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颗心脏》 第1章 小鱼 “提起这条小鱼,我在梦中、现实,无数次召回过它,仿佛它永远在身边保护我,仿佛我永远为他泪流。” 七岁那年,母亲与父亲长期酗酒打架。离婚后,母亲选择弃养,父亲被迫拿下抚养权。 父亲一直把我视为不幸与累赘,总是威胁要抛弃我,诅咒我和那个把我抛弃的母亲死不足惜,说我是劣质基因的构成。 在当年冬天,父亲在云海市火车站把我抛弃,至今不知去向,我只知道他叫陈迅,他跑得确实很迅速。云海市如名字一样,经常被形如骏马、又能变换成面线团的云朵铺平,也能在离火车站10公里外,看到下坠的夕阳铺满海面,被幸福感与轻柔感包围、被深沉与清凉交织,当然这些感受在当时,我体会得很少,后来体会不到,至今,我已被另一种感受取缔在看待这座城市。 后来,我被云海市火车站旁边名叫青年旅店的肥姨发现并收养。肥姨是个利落人,与其他的旅店、宾馆老板相比,她靠着热情、豁得出去总能生意爆满,在云海市火车站附近打工的、旅游的都是她的常客。 只不过,以为被热情包围的我,落入了一张把痛苦摊的更重的压力网,我成为了肥姨炫耀的工具,总是在众多客人与老板面前显摆自己的热情与善良,收养了一个黑瘦的孤儿,只是这种炫耀潜藏着我巨大的苦痛。 肥姨常年换男友,所谓男友基本都是在她那里常住的旅客,50岁的帅老头居多,他们以另一种方式交换入住权。因为内向与自卑,我不太爱打招呼,肥姨经常对我打骂,怪罪我,旅客不在她那住,都是因为我的丧气赶走了他们,我成为她痛苦释放的容器。 具体表现是时而会因为吃的少,被她打骂、时而因为她心情不好,被她打骂、时而因为她的女儿和她吵架,被她打骂。 在青年旅店的那两个月,我遭受的精神风暴与遗弃的绝望感,身上一条一条的淤青与破口,让我彻底坍缩在自己小小的一隅,失去了该有的颜色,我已经不知道生命的意义,仅仅七岁,我希望有一场意外发生。 幸运的是,有一天在旅店收拾房间,我呼吸开始短促,紧接着胸口波动不一的撕裂感让我瘫倒在地,我的眼前一片灰痕,感觉整个世界即将被剥离。在求生与求死**的间隙,我强硬的流泪选择闭嘴,想就这样结束,一个被遗弃、遭受虐打的7岁流浪小孩值得这样的结局。 再一次醒来,我只清清楚楚的听到这几个字,先天性室间隔缺损合并主动脉瓣脱垂,整体手术费用大概40万,只是大概。 “这个小孩不是我的孩子,我无法为他负责,帮他检查,已经很仁慈了”,肥姨的声音像翻腾的火焰灌注在我本来已经裂口的心脏,我很平静,仿佛在迎接,迎接再一次被遗弃的事实。 直至两天后的傍晚,王曼曼女士的出现,改变了我的第一颗心脏。 “这个小孩为什么感觉不到一丝活的气息,脸上全是恐惧与破碎,父母呢?”王曼曼坐在我的床边,担忧的向护士问道。 “噢,一个旅店阿姨捡的孩子,父母都不要他了,现在是孤儿,我们也管不了他,毕竟不是普通的手术,和您儿子一个病”护士在旁边给另外一个小孩输液,由于被护士和王曼曼女士掩盖着,当时并没有看到这个小孩的模样,我当时只感觉到,他能活着,我只能死去。 王曼曼女士走过来,望着我的眼睛,我的平静仿佛被穿透,这是一双绮丽、瑰丽如稀世珠宝,或许全世界再也找不到恰当的形容词形容那双眼睛,容纳着慈悲与巨大的爱的能量,用眼神抚摸我。 我的泪一颗颗的在脸上翻涌、跳舞,突然崩溃大哭,我的眼睛如同星星,是这颗珠宝衬托下,它有了强烈的共鸣,有了强烈的象征,我的心脏也有了一丝丝颜色。 “妈妈,一定要帮他”,躺在床上和我年龄相仿的小孩儿坚定的说道。他翻过身后,我终于看清了,那时一张被天使吻过的脸,与王曼曼女士一样拥有慈悲与强烈爱意的眼睛,与我干枯脏兮兮的身躯、贫瘠的灵魂相比,他太过干净、美好。 “小屿,放心,护士拿张纸巾,帮这个孩子擦擦眼泪”王曼曼女士摸了摸我的额头。 “小鱼,是会游的小鱼吗?我叫陈星”我流着泪好奇的问道。 “是岛屿的屿,但是小鱼好好听,叫我小鱼也可以”小屿突然笑了起来望着我,那笑容像自带修复能量的阳光,洋洋洒洒的照在我的身体上,在生病前没遇到过。 我仿佛恢复了童真该有的好奇,心理已经激起千层浪,好像我有了具体标识,我也有了强烈的希望,在振动我的每处脉搏,就像小王子递上玫瑰、花束,告诉我,你也是一个值得被爱的小王子“那个哪个?我不太识字,我只知道小鱼,不知道什么什么屿,我只记得小时候妈妈养过一只小鱼,只是后来她不怎么管,死掉了。” “那我们都不能和那条鱼一样死掉,一言为定”小屿明明是很微弱的声音,却清脆又有力量的拎起了我的蹉跎。 “一定” 王曼曼女士并没有和我探讨许多过去,也并不想深挖我的疼痛,她只是用眼神,用简短肯定的话,抚平我的不安、恐惧与绝望。随之而来的是,王曼曼女士承包了我全部的手术费用,并和当地政府申请领养我。这个时候,我才知道王曼曼女士是被评为世界十大画家里唯一的女性,三年前因性格不合和同为画家的丈夫离婚,儿子王屿比我小一岁。 我的胸口、小屿的胸口做完之后都有个“X”痕迹,我认为这是超人痕迹,意味着我拥有了一颗较为健康的心脏,我的第一颗心脏就此诞生,是王曼曼、小屿给的。 住院恢复的一段时间内,我仍然处于被遗弃的惊恐、灰暗、死亡来回跳动笼罩中。但心里已经悄悄把小屿当成了少爷,誓死要成为他的守护者,也成为曼曼妈妈的得力助手,无条件安慰她。 出院回家的那一刻,这无异于是得到了上天的眷顾。下车后会经过一段石桥,上面刻着王曼曼女士的名字,石桥上的图案鱼水相交,沿用了阿卡迪格桥的设计原型,远处看像一个个微型烟囱在桥上伫立,但涂上的却是淡蓝色颜料,经过这座恢弘的桥后,就能看到一座遗世独立的花园,是靠在云海市海边的别墅,不远处就能望到一望无垠的大海,这是一座被精心构造的艺术品。 别墅内的花园,融合中式留白与古希腊神性的意境,以小型岛屿形状的祈福池为中央,环绕着四季花木,三处亭宇,古希腊各种神话人物的雕像在花园内遍地可见,但却用中式艺术家的思维构造与精湛的投射,连祈福池陶盆里浮水植物也被这自然与神性的气息交织的格外艳丽,郁金香、绣球草、虞美人、羽衣甘蓝点缀的恰到好处,即使是冬天,那些花香、艳丽织成温暖的毛衣将我包裹,我清晰的记得是12月,颸风是温暖的,不是寒冷的。 我第一次拥有了属于自己的房间,就在小屿旁边,和他的房间是一样的大小,一应俱全。我小心翼翼的要求曼曼妈妈帮我摆着一条“小鱼”,当时觉得,这就是一个梦境,交叉线条如同金蟒交织的吊灯、智能的家具,伸出头,就能看到花朵在绽开、鱼儿在欢唱。 小屿欣然接受了一个流浪儿童变为他的哥哥,即使是后来,也从来没有漏出他人的一种侵蚀感、厌弃感。可是我放弃不了那种小心翼翼,这将是永久的烙印,刻在我的心脏上。它在治愈后,这道X伤痕被我寓意为超人,但也是苦难,它承担着我生存的全部意义,也同样谨记着我粉碎的,随时粘连的永久性自卑,那只是被幸运、温暖暂时治愈的摔碎玻璃。 而这块心脏玻璃,后来有了一条鱼,让它短暂的复活、必要扎实,不能有任何遗漏,是我强行黏合的,用我全部的氧气、血肉、心力支撑着这块玻璃。 我的第一颗心脏诞生了。 第2章 排挤 曼曼妈妈还在这座河畔花园时,我感受到了被家庭包围的前所未有的温暖。 妈妈为我请了全市最好的心理医生,每周会有医生与我谈话,对我实施认知疗法,通过联想分析我的心理状态、我的惊恐指数,再利用荣格路径整治我严重的OCD症状。我也逐渐从每天四五次抽搐,一周后降低到一两次抽搐,再过两周,我可以和陌生人、家中的佣人们简单沟通。 但是,曼曼妈妈是当今世界最为耀眼的女性艺术家之一,陪同我和小屿这一个月,已经是她极端推脱工作下的结果,她的意义早已不是家庭那么简单,是为世界的粉丝集群、艺术历史留下痕迹。 