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派死里逃生之后》 第1章 故人重逢 四野暮色漆黑。 庙外,下了一夜的雨,寺庙的檐角上频频有雨滴入庙内,攘开湿唧唧一片。 早春本就凉寒,这荒村野店间的破庙偏还漏雨,滴滴答答不停地落。 苏挽尘不禁打了个哆嗦。 童玉担忧道:“师父,这儿躲得住吗?谷主他们还来怎么办?” 苏挽尘糟糕地咳嗽了一声:“先待在这儿。” “嗯。”童玉应道。 苏挽尘嘴上答应得轻松,可谁知道还能不能撑到百山谷的人追来。 他若没中这倒霉的毒,哪里还怕他们。 刚要闭目入定,庙外,一阵银铃声响起,窸窸窣窣,有如暗夜银蛇狂舞。 又来了。 “怎么办啊?师父。”童玉慌张道。 苏挽尘轻哼了一声:“安静,别慌。” 转眼,几个黑袍裹身的人蜂拥而至,层层叠叠地把他们圈起来,二话不说,挥剑便来。 苏挽尘按着痛得翻天覆地的腹部,咬牙抓起手边靠着的长剑孤煞。 几柄长剑撞得乒乒乓乓响。 苏挽尘手心底掐出虚汗,脸上惨白一片。 他闷哼一声,这毒性还真不小,稍稍一用灵力,那灵心便像要炸开了一样。 身着暗底流金服的黑衣人步步紧逼,苏挽尘艰难地直起身,眸中像是敛着无边暗夜。 忽然,金光骤起,残破金身佛像前溅起血光。 苏挽尘几张咒符甩出,一声咒下,几个黑袍人应声而倒。 他狠狠喘着气,两眼发黑,四肢仿佛被什么东西扯着似的,运不上力。 苏挽尘终于坚持不住,吐一口血来,双腿一软,栽到下来。 “师父!”童玉连忙跑过来。 “喊什么?”苏挽尘无力地倚靠在断垣边,“把这些人拖去埋了。” 他说着眯起眼,拖着身子坐起来,调动灵力,以对抗体内的毒。 童玉瘦瘦小小的身板,拖着一个壮汉的尸身,显得极不协调,一会儿就忙得满头大汗。 好不容易葬得差不多了,苏挽尘才勉强逼出一点毒素,吐出一口又暗又黑的血来。 他抬手抹了抹嘴边的血丝,勉强站起身来,脚步却虚浮得像踏在棉花上似的。 “走,此地不宜久留。” “啊?”童玉忧道,“外头怕是还有谷主的人,我先前埋尸的时候瞥见了一眼。” 苏挽尘轻咳了一声,照他现在这个状态,还真是棘手。 不过,好处是,追杀他的人并不知道他已经被毒得几乎灵力全失,也不敢轻举妄动。 只要能再拖上几天,等他把毒素全都逼出来,就不用担心了。 晚间,朔风又起,冷瑟瑟的,吹得这庙里愈发凄异。童玉在边上生了团火烤着。 寂寞的夜里,外头忽亮起几盏灯火。 有人道:“鬼王庙,就是这儿了吧?” 另一人道:“确实是这儿,反正顺路,先把这里的事解决了再回门派,耽搁几天也不急。” “也好。” 红红火火,令人恍惚的烛灯中,照出几个门口走进来的修士,俨然是一抹浅蓝。 不是百山谷的人。 苏挽尘转头烤着火,一声不吭,眼皮一跳一跳的,隐隐却有股不详的预感。 门口进来四个人,当先那一人,长发浩渺如泼墨一般,眸色淡蓝似琉璃,细眉如柳,唇上是淡淡粉色,肌肤白皙若细瓷,下颚弧度柔和。 他看见了苏挽尘后冲他轻轻点头,微微一笑,更让人觉风华绝代,万古温柔皆于此。 任谁看了都觉道:真是那一笑百媚生,一笑三春暖。 苏挽尘现在身负重伤,又兼被追杀,再不想惹上更多人,只顾低着头烤他的火,以免被对方看出他此刻灵力衰微。 “庙里咋还有人?”后头一人冒冒失失道,“是人吧?” 苏挽尘很想接一句:不是人,是鬼。 但转念一想还是闭了嘴。 “你怎么说话呢?”这是个女子的声音,“哪就不能有人了,庙又不是你家开的。” 当先那一人遥向他走来,有如仙人笠临,彬彬有礼地含笑道,“打搅了,阁下也是路过来留宿过夜的吗?” “正是。”苏挽尘自顾自考火,既不转头,也不想多说一句话。 “那真是同道中人啊,敢问公子大名?” “……”净扯淡,还当苏挽尘没听到他们的谈话呢,明明是有目的而来。 苏挽尘尽量字正腔圆,不暴露自己此刻的虚弱:“曾子虚,阁下呢?” 曾子虚这个名字倒非随便起的,乃是一个他行走江湖,用了十年的化名。 “在下江夜怜。” 苏挽尘大吃一惊,不由自主地转头看了那人一眼。 在听到他自报家门前,实在不敢相信有这么巧。 他仍是故作镇定道:“早闻阁下大名,真是百闻不如一见呀。” 说着,他故作无事地向童玉使眼色,童玉一向聪明伶俐,立时把孤煞剑塞进乾坤袋中。 江夜怜含笑谦道:“不敢不敢。” 眼中一抹转瞬即逝的光影流过,却未被苏挽尘注意到。 打过招呼,他们另拣了庙里一间屋住下。 这下苏挽尘是铁了心要跑路了,趁着江夜怜还没认出自己。 要是被他认出来,苏挽尘岂不倒了大霉。 真是祸不单行,时逢流年不利。 四墙外,银铃声又起,这回,数倍于刚才的黑袍客涌了进来。 苏挽尘好不容易调息完,五腹内灵力虚空,哪有力气与之对抗。 黑衣黑袍的修士缓步走进来,为首一人冷笑道:“青森君,想不到你也有要东躲西藏的一天。” 苏挽尘不屑道:“那是你没见识。” 他嘴上不松口,心里却是七上八下。 咒符也用完了,苏挽尘一边盘算着怎么躲,一边瞎扯着拖延时间。 他在百山谷一向心狠手辣,平日里谷中众人甚至没人敢近他的身。 却也因此得罪了一大群百山谷谷众,至于其他各路修士,那就更别提了。 总而言之,他仇家众多。 为首那黑衣宽氅的人一抬手,两个下属左右夹攻围了上来。 苏挽尘手指蜷了蜷,露出青白的骨节,他眉尖紧蹙,向童玉递眼色。 童玉先是一惊,然后硬着头皮,抬剑格挡住边上一人的攻击。 谁料那人剑锋一转,陡然把他逼了个踉跄。 童玉哪里是这两个修士的对手,挥剑如雨,却还是被两个修士压着打。 为首那人似乎并不着急,饶有趣味地欣赏着。 “诶诶诶,你们要不要脸,这么多人欺负我们两个人。”童玉被压得抬不起手,嘴上却也不肯停。 为首那人不屑道:“青森君杀人不眨眼的时候,怎么不见你出头?” “哎呦,您怎么这么不识时务呢?”童玉油嘴滑舌地诡辩道,“千载难逢的机会还不抓住。你想想,做谷主的狗腿有什么好处?还不如抓住机会,来帮助我师父,他又不用你们杂七杂八的一堆人奉承着,过不了多久就放你们走了,还不用终年被困在百山谷那鬼地方。” 感到身边的修士果然有些松动,也让他稍稍能喘口气了,童玉接着忽悠道:“你们心甘情愿给谷主打工,不就因为他给你们下了蛊嘛,这算什么。” “告诉你们个秘密吧。”童玉神秘兮兮道,“其实吧,这傀儡蛊本身就是我师父传授给谷主的,谷主说解不了,但我师父会解啊!” 他一脸真诚地继续忽悠:“别说解蛊了,根儿都给你去得干干净净。” “喂,你光说我们怎么知道真的假的。” “所以你们别来打搅啊,等师父他毒解尽了。”童玉立即接道:“保准帮你们蛊全解了,这波稳赚不亏啊!” “继续,不许信他。”为首那人面无表情地戳穿,“青森君是什么人,等他疗完伤不把得把我们活埋了。” 那两个修士恍然大悟,下手愈发狠了起来,童玉被追得上蹿下跳地满屋躲。 “喂喂喂,我说实话你们咋不信呢?” “哗”的一下,在一修士的剑气下,这间破屋倒了半边。 童玉一边被追得连连叫苦,一边又卖惨道:“你们欺负小孩子啊,呜呜呜——” “啾”的一声,一根羽箭破空而出,插入一个与童玉缠斗的修士胸口,眼见着,那修士直直倒了下去。 苏挽尘低着头,几乎透支,空手甩出刚才那一箭他已耗尽毕生力气。 身体不住地颤抖,苍白的手上青筋突起,根根分明。 他不敢表现出虚弱,这会儿哪怕来个刚入门的修士,他都完了。 另一个缠斗中的修士转头丢下童玉,向苏挽尘扑来。 他心下暗道糟糕,额上冷汗涔涔,屏心静气,却是怎么也凝不起灵力。 “师父,小心!” 童玉却不知被什么绊倒在地,摔得头晕目眩。 一瞬横风起,潮湿的地上卷起一阵轻风,风里夹杂着洁白无暇的花瓣,混着馨香扑鼻而来。 一个湖蓝的背影,转身挡住了扑向苏挽尘的修士。 苏挽尘有些怔愣地望着他,眼睫轻动,汗水已把额前碎发濡湿。 寒风穿堂而过,脑后束着的长发有些凌乱的散下来,他不禁哆嗦了一下。 烟云十六州的人,果然还是那么爱管闲事。 苏挽尘垂着头,闭了闭眼。 方才提心吊胆地没注意,这会儿他才觉察到昏昏沉沉的脑袋痛得像要裂开似的,里头无限混沌,要不是他勉励撑着,下一秒大概就会昏死过去。 “几位不能先协商一下吗?”江夜怜心平气和道。 “江宗主,你管什么闲事?”百山谷为首的修士冷道。 “何必大打出手呢?” 那几人显然没想听他的话,一拥而上。 周遭的风卷起千层浪,忙不迭的将苏挽尘裹挟在中央。 两边乒乒乓乓,于他就像若虚若实的梦一样,耳畔的声音好像一点点离他远去了。 原本还强行吊着的一口气,慢慢散尽,苏挽尘彻底失去意识,昏了过去。 第2章 是谁偷亲我?! 等他醒来时,是在半夜里。 他察觉自己似乎换了个地方,但大致还是在庙里。童玉正安安静静地睡在他边上。 苏挽尘能明显感觉到自己身上的毒排出了不少,灵力也勉强能运转了。 只是仍然头昏脑热,四肢揉棉花似的使不上力。 这间屋比先前那间要好太多,虽说庙里渗人的石像倒还是少不了,但至少一点雨也不漏。 也许是中了毒无法以灵力御寒的缘故,苏挽尘只觉遍体生寒。 他有理由相信自己是被冻醒的。 却也只只好尽力蜷缩着,挨到天明再说。 又不知过了多久,他迷迷糊糊间快要睡着了,忽觉身边有黑影晃过。 他一下惊醒过来,只见一个人影立在他们边上。 苏挽尘闭眼装睡,手底却暗自抓住了一把藏在身子下面的小刀。 那人影并没做什么,他一扬手,竟是一条被子盖在苏挽尘身上。 苏挽尘暗自吃惊,是谁这么好心? 那人影给他盖完被子却也不走,静静地立在一旁观望着。 那人忽直直凑近苏挽尘的脸,他心下吃了一惊,那人却在距离他咫尺的地方不动了。 苏挽尘屏住呼吸不敢动,攥着小刀的手却微微发抖。 那人抬手,轻轻地抚上了他的脸颊,指尖冰冷的温度让苏挽尘头皮发麻。 他低头,在苏挽尘唇上蜻蜓点水般地吻了一下,然后转身离开,留下一股淡淡的清香。 见鬼了?竟有人会来偷亲他青森鬼月? 半夜暗杀他的人千千万, 但苏挽尘做梦也没想到过竟然有人会来偷亲他?! 堂堂青森鬼月竟然晚节不保。 总算挨到天亮,童玉看着这一床被子惊诧道:“这是哪里来的被子?我们从百山谷啥也没拿来啊?” “不知道。”苏挽尘于昨天夜里发生的事实在难以启齿。 “是那个什么……额……江宗主,给我们的吗?”童玉思考道。 “江夜怜?”苏挽尘稍稍带入想象了一下江夜怜偷亲他的画面,尴尬得只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对啊。”童玉不明就里,“他昨天救了我们呐。” 苏挽尘当时脑袋里一团浆糊,稍稍一回忆,好像的确是这么回事。 “他还帮师父你排了毒呢。”童玉好奇道,“难道你们从前认识吗?” “……”苏挽尘微微一愣,“是。” “啊?”童玉惊讶道,“难怪他要救你。师父,你们是什么关系啊?” “仇家。”苏挽尘神色如常道。 “嗯……啥?!”童玉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 心情就像过山车,嘤嘤嘤~ “那他……救你?”童玉不可置信。 “他多半是没认出我。”苏挽尘沉吟道,“总之尽量赶紧离开这儿,被江夜怜认出来大事不妙。” “……”童玉悲伤地道,“师父,请问您有友家吗?” 苏挽尘思考片刻,正色道:“没有。” “哎。”童玉叹了口气,“师父啊,你咋混得这么惨呢?” 苏挽尘苦笑,他何止是没有友家,分明是世上修士千千万,全给当年苏家得罪尽了。 要是被认出来,别说江夜怜了,这全修真界不得把他弄死。 苏挽尘身上的毒其实并没解干净,冷风夹着凄风苦雨往衣里灌,他脸上只写了两个字:悲催。 童玉一脸更是悲催地道:“外面谷主的人还在呢,只是碍着您那位仇家,不敢进来。” 苏挽尘只能苦笑。 这下好了,跑也跑不了。 无奈之下,他只能打发童玉道:“去庙里找点纸笔。” 童玉仰头瞪大双眼,“做什么?” “防止百山谷的人再进来,先准备点咒符备用。”苏挽尘一手摩挲着病态青白的指节。 “师父你居然还有灵力!”童玉大喜过望。 “没有。”苏挽尘回答得干脆利落。 “……那怎么画符啊?”童玉夸张地皱眉,“难不成……我?” “嗯。”苏挽尘含糊地应了一声,虽然不确定他这个不成事的徒弟能不能成功,但总归了胜于无。 童玉从前是个小飞贼,四处扒东西这种事自然在行地不行,没一会儿,就弄了一堆残破泛黄的纸页回来。 “哎呦,累死我了。”他擦擦额上的汗,戏精上身了似的,一步一喘气,“好不容易找到这么多呀!师父你拿什么奖励我呀?” “过来,教你画符。”苏挽尘抬手翻了翻那一堆都快发霉的碎纸片,也不知道他是从哪个垃圾堆里翻来的。 他说着,拿起一支秃得没剩几根毛的笔,沾了点童玉不知道哪里弄的点墨水,在地上画了一个圆润的咒符。 童玉使着灵力在薄得只剩一层的纸片子上依葫芦画瓢。 不得不说,童玉在这上面还是有点子天赋在身上,只是还远远不够,咒符并没那么容易。 “这里错了。” “这个多了一笔。” “这边歪了。” 苏挽尘难得耐心地看着他画,要是在百山谷,他早就甩手走人了。 童玉平时毛手毛脚,做什么都是个半吊子,今日却格外细致地一遍遍画着。 苏挽尘觉得大概原因有二。一是因为现在大敌当前,连童玉也认真起来,二是他这个师父,平日里大概也没这么和蔼可亲地指导过。 他默默反思了一下。 他能这么和蔼,这实在是因为他现在说句话都费劲,没力气骂人。 这咒符比苏挽尘想象地还要难学,童玉已经画了老半天,却还是歪七扭八。 他暗自叹了口气,连心里骂人的**都没有了。 苏挽尘头昏脑涨地走到屋外,这庙其实还挺大,几间屋子中间还围着间小院。 院里是荒凉的一片,细看却又有枝叶吐芽,新花初绽,好像仍韵含着无限生机。 一阵凉风刮过去,寒意从他的脚底一直弥漫到心间。 抬头时,苏挽尘忽地脑袋晕了一下,双腿一软,脑袋就要往树上磕。 一双手轻轻托住了他,他没头没脑地撞进一个人怀里。 一股淡淡地清香飘过,苏挽尘鼻子不知撞到了什么,蓦地一酸,莫名想起了一些往事。 “没事吧。”江夜怜把他扶起来,轻声叮嘱,“小心点。” 苏挽尘毫无半点感激,他只想逃。 “多谢。” “你的毒还没排干净,不能到处乱跑。”江夜怜道。 苏挽尘简直莫名其妙,烟云十六州这闲事也管的太宽了吧。 却还是答应道:“多谢关心。” 苏挽转头要走,谁知近日真是流年不利,这庙内下了几天的雨,石阶上生着青苔,他脚底一滑,心底暗叫不好。 他最近脑子浑浑噩噩,顺手去抓旁边的东西,混乱中也不知道扯了个什么,只觉身子被人抱住,这才稳住了重心。 苏挽尘被江夜怜双手圈着,望着他波光粼粼的双眼,别扭得只想打洞遁逃。 对方倒像是不怎么在意,反倒是似乎并不想放开他。 “你的毒,要排。” 江夜怜说着,也不顾苏挽尘愿不愿意,顺势便捉住了他的手。 双掌相接的地方,苏挽尘并不暖和的手,居然碰到了一双更加寒冷的双手,像是常年覆盖着冰雪,再不会温暖。 苏挽尘双手被他扣在掌心,不由地头皮发麻。 一股温润的灵力缓缓流入体内,僵住许久的经脉间,灵力好像活了过来,慢慢流转起来。 “为什么帮我?”苏挽尘抬起头,仿佛淬着冷光的眼眸,却因为毒素的影响好像蒙上了一层雾色。 “你中毒了。”江夜怜笑意温柔,“帮助一个受伤的人不是天经地义吗?” “对一个素未谋面的人如此关心,也天经地义吗?”苏挽尘直视着江夜怜随时随地带着笑意的眼睛,好像想看穿他菩萨面庞下到底藏着怎样的心思算计。 江夜怜对他的步步紧逼的问题也并不介意,依旧笑语吟吟:“你若是在烟云十六州附近出了事,传出去烟云十六州的面子往哪儿挂。” 苏挽尘没再追问,心里的防备却不曾减少一分。 江夜怜能当上烟云十六州宗主,根本不是他看上去如此人畜无害的样子。 是日夜中,空气寂静无比,连蝉鸣都没有。 苏挽尘望了望边上熟睡的童玉,翻身起来,轻手轻脚走到院中。 连日来头脑混乱,都还未及看清这里。 仰头望天,只能看见四四方方的一小片,当中月亮高悬,月华如水,却奈何被这小院限制了,看不见更广阔的天地。 他足尖一点,越上梁去,屋顶视野果然开阔了不少。 他想起自己儿时便时常喜欢这么干,后来实在是被师娘罚怕了,才不再这么做。 他莫名想起了他曾经所在的那个门派——烟云十六州。 在他印象中,那里四季繁花盛开,漫山遍野雪般的梨花,被赋予灵力,怎么也开不败。 现在又怎样了呢? 苏挽尘半倚在屋檐上,忽眼前人影一晃,那人逆着月光面向苏挽尘。 “好巧,你也在这儿呢。” “你怎么来了?”苏挽尘隐隐有些恍惚,随即又归于平静。 江夜怜含笑在他旁边坐下,他手中提着两罐酒——桂花酿,这是苏挽尘以前在烟云十六州时最爱喝的。 “饮酒赏月,不是最惬意的事吗?”江夜怜说着把一壶桂花酿递给他。 “多谢。” 苏挽尘接过酒,他们便没再说什么。 醇香的甜酒入喉,他有种恍如隔世的错觉。 圆圆的月,醇香的酒,寂寂的夜,同是在屋顶上,和同一个人…… 他微合的眼下,睫毛不禁颤了颤,微风将过往缓缓送入心间。 第3章 居然是鬼庙 说起来,江夜怜算是他的师哥,江平和许紫茵也和他算是同门,当然这都是他离开烟云十六州之前的事了。 “子虚兄,你也有夜攀屋檐的爱好吗?”江夜怜冷不丁一句,把苏挽尘拉回现实。 “小时候喜欢这么做。”他所指的小时候,当然是还是烟云十六州的弟子的那会儿。 “我也是。从前经常和一个朋友晚上溜到屋顶上,还被我娘抓了好几回。” 这个故事总觉听着耳熟,那不正是他和江夜怜以前干过的事吗。 但又觉不对,朋友? 那这肯定不是说的他了。 他确实曾把江夜怜当做最好的朋友,最爱的师哥,但江夜怜要是也把他当朋友,那可真是见了鬼了。 他这会儿要知道了自己的真实身份,恐怕早就打的天昏地暗了。 苏挽尘不着声地轻哼了一声,呷了一口桂花酿。 江夜怜要是知道自己救的人是他,会不会气死。 “你为什么被追杀?”江夜怜凝视着他,。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苏挽尘缓缓开口道,“有人为了争权夺利,恩将仇报。” 江夜怜轻声道:“真过分啊。” “过分吗?”苏挽尘讽刺般地笑了一声,转头笔直地望向他的眼睛,“我还遇到过更过分的呢,捅死人还抛尸。” 江夜怜怔住了一瞬,眼眸攸忽黯淡了一霎,“那也许他有什么苦衷呢?” “是吗?”苏挽尘当然不信。 眼前目光一错,恍惚起来,满天黑云没有星光。 苏挽尘好像能知道这是一个梦。 江夜怜寒若冰霜的嘴中吐出两个字: “当诛。” 天雷落下,苏挽尘猛然惊醒。 这个梦好像短得只有一瞬。 睁了眼,耳边飘来些虚虚实实的声音。 “子虚兄,看你修为高强,不知哪位高人坐下?” “什么?”苏挽尘听了直想翻几个白眼。他明明前几日被毒得昏天暗地,这是从哪门子看出来他修为高强?不是尽胡说吗? 还有这问题叫他怎么答,他唯一的师父是江夜怜的父亲,但他早被逐出烟云十六州了。 “……” 江夜怜紧跟着又问道:“不知现今属哪个门派?” 这问题看似普通,对苏挽尘来说一个比一个刁钻。 好啊,既然江夜怜这么能扯,他当然不能甘拜下风,信口便道:“天生灵脉,无师自通。二十多年未投门派,游行各地,只收一小徒。” 江夜怜一笑道:“既是公子还未投门派,那不如便来烟云十六州好了。” 苏挽尘摇头如捣蒜:“烟云十六州?恕在下未曾有所耳闻。我此行便是要投奔云初城去的。听闻云初城是个大门派,门下弟子个个修为了得,那城主更是名震四方,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说着又是对着云初城一顿乱夸。苏挽尘心中暗笑,修真界向来尊云初城为首,烟云十六州为次,他一边夸云初城,顺势便拉踩了烟云十六州。 江夜怜听了不恼反笑,“烟云十六州有天材地宝,山清水秀,很适合修行,大可以考虑考虑。” “对了,子虚兄是哪儿人啊?”江夜怜问道。 又来?这些找茬儿般的问题。 苏挽尘开始装傻,“哎,爹娘去的早,从记事起就是一个人在外头晃荡,还真不知是哪儿人。” 苏挽尘不知他这番话是什么意思,难道认出自己了? 但他转念就否定了这个想法。 且莫说他相貌已该有了不少的变化,毕竟距他在烟云十六州的时候已过了十年。 况且这世上该没人会觉得他活着。 唯一的证据孤煞剑,分明已经被他藏起来了。 可那又为何? 他始终不知道江夜怜为什么要对一个素不相识的人鼎力相救。 