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燎原》 第1章 第一章 好久不见 方延觉得自己在烧。 那场女生宿舍楼的大火早已被扑灭。但有什么东西,如同手臂上那道粉色的旧疤,无法愈合、日夜不息。 就像此刻,网吧后巷,潮湿的霉味混着劣质烟丝的气息,因她的狼狈奔跑,不断灌进肺里,变得灼热滚烫。 方延被三个穿着实验中学校服的男生堵在墙角,书包带子被其中一个高个子死死攥着,勒得她锁骨生疼。 “跑啊!之前不是很嚣张吗?把你那相好的叫出来啊!” 汗味和恶意一起扑来。方延死死咬着下唇,指甲掐进掌心,大脑一片空白。她只是来网吧找忘拿的U盘,没想过会撞上实验的人,更没想过他们会认出她。 “不说话?”高个子猛地推了她一把。方延后背撞上冰冷的砖墙,闷哼一声。 “找我?”一个懒洋洋的、带着点笑意的声音从巷口传来。 所有人猛地回头。 张望站在那里。单肩挎着书包,斜倚在巷口的墙边,校服拉链敞着,露出里面干净的白T。目光轻飘飘地落在那个高个子身上。 “张望,这事跟你没关系,我们找的是她……”高个子没想到他还在。 “哦。”张望点点头,慢条斯理地走到对方面前,微微低下头,用只有他们两人能听到的音量,说了句什么。 方延没听清内容。只看到高个子的脸色涨红又褪成惨白,攥着书包带的手渐渐松开,最后退了两步,“今天算她走运”。 张望这才抬眼,视线越过他们,落在缩在墙角的方延身上。 “还不走?”他语气不耐。 方延几乎是手脚并用地从墙角挪出来,踉跄着跑向他。一阵干净的皂角味,冲散了她鼻腔里的恐慌。 这是平阳一中开学第三天的黄昏。她与张望的第一次正式照面,始于一场她无法独自化解的围困。 “刚刚,谢谢你。”方延跟在他身后半步,声音细微。 “不用,”张望的脚步放缓,微微侧头,“之前为什么帮我?”一张冷白的脸,被微长的碎发遮住。 阳光透过他,映在方延的眼里,一个浅浅的影子。 数小时前的午休时间。方延缩在网吧靠墙的最角落,听耳机里北京名师讲解的物理定律。一个身影突兀地撞来,扯落了方延的耳机。 “滚开,别碍事!”来人皱着眉,把她往角落里又推了推。 “张望!你他妈给老子站住!”一声怒吼在他身后炸开。 下一秒,“咚”一声,一个键盘砸落在方延手边。 张望扭身看向网吧中央,“姓刘的,你找死!”说着便一个人冲了上去。 混乱在升级。一场与她无关的,不知缘由的混乱。 纵使身形灵活,但双拳难敌四手。 在又一张椅子被抄起,即将从背后砸向张望的刹那——方延动了。 她沉默地退到门边,踮脚,将老旧的U型锁,“咔哒”一声,扣死。 金属巨响让所有动作顿停。 她背靠玻璃门,举起手机。 “老板已经去叫人了。门锁了,谁也跑不了。” 她的声音清晰,带着一种强装出来的冷静。 “你们实验的校服和脸,我都拍下发班级群了。不想背上处分,就停手。” 网吧有片刻诡异的寂静。 那是一个学生和家长都还很怕老师的时代。 她利用了规则,尝试做了一次微小的“帮助”。 一直没出声的张望,这时低低笑了。他绕过众人,走到方延面前,俯身,带着烟草与尘土气。 “行啊你。” 他顿了顿,视线落在她微微颤抖、却紧握成拳的手上。 “这么厉害。” …… 第二天的办公室里,刘主任气得拍桌,“叫家长!” “我的错,我自己承担。”方延第一次后怕,“我爸……他很忙。” “现在知道怕了?!” “我没做错。”她声音发颤,却清晰,“我只是在学习。是他先侮辱人,先动手。” 窗边的少年嗤笑一声,添了把火,“主任,听见没?咱们一中的,在自家地盘上被实验的欺负了。” 最终,代价是万字检讨,取消助学名额,全校通报。 风波过后,是更多的窥探与议论。