我的心境平稳后,曼曼妈妈仍然安排了一周一次的心理诊疗,她便离开了云海市,参加各种各样的会议、工作。 当权威离开,这座花园里潜藏着许多条例才真正浮现。 家里除了我和小屿,一共有十四个人,分别是钢琴老师、绘画老师、英语老师、写作老师、五个仆人、一位管家、一位园艺师、两个保安、健康助理。 这其中,管家拥有最高权限,他控制着所有日常行动,包括老师的编排、少爷和我以及其他人的饮食、家务的安排。 “园内在小屿房间内,那副鱼水之交,3000万,曼曼女士不肯卖” 我在窗口内探出脑袋,管家和两个仆人,坐在离岛屿祈愿池最近的亭子中谈论着曼曼妈妈。 我刚入住这座河畔花园时,就看过那副鱼水之交,当时没什么印象。只是在管家们谈论后,我的印象才清晰,那是一幅多么伟大的作品,像是人类褪去了所有情感色彩、褪去了征服世界的**,重新以一条鱼的姿态回归大海,与那湛蓝色、深蓝色、浅蓝色、湖蓝色不同分层的凉薄、冰冷渐变交融,最终才明白,生命的意义在遇见灵魂容器时格外壮阔。 但紧接着刺骨字眼开始渗透我的耳朵中。 “曼曼女士还告诉我们,对外人就说这个流浪汉是二少爷,是双胞胎,只是由于常年在姥姥姥爷家住,从未公开过。流浪汉还妄想做二少爷,我不能让这流浪汉得逞”几个仆人都穿着同样的家装,我分辨不出到底是谁说的这句话,但就是窗外的谈论,让我从半解开状态,又深深的警惕自己的存在,意识到自己会遭遇风暴。 紧接着,我轻轻地按下开关,窗户缓缓滑落关闭。我不愿再听下去了,庭院在冬日的暖意、从暖意渗透的花香仿佛不重要了。我又陷入强烈的遗弃感,心脏的抽搐感明显,瘫软到床上。 小屿这日和我被安排在钢琴课,上午听到的那些讥讽,化作了我视网膜里浅浅的灰色,但由于是曼曼妈妈安排的课程,我还是鼓足勇气去了钢琴室。 钢琴室位于二楼,虽然是别墅,但曼曼妈妈依然为这座钢琴室安装了隔音夹板,避免吵醒熟睡的佣人,厚重的古灰色窗帘掩盖着我心中的落寞。 我站在小屿旁边,强撑着笑意。 小屿穿着刻着法语意为永恒字样的蓝色睡衣,肩膀很自然的搭在我身旁。 他怕我尴尬,不时的和我讨论昨天看过的小王子“也许世界上也有五千朵和你一模一样的花,但只有你是我独一无二的玫瑰花。”。 唯一二字刚出来,我的心里就在渗出血液。 小屿的话语和曼曼妈妈一样有魔力,有温暖,有疗愈魔法,像镇定剂,使我颤抖的身体变得缓和一些。 钢琴课开始,小屿展现自己的熟练技艺,高鼻梁、大眼睛、深邃的眼眸,小王子般的气质,怎么看怎么像一个未来之星,无论是做什么领域。 小屿坐在那架很贵的钢琴前,腰杆挺直,指尖的松弛感,是比老师还要轻松的存在。音符如同流水一样弹出,真的就是鱼水相融,没有丝毫的卡顿,就在钢琴键上游走,我很清晰的记得,后来询问过,他弹的那首是“假如爱有天意”。 我缩在钢琴边缘,甚至不知道手该放在哪。这位钢琴老师叫刘雅,她轻柔的语气,抚慰着我,帮我慢慢把手放对位置,我的指腹早都已流汗,连腰都不敢放松。小屿如果是挺直,我就是紧绷的僵硬。刘雅老师身上的橘子味香水味,配合不厌其烦的温柔,缓和了一些气氛,让我从最基础的坐姿、乐理开始学起。 “陈星,别紧张,别紧张!”小屿在旁边一直为我打气,我的心若即若离,但又很专注的记得老师上课讲的话。 上完课,小屿牵着我的手,来到三楼,告诉我,他有一个秘密基地。 别墅除了房间,全都是无死角的监控,他每拉我一秒,我的心就温暖一秒,平静一秒,颤栗感就少了一分。 三楼的第二个房间,是电竞房。由于今天小屿表现优异,钢琴老师刘雅和曼曼妈妈取得了一个小时的使用权,曼曼妈妈远程操控这座房间打开了门。我当时很怯懦,因为没有接触过任何电子用品,都是仰望着别的小孩,可有小屿的陪伴,我愿意鼓足勇气,尝试这新奇的挑战。 