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江潮水》 第1章 第一章 杨振泽向来不自诩“先进”人士,这一点年轻的同龄少爷们都颇为惊异,因为先进人士是摩登而洋气的。如今的申城,处处都是“先进人士”,人人都抢着来抓这说不清道不明摩登时代的风。杨振泽留过洋,又子承父业做了几家厂子的“康白度”,竟然没有一些跻身时代潮流之列诸如此类的意识。每每到了晚间,不去百乐门跳舞,也不聚会打牌,更加不喝洋酒,而要回家陪母亲吃饭,这是不“先进”的,也非常不“摩登”。好在他的网球还是照打,应酬时也要吃吃黑咖啡,哈德门宝珠牌倒也偶尔吸上一吸,掩盖了与众不同的异类行为。 而长辈眼里他是近乎完美的,孝顺、谦和、稳重、多金……再添个夫人就能把“近乎”去掉。但也不急,现在时兴自由恋爱,想来杨振泽总能在小姐们之中求得一位佳人。于是每一天漫长而不忙碌的下午时光,就经常能牵扯到杨振泽的恋情上——本该是英吉利人喝茶的时候,大家各有糕饼在口,不应说三道四来嚼闲话。 可惜太太们不喝茶,自有自的事情做,很快聚成一台小方桌,胳膊伸出去就是一场小型珠宝展演会。太阳是不要晒的,撒着大花朵的洋布把光线的窥探隔绝于室外,开一盏明晃晃的灯来搓麻将才是正理,于是灯下宝石和钻戒也明晃晃的照着,雪花膏和香水的暖香蒸发后和薄荷味的女士烟混在一起。白团扇,水仙花纹的黄底子台布,映着嘴上红艳艳的胭脂膏子。玛瑙和珊瑚石到底不时兴了,没有好翡翠压阵脚的人不会空着胳膊,也渐渐换成厚重的金银手镯。钞票都不禁得住用,只有金子才是真真的捏在手里。 阿菊端着冰淇淋和汽水在旁边伺候,佣人没有资格坐在一旁。少爷的奶妈子,太太带来的刘妈尚且不敢摆这个谱。这里无形中有着森严的等级,是不知何时而起的根深蒂固。 到了冬天,佣人就要改拿热咖啡。现在还是初秋,下午还是很热,一滴冷凝的水,就从她的盘子上直直的落下去,悄无声息融进褐色的地毯。阿菊的目光是一泓死水,定格在原本鲜艳的牡丹上——如今已磨得没有了颜色,安分守己地躺在太太们脚下,烟灰落下去,正巧烧在蕊黄的一处嫩芯里。 马太太斜了一眼杨太太,没有看过来,正挑眉摸出一张——“啪嗒”一声敲在桌面,好在是个六万。于是摸了摸牌,不动声色之中换了一边跷二郎腿,用脚尖掩住一踩,蕊黄立时就成了灰白。 鸽子钟咕咕地叫了四下,杨振泽回家来。而杨先生在外应酬,不到十点是不会回来的。开门刘妈接了包,他笑着进来,问三位太太和他的母亲安,用听不出恭维的语气,夸她们各有各的好看,生生成了一副美人图。于是太太们都笑起来。她们正处在顾影自怜和感怀韶华之间,那是眼睁睁看着细腰生出赘肉,眼角落下浅纹的年岁,有个俊俏年轻人这样会说话,到底听着是开心的。 “今天没有跟着侬爸爸去?不是说谈生意嘛,倒放侬回转来了。”杨太太,也就是杨振泽的母亲,数年前的秦三小姐。她斜倚在凳子里,一颗漂亮的泪痣,在挑起的眼角下映衬着饱满的灰珍珠耳坠。“多认识些人也好。”她笑盈盈的,说话有海派的流利。但就算不说话,从眉间流到眼角,都是深谙在心的交际道理。 “洋人刚下船,都劳累着。吃顿便饭就罢了,爸爸忙完要去旁的地方。”杨振泽从阿菊手上的盘子里拿了一个带着青花的玻璃盏,橘子汽水还是凉的,泡沫也充足。“外头热的厉害。” 他用手帕抹了额头。 “秋老虎,秋老虎,到冷前还是要热一热的。哎哟,下次不来了,这几天侬姆妈手气太好,开门有天胡,钞票都要被伊拿光了。”说话的是马太太,因丈夫在交运处工作,身份算高,嗓门也比旁人大半分。正笑着收拾台子上的零钱,她这几年丰满开来,手上的玉镯子就显得细。杨少爷回来,她们的牌局也差不多要结束。而她一开头的手风已然消退,再打下去就没了意思。 “不来不行的,三缺一伤阴骘,再说也没有其他牌搭子。”李太太是里面年纪最轻的一个,刚从小姐变了夫人,立时又投进了太太帮里,确是很爱交际。她的手袋是苏州粉绸上一双蝴蝶。钞票一卷一挤,袋子就充盈起来,蝴蝶也飘飘欲飞。 “那末……沈六姨可以叫的来一道玩玩,不过她麻将玩的不好。”刘太太想了想,转着手上的钻戒。“玳月的女儿莎莎订婚,最近忙的前脚跟后脚,算了算了。”她突然无限惆怅地吐出一口青烟,扬手在腿边比划,指尖从绛色的旗袍边上略过,梨形的绿宝石尾戒异常显眼:“原来才这么大的,一眨眼嫁人了。……老啦。”说罢,四个人似乎都陷入回忆里,烟头上的红星渐渐烧出惨淡而昏黄的颜色,伴着一句不知道是谁的轻微的喟叹声。还未到秋天,却已有了凄凉的意味。 杨振泽笑着切了蛋糕来,“吃了再走,虽然不是‘玫瑰赠佳人’,奶油蛋糕也可以的。”太太们一边说他破费,一边小银叉举到唇边,整个厅堂里都是快活的空气。 因而门再开的时候,她们都有些错愕了。短短的一刻里,两个知道底细的人都敛了神色,只挑出一条高吊着的眉,摆出旁观的镇静来。秦三小姐早年有自己的风光,近日又有儿子可得意,大半辈子就没有受过不快活的事,说是不去说,但早就有些让人不快,伊怎么能占尽了世上所有的好?父亲有父亲的厉害、丈夫有丈夫的钞票、儿子有儿子的出息,叫人嫉恨至夜晚的床头风里都带着妒意。如今半路杀出个新少爷,简直热闹地能唱一出大戏,想到此处,又不免让人有些幸灾乐祸。大抵是这样的,坏的时候知道有人一道坏,好的时候旁人好不过自己,终于,成了最佳的世界。剩下一个不知道底细的李太太,想来是从牌桌茶会里听到了风声,下意识就立在秦三小姐一头,对着来人透出些决然的不屑和孤高来。 来人一步一步慢慢走到了秦三小姐面前,很轻地唤了一声:“秦姨。”然后没有抬头,直着身子退了三步才转身。秦三小姐没有一丝笑容,斜着身子倚在红木椅子里,白皙的脖颈包在黑旗袍领子中,带着一些说不出的肃杀。她“嗯”了一声,头却向着椅背仰过去,拉出天鹅一样高傲的线条,最终没有看地上的孑孓一眼。银叉子往樱桃上一戳,破出的汁液将奶油都染成了粉红。 “大哥,来,吃蛋糕。”杨振泽立在门口,对着来人笑。 杨璧成冷汗汵汵而出,又很轻很慢的应了一声,圆而软弱的杏眼偷偷瞄了他一下,终于直着身子走过去。他捏紧西服的袖管,抠着纽扣。杨振泽笑着给他拿了一块奶油蛋糕,看着他在目光之下如坐针毡,就像一头无处可逃的鹿。他满意极了,也比谁都清楚,这一个终日沉默的,清冷坚硬的瓷瓶,永远都是杨公馆里的小东西,只要在这里,终有一日,他会是自己的所有物。这冷硬的外表下,心肝肚腹里装着怎样一汪春水,他总有一日要喝干饮尽的。 已完结哒~搬运中~有些内容会根据**要求删改,请转微博观看嗷。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第一章 第2章 第二章 杨璧成小口小口地把蛋糕吃完,趁着秦三小姐和杨振泽说话,一溜烟躲进了房里。 杨振泽攥着他落下的小银叉子,顺着尖尖儿往下搓揉,想着他两瓣唇间也是一样滑腻鲜甜,不免有些心动神驰。口里却道:“到底以后也是我的人,总留个面子,他心气软,听了伤心。” 秦三小姐冷笑道:“缺他吃少他穿了么?你想他伤心,怎不想想我也不快活呢?” 杨振泽笑了:“母亲宽容大量,他如今已靠上来了,难道还赶他下去么?再说逼的紧了,父亲也晓得,他本意也不是这样的。” 秦三小姐“哼”了一声,道:“尽管拿他来压我,你是我肚子里出来的,当我不晓得你那些心思。” 杨振泽笑了笑,不答话。他原本是没这些心思的,得亏他父亲。 话头往早前倒二十年,说的是杨老爷年轻时享了一场不成腔调的齐人之福。或许站在同一立场的人,还可替他开脱两句。苏州乡下娶的第一位夫人,难道是他自己想娶的吗?那是老姑太太寻死觅活要替他娶的,不拜堂,老人家就站在祠堂里不言不语,不进一口米粮。杨老爷只得听从,强扭的瓜哪能会甜?不然不至于寻常人口中万不得已不下堂的“发妻”,连带这段异常艰涩的少年婚姻——之所以不说姻缘,到底不像姻缘像作孽,一道变成了杨老爷受控于父母之命的象征。从此,这婚事如同奇耻大辱,恨不得日日洗刷。何况“发妻”还有一张柔顺到无趣的板正方脸,和制他令他的父母立在一道,简直罪无可恕,令人毛骨悚然了。 于是杨老爷就在未成大业之前的年节往来中,在三年见不得两面的乡下,心安理得地有了一个并不喜欢的长子。既然不喜欢,也没有起名的必要,就肆意丢给了八股文做的很好的旧日举人父亲。渐渐的遗忘了,甚至没有和当时交好的“黛西秦”,秦三小姐,如今的杨夫人提过。乃至杨夫人生下杨振泽,他也心安理得省略了第一个儿子。将手中这一个,当做接班人来养,供他读书上学,出国留洋。 就在车水马龙的灯红酒绿里,一份电报从苏州来,彻底打乱了杨家的平静生活。 那个他连闺名也记不住的发妻病逝,大儿子从东洋中断学业,回老家奔丧。那么从礼来讲,妻子死了,这位极少谋面的亲生父亲,总要将留下的骨肉提上那么一提。 或许是因为上了年纪,杨老爷陡然从过去那个狠辣无情的年轻心境里消失,变得深怀忧情起来。似乎这个柔顺到无趣的方脸女人,也没有那么令人嫌恶,自小很少见过的杨璧成更没有什么错。再一想,到底是个儿子,肥水不好流去外人田。那索性捉来上海,趁他年纪还不算大,且没有主意的时候,填作杨振泽的羽翼。于是越想越觉得有理,像寻常家里,兄弟两个互相帮扶,有错么?再说皇帝坐龙庭的时候,王爷兄弟也帮着出生入死,有错么? 这么一想,立时有了很好的主意。当夜,杨璧成叩首别过了母亲的坟墓,被已然记不得面容的父亲接来,连夜走了水路,从姑苏到申城。因还带着孝,又不好冲了新家的太太和弟弟——他到底喊不出口。只能穿着一套干干净净的月白色马褂,肩上别着一块黑布,一朵白绢花。 秦三小姐和杨振泽坐在屋里,一个冰冷着脸,一个微微笑着,等着迎正统大太太家的长子。到底是不用怕的,既然未曾给过热脸,那就连式微二字都谈不上,杨璧成只是个流着杨老爷血脉的帮工而已。秦三小姐必须气一气,也必须冷一冷,不然怕是压不住新来的这个儿子。而杨振泽却是好奇多过不喜,想见一见这被父亲遗忘多时的人。他与秦三小姐不同,没有被欺瞒之后的怨恨,且多年来父亲的态度也说明苏州那位“兄弟”是透明的,他丝毫没有将对方当做上得了台面的东西。 未至申城已不遭人待见的杨璧成在踏进杨家之前,已然于途中想好了称呼。他虽然性子绵软,也咬着牙不欲任人拿捏。太太二字,是决计不会喊的,这是留给自己母亲用的称呼。那末喊一声秦姨已算很客气的了,他甚至不想喊的。至于弟弟,怕和自己一样,也是觉得尴尬,且看着办罢。 他就这样进了门,看到一个漂亮的女人——窈窕而美丽,一身胭脂色的旗袍倒肃杀的紧,唇也抿着,同样胭脂色、肃杀。一个高大的青年——温和而俊美,西装笔挺地立在正厅里,和他身上软泥似的白马褂确是云泥之别。 风从门外吹过,却分毫不给他几分薄面,燥热的后背没有凉快的错觉。那女人,与他终日在佛堂里乞求菩萨垂怜的母亲不同,她仿佛生来就是无需求人的高傲,而她的儿子也是同样。 杨璧成被她的目光一刺,别说喊人的勇猛,整颗心都噗噗地漏着气,像个破了的皮球。他立时就明白,自己是不受欢迎的,并且轮不到自己决定喊些什么,因为秦三小姐根本就不在意,也根本不想听他说话。他有些颓唐了,就像预备好了要同归于尽,哇呀呀呀已然冲到阵前,连一个浩然在胸的死法都已想好,忽然发现没人理会,这是尴尬和灰心的事。于是只能成立在原地,拿出一副清冷疏离的态度,不至于太难受。 就在这时,一旁的青年温柔而和善的笑着对他说:“你就是杨璧成,我的大哥。” 杨璧成被他的目光欺骗了,立时相信他是个温仁善良的好弟弟。青年对他伸出手来,一只热烫而宽阔的手掌将他苍白的指节攥紧,杨璧成忽然就出了汗。 杨振泽捏着他的手,一寸一寸地碾揉,笑着说:“大哥刚来,一定热了吧。家里有汽水,走,我带你去拿。”他看着杨璧成闪躲的眼睛,汗水顺着他精致的下巴尖儿滑到喉结上,又洇湿了月白色的衣衫领子。不中不洋的狗屁倒灶看得太多,突然来了个杏眼圆润的羞怯大哥,水糯糯的江南烟雨撒进申江,杨振泽被洋人们、假洋人们糊得腻味的胃口一下子刁钻成了精。 他猛地想起一件好笑的事,前几日同几个生意朋友去打球,恰说起新青年之择偶观。倒有人讲,必要“诗人或诗人崇拜者”,再不济也要“新时期的诗艺家”,他忍着笑,心里在骂什么狗屁东西。 杨振泽看着杨璧成,心里想了一阵新青年之择偶观,绕来绕去只想掀开他的嫩皮,尝一尝是什么滋味。 第3章 第三章 三、 杨振泽是言出必行的人,既然有了这样的心思,拿捏住杨璧成也只是轻轻巧巧一两日的事。他晓得不能拿对待摩登女郎的热切态势对付杨璧成,烤化了是好事,万一把人烫跑了,着实得不偿失。杨振泽多年留洋,学会了很多事,尤其是个人主义思想,运用地极其纯熟。要什么便是什么,想怎么做便放手去做,只是事先想好了路子,有种不知天高地厚的势在必得。可申城人向来无所谓这些,他们多数因洋人所欲而发迹,某些心思却比洋人更狂乱又深沉。 他想,毕竟杨璧成还有似模似样的一层壳子罩着,是很清冷自持的样子,不可唐突。于是先领去了咖啡馆,静谧的藤萝隔开雅座,杨振泽与他坐在一边,掩映之中仿佛缠绵温存到极处的一对爱侣。杨振泽忍下了心思,表现得毫无冒犯之意,温存而和善有礼地对待他,仿佛诚意地认下了这个哥哥。 杨璧成先头如坐针毡,但到底还是学生气性,抵不过杨振泽生意场里带来的力道,三两句话被套了个精光。他的人生,是苏州白杏河边二十多年的孤僻清冷,在梦里放歌四海、奔腾大荒不成,这不是文人的太平世道,又没有预备“生平不幸,辞赋大幸”的大觉大悟,最终只能抱着一颗温吞仁心,往东洋学医去了。杨璧成自小被祖父母抚养长大,父亲和兄弟这个概念是没有的,或者再加上一个母亲,也俨然不过是佛堂里终日念经的女人,仿佛除了他自己,她与红尘没有关联,已成了一尊不受烟火的神像。杨璧成终日受到她的洗礼,也差不多成了同个样子,将怯懦的柔软都藏在内里,不让旁人看到。 一场温言软语之后,杨振泽驱车送他回家,替他把咖啡店买的小西点放到桌上,随即出门谈生意。秦三小姐坐在米色的垫子里,被不同的艳丽布头拱卫着,高高在上地听裁缝殷勤介绍时下流行的款式。因为提到了莎莎订婚,必须要拿出点精神头来,无必要在杨璧成之事上多纠结下去。有青年人的喜事,预示着太太们也要订新旗袍和首饰,从没听说谁穿着旁人见过的花样往里头走的。 “这个样子倒还可以,太太皮肤白,灵光的。”裁缝指着图册上的样子,小心地伺候着他的生意。 “不行。婉桢有个裙子,花纹差不大多,人家要一眼看出来的。”秦三小姐说着,随意一仰头,就瞥见了杨璧成,于是视若无物地晃了晃耳坠子,手往发卷上一抚,平静地埋了回去,“那个蓝色的,照样子,叉子开低点……欸,等等。”她又换了主意,“算了,也未免太花俏,深一点的色,有伐?” 秦三小姐这样无非是摆杨太太的谱,表明自己很忙。上午裁缝要来,没有时间搭理杨璧成。下午珠宝行要自己搭黄包车去的,那就更加没空与他说三扯四了,何况不论现买还是定制都很费时间。再说寻常人家的当家太太,也没有与这种不是己出的“儿子”过多攀扯的道理。所以秦三小姐极快地想通了,喊来阿菊,在耳旁交代一句。“中午往客房里送一份饭。”显然是不愿意与他同桌的。 杨璧成立了一会,不动声色咬了咬唇,拎着水果馅饼,大大方方唤了一声“秦姨”,随即回到屋子里去。彼此都心知肚明不会有回答。 到夜里杨振泽回来,已是晚上八点多。外头飘着一股冷而甜腻的金桂香,就种在杨家后院里,还是苏州引来的种,只活了几株,现在扑扑洒洒,连味道也生出了漫天盖地的意味。他折了一支饱满的桂,捏在手里。一进门,刘妈迎上来,指指昏暗的里屋,小声说:“太太下午逛的街,已歇下了。”杨振泽点点头,刘妈又说:“内个……少爷,在沐浴。”不好喊大少爷,也不好直接喊少爷,想来想去门口加两个支支吾吾的字,可说全了杨璧成尴里不尴尬的身份。 “没事,你也歇吧。”杨振泽心里一动,对这个“大哥”他还是很上心的。尤其在未尝到之前,更加想得忍得,抓心挠肝。刘妈不知道少爷的算计,收拾了桌上的冰品碗,轻声走了。 杨振泽拎了一瓶果子露酒,桂花夹在指尖,走到楼上,心安理得在沙发上坐下。远处的夜幕是苍蓝的颜色,再往近就被灯火染成霓虹,汇在车水马龙之中,看不清了。黄包车歇在灯柱边,和狗蹲在一起,有些月下孤影的寂寥,桂的气味就在屋子里喧宾夺主。 他轻轻推开浴室的门,就像风这样做的,而不归责于杨振泽本人。水滴细密地喷洒,杨璧成苍白细长的指节握着方巾,顺着颈子往背上擦。一股似橄榄又不似橄榄的皂香从里头溢出来,和桂混在一起。热气蒸腾间,杨振泽打开樱桃色的果子露,隔着水雾透过一片冶艳入骨的洋红,舔了舔嘴角。 他想不到大哥竟有这样的好身段。 平日里包在肥厚的裤子和马褂里,只显得苍白而纤瘦,如今一看,却是别有风韵的妖气了,就像他自己知道这样能撩动人心。他想着聊斋里那些花妖狐媚,道士真是欺世盗名,他们晓得妖有多可爱,也晓得他们一个两个都是**的滋味,所以日日喊着捉妖,其实都背了世人自己受用。想到这里,杨振泽忽然生出了金屋藏娇的荒唐念头,自然只是想锁这一刻的春景。 【哔——】 终于,杨振泽很真诚的,仿佛不带一点欺瞒之意:“大哥,我回来了。在洗漱吗?” “啊……嗯。”杨璧成抬头看着门口,周正的面容上闪过一丝惊讶,而十足的好心人杨振泽正替他合上门。“晚上风大,这门一直合不拢的,大哥当心着凉。” 杨璧成在门内不知实情,道了一声谢。 第4章 第四章 四、 杨震泽盯着门缝里透出的暖光,想起大哥杨璧成蒸得水汽淋漓的身子,两条长腿延伸下去,是一对骨肉匀亭的白足,青色的经脉透出来,男子平板的□□竟也很漂亮。看到门口矮凳上摆着的亵裤和里衣,他又不自觉皱起眉头来。杨璧成还在穿亵裤和里衣,带来的包裹里全是长袍马褂。明明是兄弟,却有一个活在遗老遗少的年头,他可以打赌杨璧成是没见过新式内衣的。一个留过东洋的人,还在穿这样的内衫,他的大哥,真是活在旧日里。 然而他的眉又舒展开了,这很好,秦姨不疼父亲不爱的大哥,只能落在他手上。他的腿那么长,万万不可埋没在肥短的扎角裤里,这是暴殄天物。想到这里,杨振泽拎起话筒,接的是城东头最有名的一家裁缝铺。 先要一套打球用的蓝色薄衫,上身中袖到腕子上,下身宽宽大大的短裤,臀上收紧一点,是为了勒出杨璧成的腰形。再订一套西装,要普蓝色,时兴的款,繁复便繁复些,好看就行。最后要选苏州来的丝绸料,还是月黄色带一点点暗花,按洋人睡袍的样子裁一套又长又贴体的衣衫,日后……夜里用。 “晓得了。那末……杨少爷,我们明天来替…另一个少爷量量尺寸可以伐?” “不必,明日家中忙,量好告诉你们。” “好的好的,那还烦请……多辛苦一趟。” 实在是不辛苦的,因为明天家里不忙。杨振泽从柜子里取了皮尺,绕着手指转了转,白底黑字的蛇和欲就缠在他的指尖。眼前似有一个披着月黄色桂枝碎纹缎子的杨璧成,**地从浴室出来,圆而大的杏眼朦朦胧胧盯着他看。他知道,只要腰间系带一抽,他大哥可怜的、轻软的屏障就被扯落下来,到时候要逃去什么地方?自然是床上。杨璧成不敢逃出去的,他没有别的地方可去。苏州那些人不要他了,父亲从来就没有怎样高看过他,他什么都没有,只有杨振泽对他好。他甚至已经在想,杨璧成会哭罢,会怎样的哭,会哭成怎样……都定然是个勾人的样子。他是不怕的,也有十足的本事让杨璧成在床上哭,但是哭得快活。 杨璧成出来的时候,看见杨振泽坐在灯下看书。细细一看是小词典,心里有些敬佩了。他的西装挂在衣架上,铅灰色的一道影,被灯光映得很淡。杨振泽身上只有雪白的衬衫,解了两个扣子,少了平日的生意味儿,是有些申城公子的潇洒意气。 “……嗯…洗好了……”杨璧成很难启齿,他发现自己还没有唤过杨振泽的名字。他们间的对话往往都是杨振泽以大哥开始,万般照顾他已然破碎的自尊心。他们都清楚的很,杨璧成没有资格当他一声“大哥”。 他立在一旁,声音很轻,怕打扰他。杨振泽随即生出一种红袖添香的朦胧感。当然杨璧成不用走来走去替他磨墨挑灯,这太辛苦,他舍不得。他觉得杨璧成应当是个艳丽的妖孽,看他那节窄腰,还有一瞧就知道未曾开了荤的瘦臀。罢了,不让挑灯磨墨,就坐在读书人身上,让人搂着,抱着。 杨振泽平静地立起身,凑到他颈边嗅了一嗅。杨璧成感觉些微的暖风洒在耳后,他轻轻颤抖起来。 “大哥头发上和身上两种香味呢。” “呃……是的,一种是普通的皂,另一种似乎是洋人的香水皂。” 杨振泽笑道:“都好闻。诶,先前给大哥订了些衣服,只是裁缝铺子到了忙的时候,要登门量未免多排几日。我与他们说好了,替大哥量好,告诉他们便可以。” 杨璧成忙道:“这……不必破费的。我衣服都够穿,是可以……” “总要有平日穿的西服,还要弄些旁的,碰着场合可以换着来。或说……莫非大哥很讨厌我,连几件衣衫都不肯收下?” “当然不!振……振泽你待我再好不过了,只是觉得平日也……” “大哥既然知道我待你好,就万万不要辜负我一片心意了。何况日后大哥总要跟我出门的,咱们去咖啡馆,去听戏,去百乐门跳舞……这些不提,家里也有生意要大哥忙,如若见着洋人,总备一套他们的衣衫,是不是?” “唔……”杨璧成心中有些过意不去,又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恐慌,想来似是太受杨振泽关爱之故。他心内想着,就连知晓家中内情的旁人也见他不喜,除却杨振泽外,倒无一人待以真心了,穿不穿洋服又能让他们多几分刮目相看之意?但别不过杨振泽再三坚持,他只得又道了谢。 杨振泽掏出软尺,挽住杨璧成的腰,不等他有些许反应,无限温柔地贴在耳畔说:“大哥,我来替你量一量。” 第5章 第五章 夜风从新式花窗里吹来金桂甜腻的气息。 杨璧成赤着脚立在瓷砖上,洋房的露台很开阔。他往远处看了一眼,天幕沉沉地垂下,是旖旎而糜烂的灰粉色。也是到了这里,他才知道暮霭沉沉后,是没有楚天之阔的,这就难免让人伤心。他虽自认不是走老学究那般路子的人,也很有些怕起当今霓虹艳丽的天地来。赶紧往下瞧了瞧,隔着两条街不这么富贵的巷子楼里,开始有人推着平板车子卖小馄饨。吃食摊子已经很成气候,渐渐占据了路灯的四角,呈现出包围的态势。 巡警也很悠闲的走着,卖报纸的小孩回家了,三三两两的人在路上,各有各的日子。 绵长的呼吸就在耳边,杨璧成闻到了一股很浅的烟味,他听杨振泽说平日除了应酬,并不抽这些。 他迟疑了一下,没有动作,发梢凝着一滴水。看着杨振泽靠近,杨璧成心里生出一种本能的躲避。他想躲进外面街头的摊子里,做一个普普通通的行人。还想顺着这条长路,往粉色的天际走,一直走到黑色的水边,是码头,是航船,是回苏州乡下的水道。汽船鸣笛,悠悠慢慢地驶向青绿色的河,河很长,渐渐的就不是海派风景,变成了平江的小沟渠。窄细的乌篷下,落着青黑羽毛的水鸟,一朵带着露的白兰花,和茉莉睡在一起,静谧地卧在船头。 于是那滴水轻轻动摇了,一道暗影从杨璧成的面容上掠过,他张了张口,没有吐出半个字来。杨振泽立在他的身前,覆住了逃亡的窗。水滴是微弱无力的,终究没有落下。但它仿佛放了心,有了这轻轻的一颤,也是抵抗过的,于是可以一面欺瞒自己,一面告知皇天后土。哪怕从此旁人看见他在攻势之下溃然大败,也是不会怪他的了。 杨璧成合上眼,轻轻叹了一口气。中午的饭量不多,点心是西洋来的,本来就没有几块,正统老爷少爷还没有吃,自然轮不到他。他终于吃了杨振泽的水果馅饼,香甜柔腻的气息还留在唇间。 杨振泽笑了笑,不知道面前的人方才心中愁肠百转,已经从申城的大洋房逃回了家。他只是想,如果不是方才已经夸过大哥很香,那是一定要说他甜的,两者必取其一。他甚至想现在就叼住杨璧成的舌头。他看见一滴水,顺着他的鬓角滑进了颈子里,他就想变成这滴水。水也太可恶,竟然肆无忌惮的滑了下去。 他竟然嫉妒一滴水。 杨振泽把他的亵衣剥开,一边脱,一边说着自己也不信的话来安抚他。他想杨璧成也许是知道什么的,但是他没有说,或许是不想多说,或许是知道说也没用,又或许是受了先头印象的欺瞒,认为杨振泽不是那样的人。 “西服是一定要贴着身子量的,睡袍也是,做大了做小了都不舒服。”说着,杨振泽用软尺圈住了他的腰,实在是很细,虽然没有到不盈一握的地步,但看起来纤长可爱,美中不足是有一些僵。杨振泽记下数字,心里想着这样的腰,僵也不要紧的,多捏一捏,折一折,总有一日会有个快活态度。于是下一刻,皮尺已然扣在了杨璧成的臀上。臀包在亵裤里,是很低调的掩没在肥厚的裤腰带下。 臀也很窄,杨振泽细细贴着蹭了一阵,又握住他的手腕。从小臂膀摸到肩头,再从肩头滑到背部。背又回到了臀,又从臀延伸下去,腿根绕到脚跟。他成了逡巡的帝王,而杨璧成就是他握在手里的一块土地。 而杨振泽并没有收手,他让杨璧成坐在床沿,自己也坐了下来。他握住杨璧成的足,一点一点的量。衣服裤子做好了,再来一双鞋,那就皆大欢喜事情完结。 杨振泽捏着他被热水暖成浅红的脚趾,似有意似无意地玩了一阵,终于放下。杨璧成的脸也红了,他低着头,说:“振泽,莫要这样。”是很柔软,近乎哀求的苏白腔调。可惜,他是不该这样说的,杨振泽用有些孩子气的笑看他,仿佛只是兄弟间的胡乱闹腾。他知道杨璧成的意思,可自打他软软糯糯喊了第一声“振泽”,他就把他当作了备选情人。放在旧时,粉色小轿抬进门可以床上说话的小夫人还得冠上夫姓,他连姓都不必换。 申城是多么无趣啊,杨振泽终于等来了乐子。 第6章 第六章 客房里是暧昧缠绵的气氛,浴室里的水晶拉灯散出浅黄的光。杨璧成感觉背上有些酥麻发痒,他回头看着落地镜,借着黄光和一丝月色,很暗的映出褐红色的窗帘。窗帘上有一人多高的写意花朵,不是水墨,是洋画一般的艳色。这是完整的布,时下也很难弄到,更不必提五年前。杨振泽袖管上一粒珍珠色的纽子开了,尖而柔软的袖口在他的背上刮过,轻得像一个情人的吻。 在那些隐隐展露着艳丽的花朵中,杨璧成赤着上身,裸了双足,像放错了地方的画中人。留洋的时候,有人去看洋鬼子的画展,回来就在隐晦的话语间沾染了吃吃地笑意,说画得尽是光身子的人。这颇有些沾染颜色的意思,他也好奇那些洋人竟认真将光身子肆意描绘。直到杨璧成裸着身子,他忽然能懂了。于是杨振泽无限爱怜的看着他,觉得他该披发长歌立在苍苍蒹葭里,哪怕在洋画里,也不该卷到这个城市来。这里有钱,有洋房,还有灯红酒绿的花花世界。这里有乞丐,也有流氓,还有不知道哪一日就会死的大老板,嘭的一声就不再是某哥某爷。它好,也坏。这一瞬间,他是带着异常温柔的心来看杨璧成,就像看着挣扎流亡中无所适从的孩童,他是无辜的。杨振泽甚至产生了短暂的错觉,以为自己在谈一场罗曼蒂克的恋爱,他可以带他去欧罗巴,英吉利,不。法兰西,可以。意大利,罗马,也好。柏拉图的爱情,是没有任何邪念和旁物的。当然这却也只有一瞬间,他想是因为月色太美,或是他错把灯火当成了月色。 他们沉默了片刻,楼下传来一些声音。“啊呀,这人……”“是的,那么……”其中有一个,还是带着苏州腔调。司机替杨德生拎了皮包,他在后头进来,很有些派头十足的老板气。 “父亲回来了。”杨振泽说。 “……是,回来了。”杨璧成重复了他的话。 杨振泽替他披好衣服,说:“我去见见父亲。你若想……算了,还是好好休息罢。”他笑了笑,“明天和我出去。” 杨璧成点点头,没有出门。他是不想见杨德生的,因为生疏。如果当时来接他的是个旁人,而又有人假说那就是杨德生,他一定会信,因为不认识。父亲之于他,还不如杨振泽,这倒不是杨振泽柔情缱绻的关怀有多动人,而是杨德生于他而言,虽有血脉,却不如一个陌生人。以至于杨璧成忽然就置起了气,乃至有随波逐流,任凭旁人怎样,谁待他好就是谁,不管真心假意,能分出心力讨好,合该是三生有幸,他要感恩戴德了。 独自活都活不下去的人,不该感恩戴德么? 杨振泽下楼去,杨璧成忽然生出一种不是滋味的感觉,他想了很久,直到躺回床上,才发现那是孤独。一种深于孤独的恐惧陡然存在于他的胸腔,他竟然会觉得孤独。而杨振泽也达到了他的目的之一,这是很奇妙的,对于这个从未谋面的弟弟,杨璧成不过两日,就被他撩动了心绪。现在好了,他从孤立无援到多出一根救命稻草,或许本来可以毫无挣扎地赴死,如今,却也学会欲求二字。 他确实想杨振泽多呆一刻的。 杨振泽也深谙道理,没有多呆一刻。 杨德生立在书房抽雪茄烟。他的屋子仍是中式的,红木的家具和摆设,加上文房四宝,一卷青竹帘晒黄了,所以又蒙着一层灰布。原来并没有什么,可和家中雪白螺旋的花纹映在一起,是有些不中不洋的尴尬了。 杨振泽也立着,目光尊敬地停泊在领口。看出他与杨璧成有一丝相像,在嘴上,唇属丰厚的那一种。可见旁人说唇主情也是笑谈,杨德生并没有多么怀念故人,而杨璧成还没捂热,兴许日后能归于应验的一类。杨德生吐出一口烟,没有因为杨璧成不来见他生气。因为听杨振泽说他白日收拾东西累坏了,已然休息,竟然很有慈父的语气:“啊啊……那末,就让他休息罢。等明日,带他街上玩玩。呵……也让他见识见识。” 杨振泽一听,知道那慈父劲是对自己来,杨璧成依然是个需要“见识见识”的客人。他是在显摆大上海了,虽然上海并不是他的。杨璧成依旧是他老宅那头的象征,是需要被摩登气息冲一冲,吓一吓的。更多的是赞叹于杨德生如今的功业,须知锦衣夜行是多么丧气的一件事。杨振泽懂他的心思,于是没有多言,不动声色应了下来。 “这个……孩子,我见的少,也生疏了,但毕竟与你是兄弟。我听说你与他处的不错,好,很好,正是这样。