舍友追问,她沉默。 只有睡在上铺的董娇好意提醒:“离他远点。他玩得起,你玩不起。” “我知道。”方延轻声回答。 她当然知道。 升旗时,她看见他站在主席台上念检讨,姿态闲散像在领奖。 阳光眩目。 她摸了摸手臂上那道粉色的旧疤。它和心里那道,叠在了一起。 那个名为张望的少年,像一束本不该照进她这座孤岛的光。 在平阳一中,方延和张望的世界,隔着一层楼。偶尔在楼梯相遇,她像受惊的含羞草,迅速将目光收敛。而他,是吹过的一阵风,从未停留。 命运的齿轮转动,将一篇演讲稿塞进了她手里。 学校让高一各班轮流演讲。206班的班长临时有事,班主任张强找到了方延,“方延,你作文不错,这次挣点印象分回来。” 她枯坐了三天,笔尖划破草稿纸,写不出一个字。那些奋斗、感恩,被太多人讲得光滑而苍白。方延想,她该说点什么呢? 时针转动,演讲那日的上午,她捂着小腹生理期带来的剧痛,在升旗仪式前,将那份最终写就的稿子交给了文艺委员乔舒悦。 “要拜托你了。”她声音虚弱。 “你没事儿吧,要不要去医务室。”乔舒悦把人拉回座位,轻声关怀。 “不用。”方延勉强挤出一个笑,“不好意思,这么突然。” “客气什么,都是同学。老张都跟我说过了。” 说话的这会儿,方延额头沁出细密的冷汗,嘴唇泛白,“请你别说是我写的,说你朋友的故事或者编的都好。” “好,我会看着办的。你先休息。” 「小的时候,我有一个同桌,他非常聪明是我遇到的一个数学天才。但他也很不幸,有小儿麻痹和很严重的口吃。 那时候我们4、5岁,很小,其实不太分得清楚善恶。班里人没少欺负他。 他总是一个人坐在教室最后面,脸上永远带着没擦干净的泥印子。 那时候我的父亲喜欢金庸,他教我侠义的故事,我知道大侠要保护弱者。所以,我从不欺负他。 但,我也没有保护过他。我以为,一个小女孩的“不参与”,就已经是善良了……」 乔舒悦的声音传到空荡的教室,方延趴在桌子上,手指掰着木质的边沿,指尖因为用力,显出人体本身的蜡黄色。 该说点儿什么呢?不如,讲讲那个幼年的同桌和她的大侠吧。 她撑着站起来,走到拐角的走廊尽头,打开窗。手心因紧张,渐渐潮湿起来 「…… 有一次语文课,新来的老师让用“一双”造句。 轮到我同桌。他憋红了脸,说:“一、一、一双……绣花鞋。”班里哄堂大笑,我也在心里偷偷地笑——绣花鞋?多奇怪啊。 但有一个人突然站了起来。他说:“笑什么?人家说得比你们那些‘手’、‘袜子’有意思多了!” 教室安静了。 老师笑着让他坐下,“考一百分很好,交到朋友也很好。但你们发现了吗?这个世界有意思的地方,恰恰是因为我们都不太一样。” “就像‘绣花鞋’,它和我们课本上见过的手、筷子都不一样,所以你们会觉得陌生,甚至会发笑。但这不代表它不对,恰恰说明我们课本外面的世界,还有很多精彩的答案。” “‘不一样’从来都不是一件坏事,它可能是一个惊喜,一份礼物,或者一个等待我们去发现的、新的好朋友。” 后来父亲告诉我,那个站起来的学生,就是个大侠。 ……」 方延将自己藏在空无一人的四楼走廊,蜷缩在窗下的阴影里。乔舒悦清亮的声音从楼下传来,通过麦克风,将她那些隐秘的、沾着灰尘的往事,熨帖得平静而工整。 她讲那个被欺凌的天才同桌,讲那个转学而来、如流星般划过的“大侠”,讲自己的懦弱与永恒的悔恨。 “那个学期没结束的时候,我的同桌因病,去世了。直到今天,我还在后悔,当时的自己为什么没有站起来。” 方延听着,慢慢蹲下身,水泥地冰凉的触感透过薄薄的校服裤传来,与小腹的绞痛交织在一起。 她听见自己的伤口被剥开,听见时间将细节掩埋,也听见那句她最想对过去自己说的话:“我们都该争口气——不是为了超过谁,而是为了在需要的时候,有能力成为那个能站出来的人。” 