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河客》 第1章 故地重游 朔风如刀,卷起千堆雪沫,抽打在李源脸上。他紧贴冰冷的岩壁,耳中是心脏擂鼓般的轰鸣,与远处巡逻队皮靴踏雪的咯吱声交织。生命探测仪的幽绿荧光屏上,两个红点与一个代表军犬的三角标志,在230米外,11点10分方向,规律移动。“哗”,树上的冰雪不堪重负滑落在白色作战衣上,李源咪了咪眼,侧耳听了一下,随即身子卧在雪地上,手往后推,告诉左右后翼呈三角推进的龚胜和杨澹停止的手语,凝神片刻,伸开双臂,手指紧闭,然后向自己身体方向摆动,俩人马上匍匐前进向李源靠拢。 “前方230米,11点10分点方向,两人一狗,各自负责,我打中间,5秒后行动”用手语告诉队友后,李源打开带有生命探测仪和消音器的狙击步枪,对准那条狗,校准后暗数两个数,扣动了扳机, “突!……“几乎同时的撞针声响了一下, 远处,一狗应声扑倒,另两人也在龚胜、杨澹精准的点射下瞬间毙命,溅开的血花在雪地上绽开刺目的红梅。 “清除!目标点,全速前进!”李源低吼,三道白色魅影如离弦之箭,撕裂风雪,扑向那座深藏山腹、足以威胁世界的恶魔巢穴——岛国秘密核基地。 断崖之上,李源放下望远镜,镜片上凝结的冰霜被他粗暴抹去。基地的轮廓在风雪中若隐若现,铁丝网缠绕着死亡气息,监控探头闪烁着冷酷的红光,暗哨如同毒蛇潜伏。 “识别芯片激活,保持队形,目标:反应堆核心。行动时间:十二日五时前。”李源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记住,任务高于一切!不论代价,绝不让核弹升空!” 龚胜与杨澹对视一眼,各自敲击胸口,发出沉闷的声响。那是军人无言的誓言。三人拳头对撞,头盔轻触,完成最后的仪式。随后,缆绳垂下断崖,三道身影义无反顾地滑入深渊般的黑暗。 ………… 冰冷的金属甬道,弥漫着消毒水与臭氧混合的刺鼻气味。惨白的光线从头顶的应急灯管流泻而下,映照着墙壁上辐射警告标志那狰狞的黄黑三角。警报声如同濒死巨兽的哀嚎,在狭窄的空间里疯狂撞击、回荡,震得人耳膜生疼,心弦紧绷。 “目标确认,核心反应堆室,前方三十米!”龚胜的声音透过加密耳麦传来,低沉、急促,带着金属摩擦般的沙哑。他庞大的身躯紧贴着冰冷的合金墙壁,如同蛰伏的巨熊,手中紧握的微型定向爆破装置闪烁着幽蓝的待机光。 “干扰源清除!敌方内部通讯已瘫痪,但物理防御系统…妈的,启动了!”杨澹的声音紧接着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音。他瘦削的身影伏在控制台残骸后,十指在便携终端上化作一片残影,屏幕幽光映亮他额角渗出的细密汗珠和紧抿的嘴角。数据流瀑布般滚落,他的脸色越来越白。 “没时间了!狗剩,破门!蛋子,给我争取最后十秒!”李源的声音斩钉截铁,穿透刺耳的警报。他站在甬道中央,身形挺拔如松,锐利的目光穿透防毒面具的视窗,死死锁定前方那扇厚重得令人绝望的合金大门——地狱的入口。 “明白!”龚胜低吼一声,猛兽般扑出。微型爆破装置精准吸附在门锁枢纽处。“轰!”一声沉闷至极的巨响,并非惊天动地,却带着撕裂金属内脏的恐怖力量。厚重的合金门被炸开一个扭曲的豁口,灼热的气浪裹挟着金属碎片喷涌而出! 几乎同时,门内刺目的红光暴起!数道高能激光束如同死神的镰刀,毫无征兆地交叉扫射而出,切割空气发出令人牙酸的“滋滋”声! 杨澹在爆炸气浪中猛地抬头,瞳孔瞬间缩成针尖。他没有任何犹豫,瘦小的身体爆发出不可思议的力量,猛地将手中那台维系着最后干扰的终端狠狠掷向激光发射源的方向!同时,他整个人横扑出去,用身体挡在了激光束扫向龚胜和李源的路径上! “滋啦——!” 刺眼的光芒一闪而逝。没有惨叫,只有□□被瞬间气化的、令人毛骨悚然的轻响。杨澹的身影在红光中如同冰雪消融,连同那台终端一起,化为一片飞散的血雾和青烟。空气中弥漫开蛋白质焦糊的怪异气味。 “杨澹——!!!”龚胜发出野兽般的悲吼,虎目瞬间赤红。他眼睁睁看着战友在自己面前灰飞烟灭。 “冲进去!完成使命!”李源的声音冰冷如铁,压下了所有的悲痛和嘶吼。他率先从豁口冲入,动作快如鬼魅。龚胜紧随其后,巨大的悲痛化为狂暴的力量,每一步都踏得地面震颤。 反应堆室内,巨大的圆柱形反应堆发出低沉的嗡鸣,幽蓝的光芒在核心处流转,如同恶魔的心脏。警报声在这里达到了顶峰,刺得人头痛欲裂。自动防御炮台从天花板、墙壁各处探出,致命的红光再次锁定闯入者。 “源哥!引爆器!”龚胜一边怒吼着跑向离他最近的炮台,一边将一个巴掌大小的黑色装置抛向李源。他自己则猛地扑向侧翼一个正在充能的炮口,用魁梧的身躯死死堵住那即将喷发的死亡光束! “滋滋!!呲!”炮台在龚胜身下猛烈开火,他身上的高强度防弹护甲瞬间碎裂,血肉横飞。但他如山岳般屹立不倒,双臂死死箍住炮管,口中喷着血沫,竟用尽最后的力气哼唱起不成调的军歌,声音嘶哑却震人心魄。 李源心如刀绞,但动作没有丝毫迟滞。他精准地接住引爆器,一个战术翻滚避开扫射的激光,扑到反应堆核心控制台前。无视屏幕上疯狂跳动的倒计时和辐射警告,他十指如飞,输入最后一段毁灭指令。 “指令确认!倒计时…十…九…”冰冷的电子音宣告着终结。 李源猛地回头。龚胜庞大的身躯已被打得千疮百孔,却依旧死死堵着炮口,像一座血肉铸成的丰碑。他最后看了一眼李源,布满血污的脸上竟扯出一个难看的笑容,嘴唇无声地动了动,似乎是“值了”。 “兄弟…走好!”李源低吼,眼中最后一丝温情被钢铁般的意志取代。他不再看,猛地按下引爆器的终极按钮! “轰——!!!” 没有声音。 或者说,声音被一种更纯粹、更浩瀚的毁灭能量瞬间吞噬了。刺眼到极致的白光从反应堆核心爆发,如同超新星降临人间。李源只感到一股无法抗拒的、足以撕裂原子结构的冲击波瞬间将自己吞没。意识被无限拉长、粉碎,最后残留的感知,绝对的能量洪流中如同泡沫般破碎、湮灭…紧接着,便是永恒的黑暗与死寂。 … 踏入幽墟,李源看着渐近的奈何桥,毫无生机的三生石,阴风下默默相守的绛珠草、妖艳摇弋的彼岸花,眼前的景色是越看越是熟悉,呆滞的表情竟也慢慢生动起来,很有一种回家的感觉。 但看到前方猥琐的A国佬一步一挪的向奈何桥挪,再转头看后面,心头愈发暴躁,无名火起,好歹自己也是个少尉,跟在后面的队伍毫无生气,咱华夏的特种兵扬眉吐气、纪律严明的标识都哪去了?最烦的是竟有个四眼R国佬跟在身后,再往后看,就是两二货龚胜和杨澹了,身子停顿了一下,对跟上来的四眼R国佬说道:“你滴,找死能不能慢一点,让你后面两小子快一点,跟我后面!” “纳尼?……”R国那货看着像知识分子,懵了一下。 