过了几日,苏挽尘体内的毒已逐渐排尽,灵力运转也恢复正常。 这庙原来是座鬼王庙,难怪连日在庙内看见的塑像全是青面獠牙。 他直到这会儿才察觉不远处其实就有个村子,只是连日不出庙门,他才没注意到。 一、二、三…… 苏挽尘仅仅是刚出庙门,随意一瞥,便觉察到村子埋伏了不少百山谷的人,只是碍于他灵力已恢复,不敢轻举妄动。 “师父……”童玉紧张的贴近了苏挽尘,,放轻声道“有人……” 苏挽尘微微挥手示意他不要出声,转眼间闪身进了一处暗巷。那巷子里的埋伏者仅是眨眼的功夫就失去了目标,茫然地四处张望。还没等他反应过来,一只手就抵住他的脑袋,将他死死地摁在地上。 苏挽尘冰冷的声音,在他头顶响起:“你们首领呢?叫他出来。” 被摁在地上的那人像见了鬼一样,吓得浑身发抖。 “青森君饶命啊,饶命啊,我和你无冤无仇,我什么都没干啊,什么都没干!” 苏挽尘只是冷冷地看着,一言不发,抽出地上那人刀鞘中的刀,从他的背心扎了进去,将他钉在地上。 见那人没了动静,苏挽尘这才起身,余光里看着巷子里聚集着的上上下下几十个鬼魅般的黑影。 “你们谁想和他一样的,尽可以继续跟着我。另外,回去告诉你们谷主,让他最好别踏出百山谷半步。” 苏挽尘甩了甩手上蹭到的鲜血,头也不回地出了这条暗巷。 暗夜里的黑影瑟瑟攒动,最终归于沉寂。 村子两畔的商铺倒是简朴,洋溢着人间烟火气。 村中老少也活得甚是悠闲,皆是目不转睛地盯着这两个陌生人看。 威胁完百山谷的追兵,童玉也放松下来,悠闲地道:“师父,你说为什么会有鬼王庙啊?我只见过观音庙、文殊庙,还没见过专门为鬼开的庙呢。” “有的。”苏挽尘答道,“通常是在祭鬼节那一天,会有很多人到鬼王庙来祈平安。大部分的都是要和鬼打交道的修士。” “哦,这样啊。”童玉笑着指着那头,“师父,我们也回去拜一拜吧,求个平安嘛。” 正想要走的苏挽尘:千万别,他一百个不想见到江夜怜。 离开那鬼庙,他就再也不想回去了。 “嗯——去嘛。”童玉讲得头头是道,“师父你想啊,人死了都是要下地狱的,为了死后好过点儿,还不如生前多给鬼王烧烧香。保个平安嘛。” “也行吧。”苏挽尘沉吟道。 他知道童玉才不是为了什么保平安呢,纯属是觉得好玩。 但他的灵力其实并没有恢复到正常状态,倘若百山谷真的下血本来堵他,他也未必能全身而退。此刻最好的方案还是蹭着烟云十六州的名头在鬼王庙咱避风头。 正这样想着,忽听有村民喊道:“二位公子且慢!这鬼王庙是去不得。” 苏挽尘转过身来,疑惑地望向那村民:“如何去不得?” 他知道一般鬼王庙都只有祭鬼节那一天才有人烟,其它时候,除了管事的,谁会想去这么个连名字听着都不太吉利的地方。 但到底也不是去不得,只是没人去。 那村民一下对视上苏挽尘的双眼,不由地打了一个寒噤。 这一双眸子不知怎的,好像那样犀利,就好像是藏了一把冰刃,要把人望穿。 明明没说几句话,光是这么盯着人看,就让人倍感压迫。 那人原本十拿九稳想和这不知哪儿来的公子搭上话,可这会儿,却又身上冒起冷汗,支吾起来。 “唔,那寺里头有鬼。” “什么鬼?”苏挽尘当然不信,总有无聊的人喜欢瞎编鬼故事骗人,然后一传十,十传百,本来什么都没有的地方,就好像真的闹鬼了似的。 “也就是……嗯,最近进去了的人就……不太正常。” “不太正常是什么样?” “不太正常,就是,精神有点失常,整日里像丢了魂儿一样。” 那人逐渐习惯了苏挽尘身上一股自带的压迫感,说话也逐渐伶俐起来,“总而言之,公子你们不能进去,上回咱们镇上就有一个公子哥儿去来着,回来没几天就发疯了。” “发疯又是怎么发疯法?”苏挽尘步步紧逼。 “哎呀,这谁知道呀,反正就是疯了。” 都没看见,就竟瞎扯。 童玉仰起头,睁大一双无辜的双眼,问道:“那里头平时有人吗?” “有也有,就一个管事的娘子,才来没多久,平时也不怎么出来,你进去也未必见着她,反正我是没见过。” “师父!”童玉一拍脑袋,暴露了戏精本性,拉着苏挽尘的衣袖道,“咱们进去抓鬼吧!修士不就是抓鬼的嘛。” “……”反正苏挽尘是不信里头真有鬼,真鬼哪会安安分分躲在寺庙里头,况且他都在哪里待了好几日了。 “啊呀呀,您可真是个执著的人哩。”那人不由地揉了揉眉心,“实话根您讲吧,村子里已请了仙君来捉鬼了,您不如等庙里邪物除干净了,再进去拜吧。” 扯了半天,居然是因为已经请了别的修士来除祟。 难怪江夜怜他们会来这鬼王庙,原来是被村民请来捉鬼的。 修真界确实忌讳抢别人委托这种事,但倒也不至于请了别人,这鬼王庙便不让他进了。 其实他本也毫无要帮忙除祟的意思,不过是拗不过童玉想去闲逛的罢了。 “无妨,多一个人,多份力。” 苏挽尘闻声转头,脑袋嗡嗡的响,江夜怜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这村子里。 边上几个村民立马笑脸相迎,转头把苏挽尘晾在一边。 “江宗主,庙里一点小事怎劳您大驾光临了?” “正好顺路,把这里的事情处理完了再回去也不急。” “啊呀,仙君,可要拜托你们了。” 第4章 被困 “公子何必客气,除奸卫道是本责。” 江夜怜自带一股平易近人的气质,加上他本就美名远扬,村里老少全都争相出来,伸着头看他。 他从小生活在光环里,他不管站在哪里都是中心。 苏挽尘对这些一点都不感兴趣,实在是无聊的紧,还不如回庙里睡觉去。 在庙里头是不觉得,这会儿看这鬼王庙还真是大,好多间屋子相通构连成,别看里面破败不堪,外边儿可是红瓦黄墙,倒也气派。 庙内,红晃晃的火烛交辉相映,照出那一尊尊青面獠牙的鬼王像,张牙舞爪,神色瘆人。 这一尊尊雕像前,红绒布铺就的供桌上,摆满已经发霉上灰的贡品,回想起来,祭鬼节大概已经过了大半年了,看样子,这大半年里,应该都没来过多少人。 一阵穿堂风刮过,阴森森的。 庙里头也没个人,寂静得让人感觉诡异。 连一向咋咋呼呼的童玉都安静了许多。 只要声音稍一大,说话声就在空荡荡的庙内不停回响,充斥整个寺庙,怎么听怎么诡异。 寂寞的水滴漏“滴答滴答”的在响,一下不停歇。 苏挽尘初时不觉有什么,往后却越听越有股没由来的厌倦。 江夜怜他们一行四个人,另外有两修士,一个江平一个许紫茵,当初和苏挽尘也是同门。还有一个小修江晗,算是江夜怜的徒弟。 苏挽尘越想越头疼。 烟云十六州的几人前去调查了最近来过鬼王庙的村民。 回来后,苏挽尘隔的老远就听见江平不满地嘟囔:“那人也真是,问了半天支支吾吾啥也没问出来,问他庙里见着了什么,又说没见到什么,只说庙里有鬼,问他在庙里出了什么事又说不出来。依我看啊,就是这儿一群村民自己吓自己。” “但我看那人好像精神有点问题,也可能是吓的。”许紫茵蹙了蹙眉道,“不过我倒是有另一个发现。” “什么?” “这个村上,原来有个大家族——赵氏。听村民说,赵家是村上一霸,村子里谁都不敢惹他们家。但就在大概一年前,忽然一场火把赵府烧得干干净净。这火据说是在夜里烧的,无声无息,等村子里其他人发现的时候,大火已烧得满天,甚至烧到了府外的屋舍。听说府内的人无论主仆几乎没有逃出来的。我猜这个鬼王庙内的‘鬼’,没准儿就是火中烧死的人化作的怨魂,但是怨气并不大,所以只是吓唬吓唬村子里的人,并未伤人性命。” 江夜怜垂首思考道:“这一场火也真烧得蹊跷,一个大家族,夜里总该有人守夜的,不至于火烧到满宅都是了,才察觉。” 他忽抬头道:“晗儿呢?” “被那黑衣小子拉着不懂上哪儿疯去了。”江平一边说着,一边拿不屑的目光扫了边上的苏挽尘一眼,苏挽尘眯着眼,全当没看见。 他倒是很无语,这才多久,童玉就已经和江夜怜的徒弟混熟了,真是胳膊肘往外拐。 江夜怜笑道:“那正好,叫他们来一起把庙里搜查一遍。” 苏挽尘心底存疑,又想起周边的村落来。 他出了庙,在路当中走着 ,忽听见边上的小院里有人正自哀声叹气。 他驻足从栅栏间向里望去,见那人垂头丧气地蹲在地上,忽顿起,用剑乱劈前头的土地,嘴中念叨着:“怎么回事?怎么回事!我灵力都去哪儿了啊?” 他一顿乱砍后,精疲力尽地倒在地上,忽又掩面大哭起来。 这人怕不是精神有问题,苏挽尘这样想着。 正要走,旁边一人感叹道:“原来是多好一人,现在怎么就成这样了。” 苏挽尘看向他,那人接着感叹:“这人呐,原本也修过些小法,村子里有时候来些小怪,都是他除的,怎么地之前去鬼王庙祭拜过之后就成这样了,成天疯疯癫癫、莫名其妙的,夫人都被他吓跑了。” 苏挽尘起疑道:“去过鬼王庙之后才变成这样的?” “是啊,所以说这庙里肯定有鬼。仙君,看您样子可是村里请来除祟的?” 村里人大概是只认得江夜怜,其他有谁盖不知晓。 苏挽尘想说不是,可这解释起来也甚是麻烦,再看看这村民殷切的目光,只得道:“啊可能是吧 。” 这人十分感激,谢天谢地道:“那可真是麻烦仙君您了,听说这庙里有鬼,大家都是觉都睡不好呢,可千万要拜托您了。” 苏挽尘听着这一番话,却感到无比烦躁,他明明根本没想帮忙,莫名其妙倒被当成恩人了。 他只好轻摇了摇栅栏式的大门,谁料这门根本没关,只是虚掩着,吱呀着便打开了。 苏挽尘站在门口喊道:“兄台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吗?” 里头那人仍是四仰八叉地躺在地上,只是拿开了罩在眼上的那只手,眯眼望了望苏挽尘,双眼一翻,随即又拿手盖在脸上。 “你是谁啊?” 方才和苏挽尘谈话的那人向他道:“这是来给咱鬼王庙除祟的仙君,张公子,你可别搁那儿冻着凉了,赶紧起来和仙君说说你里头瞧见了什么。” “除祟?”张公子仍懒懒地倒在地上,“除个屁!趁早离这破庙远点,省的到时候你们自己倒霉。” 边上那人皱眉道:“张公子,你是不是糊涂了啊?怎么说话呐,仙君他们是来帮咱的,你这样儿不给人家见笑了?” “仙君怎么,了不起啊?谁还没修过点儿仙了。”张公子语气中带上些不耐烦,“你们还有完没完啊?一趟趟的往这儿跑,我都说了,我什么都不知道,你们嫌不嫌烦啊。” 后边半句却是冲苏挽尘的。 