念到了结尾,乔舒悦声音扬起来,带着一种表演式的激昂:“所以,我们要拒绝霸凌,尊重每一个同学!” 下面有掌声,稀稀拉拉。 透过窗户的铁栏杆,方延看见操场尽头那棵老槐树下,站着一个人。 张望。 他不知什么时候来的,靠在树干上,双手插在裤兜里,望着主席台的方向。隔得太远,看不清表情。 她最大的秘密,已经当着全校的面,轻声细语地公之于众。 而她想对话的那个人,近在咫尺。却似乎早已不记得那些往事。 散会了。人群像潮水般往回涌。张望也动了,他转身,和几个同伴一起,消失在教学楼的阴影里。自始至终,没往四楼这个窗口看一眼。 方延扶着墙,慢慢站起来。腿麻了,心也木木的。 这样也好。她想。 有些话,说出来了,就像是别人的故事了。 在她转身离开窗口的那一刻,楼下槐树旁的张望,仿佛心有所感,他突然抬头,目光投向了她刚才躲藏的窗台。 第2章 第二章 叶公好龙 演讲稿像一颗投入湖面的石子,漾开涟漪。 有人开始打听作者,方延下意识选择了退缩。她拉着乔舒悦的校服袖口,“能不能…说是你校外朋友的经历?” 乔舒悦眨了眨眼,随即了然,伸手戳了戳方延的额头。“写的时候那么勇敢,现在倒怕了?” 方延只好说,“我叶公好龙。虚得很。”乔舒悦笑得肚子疼,“好,交给我,保证不让龙吓到你。” 乔舒悦是高三“魔王”主任的女儿,没人敢深究。 她笑得爽朗,像夏日毫无阴霾的天空。 方延心里那点残存的勇气,在这样明媚的笑容里,悄悄藏得更深了。 她确实是叶公好龙。那条龙太过耀眼,她只敢在夜深人静时,对着回忆里的倒影描摹。 为了让新生充分享受唯一一年的自由,高一安排了为期一周的运动周。而最受关注的篮球决赛,正在218班和203班之间火热展开。 在日头毒得像要把人烤化的操场,全年级的人几乎都围了过来。 方延挤在人群里,塑胶地坪的热气混着汗味蒸上来,她眼前发花,几乎要晕过去。拽了拽董娇的胳膊,“太热,我先回教室去了。” “这么精彩,好歹看完啊。”董娇试图拦下她。 方延摆摆手,往外走。刚挤出人群又被人拉住,“方延!”乔舒悦的脸被太阳晒得泛出好看的红晕。 方延站定,“你还好吗,要不跟我一起回教室?” “别呀,看完嘛。我们去主席台那儿,有房顶遮阳。”说完,拉着人往主席台跑。 没跑几步,身后传来一声惊呼。方延扭头,就看到一颗橙色的篮球朝着自己直冲过来,在瞳孔中越放越大。 她下意识闭眼,伸手去挡。 预想中的剧痛却并未到来。只有一声沉闷的“砰!”在极近处炸响。 她睁开眼,看见一道身影不知何时已挡在她们面前。张望的一只手,在她脸前不到一掌之处,凌空死死抓住了那颗失控的篮球。 他的指节因用力而泛出青白。 冲击力带起的风,拂动了方延额前的碎发。 张望没看她,反手将球狠狠砸回场内,声音带着火气:“长没长眼!” 然后才转过身,目光扫过惊魂未定跌坐在地的两人,先落在了乔舒悦流血的膝盖上。 “你没事吧?”他问乔舒悦,语气缓和了不少。 “我没事,磕破点皮。”乔舒悦摆摆手,指向方延,“她手……” 张望的目光这才落到方延已经迅速红肿起来的手指上,只停了一瞬。 “能动吗?”他问,语气冷淡。 方延忍着疼,尝试动了动,指关节却不听使唤。 “王宁!”张望回头对赶来的人说,“你班的,手指可能断了,赶紧带人去医务室。” 自始至终,他的关切泾渭分明。那点短暂的焦急是给乔舒悦的,留给她的,只有一句基于同学身份的、冷静地判断。 方延意识到。他已经不认得自己了。 医务室里。乔舒悦的腿已经包扎过,抱着一堆零食来,兴奋地压低声音:“218赢了!就是来拉咱俩的那几个人,他们班赢了。”方延眼神一亮。 