电竞房保留了现代的装修风格,条形灯带沿着房间边缘投下蓝紫色光芒,像是闯入电子宇宙,用声音就可以操控整个房间的光度、风格,四周玻璃柜子摆放着当今最流行的昂贵玩偶。薄纱与灯光覆盖与投射的窗户旁,依旧有曼曼妈妈的一张现代画,是围绕着飞船、机器人,被点点星光、微观银河装饰着的画幅。虽然创作风格与曼曼妈妈严重相悖,但与整个房间融为一体,是旖旎的想象力,曼曼妈妈是名副其实的天才。 这个房间里,拥有最先进的两个机器人,可以跟他们两个互换感受,学习绘画、复杂编程、各国语言。最重要的是,机器人的“脑袋”可以伸缩变为屏幕,身子变为座椅,迅速可以加载世界上所有的游戏。 科技的致幻感,让我暂时忘却了上午的流浪汉感受。 但当我们携手回到各自屋子休息。 这五个佣人中的老大,眼尾有颗明显的痣,扎着马尾辫,看着最老实、像经历过高等教育的刘阿姨,在我的门口早已等候多久。 她的金丝眼镜里露出鄙夷的眼光,像玻璃划片一样刺痛我,“你屋子里的垃圾没倒呢” 我慌慌张张的掩盖自己内心的秘密“我…马上” 刘阿姨的表演艺术堪称一绝,在头顶上摄像头,微笑的用嘴唇微动发出监控收不进去的声音“我指的垃圾是你” 那声音对于我很沉重,仿佛我一个流浪儿童妄想飞上枝头,增加了这些仆人的工作量,我是累赘,仿佛我刚被修复好的意义,是被再折磨一遍。 刘阿姨又面对着监控重新表演“我来倒吧,少爷回去好好休息”,随后她便拉着我进屋子里,对我进行长达五分钟的言语凌辱。 大概有这些话: “一个流浪汉,想当少爷做梦吧”。 “身上散发着垃圾的腥臭味”。 “身上骨瘦嶙峋,让曼曼女士天天叮嘱我们照顾你,你一个被抛弃的垃圾,凭什么啊?少爷配,你配吗?”。 “要是再惹我生气,别怪哪天我在你的饮食里,加一些什么莫名其妙的东西,你记住,你和我们的身份一样,你就是个仆人!”。 随后,刘阿姨拾掇完我的垃圾桶,转身拎着垃圾走了,开门的时候,依旧是那副温柔的笑容,但那笑容太讽刺,是一次又一次变幻。 其实,不用她教条,我当时以及现在一直都觉得自己就是个仆人,是少爷的骑士,或许是少爷的保镖也行,我守护他至死。 但刘阿姨的那些言语疯狂的砸向我刚修复的安稳,我又进入了严重的应激,不敢说话、不敢表达内心。 更何况,她是五个仆人中的老大,其他仆人本来是完成义务的工作状态,渐渐也被传染了一种鄙夷,那时一种带着质询、愤慨的霸凌,他们没有用语言,用的是神态、动作、对待。 小屿好像有种天然的共情力,和曼曼妈妈一样,察觉出我的失落,我每一个眼神躲藏的深意。第二天突然和妈妈请示,拉我进电竞室,和我交换感受,引导我说出了一句一句我昨天经历的事情、最近的心绪。 我刚开始,仍然倔强的紧闭感受、紧闭嘴唇,那颗被包扎的心必须紧闭,忍耐我所能忍耐,包括眼泪也要吞进肚子里,我不想让小屿知道我是个懦弱鬼,不想给小屿添任何麻烦。 直至他用手摸了摸我的脸说“哥哥”。 这两个字让我决堤,让我如同飞鸟集里止水碰上停滞被飞跃,让我的心里那条小鱼变得清晰、具象。 我一一数清感受说了出来。 曼曼妈妈立刻呼叫管家、我的心理医生,证实了这些事情。 七岁遍体鳞伤的孩子,感受是不加修饰的。 刘阿姨被请走了,曼曼妈妈,还给我配上了随身保镖,叫黑度。 第3章 精分 医院大肆报道我的事迹,曼曼妈妈发现报道的时候已经晚了。 我被医院报道为“世界第一女画家在云海市第一医院!救助了被抛弃的流浪儿童,心脏手术选云海第一医院”,“一个病危的流浪儿童!被世界第一女画家王曼曼,在云海市第一医院救治”类似的标题开始迅速传播,在我眼里,这些新闻的配图是涂上马赛克却无比清晰的我。 医院把我的伤痛、妈妈的声名,当成了广告、当成了流量。 一个报道出来之后,无数报道接踵而至,河畔花园莫名其妙的围上当地的、外地的、中央的记者。 