苏挽尘莫名其妙被他发了一通牢骚,反唇相讥道:“修仙者通常修炼灵力,不修削地功。” 张公子也不知给哪句话激怒了,猛地跳起来,扯着嗓子喊道:“谁说我没有灵力了!我哪里没有了?我有的是灵力!” 说着劈剑便朝苏挽尘砍来,苏挽尘也没料他这么一出,一个回身避开剑锋,转身伸指在剑刃上轻轻一弹,那剑便若折翅的鸟,飞到天上,转了几个圈插入土中。 旁边那人呆住了,这会儿回过神来,抢上去拉住张公子,“你发什么疯呢?” 那张公子却是双目空洞,只是嘴中喃喃着:“完了,完了,怎么会这样?” 他看着自己发着颤的双手,不断重复道:“怎么办,怎么办,我该怎么办啊?” 拉住他的那人抬头向苏挽尘抱歉地笑道:“真是不好意,冒犯到仙君了,我们这兄弟就是这样,脾气急躁了些,您多担待担待。” “无妨。”苏挽尘掸了掸双手,若有所思,“张公子可是失了灵力?” “什么!”张公子猛地挣开了束缚,双目赤红地瞪着苏挽尘,这回没再动手,大概也知道自己打不过他。 “我才没有!” 苏挽尘见他这么激烈的反应便知自己猜对了。 一个修士有天忽发现自己所修的灵力没了,难怪变得这么失心疯。 听先前那人的意思,这个张公子是在去鬼王庙祭祀之后,才变成这样的。这么说,他是在鬼王庙失的灵力,可是鬼王庙里有什么会让人失去灵力呢? 他刚回到庙内,就听童玉一声惊呼,“呀,这什么东西!” 苏挽尘朝那声音方向而去,“怎么了?” 只见童玉好好地站在那儿,指着背后一尊相貌丑陋的鬼王泥塑道:“哎,就这东西,可把我吓死了。” 江晗抒出一口气笑道:“我以为是什么呢,把我都给吓一跳。” 苏挽尘无语道:“一惊一乍的,干什么?” 童玉嘻嘻笑着,“哎呀,师父,人家害怕嘛。” “害怕你还到处瞎逛。” 童玉一脸无辜,“是江宗主让我们在这里搜查的嘛,你说是吧?”说着他推了推江晗。 江晗委婉地道:“其实你不来,我师父也不会勉强你来的。” “啊喂,你也不帮我。”童玉气得鼓起腮帮子。 江夜怜一行人也闻声赶来,“出什么事了?” “什么都没有,自己吓自己。” 童玉嘿嘿一笑,努力在空气中嗅了嗅。 “江晗,你有没闻到一股香味,像是,肥皂的香儿?” “有,哪里发出来的?” 苏挽尘也闻到了。童玉寻着这香,鼻子凑近了供桌上的烛台。 “是这个。”他说着便拿起烛台晃了晃,又凑在鼻边闻了闻。 “你快放下。”江晗朝他喊道,“这对鬼是不敬……” 他话还没说完,童玉一抹没心没肺的笑容僵在脸上,“咚”得一声栽倒在地。 “小玉!”江晗赶紧跑过去,拉起他。 “慢着!”江夜怜这一声还是说晚了。 江晗也被这香气熏得昏倒过去。 屋内香气越来越浓,浓得苏挽尘都感到透不过气来,强行用灵力抵御着,却也觉步伐绵软,昏昏沉沉。 “先出去!” “不行,出不去了!”许紫茵急慌慌地喊道,“门被锁了!” 先前还开着的庙门,不知何时,已然关死。 江夜怜只觉手脚发凉,这迷香药效还真不差,他也觉脚步虚浮起来,再过一会儿恐怕自己也要被熏倒下了。 “怎么办啊……”许紫茵说了一半不知怎的没声儿了。 江平气地怒骂:“什么狗屁破庙,出这些事。紫茵——,紫——” 脚底忽地迸发出刺眼白光,庙里的地面上,出现了一个巨大的阵法。 江夜怜给这迷香薰得头昏脑涨,根本无力辨认阵法,喊道:“先退开!”他说着伸手拖住江晗。 苏挽尘把童玉拉出阵来,却不见那江平和许紫茵往哪儿去了。 江夜怜喊道:“紫茵!江平!在吗?” 竟是无人应答,也被这迷香熏倒过去。 江夜怜咬牙转入满屋刺眼白光中,苏挽尘看见他冲出来时,手上还拖了两个人——江平和许紫茵。 把这昏倒的四人安置到一边,江夜怜挥剑斩向墙面,强大的灵力迫使墙面出现几条裂纹,但这寺庙墙面,却是相当厚的,想把这墙凿开,饶是他灵力再强,还得费些力气。 眼见着这奇怪的阵法就要发动,又不知会出什么事。 苏挽尘一咬牙,划破拇指,用血在破裂墙面上画出一个古怪的咒文,他回头急向江夜怜道:“退后!” “好。”江夜怜也不拖沓,托着昏倒的几人向后退开。 苏挽尘转头结了一个印,“轰”的一声,这一声似有排山倒海之力、地动山摇之势,厚厚墙面竟彻底碎裂成一堆残片,整个屋子都震动起来,庙内塑像纷纷倒塌,桌上的贡品撒了一地。 “快走!” 苏挽尘回身随手拉起两个倒在地上的人,一跃而出,江夜怜还来不及惊叹,也迅速跃出。 他们刚一出来,那整座已岌岌可危的庙宇便轰然倒塌。 真是好险,苏挽尘长抒出一口气。 苏挽尘一抬头,便看见一个眼上蒙着层白纱的女子站在不远处,面向着方才倒塌的庙,脸上现出些迷茫而担忧的神色。 她手持一根长长的竹杖,缓缓转过身,步履艰难地向前走去,喃喃道:“这是怎么了?天灵灵,地灵灵,鬼王保佑您庙里莫要出事呀。” 她似乎有些害怕,步子快起来,却险些被自己绊了一跤。 江夜怜高喊道:“姑娘留步。” 那女子已走到廊檐下,听到这声,似乎是一惊,停下脚步,慢慢转过头来,小心翼翼道:“你是谁啊?” “在下烟云十六州江夜怜。” 她定定地站在屋檐下,问道:“方才发生什么了?” “没什么,只是有一间庙年久失修,塌了而已,姑娘不必担心。” 苏挽尘真是佩服他睁眼说瞎话的本事。 他们把那昏倒的四人拖进了另一间庙内。 江夜怜探了探四人鼻息,都只是昏过去了,并无大碍。 “近日里村民都道庙里有鬼,姑娘为何还在这里。” “我就住这里,是这里的管事,公子可是来除祟的?” “没错,姑娘知道什么情况吗?” “不晓得,只是刚刚听见那庙塌了,以前倒也没什么事。公子若没事我要走了。”她言语中似有责怪之意,转身急急忙忙撑着竹杖离开了。 苏挽尘疑惑地望着那管事女子的背影,总觉得有种莫名的奇怪,却又说不上来是哪儿不对。 忽有只手摁在他头上,把苏挽尘吓了一跳,不由地后退了一步。 “你干嘛啊?” 第5章 新发现 江夜怜举起那一方雪白蚕丝的手帕,上面印着斑斑驳驳的血渍。 “你流血了,你自己不知道吗?” 苏挽尘这时才感觉到额上有些轻微的疼痛,之前他忙着想鬼王庙这个奇怪的法阵,还真没觉察出来。想来是先前炸墙的时候误伤到了。 “没注意。”他顺手抹了抹,这滑滑的触感,没想到血还挺多。 “我来帮你吧。” “多谢了。” 于是江夜怜用那手帕,仔细地擦拭起他额上的血。然后拿出一盒金创药,用指尖轻蘸着,抹在苏挽尘伤口处。 他的指尖冰冷,抚摸在苏挽尘伤口处,不知为何的让他隐隐觉得头皮发麻,四肢发软。 江夜怜凝望着苏挽尘堪称苍白的皮肤,他的双眼中藏着犀利和冰冷,连眸中都像是映着雪色,勘探不透。他鼻梁高挺,下颚线条清晰俊朗,嘴唇却又很红润。 苏挽尘额中央有一个暗红的蝶形印记,剑眉星目间,那一个蝶形印记更称得整张脸清冷俊美。 江夜怜这时近距离看到了他额心处那一个蝶形的印记,底下蕴着发紫的血色,这时才发现这其实是个伤疤。 “你额头上这个是怎么来?”江夜怜一边给他上药,一边问道。 “拿刀刺的。”苏挽尘半真半假地答道。 “为何要给自己额上刺出个疤来?不疼吗?” 苏挽尘勾唇一笑,开始胡说八道:“为了假装自己很厉害。” 江夜怜轻笑一声,“你难道不厉害吗?还需要假装。” 苏挽尘皮笑肉不笑,嘿嘿哈哈地装傻。 这伤痕恰如一只展翅欲飞的蝴蝶,却又被茧紧紧束缚着,怎么也挣不脱,怎么也逃不过。 他轻轻抚过,伤痕处微微凸起,搔地他指尖痒痒的,却又衬得这张脸有股说不出的凄美。 他们生了一团火,围坐在边上。 “你觉得刚才那是什么?”江夜怜拿树枝翻倒着火堆。 “那座庙内设了法阵,有人在背后操纵,对这里图谋不轨。”苏挽尘回想了一下白天看到的张公子,“我猜那迷香也是阵法的一环,人进去就会触发阵法,先以迷香把人熏倒,然后地上的阵法,是用来吸取人的灵力的。” “吸取灵力?” “我想是的,先前我遇到了一位进来过鬼王庙的散修,他就是进来后失了灵力。”苏挽尘忽觉这样描述也不准确,“应该说是整个灵心都没了。” “灵心没了?不应该啊。”江夜怜疑惑地喃喃道,“既这么说,设阵的人的目的,就是想取人灵力。” “很有可能。而且他图谋不小。” 鬼王庙平时虽冷清,但到了祭鬼节那天便会人潮如水,来的修士不计其数,设阵的人岂不会收获无数灵力。 在鬼王庙设阵,此人也真工于心计,平时没什么人,自不会被发现,到了祭鬼节那天一举钓大鱼,当真是巧妙。 但其实疑点也很多。比如,设阵的人怎么能保证祭鬼节当天,那么多修士不会发现有人昏倒在这里? 江夜怜眼底黯然,能夺人灵心的阵法?只有桃花谷的吸灵阵。 可是世上最后一个懂此阵的人,明明早就死了。 没过多会儿,晕倒的四人也都醒过来了。 “你们都没事吧?”许紫茵问道。 “嗯。”江夜怜应答着,把发现告诉了他们。 江平骂骂咧咧道:“什么鬼东西,险些我灵心都没了。” 童玉也是一副心有余悸的样子,抚着胸脯道:“哎呀,可真吓死我了,幸好幸好,我们没事呀。” 苏挽尘毫不留情地拆穿了他:“你是第一个昏倒的,吓死什么,梦里吓的吗?” “师父你好坏呀,怎么能这么说呢。”童玉仍就嘻嘻笑着,仍旧不长记性,一会儿都没消停,又拉着江晗在庙里蹿上蹿下。 这回大家都警觉多了,唯有童玉仍是不长记性“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朝散发弄扁舟。谁知道明天修真界会不会毁灭呢?及时行乐嘛。” 苏挽尘:…… 这两句好不相干的诗是怎么给裁到一块儿的?念着还挺顺口。 整个鬼王庙内,只有一间屋是上了锁的,锁上落着轻灰,看着像是许久未有人进去过了 童玉很是好奇:“这屋里有什么呢?江晗,我们不如进去看看。” “不好吧,既然上的锁,那不就是不想让人进去。” “说不定里面有什么玄机呢,你们不是要来除祟的嘛?没准邪祟就在里面呢。” “不会的。”江晗摇头道,“我师父先前在这儿看过了,里面没有邪气。” “害,进去看看嘛,你就不想知道里面有什么吗?”童玉开始撒娇耍赖。 江晗轻抚过门上栓着的那一把大锁,想着反正童玉也进不去,便道:“那你去吧,你准备把门拆了吗?” “不用。”童玉向他眨了眨眼,取出一根银针,伸进那已经生锈的大锁锁眼里,这儿掏那儿搅,竟把这锁给打开了。 江晗不由地咋舌,烟云十六州是正经大门派,何尝有人光明正大干这开门撬锁的事。 