王宁在边上看着两人,一脸郁闷,“不知道的,还以为,你们是218的呢?” 乔舒悦白了他眼,继续跟方延分享。 “你跟218的人也熟啊?”方延抿了下嘴,试探着问, “不熟,就跟张望说过几回话。”乔舒悦撕开一包薯片,语气自然,“军训教官是我表哥,他们比俯卧撑的时候认识的。”她抬眼看了方延一眼,去翻出袋子里的零食递过去,“多吃点,这个也好吃。” “哦。”方延拿起一个,咬了一口。好干,粉末粘在喉咙里,尝不出甜味,只有一片涩然。 运动周的热浪还未散去,张望的名字,已经像风一样刮遍了高一。 课间十分钟,走廊里最热闹的话题,总是绕不开他那记绝杀的长传。总有别班女生,会“恰好”路过218班的窗外。 方延甚至在自己班的数学课上,听到后排男生压低声音,用混合着嫉妒与佩服的语气复盘那个“载入史册的进球”。 而218班与203班的梁子,也就此结下。 胜利者的得意无处不在——食堂擦肩而过的哄笑里,操场争抢场地时故意的冲撞中。 203班却像一潭被强行压制的死水,纵使班里人憋着气,也被班主任张维康一句“有本事考场上见真章”死死按捺住。 晚上十点的女生宿舍,弥漫着泡面和洗发水的混合气味。 徐丽提着热水壶进门,壶底“哐当”一声磕在水泥地上。“最新消息!刚才水房,203班几个男生差点跟218的打起来!” “为了篮球赛的事?”柳芊宇从泡面碗里抬起头,含糊地问。 “不然呢?218天天在人家门口嘚瑟,那个张望……”徐丽说着,目光不经意地扫过正坐在床边看书的方延,话音像找到了落点,“哎,方延,你弟不就在203吗?他们班被这么欺负,他回去没说什么?” 一句话,宿舍里其余人的目光,也聚了过来。 “我们平时……不太见面。”方延轻声道,笔尖在草稿纸上无意识地划下一道折线。 柳芊宇凑过来,立刻凑近,带着少女天然的、有时却伤人的好奇:“方童真是你亲弟弟啊?可感觉你们像陌生人。” 方延的嘴角牵动了一下,扯起一个模糊的笑。 徐丽快人快语,一把搂住柳芊宇的脖子。“你脸盲吧!军训扛旗那个就是他,帅得一眼就能认出来!”她转向方延,语气天真又残酷,“不过说真的,同样一张脸,放你弟身上是帅气,放你这儿怎么就……挺普通的?” 柳芊宇挣脱出来,俯身仔细端详方延,“哦——!可那天他晒得跟黑炭似的,谁认得出来!” “他训练多,晒得比较厉害。”方延垂下眼。 “你弟也高一啊。你们是双胞胎?”柳芊宇追问。 “不是,他比我小一岁。初中跳了一级。” 柳芊宇恍然大悟,“哦哦,小一岁也挺厉害的,你妈生了你马上就又生了一个。” 空气仿佛凝滞了一秒。 方延脸上的笑容淡了下去,拿起床上的脸盆。“我去洗漱。” 转身离开宿舍的瞬间,脸上最后一点勉强的笑意也消失了。走廊昏暗的灯光下,方延的侧脸线条绷得有些紧。 几天后,班主任张强把她叫到办公室。他将一杯热水推到她面前。 “校规就是校规,方延。你去网吧,跟别人起冲突,是事实。”他的声音很平静,“所以这个助学金暂停的决定,你只能认。” 方延低头沉默着。 “张望不是说,他把费用补给你吗?家里这么困难,为什么不要?” “那不一样。” 办公室里的空气安静起来,就在她的心沉到谷底时,张强话锋一转。 “有一个将功补过的机会。”他说,“如果期末考进前五十,再去图书馆做满二十小时义工。做到了,我去帮你把资格要回来。”接着又补了一句,“只此一次啊,这都算学校开先例了。” 她接下了这个挑战,有希望总是好的。她没别的路,只好专注于眼前的每一本书,每一道题。 日子在笔尖与试卷的摩擦声中,悄然滑走。 周六的宿舍楼格外安静,大多数同学都回了家。方延背着几本练习册,推开老屋的铁门时,最先窜入鼻尖的是麦香和似有似无的麻椒味。 