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性之绘》 第1章 涉江寻岛 据说艺术馆特意为这次画展搭配了暖光,照在金属制的展牌上,像蒙了一层雾。 江屿跟着邀他来画展的朋友在人群里缓缓移动。新锐艺术家们的画展总是热闹,来客除了朋友这样受邀出席的,大多都是想借机摸一摸名利场的艺术家同行。 空气里混着香水、红酒香和相机的快门声,朋友在前面兴致勃勃地介绍:“这次策展人超有名,年轻、有想法,老师也是业界大牛。我之前去拍东西的时候跟他认识的,这家伙在国外发展得那么好,连国内市场也不放过。” 江屿无可无不可地点头:“他怎么不请你来做摄影?” 邢归远有点挫败:“Soran自己就会拍东西啊,而且我们也不算熟,只是朋友圈点赞之交。” 画展里油画的气息陌生而又熟悉,江屿再一次安慰自己,这次只不过是应邀而来,陪伴实在找不到搭子的邢归远而已。 否则这样的地方,他绝不会涉足半分。 邢归远还在说着什么画展小巧思,江屿在他的话音里偶然抬头,看见一幅未署名的油画。 主要色彩是极其克制、近乎单色的蓝灰,只有中央一点赤红,像心脏的一角,也像新鲜的伤口。画面的冷静让人心惊,却又隐约透出熟悉的感觉。无论是笔触、色调,还是对情绪毫不吝惜的压抑与释放,都让他想起一个人。 “江屿,江屿?你有没有在听我说话?” 江屿从短暂的心惊与耳鸣中回神,攥拳的手暗自掐了掐掌心:“没事,刚刚有点走神。” “你也觉得这幅画有点意思吧?”邢归远凑过来,压低声音说,“Soran的画,说是为了某些原因就不署名了,哎他中文名叫什么来着……沈——” 似乎是策展人来到展厅,四面八方涌起热烈的掌声,一片吵嚷中,江屿没能听清邢归远说的话,但他脑海里电光火石间闪过了那个熟悉的名字。 胸口的情绪汹涌而起又顿成一片空白,江屿转过头,周围所有的喧哗似乎都被掐断。 展台灯光转动,照亮中心空地。男人穿着深色西装,神色从容,依然是那样天生让人想要亲近的气质,此时正举着香槟杯与记者们寒暄。 他比记忆中沉稳不少。 江屿闭眼,在心里默念出刚才没能听见、却早就和油画的气味绑定在一起的名字,无声地叹了一口气。 男人不知和身边的人聊到什么,开怀大笑了起来,他目光无意地扫过人群,猝不及防地在江屿身上定格。 四目相对的瞬间,江屿的呼吸微微一滞。他甚至来不及思考该转身离开还是装作若无其事,明明自己周围到处都是人,他却笃定被看见的人一定是自己。 江屿心跳如擂鼓,几乎盖过了身边人讲话的声音。 ——他以为自己早已忘记。 他正兵荒马乱着,邢归远倒以为自己被点赞之交的友人看见了,蹦起来冲那男人打招呼:“Yooooo,Soran!” 男人惊讶了一瞬,随即和旁边的人打了招呼,拨开人群向他们走来。 “邢老师来了,感觉怎样?” “行啊你,这展太有格调了。”邢归远笑,随口介绍,“Soran,这是我朋友…” 男人自然地打断他:“没想到你也来看展,好久不见,江屿。” “好久不见。”江屿语调已恢复了往日的平静,话音顿了顿,唇角轻轻一弯,“沈老师真是春风得意。” 邢归远偏头看江屿:“你们认识?” 江屿垂眼,点了点头。沈柯眼里并没有他午夜梦回了无数次的那抹薄怒,他只是眸色深深地笑着,表情如常,仿佛面前的只是一个许久不见的普通朋友。 而并非旧爱。 “Soran!秦老师找你!” 沈柯闻声朝人比了一个ok手势,话是对着邢归远说的,眼睛却看着江屿:“邢老师,我先失陪了。我们可以稍后afterparty见。” 邢归远从善如流地挥挥手。江屿依然直视着他,冲他微微颔首。 等沈柯走后,他指尖轻推鼻梁上架着的银丝边眼镜,泛凉的镜框提醒他现在并不是做梦。 “江屿,认识Soran也不告诉兄弟!” 江屿看着邢归远一脸刻意的恶霸表情,就知道这家伙只是存心使坏:“我又不知道人家的英文名这么洋气。” “原谅你了…你怎么脸色这么不好看,这两天做研究累到了吗?”邢归远看他唇色有点泛白,不免有些担忧,但之前认识的朋友在一边招呼他过去社交,他便交待江屿,“休息区有点心和饮料,你去那边歇着等我啊!” 江屿看见他蝴蝶一样急忙忙飞过去的背影,没忍住笑了。 休息区没什么人,江屿接了杯橙汁,坐在角落边喝边放空大脑,刚才半小时内发生的事情太复杂,他需要让大脑慢慢恢复平日的条理。 