后面两二货一听笑了,快走几步,硬生生挤到李源后面,龇牙咧嘴的对R国四眼仔吼了一声“八嘎……退后的干活!” “老规矩,保持队形,目标前方12点方向”撇了一眼后面那蔫不拉几、死气沉沉且长长的队伍,李源做了个突击的手势,三人斗志昂扬踏着正步向孟婆汤的摊位前冲去。 没等鬼差反应过来,三人已经到摊位前各抢到了一个大碗,仰头挺胸坐着,笑眯眯等着分一碗分量很足的…………孟婆汤。 “咦!是恁这三信球,快说说,又跑哪去祸害了?”孟婆抬眼瞄了一下是这三个愣子,低头笑了一下,却故意不给他们盛汤,拿着勺子手腕一翻便细细慢慢的搅了起来,里面大片新鲜的妖兽肉、微黄细细的生姜、星星点点的胡椒、薄薄细细的千张、丝丝缕缕的海带,随着勺子的搅动,上下翻滚,汤色靓丽、汤汁粘稠煞是好看,显是正宗的妖骨熬制,一阵阴风吹过,只觉汤味浓醇、香郁扑鼻。 “别老信球信球的,赖好俺也曾是块宝玉,也没祸害谁,化外一个狗窝给屠了”李源咽了口唾沫,俩眼弯了下来,努力挤出个人畜无害纯纯羞涩的笑脸“婆婆,这次入世累死累活的,要不来加点小酒给俺喝点……”看到熟悉且慈祥的婆婆,心里一暖,不由的想要嘚瑟一下。 “那次都不让人省心,有本事你去找娘娘要去,正好陆压那个糟老头子来了,想喝酒你去陪恁师父去,娘娘刚好去找观音逛鬼市去了,这一时半会的估计回不来,正好没人管得住你……哎!——俩混球给我滚回来,没看到我忙的不行,没一点眼力劲”眼看着俩二货想跟着没听完话的李源跑,孟婆急忙挥着勺子喊道! ………… 旷野,只有一憧小楼,暗红的灯光透过珠帘漫洒出来,走到门口,四个灯笼正随风摇曳,无论阴风大小,那篆体毛笔大字格外醒目:天上人间…… 随步上梯格,都是些画栋雕梁、石砌朱栏;屋内,摆设得更是精致,珠玉的帘子,玉雕的大桌。 待入厢房,眼看着三个红裙绿袖,生得个如花似玉的娇娘正服侍一位邋遢道士,一人揉腿,一人抚肩,还有一位正奴着擅嘴准备往那邋遢脸上凑…… 李源咳了一声,自找了一对面席子座位,款款坐下。 老道士脸皮厚的甚是了得,从容接过唇酒,吧嗒了一下滋味,抬手示意那娇娃往李源身上依去…… “说正事……师父,你说你现在是通天教主、菩提老道呢,还是……?”口渴的紧,李源咣当先给自己灌了一杯酒,把腿伸向另一个凳子,以手半握敲着桌子问道。 “无量天尊…”老头子一把推开娇娘,左右找寻拂尘… “三清高神!”李源收腿,准备纳头就拜……。 “无量天尊是很多个天尊的意思,你个瓜怂,不懂别瞎哔哔”陆亚一脚踹去“老衲省的你在外丢人现眼,有你这个不肖子弟,额的老脸往哪挂吆” 李源………… “这次出去确实给你老丢脸了,但也怪不得我啊,法力没有,神力没有,后台还没有,什么都没有…甚至那个能大能小,能屈能伸的玩意都给收走……” 李源拨开娇娘往下探的玉手,迎着老道猥亵的目光:“是如意金箍棒” 陆亚嘿嘿一笑“趁着师妹没有回来,要不你再出去逛一世,除了法力,神力什么的,还想要什么……?” “有美女不!” “这三,你想要哪个?” “都不要……” “滚!” ………… 李源缓缓坐下,娇娘便递杯茶水。正对着三个姝人环伺,皆纤纤的玉指奉茶。 风竟吹来,玉环叮叮地作响,奇香阵阵地袭人,此情此景,实难再把那杯水来拒。 便就慢接,骤觉得那目眩神驰;不禁得咂来一口,更难道那清凉滋味,赛得那琼水玉液,不禁得酣然畅饮。 方尽那杯水淡茶,忽见得这沉底浊泥,待抬眼,貌美的佳人,老态的道士皆幻成那骷髅白骨,僵立堂前。 再去庄外张看,前时的画栋雕梁,都把那朽木变。活似得郊荒野外,并把这浮生忘。遇得慌惊,忽然得啼声堕地,换一个婴孩闹。 ………… 第2章 烽烟再起 景元殿内,空气沉凝如铁,压得人喘不过气。 那面巨大的山河舆图高悬于丹陛之后,大景疆域的脉络纤毫毕现,犹如一幅泼墨写意的壮阔画卷。唯独西北两隅,被浓烈如血的朱砂狠狠圈住,那红色刺目惊心,不似笔墨,反倒像是刚从心头剜出的淋漓伤疤,兀自滴着滚烫的、不甘的国仇家恨。 景帝李昭,背对群臣,峙立图前。这位曾提三尺剑、横扫**的帝王,此刻那身经百战的锐气,似乎被无形的千钧重负压得内敛深藏,尽数敛入那如山岳般沉静的脊梁之中。唯有一双鹰目,依旧燃烧着熔金化铁的怒火,缓缓扫过阶下。那目光所及,文官武将,尽皆噤若寒蝉。龙涎香在角落的青铜兽炉中丝丝缕缕地缠绕升腾,非但未能宁神,反在这片死寂中,更添了几分令人心悸的肃杀。 “诸卿!”李昭的声音不高,却似沉睡的金戈骤然摩擦,每一个字都带着金属的质感与重量,狠狠砸在殿梁之上,震得人心头发颤。“神州陆沉,分崩久矣!朕,李昭,承昊祚之衰,秉天命人心,提三尺剑,建此大景!然——”他猛地挥臂,宽大的袖袍带起一阵激荡的风,“昊国余孽,门阀豪强,不思归附,反裂土分疆!遁为越、云、庆、宁诸国,割据称雄,藐视天威!” 他的手指如重锤,狠狠戳向舆图西北——宁国。 “宁贼!”李昭眼中压抑的怒火终是喷薄而出,字字如刀,“初立时,惶惶如丧家之犬!为抗强邻云国,匍匐于朕之丹陛,岁岁纳贡,指天盟誓!言道:借我景力灭云,必日后为景宁联盟,以景为兄!” 声音陡然炸裂,如九天惊雷,滚过殿宇:“然!云国尸骨未寒,不过年余!宁贼非但不践诺,反坐大鲸吞,蚕食庆国,更暗通契丹豺狼!其势日张,其心叵测,已成朕之心腹巨患!此等反复背信之邦,视我天威如草芥,视盟约如敝履!是可忍,孰不可忍!” “砰!”裹挟着滔天怒意与深沉失望的铁拳,携着帝王之威,狠狠砸在宁国的版图之上! 舆图剧震,梁上积尘簌簌而落。武将行列中,粗重的呼吸声、甲胄因紧绷而发出的细微铮鸣声此起彼伏,一股压抑不住的怒火几乎要烧穿这巍峨殿宇。然而,文官班列之首,以右相许载德为首的那些门阀勋贵,大多低眉垂首,神色莫测如万年不化的冰冷石像。他们的沉默,并非无力,而是筑起了一道无形的、却坚不可摧的磐石之墙,死死抵住帝王那欲要席卷天下的宏图。 李昭倏然转身,龙袍下摆猎猎作响。目光如终于出鞘的传世利剑,寒光四射,直刺宁国心腹之地,其声铿锵,掷地有声: “据报,宁贼已谋大举入寇,更遣使请兵于契丹。二月,契丹遣其武定节度使、政事令杨兖,率万馀骑驰援晋阳。宁主亲将兵三万,以义成节度使白从晖为行军都部署,武宁节度使张元徽为前锋都指挥使,与契丹合兵,自团柏南趋潞州!” 李昭抬眼,手指在地图上重重划过,“朕意已决!显德元年二月,四路大军齐发!西出磁州、固镇,断宁贼后路!侧击晋州东北!中路主力分进合击:一路直取泽州!朕,亲统主力,御驾亲征,自潞州北上,迎头痛击!此战,非为泄愤开疆,乃为讨还血债!更要——”他深吸一口气,胸腔剧烈起伏,眼中爆发出比之前更加深沉、更加炽烈的光芒,那是指点江山、再造山河的雄心,手指猛地划向舆图上方那片标注着百年屈辱的广袤地域——“挥师北上,夺回燕云十六州!雪我汉家百年之耻!正我大景一统华夏之天命!燕云不复,景室如断脊之犬,何以立国?何以面对天下苍生?!” 右相许载德终于出列,躬身奏曰,声音平稳如古井无波:“陛下,宁贼自平阳遁走以来,势蹙气沮,犹如惊弓之鸟,必不敢自来送死。