曼曼妈妈此时在德国参加艺术家交流论坛,极为恐慌的想回来,但被我拦住了,我微笑的说道没事。 因为流浪汉标记我洗不掉了,在云海市,在全国,在宇宙,在缝隙,在地沟,在蛮荒。 我的保镖黑度,这几天一直帮我拦截来河畔花园采访的记者,他并不是尽义务,他是全心全意,他是王曼曼妈妈亲手挑选的,有福利院背景的保镖,他懂得我,照顾我。 他的待遇和这家的所有人一样,和我一样,没有身份差异。仆人、保镖、二少爷只是职位称号,不具备任何世俗意义,我们都是一样的平等。 我记得我好久没流泪了。 可是外面越沸腾,小小的王屿气愤的在我的房间,拉着我陈星眼神越坚定。他精心挑选了两套英伦西装,我一套黑色的、他一套蓝白色的。 “走不走!小星。”小屿像当时一样坚定的问我,他知道这已经无法收敛。 我站在原地,当时不知道这意义,但小屿的话我不容拒绝,只回答道“走!”。 我们两个在各自屋子,快速换上西装,那一刻我们真的像一对并非严格意义的兄弟。我们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勇敢的走出花园。跟妈妈商量好后,叫黑度与另外的两个保镖摊开大门,一个个记者围着我们,进行了无休止的采访,那字眼、那深度并非我们两个小孩可以招架。 “陈星就是我的哥哥,我们有相似的心脏病,看看我们胸上伤口一模一样!”。小星帮我解开身上的衬衫、纽扣,他也跟着解开衬衫、纽扣。我们两个像两颗不明的星辰,对面以为这两个星辰是陨石,准备了无数要击碎它们的子弹。 记者们一个个问题接踵而至,小屿替我一一回答,尽管只有六岁,但他口才伶俐,不惧任何难题,相反我只能笨拙的站在原地、接受质问,感受它们缠绕我的魂气,感受小星执意要为我证明的勇气,感受曼曼妈妈认为接受是通往勇敢的唯一密匙。 王屿那晚在外面用稚嫩的声音,简单的词汇,却又扎实的语气,为我舌战群儒。可是这也掩盖不了身经百战记者们的“聪慧”。 我开始流泪了,就像是包扎的伤口,甘愿摊开,撒上盐没关系,被火灼伤没关系,为任何人砍伤没关系,只是你在,就没关系。 王屿语气越坚定,我的泪水越翻涌,越有温度。 我恨不得马上来一场大雪,让这泪水结在厚重的睫毛下,在万千摄像头下,形成一种至美的雕刻。 在曼曼妈妈联系的公关下,这些报道被暂时封存,但云海市已经是一个密不透风的蜜罐,消息像剧毒气体在里面挣扎、弥散,尽管会随时间消散,但这时间很绵长,哪怕剩下一点,只要消息放出来,也足够杀死我。 曼曼妈妈怕影响我,把我和黑度调到了20KM外市内的一套院子,这是一套中式江南风情风格建筑的别墅,里面没有像河畔别墅那样奢侈,但应有尽有。院内有一条五彩斑斓的蔬果带,还有一个被蓬草、星星灯覆盖凉亭,以及人工挖出来的沟渠。这套两层别墅里,有两副画,一幅是飞鸟、一幅是月光,分别在我的屋子里、二楼黑度的屋子里。 曼曼妈妈为我调走了一个佣人,加上园内的一个清洁工,她们负责我的起居、饮食。而黑度则是负责帮我安排课程,当我的司机,暗中保护我。 我时常想起小屿,他在的时候我很安心,哪怕再大的苦难、威胁,我都能承受得住。但是至此,我们要分隔很多年,像双生火焰必须注定散落各地,只有必要时才能会见一次。 转眼半年过去,到了上小学的年纪。 黑度在开学前,经常会用他磁性又厚重的声音问我“上学是什么感受?”。 “我有点害怕”,当时的我应该只会用这些量词、修饰词描述害怕这种感受,因为其他的感受都在语言匮乏的限制下没法刻画,人就是因为语言匮乏,导致许多感受失去表达,那些感受才格外难受、刺骨,伤害到自己。 如果现在让我刻画,那是把心脏的负伤摊开给所有人,告诉所有人“我是一个卑微的、被遗弃的、幸运的流浪汉”。 学校叫云海市成才小学,我的平静,是虚假的平静,是波涛汹涌或热烈澎湃下的假象。我的不在意,是自尊与要强的必选项。 