其实沈柯回国他并不是全然不知,当年的共同好友曾经在朋友圈发日常的时候提过一嘴,只是没想到兜兜转转,世界太小,容不下一对分手的情侣大路朝天各走一边。 “江屿?” 江屿抬头,沈柯捏着一块蛋挞站在他面前。 沈柯用蛋挞指了指他旁边的空位:“介意吗?” 江屿体面地勾起一个符合社交距离的笑容:“不介意。” 沈柯语气轻快,半真半假地和他开玩笑:“你还在做那些关于人心的研究报告?” “那是我的工作。”江屿喝了一口橙汁,拎着纸杯的手有些轻轻颤抖,“更何况人心是不可能研究透彻的,毕竟不是数学公式。” 沈柯看了一眼他杯里的橙汁:“你还喜欢喝这个?” 江屿声音淡淡的:“你记性很好。” “有些事忘不了。” 江屿抬眸,对上那双始终带笑的眼,目光不闪不避,如同只是在平静地确认一个研究数据。 他也跟着轻轻笑了笑:“那就麻烦了。” 沈柯一愣,还未来得及开口,江屿已经移开目光,语气恢复一贯的冷静:“不过没关系,记忆这东西,总有一天会被后来者覆盖的。” 灯光落在他侧脸上,照出江屿垂眼时睫毛在眼下淡淡的投影,这角度太熟悉,话题太尖锐,沈柯低头咬了一口手里的蛋挞。 江屿偏头看向他:“你还在画画。” “不止画画,我在那边深造的时候也拍照、拍纪录片。一切主题都是人类而已,没什么不同的。”甜腻的蛋挞在嘴里化开,沈柯却没什么品尝的**。 他瞥了一眼江屿微微发抖的指尖,下意识伸手要替他接过杯子,迟一拍反应过来的大脑立刻找到理由:“你没休息好?” “沈老师,你对人也太好了。”江屿神色未变,食指和中指指尖却灵巧地从沈柯虚覆的掌心下翻出来,勾着他指节蜻蜓点水地碰了碰自己的手指,“展厅空调不错。” 沈柯收回手,被江屿微凉的指尖碰过的皮肤却隐隐烫起来,他低头把蛋挞吃完,捻了捻指尖碎屑,语速很慢地问:“等会儿的afterparty,你和邢归远一起来吗?” 江屿答非所问:“你们比我想象中要熟得多,邢归远跟我说你们只是点赞之交。” “见面管搞艺术的都叫老师,这是礼貌。邢归远在国外也不肯用英文名,所以我对他印象挺深的。”沈柯似乎是想到了什么有趣往事,脸上漾开轻松的笑,“而且他作品挺不错的,虽然他是学音乐的,搞起摄影也是有模有样。” 江屿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我晚上要回去。他应该会留下跟你玩的。” “你还是和以前一样,不喜欢往人群里走任何一步啊。” 江屿一怔,想说些什么,灯光晃动,人群喧哗,一时间他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沈柯没期待他会对这样的点评作出回应,自顾自看了看腕间的表:“我要回去了,江屿。” 江屿点点头。 沈柯站起身,对他低声道别:“下次见。” 展厅外的风比里面凉。 江屿站在门口的玻璃长廊里,指尖还残留着沈柯手背的温度。玻璃上映着他和人群的倒影,灯光一层一层地叠上去,像一场失真的幻觉。 手机铃声响起,是邢归远找他。 “你要回去吗?反正你和Soran不都是熟人,留下来玩嘛!” 江屿沿着长廊往外走:“我明天还有患者咨询,算了。” 邢归远嘟囔了两句,知道他的脾气,也就不再劝。电话挂断,自动玻璃门在江屿身后缓缓合上,画展的热闹被隔绝,如同另一个世界。 他忽然觉得有点冷。 回到家时,夜色已经降临。江砚脱下风衣挂好,打开落地灯,暖白色的光在客厅漫开。 放在桌上的手机屏幕亮起,是邢归远坚持不懈地在给他发照片。 派对上邢归远的自拍、派对的酒、派对上大笑的沈柯。 还有一张他自己的背影和沈柯那幅画的照片。邢归远离得很近,连他当时没注意到的画名都拍得一清二楚。 那幅画叫《岛》。 江屿指尖停了几秒,然后动了动手指,从聊天记录里删掉了这张照片。 沈柯的笑意、沈柯的有问必答、沈柯虚覆上来的掌心在他脑海里走马灯一样反复播放。 明明一切都应该毫无破绽,明明他们应该桥归桥路归路,可江屿偏偏知道沈柯那句蹩脚的关心是掩饰。 真正再次面对沈柯时,江屿才知道,看似得体的碰面下,其实什么都没过去。 下次见? 他回想起沈柯最后的话,面无表情地拧开伏特加的瓶盖,一半酒一半柠檬茶配冰杯,是他觉得最好用的褪黑素。 近几年江屿几乎不再做这些无意义的举动——他总告诉自己,情绪不该总借外物发泄,应该让自身慢慢消化,直到对情绪脱敏。