童玉把那根银针递给江晗,“还你啦,多谢。” “咦?”江晗这才发现这根银针是自己身上携带的,点穴用的,“你什么时候拿的。” 童玉嘻嘻笑着推开门。谁让他曾也是个方圆几里有名“小飞贼”呢,这种事情早做的轻车熟路了。 屋里头没有灯,外边的光线照进来,红晃晃的,但仍不掩其昏暗,香炉里积着厚厚香灰,蜘蛛网层层叠叠的绕着。 这会儿门开了,风一吹,卷起缕缕香灰,鬼王像一动不动地伫立着,上面落了不少尘埃,面目却仍狰狞可怖。 江晗怕他又生事,赶紧跟了上来。 “江晗,你说这鬼王像是空心还是实心的呀?” “实心的吧,空心的岂不是一碰就倒了。” 这庙本就年久失修,被童玉随手一碰,便刮落了些金漆。 “小玉,你在干什么啊?”江晗拉住他的手,“不毁坏鬼王像啊。” “噫,这像多久没刷漆了,都这么破落了。” 他四处转悠了一遍,也没发现什么特别的,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一间屋。 童玉忽计上心头,笑道:“我们把这像搬开,看看底下有什么,怎样?” 江晗连连摇头:“这……不好吧。” “有什么关系,我们又不干什么,只是移开看看,过会儿再移回去不就是了。” “这么大一尊鬼王像,你也挪不动啊。” “试试嘛。”童玉说着,作势猛得朝像上一推,谁料这像竟真是个空心的,给他这一推便应声倒下,砸在前头的檀木供桌上,发出“轰”的巨响。 本就昏暗的烛火,被雕像倒下带来的劲风一下刮灭。 “呀,见鬼!” 苏挽尘这会儿比先前警醒多了,之前庙内的阵法粗糙但并不简单。 一听到这轰然巨响自是立马赶来,其他几人也和他想的一样。 童玉手忙脚乱地引燃了一张灵符,眼前鬼王像倒在一边,好在没砸到供桌。 江晗面对那一片狼藉,十分无语地看着他。 “你干的好事。” “咿呀,我也不是故意的啦。” 江夜怜无奈地笑道:“下回小心点,别再打翻塑像了。” 许紫茵笑着拍拍他的头道:“小朋友,你这样很容易中别人的陷阱的。” 童玉听到这个称呼,忍不住笑起来,眉眼弯弯,撒娇耍赖信手拈来:“哎呀,人家还是个小朋友嘛。嘻嘻,姊姊你好漂亮呀!” 然而江平虽嘴上不说什么,满眼里却写满烦躁,看他时是一脸“你有完没完”的表情。 苏挽尘更是了解童玉,明白是他嬉闹惯了,根本就不是什么不小心。 “玩够了没。” “够了够了。”童玉疯狂点头,举起两根手指,“我发誓绝不再捣乱!” 管事的女子也不知什么时候来到众人身后,“这里方才是怎么了?那么大响儿。” 她一头说,一头用竹杖在地上四处探着,忽戳到了倒下的鬼王像头上,“这是什么?以前没这个东西的啊。” “很抱歉,塑像被拙徒弄倒了。”苏挽尘说着瞥了童玉一眼,“一会儿就放好。” “对对对。”童玉附和道,“姊姊你不用担心,我一定会把它放回原位的。” “既然如此让我来就行了,诸位先出去吧。” “那怎么行呢,姊姊你行动又不方便,我弄倒的当然要放回去啦。” “不用,我来就好,这么些物品你也不晓得是摆在哪儿的,不如我自己来的快。你们先走吧。” 苏挽尘不由地起疑,她言语间似乎都很不希望他们呆在这里,就希望他们赶紧走。 忽听许紫茵喊道:“师兄,你看。” “咦?怎么了?”江平跑到那倒下的塑像后头。 许紫茵掀开那里铺着的一层绒布,底下架着几根横木,下面竟是个看着很深的黑乎乎的洞。 里头黑得几乎什么也看不见,异常凄冷怪异。 第6章 是谁? 童玉已把原先边上的烛火重新点上,那女子慢慢腾腾走到塑像后头,冲那个黑乎乎的深洞走来。 苏挽尘没说话,这个盲女管事给他的感觉很奇怪。 她眼上蒙了一层纱,随身持一根竹杖,也许是探路用的。 但她大概在这里住了很久,再熟悉不过,并不需要再探路,只是习惯了才一直拿着。 说她有什么不正常吧,又好像再正常不过,可苏挽尘就是觉得说不出的别扭。 江夜怜与他默契地也一句话没说。 眼见那女子靠近洞口边沿了,江平连忙提醒道:“姑娘,别往前走了,这儿有个洞。” 那女子停下脚步,温然道:“多谢提醒。但不知这儿怎生会有洞的,我在这儿这么久,却从没见过。” 苏挽尘心底暗骂江平白痴,这么好的验证管事真盲假盲的机会让他浪费了。 鬼王庙“闹鬼”,而她跟没事人一样在这儿住的好好的,怎么能不让人怀疑。 “这洞是在塑像底下的,平时也不易发现。今儿是给个毛头小子……”江平说着拿不屑的眼光望了童玉一眼,“把这塑像推倒了。” “那不知这洞里有些什么?”那女子问道。 “黑乎乎,毛都没有。想必是哪个无聊的人挖的。”江平说着想把那绒布盖回去。 “等等。”江夜怜说着点了一张灵符扔下去,洞内瞬间被照亮,这洞也并不算深,似乎还通向了某处。 童玉惊讶道:“哇!这里面不会有宝藏吧。” “这得去看看才知道。” “那我和江晗下去探路吧!”童玉望着苏挽尘,“怎么样啊,师父?” 江夜怜含笑向他道:“让紫茵姊姊和你们一起去吧。” 童玉嘻嘻笑着,围着许紫茵姊姊长、姊姊短。 江平忍不住讽刺了一句:“拍马屁可不算本事。” 童玉一副无辜地样子,指着江平对许紫茵道:“姊姊,他说你不好看,还说你,修为不高。” 江平本就看他甜言蜜语、毛手毛脚的样子不爽,这会儿竟当面诋毁他,不由地火道:“浑扯!你哪只耳朵听到的?睁眼说瞎话!” 童玉理直气壮:“明明就是嘛,我说姊姊好看,你说我拍马屁,你不就是这个意思嘛。” “瞎说八道,我哪儿说了!” 江平哪辩得过童玉,气得脸都憋红了,却无力反驳。 “我没这意思!师妹,你说是不是?” 许紫茵哭笑不得:“是是是。你跟小辈计较什么啊。” 江平白了童玉一眼,收到了后者的一个鬼脸,他当先一个跳到洞中,这一下是“咚”的一声,头也不回便朝前走。 童玉和江晗跟着也跳下去。 许紫茵转头望向江夜怜,“宗主,你不去吗?” 江夜怜笑道:“四个人还不够吗。” 许紫茵带着丝笑,轻哼道:“你到挺会指挥人,把我们全打发去了,自己倒落得清闲。” “好吧,那我去,你留在这儿。” “免了。”许紫茵只能笑道,“谁让你是宗主,只能任凭你差遣了。” 她说罢也轻轻一跃,几乎无声地落在洞底,点一张灵符,转身走进通道。 边上的盲女转身欲出,“等几位仙君回来了,我再来处理这里吧。” 江夜怜叫住她,问道:“姑娘最近没发现什么奇怪的事吗?” “这几天倒是怪事频出,不是这儿塌就是那儿倒的。” 显然是对他们有些不满。 “姑娘从什么时候开始住在这儿的?” “很久了吧,不记得了,毕竟我眼盲,也瞧不见挂历。” “那你没有什么亲人吗?” “没有,他们早就死了。”那女子好像并不想回答他的问题,一心想离开这里。 “好吧。”江夜怜道,“多谢姑娘。” 那女子言罢离开了。庙内刚才点起了红晃晃的火烛,却仍昏暗得几乎连地上的影子都看不清楚。 江夜怜在摇曳的红光中向苏挽尘微微一笑,黯淡的近乎模糊的光影,映在他脸上却是别具一格的美。 苏挽尘头脑中很混乱,一会儿想起曾经在烟云十六州修行时的美好,一会儿又想起后来的绝望。 他觉得自己应该离他远远的,可以的话,再也别见了。 等他们的灵力恢复完全了,他就立马带着童玉走人。 苏挽尘转身要出庙。 “你去哪儿?”江夜怜在身后叫住他。 “睡觉去。” “睡觉?”江夜怜忍不住笑了,“还不如去之前倒了的庙那儿看看,说不定有什么发现呢。” “不感兴趣。”苏挽尘伸了个懒腰懒懒道,“我又不着急完成任务。” “哦?”江夜怜扫过他一眼,笑道,“我们完不成任务,你恐怕也走不了。令徒还在这儿呢。” 江夜怜他们不走,童玉是肯定不会放过这个和江晗玩闹的机会的。 “江宗主,您在要挟我吗?”苏挽尘有些危险地眯了眯眼。 “当然不是。”江夜怜正色道,“这是邀请。你真的不愿意到烟云十六州来吗?” “烟云十六州不缺厉害的修士吧?”苏挽尘反问道,“江宗主对我一个修为低下的修士这么盛情邀请,又是为何?” 江夜怜注视着他的眼睛,好像要望进他心里,他一字一句地认真道:“你不可能修为低下,没有一个修为低下的修士可以以如此快的速度自愈。我需要你,烟云十六州也需要你。” 苏挽尘浑身不自在,于是打算继续拉云初城挡枪,谁知江夜怜就好像猜到他要说什么一样,他道:“如果你去云初城的话,以你的修为,云初城肯定会让你进入暗卫,你也一定能大有所为。但你要想好了,暗卫的生死、性命、自由都不掌握在自己手里。你真的愿意这样吗?所以,我真诚地邀请你来烟云十六州。有了你的到来,烟云十六州如虎添翼。” “你是想要抗衡云初城?”苏挽尘直接说出了江夜怜的真实想法。 “没错。”他一笑,也没打算继续和苏挽尘拐弯抹角。 “这么完美无瑕的烟云十六州宗主说出这话,也不怕落人话柄。”苏挽尘有些想笑。 “哦?那你会说出去吗?”江夜怜仿佛在等他的回答。 “当然。”苏挽尘毫不犹豫地答道。 江夜怜笑了笑,并没有说什么。 他没有再追问,好像是给苏挽尘留下了考虑的余地,他转而道: “你就不想知道那个奇怪的阵法是什么吗?” 苏挽尘转过身眯眼笑道:“调查阵法,江宗主一人还不够吗,我告辞了。” 他说着扭头便向外走去,江夜怜也没有阻拦。 江夜怜站在屋内,影影绰绰的光影下,眸中却似有万点星辰,纤长的手指轻抚过窗棂,向外望着他的背影看了良久,不知在想些什么。 许紫茵他们几个很快回来了,江平不满地道:“什么嘛,就是条通到那个倒了的庙的隧道。不过我们没上去看,省得又碰到那阵法。” “不会。”江夜怜答道,“我去检查过了,阵法已经破坏了。” “现在明了了,把人熏昏迷后藏到哪里。”许紫茵道。 “怎么说?” “就从这个通道,运到方才那间庙内去。这通道里装着轨道和滑轮车,要把人运送过去方便的很。”许紫茵顿了顿又道,“也就说明要有人在地下操作,在祭鬼节那一天,负责把熏倒的修士送到锁着的那所庙内。” 江夜怜在心内又将情况捋了一遍。 设阵之人的计划就是,在祭鬼节那天,修士来祈求平安,便会触发阵法,被迷香熏到,接着被地上的法阵吸取走整个灵心,然后就会被运送到另一间庙里,暂时藏起来,再继续下一轮灵心的掠夺。 这手法真是又损又狠,灵心是修士灵力凝聚的地方,一颗灵心要花一个修士灵力多少心血炼成,失去了就再没法修行,而设阵之人却可以坐收渔翁之利。 