以后,你有的是臂膀要收拢,待他……等熟了,可以再近些。兄弟终归是放心的。”杨德生对他是很满意的,尤其听闻他主动招揽了杨璧成,更颇有虎父无犬子之傲。他看好的继承人,是让他放心,通他心意的。不像秦三小姐,越是巴住杨璧成的事儿一发不肯放松,便越让人忧心。于是又多交代一句:“也劝劝你母亲。” “是了,母亲原也不是不大度的人。” “哈哈哈,好,好。” 他们关了灯,一前一后地走出去。杨振泽洗漱去了,睡前喝了一杯热牛奶,冷气柜里装的西点有些硬了。他听着手表的声音,忽然由手表想起镯子,由镯子想到钻戒……沈少爷订婚似乎就买钻戒的。火油钻不说,已然有价无市,十几两金子一克拉。普通的钻,切工看的上眼的,也不便宜。杏子红色的软呢子里包好了,要拿金条去付钱……当时怎样讲的话?是了,是要把人一辈子套牢的。 啊,钻戒未免太小。红蓝宝石,坠子玉镯他又带不了,杨振泽喟叹一声。睡意已经有些泛滥,电光火石间的一点胡思乱想未曾出现就隐没在翻身中,大抵是,金子何必拿去换这丁点大的东西,敲成手拷,把杨璧成扣在屋子里,就很好了。 第7章 第七章 杨璧成醒来的时候,天还是黑的,远处晦暗中有一两点星火。他合了眼再睁开,青色就从海港处蔓延而来,一点一点地把人间撑亮。 “咄”的一声,黄竹竿将窗景拍成上下两份,天还是鸭蛋灰,海里却透出女孩子一样的红晕,太阳要从那里跳出来了。 阿菊提着桶来晒衣服,黑大氅和厚呢子一经铺开,就占据了半壁江山,这是要吹吹暖风的。亮蓝色的高叉旗袍挂在一边,盖了绸套子晒,于是更显得金贵。还有一条碧绿的纱裤,一件白香云纹的内衫,一方浅丁香色的丝巾,一副羊皮手套,寂静的挂着,其中一两个滴下水来。 杨璧成起来洗脸,阿菊听到动静,低声在外头说:“少爷早。”她和刘妈不同,没有夫人带来的身份,乃是真的奴仆。好在上海人有眼界的多,不因为她逃难而来的身份觉得晦气,反倒给她活干,她无限感激,甚至生出一种匍匐在地的恳切。对杨璧成指手画脚,五眉三道,她是万万不敢,也万万不会的。 “你早。他们……父亲一般什么时候起身?”杨璧成洗了漱,衣衫已经穿好,是一套烟灰色的马褂,纽子用的小青玉扣。 “一会钟要响的,再过一阵老爷夫人就要用早饭了。”阿菊说话时努力学着上海腔,眼盯着地,不敢看他。她提着水桶往下走,杨璧成立在窗台,看见一个瘦矮的身影在晨风里摇摇晃晃,袖管翻飞露出又黑又细的胳膊来。 到了七点,他听见钟声,迟疑着如何名正言顺的下楼而不显出不妥。杨振泽晓得这是关键时候,万万不会由他一人,蹬上楼梯大大方方喊了“大哥”,叫他来吃早饭。 杨璧成给他一个感激的神色,极快的下了楼,喊了“父亲”、“秦姨”。杨德生与秦三小姐先后应了,一个看晨报,一个看手上的戒指。桌上东西很多,大青花碗里有煨熟的小米粥,一碟酱瓜一碟腐乳,烤面包像骨牌那样斜躺着,小瓷碗里装着煎鸡蛋,一旁还有小罐装的橘子酱,透出欣喜的金黄色,牛奶按人分好,已经放在桌上。 杨德生坐在上首,秦三小姐与杨振泽原本是一左一右,看不出什么。如今多了一个坐在杨振泽下头的人,顿时有些分清尊卑的意思。但这种尊卑又是禁不得细细推敲的,若要摆谱,很快就会自打耳光。所以索性没有人提,摆出一副不必追究的宽宏大量来。四人闷头吃饭,杨璧成不好立起,只得取近前的吃,杨振泽顺手替他挪近了些。秦三小姐见了,不动声色地挑着眉。 直至一顿饭平安无事地吃完,整个饭厅都没人说话。便在这时刘妈来了,带着些许微妙的神色,脸上的皱褶看着也凶煞不已。 杨璧成毛骨悚然,他把手放到桌下,腿在颤抖。 “老爷,太太,外面来了两个人。”她捏了捏细布做的袖套,低声说,“苏州那边的。”她这话说得很冷硬,令人纵使不明事情,也能辨出她的态度。 “哦?”秦三小姐没有答话,盯着自己腕子上的玉镯,仿佛能从雪白之中看出花来。杨德生却问了,他轻咳一声道:“来做什么?” “来送东西。” “哦,让他们拿进来罢。” 两个人便抬了东西进来,杨璧成看见筐子里悉悉索索爬着很多螃蟹,另一个篓子里装着板栗和枣子,还有一个篓子里是白果。可谁都没有说话,因为上面都贴着红色撒金碎的长条,条上有清清楚楚几行字。 “杨家杨永男东山庄子特诚拜大老爷大少爷安福禄无疆时岁安康”。 杨璧成的心,很沉的落了下去。他不敢看杨振泽的神色,脸很有些灰白了。盯着碗里一颗细小的面包屑,他恨不得滚到瓷砖缝里做一只蚂蚁。不,蚂蚁太大了,做微生物兴许不必这样生不如死的。 短暂的死寂后,杨德生说:“拿下去罢。”收拾东西,出了门。 杨德生出门之后,刘妈便一叠声的唤起阿菊。以她多年海式调的流利,向来是人世无敌的,指桑骂槐能把槐骂出个疤拉。因此所有人都知道了事情,脸上开始有了嘲笑了。 “阿菊,侬是傻的么?往哪里抬不好,非要往我们家的厨房抬!那东西人家说啦,给大少爷的,大少爷是哪个,我们这里没听说有。可不要得罪了什么厉害角色。呀!侬还不放下啦,拎得倒是起劲,这是可以乱抬的么?人没几两重,谱子倒摆起来了,有意思伐?侬当心太太生起气来打出去,哭出乌拉也没人管的!” 杨璧成听了如芒刺在背,只能转过身当没有听见。老太爷还把自己当作无上的圣旨,故意送东西来触秦三小姐的眉头,正大光明告诉杨德生与秦三小姐,我是认儿子,但不认你们那个孙子。杨家的大老爷是杨德生没错,可少爷,必须是杨德生八抬大轿明媒正娶的大太太所出,那才叫大少爷。庄子里的仆人,也只认这一个大少爷。他是想替杨璧成立立威,告诉他们,大少爷是有靠山的。却不曾想到,如今这一筐螃蟹一筐枣,和苏州乡下的老乡绅杨家,包括杨璧成,不过是寄人篱下的一只小玩意,在他们眼里不值一提。所以如此一来,仿佛黔驴技穷前的一蹄子,旁人看到了简直要笑破肚皮。 他又羞,又无奈,又好笑。杨老太爷简直是嫌他还能吃得上一口热饭,才拼了命的叫人添乱子。 杨璧成缓缓地往屋子里走,刘妈见他要逃,声音又提了提。 “侬还敢跑,跑的掉伐?还当自己是大户出来的啦,就是个吃白饭的,没有老爷太太安排活计,还活什么啦。现在外头这么多人没米吃,恩将仇报白眼狼,真是…哎呀,这世道。” “刘妈,下去吧。屋子里吵吵嚷嚷的不好。”杨振泽拉着杨璧成的胳膊,将他拽了出去。 “走,我们上街瞧瞧去,总闷着多没劲。”他突然发现什么新大陆似的,很真诚的夸道:“大哥,你穿着这身很精神,好看极了。” 杨璧成露出一抹笑容,羞怯又真诚,仿若刚才的事丝毫没有在他心中引起几分波澜。他轻轻道:“你在拿我说笑呢。” 话音方落,杨璧成已然跨进了杨振泽的车里,转眼那些尴尬的东西和女人的谩骂都抛在脑后。宽敞的街道,秋天翻飞的黄叶,租界里平静的人群,还有柔软的垫子和一点皮革味。杨璧成深吸一口气,渐渐在车后座渐渐陷入一种困倦的状态。很快,他睡着了。 第8章 第八章 轮胎滚过几条街,杨振泽停下车,高大的门前是两个印度人——上海人唤他们作“西崽”,不是很友善的态度,正如洋人看蜡黄皮肤的亚洲人,也不是很友善的态度。自从老佛爷逃去了热河,天朝上国的姿态就摆不出来。没有这样的谱,连自家人都看不起,到处都是太平军,草民们都不服管,更不必说番邦蛮夷还有坚船利炮。终于有一天,失了龙庭了,没有皇帝了,天下大乱了。 两个西崽认出了车,匆匆过来要开门,杨振泽请他们离开,回头看一看杨璧成的睡脸。眉长而浅,微微蹙着,有种不可言说的哀愁藏在其中。他忽然下了车,又极轻快的从后面上去,坐在了杨璧成身边,侧过脸去吻了吻他的唇。冷而柔软,有抿起的浅浅弧度。 他想这一定是杨璧成的第一个吻。原本等也是可以的,只是未免是要等一阵,难得有这样的机会,有机会就不必放过。然后他又有些后悔了,大抵是想这样有纪念意味的行为,应当要小心珍藏的,不该在车后座就轻而易举的解决掉,想了一会终于释然,因为杨璧成不回应的便不算相爱的吻,只能是他单方面的馈赠。正如金发爱神的箭要命中两个才能弄出一番死去活来,无畏的玩笑是不必记一辈子的。 杨璧成在半刻钟后被唤醒。他抹了抹衣衫后片,下车和杨振泽一道往商铺走,有些羞赧于让他等候,轻声道:“你早些喊我就好,不必等啊。”杨振泽笑道:“今早就看大哥没什么精神,初来乍到没睡好罢?没事,若一会还想睡,去我铺子,里头有睡觉的地方。” 这说的是他手下的厂子,杨振泽也很谦虚,因为义升绢纱决不是什么铺子,而是很有名的洋布大户了,每年要交很多税钱,且开业时副市长都来剪彩。极低的一声响,冲眼的白光最后留下一张头版上的照片,半个上海都晓得有了很大的绢纱厂子。但杨璧成不知道,只是笑了笑。 “半年这里还叫‘新天地百货’,之后老板没了,父亲寻了几个朋友盘下来,如今改名‘寰宇’洋商行。” 杨璧成便看到一座很高的建筑,仿欧式,敞亮而大气,“寰宇洋商行”的标牌在三楼的顶上竖着,穿着摩登的人群就在其中。最近有许多外头人往上海来的,都带着大把的钞票和金条。因为外面靠不住了,连东西都买不齐全,每日里提心吊胆就怕没有活路。那么一旦到了上海,看见歌舞升平,终于放了心,可以从衣食住行里解脱出来,自然好买买东西吃吃咖啡,恢复到暗无天日之前的花花派头。 杨璧成听了杨振泽的话,有些诧异地问道:“这……是父亲的?” “不。是一道盘下的,似乎有四五家人出资。” “哦,原来是这样。”杨璧成因为早上的事,还不想多提父亲之流。于是沉默下去,任凭杨振泽将他领进了门。 杨振泽自然尽心尽力,掏出十二分的温存来融化他。先买了一对镶蓝宝石的银袖扣,来配他还未成型的正装。一块牛皮带子的钻表,看上去就十成十的贵。领带买了一打,可以不间断的换整整两周,都是不同的花色,内敛又优雅,是时兴的款。而这时杨璧成已经掏出钞票不让他独断专横下去,“振泽……太多了,够了。” 可是哪里够,杨振泽几乎是要给他从头到脚换上新东西,把先前带来的马褂背心长裤都丢个精光。 到了午饭的时候,一波又一波的新东西扔进了车后座,杨璧成坐到了副驾,面有难色地看着自己瘪下去的钱包。 “振泽,这回一买就够了,我要用十几年都用不完。” “说哪里的话,明明要替大哥添置些日用,倒让大哥自己来付账。”杨璧成虽然不是“何不食肉糜”的大少爷,但是不会估到上海洋行里一条领带多少钞票。他唯晓得袋袋里的票子在苏州能买好多米粮,便咬咬牙豪放点奢侈了一把。好在杨振泽拿了执意要给的一叠票子,说是够了,自然补了多少不会去提。 “那末,大哥赏光同我去吃西餐罢。” “呃……好。”杨璧成本想说不必破费,想想家里还有一个秦姨,一个刘妈,全是不好相与的狠角色,不免脖颈里先出了几滴汗。他匆忙用手背擦拭,心里是真怕了。 拐了一条大路,杨振泽带他下车,两人上楼,原来一早订好座位的。杨璧成不禁又有些受宠若惊,虽然他自来到上海,便一直处在这种暧昧不清又难以自拔的受宠之中,现在不过两日,却已经惊也不惊,反倒自觉受用。他大抵知道杨振泽对他的温存是意有所图,可他生来就不讨父亲喜欢,图来图去没甚用,总之哪怕老头子有一日驾鹤——因为生疏,也不觉得忌讳,都不会给他几分家产。 思及此处,杨璧成看了看杨振泽俊朗的侧颜,小心翼翼吐了一口气,得过且过,有快活日子那便多笑几天罢。他早知道世上有些人癖性如此,遗老遗少中尤其多,但不想新青年杨振泽也有这样的心思。渐渐地想到,自己原已入了早年看不起的那些放任自流之辈中,如今却也是寄人篱下,不顺从便要饿肚子的了。一条路是受人冷眼且饿死,另一套路是受人冷眼且苟活,活着有什么不好。伯夷、叔齐死在上海,倒要被人耻笑。 何况那衣衫,是真的新式又好看。他在东洋时不敢乱动银钱,生怕家里的其他堂兄、表兄的媳妇子总在暗处说“书不会读,钱么难得个会花”。如今一经脱离,杨璧成在缅怀旧日之中,又隐隐藏着说不出口的欢喜。 怎么在十里洋场,全中国最繁华的地方,还能饿死?傻子,傻子。 他浑然不觉杨振泽这一步一步,不只是有想法,而已经把他扣在了网里,捉牢了就要生吞活剥的。 菜很快的来了,还有冰淇淋装在玻璃碗里。杨振泽柔情款款地替他切,就差叉好了喂进嘴里。杨璧成闷了头吃,总觉得一片西装革履之中,自己是格格不入的。 “啊……你是,杨壁成!” 有一个年轻的声音很惊喜地说,杨振泽正将挖了冰淇淋的勺递到杨璧成的手中,闻言顿了一下。来人是一个约莫二十七八的青年,容貌颇为秀美,甚至有一两分压不住的艳气,这是风月场里混惯的高手,红罗帐中常遇的英才。可还远远不止这些,杨振泽看着他,是有几分面熟,想来前些年见到过,但没了清晰印象。 “啊啊,李师兄。”杨璧成很欣喜地看着他,有一种他乡遇故知的感觉,开心地说:“真是许久不见,许久不见了。” “如今来上海了?在哪里高就?” “这…其实也还没有来几天,前日到的,要去家里的工厂去做事。” “极好极好,现在国内是兴实业的,看来璧成也要投身于此,有志青年嘛!咳……许久不见你了,如今一看,倒是觉得我自己老了很多。”这位李师兄似乎还有事,与二人客套了两句,留了号码与地址,欢迎杨璧成来寻他一道玩,随即走了开去。 杨振泽看了看,地址在上海一间旅店,心猛地一荡。 “大哥,你这位师兄姓李?” “对。留学时认识的,姓李,名祺卿。怎么?” “啊啊,无事,想到个人,应当不是同一个。”杨璧成没有追究下去,杨振泽也已经把和善的笑挂起来。他清楚的很,李祺卿,各种意义上军阀李啸辰的人,而李啸辰又是惹不起的河南土皇帝。他十八岁那年的元月初四,与父亲在市长的欢迎酒席上给他敬过酒。李啸辰那时风头很健,却一整个人收敛着气息,已经有了上位者那种威而躁的做派。整个人凶狼饿虎般的威严,旁人在他面前并无一个敢造次,除了李祺卿。那一日,李祺卿就在边上,一副不情不愿油盐不进的样子,用枪托去砸他的腿面,李啸辰却很纵容他。 如今只希望杨璧成真的只是偶遇这位师兄,而不会惹出什么事情来。 第9章 第九章 用完晚饭,两人在道旁散步。夕阳已退下去了,天将暗而未暗,霓虹灯却亮了起来,各色的光如水一样倾到马路上,染出片片红绿交织的浪。杨璧成在空气中闻到了一股甜面包的奶油气味,他微微别过头去,看见一扇深茶色的玻璃门,映着自己的黯淡的脸。 “你冷么?”杨振泽侧过身来问他。 “嗯?啊,还好。”他脑中全是玻璃里自己瑟缩的眼神,含含糊糊地回了杨振泽。 “回车里罢。”杨振泽揽住他的肩,“仔细这个时候的风,吹了要头痛。” 回到公馆,刘妈开了门。杨璧成本已将先前极大的羞辱忘却,奈何一见了这老妇,又落回白日种种中去,心里生根发芽、见风抽长出无数阴翳。于是假借胃里不克化的借口,闷声不吭地逃开,躲回客房一片黯淡的萧瑟中暗自发怔。 拉上窗帘,杨璧成终于与外界隔绝。一片模糊中能望出老式柜橱的影子,上头搭了有些泛黄的布盖,带着说不上好闻或不好闻的、若有若无的樟脑味。 他倒回床上,想到杨振泽又想到李祺卿,带着苦笑叹息起来。 “我为什么不能够这样呢?” 杨璧成真诚地愁苦起来,与公馆的格格不入之感十分恶毒辛辣,时不时地出现在心里,而今日又添了缺少铜钿的耻辱。他全力想要忘去,却毫无作用,杨璧成到底和书寓先生之流等同,要靠嫖资来补贴衣食住行了。 安静地躺在晦暗之中,那些橱柜的影子还淡淡地竖在那里,杨璧成忽然想起母亲供奉的排位和神像,那类没有生命的泥金色物件,在旁人的香火供奉里成了神。他幻想着自己也可以变成一块木的牌位,立在那里、香火缭绕,也是要比现在好的——不至于连香都没人给他烧。 而转念又想,不烧香亦可,起码刘妈之流不会、也不敢对神像露出鄙夷的神色。 牌位……神像……母亲…… 死…… 杨璧成深吸一口气,似乎“死”这个字正肉眼可见的泛出露骨的腥浓气味。他想起母亲在世时那张永远蜡黄又木然的脸,那尸首前些日子终于也同样蜡黄又木然的躺进棺木里,如自己现今这般地安静——唯有一点不同,他母亲身旁,有无数不知从哪里钻出来的媳妇子和小丫头,黑黄的面容下是寡淡的白衣,哀声为长房媳妇的亡故哭灵。那声音嘈杂得让人脑子发涨,他每磕一个头便更晕一分,三个、五个……三十个、五十个……三百个…… 纯孝、至孝啊! 不知哪一家爷叔以极幸的口气赞叹,对着老太爷竖了拇指,继续远远俯视着他,如同看一只濒临死亡的虫孑在摇头晃脑地挣扎。 秋的空气在无声无息之中,一瞬冷了下去,杨璧成轻叹着。在蹩仄的东洋海岛上特有一种精神衰弱,顺着洋流,顺着他回国的渡轮跟了来。是郁郁不得解脱,又是理智不可承受,它冷不丁地袭击了他。因为想到了死,浓郁的凉气顺着杨璧成胸腔爬出来,不张牙舞爪,细细碎碎的像蜈蚣的脚,流进了四肢百骸。 他起身拉开窗帘,天是黑里带着粉腻的颜色。天的下面是水,杨璧成由水想到跳河,由跳河想到水网罗织的村庄。像是成了习惯,每年的冬日、夏日总有几个人要死。或是主动寻的,或是饮酒至醉,又或是纳凉被水草缠了脚——过往仆从丫头们略带新奇与恐惧的话语里,人总可以悄无声息的没了。 他想到被水泡涨的尸首,跳河的死是最悄无声息的一种。 又由水想到火,摇了摇头。 杨璧成屏着呼吸想,可以去碰碰药物的运气。去染上肺病,叫医生给我用盘尼西林,过敏休克而死,意外又体面。 他登时觉得这种生理上的不足也成了一类老天爷的恩赐,用以在无声息中拯救他徘徊在人间的魂灵。然而他是见过休克窒息而死的人的—那医院的本白床单上,躺着一具冰冷的尸,手指像一对幽蓝的鸡爪,紧紧抓着身下的床单。窒息而死是最为痛苦的死亡之一。 他痛苦的叹息着,因为想不到称心如意的,安适的死法。 杨璧成辗转反侧,最终身看着未拉直的窗帘顶部,那里透出一块弧状的黑粉,又在孔雀尾羽一样的蓝色中混着点朦胧的淡黄。这颜色有些玄奇意味,像幼时从婆子丫头嘴里听来的古言诡话,狐精黄仙化人迷惑夜读书生时的脂粉气,有妓子之流独有的香腻感。 他忽然发现自己出了汗,腰侧隐隐的濡湿。咬了下唇用指腹去抹,凉飕飕的皮肤划过温热的腹部,他慢条斯理地伸手去解长裤的束带。 夜色中被霓虹吞没着的,一点点消退的孔雀蓝,神秘地离开了他的视线。杨璧成没有见过活的孔雀,但知道若它们有实力将姓名冠在这种颜色上,是绝不会难看的。又由孔雀蓝,想到喜欢孔雀蓝的女人。他开始好奇地设想杨振泽这样的人——会喜欢怎样的女人。他很少、但也偶尔会去舞场,不知杨振泽有没有精神或□□上钟情于哪一位女士,而那女士恰巧钟情孔雀蓝的衣衫呢?他认真的思考着,杨振泽是留过洋的,说不定会心仪洋人。金红头发的白皮女子也别有魅力,只是太高,且看不上面目扁平的中国人。 想到此处,杨璧成摇了摇头,或许并不是人人如此。租界里也有许多白俄妓女,她们的魅力在逃亡之中虽然残存,却仍难逃消减的命运,最终落得一个仰仗男人而活的地步,和土娼一样不敢再谈“看不看得上”这件事。 好奇冲淡了最后几分与死有关的疑惑,有什么反而夹在其中,渐渐升腾起来。杨璧成像安抚从死亡的想法中脱逃的自己一般,伸出手去。他不知该先想狐狸精还是洋女人,但热意却先爬到脸上来了,有害羞和惭愧。在旁人家里的客房做这等事,是很不像话、不成成样子的。 杨璧成贴着床垫的背上开始出汗,略略生出些发痒的刺痛,但很快又释然了。这未完成的一切,成了一种小小的反击和报复,他神经质地喟叹,于上流的公馆里做着隐晦的事。 桌台上有一盏绿玻璃壳子的灯,不知为何在幽暗中透出些发灰的光,像一只无神的眼半垂着,不屑于看他的窘态。 杨璧成嘴紧贴着左手食指,牙齿隔着双唇去碾覆在骨节上的皮肤,钝痛缓慢的挤压着。他又开始不停地咬着自己的下唇,不慎弄破了,一股血腥气冲出来。 他无声地笑着,带着一种难消的哀愁,泪水顺着眼角沁出来,又滑下去。杨璧成知道自己完了,他走上自己母亲的老路,求死而不敢死。这种哀愁影响了他好不容易泛滥起的的欢欣,一豆星火湮灭了,甚至还没有硬起来。 杨璧成身为男人的自尊在翻来覆去的惆怅中消耗殆尽,而后甚至感慨着,不成也未尝不是什么坏事罢,免得再起身漱洗。 这念头一出,他便再难忍耐地嘲笑起了自己。 他活得不快乐,想去死;想到死,心生忧怖,宁可赖活着。 第10章 第十章 距当日两人回去已有一周,确不曾生出什么是非来,杨振泽终于放了心。 杨璧成在兴利面粉厂做满七天,虽没有做出什么大事迹,倒也兢兢业业,让一双双瞪好的眼睛看了个分明。 杨振泽与杨德生略施了几分压,意思很明白,别管来人是什么苏州少爷或上海少爷,终归姓杨,都是杨家的少爷。而你们,是吃杨家的米粮,吃饱了就不必关心东家的事。 但于杨璧成自己来说,毕竟是寄人篱下,又有秦三小姐明里不喜,佣人刘妈暗里挤兑,就更忍气吞声起来,一步也不愿踏错。他还颇自我安慰了一番,好男不和女斗,何况一个算得长辈,另一个……也姑且算是长辈,吃下一两口憋闷又不至于气煞。 何况气也没用,只能先好好地做,不至于让人从里到外地看不起——原本已经看不起了,表面功夫还不让人做足么?面粉厂本来就不必做出什么大事迹的,兢兢业业也就罢了。这里到底不是苏州乡下杨家老宅,杨璧成说话是没有几两重的。 杨德生听手下人说,杨少爷还是勤恳向上的性子,虽然平时谨小慎微一些,可这样的性子正适合做个中层人。加之又有杨振泽兜拢,杨德生自觉对这个大儿子还算满意,还有一些因为发妻去世造成的、少之又少的愧疚感没有蒸发完全。于是认真忖度了一阵,预备借着生辰,在家里设个宴会。介时杨璧成稍微漏个脸,明里不说暗里成全,权当做了这份提携,也让他能名正言顺地跑跑商路。 自然,宴会轮不到杨德生亲自来做,家中上下是秦三小姐打点。也许是想通了,又或许是折腾的狠了未免折了杨德生四十五岁的面子,终于,秦三小姐平静下去,从视若无物转而成了顺其自然的态度。 而刘妈嚼了两三次舌头之后,也被杨振泽温和地噎了一句,“大哥纵有千万个不是,也该父亲提点,不容咱们置喙”。事情就异常顺利,连带西装睡袍和网球衫一并到的异常顺利。 杨振泽径自拆了盒子,先来看睡袍。果真是月黄色的,带着细碎的木樨纹,从襟子上翻滚过去,真如风吹金桂了。他觉得自己想还不够,要亲眼所见,轻笑着唤杨璧成来试。 如今杨璧成也用西洋人的内裤,夜里穿棉睡衣,只是还不曾用睡袍。杨振泽唤他,他就穿着棕色棉衫子去了,两个脚踝露在拖鞋外头,是粉中带了肉红,洗浴之后的颜色。 杨璧成对这个弟弟有种死心塌地的信任,那是即便知道可能掺杂虚情假意,也甘之如饴。他将其归于一种腹背受敌中的救赎,不让他太过狼狈,因而对这样的雪中送炭无比感激。又如渴时急雨,哪怕饮下去成了鸩毒,也不得不喝。 何况他实在不是个强硬顽抗的性子,所以被杨振泽拿捏住,真的不过是时间问题——他若是很有主意,也不会依从一个少有谋面的所谓父亲。 “还是挺合身的。” 杨振泽的手搭在他大哥腰上,肆无忌惮的万般温柔。杨璧成整了整,对他的亲密已经生出惯常,不再闪躲。他望着镜子,对包裹在袍里的人影摇了摇头:“有些不方便动,像是……筒子一样,箍着腿了。” 杨振泽看着他一杆细腰在里头转,手上不知不觉就使了劲,掐住不让动。他狠狠地想杨璧成一定是故意的,是坏心眼的,他明明知道自己包在里面有多动人,还要这样看他。 而杨璧成是真的没有觉得这样的睡袍好看,他转了转身子,甚至觉得有些说不出的发紧,心里觉得着实不如棉布舒适。可出于对杨振泽的感谢,还是认真说了一句:“谢谢,振泽,我很喜欢。” 他浑然不觉,杨振泽根本不是打算这样用这件衣服。 杨振泽先前很奇怪,杨璧成竟然属虎,他这样的人怎么会属虎,又怎么能属虎,自然不是出于他看不起,或者胡乱嘲笑的意味。后来自己胡乱猜测出了缘由,他想杨璧成是个敏而羞怯的大猫,一旦挠腾的舒爽,摸清了脾气,日后他乖乖钻在怀里,那就有的快活。只是现在家里人多眼杂,不能放开了动手。 杨振泽是跟杨德生学过的,虽说风险大了回报也高,可没有大把握不敢乱争。 他清楚自己仍然倚靠父亲过活,母亲不是什么都不知道的大小姐——她也替秦老爷,他的外公,打点过帮中事情。是大太太精心养在身边,读过书的女学生中的一个,洋话会说,洋人认识,很有些七歪八绕想都想不到的势力。所以,如今为贪一时之乐,失了准头,弄不好他们将杨璧成丢去什么地方,这得不偿失。还是细细地经营,杨璧成这里也慢慢的,将生意场的一套理论框在情场上,目前非常实用,眼见着套住人。 父母那头也慢慢的,一点点做着,总不出几年,他就能做得了主。 杨振泽看着杨璧成试衣服,好像一个真心喜爱大哥的弟弟。在他离开前,杨振泽允许自己做了一件称得上越界,但可以说服杨璧成的事。他吻了杨璧成的额头,平心静气地对着他微微惊愕的脸,十分认真地索要一个回吻。 “大哥,晚安。” 杨璧成只是有些羞涩地拍了拍他的肩,但杨振泽的吻额成了习惯。 于是在这样日复一日的温存之中,杨德生的四十五岁生辰宴会到了。 这一日,天高云淡,申城来了许多有头有脸的人物。同样,也来了一位有头有脸的不速之客。 杨振泽皱着眉,不动声色将杨璧成藏在身后,他下意识觉得有问题。李祺卿一身白西装笔挺,一如数年前自诩上流阶层的人们所见那样浅笑而来。他的身旁是个丰腴的南国美人,艳色如花间蝴蝶,可眉眼却已显出一些陈年旧事的痕迹。 第11章 第十一章 李祺卿带来的秦娇妮,也是众人许久不见,算和他一阵的人物,如今也是过了时了。 这上海滩几年前风生水起的交际花,曾经和李二少爷“自由恋爱”过,如今也是昨日黄花憔悴不堪见。因此想来,李祺卿竟也是个痴情种子,跟自己大哥去了河南之后,仍旧也不能忘却伊人,来一趟上海也专程邀她作陪。 其实在场的公子大少们,大抵也能懂得这样的心情,比起纯中式小姐们瘦弱身板裹在素色旗袍里的清高,她的高鼻深目,深色肌肤,饱满胸臀,都是滋味十足。就连洋人,也独爱这样的东方美人,辛辣鲜美的印度咖喱,比起上海本帮小菜,到底要多些滋味的。 他们嘻嘻哈哈地猜测,估摸着待李祺卿回去,秦娇妮指不定要趁风头未过,在舞场杀一个回马枪。 这些流莺妓女的身价和行市一样,旁人永远是买涨不买跌的。 “杨老先生好。” 李祺卿一手挽着她,一手拿着驼色的女士外套,十成十的殷勤模样。秦娇妮柔情款款,几乎是带着悲伤地看着他,这样的温存她已经很有些日子不曾尝到了。这回李祺卿往上海,竟第一个来找她,她很讶异,也很快乐,是重温旧梦的欢愉,在泡影中看见一点残存的岁月影子。 “啊啊,李公子。客气了,客气了。” 杨德生笑面迎客,心里疑惑,这李家兄弟不是早就走武路子出去了么?但口中还是客气得很,得体至极。 “蓬荜生辉…蓬荜生辉……李公子许久不见,周身很是气派啊!…如今是……啊,在哪里发财?” “还是跟着家兄,随意看看。”李祺卿长身玉立,精致的面容上寻不出半点当年傲气,反而向杨德生点点头。“杨老先生一点没变。” “哪有哪有,岁月不饶人哪。……李公子,令兄是很有本事的。” 李祺卿来,杨德生颇有些吃惊,因为李啸辰已经很久没有出现在话题里。前几年他于上海捞够了军饷,买了许多枪,回头就屯兵冀豫,成了虎踞一方惹不得的土皇帝。 传言里他的势力很大,那是挥竿而起可以做冀中王的,有两方大人物都想招揽他。而他平日里最宠爱的就是这个同父异母的小弟,从上海带到河南,贴身不离,足见李祺卿在他心中的位置。 想到这里,杨德生忽然觉得李啸辰与李祺卿就是再好不过的例子,秦三小姐不懂他的苦心,人家也是异母兄弟,如今也一道做大事,何况亲自教出来的杨振泽。不过李祺卿忽然前来,也让杨德生有几分紧张,他摸不清底细,不晓得是不是李啸辰有什么目的。在脸上有光的同时,又预备婉然相拒。他是担不起这些人物的风险,年纪大了,怕的紧。 好在李祺卿什么都没有说。 “啊,璧成师弟。”他很温和的笑着,扬了扬手,是一脸欢欣地与杨璧成打招呼。“如何,最近好吗?我先前送你的礼物,收到没有?” 杨振泽蹙着眉,他不知李祺卿还给杨璧成送过礼物。看后者点了点头,轻轻喊了一声“祺卿师兄”,脸色有些不好看起来。 杨德生的眼睛立时瞪圆,不知道自己的大儿子竟然认识这样的人物,小心翼翼地赔笑道:“呃…李公子和小儿璧成认识?” “认识的,先前留学的时候有过一面之缘。后来听说他回国随家里经商去了,原来是杨老先生的爱子。想来果真虎父无犬子嘛。” “哪里哪里。”杨德生并未多想,只觉巧合。因为这个儿子实在是太过怯懦了,他一点也不担心会出什么事体。 杨璧成在杨振泽身后,只微微点了点头,应了一句:“恩,都好”。随即安安静静坐在角落里。因为不熟悉,并没有人来与他攀谈,除却李祺卿离开前,带着秦娇妮去与他说了两句道别的话。 “璧成,我这几日有些忙,过几天再领你去马场玩。” 杨璧成不置可否,低着头不说话。 李祺卿笑了笑,回身拥住秦娇妮,语气天真,一如数年前两人在舞场罗曼蒂克的相识:“我也是很长情的,看不得她过得不好。”秦娇妮闻言似十分感动,当即投进他的怀里,带起一阵香风,结果无论是李祺卿还是杨璧成都嗅到了一股混在香水中的、浅浅的大烟膏子气味。她的烟瘾已经很是深重,到香水都压不住的地步。 杨振泽捏着酒杯,游刃有余往来于人群之中,觥筹交错里是一片欢腾热闹的喜庆。他穿过华裾鹤氅、衣香鬓影,看着李祺卿与秦娇妮缓步离去,上前挡住旁人投向杨璧成的目光。 “他与你说什么?”杨振泽微微浅笑着低下头,话中温情脉脉,却是实打实的盘问。 杨璧成软声回道:“李师兄说,待有空些请我去城外的跑马场赌马……他还说许久不见了,理应他请我去玩,过些日子要送我一份请柬。” 于是这样一桩事情又成了谈资,买办杨德生四十五岁生日宴席上,明里带出一个和军阀李啸辰的弟弟关系融洽的儿子。 七歪八绕传言纷纷,杨家的风是不是要变了,这没人知道,但秦三小姐确实有些怪模怪样,连着两日不曾喊人到家中抹骨牌。太太们总不会因为杨家不开牌局就不出门,于是换在马太太家里,言辞之中有三分幸灾乐祸、七分同情怜悯,似乎杨璧成已经挤掉了杨振泽的位置。 