但偶尔他梦见陈年往事,惊醒后只有酒精能让他获得安稳的睡眠。 可沈柯的声音却在脑海里反复响起。那样轻描淡写的语气,那样轻松的笑意,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他不怨自己吗? 江屿端着杯子起身走到窗边,夜色里城市霓虹灯依然闪亮,他垂下眼,杯里的冰块折射着模糊的灯光。 “没关系。”他语气极轻,像道晚安一样寻常。 冰块还没化完,杯子已经空了。江屿放下杯子,关了灯。 黑暗里什么也没有,但他眼前却朦胧地浮现出那幅画,蓝灰色的一片。 他没再压抑想象,酒精渐渐发挥作用,色彩交叠的幻象里,江屿看见了那一年,门被推开的瞬间。 那是沈柯第一次闯进他的世界。 第2章 煎水作冰 “江屿,明天美术系有一个色彩与情绪研究的画展,你去看完做个研究报告交给我。” 江屿站在美术系楼下的展厅,肩负导师的任务而来,看哪一幅画都觉得上面浮现了两千字的论文。 他拿平板一边拍照一边在备忘录里备注:画面采用大片的蓝色时,在静谧中不可避免地流露出忧郁感。色块交错表达创作者的冲突意向。 一切艺术表达都被江屿妥帖地拆解,直到他在最后一幅作品前停下。 被黑色占满的画面中心抹了一片极亮的橙色,从中间至边缘由深至浅逐渐过渡成透白色,消失在黑色的底色中,像是喷薄而出的光。 画作右下角的标签写着:《呼吸》|作者:沈柯。 导师曾经说过,情绪是一种感染,表达方式经过艺术加工后或许能够有震撼人心的效果。 江屿承认自己被这幅画吸引了。 “你记的这么全,是要写论文还是要破案啊?” 背后传来一个轻快的声音,语气里带了点善意的揶揄。 江屿回头看去,一个穿着浅灰衬衫、袖口染了点颜料的青年正站在身后,笑得明亮又好看。 “做研究报告。”江屿礼貌回应。 “心理学的啊。”青年挑了挑眉,随着他的视线低头,似乎才意识到袖口的颜料,漫不经心地挽起袖子,“画比人好懂吧?” 江屿颇有专业素养地说:“画能够反映创作者的内心。” “那你能直接看出来我是个什么样的人吗?”青年语气新奇,完全像是把心理学当成了玄学。 江屿看着他,那双眼很亮,只是淡淡的黑眼圈实在抢镜:“你没睡够。” 沈柯笑出了声,揉着后颈看向江屿面前的画:“为了这幅画熬了两个大夜呢。嗯…还有别的吗?” 江屿推了推眼镜,对这过分开朗的艺术家作出点评:“你没吃早餐。” 沈柯愣了一下,随即更大声地笑起来:“好吧,不愧是心理学的观察力,我信了。” 他把颜料盒放到地上,语气依然轻快:“我去买咖啡,你喝吗?算是谢谢你告诉我我没睡够这件事。” 江屿有些犹豫。 他并不擅长应付这种突如其来的邀请,更何况沈柯连他的名字都不知道。 真是一个过分自来熟的家伙。 但沈柯没等他回答,已经自顾自地转身走向画展旁边的咖啡吧:“拿铁怎么样?” 江屿看着他手肘处衣服上不同颜料印出的浅浅色块,慢半拍地开口:“江屿。” 沈柯停下脚步回头,语气活泼:“喝什么,江屿?” “冰美式。” 沈柯拎着两杯咖啡回来时,江屿还站在他的画前,低头在平板上整理资料。 沈柯把黑咖递到他旁边:“给你。” 江屿道了谢,接过咖啡。 “你每次看画都这么认真吗?” “我不太浏览艺术相关,这次只是因为要写报告。”江屿低头啜了一口咖啡,冰凉的苦味散开,他不自觉地放轻了语气,“但艺术作品确实在很多时候都能解释创作者的思维和行为。” 沈柯“哦”了一声,笑得有点玩味:“那要是我现在告诉你,我画它的时候只在中间上色,是因为橙色颜料刚好只有这么点了,你会不会整份报告都白写啊?” 江屿看向他,沈柯有一种自己正被检测仪扫描的错觉。 “不会。因为你现在在说谎。” 江屿的虹膜颜色偏浅,即使隔着镜片也能看出那抹浅棕。离左眼镜片上缘不远处有一粒小痣,落在眉眼中间,像横在眉峰与眼波间轻巧的一座岛。 沈柯愣住,感觉自己心跳漏了一拍,随即掩饰般曲起指节蹭了蹭鼻尖:“哎——观察力这么强。” 他凑近展板,看向那片橙色的亮光:“一开始我本来想画点别的交差的,那幅作品都快画完了,看见旁边放着一盒橙色颜料,我突然就有了这个想法,熬夜试了好几稿呢。暖色果然比白色更有冲击力吧?” 江屿没有出声,只是安静地看着那一抹橙色。 那种“情绪的感染”的确并不只是理论,落笔者是沈柯,而被传递者是自己。 