陛下新即位,人心易摇,根基未稳,实不宜陛下轻动万金之躯。依老臣之见,派遣大将御之,足矣。” 景帝断然道:“宁贼轻朕年少新立,以为可欺。彼有吞并天下之心,此战必自来,朕不可不往!” 许载德固争之,语气加重了几分:“陛下!昔年昊太宗定鼎天下,固然每每亲征,然……” 景帝目光锐利如电,截口道:“昔昊太宗定天下,未尝不自行,朕何敢偷安!” 许载德抬起眼皮,目光深处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精光,缓声道:“恕老臣直言,臣……未能看出陛下能为昊太宗否?”此言一出,满殿皆静,落针可闻。这话已近乎质问帝王之能。 景帝脸色一沉,强压怒火:“以吾兵力之强,破宁贼如山压卵耳!” 许载德竟毫不退让,再进一步,声音不高,却字字诛心:“臣……亦未能看出陛下能为山否?” 景帝面色彻底阴沉下去,怒意如乌云压城。殿内气氛僵冷到了极点。 惟左相王朴见状,急步出列,深深一躬,声音坚定:“陛下!宁贼猖獗,契丹南下,此乃国难当头!陛下锐意亲征,正合天意民心!臣,王朴,恳请陛下,断然行之!臣愿效死力,以助王师!” 景帝深深看了一眼王朴,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暖意,终于颔首,沉声道:“左相知我。朕,从之!” 就在这一锤定音,战意即将勃发之际—— “报——!八百里加急!潞州……潞州急报——!!”一声凄厉仓惶的嘶喊,如同冰锥,猛地撕裂了殿内刚刚凝聚起来的战意与决绝。殿门被轰然撞开,凛冽的寒风裹挟着远方带来的血腥与硝烟味,狂卷而入。两名禁军甲士架着一个血人踉跄冲入,那血人几乎不成人形,被重重摔在冰冷的金砖上,拖出两道漫长而刺目的血痕。 那传令兵竟挣扎着抬起头,血污满面,唯剩一双布满血丝、绝望中带着不屈的眼眸,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嘶声力竭地吼道: “陛下!潞州外围隘口……十日前遭宁贼主力重兵偷袭!王宝良都部署……率三千将士血战三日……身中十余箭……力竭殉国了!都指挥使刘坤、王谦校尉已退守潞州城……死战不退!然……粮草转运途中遭宁贼游骑反复截杀……十停粮秣,九停被焚!箭矢将尽!若十日内再无粮草军械接济……潞州……恐万难保全!陛下亲征之桥头堡危殆!北伐大计……危矣——!”这最后的吼声仿佛耗尽了他全部的生命,话音未落,传令兵头一歪,彻底昏死过去。 死寂!比先前任何一刻都要沉重的死寂!浓烈的血腥味在大殿中弥漫开来,压过了龙涎香,唯有角落火盆中的炭火,偶尔发出“噼啪”的轻响,映照着每一张或惊骇、或凝重、或莫测的脸。 李昭的脸色在听到“王宝良殉国”时已然铁青,待那“断粮”、“十日无粮则关破”的字眼如冰锥般刺入耳中,他挺拔的身躯猛地一晃,一步踏前!整个人如同积蓄了万钧雷霆的山岳,轰然压向阶下两个早已面无人色的重臣——兵部尚书王仲举、户部尚书章庆瑞(此二人皆为许氏门生)! “粮草!军械!”声音如同九幽之下的寒冰,字字淬着刺骨的杀意,“潞州,朕亲征之咽喉!将士在前方浴血!尔等……在做什么?!” 王仲举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冷汗瞬间浸透官袍领口,声音颤抖不成调:“陛……陛下息怒!北地突降酷寒,道路霜冻泥泞如沼,车马实在难行……臣……臣已竭尽全力督催,日夜不敢眠啊……” 章庆瑞更是五体投地,以头抢地,带着哭腔推诿:“陛下明鉴!非是臣等懈怠,实乃……实乃国库空虚如洗啊!连年征战,民力凋敝,赋税难加!数十万大军,人吃马嚼,日耗如山!巧妇……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啊陛下!”字字句句,皆指向国库无钱无粮。 李昭怒极,面色反而阴沉如万丈深渊,不见其底。 “陛下息怒!当务之急,是筹措粮草,火速解潞州之危!将士性命,江山社稷系于此一线!”左相王朴急步出列,深深一躬,语气急促而恳切,“臣王朴,愿散尽家财,并号召京畿忠义富户,捐输钱粮,以应军需……” “王相此言,差矣。”一个沉稳威严,不带丝毫烟火气的声音打断了王朴。许载德从容出列,姿态恭谨无可挑剔,目光却平静如水地扫过王朴,最终落回景帝身上。“粮草,乃国之命脉,社稷之根本。岂是说说便能筹得?散尽家财,于数十万大军而言,不过杯水车薪。号召富户?”他微微摇头,语气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兵凶战危,强征民财,无异于杀鸡取卵,必致民怨沸腾,商路断绝,动摇国本!此非长治久安之策!”他转向李昭,深深一揖,语气恳切却字字如刀,直刺帝王最痛之处:“为江山社稷万世计,为黎民百姓福祉计,此战……恐需暂缓,从长计议!” “暂——缓——?!”李昭怒极反笑,那笑声冰冷刺骨,充满了无边的嘲讽与刺骨的悲愤。他踏前一步,目光如淬火的刀锋,似乎要狠狠刺穿许载德那张看似忧国忧民的面具:“许相的意思,是要朕现在下旨!命令潞州城内,那些饿着肚子、箭矢将尽的将士们,放下刀枪,开门揖盗?!是要朕眼睁睁看着潞州城破,数万忠魂血染关墙,全城妇孺泣血哀嚎?!”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每一个字都如同重锤,砸在死寂的大殿之上,也砸在每一个尚有良知的人心上: “是要朕坐视中路门户洞开,宁狗、胡贼铁蹄长驱直入,践踏我大景腹地?!是要朕的北伐大业,就此胎死腹中,功亏一篑?!”景帝的手臂猛地挥向舆图上那片染血的北方,“更要朕看着燕云十六州,永远沉沦于辽虏的铁蹄之下,让我汉家子民世代为奴,永无归期?!许载德!你告诉朕,这就是你所谓的‘为江山社稷万世计’?!这就是你颍川许氏,为我大景谋划的‘徐徐图之’?!” 面对景帝这如同火山爆发般的滔天怒火和直指核心的尖锐质问,许载德的神情却无半分动摇,甚至连衣角的褶皱都未曾乱上一分。他再次深深躬身,腰几乎弯成了直角,姿态恭谨到了极点,然而口中吐出的话语,却比淬毒的冰锥更加阴寒致命: “陛下息雷霆之怒!老臣万万不敢置潞州将士性命于不顾,更不敢质疑陛下收复河山、光复燕云的宏图伟略!老臣拳拳之心,天地可表,日月可鉴,唯思虑者,乃国本之固,宗庙之安啊!”他微微抬起头,目光看似饱含忧虑地扫过殿内诸公,最后恳切地聚焦于盛怒的帝王脸上。 “陛下明察!自皇后娘娘崩逝,中宫之位空悬已久!六宫无主,礼仪不彰,长此以往,非但内廷失序,更恐天下臣民之心,因储嗣未定而生彷徨!此非社稷之福,亦非陛下励精图治、开创盛世之基所愿见!”