狼骨人皮的怪物。手上早已堆满尸山血海。” 抛却喉管深处受激的狼嚎、下压的脊骨、眸中的血性、野狼惯用的伏击身法,更畸形的是那颗无人能真正理解的怪物的心。 沙哑的声音带着轻蔑与蛊惑:“裹上皮肉,亦是我们的同类,终究为世人所不容。难道你真要独活?” 被拆得东一块、西一块的狼骨架朝着包围圈中心前行、攀爬,一步步剥出他从未愈合的旧疤,像啃咬灵魂的潮水一样漫过来。 那一只只或站立、或匍匐的骨狼,披上人皮,便成了世人眼中的狼妖。 那么他呢? 是否也只是披了一层人皮而已? 冷血是嫉恶如仇不假,可年少出道至今,难道没有错杀、错伤过一个好人? 这拷问时时磋磨着他,随之落下的阴影如蛆附骨。 教他深感后怕与悔恨,若仅因一时之勇错杀不该杀之人,他与害人的妖鬼何异? 纵使他再如何愧疚、自毁、补偿、焦虑,若真有错杀,人命面前,如何能抵消? 脏器在身躯里兀自被搅烂,他喘息得发痛,僵着脖子不敢去看栖棠的眼。 历来死战不退的冷血竟生出一股落荒而逃的冲动。 年少被弃荒野的创伤、兽性与人性的对抗、险些错杀无辜的愧疚悔恨种种数不清的伤痛教他反复陷入黑暗无光的狼穴。 冷血自知,这将伴随他一生,永远无法痊愈。 只有伤疤里流出来的血,才能湿润干涸的心。 这样不堪的他 他攥紧了无鞘剑,嘴角勾起讥诮鄙夷的笑,不知是对着谁:“不必费心我。” “饶是你说的不错——” 未来得及脱口而出的下半句话被另一道颤音打断,“颠倒黑白!” 冷血心脏猛地一骤缩,话音入耳的刹那,耳畔的杂音潮水般退去,只剩下沉重失衡的呼吸声。 栖棠用手背拭去往外淌的热泪,在此刻,在歪曲的、淬了毒的三言两语里,终于窥见了那场难懂的、晦涩的、泥泞的风暴全貌。 所有难解、矛盾背后,只是道道永远无法痊愈的旧疤。 福至心灵的瞬间,就仿佛与另一个伤痕累累的灵魂真正接壤,教她生出一种决心。 是一柄剑绝不会有的决心。 只有因爱长出血肉时,她才真正了悟。 栖棠将哽咽咽下,语气铿锵,一字一句道:“丧尽天良的邪魔只你一个,纵你再会诡辩,也无法将白的染成黑的。” “冷凌弃确是行事决绝,却是外冷内热、嫉恶如仇之人。” 冷血的眼睫轻颤,嗄声打断:“你可知我有个诨名,叫作冷血。杀害无辜的事,你怎知我没干过?” 你可曾掀了皮,了解其下的污骨? 冷血,冷血。 栖棠默念两遍,只觉世事无常,换作月前,恐怕她听了这诨号便要避之不及,只把人当作残忍无情的刽子手。 哪晓得世间竟有这样仅杀敌冷血、情义热血的人? 她含着水雾望向冷血:“我就是知道,你纵有错杀,绝不会滥杀。一个麻木冷血的人绝不会因此痛苦。你握剑的手,只基于掌握的线索与捕快职责而动。” 人非圣贤,千钧一发之际,谁能保证自己绝不会误判?纵是律法严明也错罚过好人。 以此直面、承担,背负着愧疚之心自省前行,拯救更多无辜之人,也是一种正义。 “自魇境出来后,我便知你是一头受人教化而入人世的狼,不通世俗人情,只知世间事非黑即白。” “但已有人教了你情义善恶,教你生了一颗执着正心的、纯粹柔软的心。即使一身狼骨又如何?你从不是怪物。” 心底的某处彻底塌陷,夹着惊惶,掉入无底深洞,沉甸甸地下坠。 冷血胸口发胀,便似被人押进了炉火内,热势猛烈,火舌倏地穿心。比之更烈的炽热情感,教他彻底慌乱、恐惧。 心脏随着她的话音激烈晃动挣扎,却似被飓风裹挟的草,抓不着实处。 晃动的余光里,碎骨聚成的霜刃闪过寒光,冷血的眸光闪烁,忽明忽暗。 不知怎的,这当口,他猝然想起那只重伤的瘸腿狼,某种狂热的念头跃过心间。 