但一切到底只是流言,月末,秦三小姐的牌桌又开了,太太们还是依旧的来。 杨振泽很确定李祺卿一定有所图谋,不然他也不必来看杨德生。他想了想,杨璧成这到了手的鸭子必须看紧,以免出了纰漏——纵是不会飞,万一旁人存了心刮走一口油,于他而言也亏得厉害。于是杨振泽越加严防死守,就连杨璧成的司机都排成了他自己的人。而面上则对杨璧成愈发温柔体贴,步步紧逼往他的小天地里钻。 周一晚上要吃咖啡,周二他开会,所以杨璧成便早些回家。周三有电影就看一场电影,没有就往馆子里打球去。周四西点厅要去看一眼,顺带不回家吃饭,去舞厅里绕一圈。周五杨德生要早回家,所以两个也一同早回家,听了黑胶唱片看书。他不曾想到,杨璧成这些日子心里确实有事,所以对他这样蚀骨**的体贴温存生出更多愧疚之心来,在杨振泽唤他四处游乐时,从不拒绝。 李祺卿确实给了他一封信笺,却并非赌马的入场券,而是在黑纸白字间要与这位师弟谈一份生意。 第12章 第十二章 杨璧成在兴利面粉厂做了数日,听得旁人的话由多至少,心中大大松了一口气。他不是张扬的性子,原本已经婉拒洋车接送,但杨德生与杨振泽竟双双反对。他们都认为没有必要去挤电车,现在外头也不安全。 前几日,街头已有人枪击一个放了课的教书先生,伤了好些路人,如今都在传是某某系里闹了内乱了。 自然,闹归闹,是没有人同情的。甚至某某系究竟是什么,也没有人去深究,只是觉得时间那样宝贵,何必去弄得路上拥堵呢?流血亦归流血,那又“关侬撒事体”? 此后,杨璧成虽心里觉得略显张扬,也只得坐轿车去做他的副厂长。 自然,事情是没有太多的,只是每日窝在办公室里,并且杨璧成也实在不会管理厂子。他连书都没读完,两只脚陷在象牙塔里的人,哪里管理过厂子。说起与面粉厂相关的工艺、机械就更加不懂。好在大家也心里清楚,最赚钱来风头的事,是轮不上这一位少爷的,但他安分听话,衣食无忧倒绝对没问题。人活一辈子,劳心劳力为了什么,他们很清楚,杨璧成也清楚。 杨璧成似乎很乖巧认命,终日安安静静,让杨家三位正主都放了心。他所在的副厂长室,是很向内的一间,没有什么人进来打搅,杨璧成也没有事做,所以平时大多只是望着窗外的洋槐树发呆。有时,看一看先前中断的学问,药剂、药理、生物……学是定然不会再学了,只是自己觉得可惜,原本是想做个医生,如今倒做了四不像的东西。 不到半年前,他还在东洋读那倒霉可怜书,如今却是翻天覆地,自己都觉得惊诧。 他也想过继续出去读书,可现在形式这么坏,到处都在传要打仗,自己是万万出不去了。 杨璧成的办公室里有一个女人,管帐的张会计,所有人都叫她张姐。瞧着约摸有四五十岁,眼睛眯眯,人很丰满,性子是极为讨喜那种不着人厌恶的市侩,亲切、可爱到了极致,与杨璧成一道面对面坐。说是一道,杨璧成身份摆在那里,所以有自己单独的小隔间可以休息。 “吃过了伐?”风风火火地敲了门,张会计捧着蓝布包好的饭盒,笑着对杨璧成道:“吾熬了赤豆圆子汤,侬来尝尝。圆子自己磨的,中午回家烧起来。赤豆也是好赤豆,比其他地方贵呢。” 杨璧成闻言搁下一本书,是杨振泽借他的西语词典,他对张会计笑笑,道:“好呀。”她家里还有一个小女儿,中午要回家烧饭的,时不时就带些东西来给他吃。杨璧成对她十分喜爱,格外流连于这份独属于他的温存,他甚至想等待得久了,哪一日机会得当,就给张会计涨工钱。 “阿呀,现在中午外头热是热得,难受得要死。” 张会计挥着手在扇风,白肉上淌着汗和油光,但杨璧成看着她,便在心中泛起阵阵亲切的愉悦。张会计是活的,杨宅中的人却大部分是死的,冰冷的脸毫不留情地看着他,一直看到他无所适从,只想钻进棺材里去,同他们一起做死人。 杨振泽虽是活的,却有所图谋,且杨璧成想他对自己得手不过早晚的区别,如猫戏鼠,之后就会玩厌了。两相比较,他还是喜欢张会计这样的活人多一些,用最普通、最市侩的话语,絮絮叨叨、无休无止地讲着一切鸡零狗碎。若这些事能真的变成鸡毛与蒜皮,杨璧成一定捡起来放在手上,满心欢喜地看看绒毛上的碎须与蒜皮上的纹路。 “现在就算是晚上,热风也要呼呼地到处吹。过几天又有蚊子了,要命,屋子外面有河道就是容易生蚊子。” 她笑着吐出连串的抱怨,扫了一眼时间,已经十二点半。知道杨璧成中午要午休,每次都很热切地主动喊他去,“杨先生,到下午吾喊侬好了,侬放心去困一会,不然下午难受的。” 杨璧成对她点了点头,脱下外套进里间去了。 张会计不晓得,杨璧成是向来极少睡午觉的,这是自苏州时便有的习惯。见他已去休息,她匆匆用小帕子抹了一把汗,出门打水擦脸。 杨璧成坐上里间矮床,觉得脑中静是静了,却难免有些闷。尤是这种半秋不秋、似夏未夏的天气,杨振泽每天上下班,回家一身腻汗,冲了澡跑到窗口抽烟吹风。杨璧成本是不爱出汗的,心绪害怕紧张惹出的这类不算,独独气候上来说,闷归闷、热归热,心里再燥,他的身上却很凉。 索性喝了一口上午泡的茶,已经又冷又苦,但却消解了难耐的闷气。杨璧成手里翻出昨日的申报,却仿若发着烫。 目光落下去,蹩仄一角细细竖印着两行字,大意是某某博士自美利坚出洋深造归来,精研各科、莫不优良,如今赴上海寻亲某人,地址在春晖路十七弄二百零二号。周围还有许多同样密密麻麻的方块铅字,皆是某银行总经理之女、某本埠商户之子、某政务院参事之女、某国学大师之子……赴英法德意归来,或为博士硕士,或有多校证书,总之难得人才,此间种种,不一而足。 杨璧成知道如今是很时兴在报上登这些事情的,到底如何学贯古今、精通中西,不过是出些铜钿给报社版面吹嘘而已,向来没有人看。 也正是没有人看,李祺卿才将要给他的消息放在这里。 杨璧成深吸了一口气,默默用指甲在报上轻轻去掐,一道浅浅的褶皱便落在春晖路十七弄二百零二号。 春晖路十七弄二百零二号,正是杨振泽周一夜里带杨璧成去吃咖啡的地方,店铺是洋人开的,装修雅致,一排绿萝一片书,还有唱片机从开店到闭门播着悠扬的歌。这时的租界歌舞升平,人人追求享受,青年们的浪漫情调在此格外适合。 李祺卿晓得杨家绝不会希望自己与杨璧成来往,但杨振泽又暂时非他所选,于是想了些曲线救国的办法。他掐灭指尖的烟,唇舌间漾出几缕浅灰的雾气,托腮看着杨璧成攥指成拳从门前进来,抿着唇微微一笑。 面前人显然有几分紧张,他几乎张口都将话吞了回去,良久咬了下唇对李祺卿道:“……师兄,我来了。” 第13章 第十三章 李祺卿的好相貌在任何地方都是招人眼球的,他平日却没有怀璧其罪的低调,时常带着这种难以忘怀的好看行来走去,落进十里洋场便愈发熠熠生辉。 他仰起头对着杨璧成笑了笑,又低了下去。午后燥热的阳光被藤萝遮掩,李祺卿的肩头落下一块阴斑,如衣衫上的暗纹。几枚树叶的投影,轻晃着出现在他的面容上。 杨璧成听李祺卿客气道:“啊呀,璧成,这么热的天,辛苦你跑一趟来。你如今习惯喝什么,红茶还是咖啡?” 大开的窗盘里吹出热风,杨璧成心中恍惚,迷迷糊糊感到一种危险。他知道若是有人想要旁人帮忙,定是有桩自己办不了的事,李祺卿也不例外。他的背景自己并不清楚,但早年从同窗口中听过一二,父亲的寿宴之后又从流言里知晓几分,加之如今杨振泽不愿两人来往的态度,配上自己寄人篱下的身份,理应避如蛇蝎。 只是这等“人物”发了帖子又多次相请,让杨璧成倍感惊讶,自觉不好失了礼数,就算有什么事婉拒也要当面。李祺卿不是杨振泽,有些话他还是说得出口、做得了拒绝的主。 自然,还有最重要的一点缘由。李祺卿的所作所为,让杨璧成产生一种惧怕中的喜悦,虽然不知这种刺激感来自何方,他却隐隐思索自己是否会小心的碰上去——而不受伤。 一面害怕,一面又希望撞出万道火花,在这压抑里扑腾出一个畅快!杨璧成的精神无比亢奋,他惊讶的发现自己灵魂的一部分濒临疯狂,冰冷的皮肉渐渐从内部躁动起来,心脏里每一条血管、每一个细胞都在欢舞。 有一瞬间,杨璧成想象自己很悲哀的生了重病。一场到申城才会有的疾病,病毒和细菌正在他的体内蔓延,要把他变成这座城市流淌着的、不知是甘甜还是腥臭的,泔水中的一部分。他想大笑,正如杨振泽对他的缠绵有其目的,李祺卿对他的同窗之谊本该随着两人并不深刻的交情烟消云散,而如今竟因有求于他,不顾脸面与他称兄道弟。要知道,仆从刘妈这等下人,也要唤自己一句“不入流”呢,他却要与这样一个人称兄道弟。 父亲也要给几分薄面的人,竟也要求一个不入流的人么? 杨璧成更想笑了,又有一种饱含冷意的恐惧感攀爬上他的脊背。于是他避开李祺卿毫不掩藏深意的眼神,轻声道:“李师兄,我不知你唤我来有什么事,要让我帮你什么,但我……我其实……是做不了主的。” 李祺卿闻言笑而不语,手指着他点了点,露出一种“不把我当兄弟”的亲昵神情。随即不紧不慢地打开菜单,指尖在各类咖啡和茶品之间打了个旋儿,并不理会杨璧成方才的话,仰首轻唤道:“点单。” 个头高大的印度侍应生身上领结浆得硬挺,快步上前鞠躬,恭敬道:“先生,要些什么?” 李祺卿随意在单子上圈了圈,又丢下几块大洋做小费,那人难掩喜悦地离去了。 杨璧成见李祺卿不回答,打定主意是敌不动我不动。闭了口不说话,目光落在被日头晒得褪色的青色纱幕上,看见一朵暗粉色的绢花沾染灰尘,高高挂在那里。 李祺卿含笑凑到杨璧成眼前,托了腮对他道:“不急,不是什么重要的事。璧成,你先坐。”他十分客气,二人话间来了一盘酥性饼干,上头撒着小粒小粒的白芝麻,细碎却可爱。“我约你出来,只是觉着际遇奇巧……两个久别未见的人,本该天各一方,可偏偏没有。你来上海,我也回上海,可不是奇巧无比。” 杨璧成垂下眼帘看芝麻,半晌应了一声:“是。” 李祺卿笑了,伸手去取饼干,随即作出自己的评价:“挺油的,可旁人都说这个牌子好,可见言过其实。” 对方不答话,李祺卿又问:“在上海过得如何,一切习惯么?” 杨璧成怔了怔,想起每日早饭时如坐针毡、想起刘妈毫无顾忌的暗中挤兑、想起知晓商行衣衫价格后的惊愕、想起自己已然花去大半的钱财,还有最后的自甘堕落。属于杨振泽的钱财填满了他的衣食住行,渐渐蚕食着他的自尊,替代以无穷奢豪的享乐。杨璧成也曾想用兴利厂发的薪资还他,可这兴利厂也是杨振泽的。 杨璧成脑仁发疼,打起精神来应对李祺卿,假笑着说:“还好。” 李祺卿似乎十分不会看人脸色,或者是故意而为之,杨璧成想他大抵是后者。他还是托着腮,扬起好看的面孔问:“比苏州好?苏州和上海哪个好?” 杨璧成不假思索,轻声道:“上海好。” 李祺卿有不同意见,他吹了吹茶面上的细梗,很亲昵地说:“这可不见得。如今外面也没有一个地方太平,上海就偏能独善其身么?璧成你说上海好,上海哪里好?我看哪里都不好。”他轻笑出声,一勾垂到眼前的发丝,眼光灼灼顶上前来,像条不怀好意的美人蛇。蛇的信子缠缠绕绕:“你喜欢它什么?钞票么?” 杨璧成躁狂的血液瞬间平息,面上泛出惨白来。他把“它”字听作“他”,不知是李祺卿看出了什么端倪故意为之,或只是恰巧说到了自己的阴私。于是强压着紧张,作平静模样道:“这里总是文明新式些的。” 李祺卿轻笑着点燃一支烟吸进去,又缓缓地吹出数缕青灰,面上露出些忧愁神色。他的眼追着青灰,看它们盘旋着、盘旋着往天花板飞去。忽而蹙了眉,将手上的烟掐灭了:“抱歉,我想你是不抽烟的。” 他轻轻咳了一声,笑中带着隐匿的惨然:“……我不喜欢上海,我在这里过的不好,可我其实是逃回来的。我不喜欢它,但是我要仰仗它去帮帮我哥哥。” 像是忽然的收敛了光芒,李祺卿一整个人都沉默了下去,最终只是抱歉的笑了笑。 杨璧成心中空落落的,也生出一种抱歉来:“嗯,我知道。”他避开李祺卿的目光,“师兄……我不会做生意,也没有这个能耐。” 李祺卿很轻的摇了摇头,笑道:“没关系,我也不会。” “我本来想,打仗这些事情我不会,帮我大哥弄点粮食应该总会的。来了以后发现其实我还是不会……太难了,谁都不认识,谁都不帮我,还想诈我。” “后来见到你,我想老天爷总算帮我了我一把……算了,我大概过些天就回河南去。那里局势很糟,我要回去……这样不至于最糟的时候,我大哥还孤零零的在那里。” “今天求归求,却也是我想要见见你。我知道专程回来一趟,是为做这种麻烦人的事体,实在是不像话。做人么,总不好这样的。”他眼圈泛红,可怜又漂亮,说着近乎诀别的话:“……抱歉,再见啦,璧成。” 杨璧成原已做好了推辞的准备,忽然的惊恐起来,以为这是永别。他已是很“两耳不闻窗外事”的人,尚知晓河南局势的确是糟,前后都还有日本人,已是无人区了。他能想到所谓的最糟,也能想到这句最糟的意思。他想,李祺卿竟是这样了,旁人眼里仍是光鲜,可实则到了如此境地。 他支支吾吾的说:“师兄!我…我试试罢……你再等两天,我去想想。”看着那张黯淡的脸,他攥紧了拳:“实在不行,我去问问振泽,他是一个有办法的人。” 他被李祺卿彻底的骗了。 第14章 第十四章 杨璧成在春晖路十七弄二百零二号坐了一个小时,李祺卿到底不是一般角色,不仅有叫人惊叹的耐心,其间的怂恿撩拨更是有意,十分轻柔却恰到好处。由并非同科的生疏尴尬开始,到杨、李两人气氛融洽地握手分别,只用六十分钟。 杨璧成蹙眉咬唇,掐着时辰先从咖啡馆出来,浑浑噩噩地追上一辆电车。五点前必须回到兴利厂门口,杨振泽安排的人会开一辆黑车按时接他下班,这是他默许的、也是杨振泽变相的监视。 不算燥热的风吹着,可整个街道仍难掩沉闷之气,杨璧成忽然想喝茶。他摊开右掌,隔着雪白的皮肤看见樱桃色的毛细血管,仿佛透视到体内的热血涌动。但热血上终究覆着一层名为胆怯、实为无能的坚冰,李祺卿那点诱惑轻易不得打破。他轻叹一声,索性不再多想,探出头去看白天的申城,满眼装着挤挤挨挨的洋房和四处乱行的汽车。 “真了不得”,杨璧成的思绪随着滚滚车流一道前行,行了很远,“这些洋人轻而易举地占了申城的土地”。而后又是喟叹,被洋人占过的土地才能让人安心,不被洋人占过的土地,不好再去想。 忽而电车一刹,灰尘夹着热气席卷而上,直扑脸面。杨璧成想伸手去扇,不料“啪嗒”一滴温雨落在耳尖上,平白吓了他一跳。 不等他回神,早前聚起在申城上空的灰云里,噼里啪啦打下秋雨,引得车内一片中洋夹杂的惊呼。带伞的自言自语“万幸”,不带伞的便露出懊丧的神色。因为秋雨同夏雨不同,后头一个是孩童性子,几分钟闹完见好就收,前一个就讨人厌了,哀婉连绵久驱不走,不知要歪缠到什么时候。 杨璧成冒着雨回了兴利厂,起先还举手去挡雨,待衬衫袖口都湿了个遍,就感着一阵难耐的酸涩。他一路小跑到厂门口,裤管袜子尽湿,皮鞋可以倒出水来,于是匆匆地往里冲。 门房里一个五短身材的老头,是厂中工头的父亲,平日就住在此处。他看到黑影掠进门来,立时探出半个头去看,随即大吃一惊:“啊呀,杨先生,侬淋成这样——快进屋子罢!” 杨璧成一抹额角上的雨水,才发现先前挡也是白挡,头发全部浸湿,口袋里帕子也潮了一半,匆忙对门房笑笑:“不要紧的,擦擦就干了。”不需回报的敷衍式关照,是杨璧成最为喜欢的一种,让他有亲朋满座的快意错觉。 他大步往楼上走去,木楼梯踩得“咯吱咯吱”,留下一行略带污浊的水印。 张会计正在屋中用衣角擦镜片,听出他进来的响动,口中殷切道:“杨先生,侬回来了?”杨璧成轻轻应了一声,便往桌前坐下。张会计重新戴上眼镜,一抬头看清他从肩到背大片阴湿,整个人如落汤鸡一般,地上已经积了一小洼水,立刻尖声惊道:“不得了,怎么淋成这样!” 杨璧成心中十分熨帖,看她急急忙忙取了帕子来给自己,笑着摆摆手:“不必了,马上有人来接,回家再换衣服也可以。” 笑是笑着,张会计看他面色泛青、嘴唇发白,当即害怕起来,劝道:“杨先生侬先擦擦,我去门口看车来了没。慢点下去,侬拿好伞!不要再淋雨。” 七、八分钟后,张会计随着木楼梯重重的“嘎吱嘎吱”跑回来,告诉他车子来了,丰腴的面盘上开始淌汗。杨璧成看着她气喘吁吁,像刚从蒸笼里拿出来的包子,自己先笑了,客客气气地道了谢:“明天见呀,张会计。” 然而第二天杨璧成没有来。 杨璧成从后半夜起开始发烧,睡了一觉,早上以为好了,起来不消三刻钟又眼冒金星,倒回床上。他躺在并不属于自己的小小一隅,烧得浑身滚烫,阿菊十分紧张地替他换额间的冷巾,不时擦一擦胳膊和脖颈。 “冷……”杨璧成的唇边起了一个燎泡,嘴里讲着胡话:“我冷……我渴……我冷。”他躺在床上,额前汗湿黏了一片碎发,身下的被单隔着睡衣被浸透。骨子里透出的颤栗感,让杨璧成整个人如浸寒冰,口齿鼻腔里透着腥苦的热气。 其间杨振泽打电话来问,怕刘妈照顾的不精细,转而指示阿菊照顾。昨日下午杨璧成湿漉漉地回来,杨振泽挂电话把司机和张会计都点了一遍,问他们是怎么给自己看的人。两人受了一顿责备,都愈发小心起来。 阿菊看他情状痛苦,要去重打一盆热水,刚立起身便被刘妈遣走。到底当家的人不在,杨璧成躺在床上,耳旁断断续续被刘妈的指桑骂槐充斥:“还弗去择菜?整日里弗是偷懒便是躲闲,事没做几天就要歇!若不是太太老爷好心肠收留侬,早就在外头饿死!看,看我做什么?晚上太太回家还要吃喝,你还敢看!” 好在杨璧成也习惯如此,充耳也可不闻,很快吃了药昏昏沉沉地睡过去。 这场高烧来得快去得也快,却留下了绵长至半月的感冒。杨振泽借口看顾,日日催他早些休息,随后索要额前的吻,笑说对传染无所畏惧。这是两人背着整个杨家的秘密,杨璧成知道杨振泽不会无端这样对待旁人,他是将自己当作不一样的来看。杨振泽不出意料是想娇惯他的,这种暧昧的气氛让他在自己帮李祺卿“小忙”的毛骨悚然之中,又倍感受宠的快慰。 一开始秦三小姐也是这样想,觉得自己的儿子是要捧杀杨璧成。毕竟十里洋场,酒、棋牌、大烟、女人,都是晃乱人眼的东西。可她终于察觉出不对来,儿子分明不是在算计杨璧成,倒是像真的在宠溺了。知子莫若母,杨振泽对杨璧成的一点心思,也许杨德生看不出来,可秦三小姐已经咬牙切齿,百般忖度中砸裂了玉镯。 好啊,她的好儿子。 清清楚楚自己的母亲不是省油的灯,于是他把杨璧成看得死死的,从早上出门到夜里回家,临睡还要去他房间里钻一钻——自然在里面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她安排引杨璧成往赌场烟馆去的人,也被杨振泽赶到了旁的厂里。她不知道杨璧成到底哪一点得了自己儿子青眼,两人暗里交了几回锋,秦三小姐终于得出了法子。堵不如疏,不论杨振泽是一时之兴还是真生了情,她是万万不能让杨璧成来了结她几十年的如意的。 第15章 第十五章 下午两点,杨璧成整整领子,提前离开面粉厂,说是与杨振泽约好了出去。厂子经理出门,工人是管不着的,因此他只交代了管帐张会计的一声。 “那末,我就早走一阵,多谢。” “杨先生侬走早点不要紧的,又没什么事体。” 算盘噼噼啪啪间,杨璧成悉悉索索收拾一阵。帽子带好,西装中午去附近的裁缝店烫过,刮直笔挺。配上银子镶蓝宝石袖扣,领带打双环结,竟也很有精英人士的模样。他很快地走出门去,拎着杨振泽买的小牛皮公文包上了电车,消失在下午两点的光亮世界里。 杨振泽立时得到了消息,茶杯重重往台子上一搁,热水和茶叶泼了半桌,把他的副手吓一大跳。小心翼翼看看杨振泽,眉已经挑起来,那是火上来了。他单手拧开一支金星牌钢笔,用尖头去扎眼前一片泡软的茶叶,问电话那头:“他说同我一道出门了?” 管账的张会计是杨振泽安进面粉厂的人,特意和杨璧成一间屋子。一来年纪大,手脚利落,人情世故精通些,可帮扶杨璧成。二来杨璧成对这样的“热心好人”不易设防,有些心事也会偶然提一提。张会计好从他口中探问一些想法,譬如对杨振泽怎么看,又对杨家其他人怎么看,得了消息,清清楚楚告诉杨振泽。 她是杨振泽手下得用的一个,不仅有本事,还极会察言观色。听出他满腹不快,张会计连忙道:“说是先出去了,搞不好是提前回公馆也说不一定。” “去哪个方向了?” “跟电车过去的,往玫瑰大舞台那个方向。” 杨振泽冷着脸,钢笔扔到一边,对手下人说:“开车,跟过去。一道出门的,就要一道回去。” 到晚上五点,端坐轿车内许久的杨振泽仿若抓奸的丈夫,满是怒火地看着杨璧成从咖啡馆里走出来。 百乐门舞厅的灯亮了,和玫瑰大舞台的交相辉映。电灯明晃晃地照着门口两张大幅相片,头牌一对,乔露西和蓝玉,针锋相对的,你美我也美,一红一白都是礼服配电烫出的长卷发。捧场的大花篮已经堆起来,小花束也数不清了,今夜是乔露西登台唱歌。 灯那样亮,把月华都盖过去,盖过去。幽幽的就有萨克斯和钢琴的声音从茶色玻璃的门缝里钻出来,一片灯红酒绿中的新天地。黄包车前的铃叮当作响,驴肉火烧和芝麻肘子的气味,还有同样热闹的叫卖声,女人的香水、男人的香烟,混杂。 杨振泽看见杨璧成从咖啡厅里出来,心想他真不是个东西。 他带他去吃咖啡、吃冰淇淋,是拿着温存要融一融他的心。可杨璧成偏偏装傻,总那样羞怯,羞怯的他都觉得不好意思来莽撞,要给他万般的温柔,来编制一个缠绵的柔梦,一场缠绵的爱情。他都想好了,碰杨璧成的时候也要一千个温柔一万个小心,而怀里的杨璧成还是他从苏州乡下过来时候的样子,乖的,而且什么都不懂,什么都不去碰。最后慌乱地投进自己怀里,也是乖的,不懂,不去碰,不知道情。 可杨璧成又是怎样回报他的?他手臂膀里蜷着一个女人了。杨振泽看了看,肤色很深,身材丰满,是李祺卿曾经的女人,红颜知己,秦娇妮。 狗戳,杨振泽想,他真不是个东西。李祺卿前脚刚离开,离了眼前这个妓女,杨璧成后脚就去捡他抛下的,什么脏的臭的都塞嘴里。他想揪着杨璧成的耳朵尖,想捏着他的脸颊,想一边看着他一边问,问他知不知道自己算谁的东西。 而秦娇妮呢?一个整日浸在风流地的妓子,她以为没人知道她的底细,没人查过她,所以李祺卿之外还敢来招惹杨璧成。好大的胆子,她也想做杨家少奶奶。什么交际花,呸,码头、水路、赌场几个干爹,隔三差五地来。 月色里,秦娇妮饱含异域风情的容颜被霓虹灯照亮,随着光斑的颤动,红色蓝色像潮水那样流过去,冲刷过她的脸。杨璧成很亲昵地靠近她说着话,亮闪闪的耳坠在风里颤抖,水滴形的红宝石。圆形的蓝宝石袖扣和她的红宝石耳坠都闪着,闪着。杨振泽怒到极致反而笑了,只有他的目光炯炯,像火焰在跳动。 杨璧成和他出门从来不会打双环节、不会带袖扣、不会罩礼帽,他不懂灯红酒绿,他不懂赤飞翠舞,他看上去有些穷酸有些害羞,一副和十里洋场格格不入的样子。 好啊,好啊,杨璧成和秦娇妮在一起的时候,终于变成了一掷千金的大少爷,他的钱除了买领带,还来给这个女人,请她吃咖啡,吃冰淇淋,跳舞。 他一开始就不该温柔以待,做这些水磨功夫,他应该把杨璧成捆起来,关到外头置办的宅子里,就像养一个外室。每天夜里去,干到早晨去上班。而杨璧成一定听话了,他不敢再出去寻花问柳,不敢再去碰什么秦娇妮、王娇妮。 他不是不喜欢杨璧成,只是杨璧成做得过了,他现在太不听话。有朝一日杨璧成与他在一起,还是他的小情人,可他的小情人是他一个人的。谁让他这样不懂事,这样不听话,活该,杨璧成是活该要吃点苦头。 他打开车门,神色温柔地立到二人身后,唤了一声:“大哥。” 杨璧成浑身一颤,极为缓慢地扭过头来,他嗫嚅着说:“……啊,振…振泽……”又是很害怕很紧张的样子,杨振泽的火就在肚肠里烧,翻腾搅动。秦娇妮款款走过来,对他伸出一只带着黑色网格丝套的手。 “密斯特杨,你好。”她卷翘的睫毛像蝴蝶在扇动翅膀。 “你好,秦小姐。”杨振泽彬彬有礼,与她握了手。 “像璧成那样,叫我娇妮就好。”秦娇妮说着,语调温柔,十分淑女。谁也想不到她是曾经不堪到差点寻死的。 “娇妮,我知道你,先前在我父亲的生日宴席上见过。抱歉,我要带大哥回去了,今天家里约好了晚宴谈生意。” “啊呀,是这样。该是我说抱歉,我不晓得璧成晚上还有事,竟约了他跳舞的。那末,赶紧回去罢。”她笑着看着两人,是纯然的淑女做派。秦娇妮知道男人喜欢什么样的女人,她的这些小九九,都是在血与泪里懂得的教训。 杨璧成脸上的表情已经黯淡下去,他低着头,很小心地取下了袖扣,领带也抠松了许多。 “大哥,走罢?” 杨振泽冷了声音,微微笑着看他。见杨璧成没有动,上前一把攥住了他的胳膊,将他按在怀中。他的力道很大,杨璧成整个后颈猛地一热,像血液倒灌,又忽而退了下去,变得极冷。夜风吹来了秦娇妮腕子上的香水味,杨璧成发现自己冷汗淋漓,是害怕到腿软了。 “大哥,该回家了。今天,只能冷落秦小姐啦。” “啊……啊,好。娇…秦小姐,再见。” “再见,璧成。” 第16章 第十六章 车子飞速行驶,昏黄的路灯把地面映照成橘色。一段隔一段的路灯橘色和没有光源的黯色小巷,像虎的背脊,跟着车子往前头跃去。 杨璧成不敢看杨振泽的脸色,他非常心虚,不仅是因为掺合了不该做的事,还因为被杨振泽抓到他和秦娇妮在一起。如果说人褪去高级的外皮后还算一种动物,此时杨振泽定然就是他的天敌,让他避之不及的。 可他已经被活捉,那是抓到现行,捉贼拿脏,捉奸……啊啊,哪怕没有这回事,也百口莫辩,毫无办法的了。杨璧成慌乱着,背心介于冷热之间溢出汗水,而思索许久之后,突然生出一种豁达来,仿佛世上本来就没有秘密的,杨振泽不晓得李祺卿的事,就要知道秦娇妮的事。比起李祺卿的事,秦娇妮与他的暧昧仿佛只是一个小小插曲,被知道了,反而可以明目张胆下去。 他这样一个男人,同她那样一个女人,发生一点关系,是谁都不能嗔怪他的——这甚至是一种世俗的红粉趣事呀。 当然这只是想想,杨璧成超脱的灵魂已经游走去了远处,完全忘却要紧张、害怕和怯懦。他望着车窗外,灯火通明,华灯熠熠,是亚尔培路和伯爵路的交叉口。他认认真真欺骗自己暂时忘却了即将迎来的一切,开始专注无比地看着黄包车夫收工,立在酒楼最下等的档子里吃馒头。一排俄国人高大的影子,勾肩搭背的从车旁过去了,他们穿着金红色的薄风衣,欣喜于上海的秋季并不寒冷。 影子很快消失,车轮滚滚仍往杨公馆去。杨璧成看着窗外,一个佝偻女人牵着孩子消失在小巷里,他无声地叹了一口气,杨振泽则挑着眉看他,有些无奈于杨璧成此时还能木然到近乎冷静,两人没有说话。 公馆很静谧。杨德生是一如既往不在的,而女主人秦三小姐坐在桌边,忖度着要给法租界巡捕房的探长夫人生辰送什么礼。 门前响动一阵,刘妈匆忙去开门,杨振泽和杨璧成一前一后进了屋,一个喊了“母亲”,一个喊了“秦姨”。于是秦三小姐先应了一声,随即唤杨振泽过来。 “振泽,来看看,哪个好。”她想来想去,送珠宝人家还要比成色,不识货的要吃力不讨好。但不送珠宝,又没有其他东西可送,于是一下午圈圈点点,订了几样东西,要让杨振泽拿主意的。 杨璧成看见杨振泽高大的身形往秦三小姐那里去了,终于松懈一些,夹着公文包缓缓往屋里走,没有发出什么声响。 “大哥,去我屋里,一会有事同你说。” 杨振泽的口气并不好,眼里也没有笑意。他几乎是在命令杨璧成这样做,并且也明白他是一定没有反抗的意志。果不其然,杨璧成无声地嗫嚅了一下,随即几不可闻的应了,颤颤巍巍往楼梯上走。 秦三小姐归了一归卷好的头发,对刘妈说:“等会给少爷送一杯牛奶去。”刘妈应了,拿着托盘去取。 少爷只有一个,牛奶也就是一杯。她心情不好的时候,往往想要作践一下杨璧成,但很多时候后者就像一个没有反应的泥人,任由你搓圆搓扁。不,泥人也有几分土性的,但杨璧成没有。她那从骨子里透出来的傲气时时作祟,不让自己与这等人一般见识,可秦三小姐的心情似乎因此更加的坏。 杨璧成进了杨振泽的屋子。他不是没有来过这里,只是不曾这样长久的待着。杨璧成没有坐,立在窗台边,远远的,江水在月光和霓虹的映照下,滚滚流向远方。外白渡桥也不再是青灰的铁色,它发着光亮,静静地支撑在那里,像油画上的一部分。 他想,租界里总是这样安宁和平,有吃不完的大餐,喝不光的咖啡,跳不完的交谊舞。可外面呢,外面是个什么样子?他又想起留学东洋时,受的那些冷眼,东洋人和西洋人原来都是一路货色,都是一样的。 而后呢?既然文不成了,武也不就,选一份温慈仁厚的事罢,他要做个好人,能帮到旁人的。他背着药剂表、拿着手术刀的时候,是真的想帮旁人的。 大事,他是做不来了,好好读书做个医生,他曾以为是真的可以。 可没有读两年,又回来了,并且到了上海来。上海很热闹,可热闹是他们的,并不是他自己的,或许连他自己都是个热闹,让人玩弄于鼓掌之中。 他也恨啊,却不知道该恨哪一个,于是只能恨自己。但恨来得快去的也快,总是在低头不语中烟消云散。 门开了。 杨振泽的西装搭在手上,很随意地丢到床头。他看着他,是一种很炙热的眼神。屋子里的窗帘是金棕色,让杨璧成蓦然生出一种发烫的感觉。 “同我说说,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 “她抓牢你什么尾巴的,赌场还是女人?才认识几天,她是李祺卿的老相好,你这点老鼠胆子,会随便碰女人?还是李祺卿的女人……” 杨璧成明白了他的意思,他是觉得秦娇妮捉住了他的把柄,拿自己当凯子吊了。 “不,娇……秦小姐没有做那些事情,她是个很温柔的女子。我是自愿跟她出去的,并不是……并不是她威胁于我。” 杨振泽一步一步踱过来,很慢,把杨璧成逼迫到了角落里。 “哦?那你很喜欢她?” “不是……是,我们……”杨璧成想要解释,但话到嘴边,是不能说实情的,他也不知道怎样说才能让杨振泽满意。 “你和她上过床吗?”杨振泽的话问得露骨,看着他的耳朵一点一点烧红了,脖颈也红了。 “怎么……可能……我和她是没有这些有的没的,我们之间什么都没有。”他辩驳着,但是很无力。