当天,黑度开着车把我送到校门口,在车内他不断提醒我,要放轻松,要像学钢琴、学绘画时那样一对一的寂静,其实一对一时,我也不是很寂静,只是较为乖巧。 即使身着贵服,我僵硬的步伐也足以说明我的处境,我的不契合,我的那些永久性以及真实伤痕,每一步走到班级,我的心脏跳动就愈为剧烈,深怕暴露自己身上的不合群气味。 这里所有的孩子都来自有权有势家庭,他们眉飞色舞的阐述自家情况,权势等级,假期参与的那些艺术班、学的高级语言。轮到我介绍自己的时刻,坐在最后一排的我滞空了一会儿,才走到台上,想着模仿着小屿的语气,却磕磕巴巴的对着所有人说“我叫陈星,妈妈是王曼曼,她是一名画家。”。 “啊!是当今世界第一女画家,云海市的骄傲!”底下的一个小男孩响亮的声音,贯彻整个班级,我的心顿时拧成一团。 “能不能给我一个签名!”底下的小孩们仿佛求知欲爆棚,如同追星般的吵闹,击碎我的耳膜。 站在台上的我已经愈发的说不出一个字,像冰块凝固在那,不配感像蒸汽在瓦解我,我又动弹不得,只能点头。 刚开始,这些来自富人、权势家庭的小孩认为我只是一个腼腆的男生,殊不知,那不是腼腆,那是另外一种他们这辈子体会不到的感受。 “小屿在就好了,小屿在就好了”我内心念出这句话千千万万遍。 回家后,我和黑度描述今天班级的情况。黑度深表同情,虽然他也用不到准确的形容词来帮我描绘内心的轮廓,但他一定能感受到,这种被千万只眼睛灌注,只有一层虚假的外衣,真实的刻痕。 傍晚,我有群星在天上,但我屋内的小灯没被点亮,我的心脏传来一种绝对凌乱,和一种未卜先知的触觉。 果然,第二天,“流浪汉”字眼传遍班级。 这群孩子的父母知道去年的新闻,回答了我的同学们,曼曼妈妈两个孩子情况。 回想那时的第一天上台,我应该也是带有一种炫耀感,去讲述我有一个世界顶级画家的妈妈,这是小孩的天性,极端炫耀与自恋。 但那时不知,这对我是巨大的伤害。 流浪汉的外号以光速传遍了整个班级。我太内向,动弹不得,不敢和任何人表达感受。所有的孩子在排挤我,觉得我只是一个被幸运眷顾的虚假富二代,或许说只是两个毫无责任感的酗酒父母中下的彩票,即使中奖了,也只是那彩票的意义,不是他们的意义,更不是我的意义。 午后的我,只敢默默的埋在桌子上哭泣,晚上回家的我强装着笑容,不敢和黑度讲。 一群处于全能自恋状态的孩子在传播恶意,这恶意是极为剧烈的,它是无意识状态的抱团攻击,它会尽可能的把你描述为“鼻涕虫、垃圾、丑陋的家伙”,这些难听至极的话会像流行瘟疫般快速传播,即使是有良知的孩子也会被这集体意识吸引,共同排挤我,因为只要抱团,就代表共识,就代表没有代价。 直到,这些恶意的戾气转为,我的同桌开始在我的桌子上乱涂乱画,有的同学开始把曼曼妈妈刚给我买的文具抢走,有的人开始指着鼻子骂我,用犀利的眼神对待我。 我不敢反抗,我怕增添麻烦,我怕第三次被遗弃,我没了对抗的勇气。 入学一周后,我的眼睛里开始出现幻觉。大致影像是抛弃我的爸爸站在我眼前、肥姨拿着旅馆的毛毯子,每时每刻这两个人,都以真实的情景,输入进我的眼睛,我听到了寻常人听不到的电流声,一些刺激的魔鬼发出的叫声。 黑度联系曼曼妈妈,两个人愧疚的领我去了医院,我被确诊“精神分裂症”。 第4章 开学 曼曼妈妈不断引导我和精神科医生说出心里话。我把他们给我取的外号、周遭人的霸凌行径全盘托出。 得知患病真相后,曼曼妈妈把黑度单独叫了出去,谈了将近一个小时的话,我无从得知具体的谈话内容。但我只知道黑度没有因疏忽职位被赶走,这是万幸。 至此,我获得了六七种令精神情绪稳定的药物,它们将伴我终生。 为了让往事不会被翻起,为了不会有人伤害我,曼曼妈妈选择了一种极端的处理方式,彻底封闭我小学到初中的生活,让我盘踞在家中,非必要不再外出,只有黑度请示成功,我们才能出去透气。 