沈柯说:“所以,结合我刚才交代的信息来看,你对我和我的画的研究也算完整了吧?我可是给你透题了哦。” 江屿想了想:“暂时不算。” “那得怎样才算?” “等我完全理解你这幅画的情绪。” 沈柯挑眉:“那你可要多花点时间在我身上了。” 江屿偏头看了他一眼,垂眼抿了口咖啡,对这句语意暧昧的话不置可否。 沈柯觉得江屿的眼睫或许是那只著名蝴蝶的翅膀,扇动的时刻就在他心上倏忽带起一小片飓风。 两人沉默地并排站着,间或有参观的学生从他们身边经过,脚步声和交流声夹杂着在空旷的展厅回荡。江屿偶尔折返回去,再次研究前面的作品,沈柯也就默默地跟着。 片刻,沈柯忽然凑近了几分,压低声音道:“你们学这个的是不是都要先观察,再判断?” “这是基本步骤。” “那你刚刚说我缺觉的时候观察了我多久?” 江屿转头,目光淡淡地落在他脸上,停了片刻才说:“八秒。” 沈柯也不管他是不是胡诌:“那结论呢?” “暂时还在修正。” 这话听上去一本正经,却让沈柯莫名觉得有点好玩。他脑子里立刻浮现出一个拎着扳手、严谨地进行敲打工作的q版江屿。他发现自己竟然有些期待那个江屿“修正后”的版本。 “那我可以多给你点观察样本。”沈柯说。 光线从半开放的门厅斜射进来,打在他的侧脸上,眼尾那一点浅浅的弧度被照亮。 他是个上扬眼呢。 江屿察觉自己的目光多停留了一瞬,随即不动声色地移开。 沈柯好奇宝宝一样,又问:“你们研究颜色的时候,也研究人吗?” “颜色影响情绪,情绪决定行为。” “那我算被颜色影响了吗?不管是画它的动机还是画它的时候,”沈柯盯着自己的作品,“我画它那天本来挺平静的,但最后一笔结束,看见成品的时候,心跳突然就乱了。” 江屿微微一怔,他第一次听到有人当面如此坦白地描述对艺术作品产生“心跳”这种生理反应。 他想了一下,解释道:“也许那一刻,你的潜意识在表达渴望。” 沈柯偏过头:“渴望什么?” 江屿看着那一抹橙色:“渴望被理解、渴望被看见,又或许只是渴望。有这样的冲动就已经很值得探讨了,至于具体的情感导向,总会浮出水面的。” 沈柯喉结微微滚动,似乎在思考,又像在消化某种突然袭来的情绪。 “能看透别人,真危险。”他低声说,字音落在江屿耳朵里有些模糊。 江屿像是没听清,并没有接话。 资料整理得差不多了,江屿补拍了几张作品照片,把平板收进包里向外走。 他还来不及道别,沈柯就非常理所当然地跟上了他的步伐,一手拎着还没喝完的冰美式,另一只手还不忘拎着颜料盒,步调随意得像是在饭后散步。 “你不是刚过来吗?怎么就跟着我走了。” 沈柯无所谓地耸了耸肩,冲江屿一笑:“搞艺术就是追灵感啊,我的缪斯刚刚告诉我,现在还是到处走走比较好。” 江屿不太了解艺术生平时的习惯和学习内容,但沈柯这幅样子似乎有点太自由了,他半信半疑地点了点头。 “你平时都研究这种题目吗?”沈柯偏过头,眼神在江屿脸上打量着,“情绪啊颜色什么的,还有人类行为,听起来像是在大拆活人。” 江屿的回答依然带有一点理科生的精准:“研究的最终目的不是拆解,是理解。” “只要研究过就一定能理解吗?我一直以为心理学主要是靠共情呢。” 江屿说:“没有谁能真正共情谁,研究是为了更好的明白底层逻辑,更高效的解决情绪问题。一直用共情来处理的话,自己总有一天也会承受不住吧。” 两人一前一后走出展厅,外头的空气混着青草的味道,广场上有学生在搬画架,也有麻雀落在美术系的雕塑上,无所事事地叽叽喳喳两声,再成群结队地飞走。 他们默契地没再开口。 艺术学院的路边种了不少银杏,沈柯偶尔踢起地上金黄的树叶,发出轻微的沙沙声。江屿与他并排,始终安静地走着,还在思考刚才的资料。 那一瞬间,沈柯忽然有点想知道,这个看起来冷淡得几乎没有温度的人,脑子里究竟装着怎样的世界。 走到路口时,沈柯停下脚步,背对阳光,微微眯起眼。 “江屿,”沈柯叫他,语气轻巧又郑重,“下次见面,你要是还想研究我的话,记得提前通知我。” 江屿抬眼:“为什么?” 沈柯说:“好让我做点心理准备。” “准备什么?” 沈柯低低一笑,语气几近柔和地:“准备被你看穿啊。” 江屿看着他,不知为何,脑海里忽然又浮现出那幅画—— 黑色的背景中央,一抹橙色的亮光。 他冲沈柯点点头算是告别,然后转身向宿舍的方向走去。 沈柯目送着江屿的背影,喝了一口手里的咖啡。