许载德的语气陡然加重,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沉重,“天家无私事!后位之立,关乎国体,系乎民心向背!” 他向前挪动半步,声音压得更低,却字字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如同恶魔的低语,带着致命的诱惑与威胁: “若……陛下能早定乾坤,择贤德淑媛,正位中宫,母仪天下……则六宫得序,天下归心!帝后和谐,乃国之祥瑞!届时,陛下之忧,即为举国臣民之忧!陛下之难,即为举国臣民之难!何愁潞州粮秣不济?何忧前方军械短缺?自有臣等与诸公卿,感念天恩,体察圣意,必当倾尽心力,勠力同心!为陛下解此燃眉之急,保潞州固若金汤!助陛下……待根基稳固、粮秣充盈之时,再行挥师北上,克竟全功,徐徐图之,岂不更善?” 图穷匕见!再无遮掩! 这是**裸的政治勒索!以潞州数万将士和满城百姓的性命为抵押!以整个北伐战略和国家北疆安危为赌注!目标直指那空悬的皇后宝座!逼景帝立即册立他们颍川许氏精心培养、早已在宫中经营多年、野心勃勃的德妃许艳华为后!同时,这番“贤德淑媛”、“正位中宫”的冠冕堂皇之词,更是将景帝心中真正属意、出身太原王氏旁支、性情坚韧温婉的静妃王怡宁,彻底排除在外,甚至暗示其“非贤非德”!一旦许艳华上位,静妃及其背后所代表的势力,命运可想而知! 李昭死死攥着拳头。巨大的无力感和被彻底绑架的屈辱,如同冰冷的毒蛇,缠绕住他的心脏,几乎要将他这堂堂帝王的尊严吞噬殆尽。他环顾四周:左相王朴等少数忠直之臣,脸上写满了无法言说的愤懑与焦急,拳头紧握,青筋暴起,却深知以一人之力,根本无法撼动这由颍川许氏为首、盘根错节、掌控着庞大财富与地方势力的门阀联盟所构筑的铜墙铁壁!他又仿佛穿透了巍峨的殿宇,看到了潞州摇摇欲坠的城头——寒风凛冽中,王谦、刘坤那些年轻将领布满血污却依然坚毅的脸庞,看到了守城士卒因饥饿而凹陷的眼窝和他们手中所剩无几、带着豁口的箭矢,听到了城内百姓惊恐压抑的哭泣……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颍川许氏、赵郡赵氏这些累世门阀,并非真的拿不出粮草!他们的仓库里,粮食堆积如山,恐已生出鼠蚁!他们的地窖中,金银足以填壑,锈迹斑斑!他们所谓的“国库空虚”、“民力凋敝”,不过是囤积居奇、待价而沽的借口!他们就是要利用皇后新丧、静妃根基未稳、而潞州告急这千载难逢的时机,以国家存亡为要挟,逼迫他李昭就范,将许艳华送上后位,从而彻底掌控未来的储君人选,将帝国的命脉,将他李昭的雄心,牢牢攥在他们门阀的手中! 僵持!令人窒息的死寂再次降临!时间在无声中流逝,每一秒都如同烧红的烙铁,烫在李昭的心头,灼烧着他的尊严与理想。殿内只有粗重压抑的呼吸声和火盆中炭火偶尔的爆裂。那传令兵留下的刺目血痕,在冰冷光滑的金砖上,显得愈发狰狞,仿佛一道永不愈合的伤口。景帝挺拔如松的身躯,在这无形的、重若千钧的政治绞索之下,似乎微不可察地摇晃了一下,那份横扫**的帝王威严,此刻竟透出一种深沉的疲惫与……英雄末路般的悲凉。 最终,那紧握的、青筋毕露的拳头,极其艰难地、一点一点地松开了。仿佛抽干了全身最后一丝力气,连带着那份锐意进取的锋芒,也暂时被封存。他用一种毫无波澜、冰冷到极致,却又仿佛承载着整个帝国重量、带着血腥味的声音,一字一顿,清晰地吐出两个字: “退——朝——!” 二字出口,如同最后一片雪花落入万年寒潭,瞬间冻结了所有的喧嚣与暗流。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宣告了这场惊心动魄的朝争,以帝王的屈辱妥协,暂时画上了一个休止符。景帝不再看任何人,猛地转身,宽大的龙袍在死寂中划出一道沉重而孤绝的弧线,背影依旧挺直,却透着无尽的落寞与决绝,大步走向殿后那一片深沉的、吞噬光线的阴影之中。 留下满殿心思各异的臣子,有人暗喜,有人忧愤,有人漠然。唯有那幅高悬的山河舆图上,被朱砂与无形血迹浸染得格外刺眼的潞州与燕云十六州,依旧无声地诉说着帝国的危机、将士的悲歌与门阀的贪婪。那滩传令兵留下的血,静静地躺在那里,映照着每个人复杂的面容。 山雨欲来,风已满楼。这大景的天,要变了。 ……………… 第3章 踏入景世 朝议的余波并未随着“退朝”二字而平息,反而在暗流汹涌中酝酿着更猛烈的风暴。事隔仅仅几日,当一些心存侥幸者以为皇帝的怒火或许会在门阀的“诚意”下消弭,或者北伐之事真将“徐徐图之”时,一道来自内廷的冰冷旨意,如同九天惊雷,炸响了整个后宫,也彻底粉碎了所有幻想。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皇静妃王氏,怡宁,恃宠而骄,御前失仪,言行无状,有损妇德,难为宫闱表率。着,即日起,褫夺封号,打入永源宫(冷宫),闭门思过,无朕诏令,不得擅出!钦此——!” 尖利而刻板的宣旨声,在内侍总管余阙那毫无波澜的语调中,显得格外冷酷无情。这道圣旨,不仅炸响在寂静的永源宫(此刻它还只是座普通的宫苑),更如同淬毒的冰锥,狠狠刺入了匆匆闻讯赶来的静妃王怡宁的心房! 她刚刚步入殿门,听到旨意的一刹那,脸上那因担忧前线、忧虑皇帝而残留的一丝红润瞬间褪尽,惨白如金箔!娇弱的身躯猛地一晃,仿佛被无形的重锤击中,若非身旁忠心耿耿、同样面无人色的侍女春桃死死搀扶,几乎就要瘫软在地。她抬起头,望向那高坐在殿中主位、神色漠然的帝王——那个曾与她花前月下、许她一世安稳的男人。她清澈的眼眸中,曾经盛满的柔情、信任与希冀,如同被狂风吹熄的烛火,瞬间熄灭,只余下一片死寂的、绝望的灰烬。 没有哭喊,没有质问,只有无边无际的冰冷将她彻底淹没。她明白了,自己,还有腹中那个尚未知晓存在的小生命,都成了这场肮脏权力交易中,最微不足道、也最惨烈的牺牲品。 就在静妃被这灭顶之灾击得心神俱碎之时,右相许载德仿佛早已等候多时,立刻率领着一众门阀心腹官员,齐刷刷出列,跪倒在景帝面前。许载德的声音洪亮而充满“正气”,带着一种胜券在握的从容: “陛下圣明!然,国不可一日无君,宫不可一日无主!中宫之位久悬,实非社稷之福,万民所系!今陛下既已肃清宫闱,正本清源,臣许载德,斗胆泣血上奏!请陛下顺天应人,俯察众意,册立贤德,以正坤仪!如此,则六宫有序,母仪天下,万民归心,朝野咸服!此乃江山稳固之基石也!恳请陛下圣裁!” “恳请陛下册立皇后,以安天下之心!”许载德身后,黑压压跪倒一片的门阀勋贵,齐声高呼,声浪震得殿宇嗡嗡作响。那“众意”,那“万民”,此刻都成了他们手中最锋利的武器。 景帝高踞龙椅之上,俯视着阶下这幕精心导演的“劝进”大戏。