冷血的心跳陡然加速,似站桩般站得脊骨僵直,沁出满襟的热汗,不躲、不闪,便要任这本可避开的一剑贯穿左胸。 他在心底暗暗反驳道:他确是一个怪物。 依恋濒死时的快感,更贪恋温柔。冷血的心神从未如此紧绷,仿佛这一剑贯穿后便要迎来最后的答案。 他的目光攫紧了栖棠的面容,不愿放过一丝一毫的神情变化,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颤栗。 他想,这是最后一次。 然而这无法回转的一剑却于半空中被另一柄剑截下! 剑刃相交处,脆骨黏合的骨剑被反震湮灭。 紫电缠刃,凌厉剑气荡开三丈,正是琼琚剑! 冷血的瞳仁下意识轻缩,坚忍锐利的脸容一瞬怔愣,紧盯着那柄陡然出现的紫剑。 栖棠收回剑势,凝着这柄再熟悉不过的剑兀自出神刹那。 自她生出血肉起,她便成了琼琚剑真正的主人,世间独一,无人可替。 她再也不用攀附剑主而生,而是真正的我主剑意。 栖棠捂着心口,慢半拍地露出一个释然的笑,握紧剑柄,凭着杀意纵力抛出,紫光倏亮,剑刃似回旋镖般打转! 剑气劈折间似要断山折海,似雨线般密密麻麻的骨人堆瞬间被拦腰砍断半截。 她抬起头,直视冷血:“你可知我也只有一身玄钢铁骨?因为你,生了一颗识情懂爱的心,也长出了一身血肉。” “难道你也把我当作怪物?” 仿佛劈山的斧头重砍在铜钟上,这寥寥数语震得冷血浑身的骨骼都在颤响。 他的瞳仁激晃,似被人割断了喉管般,彻底失了声。 那柄兀自在骨人堆中大杀四方的紫剑在瞳孔中不断放大,存于记忆中的话音在耳畔回响—— ‘此剑名为琼琚,正与少侠相配!’ ‘我喜欢你,所以才想把自己送给你。’ ‘因为你,生了一颗识情懂爱的心,也长出了一身血肉。’ 冷血的脸上烧起滚烫,血液一泵一泵地激流翻滚,急促的呼吸压不住炙热,只觉得这字字句句似咒一样将他缠紧吞食。 他几乎想要剖出心脏,教她完全吞入腹中,变作她完整的一部分,用余生来消化。 冷血重重地喘息着,竭力汲取越发稀薄的空气,无法动弹,只能看着栖棠兀自上前,夺过无鞘剑。 他的脑袋已似生满了铁锈的破铜烂铁,彻底无法运转。 栖棠垂眸凝视着这柄满是缺口、锋芒毕露的剑,指节收紧。 呼吸间,竟反手刺入自己的臂膀——在冷血自伤的同一位置。 滚烫的血溅上冷血那张惨红的脸,似火星要灼蚀出洞。 冷血的眼睛顷刻间充血,胸腔里吼出一声极沉、极厉的狼嚎,手掌猛地握住剑刃,指节突露。 掌心溢出的血液顺着剑身下落,与栖棠的伤□□融。 栖棠的声音轻弱,却坚定:“阿弃,你不再是孤身一人了。此后痛要一起痛,甜也一起尝。便是死,也要合墓同葬。” 并非只是魇境里纯粹兽性的狼少年阿冷,也非诨号冷血的执法捕快,而是全部的冷凌弃。 她指了指自己,露出一个极温柔的笑,口型张合,似回到了魇境学语时:“阿栖。” 少时被抛弃,此后一生有枝可栖。 栖棠扣紧冷血的手,带着足够暖融坚冰的温度。 冷血怔在原地,极力睁大瞳孔辨认着她唇齿的翕合,仿佛被直击灵魂,所有心神都被掠走。 孤注一掷的赌局,怎可能无须献上筹码? 栖棠微微倾身,双臂温柔地环拢住冷血满是伤口的脊背,脑袋紧贴上激烈瑟缩的心脏,下颌轻轻磨蹭:“我在这里,我都知道。” 世间的一切仿佛都被这个密不透风的怀抱隔绝在外。 栖棠的手笨拙地顺抚着他的脊背,像是在抚慰惊惶的兽类:“你不需要急着好起来、走出来。” 她的声音很低,带着一种无声的、全数的接纳意味:“凌弃。” 这个名字里承载着他最深的自卑与伤痛,在此刻抵过千言万语的情话。 