他不习惯喝黑咖,总嫌人家苦得发涩,以前起码要兑果汁才肯喝。 他低头看着那杯冰美式,心里忽然冒出一个近乎轻浮的念头: 如果能一直和江屿喝同款,好像也不赖。 第3章 未熟银杏 江屿从被窝里抬手按掉枕边的手机闹钟,把手机捞起来看了看今天的事项清单,轻轻揉了揉胀痛的太阳穴。 梦里的回忆太真实,他起身整理着上班要用的东西,试图让情绪和思绪都回到当下。沈柯对他而言确实是过往生活中不可忽视的亮色,但他心里清楚,即使有昨天那样的偶然事件得以再次见面,他们之间大概也不会再有任何交集了。 这样也很好,沈柯前途无量,他也算生活稳定。江屿收敛了过分发散的思维,驱车前往研究所。 毕业时江屿凭借过硬的专业能力被全国知名的心理研究所录取,研究所给的待遇正合他意,既可以继续学术研究,也可以在空闲时间自由接收患者。 今天的日程比较清闲,上午有一位每周都来的患者,下午暂时空着。江屿本想着下午可以整合一下最近为了新课题研究收集的材料,钉钉上却弹出主任的消息。 [主任:小江,下午有一个艺术项目来谈合作,你下午三点去会议室B开会。会议资料稍后发给你。] 江屿最近几年人生里碰到艺术这个词的次数都没有这两天多,奈何工作不可推辞,他只能感慨地喝了一口黑咖啡,等着主任给自己传会议资料。 会议室B有研究所最好的景观,窗外正是研究所特意设计的绿化,翠绿的银杏在阳光下格外漂亮。 沈柯虽然是第一次来S市心理研究所,但他对接下来推门进来的项目负责人倒是比较了解。 果然,江屿跟在主任身后进来时,镜片背后的眼神非常直白地向他送以疑惑的一瞥。 “江老师,这位是沈柯,”主任介绍,“艺术项目那边的负责人,也是这次项目的主要提案人。刚从海外回来,年少有为啊。” 沈柯笑着点头,目光平静地扫过主任,最后落在江屿身上。 “我们又见面了。” 主任愣了一下,转头问江屿:“你们认识?” 江屿还没来得及开口,沈柯就接着说:“老相识了,昨天还刚在画展见过,缘分挺巧。” 缘分?江屿看着沈柯笑意浓浓的那双上扬眼,十分有十二分的不相信。 合作项目的名义再好不过,老师说想做心理相关的艺术疗愈项目时,沈柯第一时间就想到了这个机会。 他始终对江屿的专业素养抱有信心,却也在向研究院提出项目的时候做好了被拒绝的准备。 主任似乎知道沈柯在想什么,语调和缓:“能够让心理学有这样的机会跨学科进入大众视野,我们何乐而不为呢?” 大家哥俩好地寒暄了两句,会议便正式开始。沈柯的讲述条理清晰,举例精确,项目从设计理念到落地效果都清晰易懂,艺术门槛并不高。 江屿难得地心生佩服,许多艺术家常常认为艺术作品是需要门槛的,将大部分人拒之门外才能保证艺术的高雅性。而沈柯的艺术疗愈项目,只是想让艺术为更多人所用。 只是沈柯时不时看他的那种眼神,总让人觉得像是在确认什么。 “关于前期的样本部分,”沈柯说着,指向投影上的一页表格,“我们希望能得到研究所的协助,尤其是江老师您负责的那一块——情绪唤醒测试。我看过您的论文,研究方向和这次艺术展的主题非常契合。” 江屿心里微微一动。 沈柯的语气如此自然,动机却似乎并不如他表现出的那么清白。江屿虽然有些起疑,但他从来不自作多情,况且这次项目合作大概只是沈柯出于专业的考量。他并不觉得自己有让多年前的旧爱特意回头千方百计求复合的魅力。 于是他便也只是淡淡回应:“具体情况都可以讨论。” 会议持续了差不多一个小时。聊到具体的负责方面,主任总结:“那就直接由江屿老师作为负责人和您联络吧,沈老师这边有问题可以直接找他沟通。稍后我也会拉一个工作群。” “当然。”沈柯笑着看向江屿,目光短暂地柔和下来,“我会的。” 他细致地分析过江屿最擅长的领域,几乎是按照江屿的能力在规划这场项目。他知道研究所的主要负责人是谁,知道江屿负责的研究方向,也知道怎样的合作最容易让他们再次产生交集。 以最正当的方式。 主任在和沈柯商量下一次会议的时间,江屿没说话,只是默默在旁边等着。 沈柯忽然有点怀念——那时候的江屿也是这样,对什么都保持距离,却总是让自己忍不住靠近。 这一次,他不打算再退回去。 大致的框架已经敲定,在“合作愉快”的祝贺声后,所有人开始收东西准备离开会议室。沈柯看着江屿整理文件的手,依然如他记忆里一般骨节分明。 江屿的手牵起来比他的脾气要软。 