她给我请了全市最好的家教、心理医生,轮番为我辅导小学知识,帮我修复心理,那段时光就像是精密的齿轮啮合,每一步都安排合理,设计正确。 曼曼妈妈联系了多个报社删除新闻。这期间,她不断做公关,并明确当时救助的孩子姓牛,已经送回当地福利院。 我的姓名,彻底湮灭在众人印象里,无人知晓我的存在,我的过往。这期间,我惊人的绘画天赋开始显现,绘画老师无数次赞扬我是天才,极为细腻的观察力、对颜色的绝对辨识、天马行空的想法,曼曼妈妈一样认为我今后会在艺术领域有很高的成就。 我画的第一幅画就是小屿,一直放在房间的衣柜里,只要抬头就能看见。这幅画没有经过任何修饰,采用素描的技法,勾勒出微妙的神态、轮廓的细节,在我心中,王屿就是小王子,永远带着明媚、治愈的笑容,天使般的气质。 这几年,我只见过他三次,但我们在聊天软件上聊得不亦乐乎,精神似乎一直未断联,在歌颂艺术、歌颂所看见的每个事物,也可以是当天某个不开心、遇到的每个奇妙物件,每个细微之处、所见之处,都在信息交换中变得具象,只是我们不能常常相见。 王屿在讯息交换如此频繁的当下,成为了小明星。各种博客、论坛、文章、视频里经常能看到他的帖子。诸如此类的:神颜、王子、艺术家的天使之子,对小屿赞美的标签数不胜数,我深表认同。 而我也长开了,黑度说我像羚羊王子,有生命俊俏的羚羊王子。 我几乎很少出门,因为就算服药,一些幻想、幻听偶尔也会蹦出,更何况不服药的状态。这七年,家里已经摆满了我的画作,我也学会了许多较为复杂的钢琴曲,如果不是这心理划痕,我应该也是被瞩目两眼的存在。 到了初中,恶意才彻底遗留在某个角落掩埋。 曼曼妈妈同意我和小屿在一个初中上学,但不能透露自己的身份,外人问起,只能说我只有黑度一个爸爸。同时,由于校长和曼曼妈妈认识,两个人也签订了保密协议、和老师也签订了保密协议。我深谙这道理,经过小学那次的信息翻涌,我不太可能再把自己的身份、曼曼妈妈的身份再讲出来。 我在特殊的艺术班学习,小屿则是在正常班级里读书。 学校叫启明国际,每年学费惊人。九月的晨光漫过树梢,我和小屿所在的教学楼是新文艺复兴的风格,米白色石墙爬满了三角梅,二楼的走廊中,罗马柱排列整齐,墙壁挂着胡桃木质地边框的油画,都是学生们的作品。还有一副曼曼妈妈的作品被收藏在学校收藏室里的正中央,据说价值2000万。 学校还安插了室内运动场、艺术楼、中西餐厅、花园、健身房、马术场、剧院。 香樟树的影子落在黑色雕花铁门上,古希腊拔刺少年雕像的影子在正前方与我对视。正大光明的和小屿肩并肩走进校门,对于我是一件奢侈的事情。由于我的胸口有明显的疤痕,体检表都是曼曼妈妈托人带我完成送到学校,并没有参加群众体检。 我就这样和小屿聊起接下来的初中生活,小屿的头发是深棕色,额头碎发被微风轻轻卷起,漏出清亮的眼神,标准的杏眼,眼尾微微下垂,铜仁里装有细碎的光,像是把今日的温柔、夜晚揉碎的星星都装了进去。他的皮肤比一般人白皙太多,脸颊上还有一些未褪去的婴儿肥,是阳光四射且才华横溢的少年。 “我们是发小,以这样的身份比较妥帖”小屿的声音很小,怕周围人认出我。 刚进校门后,已经有很多女生辨识出他了,就在周围默默地跟随,寸步不离。也有那么一两个女生觉得我也很帅,这是在小屿的衬托下,筛选出的别样审美了。 我其实很想说,你们不要再跟随我俩了。但准确来说,是不要跟随小屿了。 在班级报道后,意料之中,又到了自我介绍环节。 初中比小学时期,很多学生明显收敛了虚假个性,也有人放大了真实个性,像是经受了稍微的道德、社会规训,特别是这种贵族学校,这些人都知道要么克制谦逊,要么热情洋溢。 我坐在第二排,老师早已知道我的身份,但她不会拆穿我,确信无疑。 “我叫陈星,今年13岁,比你们都大一岁。