能设下这等阵法的人,想来修为不低。江夜怜忽灵光一闪,这人竟还有同伙。 若论这样的修为,运送几个修士何需什么轨道滑轮车,必是真正在地下操作的人没有那等修为,还不足以轻轻松松地以己之力拖几个人走。 算算日子,离祭鬼节已经不远了,到时候真出了事,再被有心之人一编排,在烟云十六州眼皮底下出了这种事,又不知道要有多少人要来诋毁烟云十六州,江夜怜不由地脊背发凉。 不过想来这阵必是一年内设下的,若去年祭鬼节时就有了这阵,绝没有不出事的道理。 一年内,有过什么事呢? 江夜怜低头思索着。 一年前左右,这个村子里不是出过一件大事吗——赵府火灾。 这两件事,会有什么关联吗? 苏挽尘虽是悠闲地坐在一边喝茶,脑子却没闲着,于是和江夜怜不约而同地想到了赵府。 半夜里,苏挽尘梦到了十分光怪陆离的景象。 在鬼王庙空旷的大殿内,一尊巨大的鬼王像正对殿门矗立着,还有几根雕满浮雕的石柱,这倒和他们所见的没什么不同。 空幽幽的殿内走进两人,俱是凤冠霞帔,头戴金冠。 他们走到鬼王像前,缓缓拜了下去,接着,又相对而拜。 庙内红光相映,虚晃晃的人影交错 这景象实在诡异万分。 看这样子,倒像是在拜堂,可哪有人在鬼王庙拜堂的? 梦里景象好像很缥缈,似真似假,苏挽尘梦中看到的景象,就像在眼前蒙了一层红纱,令人看不真切。 他醒过来,望了望各自裹着铺盖安然睡着的其他五人,悄无声息地起来。 说也奇怪,十年来,他很多习惯却还是没改,比如喜欢半夜醒了去外面走一圈,再比如喜欢吃甜食,甚至能借甜消愁。 庙里院中仍然很寂静,没有灯,先前倒塌的屋子的黑影就如一座极小的山丘。 那模糊黑影似乎还有些晃动。 苏挽尘走近些才察觉那是个人影。 他不由地警觉起来,悄声走过去,那人看样子似乎是在找什么东西,直到苏挽尘走到那边儿上,那人都没发现他。 他点亮一张灵符,然后身形一闪,到晃那人身后,扣脉、封穴,一气呵成。 第7章 有鬼 那人被吓了一跳,转过头来,竟是管事的那女子。 “干什么?!” “抱歉。”苏挽尘放开了她,随口扯道,“我以为有人在干坏事。” “原来是仙君啊,真是吓我一跳。”管事女子向后退了几步,平静下来,“你不用睡觉吗?” “刚好醒来。”苏挽尘并没放松警惕,“姑娘又怎么会在这儿?” 管事女子避开了他的问题,“我要去休息了,仙君也赶紧睡去吧。”说着便要离开。 “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呢。” 苏挽尘立即紧跟了上去,这个管事的一定有问题。 灵符散发出光亮,虽不算太强,但也足够把方寸之地照亮,漆黑的影子映在那一片断壁颓垣上。 奇怪的是—— 她居然 没有影子! 电光火石间,苏挽尘感觉自己整个人如遇霹雳般,猛得震颤了一下。 这个管事的女子不是人!人不会没有影子,只有鬼才会是不见影子的。 所以,这个管事的女子,根本就不是人。 她是鬼! 难怪她总是避着他们,因为不想让他们发现她是鬼,还有这蒙在眼上的丝带,分明是为了掩饰她作为鬼,没有瞳孔的眼睛。 苏挽尘很快恢复镇定。 人死后,魂魄会去到地府,而能够变成鬼重返阳间的,都是生前怨气极重的怨魂。 这些怨魂通常都失去意志,嗅到活人阳气就会去撕咬,直到生前的仇报了为止。 但也有那极少数的,千分之一万分之一还阳的鬼魂,仍能保持自己的神智,这个管事的女子大概就属于这一类。 苏挽尘上前一步:“这里的阵法到底是怎么回事?” 管事女子装作不知,道:“什么阵法?” “你肯定知道。”苏挽尘指着那间倒塌的庙宇笔直地道,“这间庙里的阵,哪儿来的?” “拙女属实不知。”管事女子极其不情愿地回答道。 “好吧。”苏挽尘继续道,“你明明不瞎,为什么要装瞎?” “哎。”她叹了口气道,“既然仙君已经知道了,就不瞒您了,小女自幼有白眼病,怕人嫌弃,不敢叫人知晓。” 她仍在遮掩。 苏挽尘步步紧逼道:“恐怕不是这个原因吧。” 那女子轻轻攥了攥拳,“我已实话相告,不知公子为何就是不信。” “你我不如打开天窗说亮话,姑娘你不是人吧,而是还阳的鬼魂。在下行道多年,这点不会看不出来。” 那女子浑身一颤:“你!谁说的?” 苏挽尘仍旧紧紧盯着她道:“你害怕什么?鬼又不会再死一次。” 他说着取出一张渡魂符,是专门超度人间的怨魂用的。 他转手咒符扔出,被那女子猛地一甩手避开。 她知道事情败露,干脆也不再遮掩。 洁白的长带落下,露出她那鬼应有的那一双白色瞳仁。那一双瞳仁中透出了狠戾,满满的阴沉。 她眨眼功夫贴近苏挽尘,锋利的指甲上施着猩红的蔻丹,狠狠抓向他。 她一招一势间毫无章法,力却大得出奇。 难道她身前是个修士? 这可麻烦了,拥有修为,还有不死之身,这基本是所有修士执行委托最讨厌的情况。 她扬起手,长长的袖子微微滑下,露出那一只散发着金光的玉镯。 苏挽尘瞬间明了了,她灵力的来源就是这个玉镯。 她笔直地朝苏挽尘扑来,掌势凌厉。 苏挽尘眼底一沉。这要是个活人根本无需多虑,奈何是鬼,刀枪不入,拳掌点穴一概无效。 苏挽尘抬起手,咒符夹杂着凌厉的掌势飞向管事女子。 “且慢。”江夜怜也不知什么时候来的,显然已经听到了他们的对话,他拦住苏挽尘,然后道,“姑娘,能问你几个问题吗?” “问啊!”那女子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说出这句话,“你看我回不回答你!” 眼见她一掌抓来,江夜怜手底生起点点金光,他双掌一翻,一把灵力凝成的长剑哗然而起,以迅疾之势,飞向那女子。 只见她回身只一抬手,一道灵力充沛的屏障赫然落下,挡下江夜怜这一击,随即那流光的屏障化作点点剑光向江夜怜夹击。 江夜怜心中惊讶,他本道这女子丝毫不懂仙法,只凭着这玉镯上强劲的灵力强行抗衡,但这化作万般灵流的结界,哪像是个不懂仙法之人能使出的。 其实不光江夜怜惊讶,那女子自己也惊诧不已,就这一呆的功夫,一道橘色的迸溅着火光的灵索便已猛得甩来,她不及躲避,被捆了个结实。 这是苏挽尘的灵武寒江。 灵索另一头,苏挽尘紧攥索端,冷眼瞧着。 “闪开!”江夜怜疾呼。 在他挡下万点剑光的攻击时,便已察觉到这镯子上所附的灵力之强,灵索根本困不住她。 灵索捆缚的地方陡然爆发出强烈的白光,夜幕浑然被撕开一个口子,照的四周透亮。 苏挽尘连忙松手,向后掠去,那灵索瞬间被管事女子强大的灵力震得粉碎。 那女子便如同真正失去意志的鬼一般,咆哮着,嘶吼着,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侵袭到苏挽尘面前。近乎疯狂地撕扯、抓挠,露出一个鬼原本的样子。 最无章法的打法,浑身的破绽,却因为巨大的灵力逼得苏挽尘连连后退。 他念动咒诀,几十根灵力汇成的长索,从地上冒出,狠狠把她缠了个严实。 她面目几近扭曲,狂啸道:“放了我!你们这些——”她大概生前也极少骂人,此刻气急败坏,却半天想不出骂什么,最终硬挤出一句,“该死的东西。” 苏挽尘全当没听见,只顾取出渡魂咒符。 赶紧完事,他好赶紧走人。 “等等。”江夜怜连忙阻止,“我们需要弄清到底怎么回事。” 苏挽尘心想关我屁事,但这里靠近烟云十六州,江夜怜查不清楚绝不会这么轻易走了,童玉也就会死缠烂打待在这儿,顺带他也走不了。 他不想在这种无聊的事上和江夜怜拉扯。 “请问姑娘芳名为何?”江夜怜走上前。 那女子恶狠狠地瞪着他,冷声道:“和你有关系吗?” “姑娘不愿说便算了。不过这庙里的阵法是怎么回事?谁设下的……” 没等他问完,便被那女子打断。 “你们坏我的事,还指望我回答你的问题?”她轻哼了一声,冷笑道。 “就算你拒绝回答我也会知道的。”江夜怜道。 那女子似乎在揣测他的话几分真、几分假,戒备地望着他道: “你到底想知道什么?” “这个阵是谁设下的?我想应该不是姑娘你。”江夜怜问道。 “我不知道有什么阵,你们活人设的阵,我一个鬼又触发不了,我怎么知道谁设的。” 江夜怜接着问道:“那你生前是谁?因为什么样的怨恨让你还魂?” 管事女子冷淡道:“不知道,忘了,醒的时候我就是鬼了。” 江夜怜并不恼:“你刚才说的‘你的好事’是指什么事情?” 管事女子瞪着他道:“把来的人全吓走,图个清净。” 江夜怜道:“就这么简单吗?” 管事女子不耐烦道:“爱信不信。我说了我什么都不知道,你们偏不信。” 江夜怜没再说话,只以灵力画出一个咒符。 金黄的灵流勾勒出往昔咒的轮廓。 往昔咒,联通往昔,可以让施术者看到鬼的过去。 可谁料,就在这时,那玉镯上忽散发出强光,那十几根灵力凝成的鞭都颤动起。 那女子咬紧了牙,面露痛苦,强加在她身上的灵力已经超出她所能承受的范围了。 这时已是天色渐明、月落星沉,庙里本熟睡的几人,大概是被院中动静惊醒过来。 童玉当先跑来,惊奇地问道:“诶,你们在做什么呀?” 眼见着那玉镯上的光愈来愈亮,那女子的面目也越发显得痛苦。 苏挽尘已经感受到那股将要挣脱长索,呼之欲出的力量,那几十根灵索的束缚岌岌可危。 “别过来!”他冲童玉喊道。 猛地,灵索粉碎,童玉吓了一跳,不由地一愣。 苏挽尘心中恼火不已,他自己都避之不及,还多了个要他救的人。 那玉镯的光芒愈发炽热,几乎让人无法直视,管事女子因痛苦而发出凄厉地惨叫声。 积压到一定程度的灵力爆发出来,形成一个圆形的灵力波,向四周扩散。 紧接着,铺天盖地的灵流席卷而来,几乎要把他吞没。 苏挽尘不及细想,劈手便落下一道结界,但这积攒许久的灵力一次性爆发,普通的结界根本无法抵抗。他们仿佛几片叶子,在狂暴的灵流中摇摆。 他转头向童玉道:“愣着干嘛?还不快走!” 童玉一边哇哇大叫着,一边向外狂奔而去。 “啊啊啊啊啊啊,救命啊!没命啦!” 其实若是苏挽尘一人躲开这灵流倒不是什么难事,但奈何他要让童玉先跑,只能先落结界,当灵流冲击过来的时候,他已经失去了躲开的机会。 靠得最近的屋子被这灵流震碎了半边,树木拦腰折断,地上的泥土被冲得漫天飞。 苏挽尘强行抵抗这灵流,却眼看这结界隐隐有破裂之势。 