主任和同事下午会议后都有别的安排,负责把沈柯送到门口的事情自然就落到了江屿头上。和同事们道别后,两人一前一后走在走廊里,午后的光透过玻璃窗斜斜洒在地上,沈柯的影子与江屿的交叠在一起,几次靠近相叠,又被江屿下意识地调整步伐错开。 沈柯目光落在窗外:“刚刚就想说了,你们这里的银杏很好看。之前学校也有一排吧,不过没这么整齐。” 江屿也随之看向窗外尚且翠绿的树:“这里的绿化是研究所特地请人做的。” “我记得你以前不太喜欢金黄色。”沈柯忽然开口,没头没尾的一句话,江屿却听懂了。 金色总是让他们想起相遇那天的银杏。 他转过头,微微皱眉:“你还记得?” “当然记得啊。”沈柯轻笑,“那时候你总说这种颜色太张扬,像是在开屏一样吸引目光。” “对颜色有自己的喜好和评价也很正常吧?” 沈柯看他挑眉反击,开玩笑说:“是啊,江老师品味非凡。” 江屿没接话,按下电梯下行按钮。 “不过,我发现你现在用的手机壳是浅金色的。” 江屿愣了愣,低头看了一眼手机。那其实是前几天邢归远说在直播间十块钱十五个买多了用不完,非要闹着送朋友们分掉的壳,没有任何特殊意义。 “朋友送的。”他淡淡回答。 沈柯并没被江屿回答里的歧义迷惑:“但你现在愿意用这个颜色了。” 电梯门打开,江屿往里走,像是没听见他的话。 沈柯见好就收,老老实实地紧随其后。 他靠着镜面墙,双手插在口袋里,目光落在江屿侧脸上。江屿站得笔直,正神色平淡地刷着手机。 “你下午还有安排吗?”沈柯问。 “整理数据。” “项目的?好工作狂啊江老师。” “不是,项目的数据要等你那边给我一个汇总表。”江屿语气不咸不淡,“是别的研究。” 沈柯笑了下:“我还以为你会拒绝做总负责人。” “为什么?” 沈柯跟在他身后出电梯:“你以前不是最不喜欢和人打交道?” 江屿停下脚步,偏头看他,目光带着一点若有若无的笑意:“那你还主动递项目过来?” 沈柯一噎,江屿每次出招都让人猝不及防。 “喝杯咖啡?”他很快恢复镇定,“算我请客,聊聊工作。” 研究所对面有一家安静的咖啡馆,江屿和同事时常光顾。下午三点半的阳光落在玻璃上,薄而亮。沈柯替他推门时,江屿动作自然地绕开会妨碍他动作的路线,几乎和当年一样。 “老样子吧?”沈柯问。 “你记得我喝什么?” “冰美式不加糖。”沈柯笑着叫了工作人员来,替他点单,“你那时候期末周,一天三杯。那股苦味我到现在都记得。” 江屿指尖轻点桌面:“你画室离学校太远,喝不到正经咖啡,量少了不清醒。” 江屿说话永远不止字面意思,沈柯曾经痴迷于剖析他的一字一句,却也在失去这个权利的时候第一次感受到直白的伤害。他的视线从江屿的指尖移到咖啡里的冰块上,斟酌了片刻:“其实今天开会之前,我就猜到你会参加会议。” 江屿抬眼:“所以这次合作方向是你故意安排的?那么早年的研究课题,从你嘴里说出来真让人吃惊。” 沈柯从不对江屿说假话。他目光明亮而笃定,说:“是,所以你要退出项目吗?” “做项目不是过家家,我会遵守约定,做好我负责的部分。”江屿端起杯子,抿了一口。 “但我确实认真看过你那篇情绪唤醒研究,你知道我不会把项目当消遣。”沈柯说,“论文挺有意思的。” 江屿唇角微微扬起:“那你现在是在被什么唤醒吗?” “也许吧。”沈柯笑着回应,“只是研究里没提到,‘刺激源’本身会不会被动摇。” 江屿轻轻一挑眉:“那得看刺激源是怎么想的了。” 沈柯一向吃他理智和挑衅并存的冷钩,闻言单手托腮,眼神柔和,像是被夸了一样乐在其中。 要是对面坐一位心软点的,看见这样的神情早就什么都答应他了,江屿偏偏郎心似铁,只好整以暇地打量他。多年不见,沈柯的好骨相更加明显,性格又让人愿意亲近,这些年大概也从来不缺簇拥者。 沈柯语气和缓缱绻:“小屿,你变得更难懂了。” 这是他们谈恋爱时,两个人独处的时间里沈柯对他的爱称。 江屿从来就没有让谁完全了解过自己,听见他这么说,忍不住低声笑了:“心理学研究的核心是观察,沈老师,你确定你要转行?” 沈柯被他的轻笑迷得一愣。江屿向他抬眼,那眼神干净又平静,明明与平常没什么不同,他却偏偏读出一点若有似无的引诱。 像是一种被动的反制,如江屿习惯的那样。他明知道自己是被沈柯试图读懂的人,也就敞开一部分供他试阅,却又故意让他看得不彻底。 沈柯呼吸轻了一拍。 