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眼神深处却翻涌着无尽的疲惫与冰冷的嘲讽。 他微微侧头,目光似乎不经意地扫过许载德那张志得意满的脸,嘴角勾起一丝难以察觉的、玩味的弧度。他没有理会那些山呼海啸般的“请立”,只是用一种平淡到近乎冷酷的语气,问出了那个早已心知肚明答案的问题: ““粮草。不加赋,不动摇国本。几日……可至潞州?” 许载德心中狂喜,面上却愈发恭谨,几乎是不假思索,斩钉截铁地朗声应道 “陛下洪福!臣等必竭尽驽钝,不动国本,不加赋税!十日!不,只需五日!第一批救潞州将士性命的粮秣军械,必达潞州城下!臣,以项上人头担保!” “准。”景帝只吐一字。随即,他目光如电,扫视全场,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不容置疑的帝王威压: “然!”他打断了许载德即将出口的谢恩,“许相所言极是!‘储嗣承祧,国本稳固’!中宫固需贤主,国本更不可一日悬空!”他目光转向皇长子李沐(原皇后独子,体弱沉默站立一旁),声音洪亮,响彻大殿: “皇长子李沐,乃先皇后嫡出,仁孝纯善,器宇温良,可为天下之本!朕,顺应天心民意,即于此朝堂之上,昭告天下——册封皇长子李沐,为大景皇太子!入主东宫,以固国本,安万民之心!礼部,即刻拟诏,晓谕中外!” 轰——! 这道旨意,比静妃被打入冷宫更令人震惊!如同在许载德等人志得意满的心头,狠狠砸下一块巨石!册后是他们所求,但立太子李沐,却完全打乱了他们扶持许艳华之子李溹(二皇子)上位的全盘计划!李沐虽体弱,却是先皇后嫡长子,名分大义无可挑剔!景帝此招,是釜底抽薪!用“国本稳固”的大义,堵死了他们未来操控储君的野心! 许载德脸上那胜券在握的笑容瞬间僵硬,眼底闪过一丝难以置信的惊愕与阴霾。他身后的门阀勋贵们也面面相觑,喜色凝固,空气仿佛都因这意外的转折而凝滞。 景帝将众人反应尽收眼底,嘴角那丝玩味的弧度更深,带着一丝冰冷的快意。他不再多言,长身而起,明黄龙袍划出决绝弧线。 “退朝!” “臣……臣等……叩……叩谢陛下隆恩!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许载德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干涩和混乱,率领众人叩拜。山呼万岁声中,已无之前的纯粹得意,多了几分惊疑与不甘。“陛下放心!潞州粮秣,臣等……必如期送达!” 翌日,盛大的册后典礼举行。钟鼓齐鸣,礼乐喧天。许艳华身着凤冠霞帔,在艳羡、嫉妒、了然的目光中,接过金册金宝,登上后位。同日,在门阀“慷慨解囊”、“共赴国难”的呼声中,粮草军械如洪水般涌向潞州。权力的交易,在“为国分忧”的幌子下,尘埃落定。许氏登顶后位,景帝暂解潞州之危,太子李沐之位确立。 似乎,一切都在朝着“稳定”的方向发展。 然而,无人知晓,在那座刚刚被帝王亲赐名、象征着永恒放逐的“永源宫”深处,万念俱灰的静妃王怡宁,在孤灯寒夜中,下意识地抚摸着平坦的小腹。那里,一个顽强的新生命正在悄然孕育——景帝的第四子,一个诞生于阴谋与牺牲中的孩子。他的命运,从这一刻起,便与这冰冷的宫名、王朝的暗流、遥远的嵩山和那不可知的宿命,紧紧缠绕。 ………… 昭明宫。 皇后新册,宫室内几盆巨大的冰块刚换上,丝丝寒气弥漫,混合着金兽香炉里逸出的昂贵龙涎香,本该是沁人心脾的清凉雅致,却被穿堂风搅得烛火摇曳不定,光影幢幢,反倒透出一股说不出的诡谲与压抑。 袁鑫已经在这冰冷的金砖地上跪伏了许久。膝盖早已失去知觉,气血不通带来的麻木感蔓延至手脚,他却连动一下手指都不敢。头顶悬着“大不敬”的利剑,三十廷杖下来,这副身子骨怕是熬不过这个倒春寒。更让他骨髓发冷的,若观刑的内务总管余阙脚尖微微内扣成后八字……袁鑫不敢再想,额头死死抵住冰凉的地砖,恨不能把自己嵌进去。 珠帘微响,玉器轻碰。皇后许艳华放下手中把玩良久的一方玉坠。那玉坠质地温润,雕工却略显粗糙,与这满室华贵格格不入。 “静妃妹妹身子骨弱,本宫理当照拂。”皇后的声音雍容华贵,带着恰到好处的关切,却像冰锥般刺入袁鑫耳中,“只是初掌凤印,六宫琐事繁杂,一时竟抽不开身。这坠子,你替本宫送去永源宫。让她宽心,莫要对前尘旧事再生怨怼。你侍奉本宫多年,”她话锋一转,语调微沉,“该做什么,该怎么做,该说什么,该怎么说……心里,得有数。” “娘娘就是奴才的再生父母……”袁鑫浑身一颤,猛地抬头,眼中迸发出一种近乎狂热的忠诚,随即狠狠甩了自己一记耳光,清脆响亮:“奴才该死!娘娘将奴才从死人堆里拉出来那一刻,娘娘就是奴才的天!是奴才的祖宗!祖宗交代的事办不妥,奴才还有何面目苟活于世!”他额头重重磕下,发出沉闷的响声。 “都说静妃腹中……是个瘤子。”皇后指尖轻轻摩挲着玉坠,声音低了下去,“连陛下亲信、大景神医孟婆都确诊过了,本宫自是深信不疑。这后宫的天,塌不下来,也容不得什么妖孽秽乱。孟婆金口玉言,是瘤子,那就必须是个瘤子!干干净净的瘤子!这,便是你此去……要做的事。懂?” 话音落,那枚玉坠被随意地抛了出来,滚落在袁鑫面前的金砖上,发出清脆的撞击声。 “去吧。”皇后轻挥衣袖,珠帘晃动,遮住了她眼底的寒光,“莫让本宫……失望。” ………… 冷宫的烛火,在寒风中摇曳,微弱得仿佛随时都会熄灭。而命运的巨轮,却在这片死寂的灰烬中,悄然开始了它新的、更加惊心动魄的转动。静妃缓缓闭上眼,一滴冰冷的泪,无声滑落,坠入尘埃。烛火在穿堂风中挣扎,微弱如残喘。殿外,隐约传来册封皇后的礼乐喧嚣,与宫内的死寂交织成绝望的讽刺。静妃王怡宁枯坐如塑,指尖冰冷。她缓缓闭目,一滴泪无声滑落,坠入尘埃。手中那页小心翼翼珍藏、早已泛黄的《诗经》残页——“于嗟鸠兮,无食桑葚!于嗟女兮,无与士耽!……”——被无声地、一点点撕碎。纸屑如枯叶蝶,在彻骨的寒风中飘零、湮灭。 宫墙阴影下,内侍总管余阙,这位如同影子般侍立在景帝身后多年的老宦官,却悄无声息地出现在永源宫附近一处不起眼的宫墙阴影下。他面白无须,眼神深邃如古井,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丝极其细微的凝重。 一个身影如同鬼魅般从角落闪出,正是奉皇后之命去“处理”静妃、却被余阙提前截下的小太监——袁鑫。此刻的袁鑫,脸上再无之前的谄媚与惶恐,只有一种近乎麻木的忠诚和深藏的恐惧。 “干爹……”袁鑫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颤音,“皇后……不,许氏那边,果然没死心。她身边的大太监张保,刚才偷偷摸摸派了个生面孔的小崽子陪着我往这边来探风,被我找借口支到别处去了。他们……怕是在等时机,等静妃娘娘‘意外’的消息!” 