杨振泽听了笑了一笑,说:“你想和她上床吗?” “不!她有她的无奈!振泽,我恳求你不要将她想的如此不堪。”杨璧成心中非常过意不去,实际上秦娇妮在他面前编织了一个浪漫的故事,印度王室的血统、不被接受的身份、跨越国度的逃难诸如此类。她是忧愁而丰美的,韵味十足,并且非常懂得如何抓住男人的心。 杨璧成不是很相信这样愚蠢的话,但他不想打碎一个悲惨女子的谎言,于是尝试着相信。他在欺骗自己的方面别有一种天赋,谎言在脑中重复几回就成了真话。 杨振泽的指尖落在他的唇角,很柔缓地问:“你吻过她没有?” “没有。” “你想吻她吗?” “振泽,我……我和秦小姐没有这样的关系!” “她该庆幸的。”杨振泽很亲昵地从后头搂住他的腰,在杨璧成耳旁一字一句的说:“你晓得她是什么人?秦娇妮,大烟馆里钻来钻去,为了一点膏子钱挣个半死的妓女。你觉得她是温柔淑女,想与她玩罗曼蒂克谈恋爱?” 杨璧成有些吃惊,想不到秦娇妮的不堪近乎于此。他确实在她身上闻到过大烟膏子的气味,他学医。他懂得,但是没有戳穿她,一来是因为秦娇妮确实令人生怜,二来,他透过秦娇妮总能有意无意的看见一点点自己。 他不一定总能同情别人,却可以透过别人来同情自己。 杨璧成沉默了一阵,很认真地说:“振泽,我与你说实话。秦小姐与我只是普通朋友,没有情感上的纠葛,你也无需担忧她做了什么。只是,只是……她也可怜,你莫要把她从前的事漏出去。” “你觉得我担忧她做了什么?” “…与我谈朋友。” “你真的不想和她……” “没有,振泽,没有。” “可是我想。” 杨璧成似乎没有反应过来,可杨振泽已经俯下身去,吻住了他的唇。 他感觉到杨璧成的舌尖微微发着颤,凉的,是毫无抵抗的样子。他的身体也僵着,没有抵抗更没有拒绝,这是逆来顺受的杨璧成。 杨振泽的怒火被他的双唇扑灭了,他搂着发软的杨璧成,没错,他是在回应了,杨璧成的反应一如他所设想。 忽然,楼梯间缓缓而来脚步声。杨振泽轻轻松了口,。而杨璧成似乎还不曾回神,他双颊绯红,软在杨振泽怀里,任由他带去椅子上背对门口坐好。 “少爷,太太叫我来。” 杨振泽回身在他唇上啄了一下,开门让刘妈进来。杨璧成才如梦初醒般,看着杨振泽愣神。 “好了,你先下去罢。”刘妈留下牛奶,端着盘子走了。 “振泽……”杨璧成很轻地说:“好像,这样是不对的。” “没有办法。”杨振泽靠近他,双手捧着他的脸:“你不想吻她,不想和她睡觉,很好。我想吻你,想和你睡觉。” 杨璧成开始发抖,呼吸也急促起来。杨振泽看着他,温柔缠绵的劲头又回来了,他从脸颊吻到耳垂,又吻到唇。听见杨璧成低低地说:“不行的……要被听见的。”在秘密即将被揭开的时候,杨璧成无比聪明地服从了,弱小的动物生来有这样趋利避害的本能。他不愿引发杨振泽的怒火,不愿失去杨振泽的庇佑。 而于杨振泽来说,杨璧成的选择丝毫不令他意外。那不值几钱的身家性命,全部倚靠杨家,倚靠他。杨振泽想让他活,就活,想让他死,掐断也是一瞬的事。杨璧成向来是懦弱的、也是聪明的,更是善于伪装的。他终于面不改色地吞掉这奇妙而扭曲的情愫,双臂环上了杨振泽的背脊。 不过,老房子隔音确实太差了。顶楼掉一粒麻将骰子,一楼听的清清楚楚。杨振泽连着在杨璧成的嘴上轻咬了几下,决意明天要把看中的露西园路上一座小宅院买下来。 第17章 第十七章 秦娇妮一身青莲色的旗袍,立在冷风里,肩上搭着假的灰狐毛披肩。 不过不要紧的,夜里看不出真假,正因如此能替她顾全面子,仿佛还是当年的秦娇妮,所以她许久不曾在白日里出去。她有些冷了,抱着臂膀,突然抬头来望天上的月亮。她一直行色匆匆急着要钱,没有时间来分心看月亮。这蓦地一看,居然心惊起来。 从前的月亮有这么大、这么圆么? 她不记得了,只是匆匆地往楼上走。 矮旧的房屋在阴暗的小巷里沉睡。她踏上台阶,忽然高跟下头一别,踩到什么又软又滑的东西,半声尖叫埋在喉咙里。像被闪电击中似的,秦娇妮颤抖着跳开,生怕自己又踩到死老鼠。好在不是,只有一排竹篓盘里晒着腌笋,等风吹干。于是在没有踩到死老鼠的庆幸中,她又猛然生出火气,高高的鞋跟踩了几下,准备趾高气昂地逃走。 不过确实被人发现了,那骂声是有海派的流利。流利到好,骂完算数,并不打人,只是骂。在一阵册那与阿缺西,戆卵和浮尸中,她成了过街老鼠,蹿上阁楼拉紧了门。 灯泡烧黑了,屋里本也不亮。秦娇妮将手袋扔到床上,那里凌乱地堆积着许多衣衫。在一片紫红金绿的无袖旗袍,窄脚裙裤与一字襟中,秦娇妮仿佛看见自己被这些远远脱离时兴调子的东西掩埋了,死了,在它们构建的坟墓里成了森森白骨。 于是她害怕起来,褪去了仿佛要吃了臂膀的网格手套,摸了摸自己的皮肤,还是光洁的。啊啊,她无限悲哀的想道,好的时候,是真的很好。她坐最高档的洋车,又黑又亮;还有最时兴的衣服,箍出漂亮的身段;收不完的鲜花,跳不完的曲子,每一天都有金主供她花销。手上也是戴过十几克拉的钻戒,直到最后也没有当,而是卖给了眼红它许久的一位太太。 三层的小洋楼里,秦娇妮的午夜有一个梦,她可以肆无忌惮地幻想爱情,丝毫不必顾及自己是个人尽可夫的妓女。 她忽然就落泪了,为什么哭,大抵是万万没想到秦娇妮会变成这样不堪的样子。她是富裕的娼妓之时,常常觉得笑贫不笑娼的洋场是立在她那一边的。而等她也成了贫穷的娼妓,终于要沦为笑柄啦。 不,不行。秦娇妮突然“哐”地一声带上门,匆匆忙忙冲出去,找电话。声音很响,又惊起谩骂,这回终于有了新鲜的词。 “喂,喂?喂……!濮先生,濮先生……别挂电话,我不是来要钱的!我,我有重要的消息要告……喂……好,好好……我…我不过去……不,恩……” 她是很急的了,仿佛一口气要在心慌之前吐完,不然就没有这样因为悲哀和**生出的,孤注一掷的勇气了。 她不知道自己怎样挂的电话,拖着鞋跟,一步一步跌跌撞撞的走。怎样呢,到时候只要推脱掉,自己什么也不知道,他们从哪里打听来的,和她没关系。 她自以为咬紧了牙关就没事了。 周四开始落雨,这是一场秋雨一场凉的时节。杨振泽坐在屋子里,锉子磨着指甲尖,听手下说杨璧成和秦娇妮的事。 “然后。” “和那个女的去了码头边上,找孙敬之去了。两个人与他讲了五分钟的话,少爷不晓得孙敬之和她上过床的。” “哦?倒是有意思。” 杨振泽知道孙敬之,他和杨家这些倚仗着洋人活计的正统买办不同,是专做内转生意。尤其现在世道乱了,租界里或许还不必要他,可租界外的人想通些稀罕货,是要从他那里过,并且付出些钞票的。 看来是杨璧成忍不住,要倒东西了。杨振泽并不恼怒,也不诧异,因为杨璧成在面粉厂每月工资不多,糊口可以,但并不能过起上流生活。他想着杨璧成竟也学会做投机生意,找寻欢场里的女子引见手眼通天的厉害人物,这没什么不好。从不同的地方找着赚钱的渠道是很好的,他学会了是好事,也正该学会这样才能在申城活下去。 可总是有些问题,一是李祺卿,他来的太巧,事情反常是要出妖孽的。二来,秦娇妮可不可信,这还是个未知数。于是他立起身,说:“继续盯着,手脚麻利一点。要是风声不对,立时与我说。” 手下的人应了,匆匆退出去。 杨璧成不知自己成了旁人监视的对象,见杨振泽屋子里的人走了,端着糕团来给他吃,铁锈红的绸裤上罩着云灰的宽袖里衣。秦三小姐和旁的太太出门买东西,商铺里进了新的西洋款衣服,相传是“料子从来没有这么好过”。 刘妈出门买菜,阿菊在后院整理花盆。因为没有其他人在,难免肆无忌惮一些。 杨振泽心满意足地搂着他的战利品,下巴尖架在他的肩窝里,很轻地说:“现在不躲了,知道来讨好我了?”他握着杨璧成的手指,仔细端详了一下,舌奸舔去上头沾染到的粉白糖沫。 “倒真没想到你这样坏。”杨璧成说的是实话,那夜之前他一直欺瞒着自己,放弃思考所有事情,仿佛杨振泽真的就是个单纯的兄弟。但这层窗户纸一旦捅破,他又将因为欺瞒封住的记忆倒出来,用欢腾的情爱冲掉恐惧和愧疚。杨璧成知道自己处处受制,又清楚杨振泽的控制某种程度上反而是一种保护。 他时常会想,做成自己这样的人,真是假到没了意思。杨璧成对杨振泽的感情极为微妙,可反反复复来去只敢做个承受者,倒还不如杨振泽一句“想和你上床。” 杨振泽放下他的手,两人接了个吻。第一回尚还羞赧,如今已经泰然自诺。杨璧成到底也是留过洋的,那时就有一起上学的人往学校附近的红房子去,一回两回,渐渐都知道是做那事。那时听到这样也无所谓如何,无非男欢女爱,而如今不过碰碰嘴,倒折腾起来了。 于是为了证明自己真的不在乎似的,杨璧成忽然问:“那边好了没有?” 杨振泽知道他在问那处房子了,突然笑起来。 “大哥,你很急?” “没有,就……随口问一问。” “快了,等味道散一散,东西添进去。”杨振泽吻着他的耳垂,“你想个借口,这得两个人同时不在家过夜。” 第18章 第十八章 到了晚上,阿菊打水烧饭,刘妈帮厨,秦三小姐在落地大玻璃镜前看自己从商场买来“从未有那样好料子”的新衣服。 “振泽!振泽!” 她在前头转了一转,露出很好的腰身。衣服是有半圆形花边的铁灰色大衣,里头搭着米白色针织衫,下面是薄的卡其色长裤。她对着屋子里出来的杨振泽说:“侬看看,今天伊拉都说配的,也买了。怎么回家瞧瞧倒一般般了啦。”有点不快。 杨振泽从来是夸好不说坏的,往镜子那头走。他笑着看着杨璧成蹑手蹑脚偷偷溜下去,简直像个风吹草动就吓昏的大兔子。而偏偏大兔子还一脸无辜可怜,指指他又指指秦三小姐,那是认了怂确实要逃了。 杨振泽立时生出一种错乱的戏谑感,“凯歌却奏凤仪亭”嘛,谁不知道吕布就是败在貂蝉指指戳戳的娇柔样下头的。而他身边一个可怜兮兮的貂蝉,每日里诱着人。那是前脚刚问偷情的屋子好了没,后脚就要乖乖做他的可怜少爷,可恨又可憎。他恨不得扑上去,一口咬掉杨璧成的肉。 于是杨振泽这不孝子,一面看着杨貂蝉匆匆逃走,一面也颇做了一回吕布叛亲——他倒是亲生的,并不是三姓家奴,也没有很胖的姓董的父亲,不过一样不是东西。总而言之是帮着杨璧成逃跑了,一回身按住秦三小姐的肩,左右看了一阵,仿佛认真思忖。秦三小姐哪里想的到这些,只是很紧张的由儿子看,仿佛下一句话就要判了这套衣裳死刑,连大洋和钞票一起送去午门了。 而后,好在杨振泽是这样说:“样子好看的,修长得体。就是老翡翠和金玉镯子不搭。要么……姆妈换套西洋首饰,现在外头许多太太带的。家里有钻和珍珠链子就好配了。” 秦三小姐摸摸他的耳侧,噔噔噔地几个大迈步走开,往屋子里的珠宝盒去。不搭好,她这一桩心思不能了结,也是不要吃饭的。 杨振泽立时往他大哥那里去了。靠在门口,看里屋杨璧成正拿了书在手里,不知道真看还是假看。于是笑着说:“大哥倒是有心向学。” 走过去,拎起来,一本法文书,床上还有一本法文字典。 “啊,不要取笑我。”杨璧成来夺他手上的书,夺了就往枕下一藏。“你纵是会说,也不许管着旁人来学。” 杨振泽是厉害人,先前读的教会学校,是法兰西的传教士老头开的,总有一些基础。而后留洋去的英吉利,先进又文明,除却东西难吃、天气太冷、人也很坏之外,几近没有缺点。欧罗巴一片讲的话都是叽里咕噜,何况学校里什么教授都有,因而西班牙文和义大利文也能跟着念一两句。 再后回国,杨德生的大生意签下来,跟的是法兰西人。他天命之年,英文是吃饭的本事,还时常要讲,但早就不能很好地说法文了。于是儿子理所当然地跟上,苦读一阵,跟着父亲陪着某爵,某公侯,也不知真的假的拿钱买的,四处看建厂的点。法兰西贵族看了场址,又吃了大菜,和亚洲黄皮肤的美人们跳了舞,十分满意,夸赞杨德生的儿子有出息。 洋大人的话就是圣旨,别人说有出息不算,洋人一说,连秦三小姐都面容有光。出去的时候,非常有派头。 “旁人是谁?” “旁人就是我。” 于是杨振泽扑上去,假意恶狠狠地说:“你怎么算旁人?分明是鄙人的少奶奶。” 杨璧成被他逗笑出来,而后又有些怅然了。“哈哈……你放心,总要有杨少奶奶的,会是很好的……” 他没有说下去,杨振泽也明白,大抵之后不论好坏,都只会是淑女与悍妇的区别,且是杨家的助力,与杨璧成没有关系。而这一点,是连杨振泽也无法开解的,因为他自己也在其中。他们都知道,杨少奶奶不该是个男人,更不该是杨振泽的兄弟。 两人没有说话,静默了一会。终于,杨振泽说:“有一日算一日,我会对你好个全的。”杨璧成笑了笑,大概是想到这有一日算一日完结之后,是没有好下场。弥子瑕虽遭厌弃,但怎么去的不知道,可董贤是实实在在被太皇太后的诏书骂过再死的了。家里的太皇太后不想多睬他,比起汉哀帝的母亲,倒是情分。 他顿了顿,忽然换了一件事说:“方才我突然想着,要是日后回了苏州……啊,不是大宅子里。想来是普通的,没人认识的远镇子。到时候买一套平房,后院种菜,‘草盛豆苗稀’也不要紧。天井里要种瓜果,前头干干净净的,养只棕黄的狗。河里船来来去去,如果实在种不出东西,可以买上头的菜蔬和鱼。”他忽然又苦笑了,“可我不会煎鱼。要不然请一位阿姨来,只要每日一顿午饭就饱了。” 杨振泽摇摇头。不会有那样一日的,也不会有远镇子上的小平房。乡下的小平房算的了什么,露西园路上的小洋房都快能住人的了。看样子是得好好修整,因为弄不好要留他一辈子。 人生倥偬,养在外面的一辈子也是一辈子。 此时的杨振泽还是想着,能靠留来留他一辈子。 到了七点,楼下的钟救命一样响起,打破屋内沉寂的气氛。杨璧成似乎急于逃离这样的场景,先往饭厅去了。他平日总是磨磨蹭蹭的,等秦三小姐差不多半碗米吃掉才去。 杨振泽还想说什么,他的脚步声和影子已经在拐角消失了。他起身要走,忽然发现地上一块白的东西。原以为是潮气太重褪下的墙皮,而后一看,边缘有些泛黄。 是烧过的纸。 杨璧成在屋子里烧纸做什么? 杨振泽无奈的摇摇头,怒意还未起来便消散殆尽。他想杨璧成实在是持宠而娇,自己以默许的态度不追究、不理会,他就当是真无人追究、无人理会了么?且又在做这种自作聪明的事,实则愚蠢之极!李祺卿能给他什么好差使,值得这样暗地里藏着、掖着、瞒着? 他得盯死了他。 杨振泽不动声色地把它收进口袋里,迈步出了门。 第19章 第十九章 下午四时,是已然出现秋暮夜色的天。一道暗红的夕照,仿佛铁灰色的阴云扯出破碎的血,赫然抹在巨幅穹顶。 秦娇妮的肉色羊皮手套里捏着四个银闪闪的新大洋,一并给了黄包车夫。杠上铃一咯噔,车停,她的长腿落在地上,稳了一稳,猛地起身。新式孔雀绿的洋装拖到小腿,冷风里飘飞着。 咖啡馆里立时就有一两句窃窃私语了,目光也很艳羡,还有些嫉妒。孔雀绿,那是爱美又有钱的小姐们也不敢买的颜色。谁都晓得这套洋装只有米白和珠灰是配年轻小姑娘的,孔雀绿和宝石蓝又只有后者能搭上黄种人的皮肤。神秘兮兮又高不可攀的幽绿,似乎天生与上海本地女人们犯冲,小的穿了显老,老了穿的显黑,买的人实在很少。 终于,落在高鼻头深眼窝的秦娇妮身上,找对了人,能安心托付了。 秦娇妮,似也不愿辜负这样的机会,深栗色的长发烫成大波浪,比从前更像洋人。须知洋人在上海总是更受追捧一些,于是她又得到了风光无限的几年之后又一次非凡的待遇。这样的衣衫,配新式软边帽,珍珠手袋,一双长腿踏在深墨绿色的高跟鞋里。 秦娇妮焕然一新,端咖啡的侍者自然未看出她下等娼妓的身份,小心而有礼地躬身来问。 “小姐,请问几位?” “……两个人。” “好的,请来这边坐。” 香浓的咖啡斟上来了,秦娇妮忽然生出一种刻骨的寒冷,直到此时,她才觉得自己或许是要沾染人命的了。于是仿佛为了掩盖这种恐惧,她急切地喊侍者来,颤抖着翻开菜单,点了两块蛋糕,一壶果茶,一盘奶油饼干。 楼下一个清瘦的身影出现在街头,秦娇妮狠狠地打了个冷战,指甲掐进肉里。 不多时,杨璧成坐到了她对面的位置上。 “娇妮,你还好吗?”他是看出她的脸色很不好了。 “……恩。我只是有些怕。”她握着瓷白的杯柄,眼睛定定地望着咖啡。 “其实……我也有些怕。”杨璧成笑了笑,“但是,船走了就没事了。我想,应该是很快的吧。” “啊啊,是很快的吧。”秦娇妮把头低了下去,她的愧疚感终于姗姗来迟,可已经来的太迟了。不过再回去一次,秦娇妮怕还是这样做的,不然哪里有钱来穿这身孔雀绿的大衣呢? “多谢你,娇妮。”杨璧成很认真地感谢她了,“如果没有你帮忙,我一定没法做成这件事。” “不,不必谢我。你……要是真的想……那就,那就找李祺卿罢。”她几乎要逃走了,然而终于找到一条路,李祺卿。秦娇妮看着杨璧成的脸,突然心绪坚定起来。愧疚感在那里淌来淌去,泛滥成灾,终究抵不过发狠之后心如磐石了。 啊啊,李祺卿……都是李祺卿让他这样做的,杨璧成若是有什么事,去寻那厉害的有本事的师兄罢! 之后他们又聊了一些话,无非是写真真假假的故事,又说了几句桌上的西点。然而就在秦娇妮准备提醒他去码头的时候,杨璧成突然说:“……其实,这里是我到上海之后,第一次来的地方。从前我很少喝咖啡的,总觉得不习惯,不过……现在已经成了习惯。” 秦娇妮笑了笑:“你这话应当对和你一起喝咖啡的人说。” 可惜太迟了。 杨璧成与她握了握手,付了帐离开,很快消失在街头。 秦娇妮在咖啡厅里坐到四点四十五分,看了时间,预备离开。孙敬之的车应当五点整到的,来接她往另一个船口走。忽然侍者匆匆来了,殷切地说:“是秦小姐吧?有位先生找您。” 后头跟着一个高大的年轻男人,脸色阴冷,眯着的眼里很有些凶意了。 他和杨璧成有一点点相像,但是又不像。秦娇妮知道他是谁,上一回两人还是笑颜以对。 “秦小姐。” “……你,你是………” “幸会,我是杨振泽。” 秦娇妮转身欲跑,包也来不及拿,四周投来探究和关切的目光。杨振泽伸手将她紧紧搂在怀中,秦娇妮要叫,忽然就没了声响。 “秦小姐,你是聪明人。我问什么,你答什么。” 秦娇妮点点头,她的腰里顶着一支义大利产的伯莱格手枪。 他们像一对爱侣那样平静地坐在温馨安宁的双人雅座里,杨振泽始终按着,秦娇妮浑身打着颤不敢挣扎分毫,枪的威慑力着实足够压制她了。 “杨璧成现在在哪里。” “他去码头了。” “他替谁做事?” “我……不知道。” “喀嚓”一声,枪上了膛。秦娇妮冷汗淋漓,嗫嚅道:“李……李祺卿,不是我啊,不是。是李祺卿托他的。但是做什么,我真的不知道,我只替他介绍了孙老板。” “船什么时候开?” “五点零五。” “你还把消息告诉了谁?” “没有!没有人……” 杨璧成冷笑着捏住她的脖颈,枪口陷入她的小腹:“秦娇妮,想想好。” “你还把消息卖给了谁,说,一个不许漏。” 秦娇妮发出一声恐惧的呜咽,低声道:“知道事情的只有李祺卿,杨璧成和孙老板,我……我告诉了我干爹佘五爷和他的助手濮兴华。” “你一会准时滚出去,懂吗,不要找死。” 杨振泽将抢揣回大衣内袋,转身离开了咖啡馆。秦娇妮浑身颤抖,半晌才抹掉眼泪,往门口走去。 五点到了,车子没来。秦娇妮在冷风中,突然生出一种灭顶的恐惧感。 “怎么……会没来呢?”濮先生答应放她走的,她租了孙老板的车子来接,明天就好到南京了。 五点到了,杨璧成立在码头入口,等待货物查验完毕放行。按打点好的情况,李祺卿请他中转的一批盘尼西林已经装在面粉箱子里头,马上要往下游走。 “怎么……他会来呢?” 杨璧成看着杨振泽的车直接加速冲进了码头片区,往自己这里来。 他立在货仓前头,忽然听见一声极轻的“啪”。 像是黑夜被戳了一个洞,露出了一点腥气的血光。 第20章 第二十章 血从肩头涌出来,极快在蓝色西装上洇出暗的印子。杨璧成下意识捂住伤口,腥粘血液将指尖染成刺目的殷红色。 心脏很沉地落下去,怒火席卷了杨振泽的胸腔。到底低估了母亲,慢了。杨振泽想,也怪自己防备的不够,原先秦三小姐没有手眼通天的本事,哪里敢替父亲管账,管帮派的帐。寻常把戏于她来说,是孙猴子在如来掌心里翻跟斗,到底逃不出去。 秦三小姐哪里是喊着奶妈子一道言语里挤兑异己的寻常妇人,她是上海滩里的上层淑女,不是徒有美貌与小聪明的交际花。她异常清楚一切可利用的资源,往来于仕途工商之间。而最为亲厚的,就是她原先的家庭,丈夫往往只是勾连出力的盟友,娘家却是一辈子的保障。 秦三小姐早晚要对杨璧成下手,杨振泽知道的清清楚楚,他甚至知道他母亲的所思所想。 秦三小姐不是容不得一个杨德生无所谓的儿子,而是容不得一个男人让杨振泽分外上心。如果是门当户对的小姐,她也许会考虑替杨振泽说了亲事。如果只是寻常的兔儿爷戏子,她至多只会等杨振泽玩腻抽身。可杨璧成不仅是个男人,还是他儿子的异母兄长。这是大逆不道的,并且一旦走歪,便会让她倾尽心血培养的接班人,成为所有人的笑柄。 于是她去求了父亲秦慎达。 秦慎达年过七旬,没有儿子,最宝贝的就是女儿。也因为是个女儿,秦慎达在帮派里成了纯臣类的中坚派,无人打他的主意,反倒无论哪个上了台,都要好生捧着他。 老爷子很厉害,一把年纪,还能上午与杨振泽去打枪,下午在马场里跑两个来回。所有人清清楚楚,秦慎达虽然已经不拿主意,但一声秦爷还是当得起的。杨振泽知道是母亲在里头推波助澜,不然哪怕是几波人存了意动手,也不会在码头一带把杨家的少爷当活靶子。 自然杨璧成没有死,不然杨振泽绝不只是发怒和后怕。子弹从他大哥的脖颈斜擦过肩,在颈上挖去一条嫩肉。杨璧成立时感到火烧火燎的疼痛,他竟然很能吃痛,忍着没有倒下去,捂着伤处找货箱后头躲。 这一声枪响掀开码头枪战的序幕,事后巡警盘问起来,依旧无人承认是谁开的第一枪。因为的确不是来抢药的佘五爷或是孙老板自己的人动的手,谁能猜到秦老爷子与秦三小姐——说难听些,会咬的狗不叫,一碰就是两条。 杨振泽俯下身子,开车挤进人群。 纷乱的码头原本黑压压的一片,愣是多出纺锤形的空隙。他一把推开副驾的门,伸出手将杨璧成拖进来。 “趴下!往里头躲!” 杨璧成顺从地钻进车里,一枚子弹击碎了后窗玻璃。再来不敢打,打了老爷子和三小姐那里说不过去,到底不能伤到正统少爷。车子随即加速后退,飞驰着离开清浦湾,往露西园路去。 秦娇妮等到五点一刻,还不见孙老板的车来,知道出了事。她匆匆拦下黄包车,往车站去,匆匆忙忙掏出许多白亮的大洋。 “快!快一些!我赶车!” “好嘞!”黄包车夫飞快地跑起来了,秦娇妮感到一阵异常的摇晃,她想张口喊车夫跑稳一些,她都要摔下去了。然而过了一分钟,她终于发现在颤抖的是自己。 她慌张地往车站跑,险些连深宝石绿的鞋子都踹飞出去。 啊啊,她边跑边觉得后悔,为什么,为什么要卖消息给佘五爷。要是不卖这消息,她如今就不会这样狼狈啦。不过冥冥之中,她似乎想起那个孤注一掷的夜,硕大的明月在天顶上,她在地上,就知道自己总有那么一日。这样的行为,与投机倒把没有区别,不过成王败寇,愿赌服输。再者,就这样逃出去,不是很好吗。她可以逃去南京,从南京有个新开始。或者去旁的地方,随便什么地方,也做个普通的女人…… 珍珠手袋像嘲笑一样,“哗——”地散开,珠子和钱在地上滚。她蹲下身,匆匆地捡,几乎是气急败坏。很愤怒,想骂人。孙老板是这样靠不住的,又不是什么金贵东西,好好贩烟土不行吗,让佘五爷拿了货不成吗?非要来夺这一点点药。她还想到杨璧成,傻子,李祺卿,都怨他。 一双皮鞋落在她要拾起的钱上,她抬头一看,立时跌坐下去。 “……呼……呼……”泪水不停地从她眼里迸出来,秦娇妮害怕极了,根本听不见身旁的人在说什么。她的耳朵嗡嗡直响,一个劲地尖叫:“别杀我!别!不要杀我……求你!啊啊……求求你!我不知道……” “把她嘴赌上,丟车里。” 李啸辰把烟头踩熄,皱着眉看了看上海粉腻洋红的夜空,叹了口气。他很久没回上海,如果不是李祺卿要做生意替他养部队,他是不愿意他来上海的,他知道李祺卿在这里吃足了苦头,因此并不喜欢上海。 但是没办法,他需要钱,做上海司令还是冀中司令,都需要钱。这不是一个有情饮水饱的世界,李祺卿晚上做他的司令夫人,白日还得忧于生计,想方设法替他赚钱。 何况日本人越来越猖獗了,前个月在司令部里干到一半,突然就有了空袭。李啸辰光着上身从屋子里走出来,点了一支烟。李祺卿窝在尘土四溢的屋子里,拍掉腿上的灰,劝他韬光养晦,再购置一批好些的装备。 “他总是这样,什么脏的臭的都要捡起来尝一尝。”他扫了秦娇妮一眼,扭头问便装同行的副官,“小东西在哪里?” “司令,祺卿少爷在佘五爷那里做客。” “谁给他的胆子叫五爷。”李啸辰坐上车,“老东西动我的人。妈了个巴子的,以为我在河南,就天高皇帝远,很把自己当一回事。” 他说话已经带了很重的匪气和戾气,确实是恼怒了。 秦娇妮趴伏在车后,捆得一动不动。车轮滚滚,冀中王并不在意这一点点的盘尼西林,只是他的司令夫人没回去睡觉,他很不欢喜。秦娇妮作为造成此次延误的缘由之一,自然不会放过。 秦娇妮在黑暗中,只看见半明半灭的烟头在晃动,朦胧中,泪水直直顺着鼻梁淌下去。在她不长的余生里,如若还有回忆,今日是她最后一次见到杨璧成。 也是杨璧成最后一次见到她。 第21章 第二十一章 露西园路是法租界里洋人的聚居区。 一片圈好的别墅,造成欧式模样,褐色尖顶下是雪白石柱。喷泉安好了,再散养些鸽子。规划是交流部的人,原本执意想在上海弄出法兰西情调,让洋人宾至如归。 可惜中国的鸽子不争气,老早被码头做工的人吓坏了,怎么哄也不亲近。于是匆匆忙忙买了几只绿孔雀与白孔雀,丢在绿地里。却不想秋日初起了一阵寒风,三三两两全冻死过去。一时不晓得还能补些什么,便空置在那里,渐渐成了洋人傍晚遛黑皮小猎犬的地方。洋狗是无所谓,可食槽里的玉米和谷子,是真的便宜中国麻雀了。 从古至今,中华能人之心到底是连通的,一言以蔽之,尽己之物力,结洋人欢心。 周边没有大商铺,也没有越晚越热闹的宵夜摊子,更没有卖报纸、鲜花、洋火的——太吵,吵着洋人休息,巡捕房一早就把这些小本生意人赶将出去,以免触到了霉头。大多洋人不与中国人一般见识的,但也有喜欢找茬的败类。但他们觉得,这定是入乡随俗了,与“洋”字本身无关。橘生淮北嘛,洋人总是文明的。 文明的洋人们,每到夜里八点,家家户户就要熄灯。他们是习惯早睡的,不早睡的不住在露西园路,要么出去过夜,总之没有过了十点还亮着灯的人家。 但这夜忽然有了例外,九点多一些,月华正好的时候,柔暗的路灯映出一辆驶来的车。好在洋人们没有窥探的爱好,不然杨振泽这辆车不免吓人——车窗碎了两扇,前头也瘪进去。白痕零零散散散落在门边,几道刮破了铁皮的,或许是之前匆然划去的流弹。 杨振泽扶着他胆大包天的大哥进了小洋房。 杨璧成在杨振泽眼中,一直与父亲没有丝毫相似之处。他温和怯懦,没有杨德生收放自如的从商手腕,更没有冲着对家的心狠手辣,所以杨振泽总将他当作软柿子一般拿捏。他是怎样也不会想到,柿子里头有这样硬的核。 杨震泽眼见着他的大哥在受伤之后,先寻码头的货柜躲起来。待自己将他拽进车里,又无比娴熟地扯碎衬衫,取下领带,止血包扎,从头到尾一气呵成。手段之果断、动作之惯练,无不令杨振泽大为吃惊,不知道杨璧成竟还有这样凌厉果断的一面。 他回过神来,发现自己大哥领口已然被血浸了个遍。 “不能去医院,我看到巡捕往那边去了。”杨璧成轻轻地拉住他的袖管。声音因失血和疼痛而微微颤抖,但不犹豫。 “你在流血。”杨振泽一脚油门,径自往医院开。 “没事……振泽,振泽……很快就止住了。是擦伤,但如果去医院,他们会知道是枪伤的。”杨璧成哀求地望着杨振泽:“求你了,振泽,不能让他们知道。万一他们告诉巡捕,巡捕又去了家里……你,你信我,只要给我弄到注射器和药,我会告诉你的……” “你也知道可能会这样!你知道会这样还去帮李祺卿做事?他给你什么好处?”杨振泽一方面被他的哀求弄的没有法子,另一方面也确实知道,不能让父亲发现大哥在码头被人枪击,此事他们无法解释。自己是如何出现在那里,而他的大哥又在码头做什么……正因知道这是母亲做的,杨振泽才不敢冒然回到公馆里去——虽然回去与否都已在秦三小姐心里坐实了杨璧成买卖私货。 杨振泽私心的担忧,是父亲眼皮底下,母亲要杀他另一个儿子。 “你和我说实话,李祺卿到底让你做什么。你最好信守诺言,我认识人,可以给你弄药。但如果不讲清楚是怎么回事,我一定会把你带回家去。” “好。” 杨璧成替自己清创包扎注射完,紧绷的神经终于放松。他蜷在座椅里睡了,没有问杨振泽要去哪里。他们心里都知道,背着整个杨家,还有一处小小的藏身之所,在露西园路。 九点半,杨璧成被他唤醒,半抱半扶着上了楼。血已经凝了,残破的衬衫上染着发黑的红。杨振泽一路把他抱上了床,杨璧成挣扎着说:“我身上很脏。” “不要紧,反正床原本就是躺人的。”杨振泽小心替他解了西服外套,躲开肩上的伤口。杨璧成苍白的肌肤上染着喷溅一般斑驳的痕迹,他猜这是血水干涸后的印子。 衬衫因为破了,所以理所当然拿剪子绞开。杨振泽更是顺理成章地替他的大哥打水擦身。他的手握住热巾子,一点点顺着杨璧成另一侧脖颈往下擦。不算难受的烫,熨开杨璧成的感官,留下温热后回凉的舒爽。他舒服地叹了口气,有些大灾大难之后到了新栖息地的安心,一经松懈,就开始犯困。 “我没有帮李祺卿做事,只是替他中转。”杨璧成在他的引导下,成了一个侧卧的姿势,就倚枕在杨振泽腿上。他慢吞吞地说话,面上是往日那种不好意思的表情,羞怯又软糯:“……你知道救国会吗?”他看了一眼杨振泽,不知道是在辩解,还是安慰自己:“他们前些日子倒是很大胆……已经举了民兵反抗了。” “……”杨振泽神情微变,已然蹙起了眉。他千想万想,心里先说的却是“哪里有你大胆”,他是想不到他的大哥会这样的。上周街头有闹□□的时候,也没有听说他怎么样激动。