江屿却已经低头收拾东西,语气重新归于平静:“关于样本收集和受试测试,我回去整理完这方面的方案再发你。” 沈柯靠在椅背上,笑了:“江老师真是变了好多。” “那你还要跟我合作?” “越难懂越想靠近。” 江屿拿着东西起身:“那你应该庆幸,时隔多年,我对‘情绪唤醒’的研究仍在进行。” 沈柯愣了一下,随即笑出声:“你在提醒我,别把自己当实验样本?” 江屿想了想,冲他偏头,叮嘱一般说:“只是提醒你,记得控制变量。” 他这句冷话,对沈柯而言比任何直白的挑逗都要致命。 沈柯忽然意识到,他以为自己是那个主动靠近的猎人,但实际上,如果江屿并不愿意参与这一场精心设计的重逢,他自有无数方法可以轻松脱身。 江屿正一步步地将他引入那模糊又无法撤退的界限里,而他因意识到这一点满心甜蜜。 即使始终不远不近,沈柯依然心甘情愿。 第4章 雾失楼台 上班的每一天并没有太多不同,江屿照例带着冰美式和研究资料在会议室门口刷工牌。 研究所例会通常在上午十点,江屿和同事们礼貌地打过招呼,各自在位置上坐下。他正打算像往常例会一样拿平板在底下摸鱼,手机突然在西裤口袋里震了两下。江屿掏出来按亮锁屏,是钉钉消息。 迴光谱项目组的聊天框挂着一个小红点,江屿点进去,是沈柯发了一个文件。 【沈柯:初期研究报告及内容需求(初稿).doc】 【沈柯:现阶段对于情绪唤醒课题的内容需求在这里了,麻烦江老师有空的时候过目一下~】 江屿很久没见过有人用这种语气符号了。研究所的大家对接事情都公事公办,他和身边的朋友也没有用这种语气突出的符号的习惯,哪怕是平时看起来大大咧咧的邢归远,发信息也一板一眼的。 他有一种通过这个语气符号读到了沈柯讲话音调的错觉。 江屿盯了这个聊天页面两秒,点开了文档。沈柯把需要的东西都归纳的很整齐,思路清晰,目的明确,没有一丝多余的情绪。 江屿退出钉钉界面,抬头看向正在台上开例会的主任,表情冷静得像从来没有走神过一样。 宣布完散会,同事们三三两两地起身,江屿正盘算着放下资料去吃研究所食堂,走到办公室门口,却看见本来被自己关好的门此刻正半掩着。 来他办公室还掩着门的只有一个人。果不其然,江屿推开门,邢归远正靠在沙发上玩手机。 听见动静,邢归远从激烈的手游音乐声中抬头:“今天中午我约了附近新开的日料,你吃不吃啊?” 江屿放下资料,抱臂看他:“又新开?上次你非要带我去吃一家新开的江苏菜,结果店长说他们都开了十年了。” 邢归远把手机锁屏往旁边一放:“营销话术嘛!我都从公司溜出来见你了,赏我个面子吧江老师?” 邢归远预定的位置靠窗,能看见临街的行人。江屿有一段时间做研究近乎魔怔,连观察具体的人类都觉得没必要,邢归远就拉着他去逛菜市场、逛公园,让他走在鲜活的人群之间,逐渐解决掉了这个问题。后来有空闲或者精神状态太紧绷的时候,江屿也会自己去公园逛逛,感受被人群拥抱的奇妙氛围。 邢归远回国签了公司,周末那天好不容易得空看完展览,一干起活来忙得都没空给江屿发信息。江屿端起桌面的大麦茶吹了吹:“你不是说回去做幕后么?黑眼圈都出来了。” “还在跟他们聊这个,转合同只是操作的问题,但实际要做的事情区别也太大了,我肯定得斟酌一下。”邢归远把菜单交给服务员,“有情况我肯定第一个告诉你,放心吧!你看起来脸色也没好到哪去啊,最近又熬夜做研究?” “有个新的合作项目,要用到的论文和数据时间有点早,最近在整理。” 邢归远夹了块三文鱼:“合作项目?我看见沈柯朋友圈发了点心理学的书,是他老师的那个项目吗?你们研究所还接这个呢?” 他从分手到现在还没有敢打开沈柯的朋友圈权限。一别数年,他连沈柯换没换电话号码都不知道。江屿敛下眼里思绪,避重就轻地说:“研究所也想扩大专业影响力,现在对我们的刻板印象是心理医生和心理咨询,但其实我们做研究的意义当然不止这些,有途径让人们知道也是好事。” “所以是不是啊?” 江屿看着他一脸求揭秘的样子,无奈点头:“是啊,就是他的项目。” “你这是什么表情!这不是挺好的吗,你们也算老熟人了吧,合作起来也方便。”邢归远感慨,“你认识沈柯也不告诉我,到现在我都对你们的过往一无所知,唉!江屿,我们之间有不可说的小秘密了!” 江屿把甜点往他面前一推:“别贫嘴了,我们是大学认识的,算校友吧。” 邢归远拿起叉子,有点不相信:“只是校友?