他想到自己从前在烟云十六州时唯一不合格的结界术,心中后悔不已。 忽而,一道盈盈若月的淡黄剑光劈向前方,似有破云之势,荡开前方好一片灵流,苏挽尘结出的结界上光影流转,汇入新的灵力。 江夜怜稳稳落在了他身边。 就好像从前,他们还是师兄弟时那样,无数次挡在他身前,拼尽一切地护着他。 苏挽尘望着他温柔的侧颜,心下微颤。 玉镯上的灵力太强,而他们又靠得很近,几乎要用上全力去抵抗。 “三个数,一起后撤。” “好。” 虽然这样风险很大,但毕竟他们也不能一直这么耗着。 江夜怜数道:“三——二——一!” 苏挽尘疾向后掠出,江夜怜手持秋月,又是一道剑光划出,荡开灵流,随即也迅速向后掠去。 苏挽尘望见江夜怜嘴角血丝盈盈,一滴滴滴落在地上。 江夜怜望着地上的斑斑血迹,身形僵了僵,顺手拭去了口角的血,脸上却是云淡风轻的样子,好像什么事都没有似的。 “你疼不疼?”苏挽尘不想对江夜怜表现出关心,但想到刚才对方确实是帮了自己,还是略显僵硬地问道。 江夜怜淡淡一笑,“有点。” 苏挽尘瞥了他一眼,没什么好气:“那你在笑什么。” “那怎么办呢?我哭吗?”江夜怜仍是淡笑着,“不疼,习惯就好。” 苏挽尘心中冲斥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复杂情感,他不愿表现出关切,却又无法真的无动于衷,像是被温软又夹杂着软刺的棉花包裹,温暖中含着隐隐的刺痛。 他转过身,喉结滚动,双唇微启,却最终什么都没说。 唯有一股无名的怨气郁结在心里。 明明当初把他害成那样,为什么现在又对他百般关心?江夜怜到底想干什么? 第8章 鬼王庙的旧事之一 鬼王庙里,这一阵灵流波终于过去了,玉镯的灵力耗尽,而那管事女子也因超负荷地承载灵力昏倒在地。 苏挽尘嘴角升腾起一丝残忍的笑意,双眼直瞪着那昏倒的管事,目光冷得似乎降下了寒霜,胸中有股戾气上蹿下跳。 在百山谷生活的久了,好像都会让人变得残忍冷血。 许紫茵匆忙过来问道:“没事吧?这是怎么回事?怎么会有这么强的灵力?” 一旁的童玉也惊得目瞪口呆。 “庙里的秘密大概就存于这个管事身上。”江夜怜说着将往昔符交叠于她手心,注入灵力,接通鬼的记忆。 苏挽尘凝视着闭眼倚靠在断瓦边的江夜怜,他的睫毛在眼睑上投下一排阴影。 他好像是睡着了,又好像睡得那么浅,好像在做一场轻轻一碰就会醒来的梦。 不知为何,只要见到江夜怜,苏挽尘本来古井无波地心里就无法平静,早已被他埋葬在回忆里的积怨又不知何时就破土而出。 就算已经过去许多年,就算对方恐怕已不再认识自己,那样的过去他却无法忘却。 他们明明曾经是朋友,是最好最好的朋友,是可以共枕而眠的亲密无间。为什么,为什么后来会变成那样? 他的师哥不是那个唯一会舍命救他,那个唯一关心爱护他的人吗? 那时的苏挽尘又怎么会想到他们也会有一天走到要刀剑相向的地步。 庙内的水滴漏“滴答滴答”的落着,微风拂过,叶动帘卷。 苏挽尘随意抓着的一手黄沙随风散去,就像逝去的一切,怎么也抓不住。 虽然鬼的记忆可能很长,但修士通过往昔咒查看鬼记忆时,与鬼的意识空间相连,这里的时间流逝与现实中并不同,也许见证了鬼的一生,在现实中不过一瞬。 “看到了什么?”许紫茵问道。 江夜怜似乎微不可查地叹了一口气。 “她原来也是个苦命女子。”江夜怜缓缓道,“她原名叫芳芷瑶,两三年前就死了。” “后来呢?” “芳芷瑶醒来发觉自己是鬼,便待在这庙里,做这儿的管事。” 冷冷清清的鬼王庙,平日里,只偶尔有几个香客会来。 这一日,来了一个人,却不是来烧香祭鬼。 芳芷瑶见着他时着实惊了惊,进来的那人风度翩翩、温文尔雅,举手投足、一颦一笑间都充斥着温和。 俊雅刚好,气宇刚好。 正是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 “赵府的少爷名叫**歌。虽赵家蛮狠无理。但这位少爷却是位知书达礼、温文尔雅的公子。” “**歌为了逃避包办婚姻,躲到鬼王庙来,恰好便遇上了芳芷瑶,二人日久生了情。” 他们在鬼王庙一起生活了很久,**歌略通些剑法。月下,长剑映着泠泠月光,他执剑而舞,风过,惊起衣袍飘飘,庙内的小院,是那样的岁月静好。 芳芷瑶则站在一旁,笑望着他。 她并不用掩藏白色的双瞳,因为**歌并不介意她是人是鬼。 她明明是鬼,却能分明地感受到,胸腔内汹涌着明媚的爱意。 “生作逍遥客,死为风流鬼。愿红尘一骑,换得美人悦。” 这是**歌时常爱哼的一曲民谣小调。 “你这什么歌呀?词写得好直白。”芳芷瑶笑着问他。 **歌也笑着答:“民谣嘛,当然直白,我家……”他说了一半又改口道,“附近村民天天唱,我都听会了。” 庙内的饮食、住所,比之赵府,差得不是一星半点,赵府里是锦衣玉食,鬼王庙是粗茶淡饭。 但**歌毫不介意,或许就是没有什么,就愈发想要什么。 琉璃珠玑、金银珍珠,他看得都厌了。赵府人人勾心斗角,连至亲间,都可以抛弃亲情,各谋利益。 而在这一方破败的小庙,一个柔弱女子,准确说是一个柔弱“女鬼”,却给了他最温暖的关怀。 这样每餐可能只有白粥过咸菜的日子却令他异常满足。 明明两人都已心中倾慕对方,却是一个自诩矜持,一个自诩儒雅,心中再乱,却还要面上平静。 **歌有时会念一本对韵的旧书:“山花对海树,大陆对长空……烟楼对雪洞,月殿对天宫……” 芳芷瑶在旁边听着,抿嘴一笑道:“那……南歌对什么呀?” **歌掩着书卷,抬眸不假思索道:“南歌对芷瑶。” “你……”芳芷瑶不由地害羞地笑了出来,道,“害不害臊啊?” “我……”**歌自知失言,笑了一声,低头又去念书了,“纱窗对绣户,画阁对香闺……”耳上却不由地泛上些粉红。 后有一日,偶得一坛罗浮春。**歌借着些酒意,双颊微微潮红,兴许是意乱情迷了,轻握住芳芷瑶的手。 芳芷瑶先是一惊,随即羞得低下头,耳尖泛红,却没抽出手去。 “公子这是……做什么?” 借着酒劲,**歌难得地问得很直白:“我就是……想问问你,你觉得我如何呢?” 芳芷瑶低着头,不敢直视他,“你……特别好。” “特别好是哪里好?”**歌继续追问下去。就像其他青涩情窦初开的男男女女一样,无限的试探与揣测。 “哪里都好。”她这句话几乎是脱口而出,然后她就后悔了,但望着他的眼中含着她无法藏匿的情愫,羞涩地问道,“那我呢?” “你……”**歌凝视着她,拉着她的手中沁出汗来,或许是因为饮了酒,浑身都是火热的,他像是在极力客服什么,又像是在极力掩藏着什么,连耳尖上都烧得泛红。 芳芷瑶见他半天无话,不由地有些失落,抽出被他拉着的手,收拾酒坛。 “公子今日喝得有些多了吧,也不早了,早点安寝吧。” 她说着便拎起酒坛,转身欲走。 “等等。”**歌一把拉住她。 芳芷瑶回过身来:“何事?” **歌眼里像是浸润了一层水汽,双唇颤动嗫嚅着,呼唤着眼前的人“芷瑶,我……” 他其实酒量并不好,今日已是喝得半醉微醺了。 “我真的很喜欢你。” 芳芷瑶提着酒坛的双手忍不住颤了颤。 “我也喜欢你”。 掩藏了很久的爱意一下迸发出来,迫不及待地喷涌出来,几乎是下意识地说出这句话。 她的白色的眼眸很明亮,就好似月夜繁星,鬓间还簪着一朵**歌晨起时摘的夹竹桃,染上红晕的双颊显得更加明艳。 酒坛在芳芷瑶一个颤抖下掉在地上,未喝完的罗浮春倾洒一地。 相爱的两人紧紧相拥,惊羡了凄树上的寒鸦。 酒酣胸胆暂舒张,恍世只容眼前郎。 醉抒心意两相悦,往后清茶与君尝。 **歌翻起挂历道:“下月初是黄道吉日,我们成亲,如何?” “好啊。”芳芷瑶不由地激动起来,“在哪里成亲?” “就在这儿。”**歌道,“成完亲,我们就远走高飞,再也不回来了。” 他们只能呆在鬼王庙内,出去他就有风险被赵家发现。 赵家是千算万算也没想到,他们的少爷居然一直住在这么个令人觉得晦气的地方。 “为什么要走?”芳芷瑶对成亲一事没意见,却不明白他说什么远走高飞是什么意思,“我觉得这里挺好,我不想走。” **歌很犯难,他没法解释原因。他不能告诉芳芷瑶自己因为被赵家逼婚,才必须藏起来,必须走,况且在他初到鬼王庙时,是对这个管事说自己无亲无故,无处可去,她才答应留他住下。 “我不想一直住在这里。”**歌只能这么回答道。 “你不喜欢这儿吗?”芳芷瑶叹了口气,低下头,“但我只能留在这儿,我是鬼,我没有影子的,如果出去,早晚会被人发现。” **歌心痛地揉了揉眉心,确实,他不介意有个鬼妻,但大部分人到底是怕鬼的,芳芷瑶不能世人被发现是鬼。 “好吧,再说吧,暂且还是住这儿好了。” 但**歌知道,住在鬼王庙并不是长远之计。 芳芷瑶几乎记忆尽失,她倒没什么担心,但**歌担心的问题却很多。 芳芷瑶生前的事,他是知道的,一旦她哪天回想起来,后果不堪设想。 人鬼殊途、前生之仇、阶级鸿沟,哪一个都是笔算不清的账,都是他们之间隔着的高山。 每多过一天,便越发加剧**歌的担心,芳芷瑶想起往事要怎么办?赵家人找到鬼王庙来又怎么办?他不敢再往下想。 第二日,芳芷瑶就开始缝制婚服,布料是从供桌上铺的绒布上裁的。 这婚服其实缝得并不很华丽,大红色的底子,上面绣着金丝纹缕龙凤,点缀的珠宝还是从庙顶挂灯上摘的。 “这怕是对鬼王不敬。”芳芷瑶这么想过,她虽失了很多记忆,但这样的思想还是根深蒂固。 “不会的,等成完亲再放回去么,你在这儿当了那么久管事,鬼王会同意借你点挂饰用的。”**歌并不在意这一点。 到那日,正殿内,一人一鬼,凤冠霞帔,红绸帷幔,相对而拜。 **歌掀起新娘的红盖头,迎接他的是芳芷瑶温柔的笑容。 “芷瑶,从今往后你我既已结发为夫妻,便是再也不分离了。” “嗯。”芳芷瑶拉起袖口,露出那只泛着淡黄光泽的灵玉镯。 **歌心中战栗了一下,芳芷瑶家破人亡,成为还阳的鬼魂,就是因为这个镯子。 它淡淡的黄色光泽中似乎都透着不祥。 “南歌”芳芷瑶取下玉镯,“这个,给你。” “不,你自己留着吧。”**歌道。 芳家世世代代传承的传家宝,芳芷瑶不记得了,但他却知道。 “你不要吗?”