方童看到她,说的第一句话是:“爸蒸了花卷。” “什么菜?” “土豆丝。” 饭桌上,方爱民简单问了问学校的情况,便不再说话。空气里只剩下咀嚼声,和电视机里若有若无的电流声。 饭后,方延收拾碗筷,方童接过遥控器,熟练地调到少儿频道。灰太狼又一次被轰上天时,方延忍不住白了他一眼——这个年级前三十的优等生,私下里竟对喜羊羊如此专情。 午睡后方爱民出了门。屋子里只剩下姐弟俩。方延伸手去拿遥控器,拽了几下,没拽动。 “让我看会儿。”方延出声。方童眼睛仍盯着屏幕没说话。 最终方延松了手,默默趴回到床上摊开练习册。“爸给你报的网课,”她想起网吧里的意外,“还能看吗?” “谁敢让你看?再出一次全校通报,我可不替你瞒着。”方童盯着电视,没回头。 过了一会儿,他扭头看她,“下次,我去的时候,叫你。” “嗯”方延点了点头。 电视的片尾曲响起“别看我只是一只羊……” 遥控器准确地砸到她手边。 这是交换电视权限的信号。 翻身起来,顺着频道,一个个按过去,从1到387,又回到1。 “看动物世界。”方童终于忍不住开口。 停在CCTV5,“一会儿电视剧开了,就换啊。”方延说。 那天放的是北极熊,气候变暖导致北极熊的生存环境恶化。找不到冰、找不到食物,在垃圾堆里嗅着鼻子闻,骨瘦如柴,身上的毛掉得一片一片,斑驳丑陋,脏得像一中门前那只没人要的流浪狗。 方延一直没换台,看到最后,她别过脸,轻轻闭上眼。 广告响起,把遥控器放下,她独自出了屋,坐在院子的石阶上。 不知过了多久,方童走出来,“你的电视剧开了。”遥控器抵在方延肩膀。见眼前的人没动,又急急戳了几下,“快点,拿着。” …… 晚饭是西红柿鸡蛋面。 方延在厨房喊“方童!去倒水!”没有回应。她提高音量又喊了一遍,方童才慢悠悠出来拎起污水桶。 等他回来,方延叫住“问你个事儿。你们为什么不跟218比啊?真是你们班老张被校长训话了?” 方童洗过手,拿起案板上切开的西红柿往嘴里放。“就吃这个,没有肉?” “不会”。方延瞪他,“别拿了,本来就没几个红的!” 被撵出厨房的方童靠在门框上,终于回答了她的问题。“老张孩子住院,缺钱。怕我们打球惹事又被罚钱。” “罚什么钱?老张因为你们比赛被罚钱了?”方延拿起鸡蛋往碗里磕。 “不是比赛。是我们班的人跟218约架,被校长逮了。”方童又递过来2个蛋。 她没理,“约架?谁啊?” “你不认识。别出去乱说。” 方延推开鸡蛋:“不说算了。” “手好了?”他没头没尾问了一句。 反应过来是那次篮球场的事后,方延轻哼一声。“现在想起来你有个姐了?” “当时你身边围了那么多人…”,方童摸了摸鼻子,“我舍友江峰也受伤,现在脚还裹着纱布呢。” 姐弟俩的对话断断续续,西红柿鸡蛋的香气也渐渐弥漫在厨房里 回校前,方童执意拉她去新华书店找早已丢失的练习册。 “肯定没有的。”她嘟囔着。 “你找找会死啊,先去找!”方童不容辩驳。 县里的新华书店很小,方延逛了一圈,再抬头发现方童不见了。心里把人骂了一顿,快步往外走。 一个拐弯,转身一头撞上一个结实的后背,后背书包上的飞机模型挂件在她眼镜上划出长长的刻痕,瞬间,眼睛被撞得生疼。 “怎么走路呢!”声音带着不悦。 方延抬头,看见来人微皱的眉。 张望。 第3章 第三章 投怀送抱啊,同学 “对不起。”方延下意识出声道歉,声音因受惊而发颤。 “弄坏了。”他皱着眉,语气沉了下来,“怎么办?”垂目扫过肇事者身上的校服,“一中的?哪个班的?” 父亲咒骂和板凳落下的声音仿佛在耳边响起。方延心一横,抬起脸,目光却只敢落在那只飞机上,“我赔你。” “赔?” 张望摸着被划掉漆的飞机模型,气恼得抬眸去看凶手的脸。