那个暗流涌动的劲儿,不知道的以为你们以前是情敌呢。” 江屿差点一口茶喷出来。 他有的时候也挺担心朋友幕后转台前该怎么办,情商和看眼色的能力近乎残疾,真让人提心吊胆。 这个问题似乎真的很困扰邢归远,一顿饭吃得他心事重重。就连饭后打车回研究所,江屿下车的时候他还不死心地探出头:“真的不是情敌?!” 下午的办公室氛围非常适合工作,午饭时邢归远的疑问偶尔还在江屿脑子里打转,他哭笑不得地点了今天的第二杯冰美式,刚刚整理完患者记录,正准备整理沈柯需要的研究内容。 手机再次亮起,是钉钉的小窗私信。 【沈柯:如果江老师周五晚方便的话,能否约个时间聊一下装置作品需要的细节?这是我的微信号,我刚回国不太会用钉钉,微信联系会方便一些。】 江屿盯着那行字,本来没想立刻回复,但钉钉的已读功能太强大,已读不回的放置行为未免有些欲盖弥彰。他回了句:“要看工作安排,周四可以给你答复。” 刚把手机熄屏,消息提示立刻出现: 【沈柯:好的,感谢江老师。微信直接加就行,不用备注。】 江屿叹了口气,打开微信。其实分手之后他没删沈柯,只是对他屏蔽了自己的朋友圈而已。估计沈柯看朋友圈的时候只能看见一行线,又觉得发信息试探太尴尬,所以以为自己把他删了。 江屿斟酌再三,动动手指沈柯从朋友圈屏蔽里拉了出来,又给他发了一个中规中矩的“你好”表情包,大字报一样出现在空白的聊天框里,显得有点突兀。 他把和沈柯的聊天记录全部清空了。江屿不能确保自己能一直不回看过去,干脆清干净,断掉所有的念想。 沈柯秒发了条语音过来,他说话时似乎离麦克风很近,江屿能清晰地听见他的呼吸声。 沈柯说:“我还以为你把我删掉了呢。” 明明该退回最礼貌的关系,可他却总是这样亲昵的态度。 江屿回他:以后也可以在这边找我。 随即将手机锁屏,开始处理工作。 临近下班,江屿打开手机处理信息,沈柯倒是很老实,除了一个摇粒绒“好的”表情包以外没有再发什么来。 江屿松了口气,却也有点莫名的失落。邢归远倒是一口气给他发了好几条信息,说晚上跟朋友合作的酒廊开业,要拉他去开业聚会。 反正没什么别的事做,散散心也好。聚会晚上八点开始,江屿索性在研究所加班到七点。邢归远开车来接他,忍不住吐槽:“世界第一工作狂,不拖你出门吹吹风你真能闷死在办公室。” 江屿挑眉:“工作也要说我?当了老板就是不一样。” “你到了就知道了,我亲自跟进的室内设计,绝对和外面那些酒廊酒吧不一样。” 邢归远的审美确实好,装潢复古雅致,吊灯的暖光点缀也恰到好处。开业聚会人不多,都是邢归远和他朋友的熟人。墙上挂了几幅画,看起来像是新世代艺术家们的作品。江屿端着杯子,听他们一幅一幅介绍。 “这幅画可是沈柯大学时期的作品,之前在国外展过,现在拍卖价可不低。这次酒廊开业,他把画直接送给我们做贺礼,Soran一向对朋友出手大方啊。” 江屿端酒杯的手忽然紧了紧,那幅画隶属于沈柯的《梦》系列,这系列的第一幅完成在某个清晨,一夜未睡的沈柯拎着画板进了房间,和才被闹钟叫醒的他贴着脸颊蹭了蹭,语气骄傲又甜蜜地让他看成品。 那时年轻的恋人说:“如果没有你,我不会有这样的灵感。” 江屿喝了一口酒,淡笑着随人群点头。 邢归远凑到他旁边小声问:“你之前见过这幅画?” “哪能啊,只是普通朋友。”他低下头,目光落在杯中的红酒上。 偶尔被过去所困,真的太不像他的作风。 夜已深,聚餐喝了酒,大家于是各自打车回去。江屿家住得近,于是选择走路回去。夜里的空气有点干冷,街灯也并不太给面子,一点淡淡的暖光,照不清太多东西。 江屿忽然有些奇怪,为什么人会在某些时候对某些颜色格外敏感?比如今晚酒廊的暖光、街灯的颜色,他有些莫名的焦躁,却又不知该如何抚平。 沈柯的信息不合时宜地跳出。 【沈柯:刚才逛论坛,看见有人聊情绪唤醒实验的优化疗法,我想听听你的看法。】 焦躁的神经反而得到安抚,他指腹摩挲着淡金色的手机壳边缘,喝了酒有些昏沉的大脑终于想起其中关窍。和沈柯相遇的那些时光被他放进保险箱,他决意不再打开,却忘记了密码是一片金色的银杏,随处可见,无处不在。 江屿站在街灯下许久,直到手机屏幕自动熄灭,才怔怔地放进口袋。 原来又快到秋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