这意味着,有人愿意接纳他所有的不堪与伤痛,某个缺憾处彻底被填满。 那颗飘忽不定的、焦虑的、自毁的心脏蓦然停泊,带着难言的爱意抵达归处。 冷血第一次感到安宁。 或许真正的疗愈,永远是与所有的伤痛共存。 心口经年隐隐作痛的旧伤悄然歇息,狼群教会了他生存,师门教会了他善恶情义,她教会了他爱与信任。 栖棠仰头,指尖抵住面具的缘角,轻缓地一点点摘下,露出青年俊秀、冷峻的脸。 这样一柄锋芒暴露、过刚易折的剑终于愿意表露内里的脆弱。 栖棠的指腹落在发烫的眼尾处,抿了下唇,脸蛋殷红地瞧着他,忽然道:“不打算亲我吗?” “阿弃。” 话音才落,笨拙而粗鲁的吻便落下来,里头带着被彻底激发的占有欲,与近乎蛮横的确认意味。 冷血的眼眶通红,既觉得欢愉又觉得心口窒痛。 所有的语言和思绪都彻底紊乱。 只剩下暮色里,这个烧得发烫的吻。 两人背后满目掀天的大火倏地燃起,整个倾颓、遍野哀嚎的荒城尽数被焚,漫天火屑。 一吻落,掀天的火也燃尽。 浓郁的黑落下,脚下踏着的城道蓦然变作荒庙的殿砖。 冷血眸光陡转,下意识将栖棠按进怀里,两人抬起头,便见殿上两尊佛像已被人拦腰斩断,里头空空如也,唯独脚边横死了两具如柴般细瘦的骸骨。 腹部深陷进去,纵已身死,嘴里仍不断呕出黄白之物,金银珠宝如山般堆叠满堂,其中便有银衣捕快负责押送的赃银。 栖棠喃喃出声:“原来是囊蝮。” 冷血捡起地上零落的佛像碎片,语调透着点生涩的柔软,低垂着眼,在激烈鼓动的心跳声中,兀自试探着靠近:“我以为此类邪物皆会畏惧佛光,不想还会藏于像中。” 栖棠望向佛像的方位,“确实这样不假,许是这佛像并未装脏。” 装脏便是制佛像时,将经文、咒语、圣物、五谷、香料等填入内部空腔的仪式。 一个踽踽独行、内里空空的躯壳,装了脏才能完整。 冷血忍痛掠身,将此地无遗漏地探查一遍,经过怒目金刚佛像的废墟时,却见一小片天青色的料子被压在里侧。 他面色冷凝,拔出无鞘剑,剑尖一挑,便将这物件挑了出来。 这怒目金刚确未装脏不假,里头却被人弃灰似的留了一个鼓鼓囊囊的钱袋。 打开后,里头塞满了从未见过宝石,边缘润滑,隐隐有白光忽闪。 是灵石。 栖棠怔住。 妖死‘界’破,佛像上剑锋的留痕,无肖说也知道是谁的手笔。 宋居不见踪影,她也不意外,这人一贯我行我素,若走前,还特意来给她打招呼,她才真的要被吓到。 直到看到这一整袋的灵石。 她才忽觉自己似乎从未真正了解过宋居。一时竟想不明白,这样冷漠、无心无口的人到底是抱着什么样的心态留下灵石,而后未留下一言地离开。 或许是一时心软念及旧情,或许是一时的鬼使神差,总不可能是怕她被人抛弃、日后无倚靠便沦为一柄任人掌控的剑吧? 野兽的直觉再次发挥作用,冷血的眸光扫过来,带着沉默的敌意与笨拙的关怀。 所有的念头顷刻间被抛之脑后,栖棠握紧灵石,暖融的紫光拂过两人身上血肉模糊的伤口。 总之,万事皆了。 栖棠扬起甜津津的笑,偏过头道:“阿弃,带我回家好不好?” 此话一出,冷血的耳根顷刻间红似鹤顶,血液翻滚的热气钻进脑袋,教他缺氧得心脏急悸。 然而家之一字太过温情,教他想起世叔、想起亲若手足的三个师兄,以至于无法自抑地升起柔情。 他从未觉得心脏如此鼓胀,里头好似塞满了无数悬空的烟花。 冷血珍视的目光颤动,露出一个称得上温暖的笑:“我们回家。” 他笑起来似云散日出—— 作者有话说:完结啦!!明天开始思考写什么番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