而“救国会”“抗争联合会”一类,闹哄哄地一片青年人,在杨振泽脑中更是毫无意义的挣扎,莽夫而已。他不禁压低嗓门问道:“所以如何呢?” “也许多一点药,就能保住性命,能活。”杨璧成的眼睛在玉兰花模样的壁灯下熠熠生辉。“那里是很缺药的。”他又叹了口气,“从前我读书时,有一位同学就参加了救国会。匹夫有责,他说。” 杨振泽终于明白了他的意思。李祺卿想卖西药给救国会这等团体,不好过上海的水路,用杨璧成的面粉私货做幌子。 他压着心头怒火才没有斥责杨璧成,愚蠢!脑筋搭错了!李祺卿给他面粉私货的钱,自己却连着其他的线,他还不知道李祺卿给杨璧成多少好处,或许是市价,或许根本没有几文钱。但杨璧成显然已经受了李祺卿的蛊惑,傻到去同情了这些某某系。更可怕的是,他因为这一点点宽厚仁慈,所谓“匹夫有责”的家国心思,也不要命一般和他们掺合! 这回秦三小姐知道了他在贩私货,就能闷不作声寻人抓着机会要他的命。这还是杨振泽敢拍胸脯说自己母亲不知道药品的事,不然秦三小姐就不仅仅是暗杀,而是必须将大逆不道的他从杨家的大宅里摘出去了。 杨振泽与他气也不是、急也不得,无奈道:“你……你有这点闲心,做什么不好?” 杨璧成轻轻叹息着道:“来钱快。”他的手轻轻抚摸着杨振泽的膝盖,缓缓地摩挲,隐约中有了一种勾引的意味。“这样来钱快,粮食贵、药更贵。”他仰起头问杨振泽:“今天这么乱……你说那药会怎样?李祺卿会怎样?” 杨振泽的怒火在发与不发之间兜转了几回,终于被这句话点燃了。他看着杨璧成失去血色的唇,苍白的肌肤,虽然惊艳于杨璧成眼中的光彩,可更希望他不会丢了性命。于是在杨璧成多问之前,他俯下身,咬着他柔软的耳垂,一字一句含糊地问。 “册那侬当侬阿哥的名字叫李啸辰?侬以为撒宁都弗敢动侬一根手指头?侬当着今早自己弗会死,是伐?” “阿哥,侬要吓死我。” “那枪把侬打死来街上,我魂灵头啊要被侬吓了飞册去。那个辰光我真格后悔,脑袋里厢险家伙一片空白,后来我晓得自己错了。” “我对侬好伐好,侬心里厢清楚。侬晓得我脾气好,晓得我弗会强迫侬,所以侬开开心心装额阿哥的腔调!倒是我碰到老巨了!” “侬敢碰秦娇妮,一开始就无所谓,因为晓得对侬留了情面额,晓得我不会像姆妈那样弄撒特侬!” “杨璧成,侬来就是错的。弗要想再逃册去了,这里没什么大哥了。” 杨振泽在他耳后很轻地吻了一吻。 “以后我们也不算什么兄弟了。” 第22章 第二十二章 杨璧成苍白的唇微微一颤,想说些什么。 他的脸冲着被褥,看到的是西式的花样,宝石蓝的缎面上坠了一圈椭圆的花边。针口密密的,线脚压的很好,一看就知道不是寻常裁缝铺子里的土布。他就这样看着,看着,花边绕成的圆圈里,有石榴红的玫瑰图样,像一只嘴张在那里。 杨璧成躺在杨振泽的腿上,是垫高的,一个比较舒服的姿势。他没有看杨振泽,头却很重的低了下去。他的不形于色在杨振泽面前终于土崩瓦解,好像几小时之前的恐惧姗姗来迟。他的胸口抵在杨振泽的腿侧,随着他说的每一句话,丝丝颤抖涟漪般震荡开来。 “璧成,我想要什么你知道的,是不是?”杨振泽从他的耳扣吻到颈侧,一点一点擦拭温热的皮肤,十分小心地避开伤口。杨璧成的上衣已经褪去,换成洁净的低领睡袍,沾染血迹的西服与衬衫已经被收整包拢,预备明日一早处理干净。 杨璧成趴伏着,没有动。除了两人紧贴的身子还能察觉到震颤和恐惧,杨振泽看不到他脸上有除却顺从之外的其他表情。他好像是认命了,知道早晚总有这样的一天。 “抱歉。……”杨璧成突然按住了他在身上逡巡的手,很嘶哑地说:“振泽,给我支烟。” 杨振泽不知道他还会抽烟。 他从精铁烟盒里掏出一只英国烟,倒着抿进嘴里,喂到杨璧成嘴边。看着没有血色的棱唇,柔软地含住了它。 “啪哒”一声,金红的火焰在手掌的护卫下燃烧。杨璧成只咳了一声,显然是会抽烟的。浅灰色的雾像一条蛇,夹杂烟草的气息,从他肉粉色的舌面上滑出。 “哪里学的?” “在东京。” 杨璧成倚在他怀里,脖颈向上一抬,猩红的火点送上前去,让杨振泽的烟也引燃。“我学了,可是不想抽,就又戒了。”杨璧成的眼里像有泪,他叹了口气:“来上海前,我抽了半只。” 他商量一般地问杨振泽:“要是今后没有别的事,我还是想回苏州去。” 杨振泽知道他的“今后”是什么意思。 他低头吻了吻杨璧成的唇,烟味在他冰冷的舌尖是苦涩的。手将好卡在他细窄的腰上。烟头在玻璃烟缸里灭掉,烫出一道发了黄的印子。杨璧成漂亮的两块髋骨,微微撑出弧度。 杨振泽从没想到他会在血腥气中,险些与大哥成了一对亡命鸳鸯。 杨璧成的身子紧绷,唇咬了咬,猛地吸了一口烟。 杨振泽笑起来,在他唇角吻了一口。“怕什么,倒像在打架似的。”又说:“下次不这样了,折腾。我去弄点东西。” “罢了,”杨璧成够着他的手腕子,“这些都是药配的,吃了也没什么好处,就是没到地方。”他笑了笑,不过很逞强,唇已经有些发白了。 杨振泽扶着他的腰,欺负他,问他还要不要回苏州,说回一次要弄二十次。杨璧成于是只能求饶,不仅没法回去,还只能留在他身边做杨少奶奶。他蹙着眉,舒服的泪盈于目,但依旧有许多话没有说出口,所以趁机流下真真假假的泪。 杨振泽搂着他,柔情缱绻地勾出一串不可辨别的花体字。 烟早在床边落下去了,成了白与灰。杨璧成最后是在挣扎着差点碰到伤口的疯狂求饶中,终于满足了杨振泽,二人都从未有过的尽兴。但之后,一阵寒冷在杨振泽的独占、呵护与照顾下,依然席卷了他。 他无法回答为什么对于“在杨振泽身边”的诺言是那样的逃避,说不出口,不像露水姻缘那样随意。或许是因为想告诉杨振泽,少奶奶不会是他的,玩意儿总得有被撤下去的一天,他也没法陪杨振泽一辈子。 第23章 第二十三章 也是当日晚上九点多,刘妈接了电话。 汪公馆的大少爷汪鸿建,说今天在街头偶遇杨振泽,邀了俩兄弟住城外小别墅,约好第二天去跑马。 汪家是老伐头里的书香门第,祖上几辈都做文官的,如今乡下大宅里不懂时事的汪老太太,仍道汪小少爷在翰林院,是很好的差事。汪鸿建出清廉而不染,白日跟着科里局里乱混,夜里跟着大少们吃喝嫖赌样样不落,是难得的摩登人物。 杨振泽时常陪来做生意的老板往汪家城外万利马场去,可骑可赌。 日子一久,与汪鸿建熟了,此回半夜电话一去,请他说谎。自然,实话是不能说的,只是告诉这位弟兄,自己和大哥在外头眠花宿柳。汪鸿建接了电话,笑道:“可以,可以。”受杨振泽一顿饭,替他圆了这桩事。 秦三小姐自然知道电话是假的,但也不会真“笃笃笃”跑到杨德生眼门前,告诉他两个儿子没回来,因为一个被她爸爸派去的人打伤了。另一个自己生的,两个人半辈子也没教好,脚跟脚前地给他大哥送殷勤。 她知道这次有些打草惊蛇的意思。其实蛇早已惊了,只是没想到她如此狠辣的好手段。杨振泽倒还顾及她颜面的,且也不想闹僵,闹僵没有好处。倒时候秦三小姐往他经济来源上一掐,一分钱难倒英雄汉。杨璧成跟着他一道落难,那就无趣至极。 项王四面楚歌的时候,须知虞姬还先抹了脖子呢。 他哪里舍得杨璧成千里迢迢跑来申城吃苦。苦是可以吃的,床上吃,不要床下吃。 杨振泽不动声色地差使手下人,压着杨德生归家的点儿进了大门,说少爷喊他来取杨璧成那套骑马装。那杨德生自然要问情况,有问就有答,刘妈方才自己接的汪少爷电话,结果是随他们青年人自己玩乐快意的。 杨德生乐于弟友兄恭的错乱场景,温和地夸了一句秦三小姐,自然也夸了夸自己。“我们的振泽……呵,那是很会做人的。”确实很会做人的,秦三小姐暗暗地想。她倒也不是没有生过给杨振泽配一位夫人的心思,可门当户对的小姐,个个都是大夫人调教出来的厉害角色,进门是要管家的,她还不肯放权,婆婆的名声就未免不好听了。若为了挤压杨璧成,弄一个懂风月的来做小,又嫌辱没了上等人的身份,杨振泽也不一定入套。再说真入套了,走了虎又来狼,狼还能生白眼狼,那是彻底要败家的,不行,不行。 秦三小姐思前想后,一时没有最合适的两全之法。但仍然微微笑着对刘妈说:“天气冷了,他们又都是小伙子,毛手毛脚衣服整的不利落。去,给少爷拿背心和大衣,记得,拿两份。”另一份是暗红的羊绒长外衫,仿洋人款做的,杨振泽肤色要深一些,从前穿了嫌不清爽,就束之高阁。如今拿去给杨璧成,秦三小姐是不心疼的。 “这么好的东西,不穿也别可惜了。” “夫人说的是。” 杨振泽深夜开门取衣物,杨璧成还在睡。之前杨璧成被搂着,很小心地支起伤到的一半肩,脸贴在他臂弯里压出圆形的、粉色的印子,睡的很熟。杨振泽俯身在他另一半肩头,弄出一排紫红而圆润的记号,像整齐排列的密码,落在杨璧成自己看不见的地方。 他把衣衫整了整,放在床边的矮桌上。掀开被褥的时候带进一阵冷风,杨璧成紧锁着眉,忽然睁开了眼。 “啊……”他很轻地喟叹了一声,有些劫后余生的感觉。杨振泽伸手探了一下,背心里有些潮热。 “做梦了?” “嗯。” 自然做的是噩梦。因着他在码头一蹲一躲,留了性命,秦三小姐此回不免高看杨璧成一眼,觉得他临危不乱,别有深沉,心机更难免叵测。却不想杨璧成做了一叠慌乱奔逃的梦,梦中把一切都抛掉了。 “梦见什么了?” “救国会,振兴会……死了人,还有码头,枪,血。”杨璧成说完喘了一口气,憋了许久,他是觉得这一回,将一生的勇气和冒险都挥霍殆尽。 睡不着了,于是索性点一只烟,与杨振泽说开事情。 杨璧成在东京留学的时候,学的是医。他乘渡轮过去,带着一些换好的日元。下了船,胃里发烧,呕得死去活来。因为天气不好,下雨天到的晚,匆匆忙忙办了入学。同乡会的中国人来接他,接风洗尘,里头青年人又多,十之七八酒醉后要壮怀激烈的。又是异国,平日吃多了东洋人的不堪,又不像从前还是天朝上国,渐渐每年只有在新生来时才能如此。 杨璧成在家中做久了沉默寡言的木头少爷,一开始还热血沸腾,自觉身旁青年如此,国是自己的国,所说兴中有望。原本在小地方里不觉得,在外,孤寂是双份的,自然要拿出更多青年志气来抵抗。后来渐渐知晓酒醉出志气,酒醒还要夹着尾巴去上病理学和解剖课的,学的好学不好,都被东洋人冷嘲热讽。 不过好在倒还真有人一直坚持,每月自费做手抄报,翻译西洋种种与国内反抗。杨璧成看着,一面随大流,一面还是有敬佩。杨德生要他回国的时候,他索性也不换日元,全部买了米面送过去,做了一回新青年。 所以后来李祺卿寻他,要他帮忙运一批盘尼西林出去,他先是不肯。 “祺卿师兄,我帮不上忙。……不行的,我是真的做不得,也不能做。” “哎。”李祺卿很沉地叹了一口气,“他们先前拉了人做事了。” “然后呢?” “然后?占了一个小县城,可伤员多,没有药。我说,反正我孤家寡人一个,没有太太也没有孩子,来上海碰碰运气能不能帮上忙。他们先前剿了复辟老吏的地方,里头有的是钱。他们想拿钱买,可那里没有西药。” “……” “你不用做什么,只替我中转一下就好。我在上海走动,到底有些不方便。” “可……” “啊啊,璧成。我知道,你有你的难处。”李祺卿笑了笑,“他们也有他们的难处。” “所以你就答应了?”杨振泽有些不可置信。 杨璧成吐出一口烟,“……那时还没答应。后来他通过秦娇妮与我递信,说了不少我走后的事情。于李祺卿而言,我过得不算如意,他也身不由己。同是天涯沦落人吧。” 他极为浅淡的笑了笑:“于先前药的事情,却像是眼见着旧人能做成大事了,比我们都强的多,好像有些说不清楚。再说我先前想,本身就是无所谓的,无所谓生无所谓死,死了也不缺我一口棺材。现在是知道痛,怕了。之前,还总有些残存心气在里头。” 第24章 第二十四章 杨璧成吞下一口缠绵苦涩的热烟,唇角浮起笑容,笑自己从前到如今还是这样。不敢狠心做了十成的坏人,又偏偏没有胆子当全然的好人,真是没有意思。 话本里的恶人,那就是十恶不赦,善人,那就是菩萨在世,倒很鲜活,比他活得有劲。他甚至不知道杨振泽怎么会有心思来逗弄自己,明明上下不成的一个二流子,自己看自己尚且不觉很讨喜。 若他如李祺卿那样,头是头,脸是脸,眉眼含笑,周身风流,有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大本事,倒也算个厉害角色,能入杨振泽法眼的。畏首畏尾的杨少爷,杨璧成,平板无趣的性子,实在食之无味,弃之也不可惜。 可世上情情爱爱,哪里是一句话说的清楚,杨振泽原先看着鹅肝酱就嫌腻,偏偏满眼洋人大菜,正怄得难受。忽然出来一根鸡肋,立时眼巴巴地望着,好容易骗到手嚼出汁来。且正在兴头上,起劲得厉害,也没什么说不过去。 飘飘然的快意从脑仁里蔓延,杨璧成陷入一种短暂而自得的无力中。他抵着床头软垫,脖颈微微向后一仰。细碎的前发零零散散落到眼前,遮得不算严实。还能看见杨振泽扯松腰带,钻进被褥里,温温存存地贴上来。杨璧成缩了缩,替他让出位置。而杨振泽也全然不觉这是背伦之事,俯身去吻他的肩侧。 不过这也怪不得他,如今的申城,不,不好怪申城。如今的世道,是很乱的,洋人来了之后,忽然,五千年下来的“君君臣臣”没了。须知“君君臣臣”是横在“父父子子”前,前都没了,何以谈后? 父子伦常不清不楚,那是常事,就连要提旧黄历的遗老遗少家中——小姨太太和大少爷搅不清,大少爷又和太太房里丫鬟弄不明……所以杨振泽看上他的异母哥哥,比起前些日子诸如大夫人与庶子间二三事,倒也并不算什么大事,甚至不会闹出一个辈分成迷的小小少爷来。 不然杨德生弄不好就这样气疯了,去了,皆大欢喜,也未可知。 杨璧成笑了笑,向里挪了一寸,算又替他让让位置。谁是这里的主人,他是清楚的,并且有寄人篱下的乖巧。于是杨振泽大大方方地覆上来,看他后腰。他想了想,异常后悔没有带酒。杨璧成瘦是瘦,不过这些日子牛扒没有少吃,冰淇淋汽水也经常下肚,屁股和腰壮起来了,一弯两个小肉窝,于是杨振泽把玩揉按一阵。但杨璧成却未曾想这么多,他小心翼翼呼了口气,有些怕杨振泽再来一回。喉咙有些哑,身子也没有力气,想来是低烧的原因。不过也不厉害,所以没有说。 杨璧成看着身侧的人,身子算不得洋鬼子那样人高马大、壮得可怖,可长还是长的,很挤得慌。杨璧成又缩了缩,好在杨振泽没有多纠缠,就从被子里钻出来。笑着吻了吻杨璧成带着烟气的唇角,而杨璧成仍仰着头,靠在垫子上休息。杨振泽便见他雪腻颈子里,横贯咽喉的大片痕,青紫交错,织缠一条绳索,勒地无声无息,又触目惊心。 他忽然心惊起来了,如果杨璧成死了呢?想到这里,杨振泽生出一种恐慌来。 假如杨璧成已经死了呢?又是不是他害死了杨璧成? 杨璧成不知他的想法,任由他的吻落在身上,轻柔又温和。扬指欲掸烟灰,不巧牵动了伤口,他倒抽一口气。星火点子顺着他的小半根烟落下去,在崭新的蓝缎面上烧出一个枯黄的点。 杨振泽一把攥住他的手,低声问,“不就是烧个洞,乱挣什么?”他看了一眼包扎好的伤口,没有渗出血迹来,才松了一口气。却听杨璧成喉咙里低低笑了一声,便问:“有什么这样好笑,说来听听。” “放才你弄的时候,不嫌乱挣。我收整一下,你倒连动也不让我动。”杨璧成笑起来,终于是有些快乐的样子,不再是郁郁无言的。 “这怎么一样。”杨振泽伸手探了一探他额角,“有点烫。你发烧了?”他下床去烧水,“我出门抓些药。” “不必了,睡一觉就好的。” “西药好还是中药好?”他已经穿起衣服来,要出门去。“你是学过医的,如今他们都爱用西药,好的快。可又有说伤身子的……还是中药罢!炖锅可以煮中药么?” “不必了振泽,睡一会就没事了。” 两人正在拉拉扯扯,忽然床头电话叮叮叮咚咚咚地乱响起来。 杨振泽心里一跳,对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这里的电话机没装几日,谁都不曾告诉。他知道这不可能是打错了地方,那既然不是错了地方,就更不可能找他。要找的定然只有杨璧成。 电话又响了两声。 杨振泽坐到床沿,话筒放到耳边。 “杨先生,好久不见。我是李祺卿。”对面大大方方地自报家门,一点也没有胆怯的意思。 杨振泽皱着眉。 “李先生这么晚,有事么。” “也没有什么事,只是我快回河南去了,想再见一见璧成。顺带之前有些误会,还想请杨先生赏光一道来,我请你们兄弟吃顿便饭。” “这几日,外头似乎不太平。我大哥受了惊吓,怕要休息几日。” “也是,我也听说不太平。璧成现在好些了吧?” “李先生手眼通天,应当清楚嘛。” “不敢,不敢。三日后我兄长与我请客,就在家里,替璧成压压惊。”李祺卿笑着,知道杨振泽决计不会拒绝。 他也果真没有拒绝。李祺卿不可怕,可怕的是他身后站着李啸辰。他仗着身后有军队,又勾着三方捧好了他,安安心心坐在远处做土皇帝。杨振泽初入商界时,他已经是市长卑躬屈膝的大人物了,而杨振泽还要客客气气敬他的酒。 “那就这样说定了。我与家兄送些礼物来,不成敬意。” 门外车灯一亮,轻尘扬起来,直飞进暗蓝的夜空里去了。风烈烈地吹,这里离江边很远,但似乎能听见潮水声。 杨振泽打开门,地上是个扎好的礼盒。他捧了打开,里头有十根大黄鱼,根根很有分量,握在手里冰冰冷。杨璧成方才在屋内听得到话筒里的声响,可却一言不发。 杨振泽有些愧对杨璧成,大抵是因为不该猜的通透而应下了之后的饭局,但杨璧成是懂的,也没有生气,他是不会生气的,也没有委屈,只有木然的脸,和一点点不知是不是伤口的隐隐作痛在神经里泛滥。 杨振泽不会因为李祺卿利用了他的情人,不接李啸辰开的宴。纵然杨璧成受了伤,险些去了性命。 他到底收了礼。送来的这些是不成敬意的,那成敬意的,必然要在饭桌上说了,中国人在饭桌上总是好办事的多。 第25章 第 25 章 李祺卿拿着李啸辰褪下的灰色西装,往椅背上一披。李啸辰立到窗前,拉下纱罩,露出巴掌宽的空隙。他点了烟,焰苗从金属打火机里钻出来,红而明亮,让人眼前一跳。 李祺卿眉眼里笑盈盈的,像含着半汪春水。坐着,融进李啸辰烟雾的迷离中,飘摇着也不很惋惜。他是个美人,不过美人往往是祸水。李啸辰已被他祸害惯了,如今习惯的紧。 “啊呀……遗憾极了。”李祺卿听杨振泽说,杨璧成没有来。一面撑着下巴点菜,一面口中上海话说着,面上也很惋惜,可眼中却没有多少感慨的意思。 “璧成还在休息?侬看,这样不巧。”他笑着,全然无辜的样子。说罢摇摇头,似乎有许多心伤,“今后也忙,到处这么乱,怕见不到了。” “哪里的话,人生何处不相逢嘛。”杨振泽刚刚落座,也很客气。杨璧成没有来,一是伤口还没好,二是低烧很不舒服,三是“不太想见李祺卿”。 于是接到电话后,杨振泽独自过来。杨璧成与他本身都清楚的很,是赴李啸辰的宴。所以他来不来见李祺卿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李啸辰十根金条,明明白白提醒杨振泽,还有好处,并且很多,他要放聪明点就能赚更多。 杨璧成清楚,杨振泽不会因为自己受李祺卿之托去倒卖西药,就在李家兄弟面前暴跳如雷。相反,他虽然年轻,可也是名利场里打滚的机灵鬼,知道如何好好捧着,悉心听着李祺卿身后的主子说话。李祺卿自然知道他是明眼人,所以也乐呵呵地,只叙旧情,仿佛全然没有交代过杨璧成做的那些事。 一室和乐。 杨振泽暼了一眼窗台边抽烟的李啸辰,白色衬衫外头是暗蓝色羊毛背心,透出些青灰,与李祺卿身上一模一样的。腰侧分明挂着枪,露出一个棕色套壳的边。身形很大,有些不露声色的强硬在里头。大抵上位者都有些令人心惊的气势,杨振泽一面提防,一面也不免敬仰。 他才二十出头,李啸辰已经过了而立之年。他在想等自己到了李啸辰这个岁数,是不是也能成这样的人。他有这个野心,却还没有这样的实力,起码撇开父母,自己没有。不过人贵有自知之明,所以杨振泽比起一般的激进青年,倒多了两份清醒,少了一丝傲气。 他顿了一顿,已经拿出生意场的平静,“这次仓促。下回李军座与李先生再来,吾做东。”他心里想,李祺卿真不是个东西,前头拉着杨璧成挡枪卖命,后头一下坐在李啸辰身上,直接让他擦屁股,如今还有脸面说话。 “客气,客气。”李祺卿笑着,挪到李啸辰座旁去了,确实不是个东西。 李啸辰慢慢跺回来,双臂撑在桌前,打量着杨振泽。不急不缓地说:“杨先生年轻稳重,如今这样的人太少了。” “李军座谬赞,不敢当。” “很久没有来上海,也弄不懂现在怎么这样乱。吾这个弟弟……”他揽过李祺卿,像顺着一只乖巧的家养猫,指尖在他的耳后搔弄,“……总是不着家。左一趟,右一趟,电报来来回回的催,就是玩野了心。” “唔。怪吾么?”李祺卿似乎很不快,眼角却弯弯的,透出一点粉,在假生气。“伊那边扣了我,要钞票而已,又掏不出来。” “那侬身边一日日缠着乱七八糟的人。再犟,杨先生都要笑话你。”杨振泽忽然发现李啸辰上海话说的也流利,溺爱意思不轻。 “侬说正事。”李祺卿又勾了一份虾籽大乌参,笑着低下头去。 “杨先生。”李啸辰说,“如今我在上海缺一个能盯事的人。侬放心,不在我手下,只是替我过过生意。” “李军座的意思是……” “孙敬之,祺卿替我做掉了。佘俊山那头,我也打好了招呼,老骨头一把了伊不敢说什么。那末,只缺一个人,来顶他的位置。”李啸辰又点了烟,一缕青色膨开来,迅速在午间的风里散去了。他一挑,眉锋处浓郁的黑有些凶意,但也勾出些疑问的意思。“杨先生,侬怎样想,要不要自己做做生意?”他顿了一顿,仿佛替他留时间考虑似的,“虽然没有侬家里厢那样稳,不过钱来的快,路子也多。” “这,倒要谢过李军座提携。”杨振泽明白他的意思。无非李祺卿此回,碰到了难事。孙敬之与佘五爷,或许还有旁的帮派,仗着天高皇帝远,或索性就忘却了还有皇帝,要太岁头上动土。到底李啸辰怎样看重这个弟弟,亦或是做做样子,都也罢了。如今可以确定的是,他是实实在在感着上海无人可用,急着抛出一个肥缺,招杨振泽来做事。 “只是……我往日未曾做过这样活,不若……再容我考虑一日。” 杨振泽心中立时便定了要将码头私货的活计拿下。他猜测着,若说李啸辰千里迢迢跑这一趟,只是为了李祺卿和一点药品,他是万万不信的。 李啸辰养的起枪、养得起人,就决计有自己拿药的地方,且他还在上海养着船,杨振泽不由暗中猜测这船有大作用。只是事情太大,码头也乱,何况李家兄弟又不是他的亲属。许多事还要想想周全,便没有贸然定下。 李啸辰点了点头,似乎挺满意他这样折中的回答,并没有多催。三人一道吃了便饭,喝了一些酒,随意说了话,也就散了。 只是到杨振泽回露西园路,见手下停了车在路边等,脸上很急。 “少爷,不好!” “大哥呢?” “巡捕房的人来,将他带走了。说有事要询问他。” “询问,还是讯问?” “不……不知道……” “人什么时候被带走的?!” “大约半个小时。” “还愣了干嘛,开车去!去巡捕房!” 杨振泽猛地拉开车门,人坐上,又狠狠关上。“快!” 第26章 第二十六章 法租界巡捕房,同别处是不同的。麦兰、小东门、霞飞路的地界,法国人除却吃饭跳舞,隔三差五也要坐镇大局。帽子很黑,银挑子也亮亮地挂着,更显出洋大人的身份。一个两个里头的中国巡捕,自觉颜面有光,和洋人吸得是同一屋子气——洋气,所以鼻子翘得比天高,屁股撅得比海深。 可福煦路事情不一样。周边帮派太多,洋人巡长也不常来,一回两回熟悉了,晓得不压地头蛇的道理,渐渐就在麦兰和小东门,霞飞路上生了根。长手一挥,法捕房刑事科下头多了政治组,政治组里再添一队流氓阿飞,没有编制,专替捕房四处乱抓。 抓对了,大家出去吃酒,切二两烧肉拌菜;抓错了,也可以随时滚蛋,过些日子再回来。 政治组长程尔理前两年便从十六铺里认识了大佬黄金荣十分亲近的手边人马荣生,黄鱼交情、酒水为媒,年初先把大女儿嫁给他家做二少奶奶,以示友好。至于为什么是二少奶奶,当然是因为还有大少奶奶,就算没有大少奶奶,也不好一去就冲人家大儿子下手,吃相太难看。 如此一来,程尔理和马荣生成了亲家,自然搭上了黄金荣。两相勾缠之下,政治组下一队人也添了青帮势力,吃起法国皇粮,日本人也不怕了,可说皆大欢喜。 杨振泽进福煦路巡捕房时,刚过饭点。一排巡捕和非巡捕半困不困,眼皮打架。盖帽压牢,寸金条和芝麻渣子落了一地。当然也有醒着的,先张嘴喝了一句:“侬做撒体?”又仔细瞧了瞧,衣服挺富贵,自己先怂了半拉。 “侬有啥事体?” 杨振泽不慌不忙,张口先问:“程阿叔在伐……哦,就是程组长。” 那是认识的,巡捕松了口气,还好前头没算得罪人,匆匆去找程尔理。 程尔理很客气地出来了,其实说来有些好笑,他在巡捕房却穿长衫的,两个藏青色袖子管放下来,随随便便一走像算账先生。 他清清楚楚杨家的事,程太太是认识秦三小姐的,也知道杨家现在有两个儿子。于是大大方方地笑着迎出来,开口道:“啊呀啊呀,杨少爷很久不见,很久不见。”手举起来一拱,“我正要向令尊令堂去个电话,表表歉意。今天,我手下两个小兄弟,哈哈,误会了,是误会了,请了另一位少爷……过来,现在已经没事了。” 杨振泽也不动声色,很有礼貌:“我也正是为此事来的。家兄前几日去码头替我查货,不想突然闹哄哄打起来了,自己还受了伤。我中午有约,方才知道巡捕房带家兄来做些调查……如今,可好了么?” 程尔理听他这话有些回护意思,立刻顺杆子爬,道:“自然,自然。我晓得杨公子受委屈了,让他们好生照顾着,坐也坐在会客室里呢!”他很快地走到里面去,声门老老高:“阿四!大毛!快点把杨公子请出来!”又笑着对杨振泽说:“杨少爷见笑了,这段时间人手不多。” 于是里头铁门“哐啷”一声。杨振泽动作很缓,眼神是真的急切,就往那里看。 杨璧成穿着骑马装的米色上衣,脖颈里扣得严严实实。外头一件黑色短羊绒外套,是他的衣衫,想来早上走得急,来不及翻包裹里暗红色的一件。下头是受伤那天的蓝色西服裤。白洋袜露出细细一小节肉色脚脖子,踩进皮鞋里。 面色还好,眼睛盯过来还眨巴两下。头发昨天窝在怀里睡的,翘出一小截。就是嘴有些干,也不是很精神,蔫蔫的。 杨振泽松了口气,攥紧的拳头也松开了。脸上有些笑模样:“程阿叔,我大哥还要走点手续伐?” 自然是没有。原本捉杨璧成来就不是程尔理的意思。如今正主的事情问完了,他正愁怎么送杨璧成回去,当然,如果秦三小姐这时来做码头的事就简单了。程尔理卖她一个面子,杨璧成弄不好要无声无息、改名换姓死在巡捕房里。好在杨振泽来的早,秦三小姐也在新搬来的一家山东太太那里搓麻将,并没有什么动作。 两个手下人能跟在程尔理下头做事,原本就很有眼风,如今听出话里意思,就差把杨璧成这尊大佛抬着扛出来。一左一右,小心翼翼地请他和杨振泽出门。 杨振泽扶着他上了车,背着后头几个人,先咬了杨璧成耳朵一口。杨璧成脸烧起来,往內座缩了缩。杨振泽冲他挑了挑眉,又回头对程尔理笑笑,说:“程阿叔稍稍等一下。”从后座拿了一包烟,“这是李先生从河南带来的,味道和上海烟不一样,阿叔随便尝尝。” 程尔理目光一紧,接过来心里已经有数,更客气几分:“哈哈,杨少爷现在路子很宽,要发财呀。以后,有什么路子,多带带阿叔。” “哪里的话。阿叔是官,我们是商,要相互关照的。”杨振泽与他寒暄几句,坐到后座,喊手下开车回露西园路。 程尔理身旁的两个,见车子远了,问:“组长,这姓杨的什么来路,没听过啊!只知道杨家一个少爷,啥时候来的第二个?”程尔理捏了捏香烟壳子里整整齐齐四根金条,轻声笑骂道:“管伊什么来路,大爷二爷都是爷,晓得伐?你们赶紧,滚蛋,滚蛋。”说完又匆匆回去打电话。 一面打,一面想,李啸辰真是个人物。妈妈的,人在河南,手呼啦一下捣进上海来了。光捣进来不说,偏偏找了杨家,杨家还真接了他的生意做,如今不能一掀掀掉杨德生罢。到那时,杨德生不跳,秦慎达也要先跳,那就是青帮窝里乱,自家人打自家人,没意思的。 “喂。荣生哥,事体清清楚楚了,和一开始想的一样。妈妈的,这李啸辰倒是捣了一个回马枪。我看那杨家的小赤佬还好,是大家发财的样子……不然……” 第27章 第二十七章 车子先前修过。靠杨璧成一边的玻璃是旧的,有些暗,另一边是新的。两道光落进来,青绿边上挨着茶色的灰,有些微妙的差异。 杨璧成的手撑在后座,他的指尖映出一团渐变的混沌。杨振泽盯着看了一会,伸出手去攥着他的指节,珍珠色,泛着鲜嫩的红。他顺着杨璧成的掌心摸到手腕,像把玩一件珍品。 微微摇下半寸那样长的车窗,打火机里冒出火苗,灰色的烟从杨振泽口中吐出,飘到街上去了。 “饿不饿?”他问杨璧成,手从他的腰后绕过去,从下沿伸进外套里,捏着一点点肉。没有等他回答,对手下人说:“一会酒楼里弄点菜送过来。” 杨璧成摇摇头,赶忙道:“不必了,我不饿。” 杨振泽笑笑,没有执意要让人去买,于是就这样算了。 回到小别墅,两人很有默契地不先来说最想谈论的事情。脱了外套,暖炉烧好,冲一把浴,换了肩头的药。 青天白日的午后两点半,石英钟在卧房里嘀嗒作响,指针划来划去做无用功,须知休息的时间向来不算时间。 柚子用小刀划了八个缝,扒出来的丢在桌上,清苦味道在房间里散开。杨振泽窝在床上剥柚子,怀里倚着他不可言明的兄弟情人,肆无忌惮仰头来咬他手上的果肉。 杨璧成实在太让他欢喜,他想看他是什么样子,就是什么样子。如今杨璧成又让他感到新的刺激,杨振泽不免生出一种理所应当的快意来,如若不是不信神鬼宿命,他倒愿意相信姻缘天定这样的说法。不然,为什么没有碰见过第二个杨璧成呢? 在这样的满足里,他抱着杨璧成,埋在他另一侧脖颈里问消息。 “青帮那边问你了?” “问了。一径蛮客气的,先开头问,我去码头做什么。我说送点东西。他们就追问我送了什么。” “你怎样答的?”