余阙的目光扫过永源宫那紧闭的、仿佛隔绝了生机的宫门,眼神冰冷:“知道了。你做得很好。记住你的命是谁给的。从今往后,你的主子,只有永源宫里的那一位,和她腹中的龙种。给我死死盯住许氏和张保的人,有任何风吹草动,立刻来报。就算豁出你这条命,也要护得里面周全!” “是!干爹!小的明白!小的这条命就是干爹和娘娘的!”袁鑫重重磕了个头,迅速消失在阴影中。 余阙抬头,望向灰蒙蒙的天空。他侍奉景帝多年,深知帝王此刻内心的煎熬与无奈。那道打入冷宫的圣旨,是保护,也是放逐,是帝王在权力绞杀中唯一能为心爱之人争取到的、脆弱的喘息之机。而他余阙,便是景帝布在这盘死局中,守护这最后一丝希望的无名棋子。 与此同时,在那凡人无法窥见的幽冥之地,忘川河畔,奈何桥头。一身素衣、面容苍老的孟婆,正佝偻着身子,搅动着那口仿佛能熬煮世间所有悲欢离合的巨大汤锅。浑浊的汤水翻滚,倒映着人间万象的碎片。突然,她搅动汤勺的手微微一顿。浑浊的眼中,似乎掠过一丝极其隐晦的涟漪。她缓缓抬起头,望向那虚无缥缈、仿佛连接着人间景国皇宫方向的“观尘镜”。镜面一片混沌,但她仿佛“看”到了永源宫那摇摇欲坠的烛火,感受到了那新生命微弱却顽强的胎动,以及……那名为“许艳华”的皇后身上散发出的、浓烈而贪婪的恶意。 “唉……”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消散在忘川亘古不变的阴风中。她低下头,继续搅动那锅浑浊的汤,只是动作,似乎比刚才更缓慢,也更沉重了些。一滴浑浊的液体,不知是汤水还是别的什么,悄然滴落锅中,溅起一圈微小的涟漪,转瞬即逝。 ……………… 死寂如冰封墓穴。静妃王怡宁蜷缩在冰冷的硬榻上,腹中绞痛如刀绞轮转,冷汗浸透单衣,黏腻刺骨。绝望与恐惧如毒藤缠绕脖颈,勒得她无法喘息,意识在无底深渊边缘飘摇。 就在黑暗即将吞噬一切的刹那—— 一股难以言喻的暖流悄然弥漫。非炉火燥热,而是源自生命本源的、温和浩瀚的力量,瞬间驱散阴冷,隔绝所有窥探与恶意。空气中弥漫开一丝极淡的、仿佛来自忘川彼岸的奇异药草香,带着安抚灵魂的韵律。 一个身影无声凝现于榻边。粗布麻衣,白发如霜,面容刻满岁月风霜,唯有一双眼眸,深邃如古井,映照着尘世悲欢——正是那幽冥渡口的守桥人,孟婆! “孩子,莫怕。”孟婆的声音带着奇异的安宁,抚平灵魂的褶皱。枯瘦而异常稳定的手落在静妃腹部,动作轻柔精准,蕴含天地韵律。没有呼喝慌乱,唯有神迹般的静谧。片刻,一声嘹亮如初生龙吟的婴儿啼哭,骤然撕裂永源宫的死寂! 一个健康的男婴降临尘世。就在啼哭响彻的瞬间,昏暗烛光下,他额心正中,一道淡雅却清晰无比的金色纹路骤然浮现,如同天赐烙印,与少年景帝李昭额纹如出一辙! 静妃耗尽最后气力,模糊视线捕捉到那小小身影的轮廓,便被无边黑暗彻底吞没,陷入深度昏迷。 孟婆凝视怀中安然沉睡的婴儿,额心金纹在烛光下若隐若现。枯指轻拂过婴儿娇嫩脸颊,眼中决然一闪。 “毒妇……不会信。”孟婆心念电转。许艳华心如蛇蝎,这点把戏岂能瞒她?果然,婴儿啼哭余音未散,腐朽宫门外,刻意压低的脚步声与衣料窸窣声已如毒蛇般逼近! 两条影子,一前一后,如同嗅到血腥的鬣狗。 前为袁鑫,面无人色,脚步虚浮,手中死死攥着皇后赐下的那枚玉坠,指节惨白。他身后阴影里,一个宫女服色的身影如附骨之疽——皇后心腹大宫女翠缕!她鹰隼般的目光紧锁宫门,呼吸几不可闻,负监视与确认死令。 孟婆与隐于暗处的余阙目光一触即分。计划启动:让许艳华的“眼睛”看到“真相”。 孟婆迅速将真皇子用粗布包裹,藏入特制暗格。同时,将那气息断绝、面色青紫的死婴,小心置于静妃身侧染血的床褥上,位置刺目。 袁鑫跌撞冲入,一眼便见死婴与昏迷静妃!巨大恐惧攫住心脏,他颤抖伸手欲探鼻息,又触电般缩回。孟婆适时侧身挡住暗格,声音疲惫悲悯: “袁公公…静妃娘娘…命薄啊!婴儿…甫出生便遭刺客毒手…老身…无力回天…”她叹息着,目光扫过袁鑫手中玉坠,“此物…交予老身…或可…镇一镇这枉死婴灵怨气…” 袁鑫如遭雷击,脑中轰鸣!死婴!刺客?!他下意识将玉坠塞给孟婆,僵立当场,被眼前惨状与皇后命令的冲突撕裂。 阴影中,翠缕将死婴青紫小脸、袁鑫失魂、孟婆悲叹尽收眼底。眼中戒备稍弛,她无声退入黑暗,急返昭明宫报信——“静妃产下死胎”! 袁鑫尚在惊魂未定,宫外陡然杀声震天!兵刃交击刺破雨幕! “有刺客!惊扰静妃!黑骑卫,护驾!格杀勿论!”余阙那标志性的、冰冷无波的声音穿透风雨!随即是短促惨叫、重物倒地声! 袁鑫魂飞魄散!以为皇后灭口!再不敢留,连滚爬爬冲出永源宫,仓皇消失在倾盆雨夜。 ………… 昭明宫。 “刺死…?”许艳华斜倚凤榻,听翠缕回报,指尖拨弄东珠。保养得宜的脸无波无澜,眼底却冰封千里。 “是,娘娘。奴婢亲见,气息断绝,面青紫。袁鑫吓破胆,孟婆断为死胎。”翠缕垂首。 “亲见…?”许艳华唇角勾起凉薄弧度,“亲见…就为真?”声音陡然淬毒,“偏生此刻有刺客?余阙那老狗带黑骑‘恰好’护驾?哼!”她猛地起身,凤袍带起森冷旋风。 “余阙!好一招偷梁换柱!想拿个死孩子和‘刺客’搪塞本宫?痴心妄想!”她眼中杀机暴涨,再无半分雍容,抓起凤纹令牌狠掷于地,声如冰刀: “传本宫懿旨!金骑卫指挥使即刻点兵!封锁九门!禁绝水道!搜!掘地三尺也要把那孽种翻出来!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凡形迹可疑者——杀!宁可血染宫闱,不可走脱一人!本宫倒要看看,余阙能把这祸根藏到九霄云外?!” “遵懿旨!”殿外金铁轰然应诺,杀气冲霄! ………… 景水河畔,风雨如晦。 孟婆借震耳雷声与泼天暴雨掩护,看准时机,将裹着婴儿的襁褓稳稳放入一截粗大焦木的天然凹陷处。枯木载着微弱的希望与宿命,瞬间被汹涌浊浪吞没,向下游漂去。岸边阴影中,一个邋遢道人(陆压)的身影一闪而逝,指尖微不可察地弹出一道清风,护住木筏方向。 几乎同时!昭明宫方向,一队队金甲耀目的骑兵如燃烧的金色洪流,冲破雨幕,杀气腾腾扑向永源宫及各处宫门要道!马蹄踏碎雨洼,金戈映惨白电光,带着皇后斩草除根的毁灭意志——金骑所至,寸草不留! ………… 翌日,内侍省颁告天下: “咨尔臣民!皇静妃王氏,谪居永源宫思过。昨夜亥时,诞育龙子。然天不佑景,枭獍之徒,庆、越二国所遣穷凶刺客,竟于皇子甫离母腹、未及啼血之际,悍然刺之!皇子…不幸夭殇!幸赖皇宫侍卫忠勇,皇家内卫奋不顾身,于宫外截杀凶徒。三贼皆悍,力竭自戕,伏诛当场!” “静妃骤丧爱子,痛彻心扉,几度轻生,赖宫人救免。后万念俱灰,心向菩提,自请于永源宫带发修行,为夭亡龙子诵经超度,祈其早登极乐。朕心恻然,着令厚待静妃,供奉如仪!内侍袁鑫,护主不力,畏罪潜逃,着有司严缉!此仇此恨,不共戴天!