爸爸叫陈黑度,是特种保镖,我喜欢绘画、钢琴、阅读,就这么多,谢谢大家”,我表面很冷静,但内心一直在打鼓。 周遭响起了与小学时期不一样的掌声,从部分人眼中,看得出来这是一种平静的跟随,也有部分的欣赏。班主任姓包,戴着红色眼镜,梳着棕红色卷毛,50岁左右,瘦瘦的历史老师,听到我的介绍后,是她率先带头给我鼓掌,并以一种隽永的气息传达到我的眼睛里,我的紧张终于安定。 放学后,我和小屿共同走出校门,但他的表现却令我出乎意料,他并没有介绍自己的妈妈是王曼曼。因为即使不去渲染,所有人都认识他,就像是一个早已声名远扬的将军后代,走到哪,都令人遵从至极,所有孩子都只能远远观望,也有一部分点头之交。 “要知道,这可是为国家争得荣誉的世界第一女画家王曼曼的儿子王屿” “她的众多作品比如凝眸、午后塞纳河畔,响彻全球,连儿子都那么帅,从小学就一路被人追到大” 后面的议论声全部被我尽收,我有了吃醋的酸意。我的心理就像是一股拧不开的绳索,我用各种拉力撕扯,但粗纤维的磨砺感令我疼痛,却无法扭开中央的死结,这是一种莫名其妙的感觉,但同时又为小屿的出众而油然高兴,我认为他注定不一般,也注定会超过妈妈。 “今天去你家坐会儿”校门自动打开,小屿跟司机以及曼曼妈妈请示后,他便登上了黑度的车,这才甩开了一路的追随者与议论声。 回到我住的庭院,路过薰衣草铺的□□,清幽的花香指向凉亭,在这个被星星灯光点缀之处,画架就支在我前方,小屿则在画架后面。 他脱下鞋,漏出细瘦又白皙的小腿,穿着白色袜子,赤脚盘在石椅。 星星灯被我点亮,光斑被蔬果园的瓜果香气,以及小屿身上的少年皂香笼罩,让此时参差的更有氛围,像是我的心被一格格的分开,每个格都有不同的色彩,灰色、石红、暗紫、青绿,以一种更为直接的感觉集合在神经末处,直抵暗处。 “我们要不要玩个游戏”小屿用他清凉的少年音,打破这寂寥又独有氛围的时刻。 “什么游戏?”我有些迟疑,更多的是拘束,因为我已经很久没有和他待在一起了。 “我说什么,你跟着我画什么,你给我一张纸,我在膝盖上用画纸画,你用画板画。”小屿杏眼弯成月牙,碎发被微风吹起。 “好。”我漏出笑意,为数不多的笑意我只愿意给他。 他不用开口,只是把手只向凉亭外的池塘,夜晚的轻柔正翻阅着鱼温柔的诗篇。 他的手指比我纤细很多,握笔的姿势很特别,调好颜料之后,我们便开始作画。 我们像是两个演奏家,埙箎相应。我铺平水的层次,干笔落下暖黄,叠上一层微弱的红意,他沉浸在边缘的光斑,像夜晚坠入鱼儿的嘴中,他的膝盖不小心碰到我,我像是被莫名的思维通电,靛蓝的颜料溅在他的手背上,像一颗星星落在我的心上,我也在默默地补上光斑,但会令他意外。 “你画完了吗”小屿点了点头,然后抬头望着我。 “已经完成” 我把画板转向他,他打开纸张。 小屿看到我的画板,突然愣神了。我画板上的一条条波纹正在颤动他的心,因为我画得是两条鱼,身上都披着X伤口,在波澜壮阔的大海里相遇,一条小鱼的上方是星星光斑,和小屿画作上的光斑几乎一致。而另外一条小鱼,在前面抵御风浪。 而小屿的画作早已被我心理洞悉,是曼曼妈妈画过的那副简化版鱼水之交,只是没有那么精湛、稳定的技艺、复杂的细节。 迟疑间,这座凉亭的微风、瓜果清香、薰衣草燃尽末端香气,两个画作的意象被剥离,一个少年的心底被泼开,另外一个少年的心底在暗礁散发微光。 我们在这座凉亭里,聊了宇宙,聊了最近看得克林索尔的最后夏天,聊了加缪,聊了那些不为人知的秘密,聊了画作,比如我这几年,日复一日的在磨练绘画技艺,在学习钢琴,学习美术史。聊了小屿小学期间遭遇的困扰,被一些女生跟着要签名以及最近喜欢的游戏。 聊了爱情的定义。小屿说爱是弥补自己缺失的另一半。我说爱没有定义,但我永远能感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