他侧过头来咬杨璧成的耳朵,软的,而且有些发红了。抿了一会,松开的时候很明显一块桃色的斑。 “我想,全说了真话他们也不会信,索性就说他们想听的。我说也不晓得是啥个名堂。其中有一个就急了,程尔理倒还是笑眯眯的,拦了一拦。” “红脸白脸而已。你把李祺卿丢出去了?” “最后说的,听起来真一点。我先说替朋友转东西,也没有细问,因为他给了些费用的。最后,我索性就说预备留学时认识的,也不大熟,突然来求帮忙。钱给的多,就帮了。程尔理信的。” “还说什么没有?” “他们拿不准我底细。我后头又提了一句,他们应当是信得准了。”杨璧成顿了顿,忽然问:“孙敬之死了没有?” “死了。”杨振泽搂着他,“佘五爷和孙敬之那天打起来,除了想夺那一船药,边上还有两满船烟土。他们老早不对付,斗的乌眼鸡一样。李啸辰在路上抓了秦娇妮,又知道她两头卖了消息,李祺卿被扣了一扣。他……呵,孙敬之糊涂啊,李祺卿是能随便扣的么?后来就死了,扔在码头,没人敢收李啸辰手下做掉的人。李祺卿也厉害,自己杀的,听说李啸辰进进去的时候,姓孙的人已经凉了。” “啊……”杨璧成叹了口气,又问:“李祺卿同他大哥回去了?” “应当是回去了。”杨振泽笑笑,“怎么?想他了,还是记挂他好?” “没有。”杨璧成摇摇头,“李祺卿已经不是先前的李祺卿,何况哪怕先前的李祺卿,如今也没有什么可说的。” 他是真的觉得,和李祺卿不是一路人,也无法维持最后一丝交集了。是李祺卿变了,还是他变了,还是所有人都在变化?杨璧成的心中已经有了模糊的影子。 时光荏苒,留学年华随着渡轮断绝在岁月一头,从踏过临江码头,立上欧式露台,看着亲生父亲陌生苍白的脸……滚滚车流里,旗袍和长衫、西装与洋服,终于让他生出迟来的眩晕。杨璧成从今日起,再也不会与过去生出瓜葛来了。 “他们要回去的,上海没有冀中安全。”杨振泽挽着他的腰。“李啸辰对他是真上心,这回也算因祸得福罢。”他说的是码头的事。青帮从杨璧成口中得了消息,杨振泽又亲自去确认过。青帮说到底也是赚钱,不愿意打起来,李啸辰的薄面自然还要给几分。一个小小码头,谁管不是管?秦慎达的外孙,拐弯抹角也算半个自己人。 “他们是亲兄弟么?所以李啸辰待他这样好。” “哈……”杨振泽笑了,“你想说什么?”他吻吻杨璧成的脸,“羡慕么。你觉得我待你好还是不好?” 杨振泽的下唇抵着他的耳,眼里笑眯眯地说:“他们也是异母兄弟。我敢九成与你说,李祺卿不管是不是那头的军师,首先,都肯定是同他一张床。” 杨璧成不信,“他与你说过么,胡言乱语,倒也敢说?” “你见识的少,瞧不出来。”杨振泽俯身与他接了个吻,顺着腰摸了一阵,道:“他这里一道是弯的,注意过没?”杨璧成便摇头,听他继续道:“你也多开开荤,开了荤,就软了,软了就有一道沟,弯出来的。” 杨璧成笑了笑,道:“你也就糊弄我罢了。” “真的,我骗你做什么?” “真的?” “自然是真的。”杨振泽说:“……大哥,你穿骑马装真好看,一会披上罢。……只穿上头就好。” 杨璧成的唇只微微抵抗似的,张合了一下,就陷入他的纠缠之中。反正原先也是不必去想这些的,无所谓有,自然无所谓无。杨璧成闭上眼,轻轻呼出一口气。 第28章 第二十八章 孙敬之横尸码头所引发的混乱极快结束了,出乎所有人意料,原本掺合其中的佘五爷竟也像翘了辫子,沉寂着久久没有动作。 申江里日日夜夜,潮水从不停息,南来北往的货轮在泥灰般混沌的水域小心穿梭。可码头的几艘船却耗了多时——孙敬之先前买来的烟土,还没有给钱。 船老大也有自己那头的掌柜,先前老规矩,给一半定金,见货给全。没想到人说没就没,不敢空着手回去。只能骂一句孙敬之这瘪三不能改日再死,恨恨地,终日拿着一杆水烟在船上吸,吞云吐雾,立在甲板上头,留出一个瘦骨嶙峋的背影。 背米袋的力气人和船头下货的伙计,虽未同他们的雇主一般,陷入有租无处交的迷茫窃喜,却也不免在吃米粮时交换言语,神神秘秘地猜测到底是怎样一回事。其中传言尤乱,不过最多最广的还是青帮丁三爷要来管摊子,因为这里离他的地盘最近。 一盘青灰色的天塌下去了,但没有关系,总有新的补上。 两日后,杨家的车停到码头。副驾下来杨振泽,恭恭敬敬绕到后头,开门扶一位老人起身。他气色极好,两鬓霜白,面色依旧红润,手上转着两颗绛色的狮首核桃。 “您慢些来。”杨振泽笑着说,“到时回去,母亲又要怪我,本是要去钓鱼的。” “不必怕!我外孙的地方,瞧一瞧又怎样?你妈妈……从小就是这个性子,不管她,不管她。泽儿如今也出息了,外公高兴,哪个敢怪你?!” 回家之前,杨振泽先去见了外公秦慎达,事情说个清楚,日后码头他来做。 秦慎达很欢喜。这个外孙向来很合他心意,又孝顺乖巧,还是最得意的女儿生的,如今又替他在一帮老兄弟面前大长了脸面。他得意洋洋,旁人恭维他外孙年少有为的时候,面上很不屑,仿佛看透了青年人的小打小闹,“让伊去!小小年纪的,在码头跌冲一跤才叫好!”可背里谁不清楚,跌跤归跌跤,可谁要真傻了去动手推杨振泽,秦慎达可会不要命的。他这一波人,也到了耳顺之年,不是拼杀挥砍的年纪,更懂得惜命,于是跟着说说好话,也就罢了。 杨振泽扶秦慎达往码头里去,走了一阵,秦慎达的人来说,丁三爷到了。 秦慎达皱着眉,核桃在掌心里攥得吱吱响。来?来做什么?他想总不过一来贺喜,二来触霉头,可丁三哪里是会客客气气贺喜的人。他也想好了,吐出一句触霉头的话,他就敢与他打,不吵相骂,直接打。丁三做的生意不干净,自己牵扯不说,下头那些算不得兄弟的瘪三们也染着大烟膏子,他老早看不过眼了。 秦慎达年轻时,倒也无所谓贩不贩烟土、开不开赌坊,只一心跟着做活。只是后来有一回,深夜劫了一条烟土船,转手刚刚倒了钱,回家便听说妻子小产,落了一个儿子。 像他们这样目不识丁出来闯江湖的地痞流氓,都比旁人要笃信阴司报应,而大烟膏子与赌坊又是伤人阴骘的玩意,秦慎达心里清楚。这一来,他又气又怕、又悔又恨,转去做了码头管事,没再亲手去沾这些事情。如此这般,直至秦慎达近不惑之年,才得了一个女儿,算上自己兄长先头的两个,排下来正是秦三小姐。 秦慎达人到中年,只得这么一个掌上明珠,对秦三小姐十分看重。而秦三小姐也很争气,管帐算计无一不精,算得上秦慎达的左膀右臂。但她到了要许人的年纪,麻烦就来了,求亲的人大多是帮中之人或帮中之人的亲属,看中的就是秦慎达手上那点权势。 为此,父女二人也愁闷良久,一来秦慎达不想将女儿交到这些人手上,纵使他年轻时有攀龙附凤的想法,但轮到他自己闺女的时候,倒就是只求一个平安的。二来秦三小姐也的确有自己的想法,她不愿一辈子混在帮派里,因为也看多了帮派里女人的下场,所以格外知道惜命。 正在这时,秦三小姐在舞场里遇见了事业小成的青年杨德生,一个有心,一个有意,极快地建立了恋爱关系。秦慎达虽然对杨德生没有什么青眼,但也不曾给过白眼,到后来秦三小姐诞下孩子,或许是出于隔代分外亲的缘故,是真心喜欢杨振泽。并且,杨家祖宅那里并不承认这位嫡孙,所以基本上两家没有来往,杨振泽只认这一个长辈做祖父,两人亲近的很。秦慎达对杨振泽的宠爱自小到大,已经近乎是老人家的习惯,如今谁敢来他外孙的地盘闹事,好,一拍两散,倒时倒要看看他那个靠山马荣生敢不敢帮! 他已是在想如何冷着面来看丁三,眼前刻画出假想敌来,用枪——“嗙”的一声,都不是好东西! 老不读三国,他是很不以为意的,却不想一朝也有了死脑筋。而老人一般最好不要有死脑筋,老糊涂才比较好。秦慎达想着,要清清楚楚做人,一辈子。 杨振泽看他面色不好,扶着坐下,先恭敬地沏了茶。茶是红茶,养胃。 秦慎达点点头,终于有了笑意:“有心啦,泽儿。”还没笑完,唇角又落下去,脸皱起来,像蛛网。 杨振泽回头看,果真有个穿着土黄色绸布长衫的人,戴着一顶羊绒翘角帽来了。身材很宽大,个头倒不高的,脸也很圆很油,偏黄,像脖颈里顶了一个甜烧饼——没有芝麻。见了秦慎达,拱拱手,搓了搓青绿色的扳指:“秦爷,恭喜侬,发财呀。”话不是触霉头,却听得人很不舒服,尾音翘到霞飞路,好像秦慎达发不起这财似的。 “当不得三爷说恭喜。阿拉这里么,小本生意……”秦慎达盯着手里的核桃,咯吱咯吱。 他的话没有说完,丁沅就冷笑着打断了,这是很没有礼貌的。但秦慎达也不和他计较,听他嘴唇里翻出不阴不阳的句子:“啊呀,秦爷面上说小本生意,这么一块肥肉,要真当小本生意,我也想要。”他的眼睛里有狐狸一样的狡黠,“嘿嘿,开个玩笑。秦爷和阿拉这种小辈,不要一般见识,平白失了风度。” “哼!”秦慎达鼻腔里喷出一声,一手揽过杨振泽。“丁三,这是吾外孙,以后搭侬就算是相邻了……你可不要看伊年纪轻,就敢欺瞒伊。” “这哪里敢。”丁沅笑道:“向来只有秦爷发话的份。” “下回,带伊认认人。这回,不请侬了,侬不要发脾气。”秦慎达道:“这里附近只有开洋小馄饨,给最下头的帮工吃的,传出去当我欺负侬啦。” 丁沅眉间皱皱,道:“秦爷,侬要拉家里人到帮里做事么?” “不来,如今的青帮……吾一个老头子,说不像了。”秦慎达摇摇头:“只认认,呵,造化还看伊自己的。如今,不就是伊自己寻的路子么?” 丁沅面上笑意一冷,寒暄几句,走了。他是不信的,秦慎达这老东西,原先便用自己女儿算帮里的帐,现在杜老板还很信他。现在一口肥肉,又被他外孙吞了去。日日说自己不愿管帮里的事,家里好处一分不少捞! 杨振泽不言不语,立在一旁,听秦慎达唠叨。丁沅这个外人走后,秦慎达终于不必给他面子,骂得很厉害。杨振泽倒无所谓此人,这一回之后,连送礼拜山门都不必了,丁沅终归与他相看两有厌。 到了下午晚些时候,霞光将码头的脏水也染出万丈金光。贩运烟土的大船,还在上头晃悠,人倒是终究不敢摆出派头抽烟。水鸟落在甲板上,嘴角还有一颗晶莹发亮的鱼鳞。船老大有些愁,先前本以为是丁沅来接货,他要烟土的,好说。可方才都传是老人家秦爷来接货,那是和杜老板差不多时候的人,且性子很硬,不做这些生意,他必得转手出去,那就很难弄的好了。 他想找个机会求见一回杨振泽,打听过,这小少爷是河南李军座的人,在这里接了码头生意。李军座倒是什么都做,就看姓杨的少爷跟哪头多。 秦慎达坐车先回去了,秦三小姐今天回娘家吃饭。 杨少爷倒没想要不要两船烟土,他正问手下人话。 “大哥呢?” “本来在这里等的,听说秦爷来,避开了。刚刚看见在吃开洋小馄饨,还叫了一碗糖芋艿。” 第29章 第二十九章 杨振泽去寻杨璧成。 码头消息像乍暖还寒时的感冒,不多久已经传遍了。人来人往,是很敬畏的神色,低着头从杨振泽身边过去。胆子大的,也只敢小心翼翼在后头看个背影。 天色不是很亮,暗沉沉的柿子红,看着热闹,却不给人带来暖意。杨振泽扫一眼腕子里的石英表,四点三刻。低沉的风声没有起来,小叶黄杨就折了枝,野蔷薇也匆匆死去,落了一地绛紫色的湿叶。但江边的冷仍不止如此,夹着腥气和机油味的风是从水面上来,正因为看不见才更可怕一些,吹得衣角都在簌簌地乱动。 杨璧成还在慢吞吞地吃馄饨。远远地,余光瞄着杨振泽从码头下来了,脚步很快,踏过一方铺在凹坑上的木板。他就停下箸,等到杨振泽夹着一阵冷风坐到身边,舀一勺芋头举到他嘴角。 “我没吃过。”杨璧成用手垫在勺子下面,一滴米白色的甜汤落在掌心里。“干净的。” 杨振泽的眉皱起来了。 干净的?杨璧成浑身上下他哪里没碰过,当时好端端的,一到外面又缩成兔子,立时变回陌生人。他看着杨璧成,目光透出些不满,但却不是责怪的意思。伸手拖过瓷碗,里头有他吃了一半的馄饨。又夺过一旁的筷子,夹着最后两个很快地吞下去。杨璧成低下头,安安静静吃糖芋艿。吃到一半,碗又被拖开,依旧两块芋头也被他吃掉。 杨家兄弟正式回公馆住。杨璧成一路伏在车窗沿上往外头瞧,天顶又是无限浪漫的洋红和暗紫。忽然车猛然一个大转,米色的建筑在路灯下有些泛出灰黄的陈旧。 杨振泽突然问:“你吃朱古力么?” 杨璧成看着他从包里掏出银锡纸包的黑褐色长条,掰下拇指大小,送到嘴边。他顺从地张开薄唇,让甘苦交杂的味道在口里融化。 车子刹进阴暗里的时候,杨振泽猛地吻住他。手从鸡心领马甲里钻进去,没有贴肉,隔着内衫,轻轻地刮过。杨璧成沉溺于此,松下身子,但出乎意料的,杨振泽在他耳边小声说:“姆妈不在,去碧屋夫人皮货店了。父亲今天要谈生意,也不会早早回来。” 杨璧成听见模模糊糊的声音:“……大哥……大哥……你很好……很好……” 一阵颤栗从脑后爬上去,浑身发了麻。 他忽然有了打算,回过头与杨振泽接了个吻——是很急切的。他攥紧了拳头,发现自己竟比想象中更沉湎。这时杨璧成反而冷静下来,正如那时在码头一样,舍弃无谓的紧张之后,他眼中只有一个目的,无谓且无惧。没有了秦三小姐和父亲的杨公馆,和露西园路有什么区别呢?不过是换了地方。 下了车,跟在杨振泽后面进门。 杨璧成一面往杨振泽住的楼上走,一面小外套的扣子就纽开了,背心也褪掉,等走进屋里关上门,只剩一件贴身的内衫。 杨振泽目光灼灼地盯着他,突然没头没脑地说:“你不必怕。” “……什么?”杨璧成其实明白,只是假装糊涂。 “你不必怕……”他叹了口气,搂着杨璧成,凉意顺着他的身子浸进来。他其实是懂得杨璧成心里想的事,只是没有办法。甚至到了如今,他们也只能在暗地,躲在车子里,藏在外头置办的小屋子里。他喜欢杨璧成,像喜欢金钱与权力,却不敢抛开一切去谈爱,更从不问杨璧成一句如何看他。 他自认暂时没有李啸辰那样大方的态度,可以清清楚楚当着外人的面,与李祺卿像真夫妻。可他不行,杨璧成也不行。他有些害怕,害怕撇去杨璧成对他的一丝依赖之后,发现他并非良人,对他积攒的依赖与说不清、道不明的感情迟早有一日要灰飞烟灭。 “我并不怕什么……”杨璧成笑着说,“我没有什么好怕的呀……只是你,如今很辛苦了,我不想出什么岔子。”他索性不去揭穿杨振泽那点因为一碗汤起来的小心思,“我们终归不是正经兄弟,让旁人瞧见了,腻在一处,不好。”他低下头去,“这回我也做错了,就不该让你吃同一碗。” 杨振泽抱着他滚上床,很不悦地说:“我什么时候嫌你脏过,我就愿意吃你剩下的。” “我知道……”杨璧成笑了,“只是不想让旁人看出端倪来。秦姨有些心思,是不是?” “不必怕。”杨振泽更不快了,抵着他脖颈。,唇也蹭着杨璧成腮帮,弄出一串红印。“由得刘妈去听壁角罢,你尽管喊,尽管叫。”他忽然想起了什么,匆匆从前两日带回来的皮箱里,翻出骑马装,唤杨璧成换上。 衣衫笔挺,是米白的。腰线收得极紧,多一分要松,少一份要勒人了。两条黑亮的牛皮背带,从肩头顺下,夹在马裤上。下身深普蓝马裤,大腿管很肥大,到了小腿猛地收紧,贴着肉。还有一顶黑灰色羊绒八角帽,格子纹,衬得杨璧成一对杏眼异常明亮。 “我不怕。”杨璧成歪着头瞧杨振泽,别有一种勾引的意味。 “大哥,来。骑马。” 第30章 第三十章 杨振泽半倚在床头软垫上,看着杨璧成一抹红晕从颊边染下去。 外头起了风,晦暗里刮得惊天动地。 一声清脆的响,杨璧成微微扫了一眼窗外,可帘子挡住了,什么也看不见。 不见天日的白,白中有两点紫斑,自然是他禽兽不如的兄弟做的,像两个铜钱,落在身上,但杨璧成看不见。环蛇在身上游走,逡巡地盘,肆无忌惮。那是杨璧成很害怕的,由他们的毒牙咬着,便中了毒发着抖。 魂魄飘出来,渐渐飞去了。 杨璧成失了力气,于是眼睁睁瞧见自己服了软。他知道那些抽膏子的大烟鬼,也是一沾就完了,匆匆将自己弄死。像傀儡似的被人摆弄着,又像珍宝那样被人爱抚着,最终成了孤夜里的飞蛾扑火。 杨振泽点了烟,柔情款款,不像同寝,倒像约了他吃咖啡。 “大哥,好么?” 杨璧成就轻轻点着头,杨振泽再贴着耳垂问他,“……哪里好?” “这里……” “不知道。”杨振泽故意道:“大哥……哪里好?” 杨璧成眼神放了空,最终身子倒下来,趴伏在他怀中。 杨振泽收敛一些,渐渐缓下去。 他对杨璧成说情话,并没有什么真假,就是深情厚欲使然。 杨璧成原本并没有什么反应,只趴在他怀里安安静静。听了缠绵话语,忽然愣了一愣,陡然发现自己是无话可说的。 杨振泽浑然不觉,替他擦了身子就休息去。 第二天清晨,听刘妈说,院子里的金桂被吹断了一棵。这是很蹊跷的,因为前些年刚种下的时候,要小的多了也没有死,可如今确实拦腰折断,有几分奇怪。 早上的事说完,就无所谓金桂,反正也过了花期。于是就这样算了。 杨振泽接管码头可说顺风顺水,纱厂自然暂时不去,因为白日要忙其他事。但杨振泽面上很忙,实际日日开了车接杨璧成,很有温存的样子。杨璧成不知是投桃报李,还是生了真心,默许着他的所为。大动作不敢有,埋在不动声色之中,却仍可以私下作出暗渡陈仓的狎昵。 码头事后,杨璧成在面粉厂有了一人的独间办公室,隔断做着立好一道屏风,西洋油画般的图样映在上头。卷发美人露出皓腕,如霜如雪。一抹青色的纱巾,在图中飘然欲飞。 杨振泽去接人,西装笔挺的进了书房,立刻就是衣冠禽兽。 桌也是新置的,恰好到人腰间那般高,铺平了能成其好事,非常便利。唯一一次差错,要怪杨璧成动得厉害,腿绷紧了直接将电话机踹下去,话筒下头砸了个粉碎,还将旁人引来——怕兄弟阋墙,在里头打架,要出人命的,于是匆匆敲门。 还好那日杨璧成穿得青色长衫米白厚袄,套个灰狐皮背心就看不出了,裤子也长,铅灰色细线纹。只是裤筒下头有什么漏的,赶紧挪了半步,自己踩住了。脸上还是很平静,说自己不小心牵住了线,摔坏一台电话机。 杨振泽立在一边,臂膀上耷拉下半截西服外套,含笑看着来人。 而秦三小姐与杨德生自然也极快知道了杨振泽与李啸辰的交际,其中少不了李祺卿与杨璧成的关系。杨德生把他们叫来,语气慎重地说了一番话,大意不过是相扶相持,兄弟正当如此,但时局动荡,定要小心处事,以免招了祸。 而秦三小姐的杀心略略去了一些,是着实不知道杨璧成有没有在李啸辰那里挂上名号,以免手动快了,反倒不好。于是在较长的一段日子里,今后回想起来,竟是数十年来最幸福的一段光阴,每日面上欢声笑语,不必计较什么旁的事情。 第31章 第三十一章 这一年的小寒落了雪。早上阿菊匆忙在冻的刺骨的水里搓衣服,手疮青紫一片,脚后跟肿得像馒头。刘妈在楼上喊,叫她赶紧晾在过道里。 杨璧成坐在屋中,怀里揣着汤婆子,低头看法文书。杨振泽前些时候将旧日笔记收拾整理给他,语法时态很全。不想字里行间竟有三两涂鸦,拼拼还是骂混账洋人老师的玩笑话,依稀能看出读书时的浮躁心性。 “Aujourd’hui,jevaisàlaGrandeMuraille……” 时针划过三,杨璧成已然有些心不在焉。蜷着身子,脸靠进臂膀里。他透过窗帘缝看见阿菊十指通红,弯着腰在外头晾衣裳,脸是没有活气的紫,透出一些冷意。他忽然不想看下去,就转了个身。书朝下扣的时候,杨振泽推门,一股冷气也跟着进了屋。 皮手套丢在桌上,星星点点还有六角形的雪粒子。上海向来是湿冷,雪掉下来不是纷纷扬扬的碎末,而要直接成冰的。他将帽子挂上衣架,伸手捂冻得泛红的耳朵。杨璧成给他递茶杯,盖子掀开,山楂酸气并着茶叶清苦一道冲出来。 “你冲点枸杞,山楂太酸了,哪里喝的下去。”杨振泽大衣纽子开了两粒,坐到床上。水没喝,杯子捧在手里,歇了口气说话。“太冷,再这样码头都要结冰的。” “我有咖啡豆,你要不要吃咖啡?”杨璧成问他,从包里掏出一袋东西。 “哪里来的咖啡豆?” “同事给的。” 杨振泽看了看,还是进口货。“算了,还要磨了煮,多么费事。”他俯身埋进杨璧成的肩窝里,重重吸了一口气,好闻的香水皂味。于是狠狠磨蹭了一阵,还把手伸进他的衫子里,但又全然不带**的意味,只是触碰着。“妈的。丁沅这老东西,总有一天……” 他声气不好,但想来不是受了气。 李啸辰的船已经去了两回,吃水很深。箱子夜里有专人运进来,到白日就开船走了。现在申城没有哪个不清楚杨少爷得了青眼,又有自己外公在帮派里看顾着,也见过了杜老板。本就是风头上的人物,更不要提他父亲还在从各个行当赚钞票。 “丁沅怎么了?” “本也没什么,只是他最近与张……走的近,我有些担心。” 杨璧成道:“道不同不相为谋的,他如若真跟了张啸林那头,杜老板能快活么?何况丁沅这几年做的事有些出格,忠义二字若是都没了,怕也没有什么名堂。谁还敢用反水的人?” 杨振泽笑笑:“回家便不提外头的事。”说完就斜着身子去吻他。“你也不许想,横竖有我在。你安安心心地……” “好。” 到了五点半,杨德生竟很早地归家来了,面上有些说不出喜气与否的表情。 他蹙着眉,让刘妈喊杨璧成出来说话。杨振泽与杨璧成这一对逆子,在屋子里胡混了两个小时,正餍足之余耳鬓厮磨,听他唤人,只得起身收拾。杨振泽衣衫姑且还是端正,只有胸前领带没了。那宝石蓝的领带,方才扯下绑杨璧成的口,一颗夹在上头的小钻,在上头熠熠生辉。而杨璧成却不得不替了软绸棉衫,香兰竹的暗纹落在墨绿色裤腿上,里头空空荡荡。 他一动,就咬一咬唇,倒不是痛,是太疲累了。 “父亲。” “爸爸。” “振泽也在啊。” 杨德生对他满意的继承人笑了笑,开口,却是说出一桩喜事来。 他上午去陪副市长钓鱼,两个中年人一道说话,无非就提起儿女亲事。忽然想着杨璧成再过些日子,就出了孝。这一出孝,也要到谈婚论嫁的岁数。恰好,副市长正房太太的侄女,也到了年岁,想在青年人里寻一寻。一寻,寻到了杨德生头上。 副市长齐广义确是奔着杨振泽来的,可杨德生不肯。一来,齐某人正房太太的侄女,是个厉害的留洋女学生,很有“见地”。这是杨德生所不喜的,他要的是乖巧柔顺的淑女,不是这样活泼好动的女孩。 说来奇怪,杨德生青年时最恨父母之命,尤怨他第一位夫人,竟恨不得除之而后快,甚至连亲子也很陌生的。如今自己到了年岁,竟不偏不倚往老路上走,端得是好传承。 思来想去,杨振泽还有大前途的,这一个副市长的侄女根本不算什么,但对杨璧成来说,却不失为一个选择。更有缘的是,这位侄女儿原也住苏州,上学才入的申城,如今也回老家去了——这样一说,硬生生有些天作之合的味道。 杨德生看着十分陌生的大儿子,平静地笑笑:“我觉得她与你,倒也不错。” “璧成,你过些日子,且去拜访拜访。” 杨振泽在一旁沉了脸色。 “那大哥厂里的事……” “无妨,让旁人去做罢。我打听过了,她也是留过洋的学生,思维很新派,你们定是有话说的。” “……”杨璧成沉默一阵,缓缓道:“是不是太急了。” “不急。哪里急?我正是让你过些日子去,还早,何况你身上还带着孝。不要失了礼节,冲撞人家。”杨德生想了想,道:“振泽,那……先前似与你一个学校的。” 杨振泽想了想,模模糊糊有个轮廓。果真是一个学校,只不过副市长的侄女祝红蔓比他小一届,记得是个外向的女子。 “知道了,父亲。” 杨德生心满意足地走了。杨振泽点了烟,坐在椅子上。透过炽热中颤抖的空气,看着杨璧成木然的脸。 “大哥。”鬼使神差的,杨振泽越了界,一步步逼近过去。“……你还能结婚?” 杨璧成抬起头来看他,声音很沉。“你说什么?” 杨振泽急于发话,话毕才觉得自己幼稚起来:“你做我的妻子罢,我不想再喊你大哥了。” 杨璧成突然笑了一笑,他立起身,面上带着一种奇异的神情来看他同父异母的弟弟。 “我姆妈生我的时候,所有爷叔婶娘都讲……好了好了,这下我姆妈熬到头,杨家有后了,她要过好日子的。” “可父亲从没把我当做杨家的后,但如今一来……杨家真的要绝后了。” “振泽,就是你敢干,我也不敢干。我求你,放我条活路罢。” 第32章 第三十二章 杨振泽心里一震,像被打醒了。 他张口,匆忙地嗤笑道:“……绝后?”像是听见拙劣的的玩笑话,“有些,是绝了也罢的。留着也是造孽,原本自己过,也就过了。偏偏要找一房姨太,生两个娃娃,闹的不得安宁。”他眼睛在杨璧成腹上扫了又扫,“好在你不能生,不然算算时间,怎么也要有一个了。过年的时候来更热闹。” 杨璧成也急于跳开这尴尬的一段,假意被他的话逗笑了,捻着墨绿裤管上一道褶子:“倒是不知先吓死谁。” “吓倒是吓不死的。只是生出来,喊我爹爹,还是叔叔,这说不清。爷爷奶奶倒是现成的了。” 这话说的诛心,尤在杨德生言语之后。杨振泽与杨璧成相对笑着,眼里各有各的无奈与不堪,于是索性将这并不有趣的玩笑话咽下。杨振泽摸出烟来,反夹着送进他大哥嘴里,这是要一并沉默着,假意休憩,实则无言的逃避。他跟杨璧成在一处,竟无师自通学会了这些。 杨振泽又俯身侧头,用口里半根燃着的引了未燃的一根。烟蒸腾上去,在客厅水晶顶灯映射下,宛若画中青云,朦朦胧胧,梦境一般。 烟抽到一半,杨璧成忽然说:“我想着,去仍是去,不过与她说清。” “说清?” “明明不愿意的事,还害人家做什么呢。祝小姐原本一个人,也很好的,年纪很轻,是最快乐的年华。着实是没有必要……没有必要与我来浪费光阴。” 他望着落地镜里自己的脸,上头眉角是方正的,眼睛很像自己从未笑过的母亲。他曾想,如若母亲高兴起来,眼睛应当和自己欢欣时差不离许多。可短短一辈子,她都沉默着,将所有话留给香堂里的西天神佛,爱恨就在满屋烟烛里消失地无影无踪。他有时会想,这女人与旁人有什么区别呢,无非是他的生母罢了。可生母既然没有对孩子的感情,倒还不如一个陌生人。 可能是母子连心罢。杨璧成总梦见她的死,她死的时候,长舒一口气,眼里原本的死泛出活意来。 杨璧成在恐惧中忽然读懂了他的生母,原来死于她来说,才是活。活,倒原本才是死!这倒错的人生,她走到头了,兴致盎然地投奔阴曹地府,抛下一切不必管。所以她得病时也不肯吃方子,她是求死的,但又不敢自我了断,相传那样要入枉死城。因而好不容易得了致命的病,亡故成了西方极乐世界诸佛菩萨赐予的厚礼。 而杨璧成,就是她在人间受的苦,受完便罢了,异常简单。杨德生不喜欢她,她也从不喜欢杨德生,这样的婚姻,是绝没有任何好结果的。杨璧成,于任何一方而言,自然也不是好结果。 “我想,她是有自由关爱我,也有自由不关爱我的。没有人一定要她爱自己的孩子。”杨璧成说,“何况我过得也很好。” 确实很好,杨老太爷毕竟是老乡绅,从前还是清廷的文官。在乡下村落里,已然没落的皇朝依然有无限的威严,年长的人仍认为外头只是新帝继位、改朝换代,过年总要太太平平的。而年轻的人,已经埋头在地里耕种,辛辛苦苦负责全年的口粮。 杨老太爷同清廷一样,有十足的权威,仍固执地留着辫子,一道穗儿从上头挂下来。他盯着杨璧成长大,以根深蒂固的思想护卫着他,安安稳稳做本家大少爷。谁也别想越过他去,哪怕秦三小姐是如何背景的上海女人,在杨老太爷面前抵不过宗法二字。 “我会与祝小姐说清。我不能与她在一起。” 杨璧成的固执,总是来得有些莫名。他有的时候,是很无谓的,自己也不将自己当做一回事。这种对自己的无视,对世界的无惧,甚至连身边人都觉得可怕了。有的时候,却又万分坚持,比如这一回,就千万般的不肯与副市长夫人的侄女儿生出什么然后来。 说到底,杨璧成自觉是深受父母这段无爱婚姻的影响,世间怨偶良多,不必再添一对。 但杨振泽却是第一回深思,如何与杨璧成谈及以后。他到底是年轻的,还没有败落成得过且过的样子,还有一份为情所热在里头。他笑过大哥的怯懦,甚至利用过他这份无所适从的恐慌,一步一步将他引到自己所在的地方。 他喜欢杨璧成,似乎在他心里,杨璧成原本就应当是他的。羞怯和内敛的诱惑,让杨振泽自以为懂了他,看清了他。可之后杨璧成的所作所为,又着实还是一个活着的人,不是他的玩物。他喜欢的杨璧成,从一开始那个软弱而清秀的青年,渐渐成了复杂的个体。 “我知道了。” 他掐灭了烟,披了大衣匆匆往外走。 杨璧成什么都没有说,也不知道他要去哪里。他没必要问,也不会去问。上海这样大,他去何方都是去,所以就回去梳洗。梳洗完,立在窗前看着外面,大朵的西洋花落在窗帘上,扭出冶艳的弧度。 天沉下来了,黑得很透彻,也许是因为落雪的原因,原本霓虹的洋粉色也淹没在夜里。一串昏黄的灯火,像落难斯拉夫贵族脖子里的钻石,零零碎碎地挂着,虽有亮度,也不过权当随意点缀。 杨振泽一面开车,一面蹙着眉。很早之前,他就知道权大过钱。可今日他是第一次想着,自己除去掌小权之外,还要掌大权。一个码头哪里够,他要一片的地方,甚至更多。这样才有足够的筹码,他得做得滴水不漏,让人摸不着把柄,包括他的父亲母亲。他还得想,想着如何能和他大哥有一个“以后”。 他去找程尔理,这人已然眼红很久。发财只有大家发财,没有独自做事的道理。于是他径自往巡捕房去,在路上轧出一条湿亮的痕迹。 第33章 第三十三章 祝小姐的影子还未见着,杨璧成又得了新的差使。 杨德生接到苏州来信,老太爷亲笔生辰要大办寿宴,唤儿子与长孙一同回去。但一家之主毕竟忙碌,立刻往南京出差去了,喝人寿酒的美差便落在长子杨璧成身上。 “这时候倒想起了我”,杨璧成一面想,一面低着头,恭恭敬敬地送杨德生出门。 “侬早些动身,弗要误了时。”杨德生和颜悦色道:“……把自己收整收整,到底从上海回转去,弗要让人看笑话。”不等杨璧成回话便上了车子,极快地走了,是公务繁忙的模样。 于是第二日刚刚过了午,杨璧成就立在厂前等杨振泽。昨日讲好是他空出时间来接,于是早早地站在门口,预备乘车到码头坐船。 天有些闷,风里夹着灰尘,直往人脸面上扑。杨璧成用袖管笼着口鼻,闻见衬衫里透出一股温热的香气,细嗅之下颇有些熟悉,再想却是某人的巴黎男士香水,脸立刻红了。不多时转角传来两记喇叭声,杨振泽摇下车窗唤他:“该走了,东西带齐没有?” 杨璧成笑了笑,快步上前把箱子递过去。杨振泽接了放在身侧,伸手将他拉上来,对手下人道:“开车。”