景国上下,当同此哀,共此仇!朕必秣马厉兵,誓向庆、越二国,讨还此血债!以慰吾儿在天之灵!” 诏书颁下,朝野哗然,群情激愤如沸! 庆、越使臣手捧国书,面如死灰,浑身筛糠。荒谬绝伦!景国宫闱阴私,骨肉相残之祸,竟栽作两国刺皇杀嗣之滔天罪?!这非谴责,实乃战檄!是景帝李昭挥向两国脖颈的血刃! “景帝——!”使臣在心中发出泣血悲鸣,“尔等虎狼倾轧,却要我两国苍生为祭?!此仇此恨,倾四海之水,难雪其污!” ………… 第4章 月钩抱星 景水河下游,远离汴京的管州府郊外,一处人迹罕至的幽深山洞。 枯木在河湾处搁浅。一道邋遢的身影如同鬼魅般出现,从枯木凹陷中抱出襁褓。婴儿额头的金纹在昏暗的光线下微微一闪。 陆压看着怀中哇哇大哭的婴儿,脸上那玩世不恭的笑容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沧桑与期待。他伸出粗糙的手指,轻轻拂过婴儿额头的金纹,又拿起那块“源”字玉坠,指尖灵光一闪,悄然抹去了孟婆设下的守护结界,同时将自己的一道精纯本源灵力注入其中。 “李源……嘿,这名字倒未改。生于永源……”陆压喃喃自语,眼中闪过一丝追忆,他将玉坠小心地塞回婴儿襁褓,又变戏法似的掏出一个油腻腻的酒葫芦,自己灌了一大口,然后小心翼翼地滴了一滴醇香的酒液在婴儿嘴唇上。 奇异的是,婴儿竟停止了啼哭,小嘴咂吧着,似乎颇为享受,额头金纹微不可察地亮了一下。同时,襁褓中那块“源”字玉坠,也闪过一丝温润的光晕,仿佛在吸收着酒气和天地间游离的灵气。 “先打熬筋骨也好。”陆压嘀咕着,将婴儿放在铺着干草的石台上。他手指点在婴儿眉心,一点微不可察的金光没入。“《三生诀》给你了,能悟多少,看你自己造化。师父我……云游去也!有事……嗯,看心情吧!”话音未落,人已化作一阵清风,消失无踪。 山洞里只剩下哇哇大哭的婴儿。寒冷、饥饿、孤独瞬间袭来。就在婴儿哭得声嘶力竭时,洞口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几只毛茸茸的山猴好奇地探进头来。它们似乎被婴儿的哭声吸引,更被婴儿身上散发出的、某种源自灵魂深处的、让它们感到无比亲近和敬畏的奇异气息所吸引。 一只大胆的母猴跳了进来,小心翼翼地将婴儿抱起,学着抱幼崽的样子轻轻摇晃。其他猴子也围了过来,有的带来野果挤出汁水滴入婴儿口中,有的叼来干燥温暖的树叶铺在婴儿身下。它们围着婴儿,发出低低的、安抚般的叫声,如同在朝拜它们的王。 数日后,一个形容狼狈、却眼神机警的小太监历经艰辛,循着陆压留下的隐秘记号,终于找到了这个山洞。当他看到被一群猴子小心翼翼守护着的婴儿时,悬着的心终于落下,泪流满面地跪倒在地:“小主子……奴才……终于找到您了!” 袁鑫,这个从深宫血雨腥风中挣扎出来的小太监,成了李源最忠实的守护者与启蒙者。 他褪去了宫里的谨小慎微,在山野间显露出另一种精明与韧性。 生存是首要的难题。袁鑫虽是内卫出身,但久居深宫,野外生存技能几近于无。如何获取干净的食物和水,如何抵御山中夜寒和可能的野兽侵袭,都成了迫在眉睫的问题。他尝试采摘野果,却分不清哪些有毒;想捕鱼,又笨手笨脚;夜里听着远处传来的狼嚎,更是心惊胆战,只能紧紧抱着襁褓,用身体挡在洞口。 就在袁鑫一筹莫展、婴儿也因饥饿开始啼哭时,转机以一种极其“邋遢”又神奇的方式出现了。 清晨,袁鑫被一阵异香惊醒。那香味浓郁醇厚,带着奇异的奶香和果香,勾得人饥肠辘辘。他循着香味走出洞口,只见洞口一块相对平整的青石上,赫然放着一个……脏兮兮、油腻腻,甚至缺了个口的破陶罐!罐口用几片大树叶潦草地盖着,缝隙里正丝丝缕缕地冒着热气,浓郁的香气正是从中散发出来。 袁鑫警惕地环顾四周,密林寂静,空无一人。他小心翼翼地揭开树叶——罐子里,盛着满满一罐乳白色的液体,温热的,散发着诱人的奶香,其中还漂浮着几颗从未见过的、晶莹剔透的紫色小浆果。 “这是……”袁鑫又惊又疑。他尝试着用手指蘸了一点,舔了舔。一股温润醇厚的暖流瞬间滑入喉咙,带着奇异的甘甜和充沛的精力,不仅解渴,更瞬间驱散了饥饿感!这绝非人间凡品! 袁鑫心中惊疑不定,但婴儿的啼哭让他顾不得多想。他用找到的半个破葫芦瓢,小心地将那罐“天降甘霖”舀出一些,吹凉,然后一点点喂给饿得哇哇哭的婴儿。 神奇的一幕发生了!那挑剔的小皇子,对这来历不明的奶液竟吃得格外香甜,小嘴用力吮吸着,几口下肚便停止了哭泣,小脸露出满足的神情,很快又沉沉睡去,连气息都变得更加悠长平稳。 接下来的日子,这神奇的破陶罐几乎每天清晨都会准时出现在洞口青石上。有时是温热的奶液,有时是煮得稀烂、香气扑鼻的肉糜(不知是何野兽),有时是几枚奇异的、能快速补充体力的根茎。东西虽然都装在那破破烂烂的容器里,但品质却好得惊人,远超宫廷御膳。 更让袁鑫安心的是,自从他们住进这猿谷,夜间再也听不到狼嚎靠近洞口。偶尔有好奇的猛兽在谷口徘徊,也会被几声不知从何处传来的、如同闷雷般的低吼或几块精准砸来的、带着凌厉劲风的石头惊走。 袁鑫渐渐明白了,这“邋遢”的馈赠和无形的保护,给了他和襁褓中的殿下最坚实的生存保障。他心中充满感激,每次都会对着空山深深一拜,然后将那破陶罐仔细清洗干净,放回原处。 解决了温饱,还有更细致的问题。婴儿的肌肤娇嫩,仅靠袁鑫从宫中带出来的几块破布包裹是远远不够的。山间早晚温差大,湿气重,小皇子很快起了红疹,夜里也常因不适而啼哭不止。袁鑫心急如焚,却束手无策。 袁鑫抱着啼哭的婴儿在洞口焦急踱步时,目光无意间扫过洞内一角,整个人愣住了。 那里,不知何时,静静地放着一叠折叠整齐的衣物。布料是柔软的细麻布,虽不华贵,却洗得干干净净,散发着阳光和皂角的清新气息。最上面,是几件小小的、针脚细密均匀的婴儿贴身小衣和襁褓。旁边,还有一个小巧的藤编篮子,里面放着几包用干净桑皮纸包好的草药,上面用炭条歪歪扭扭地写着简单的效用:“煮水洗疹”、“安神助眠”。 没有留言,没有身影。只有这无声的关怀。 袁鑫的眼眶瞬间湿润了。他颤抖着拿起那小小的衣物,布料柔软得不可思议,针脚细密得如同出自宫廷最好的绣娘之手。他认得这气息,这无声的关怀方式——是那位在永源宫接生的“婆婆”!是她! 袁鑫立刻按照说明,取了些“洗疹”的草药捣碎煮水,小心翼翼地给婴儿擦洗。那草药水带着淡淡的草木清香,效果立竿见影。不过两三次,婴儿身上的红疹便消退了大半,夜里也睡得安稳了许多。那几件小衣服穿在身上,更是舒适无比。 从此,每隔一段时间,洞内就会出现新的“补给”。有时是合身的新衣裤(随着婴儿长大),有时是御寒的厚实小袄,有时是处理好的、药效温和的草药,甚至还有几件给袁鑫自己替换的粗布衣裳。每一次,都如同雪中送炭,精准地解决了他们生活上的困难。 时光在嵩山静谧的猿谷中无声流淌。