却看见她镜片后因受惊而泛红的眼眶。 到了嘴边的斥责咽了回去,变成一句懒洋洋的调侃。 “投怀送抱也不是这个姿势啊,同学。” 方延怔了几秒,脸红耳热,手忙脚乱地想站稳。 “对、对不起!这个挂件……你看多少钱,我赔给你。” 张望看她低着头,手指紧紧揪着书包带,连耳垂都红得剔透。心底那点烦躁,逐渐被一种更恶劣的趣味取代了。 他向前一步,将她笼罩在自己的影子里,俯身逼近,“是吗?”近的几乎能看清她颤抖的睫毛。他伸手,用指尖轻轻勾住她那副滑下鼻梁的破眼镜,“拿什么赔?你这副眼镜,还没我这挂件值钱吧?” 他的气息拂过她的脸颊,方延屏住呼吸,一动不敢动。 “望哥!球赛开始了!”门外兄弟在喊。 张望直起身,将眼镜随手塞回她手里,瞥了一眼她怀里的笔记本,“206的是吧。”语气恢复了疏离。“先欠着。回头想到怎么赔,再告诉你。” 接着转身走开,留下方延一个人心跳失序。 几天后,张望正和兄弟说笑着穿过操场,余光瞥见一个熟悉的身影——是那个“206”。她和一个男生站在水房,似乎在为什么事争执。 “为什么不等我?”男生语气很冲。 “是你不等我吧!”她回嘴,声音里竟带着一丝他未曾听过的、带刺的硬气。 张望眉梢微动。停下脚步,目光定在方延身上. 下一秒,那男生把暖壶塞给她,“帮我打水。”命令完便跑了。 她抱着暖壶,又变回那副逆来顺受的样子。 很快,男生举着本练习册跑回来,塞给她,脸上带着点“求表扬”的得意,却偏又故作凶狠,“我的水你是一点没打?” 她看了一眼手里的书。“哪来的?” 男生不理,她声音软了下来,“打打打。”立刻抱起暖壶,带着点讨好,“我弟最好了,全世界最好,大聪明!” 弟弟? 张望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讥诮。 身旁的兄弟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嬉皮笑脸地用胳膊撞了他一下,“望哥,认识?看着挺乖啊。” 他收回视线,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淡淡“嗯”了一声,便继续往前走。 “叫什么呀?” “不知道。”张望顿了一下,只知她来自206。 他原本已经忘了那事,此刻却改了主意。 次日课间,张望踏入206班,如同侵入者,扫视一圈。而后当着全班同学的面,将一张皱巴巴的物理卷子拍在她桌上。 “‘欠债的’,”他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带着冰冷的戏谑,“你的债,我想到怎么收了。” 班里瞬间安静。 方延看着那张几乎空白的卷子,不明所以。 “下周一交,帮我写了。”他语气理所当然,“这就是赔偿之一。” 方延愣住了:“作、作弊?” “谁让你作弊了?”张望嗤笑,“这是‘参考’。怎么,想赖账?” 见方延不说话,他腿一搭,斜坐在桌上。俯身看她,“我不着急,等着你慢慢想。” 这根本不是在商量。 周围人的目光,若有若无的议论声,她低着头,狠狠掐着手心努力让自己冷静。 瞬间的慌乱后,方延深吸一口气,抬起头,平静地看向等着看热闹的众人。对张望说:“好。” 她接过那张试卷,“但下次……请提前一点说。” 预想中的抗拒或争辩都没有出现,这种沉默的、只敢有一点点反抗的顺从,在他意料之中。 张望扯了下嘴角,意味不明地哼笑一声,算是默认。 从此,方延以“还债”方式,被迫不定期为他整理各科笔记,帮他写那些他懒得动笔的文科作业。 张望会在他需要的时候——通常是课间,或是放学后她正准备去图书馆的当口——出现在206班门口。