又柔声对杨璧成道:“这个时候不见得堵,但坐船还是早些去的好。”话间臂膀绕了上来,搭在杨璧成的腰里,又轻抚缓揉着他的右手,一下一下地挠着。 “那边催得这么急?”杨振泽贴着杨璧成的耳际,盯着他白皙的脖颈,唇齿间发出几不可闻的呢喃:“早么不说,事到门口了也不想着打个电报!送信来……费时费力。……我不想你回去。不许你回去。”他把指尖插进杨璧成的食指与中指之间,在一小块软肉构成的平面上来回刮搔,带着酥酥的痒意。杨璧成的手开始颤抖,夹紧了他的指尖。 “没办法,老人家要做寿。父亲叫我回去……多替他尽孝心的,总归不好不去。” 他断断续续地说着,话间透出一种若有若无的求饶意味,那是万事都由旁人决断,他从来不好自己做主——如此,怎么肯多责备他?且面上露着柔软的可怜相,蹙着眉头咬着唇,是杨振泽极其喜欢的那种讨好。 这不是他曾经“坏”的心思,这是一种略微带着痛楚的感情,既熟悉,又陌生,像小时候的冬天,他整个人的钻进了秦三小姐晾晒的皮草里。皮草温暖柔软,带着一点腥气。他是背着秦三小姐的,因为身上粘了毛发,像个偎灶猫,不像个小少爷。 杨璧成顺从的倚在他肩头,呼吸几近无声。杨振泽忽然有了一种错觉,他爱极了这个人。 很快两人别过,杨璧成进船舱寻了位置休憩,但四处皆是吵嚷之声,静心不得,只得闭目养神。待一轮太阳滑下去,他风尘仆仆地到了苏州,从市里转小船去乡下的杨镇。搭上青头渡人时,早已有了疲累之意,何况那小船与其说是船,不如说是一叶残舟——实在推板不过,到的时候已是快晚上了。 自杨镇往杨家廊,有一种奇异的光阴回溯感。青石桥边卧着一捆枯黄的树枝,像从未挪过地方一般,从杨璧成的幼年一直卧到如今。而沿街的油烛店、茶漆店、锡箔店都数十年如一日随意地开着,没有人上前招揽生意,只是敞在阴头里,像几个豁开的牙洞。身旁稀疏来回着黑褐长衫、旧蓝布衣的男女,面上透出一股陈旧的气。 可见“日新月异”这词只能配上海,他想。 杨璧成远远地见了自家祖宅,便快步走去。周围有认出他的村人镇民,高声地唤“杨大少爷”——便引来男男女女恭敬的一叠声“杨大少爷”,绕在他身旁看。杨璧成耳旁一片嗡嗡作响,听得他们惊讶又欣羡地议论纷纷,这扮相是在上海发了财了! 杨璧成终于从众人新奇的围观中挤了出去。他望到了儿时常见的石刻牌楼,上头的图案清晰如昨——鹿乳奉亲、芦衣顺母、卧冰求鲤、哭竹生笋……说的是二十四孝,孝感动天。牌楼下竖着一个老红铜炉,四周是烟熏火燎的印子,杨璧成想它不知立了多久,或许二十年、五十年,反正比自己要多度年岁。里头装着臂膀那样粗细的烛,烛旁细细密密插着一圈香,香又没在层层叠叠灰白的残渣里,散出些苦涩的烟硝气。 而今因为杨老太爷的寿,空中吊着好大一轮红字,供着黄纸黄马、百叶粉皮、面筋豆腐、橘子黑枣、青皮甘蔗。六个道士、六个和尚就在牌楼下面、炮仗燃尽的灰堆里盘膝念咒,着实是“返魂飞气,出于道家;旃檀枷罗,盛于缁庐”的盛景。 杨家祖宅前锣鼓喧天,人声鼎沸、热闹非凡,两盏大红灯笼、两面大铜锣、六尺长的红漆竹片、十二面三角彩旗挂着,上头都写着福、寿两字。杨璧成被等在门前的老仆领了进去,眼前一片浓赤绿黄——摆了十六只大菜的寿桌,是此地最高规格的宴席。 茶水十二,冷盘八,荤菜十六,馒头、糕各八碗,米饭双数,堆了满满一台。茶水是各色糖果、瓜子、水果、饼干、蜜饯。冷盆是海蜇皮、油爆虾、白焐蛋、油氽小鱼、油氽花生、猪肚、猪肝、猪肠。荤菜是大、小三鲜,鸡、鸭各两只,蹄子两只,肉丝两碗,腰子两碗,猪爪两碗。一旁临时竖起的木板上,堆叠着亲眷送的寿桃、寿面、定升糕,是大块大块的粉白。 过了垂花门,便有两个扎着头巾的青褂老妇请他回房换了衣衫再去见老太爷、老太太,杨璧成认得一个赵婆子,另一个不认得。两人身后还跟了个穿着旧黄袄子的婆姨,比她们年轻些,只是身形消瘦的很,捧着他要换的衣衫。 赵婆子笑道:“大少爷回转来就好了,老太爷、老太太欢喜的来,早上就在讲!” 杨璧成轻声应了,同样笑着回:“我换好了就去见他们。” 第34章 第三十四章 杨璧成脱下西装,重新穿回软缎马褂,去主厅见人。 老太爷杨镬、老太太杨顾氏皆穿着绛红的缎衫,外头包一件鼓鼓囊囊的泥金马甲,再披黑狐、褐狐皮子大衣,白生生的皱纹面孔区别不大,只是一瘦一胖。 杨璧成跪下磕了头。 “回转来就好,坐罢。” 老太爷掌心里滴溜溜地转着两颗青丝白玉,并不怎样寒暄,开口道:有一桩事体要问侬。” “嗯。” “侬父亲替侬寻的工作哪能样子?” “在面粉厂里做经理,一切听伊拉安排,还蛮好。太爷、太太弗要担心。” “这样讲,便是已立业了。”杨镬摸摸自己唇上的白须,神色和缓了几分,道:“先立业、后成家,是好额。”又询道:“侬父亲可给侬说亲了?今年也弗小了,侬父亲在侬格年岁早娶了夫人。总归要对侬上上心,大儿子么!” 杨璧成想起父亲说起的祝红蔓,小心道:“父亲前些日子讲了一个,还暂未见过。” “哦?是怎样的人家。” “伊讲是副市长正房太太的侄女,也留过洋的,说家在苏州城里面。” “唔……!”老太爷闻言摇了摇头,手摆过去:“弗来,弗来!”面上神色是不满中带着鄙夷了:“男人留洋也便罢了,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出去见见世面。侬父亲是哪能回事!寻这种女学生子不是胡来么,洋人的地方,是她们去得的么?” “叫伊重新寻过!”老太爷越想越气,暗紫的手杖往地下一戳,“哪能这样乱来额,传出去不好做人了!杨家寻个长孙媳妇,寻到留洋的女学生子里去了,伊就寻不见懂事的女子么!” “是……是,我回头与父亲说。”杨璧成不敢与二人对视,索性低头去看四只灰色的鞋面,一对大些,一对是缠过的小脚。 老太太杨顾氏极悠长地叹了一声,摸着耳旁那滴青绿色的翡翠,缓缓开口道:“侬与阿成发什么脾气。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婚姻大事岂是伊能决定的?”她掀起眼帘,露出两只黄褐的轮。 “……德生或是为了阿成的前程呢,何况又是苏州本地额宁。过些辰光唤德生回来,好好商量,问问这女子是什么底细,若不成,再寻一个脾性贤惠的。” 她言罢轻咳了声,一旁有个小丫头上来添茶。 “伊办事体,总是不让人省心的,寻个方正的女子多好!”杨镬又是抬了手杖重重落下,砖里“咚”地一声。 “是额,端方些,好生养的。”杨顾氏再叹一声,接过茶水饮了一口,轻声道:“阿成苦啊。小小年纪读书读得苦来,外头念书念得苦来……现在又在外头做事了,总是缺个贴心人照料。” 不多时,先前不认识的那名老妇来服侍杨镬、杨顾氏梳整,预备过会赴宴。杨璧成跟着赵妈一同下去,有种脱离苦海的轻松感。 在后头立着,杨璧成看到后厨延伸而出一条血污构成的细河,里头缀着银灰的鳞、碧绿的胆、黄白的膘、泥金的籽,是浓赤中的斑斓。本家的仆从、婆子并镇上请来的帮厨蹲在其间,手起刀落剁砍下去,屠鸡、宰鸭、杀鱼,切出大块肥腻的猪肉,丢进瓮中熬烂。 赵妈抱着臂站在边上,笑眯眯地看旁人忙碌。又与杨璧成攀谈起来,竖起大拇指:“大少爷有出息额,果然读书人、识字人弗一样格,神气来!” 杨璧成询道:“最近老太爷、老太太身体如何?” “好来,吃的进、睡得着。”她笑着,忽而神色一转,有些凶相地对一旁走过的、旧黄衫子的女人呵斥起来:“叫侬到后头看着,哪能又跑到前面来了!” 那婆姨匆匆点头,低着头往回走。 赵妈摇了摇头,很是无奈道:“整日魂灵不在身上……要不是老太爷心善!这等有吃有住的活也轮不到伊!伊是真格弗上心,做事体要不得。” 杨璧成于是道:“伊是怎样一回事呢?” 赵妈道:“伊,原先镇北的杨水男媳妇,我干妹叫一句六姨的。男人害伤寒死了,又没有生个儿子傍身,只有一个得痨病的女儿……个么田地分给她,到时候要是做嫁妆给别人了,不是白做一泡么。老太爷么就想,分分给她男人兄弟,那么大伯叔叔帮她打理,给她粮,又好保住家产,那蛮好格么。” “唔……” “伊一天到晚病怏怏,有田也种不来呀。而且,伊的女儿也病怏怏,这哪能办?老太爷仁义,接了分家的事体。” “那,然后呢?” “伊倒好,不领情,说欺负伊孤儿寡母!哦哟,笑煞人了,伊哪里有儿子?一天到晚哭,前一月女儿也病死了,伊又跑到大伯叔叔那里要寻死。” “她女儿死了?” “死了。老太爷多么仁义,同意伊在这里做个佣人。有得吃住,做做事体,蛮灵光额。”赵妈咽下一口唾沫,笑嘻嘻地对他道:“一个女人死了丈夫,总归就是这条路。” 杨璧成的冷汗涔涔而出,很快地寻了个借口离去了。一回房,便去摸箱包夹层里的半包“哈德门”,然而不仅摸出了“哈德门”,还摸出了一封信。 说信却也不算信,是杨振泽折的两折纸。上面写着彼得拉克《歌集》的变体: 我一直在等待着你的音讯, 我热恋着的可爱的心上人, 我不知自己的思想和语言, 希望与忧思折磨着我的心。 他把信握在手里,临宴,却又用烛火将它烧了。 夜晚的寿宴是冗长的欢庆,一十六道大菜酱红赤绿,腿脚边飞着夜蛾与蚊蝇。 杨璧成昂首直辈坐在老太爷身侧,浑身透出“规矩”两字。 忽而“咯噔”一声,杨璧成从迷迷瞪瞪中清醒过来。睁眼是红木顶上雕出的鸬鹚与荷花,心中略略一惊——那鸬鹚的喙不知何故,极为显眼地大张着。 隔着帐帘,烧剩两寸的烛燃着半明半昧的光,映出门外虚虚晃晃的影子。还有些窸窸窣窣不知是风声还是水声,似远又近地一浪一浪,飘过来又飘过去。 杨璧成忽而有些心惊起来,起身问一句:“是谁?”外头极恭敬地回了,这才听出是来时替自己拿衣服的小大姐。 “……啥事体?”他想起这人似是赵婆子嘴里说的“六姨”。 那女子嗓门压低了,怕惊扰什么一般小心道:“……回少爷,是老太太让吾拿点羊肉来。” “进来吧。”杨璧成不愿看他,便转向一旁,想着那封已经融成灰烬的书信。 门发出幽幽一声细响,杨璧成听了心慌意乱——像什么山魈鬼魅在暗处藏着,本还没有机会,如今伺时而动钻了进来。再看六姨束手束脚地探着头,露出一张没有血色的脸,他心中愈发气闷。想着你既来了,便大大方方推门,畏畏缩缩像什么样子!但转念想起赵婆子的闲言碎语,又怜他是个可怜人,究竟没有发作。 六姨不知杨璧成想了甚多,双手托着一只黑木盘,盘上一掌来宽的白瓷碗,冒着同样白生生的热气;一拳大小的青瓷碗,层叠堆着五颜六色;黑黢黢的一只瓶,里头看不清是什么东西。 杨璧成看着不觉有异,可凑近却嗅到一股膻味,但又不是寻常的羊膻味,反而透着点腥腻。于是抱着胳膊起身,一眼看见满碗黑红的羊血上,飘着几块肥黄的肉脂,是碗热汤。 他立时想起禾家湾人一把尖刀,对着羊喉咙戳下去,手起刀落、一剖两爿。羊皮剥去,同样黑红的血不淌不沾、汩汩而出,顺着刀不断地涌进钵头里。 他立觉反胃,过了白瓷碗去看青瓷碗,见里头黏黏腻腻是染了色的软糕,更失胃口。只不好违了老太太的好意,询六姨道:“罢了,羊血太腥吃不惯。那黑瓶子里是什么?” 六姨将木盘搁在桌上,挽了袖口要去开,被杨璧成阻止:“不急,我只问问。” 六姨低头应了一声,道:“回少爷,这是老太太请人做的‘益寿糕’,专给老太爷、少爷补身。” 杨璧成闻言先是一愣,而后想起这“益寿糕”乃是甲鱼和小羊羔同煮至烂熟后捣制成,胃中愈发翻滚。又有羊血在前的腥腻,简直不知将眼挪去何处是好,最终道:“软糕留下,其他侬自己吃罢。” 六姨跪下磕了个头,似蒙了厚恩般,木然道:“谢少爷。” 杨璧成本欲让她免了扣跪,又想起老太爷、老太太最讲规矩,终是没有说话。且他今日来,说不准几日便走,何必自作主人般行为。不多时六姨端着羊血和“益寿糕”离去,他捻了一块黄米糕,许是做得不好,又或是放的久了,入口没滋没味。 不知过了多久,外头打了两更。老宅里的丫头子在墙角点了蚊香驱些秋日的咬虫,烟雾便缓缓溢出来,小脚走动间带过丝丝缕缕的轻灰。杨璧成换好内衫,缓缓窝进染着香火气的被褥里。烛焰又燃了半刻,点点残泪落在铁台上,一晃,灭了。 屋中黑下来,天上的月愈发分明。 今日关于未来妻房的种种问话,令杨璧成忽然觉出些好笑的意味。往常他并不认为杨德生与杨镬相似,但世上之事都有命数,总是定好的,该是便是,正如哪里会有不像的父子呢?这两人对祝红蔓的态度全然一致,着实是父子中的父子了,那一个女孩子——父亲、老太爷,谁都不曾见过她本尊,可只因是留过洋的女学生,就知道绝不能配给他们心中的继承人! 杨璧成不由得叹息了。难怪姻缘是极难的事,他与祝红蔓好,于此是不成的。若不与祝红蔓好,于彼又是不成的。 望着一点点透进来的昏黄月光,杨璧成的睡意和白日忙碌的酸胀一起,在身子里渐渐泛滥开来,只是周围似乎有着永远挥之不去的香火气味,令他想起终日停留在佛堂中的母亲。 模糊中,几个麻衣妇人在素和尚的引导下作“八八敲”烧香点烛,远远捧着七套纸衣、扎好的仆童、侍女与瓜子锭,看着火舌将它们吞噬了,送给长眠地下的女人。本门图的一名道士并八个鼓手穿着土色的袍,吹打声中念起旁人听不懂的咒语,一旁盘子里有三素、纸马和香烛,还有路人也可取用的供团子。 还有被大烟膏子掏空了身体的远方娘舅,像一块烂肉瘫在藤椅里,不时吐出几缕死气。 他接过杨璧成递来的猪血白豆腐汤,露出黑黄的牙,劝他节哀——伸手搭在他的臂膀上。 过了三更,杨璧成惊醒了。 第35章 第三十五章 他因知道是梦,只是惊了一惊。但听得身旁传来女人的声音,倒是真的令他骇然出声了。 “谁!” 昏黄的月色不知何时变得惨白,床边弯着身子的女人忽然跪下,叩首道:“回少爷,老太太叫吾来伺候少爷。” 杨璧成才看清了她,一个面容清秀、身形尚小的丫头子,穿着蓝布粉花的长衣,扎出肥短的裤脚。她抬起头,露出一张苍白的脸,脸上嵌着黑洞洞的、惊惶的眼,直直地看向他。两枚细细的纹银坠子打颤,像雨滴挂在耳上时刻要落下去。 他认出这是老太太一直带在身旁的端茶丫鬟——叫小秋,另一个丫鬟叫小冬。 杨璧成与她没有什么交情,更没有需要年轻女子半夜进房伺候的毛病。再一步讲,小秋来得着实不巧,杨璧成不仅未感着半分旖旎,反而被唬了个心惊胆战。他摇了摇头,对小秋道:“唉。侬……侬回转去罢。” 小秋像没听见一般,蜷在地上。 她不言不语,半晌后动了动。一双发颤的手摸到自己领口,纽开青粉色的盘扣。 “侬做啥体……?……啊?” 杨璧成瞪大了眼,咬住唇,满心里只有一句话——是老太太叫她来的。没有半点红袖添香的朦胧**,他的心被扎开一个口子,流淌出浓浓的悲哀与不可置信。 杨璧成猛地起身去摸洋火,点燃了一旁的残烛。屋子光亮起来,而小秋仍然衣衫单薄地跪在地上,两只青白的手按在胸前,用哀求又渴盼的眼神看着他。 “吾不用人伺候!” 杨璧成披上衣衫指着门,高声请她出去。那声音在寂静的夜里炸响,弄的自己也吃惊了——他从未对一个女子如此凶相。 他从未对一个人如此凶相。 杨璧成陡然想起老太太那碗羊血、那瓶益寿糕,终于感到恶心至极:“……小秋,侬起来呀,回转去困告!” 小秋的面容变得煞白,她浑身都在颤抖,鼻腔里发出并不尖利的“呜呜”声。脸上的胭脂仿佛没抹开似的,从眼角到脸颊浮起一层粉色的颗粒,可因为她的青春与年少,这面容的花妆并不丑陋,只是平添几分滑稽。她嗫嚅着,不断重复又重复一句话,起先杨璧成的耳中嗡嗡作响不曾听见,半晌后,那话终于清晰起来。 她不停地说:“老太太叫吾来伺候少爷。” 杨璧成也颤抖着,主与仆对视,他看不懂小秋的表情。而他的脸上,不时闪过与她近似的恐惧、叹息、哀愁。又或是他独有的——无法言说的气愤,最终,更深露重的冷意又透过窗盘爬了进来。 “走罢!”他说得斩钉截铁。 小秋不停地摇着头,扶着床沿立起身,十个手指紧紧地掐着掌心。半晌她低着脑袋,平静道:“……我已经进了少爷的房,无论有没有做什么事情,我都是少爷的人了。” 一双小脚在杨璧成渐渐生出漠然的眼下踌躇着,包在青色的布鞋里。鞋子的主人发话了,她的声音里听不出喜悲:“少爷不要我,我只能去死了。” 杨璧成看着她。 小秋煞白的脸,煞白的唇。她站在那里,像杨璧成母亲放在房中的神像,煞白的存在着。 “你……”他张开了嘴,又闭合。 我都不敢死,杨璧成怔怔地想着,她一个小姑娘……怎么敢死。 她一定不敢死! 杨壁成的怔然立刻转作了愤怒,她这是诈我!是逼我! 所有人都在诈我!都在逼我! 他立刻想明白了,拿定了主意。几乎是连滚带爬地扯下了套在西服上的丝绸套,从口袋里掏出皮夹,扯出一把钞票,塞进小秋冰凉的手里。 “小秋……小秋,听我说。我不是厌恶你,我……我只是来这里一趟,你懂吗?你……你可以嫁个好人家……你要嫁个好人家!你!拿着钱!” “我不是……我没法……你拿好!我回去可以再给你汇过来!” 小秋的手无力地垂下去,五指松开,撒了一地钞票。 她站在房中,不出声地流泪。泪水顺着消瘦的面容滑落,滴在地上,成了边角都在颤抖的可怜印子。 “少爷……老太太让吾等着你……这是吾的命!我一进宅子就开始等,老太太养着我,等到现在……七年了!” 七年…… 杨璧成看着小秋的脸,胃里天翻地覆,几欲作呕。他不知道她年岁几何,但决计不是一个能做男人姨太太的岁数!他狠狠地摇着头,后退着,一直退到房门前。 忽然,他发现门外有两个鬼魅一样的影子贴在那里,那是两个老妇。她们正大光明地将耳朵粘在门前,窥探着屋内的动静。 “你……你多大?”他看着一动不动的两个影子,连血液都凝固了。 “回少爷……十四岁。” 十四岁! 孩子的年岁!杨璧成捂着嘴冲出门去,宴席上吃掉的那条大头青鲢在腹里搅动着。 他恐惧地看着头顶的月亮忽然没了,消失了,被吞没在云层里。黑灯瞎火之中,杨璧成一把拽下外套冲出门,带倒了挂架,也带倒了门前听喜的两个老妈子。她们跌跌滚滚地摔下去,险些绊倒奔逃的他。 杨璧成无限惊惶地听着她们的痛呼,一整座黑暗的大宅,渐渐对他亮起了灯火。像一只匍匐的兽,缓缓的睁开它的眼,看了过来。 小秋还站在原地无声地流泪。 “不……不!” 一条木头横在那里,杨璧成狠狠地抓着,想让它快些滚开。他跑着跑着,竟然摸到了无人把守的偏门。 终于,杨璧成胜利了,他扯走了这条木头。粗糙的木屑在他掌心刮出无数细密的伤口,流出星星点点的血来,摸着有些滑腻。 宅子里的声音渐渐地响起来了,蜂蝇一般嗡嗡盘旋在耳边,他不敢停留,只往外面跑。夜色很黑,星月消匿在行云中,他的前方是一片困顿的暗,风是钝的,路却是轻,打着卷把人往后头推去。 他没有前途,身后却是一座渐醒的大宅——困死过无数的男女,现又要派出许多狱卒来,要把他也抓回去,困进去,吸干他的精气,叫他也成为祠堂里一座忠孝两全的神像。 他又想起他的母亲来,这苏州乡下守寡一般活着的贞洁女人,大太太!她就耗死在这座大宅里,就徘徊在这座大宅里,永远看着他! “嗡嗡”盘旋的声音渐远,一队细链般的火把游了出来,要来找他。 “大少爷……”飘渺的音唤着他。 “大少爷……”摄魂的音寻着他。 他忽然想起小时候生病,老太太给他叫魂:“阿成……阿成……” 他知道了,原来他们那时就起了打算,要把他叫回来!要把他和杨宅锁一块,要把他也塑成一具祠堂里的神像…… “我不能回去!”他对自己说:“我宁可死在上海。” 第36章 第三十六章 杨振泽得知杨璧成的消息是第二日上午,他正与秦家一个远亲——如今在港务处的,其干弟姚之恺要探探黄兴地皮的口风,寻了关系来找他,于是坐在咖啡馆里谈生意。 姚之恺的太太姓孙,笑眯眯地将牛奶搅进丈夫的杯里。她额间扑着一点香粉印子,灰色呢子帽上缀着白珍珠帽针,盖着卷曲泛黄的发。做派不同于寻常的上海女人,有说不清道不明的洋盘腔调,杨振泽见了这等态度,顺水推舟地问她的来路。 姚太太的白桃脸上露出些笑容张口欲答,姚之恺极为亲昵地笼过她的肩,絮絮介绍起来。据说是华裔——早在爱丁堡定居的一家,年轻的孙小姐去到伦敦念书,竟遇上自己的姻缘,成为了姚太太。 “原来如此,这倒是千里姻缘一线牵了!” 杨振泽热切地说着,与他聊起伦敦的大学,忽而同呼巧合——他旁听运筹学时所遇的某某教授,竟也教过姚氏夫妇。三人平白多了校友身份,故知相见一般欢喜,为学生时代举杯,多添了一盘奶油卷。 聊的差不多时,杨振泽彬彬有礼地送两人到车前,准备先回公司,再去银行办些单据。 手下人开了车,过几条街。他下来便往门内走,却不料一旁蹲着个混混模样的人,见到杨振泽,丢了手里的烟屁股凑上来。杨振泽的手下一拥而上,要将他拖下去,他却大叫:“有位杨先生叫我给你带句话!” 杨振泽蹙眉,问:“哪个杨先生?” “伊没告诉我。”那人搓了搓手里的一粒东西,十足的赤佬腔调:“不过伊给了这个。先讲好,我替伊传个话,侬弗好要走的。” 那是一颗和田玉刻出的袖扣。 “让伊进来说话。”杨振泽点点头,手下人都松了手。 这人一进来,立刻开始抱怨保安茶房拦着他不让他进,絮絮地讲。杨振泽从皮夹里抽出两张票子,推到他面前:“伊在哪里?” 混混满面笑容的收了,说是在码头边遇到的杨璧成,他要自己来带一句话,请杨振泽接他,不要回家。 杨振泽想他定是遇到什么难办的事,才连夜回了上海,略略有些忧心。但手头还有单据之事要往银行处理,着实分身乏术,便有些犯难。又念他既能寻人传信,大抵还不到最差的一步,还是决定先往银行去。 于是对惯常使唤的人道:“换辆车子,去他说的地方接人,回露西园路。” 回头杨振泽做完手里的事,终于可以将关切的情绪全然放出,问了去接杨璧成的手下人:“他怎么样?”答的是:“还好”。于是七成担忧也就散了,只当他是在老宅子里受了气——在城里住得久了,其他地方总有不便,两相比较之下置气也是寻常。 杨振泽到了两人的“爱巢”前,整整衣衫,推门进去。 沙发上铺着内间取来的被褥,屋内是一片狼藉,满是泥点的长衫松松地落在地上,像副夜奔的地图。团着青灰色的裤子,鞋子一只翻着、一只不在眼前——仿佛小孩子闹脾气的模样。他没有见过杨璧成这样的“不修边幅”,便更好奇在胡闹什么,笑着走到内间,喊他。 “啊呀,这里遭了土匪么?” 而杨璧成却从被褥下钻出来了,墨黑的发**地贴在淡白的脸上,两只眼圈通红,是惊魂未定的模样。 “……我睡着了。” 杨振泽被他憔悴的脸吓了一跳。上前把人揽进怀里,惊觉杨璧成浑身都在打颤。他伸手探了探自己额头,又探了探杨璧成的额头,急而微怒道:“怎么烧起来了。” 杨璧成不做声,下巴抵住他的臂膀。眼珠一转,泪水瞬间溢了出来,滴到杨振泽手背上。 “侬病了。发寒热……哪里疼?哪里疼告诉我。”杨振泽用被子将他裹住,又怜又气:“就是不会照顾自己!我去寻药。” “不必!”杨璧成摇了摇头,孩子一般地拽着他的衣角:“我就是累的,热气发出来了。”他没了骨头一般倒进杨振泽怀里,哀然伸出空落落的右臂给他看,嗫嚅着:“……手表没了。” “怎么?”杨振泽知道事情不对,揽了他问:“怎样一回事!谁敢欺负侬?” “……我到了镇上,没钱坐船,拿去换掉。”杨璧成摊开掌心,露出红肿的擦伤,满脸绝望道:“我只有走,那里一刻也待不下去了。” 杨振泽把他抱在怀里吻着,做一种安抚,让杨璧成不怕、慢些说,又挂电话让手下去买些好克化的东西。听他前言不搭后语地描述着昨夜,越听越是心惊胆战——当真是骇然的恶梦了。 “老太爷去替旁人分家,做得却是吃绝户的事体!”他红着眼圈,“那女子,活着却像个死尸,青黄的脸!我不敢看。” “嗯……唔。”杨振泽应着,低头去吮他的泪,“不怕了,不怕了。” “赵妈告诉我说,寡妇都是如此!可寡妇也是人,也要吃米粮。她的丈夫死了、孩子也死了,你想,她还有什么盼头呢,地也没了!赵妈还与我讲,这是老太爷的仁义。” “哪里的仁义是如此的?”他贴着杨振泽,仍在发抖:“你见得多,告诉我……哪里的仁义是如此的!” “……但我没有说一句,甚至不敢觉得气愤,因为那是老太爷分的家。” “他们让他去分家,都同意了的。” “夜里,小秋摸到边上来,说是老太太唤她来伺候我。老太太……这样快!她白日才说我无人照顾,天黑就将丫头放过来了。门外还有两个老妈子在看,你能想见么,那两人伥鬼一样地躲在那里,看我要对她如何!” “她才十四岁!她站在角落里等着我,说伺候我是她的命。” “太荒谬了!”他神经质地叫着,又一道泪水涌出来,“她怎么有这种命?” “我…我在那里住了二十年,她说等了我七年!” “我在山丘上旁人的谷堆里躲了一夜,天擦亮就奔去镇上,想坐船。……可钱都给了小秋,只能用表去换。” 第37章 第三十七章 杨振泽抱着他,不时出言安抚,更多时只是看着他的眼睛。 很快手下人包了吃食来,杨振泽吹凉了粥送到杨璧成嘴边。又握着他的手,把细细的木刺挑出来,伤到的皮肉抹上药。 “粥吃的怎么样?”杨振泽道,“远点可能有小馄饨的,叫他们去买买看。” “不必啦。”杨璧成笑了笑,“随便吃点好了,我也没胃口。” 他满面疲乏,靠在杨振泽怀里懒懒的一动不动,倒是乖模乖样。杨振泽摇了摇头,想着杨璧成身子那么弱、胆子又那么小,逃出去竟摸黑在水田里走了两个钟头,也亏他走得出来。 又想起他说的那条细长的、一条火把连成的链,混着漫山遍野都是“少爷少爷”的叫声,身上也有些发冷。于是低头看着他通红的眼、颤抖的唇,愈发地生出怜爱之心。 “之前我到了也不敢回家,怕被秦姨看到了,也怕被父亲的人看到了。袖扣给了个路边的混子,去寻你接我。” “我也真的是怕,怕他不去,怕你不来。” “好在来了。” 杨璧成休憩许久,身体渐渐回了温度,臂膀缠上来绕在杨振泽脖颈上,幽幽道:“而且,我在箱子里看到那封信啦。” “……喜欢么?”杨振泽吻了一下他的耳朵。“信和箱子一道丢在那边了?” “喜欢。”杨璧成怔怔地看着自己的手,仿佛在看那时是如何将它投进火中,“那时我不知在怕什么……睡前就这样用蜡烛烧了,觉得当真可惜极了。结果到了现在,那诗都还记在脑子里。” “烧了好,烧了倒是好了,不要留给他们看到。而你想听的话,我可以念给你听。”杨振泽低头去吻他的唇。 杨璧成的唇先前被他自己咬破了,混着一点血丝。杨振泽上前将人罩在自己怀里。他的爱意在脉脉温情之后来得分外疯狂,缓缓舔去干涸的血,吻住杨璧成颤抖的舌尖。 “冷么?”他问。 “不冷了,不冷了。”杨璧成摇着头,合上眼融进杨振泽的怀里。他动物性的本能开始泛滥,抛弃身而为人的自尊,不顾一切地寻找堕落又安全的地方。杨振泽呼吸时的温热气息缓缓地拂在颈侧,绵密又温柔,丝丝缕缕应和着心跳。他松懈下去,身体中迅速遗忘的因子终于开始起到分解作用,辅之以温存。 杨振泽询道:“困么,睡么?” 杨璧成的睫毛微微一颤,最终还是摇了摇头。 “怎么了?”杨振泽搂着他,他从方才起就抱紧了,可他知道这样对杨璧成而言远远不够。杨璧成实在是一个可怜的小东西,但同时他又是极度的贪婪者,这一体双面的新鲜感时常出现在杨振泽的心里。他看着面前人憔悴的脸,依然柔顺、板正,无奈地摇了摇头——大哥的故乡、或者说他父亲的故乡,是个不堪回首的谬误。 杨振泽偶会感慨于父亲待大哥的无情,原先他觉得这种看似提携式亲情的无情着实很坏,毕竟大哥是无辜的。他从未对付过任何人,也从未敢对付任何人,他畏惧、忧心于一切,这另杨振泽生出了玩弄他的意思。 而很多年后,杨振泽再想起今夜大哥诉说的故事,他不得不承认冥冥之中存在着某些关联。一种从起源地生长出的、带毒的血脉,让他们彼此折磨。父亲折磨着他早年的家庭,这家庭又折磨着他的大哥,最终大哥无形地引诱了自己,拼上这畸圈最后的一环。 “没什么。”杨璧成未伤的那只手抚上了他的背,“只是……我想。” 杨振泽顺着杨璧成的面容轻轻地吻着,尝到了他脸颊上泪水的咸,也尝到了唇上血液的腥。他没有被这些东西勾起往日肆虐的想法,而是爱怜与忧心于杨璧成的脆弱。 日子过得很快,小年时阖家不言不语的吃了一回菜肉馄饨,还没用完面皮,转眼又快到了大年前夕。 刘妈伸手翻去一张黄历,踱着步立回原处。面容板得厉害,俨然是有些愤懑的了。双手插腰堵在门口,新制的蓝底棉袄上皱出两条“人”形印记。棉花塞的很满,将瘦小的身形衬得肥胖起来,有了年节该有的喜庆样子。不巧且令她不快的是,眼帘长了麦粒肿,只能掀开一条小缝瞪着帮厨的人,没有什么力道。 自小年始,申城已然进入繁忙的年节准备之中。年货买好了,堆了很多,各类菜蔬靠墙放着,足有半人多高。这一年的节庆气氛,在战争掩藏的阴霾之下,依然垂死挣扎般的展现出一如往年的快乐,仿佛租界永远能够隔绝世外,所有人心安理得地自欺欺人。 远在苏州乡下的杨老太爷也不忘唤人来上海,一挥手拨了船,舱里是数条手臂膀长的大花鲢,从苏州活着运来,如今在后院池塘里乱跳。一面跳,一面啃断了枯荷的烂茎,被刘妈用竹扫帚狠狠地对着头敲。大抵苏州来的鱼,也和人一样,不算什么受欢迎的东西。 帮厨的女人,是几家夫人近年都请过的一个有些秃的老妇,叫作陈六姑,很是抢手。说做出的大菜,很能上台面,比馆子里做的食盒要好。太太们的社交圈在十月时陡然逃走了许多,去香港。 如今竟也在外界日满亲善的氛围里,由惊慌改为搓着麻将,谈及陈六姑的来路。伊似乎很不一般,大抵是在洋馆里帮过厨,所以特别有身份。传言那鼻子老大的英国使馆官员,还赏过她一块洋怀表。而那老妇,也很得洋人的高高在上之意,得了几块大洋,不卑不亢地立在后厨做蛋饺和春卷。热炉灶,挞点猪油,转一只肚腹圆溜溜的铁勺,加肉糜再翻一回。动作很娴熟,手脚也麻利,可刘妈昨夜偷偷地告诉秦三小姐,她看着这姓陈的偷偷包了家里一块肉出门。 秦三小姐没有当做一回事,她却很生气地立在一旁盯牢了看,仿佛是要把盯紧杨璧成的份一同补回来——三小姐近来真是越发的不理事了。 