在袁鑫笨拙却倾尽全力的照顾下,在陆压“邋遢”却无比及时的物资支援下,在孟婆无声却细致入微的关怀下,那个从冰冷宫闱和滔天阴谋中逃出生天的小婴儿,如同山间最顽强的幼苗,一天天茁壮成长起来。 他继承了母亲静妃清秀的眉眼,骨架却隐隐透出景帝般的英挺轮廓。皮肤在山风的吹拂下呈现健康的小麦色,身体结实,很少生病。最让袁鑫惊奇的是他的眼神,清澈见底,却又仿佛沉淀着远超年龄的沉静,常常会盯着天空的流云、摇曳的树影、或是洞壁上变幻的光斑,一看就是很久,小小的眉头微蹙,仿佛在思考着什么深奥的问题。 袁鑫开始尝试与他交流。他抱着婴儿坐在洞口温暖的阳光下,指着天空的飞鸟:“殿下,看,那是鸟。”指着流淌的山涧:“那是水。”指着远处巍峨的山峰:“那是嵩山,我们的家。”他絮絮叨叨地讲述着自己知道的一切,从宫中的规矩礼仪,到山间的花草虫兽,再到那些模糊记得的、关于忠诚与勇气的故事。 他教李源认字,用的不是四书五经,而是山里的石头、树木、飞鸟走兽的名字,间或夹杂着一些市井俚语和生存智慧。 婴儿很少哭闹,更多时候是安静地听着,黑亮的眼睛随着袁鑫的手指转动,充满了好奇。偶尔,他会伸出胖乎乎的小手,试图抓住一缕阳光,或者对着枝头跳跃的松鼠发出咯咯的笑声。 一日清晨,阳光正好。陆压与孟婆联袂现身,袁鑫抱着刚满周岁的婴儿(李源)在洞口晒太阳。小家伙似乎对陆压腰间挂着的一个、用绳子系着的、用来装兽奶的空葫芦产生了浓厚兴趣,咿咿呀呀地伸手去够。 幼儿学舌谈何容易。小家伙努力地张开小嘴,对着他含糊不清地吐出:“西……西……苏……”音节黏连不清,听起来既不像“道爷”,也不像任何清晰的词。一旁的袁鑫尴尬又着急,正要再次纠正,却见陆压脸上的嬉笑骤然凝固。 他猛地俯身凑近李源,那双玩世不恭的眼死死盯着婴儿纯净无邪的眼眸,仿佛要穿透那层懵懂,看清灵魂深处的印记。 “西……苏?”陆压喃喃重复,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这模糊的音节组合,这稚嫩却奇异的语调…… 那时他叫的,也是这般含混不清的“师……父……”啊!刹那间,一股难以言喻的暖流夹杂着万载岁月的沧桑感慨,猛地冲上陆压心头。他眼中的震惊化作了无比的欣慰,甚至带上了点点湿意。 他伸出粗糙的手指,极其轻柔地刮了一下李源的小鼻子,声音是从未有过的温和与感慨:“好小子!好小子!……老道……老道我……”他竟有些语塞,最终化作一声带着酒气的、满足至极的长叹,仰头灌了一大口酒,大笑道:“值了!值了!哈哈哈哈哈!”笑声在山洞里回荡,惊得猴群吱吱乱叫。袁鑫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不明所以。 而当李源被孟婆抱在怀里,感受到那熟悉的、带着淡淡草药清香的温暖怀抱时,他本能地感到安心,小脑袋蹭了蹭,努力地发出一个更清晰的音节:“婆…婆…”这一声清晰的“婆婆”,却像一根无形的针,轻轻扎在了孟婆的心尖上。 她抱着李源的手臂微微一顿。那苍老而慈祥的脸上,深邃的眼中瞬间掠过一丝难以言喻的酸楚。婆婆……是啊,她是婆婆,是幽冥路上熬煮忘却之汤的孟婆。 这孩子纯净的灵魂深处,竟也本能地呼唤着她那早已与神职融为一体的称谓。 她低头,看着怀中婴孩纯净无垢的眼眸,那里面清晰地映着自己苍老的面容。她什么也没说,只是更紧地、更温柔地将李源抱在怀中,仿佛要将这片刻的温暖刻入永恒。 良久,她才抬起头,与仍在感慨大笑的陆压对视一眼,两人眼中都充满了复杂难言的情绪,有欣慰,有追忆,有沧桑,更有一种宿命般的了然。孟婆轻叹一声,声音低沉而悠远,对着陆压,也像是对着怀中懵懂的李源,更似对着那无形的因果长河:“这臭小子……潜在的记忆里,终究是把我们俩……放在他心上的。”语气中,是历经万载也难以磨灭的羁绊,是看透轮回也无法释怀的牵挂。 ………… 夜风如冰冷的溪流,从万仞绝壁上漫过,卷起枯草与碎石,呜咽着坠入深不见底的黑暗。 春去秋来,嵩山的树叶黄了又绿。李源五岁了。 在袁鑫的悉心照料和两位“神仙”的暗中护佑下,他成长得健康而聪慧。三生诀的滋润赋予了他强健的体魄和自由不羁的灵魂。他能像猿猴一样敏捷地攀爬岩壁,能在冰冷的溪水中摸鱼,能辨认许多可食的野果和草药。袁鑫成了他亦父亦师的存在,教他识字(用树枝在地上划)、讲史(主要是景朝建立和李昭的英勇,隐去了他的身世)、习武(袁鑫那点粗浅的内卫功夫)。而“西苏师父”的兽奶异果和“婆婆”的衣物草药,则如同空气般自然融入了他的生活,成为了嵩山岁月的一部分。 然而,袁鑫渐渐发现,李源身上有一种与这山野灵气格格不入的特质。他常常会在嬉闹的间隙突然安静下来,独自坐在溪边的大石上,托着腮,望着奔流的溪水发呆,黑亮的眼眸深处,仿佛沉淀着不属于这个年龄的寂寥。他问的问题也越发天马行空,甚至带着某种宿命的沉重:“袁叔,我父母是谁?他们在哪里?”“山外面是什么样子?”“为什么太阳每天都要落下去?” 这一夜,嵩山月色极好。一轮皎洁的满月高悬天际,清辉如水银泻地,将山谷照得亮如白昼。李源却没有像往常一样早早入睡。他悄悄爬出温暖的草铺,赤着脚,无声地溜出了山洞。 小小的身影,如同月下的精灵,沿着熟悉的、被月光照亮的崎岖小径,异常灵活而坚定地向上攀登。他的目标,是猿谷上方不远处、一处视野开阔的山顶平台。那里,是袁鑫偶尔带他看星星的地方。 夜风带着山巅特有的凛冽寒意,吹拂着李源柔软的发丝和单薄的衣衫。他浑然不觉,径直走到平台边缘一块最光滑的大石上,盘腿坐下。小小的身影在巨大的山岩和浩瀚的星空下,显得格外渺小,又透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孤高。 他仰起头,望向那深邃无垠的夜空。星河璀璨,如同一条流淌着碎钻的天河横贯天际。明月高悬,清冷的光辉洒满人间。 他伸出小小的、带着山野孩子特有茧子的手,朝着天空,朝着那遥不可及的月亮和星辰,虚空地、轻轻地抓了一下。仿佛想要抓住那清冷的月光,抓住那闪烁的星辉,抓住某种……深埋在灵魂深处、连他自己也无法理解的渴望。 山顶平台,万籁俱寂。唯有星河无声流淌,将那小小的、孤独仰望的身影,温柔地包裹在永恒的光辉里。玉坠贴在他的心口,在月光下,流转着微不可察的温润光晕。 稚嫩的童音在山风中断续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却奇异地穿透了呼啸的风声,清晰地回荡在寂静的崖顶: “如果……如果能抱颗星星……”他的目光紧紧锁住一颗尤其明亮的星子,视线移向那弯清冷的月钩,小脸上浮现出一种近乎梦幻的憧憬,“……坐在那弯弯的月亮上面……该有多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