有时丢给她一本划得乱七八糟的物理书,有时是一张空白的作文纸。 “重点划出来,明天要。” “这篇,八百字,议论文。” 没有商量的余地。 “喂,你是不是故意的?字写得这么丑,很影响我学习的**。”张望翻着她花了一周空余时间整理的笔记本,眉头拧在一起。 “不要还我,”方延试图抢回自己的笔记本。 张望挑眉,看着她无意识放出的小小的刺。 他“啪”地一下打开她的手,将本子塞进自己书包,动作行云流水。“我说不要了吗,你给我的那就是我的了。你还欠着债呢,态度好一点懂不懂。” 两人的交锋渐渐固定成了模式——张望发布命令,方延沉默地接下。他总能找到由头挑剔,而她则在忍无可忍时会泄露出一点微弱的反抗。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几周,空气里的凉意渐渐沁入皮肤,昭示着第一次月考的临近。 面对自己弱势的物理,方延几乎榨干了所有午休时间。某个午后,王宁回来取落下的复习资料,空荡的教室里,他看见了那个趴在桌上、眉头紧锁的侧影。 日光斜照,勾勒出她因沮丧而微微垮下的肩膀。 他原想打个招呼,走近了却看到她正对着一道力学题死磕,手下草稿纸密密麻麻写满又一面。他静静站了一会儿,最终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月考前的一次小测成绩发下来。 方延的物理分数,艰难地爬升了一位。在她对着那道终于做对的题微微松口气时,前排的王宁正“恰好”回过头和同桌讨论题目,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能让后排的她听见一种更巧妙的解题思路。 他没有看她,仿佛一切只是巧合。 月考的座位按名次排列。方延的物理成绩在几次小测的缓慢爬升后,终于让她从第6考场,踏进了第4考场。 坐在陌生的座位上等待发卷时,她习惯性地打量起桌面。 方延喜欢看桌面,每张桌子都会泄露主人的故事。 有时候桌子的主人会在上面留下自己的痕迹,一句话、一幅画,或是几道划痕。方延痴迷于从这些细微的痕迹去想象一个陌生人的故事。初中开始,她养成了这个喜好,为此她曾在初中时神交过一个桌友。 不过眼下的这张桌子太干净了,仿佛主人从没青睐过。 没能在别人的桌上找到的有趣的故事,却在自己的桌子上找到了。桌上的字不是工整地刻写,而是用笔尖随意又焦躁地划出来的: “喂,好学生。你们班的乔舒悦,是不是只跟年级前三十谈恋爱?” 充满了那个年龄男生特有的笨拙和挑衅。 方延看着这句话,几乎能想象出对方那副又拽又没底气的样子。她拿起笔,鬼使神差,在旁边空白处用铅笔轻轻写下:“不知道。但我知道,你不行,谁想和连名字都不敢留的人谈恋爱?” 第二天她发现下面多了一行更潦草的字,仿佛带着怒气: “激将法?幼稚!那你呢,你敢留名字吗?” 方延笑了笑,回道: “不敢。你奈我何。以后写在纸上吧,损坏桌面的人是坏孩子。” 张望在自己家的卧室,翻出书包里那张草稿纸,笑出声来。 考试很快过去,为期2天的桌友心照不宣的,都没有去探究对方是谁,他们换了方式交流。把信放在教师办公室走廊的意见箱里。 也不知道是好还是不好。总之直到他们失去彼此消息之前,那个箱子始终没别人打开,成了他们共有的秘密。 意见箱里的留言出现的频率很少。方延每周都会去看一次,方延每周都会去看一次,有时能等到新的字条,有时则要面对空荡的失落。这种隐秘的期待,成了她枯燥生活里一抹独有的亮色。 有时对方会找自己发几句牢骚,有时问问送女孩礼物送什么好?