杨璧成和杨振泽并不知道,也不在意这些,两人驱车在外,要去“寰宇”配一副平光镜。 车窗外天气不算差,也不算好。阴里透出一两丝阳光来,还是暖和的。中心公园里,松柏郁郁葱葱,深沉里夹着浅绿,浅绿里又有灰蓝色的籽粒。夏日池塘的鸭子已经无影无踪,水鸟在很远的地方立着,一条癞皮黑狗被拴在附近,趴伏在光斑下沉睡。 杨璧成盯着车窗外看,忽然发现申城除却电车的铁皮绿与建筑灰白之外,竟有这样的生机,还是在冬日,眼神就有些欣喜,望着外头回不来了。杨振泽渐渐靠近,指尖隔着他铁锈红的围巾摸了摸,一根细细的链子系在颈子里。于是心满意足,笑着看他,手又搭回他肩膀上。 杨璧成脖颈里的链子是寻银铺打的老款式,顶头是勾在一处的如意扣。链子很长,一直牵进胸前,中间垂着了一枚钻戒。杨振泽最后还是买了火油钻,十几克拉,从印度人的店里买来的,不是市场上正派来的货色。但确实贵重,他也觉得独有这样才配得上杨璧成,这一场欢喜简直铺天盖地,一点星火蔓延开来,有了燎原的势头。 杨振泽心中一点点惶然,此刻还没有显形。杨璧成与他,谁多在意谁一些,似乎很难回答,又很容易回答。如今他是有些沉迷其中,而杨璧成怎么想,今后会怎样,依旧不知道。 杨璧成要与祝红蔓说清楚,是真不想与她多纠缠,还是因着有几分是迫于在杨振泽身旁?杨振泽自己也没有去想,不是怕,只是觉得非常没有必要。他不愿意去猜测没有发生的事,徒添烦恼,从这点来说,杨振泽是明智的。他只是坐着,靠在杨璧成身旁,想来他胸前的钻戒,如果放在手上,是沉甸甸的,很亮。 车子一路开进里面去,停下,杨家兄弟走出来。都穿着大衣,一件是驼棕,一件浅灰,样式很新派,是前些日子刚刚兴起的加长款,一直落到膝盖下面去。杨璧成的薪水全花在了上头,但因为穿着显精神,也挺满意。杨振泽就更加满意。前几日他买了钻戒回去,藏在口袋里,与杨璧成缠绵的时候,偷偷掏出来套在他手上。 一场求婚,异常的莫名其妙,洒脱得令人费解。杨璧成是真吓了一跳,好在戒指圈紧,才没甩飞出去。于是盯着指头愣了一阵,最终还是收下来。因为才来数月,没有多少薪水,之前李祺卿的事,也吃了不少亏四处打点……如今要买贵重东西确实难了,不过好在回一份礼,所以订了大衣,一式两件。 钻戒明晃晃地照着,未免太扎眼,杨璧成不敢带在指头上,要小心收起来。可既然有了又哪里有不带的道理,于是杨振泽又去订了一条银链子,圈在他大哥、他妻子的颈子里。他很贪心,是想要圈他一辈子的。 他们往寰宇走。一面走,就听见清脆的铃响。那是巡捕骑了脚踏车在巡街,车铃铛挂在笼头上,有小儿拳头那般大,巷子口响到街区尾。 他们如今都是熟很识杨振泽的,知道他与程尔理一道,在这里极为厉害。而他们自己手中油水,也大多承蒙他所赐。于是脸不生的,客客气气喊一声“杨少爷”,脸生的,要乖乖喊一句“杨老板”。 都是街头混出来的人,清清楚楚租界巴掌大的地方,也是卧虎藏龙的。尤其这位杨少爷,后台很硬,身上关系多,并且乱。比起街头发迹的普通人,竖起许多无可挑剔的身份在那里,就更显出派头来。 第38章 第三十八章 杨振泽与杨璧成一道去“寰宇”里配了眼镜,金框收住玻璃片,夹在鼻梁上压住了小开味道,头发梳的半丝不乱,一看就是申城走出来的人。 结了帐,向外走。出门是龙凤金店,里头挤的满满当当,所有人都围在柜子前低了头看,手里攥着厚厚一叠钞票。这囤金的风气,不知何时而起,却随着外头的消息越发凶猛。 杨璧成与杨振泽不免驻足,看着人潮熙熙攘攘。无意中瞧见还有熟悉面孔,是汪鸿建。 汪鸿建生的俊朗,又很高大,一身旁人压不住的青色背心配高领衫,穿得极有精神。身旁还有一位佳人,大朵白热带兰花图样的雪青底厚旗袍裹住袅娜身材,宛如画中之人。脖子里一串相近颜色的紫水晶,衬得肤色粉腻如雪。两人挨在一处,钻在柜台前头,低头拿着两只金刚镯子在腕上比对。 还未上前招呼,汪鸿建余光看见他们,匆匆从人群里挤出来。到了跟前,杨璧成才见他额上一串细密汗珠,背心也已经褪了,搭在胳膊上。 “杨老板许久没见,发财呀。”他笑着,无比真诚,伸出一只手来与杨家兄弟握了。先握的杨璧成,他心里很清楚这两人中间有些说不清的关系。 杨振泽笑了笑,多看一眼汪鸿建。那是真的申城小开,全家的根系都扎在这里,与他们这种半吊子不同。他虽没有自己独立打理的一爿生意,也没有赖以做活的产业,却可恃着父族母家财势,一样过得鲜亮风光。 也因为这样,这等人天生有动物般的敏感,知道在人堆里怎样打混,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有时透出小事上不知轻重,同辈里不分尊卑,那也是刻意的,招摇过市让高的放心、低的相和。又因为有的是时间和铜钿,跳舞、桥牌、麻将、网球、马票,都知道一点,到哪里都很吃的开。 杨璧成却有些愣,不是因为汪鸿建。刚刚从金店里出来,立在他身旁的女人,看着非常眼熟,不知哪里见到过,于是多看了两眼。袅娜佳人感到他的目光,手挽回汪鸿建臂弯里,大大方方对杨璧成笑。纤手将松松发卷里落出的乌丝归到耳后,指节上闪了光,有很饱满的灰珍珠戒。 “鸿建,你不来一道看,我没法选。” 她声音很娇甜。面容上的笑,是上海女人才有的那种嗲,不刻意间带着一点点傲气,又有甜蜜的□□,可爱的像小女孩。汪鸿建抱了双臂,果真哄道:“你喜欢便买罢?反正一个两个都好看的,这里都是上海最新的款,旁的花样还要从这里学。”她便笑了,从汪鸿建口袋里抽出皮包,摇曳生姿一溜小跑。鞋跟在地板上清脆地响,很快挤进人堆里。 “怎么,喜欢她?” 杨振泽立在他身后压低声说,“你喜欢这样的女人么?”又对汪鸿建笑:“蓝玉,很久不见了。她比乔露西要讨你喜欢么?从前只知道你为乔露西买了花的,许多玫瑰。”汪鸿建也笑:“杨振泽!你这样挖苦我?……哈哈,一开始是喜欢乔露西多些的,偏生她人好看了外,脾气也大。我那时马场有事要忙,爽了她一回约,气得砸了我的车盖,一个瘪裆裆。”两人都笑得很开怀。 杨璧成便想起来,这女人是蓝玉,歌女、交际花。原先秦娇妮也是在那里唱过歌的,还与他见过面,那夜里她穿怎样的衣服已然忘了,只记得月亮很大一轮。杨振泽那天也在,很不快地……吃着醋。不过许久不见了,也不知道是好是坏……是死是活? 愣完神,发现杨振泽目光炯炯看着自己,眼神兴味到令人发毛,当即泛了一身薄汗,心里咯噔一下。但忍住了慌乱,很主动地说:“振泽……我们请汪先生和蓝玉小姐吃咖啡好伐?边上红宝石小方……我去买。” 于是温和笑着要走出去买西点。杨振泽避开旁人目光,狠狠在他腰上掐了一记。 到了午后三点,下午茶的时间。杨家兄弟与汪鸿建、歌女蓝玉坐在咖啡厅的卡座里,一人一杯咖啡,还有奶油曲奇饼。 “如今金价涨的像飞一样!”蓝玉抹了抹旗袍前片,心里恨那些挤来挤去的人潮,将她的旗袍上轧出褶子来。雪青又不是黑,哪里看不出来?涂红了指甲的手,就反复在桌下摩挲。“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就涨个不停。并且人人都买,就连……”她想说风流场里的酒保头子,话到嘴边又觉辱没了身份,于是顿了一下,“就连……来做饭洗衣的阿姨,也向我探听如今是什么行情。” “可不是么,买涨不买跌。现在入去,只有赚钱的道理。”汪鸿建附和道,握着她的手,看着腕上的金镯。 “外头有些乱,买金子,总比买其他保得住。再说,真到了……时候,古董字画带得动么?这里的钞票,处处都认么?”杨振泽不无忧虑,伸手提杨璧成加方糖,“总是金子,没错的。” 蓝玉娇艳的面色有些苍白,她知道杨振泽说的话有道理的,可如今她与旁人一样,自觉得是在租界,租界呵,世界上最安全的地方了!法国人不行,还有英国人,总有人来顶那塌下来的天的。 “那末……杨老板,这金子…是买的有道理么。这里也终归是安全的罢……毕竟是法国人的地方啊!”她握着圆杯,很小心地探问。 “没事的。”杨璧成安慰道:“涨了许久了,哪里是说乱就乱,无非以讹传讹罢了。振泽,你也不要吓人呀。” “可不是么?先前那几个法国官,还来赌马的。如何,年间再来我家玩,我给你们券,随意圈了玩。不过六号的那匹,一直可以。”汪鸿建说。 话便这样岔开了。 下午晚些时候,杨家兄弟回了公馆。刘妈抵在门前,告诉杨振泽,秦慎达来了,要见他。 第39章 第三十九章 许多年后杨璧成想到,他与杨振泽,前半生与后半生的划分,杨家的分崩离析,帮派的大势已去,似乎就是从那一年的除夕开始。 他立在花园的长青树前,看书房吊灯在杜鹃花色的窗帘上映出两个影子,然后——成了三个。他知道那是秦慎达、杨德生和杨振泽,却不知道他们面上其实已然有了无比忧心的神情。 隔在门外的秦三小姐也不知道,可她从本能里感知一种可怖的战栗。没有像往日一样出门,和太太们一道抹骨牌、看戏,也没有再去烫一回头发。而是随意找事情做一般,立在铜色莲花熏炉前,把上好的香片埋在里面,用云母片点了熏,手是发抖的。 钟鸣六声,她很快地上楼去了,动作优雅而急促。推开门,看见象牙鼻烟壶和翡翠摆件,一串儿鲜亮如血的玛瑙安然圈在橱窗架子上,忽然想起当时买的时候,已预备在杨振泽结婚的时候戴。心里有些慌乱,转头去看,青斑竹屏风衬在唐三彩骆驼像后头,穗子已经干黄松卷,碧珠也黯淡下去。 她咬了咬唇。 柜子打开,从里面搬出一个小皮箱。因为新买的尖头鞋,跟是高的,搬动的时候不当心,又或者是很慌乱,所以险些崴了脚。颤颤巍巍地开了锁,里头是金条,有粗有细。白缎子荷包,上头绣的是丁香,里面原先有茉莉屑。如今装了金链子和耳坠、戒指,沉甸甸地,贴身放起来。 在相同的时间里,刘妈在后厨,盯着陈六姑,仍叉腰站着。 阿菊在院里收衣服,小心翼翼将套子从绸衫上取下来,抱进屋里去。 杨璧成觉得有些沉闷,便没有急着回房,立在花园里看书房中透出的影子。过了许久,仍是三个,没有什么旁的动静。自己也怔了,不知是天生就在那里的暗红印子,还是人的投影。又立了一会,实在无聊,晚饭也不想吃,因为下午吃过西点和咖啡,肚子还是饱的。于是踱着步子,往花园的后门走。 后门是锁住的,唯有先前布置时送花木的人从这里来,待园子布置完毕,也就用链子圈好栓住了。如今已经有斑驳的锈迹,撒在白色的门面上。 忽然远远地看到街上有一个女人。他想那装扮好像是一个印度人,很高大的个子,简直有些滑稽地不像女人了,为此还笑了笑。 “她”奔跑着,裤子是鸡油黄的,没有收紧裤脚,披纱不知暗粉还是玫瑰红,染着一块明显的斑。 他往前走了一步,隔着花园的栏杆,想看她在这样的寒夜里,匆匆忙忙要跑去哪里。 “呯——” 很清脆的一声,响得半条街都听得见。 油腻的猩红从地上淌出来了。 杨璧成浑身一震,看着披纱缓缓地飘着,飘着,落到地上短发的尸体上。啊,确是个男人了,不是什么印度女人,他装成女人的样子,跑着,然后中的枪。他想着,然后浑浑噩噩地往公馆里走。 三个影子都很快地消失在屋子里,窗前又是明亮的一块杜鹃红,又有些像血了。 杨振泽从屋子里跑出来,一把接住了他摇摇欲坠的身子。“怎么了?!哪里的枪声?”他把杨璧成翻来覆去检查了几遍,额头贴着他的额头,冷得很厉害。“大哥……大哥?”他抱着杨璧成进了屋。 杨璧成喝了一碗甜姜汤,睡下去了。 再醒来是第二天傍晚,杨振泽端了白菜蛋饺汤来喂他。 外头的天依然是一种带着脂粉气的灰,上头横向的划着飞机飞过的白痕,有一群白鸽“嗡嗡”的飞了过去,像是有一件事情终于结束,又有一件事情即将开始——一种荒凉的翻篇。 这一天,上海滩响起了炮火,人们都向租界跑去。 “打起来了,恐怕打不过。”杨振泽轻快又急促地和杨璧成讲时政,“丁沅跟了张啸林,做汉奸了。李啸辰那末远,可能保不住码头。” 杨璧成味同嚼蜡地吞下一口肉,恍惚的问道:“真的打起来了吗?” 忽而又很惊讶地:“杜老板就由他去?!丁沅这样一走,日本人拿的地方太多了。” “他们要街面做什么?到底还是要码头。外公问了消息,很快就来,我们得走,走得远远的。” “李啸辰那边怎么说?” “货已经在加紧运出去,趁着还不能进来。”杨振泽说到此处,火气压不住了。狠狠擂了一拳床垫,“我还得去看看外公,杜老板不能明里使劲,让他有些憋屈。昨夜到今夜都没有合眼,很是生气。我怕他身子吃不消……何况,何况也实在没有什么办法。” “那是……”杨璧成知道秦慎达的性子,刚极易折的一个人,而且年纪大了,很顽固。多问了一句:“码头……就这样由他们拿去么?” “总不能白拿。”杨振泽眼里满是血丝,“他们来,无非是一道用,或自己用。一道用我就成了汉奸,不能做这样的事。给他们又是白给,捞不到一分钱。”忽而冷了声狠道:“李啸辰与我想的一样,索性也不必留了。先送你们出去……” 杨璧成的心悬起来:“……什么叫不必留?怎么就不必留了?” “且还只是想想。”杨振泽的话,让杨璧成胆战心惊。李啸辰发来电报,是叫杨振泽弃了码头。可同时,他与杨振泽都不愿码头落入日本人手里,便生了旁的心思。“能不能成,还真不一定。”他低头吻了吻杨璧成,“先将你们送出去再说,如今时间很紧,你也赶紧收拾。” 杨璧成这才注意到,院内已然叠起箱子和大件的包裹。阿菊坐在井边,青着脸,棉袄竟换了一件,肩上扎着一个布包,手里有一叠钱。大户人家退佣人的时候,如若不是佣人自己的不是,就要喜送,赠些财物的。而刘妈,立在一旁不言不语,看着一地狼藉的东西。 “快去吧。” 杨振泽走出门去,渐渐消失在黑暗中。杨璧成立起身,头还很晕。扭头从屋内看得见窗外的青色,翻滚着的暗云飘过来了。 第40章 第四十章 那天夜里,杨振泽喊来黄包车,先载着秦三小姐和杨德生往另一处宅子去。有些事情瞒好了,杨德生夫妇不知道。 行礼东西前脚运去了,船票也放得好好的,金条分了几份,各人都有,这回连杨璧成也有。他们预备天一亮就走,搭最早的船先回苏州去。到了苏州,再来置办房子。 谈到这里,还各有争执。到底买市中心的洋房,还是乡下镇子上建别墅。而后便不言不语了,都沉默着归整东西。 杨璧成与杨振泽进屋里谈,执意要留下。道:“我与你一道罢。” 杨振泽劝道:“你先和父亲走,我一会就来。”又道:“日本人应当是要见本人的,丁沅肯定已经说了。再说,不带他们,怎样肯进去?” 杨璧成道:“你不必瞒我,我知道的。如若真有什么万一,我去哪里都没有用。”言罢笑道:“总与你一道,心里好受些。” 杨振泽心里一跳,搂着他,额角吻了一吻。道:“好了,如今怎样都愿意了。” 杨璧成攥了胸前一颗钻戒,放在心口,老早捂热了,都有点发烫。于是匆匆解下来,戴在右手无名指上。 杨振泽攥着,谁都不说话。 两人坐了一阵,秦慎达风尘仆仆地回来,他又去寻了一回杜老板。可是没有用,路上还碰到了丁沅,倒霉极了。仍是黄而油的圆脸,眯了眼说话——靠上了日本人!得意洋洋地四处走。见了秦慎达,很是嘲笑,笑他不知变通,不懂时务,日本人马上是要进来的了,还敢拿乔。 他冷笑道:“秦爷侬的财,也是很没有福气发得了。早前又认这个,又见那个,作地很起劲……哈哈,可位子还没坐热,就得下车换人了呀。要说岗村先生也着实是个明白人,知道侬一家门人不少的,要吃要穿。不仅先前的不算,日后还想着与你们合作哩。我也劝秦爷一句,别总气性那末大,人家也想寻个懂行的人。上海嘛……赚钱地方,大家开心就好的呀。” 秦慎达铁青着面容,啐了他一口。丁沅并不恼,很兴味地对着他看,嘻嘻笑。 秦慎达气得手都在抖,仿若一身傲骨般地走回来。可一到杨宅,崩不住了,面上是很失望的神色,灰败下去。这种苦涩神情,决不是遇着不快,或吃点小亏。是愤恨,是哀其不幸,更是怒其不争。秦慎达活了六十多年,有老人独有的固执。这种固执常常表现在不接受某些事物上,譬如很尖的女鞋、杨德生的另一个儿子、闹学生游行等等。然而现在他唯一固执的,就是无法忍耐日本人堂而皇之地来了,还带着一群鹰犬走狗。 他也很疑惑,昨天没有睡,他反复地想,怎地日本人说来就来,在青天白日下作威作福?租界有如虚设,巡捕有如虚设,帮派也有如虚设。说要码头,就有码头,还有人赶趟上去做汉奸,替他们做事?他的老兄弟一个个闷下头去,安安心心做着惜命的人。秦慎达不肯,他已经刚正了一辈子,掰不动,敲不断,只能是这样的人。 杨振泽劝了一阵,杨璧成煮一碗粥给秦慎达。到晚些时候,本一直沉默的老爷子忽然想开似的,一口气吃下去了,又张口要酒喝。公馆里基本被搬挪一空,但还有洋酒,因为不方便所以没有带。于是开了一瓶,给秦慎达斟上。秦慎达喝了,用的是茶杯,招呼杨家兄弟坐下。 “你们也喝。” 杨璧成看看外头,是的,夜很沉了。黑幕之下,远处星星点点是舞场永久不熄的灯火。窗台上还有阿菊留下的一块水蓝色抹布,垂下一根白色线头,成了唯一的亮色。钟还在,指着罗马字十点。吊灯孤零零地照着,原本忙碌的杨公馆今天无比清冷。太太们搓麻将的小台子还在,地毯上的大朵花蕊不知什么时候烧了洞,到走也没发觉。花园还不知道日后不一定会再有打理的人,锁链依旧随着夜风敲击后门。 杨振泽与杨璧成拿了两只白瓷碗,斟满了,一口气喝干。 “如今外头老乱了,一塌糊涂,出去,无论做什么,一定要当心。”他又说:“吾的钱,侬姆妈看得很好。伊自己是性子硬的人,让伊凡事不要看太重。” “知道了。”杨振泽要扶他休息。秦慎达原本似乎要说“不必”,终于还是允了。 随后杨家兄弟,立在一处,静静地对视了一会。又很默契地放下被褥,相贴着入眠。 第二日早上,秦慎达与杨家兄弟去码头。 丁沅带着日本人来了,都留着一式一样的小胡子,夹着公文包。一个看似翻译,先与丁沅攀谈几句,又到码头前看了看,点点头,是满意的样子。 秦慎达见了,面无表情,两个狮首核桃在手里转得吱吱作响。 “怎么,秦爷亲自来?” “年轻人不懂事,平日也是我掌一掌。如今,要换人了,唯有我说的清楚些。” “那秦爷是应下了?” “怎地不应。丁三爷说的是,上海,赚钱地方,大家开心才好。” 丁沅笑了笑,与身后的日本翻译说道:“这是码头的管事,他愿意与各位合作。”翻译听了极为满意,转身唤其他几个一道进去看,又令秦慎达带路。 杨振泽心里乱跳,一个猜测在脑中爆开。他忽然挽住秦慎达的胳膊,急道:“外公……弗要呀!”丁沅却不知何意,笑道:“小杨老板怎么回事,难道是不想合作么?” 秦慎达无比沉稳,道:“小孩子,脾性重。来,阿四、阿毛,带小少爷下去。” 杨振泽双目圆睁,惊道:“不……不要!外公……”秦慎达按住他的肩,沉声说:“不是说好了么?侬姆妈,还在等着你一道去呢。好好撑着。” 阿四与阿毛,带几个兄弟将杨振泽、杨璧成牢牢制住,丁沅很满意,与秦慎达一道,引日本人进去了。 年初三,没有报童,也没有申报。 码头剧烈的爆炸声,让申城短暂炮火的间隙中又一次惊醒。 秦老爷子,终于成了需杯酒相祭的英雄。 第41章 第 41 章 刺耳的警笛响起来了,天是惨然的青,青中一片破了,漏出浓黑的烟和金红交错的火焰。 刺鼻的味道、血腥气和惊叫,却都被甩在脑后。阿四、阿毛沉着面色,谁也不说话,将车子开得飞快,绕小路去了一爿酒楼后园。 另一辆黑车里已有人在等,探出半个头来,是租赁公司派的。因为时间还好,给的钱又多,便很客气地喊:“高桥先生两个人么?可以上车了。” 他是前几日接到电话,说此回两个日本人租车,就在福兴酒楼见。然后再去城门口接一个人,送到城外跑马场去玩。 杨振泽心力交瘁,目睹外公死于火光之中,尸骨无存,没有力气接话。他扣着杨璧成的手,觉得是他在颤,后来发现不是,是自己在颤。但手都是冷的,冰冷。 倒说杨璧成,忽然清醒似的,挽着杨振泽下车,开口已是一句日语。笑模笑样先送他进了车后座,自己立在车前,回头对阿四、阿毛鞠了一躬。 “谢谢。” 头也不回,转身坐了副驾。 “先前定好了……是城的……怎么说?……我说的不好。” 杨璧成笑笑,张口是语调生涩的中文,面上有些羞赧的样子。 他已经是高桥先生了,不是杨璧成。 高桥先生是日本来的人,说不好中国话是应该的。 “哈哈,不妨事,不妨事。讲好了,先去门口接人,再把您几位送跑马场去。” 杨璧成点点头,笑着说:“请……快一些。应当在等着了。”虽然他并不知道谁在等着他。是李祺卿吗,还是其他人呢?他想着,却装出了然的样子来。杨振泽已经尽到了所有的保护和关爱,如今能做些什么的,只有他自己了。 “好嘞。” 车轮滚滚地往前,路上到处是巡捕,很乱。但还没有扩散到挡住他们的去路。直至开到门前,很显然是有黄绿军服的士兵在检查了,并且看旗子是日本人。 杨璧成咬咬牙,他想船到桥头自然直,总有办法的。 “请,过去一点。” 车子便往门前靠,很清楚能看见一排缠绕铁丝的路障,像虎牙交错。 巡查的日本兵看见了他们,提着枪靠近,说:“出城,不允许。要全城检查。” 杨璧成下了车,很礼貌地用日语,流畅的仿佛他就是这个高桥先生。他张嘴,轻松地说:“你好。我们来接人的。发生了什么事?” “啊,日本人?”士兵的态度缓和了,手中的枪也松松地挎上肩头。接过杨璧成的烟,他抽了一只。“谢谢。” “是啊。我是横滨人,之后去东京学医的。弟弟经商,于是我们一道来中国……” “……父亲!父亲!”一个着粉色樱花图样和服的女童,三两下冲过来,抱住杨璧成的腿。“父亲很久没有抱过美津子啦,今天是我生日,就罚父亲带美津子去看马儿,吃大餐!” 她很可爱,也很活泼,像个小动物一样让人心怜。于是两人都被逗笑了,士兵问道:“这是你的女儿?” “是啊,高桥美津子,很可爱吧?” “当然很可爱!”美津子拽着樱粉色和服的袖管,学着马儿的声音。“父亲,父亲!我们说好的呀,马,去看马!” “好啦!美津子!不要总缠着你父亲。”一旁的店铺里走出盛装的妇人,“实在抱歉。”她低着头,来挽活泼的美津子。“乖一些,去吃糕点吧。” 又对杨璧成说:“一郎,我原本打了电话,想叫你不要来了,我们自己回去。这里不是很方便,不要影响他们工作了吧。可就是美津子……你难得空出时间来。” “……只能说不凑巧啦。”杨璧成抱起美津子,“美津子……爸爸很抱歉,因为今天……” “不要!”美津子猛地挣脱下来,躲到士兵身后,“不,美津子不回去。” “每次父亲都要工作,要救人。可美津子是你的女儿呀,女儿的生日也可以欺骗吗?”她大声地说,士兵听了这样的话,又看她泪水都要落下来,终于心软了。 “你们从后面去吧。”他感慨地说,“我都没看到自己女儿出生,真想看看我的美幸啊……” “是啊,错过孩子的成长太可惜了。我也有很多亏欠她的地方。” 日本妇人和美津子上了车,别过看守士兵,车子往汪家的跑马场开去。 在沉默中,美津子忽然喜悦地问道:“妈妈,我做的好吗?” “很好……很好。”她抱着女儿,头埋在她颈子里,颈子很美,像花朵的颜色。 “叔叔,做的好的话,可以带我去见父亲了吧?”她坐在自己母亲身上,晃着脚,木屐打在座位边沿上,清脆地响着。 “……你们……”妇人终于崩溃了,但没有哭出声来,只是用帕子捂着脸,怕被旁人发现一般低声小声嗫嚅着,“可以了吧……已经按照你们的要求做了……可以让我见光夫了吧!” “妈妈,为什么哭呢?那个哥哥不会骗我们的呀。他和美津子拉过勾了。” 杨璧成用沉默面对。 唯有司机,还以为日本夫妇因为什么琐事吵架。幸灾乐祸地听了一会,开口劝道:“高桥先生,床头打架床尾和,伤了感情多不好呀。” “唔,唔。” 天色黯淡。在林道里,层层叠叠的枯叶是棕褐色的,杨振泽想那很像是血了。 透过日本女人斯拉夫那里买来的琥珀耳坠,一片干涸的血色铺展开来,在眼前盘旋。他环顾了一圈,很不舒服。 终于看到了杨璧成挺直的脊背。他用右手托着脸,很大的一颗钻,在手指上熠熠生辉。 船开之前,秦三小姐从风言风语里,知道了码头的消息。 她一个趔趄,被杨德生与刘妈扶住了。再看,已经昏过去,眉头蹙的很紧。 渡轮到苏州的时候,有一阵浪头弄得船很晃。又因为年初四是接财神的日子,苏州清河湾码头很热闹,大片的鞭炮爆竹屑儿飘飘洒洒。一股硫磺气,就在窄小的船舱里头弥散。 秦三小姐忽然清醒了似的,立起身来问:“几点了?” 刘妈扶着她,要喂水,被她拦住。杨德生看一看腕子上的表,“两点半。” “好。”她说,匆匆收拾行李,箱子一并码齐,一个两个堆得清清爽爽。“刘妈,去喊黄包车。” 车子拉了东西,去内城河岸。分了杨德生一褡裢的新大洋,让他回乡下杨老太爷处安置。秦三小姐攥着丝帕,心里堵着一口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恍恍惚惚仿佛在梦里。握着黄包车的边,稍微看了看。 周围来来往往的人,说的话都是苏白,很软很温和。 高楼大厦没有了,变成一溜苏式精工细做的宅子,粉墙黛瓦几进几回。 车子一面晃,秦三小姐被冷风吹一吹,就愈发清醒。 爹爹没有啦。儿子也可能要没有啦。 发丝怕是要吹乱了,掏出小镜子整了一整。口红抹好,又匀了一些到颊上。衣衫一紧,肩上的皮草圈好,“去观前街中华银行,快一点!” “啊呀,上海来的夫人!”黄包车飞快的跑起来了,“吾给侬抄近路,绝不误事的!” 打着铃,果真一路从码头钻小路过去,十几分钟就到。秦三小姐抛下大洋,“谢谢侬。” 这一下午,仿佛又回到上海爱多亚路,苏州分行同总部的装饰也很像的。都是当堂一个花台,周边六个窗盘,金碧辉煌的样子。唯一不同的是,窗户边上铸了一个铜蟾蜍,嘴里衔着青色的铜钱,恐怕是石头不是玉。但也很讨人喜欢,因为蟾蜍是招财的,所以被人摸的发亮。 秦三小姐安安静静地进了贵宾室,先喝了一口热茶,倒是今年的碧螺春了。笑了笑,先把钱取了干净,又开了一个新账户。她做事是很仔细的,一点一点理清,做的旁人绝查不出来什么端倪。 “好唻。喏,太太,给侬票据。”一个秃顶的矮男人,和善地笑了,做事手脚也快的。 “多谢。” 秦三小姐没有急着回去。先去观前街上转了一转,买了两条丝巾,一串珍珠项链。又进金店绕了一圈,没有喜欢的样子,所以不买。立在夕阳下头,晒了一会,有些累了,叫黄包车回去。 杨德生在码头等她,船一来,就扶她上去。 也许是先前说过了,杨老太爷虽没有见她,也并没有给她什么难堪。还拨了两个使女,替她收拾屋子。刘妈不放心,自己又重新整了一遍。因为如今也是寄人篱下了,所以没有抽水马桶一类的不惯,也不好说什么。 “有没有消息?”她咬着牙问。 “还没有。”杨德生也很着急,“已经喊人去打听了,只是不要让老太爷知道。他……他是很喜欢璧成的。” “嗯。” “我让那边替我盘掉了一个铺子,今后就在这里购个宅子住。”他说:“这两天就先看起来。如果……如果,人总是要活的。”他攥着秦三小姐的手,“应当还是有活路的……。” 不知是安慰秦三小姐,还是欺瞒自己了。这两个人,已经是相敬如宾的地步,原先是各忙各的,现今居然有了患难夫妻的感觉。不知可喜还是可悲。 到第四日,终于有了消息,杨振泽与杨璧成遮遮掩掩地,从南京辗转回杨家祖宅。 一回去,杨璧成立时被杨老太爷叫走,杨振泽与自己父母相对,各人百感交集。 “……回来就好。”秦三小姐紧紧攥着他的臂膀,仿佛不相信似的,“回来就好……” 她到底是知道了,去了三个,回来两个,已经很不容易。可秦慎达终究没了,她的父亲已经全了心愿,轰轰烈烈死在码头里。这人是很讨厌的,老顽固,一世都要做硬骨头,连女儿都不顾了。 她想着想着,忽然身子微微一震,吐出血来。 杨振泽抱着她瘫软下去的身子,急急地叫人,“妈妈!……姆妈!姆妈!” 秦三小姐泪水不停,从上海一路撑到现在,已经很吃力。她咬着指尖,嗫嚅着喊父亲。杨德生出去喊大夫,匆匆来了,看了一回,说郁结于心,要静静地养。 于是杨德生与杨振泽出外寻了几日屋子,有一家尤其合适,且主人是抽大烟膏子的,急着出手。虽要价有一点多,但周边很方便。何况对杨德生和秦三小姐而言,如今只是急着搬出去。 如此过了半月,宅子的事也敲定,上一辈人的事算就此了结。 杨振泽与杨璧成商议着出国,因为如今实在是很乱了,在国内想赚钱,处处受制。还不如往外头去闯一闯,反正语言也会讲一些,大不了从头做起。杨老太爷虽然反对去洋鬼子那里吃苦,但也见了当下光景,又有杨德生回来在身边,想想也就抛开小辈,由他们去。 到月末,杨振泽与杨璧成,承李啸辰的关系,从南京登机,先去法国,再转去瑞士。 秦三小姐不愿同他们一道走,只是打点了钱财,又替他们收拾了东西。 “吾也要四十好几了,什么都看过,没有必要出去。” 她立在车站,今天是一声青色的旗袍,白色狐毛披肩,粉珍珠耳坠。口红抹好了,香粉也扑的很均匀。可以说光彩照人。 “走罢。两个人一道走,走得远远的。”又对杨璧成说,“他性子急,你多替他圆一圆。” “知道了,秦姨保重。叫父亲也好好的。”杨璧成提了箱子,远处已经在催人了。 “姆妈,我们走了。”杨振泽上前拥了她一下,与杨璧成一道走向去南京的车。 车轮飞驰,秦三小姐青色的影子越来越小,很快消失不见。 “睡一会吧,到了我喊你。”杨璧成说,伸手去剥一个橘子。车厢里很热,他已经解了围巾。 “没有关系。”杨振泽也探出手来。杨璧成以为他要拿橘子,就展平了手掌。却见他的手扣上来,与自己十指交握。 完 十年前的文啦,先前大修过一次,现补全。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1章 第 41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