少数时刻对方会透露沮丧,方延猜测大概率是刚被老师训完。 “我觉得,自己就像操场边上那棵歪脖子树,所有人都认为它长得不对,想把它砍了。没人想过它为什么长歪。” 方延认真地回,“长歪了,可能是因为小时候被雷劈过,被墙压过,被坏孩子踹倒过。总之肯定是他们的错,这棵树为了活着,争取一点阳光,努力长了。很难得了。比起砍掉,我更好奇它的故事。” “ 你是第一个说想听听它故事的人… …傻帽,骗你呢,我可是国之栋梁,怎么能是歪脖子树。” …… 一中的夜晚永远灯火通明,不是学生在上晚自习,就是老师在熬夜批作业、写教案。 这里一直很吵,但这里一直满是希望。 再没有那样的地方了,很多年后方延才意识到。 在满是希望的地方,青春的心跳和懵懂无声发芽,任谁也挡不住。 哪怕是最乖的学生,成绩最好的班级,青春的悸动也是最勾人的话题。 课间操上,徐丽拉着乔舒悦,难掩好奇,“舒悦,怎么回事啊,你跟张望进展到哪一步了?我看他这三天两头送吃送喝的。” 乔舒悦笑,“他追,我就得答应啊。我们现在的任务是好好学习。” 徐丽碰了个没趣,却不死心,晚上回宿舍又揪着方延打探,“你不是跟乔舒悦关系挺好的。张望你也认识,他俩啥情况啊?” 方延正拧着保温杯的手一顿,热水溅了出来,烫得她指尖微红。“我不知道。”她垂下眼,声音有些发干。 她不想打探别人的**,却不想,乔舒悦主动跟她聊了起来。 “我其实也没拒绝他,等他高二分班后能考到跟我一层楼,再考虑。” 想到什么,她皱起眉,“张望这家伙,理科思维简直一根筋,倒是歪理一套一套的,写起检讨来文采斐然。我怀疑他就是再来一年也考不到四楼。” 方延低头,不知该说些什么。 “话说,你要去理科还是文科啊。”乔舒悦已经开始准备高二的分班。 “我,还没想好。” 她摸着手里张望前几天新扔过来的物理卷子,迟疑着。 “这几套卷子你解题步骤写清楚一点,好歹让人能看懂啊。”张望抖着手里最新的卷子。 看女孩没说话,他难得地没有催。 方延的名次又退了。 张望是听乔舒悦提起的。 “方延最近状态不太对。听说晚上躲起来哭了好几回。”她语气平和,带着一点规劝的意味,“你适可而止吧。你给的任务已经快把她压垮了。” 张望当时只是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视线落在别处。 但第二天课间,他还是出现在了206班门口。与往常不同,他没有径直闯入,而是倚在门框上,目光越过喧闹的人群,精准地钉在那个低垂着的脑袋上。 她正对着一本习题集,背影单薄,肩膀微微塌着,像一株被雨打蔫了的植物。 他走过去,手里的卷子还抖开着。女孩还是没开口,他看着方延眼底的淡淡的青黑。 “最后一次。”张望开口,声音不高,没有任何情绪。 方延这才抬头,一下子没反应过来这“最后一次”指的是什么。 看着她茫然又带着怯意的眼神,张望心里没来由地一阵烦躁。他扯了下嘴角,露出一个没什么温度的假笑。 “看你这样子,再让你写下去,怕是要自顾不暇了。”他语速很快,字字如刀,刻意切割着某种他自己都厌恶的柔软情绪,“我可不想以后被人说,是我耽误了你。” 他的话像针一样刺进她心里。方延的脸瞬间白了,手指蜷缩起来。 像是为了增加这句话的可信度,又像是为了说服自己,他搬出了一个理由,“腻了。老是找你,乔舒悦……都说我了。” 说完,扔下卷子,张望几乎是立刻转身,没有给她任何回应的时间。 方延呆坐在原地,过了好几秒,才慢慢拉过那张卷子。 再也没有下一份任务了。 她心里空落落的,说不清是解脱,还是某种更深的失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