芳芷瑶有些许失落,“但我只有这个能给你,其他什么都没有了。” “我不是这个意思,只是这么贵重的东西,当然不能随意收。” “不贵的。它代表我的心意,我只有这么一件重要的物品,我把它送给你,代表我永远爱你,永远只爱你。”芳芷瑶说着把那镯子戴在**歌的腕上。 那时,他们都不知道这个玉镯上蕴藏着多大的灵力 。 “你可千万别弄丢了。”芳芷瑶叮嘱道。 “当然。”**歌注视着她的双眸,缓缓念道:“南歌对芷瑶,天涯无芳草。此物主不易,此心浑不移。” 芳芷瑶笑着扑入他怀中,唇齿相接间,莺莺燕燕。 亲昵过后,**歌忽问道:“你会不会有一天忽然再也不肯理我、恨上我?” 芳芷瑶笑起来:“怎么会呢,你这问的什么问题?” “随口一问。若真有这么一天,我只希望你还能有些记得,我爱你。” “好啊。那就这么说定了。”芳芷瑶笑道。 佳人成双,连理共缔。就连屋外的寒枝鸟的叫声都像在为他们贺喜。 “他们在鬼王庙拜堂成了亲,可惜好景不长,后来没过多久就被赵家找到了。”江夜怜接下去道。 赵家偶有个家仆到鬼王庙来祭拜,刚好撞上了**歌。 赵府里仆从很多,是以**歌并不识得这个家仆,这个仆从又装的很好,令**歌以为这人也不认识他,放松了警惕。 结果,他一出鬼王庙的门便自是狂奔回赵府,禀报了赵府的老爷领赏。 赵府老爷当即便带了人找到鬼王庙去。他去时,**歌正在院子里洒扫。 第9章 鬼王庙旧事之二 赵老爷当然知道自己儿子是逃婚躲在这儿,二话不说,只一挥手,赵府家仆纷纷而上,连拉带拽地要把这位小少爷带回去。 “你还不回去,想在这儿躲到什么时候?一辈子不打算回来了吗!”赵老爷气得吹胡子瞪眼,“你准备让董姑娘等到什么时候?人几次想来悔婚,给我劝回去了。” “我和董姑娘本没什么情愫,也不过新相识,又如何做夫妻?”**歌面色笼着层阴翳,“强扭的瓜不能甜。” “说的什么屁话!”赵老爷猛得一拍面前那大理石桌子,吓得树上的鸟都纷纷扑棱起翅膀,“拜完堂相处久了,这感情不自然好了吗?人家可是知县家的千金小姐,求都求不来的,那是你能得罪得的吗?” “董姑娘素来心高气傲,恐怕是看不上我来……” 还没说完就被他老子粗暴地打断:“人家是县令千金,那不难免有些傲气在身上,你让让她不完了,合着难不成还要人家让着你?娶了董姑娘,咱赵家还不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以后还有什么可怕的?你再要不行,等以后日子久了 ,给你纳俩小妾来不好了。” 外头的动静惊动了屋内的芳芷瑶,她连忙扯了纱带蒙在眼上走出去,就见一大群人拉拉扯扯着。 “南歌,出什么事了?” 赵府家仆不怀好意地打量着她,“你们什么关系啊?他在这儿这么久不会都跟你这小妮子混在一块儿吧?” 芳芷瑶听出这群人语气恶劣,仍是婉言答道:“他是我夫……” 她想说夫君,但才说到一半,**歌疾声道:“管事而已,你来做什么?”话语间好像在驱赶她离开。 芳芷瑶一下怔愣在当场,只是不知该当如何是好。 她最终还是什么也没说,默默回到屋内。她不懂这一群人是什么身份,更不懂为什么**歌态度忽然变得那么冷漠,就连他们已结发为夫妻的事实都害怕承认。 **歌松了一口气,他父亲若是知道了他们拜过堂了,怕是得把芳芷瑶活撕了。 “这姑娘谁?”赵老爷瞪着他问道。 “在这儿管香火的。” 赵老爷虽对刚才的行为起疑,但也没多问,只暗骂了一声,又瞪着被家仆挟持的动弹不得的**歌道,“你自己走还是我找人抬你?” “自己走。” **歌知道今日是无论如何躲不过的,赵老爷子说到做到,今日他是非的回赵府不可,只得匆匆回头一瞥,被一群人前簇后拥地推挤着着回到赵府。 江夜怜清了清嗓接着讲道:“赵家带走了**歌。芳芷瑶一番挣扎后,混进赵家,做了仆从,借机想弄清事情真相。” 芳芷瑶自言自己怕光,脸上蒙着黑布,做的也全是巡夜的工作,遇到其他人的机会甚少,哪怕偶尔遇上了,一般人对于影子并不敏感,也很难看出她的不同。 那时的她始终不肯相信,**歌就这么抛弃自己走了,抛弃自己,甚至不肯承认他们是结发夫妻。 直至有一日,赵府内张灯结彩,到处洋溢着喜庆,各处都装饰起红绣球,张贴着“囍”字。 芳芷瑶少见地主动拉住一个小厮问道:“今天是怎么了,这么喜庆?” “今儿少爷大喜之日呀,姊姊不晓得吗?老爷说不定一高兴,还会赏大家好东西哩。”小厮显得很高兴。 芳芷瑶心里“咯噔”一下,这么些日子,她已知道**歌其实就是赵府的少爷,但万一赵府还有其他少爷呢。她不甘心,又问道:“是哪个少爷?” 那小厮很奇怪地看着她:“府上不就一位少爷吗,还有哪个少爷了。都说是和县令千金成婚嘞,咱少爷可有福分呢。” 芳芷瑶明知道这少爷就是**歌,还是找虐似的问了一句:“是叫**歌的是吗?” “诶诶诶!”小厮急忙过来捂住她的嘴,“姊姊莫要乱说呀,少爷的名讳哪是咱们下人能叫的,给老爷听见了,他可要撕你的嘴嘞。” 芳芷瑶一颗心都坠入谷底,索性那小厮也看不到她的神色。 “他成亲,你有什么高兴的?” 那小厮却笑着,“当然该替少爷高兴啊,娶得了千金小姐,老爷要给发喜糖吃嘞,听说这回特别公平,连咱们这些干粗活的都有份!”那小厮想着甜甜的喜糖,便喜滋滋地笑了,欢喜地舔了舔嘴唇。 芳芷瑶却一点笑不出来,“替少爷高兴……” 他们成婚第二日,洞房花烛过了,赵府家仆照例是要一一去贺喜的,也顺带去拜见赵府新的女主人。 为此芳芷瑶甚至提前吞食了面粉,不让**歌听出她的声音。 **歌和新娶的千金小姐坐在铺满呢绒金绣的奢华檀木椅上,边上坐着的老爷抽着烟斗,笑得合不拢嘴。 座上的少爷礼貌地笑着,指节泛白,眼下隐隐有些阴影,他身披大红婚服,头戴金冠,腰束盘纹缎带,连足上袖边上都是镶了金的。 董夫人就更加金银发束,簪花戴柳,脸上抹着厚厚粉脂,美艳动人。指上戴着鸽子蛋大的珍珠,脖上挂的榴花金项链直垂到腰际。 婚服又宽又长,几乎铺了一地。她在座上欢喜地笑着,泛着光泽的红润双唇扬着勾人的弧度。 满目都是极尽奢华,和鬼王庙里简陋的成亲,简直天壤之别。 “老爷万安,贺少爷喜,贺夫人喜。”芳芷瑶和前面的仆从一样,依次问候屋内的高高在上的主子。 只是其他人多少还有个分到点喜糖的雀跃,芳芷瑶却是一点喜都没有,她强忍着心中割裂般的痛感,向面前的几人贺喜。 **歌身子僵了僵。 “你脸怎么了?干嘛蒙着?”董夫人居高临下地望着她。 芳芷瑶低着头:“拙女天生有疾,不能见光。” “哦?”董夫人笑眯眯地道,“见光会怎样?” “这……”芳芷瑶答不上来,她真不知道怕光的人见了光会怎样。 “你把布摘了我看看。”董夫人颇有兴趣道,“好金贵的人儿,我脸都没蒙起来不让看呢。你连眼睛都遮着,看得见路吗?” 芳芷瑶慌了,摘了这层布,首先**歌会认出自己,当然最重要的是,她是鬼的身份也就暴露了。 “小人容貌极为丑陋,怕要吓着夫人。” “呵,你尽管摘,吓不死我。” 芳芷瑶这几天本就够她受的了,这会儿夫人还不肯放过她,一时竟愣在原地不知怎么办好。 赵老爷自然要讨好县令千金,拿着烟斗指着她,呵斥道:“你耳聋吗?夫人叫你摘你就摘,搁那儿跟个二愣子似的做甚哪?” “我……” **歌开口道:“她不愿意就算了吧。” 芳芷瑶觉得自己看到了救星,或许他认出自己了,在帮自己呢?或许他不肯与自己相认是另有隐情呢? 但下一句话又立即让她跌入谷底。 “一个下人而已,也没什么稀奇的,父亲何必置气,伤了自己。若真是丑陋,反脏了夫人的眼。” **歌说着递了一盒喜糖给她:“喜糖人人有份,换下一个进来。” 芳芷瑶接过糖,望着**歌的双眸,企图找出一点不一样的情绪,但她本就眼前蒙了层纱,又哪看得清有什么。 她转身逃也似的,径直向前奔去,索性她一个人也没遇到,赵府上上下下全都去请安领糖去了。 她浑浑噩噩也不知跑到了哪儿,她缩在一个假山背后的阴影里,攥着糖,慢慢地蹲了下来,就那样,背影佝偻下去,一点点埋进尘埃里。 她浑身颤抖抽噎着,然而,苍白的瞳孔内流不出一滴泪。 鬼不会流泪。 然而她本不存在的心脏却疼痛不堪。 假的,都是假的,**歌曾经给他的承诺,什么永不分离,都是骗她的。 在赵府待了这么些时日,她也渐渐明白,他们本不是一路人。 她又有什么理由要求**歌爱她,有什么资本让赵府少爷娶她?他是人,她是鬼;他是高高在上的公子少爷,她是藉藉无名的孤魂野鬼。怎么看,都难相配。 娶了县令千金,赵家该能飞黄腾达了,**歌也会幸福的吧。 芳芷瑶本想当面质问**歌为什么不肯认她,现在她却不想了,问了又能怎样呢?不过是再多一遍痛苦的重复。她不想问也不敢问了。 他们也曾拜堂结为夫妻,就当是生前一段美好的过往好了,就当她死后,他娶了续弦夫人。 如果你能幸福,那这样,也好吧。 芳芷瑶拆开印着囍字的糖盒,拨开一颗糖放进嘴里。糖很甜,但吃着却是苦的。 她吃完了这一颗糖,却自始至终没能尝出个味道。 芳芷瑶想起那个小厮,他说的没错,这糖发得特别公平,人人有份。 真的…特别公平… 原来这就是所谓的公平吗? 她不打算继续待在赵府,她想好了,给自己赎身,然后还去鬼王庙当个管事,就当是没有**歌这个人好了。 第10章 鬼王庙旧事之三 晚间,芳芷瑶揣着银两两到去找老爷赎身。 她走到门口,听见里头有人说着话,她只好站在屋外等。 赵老爷问道:“你这东西哪里来的?这不是芳家的那宝贝吗。” 里头另一人道:“上回在崖底下捡到的。”这是**歌的声音。 芳家?芳芷瑶竖起耳朵,说来她都不知道自己生前发生过什么。 赵老爷呵呵大笑起来:“你小子出息了,不想捡到这么个宝贝,那一家子贱货拼了命的护着,还不是给我拿到了。” 在他看不见的地方,**歌攥紧了拳。 赵老爷子接着道:“你把这个拿去给夫人吧,好让她在她爹面前说几句好话。” “这,不好吧。”**歌面露难色,“毕竟是死人的东西,怕是不吉利。” 赵老爷子白了他一眼: “她戴不吉利,你收着就吉利啦?人又不懂这哪儿来的,罢,我明儿拿去给她好了。” **歌心中不愿,却又无法,只得说“好”。 **歌出来,芳芷瑶连忙藏到树后头,他似乎朝她那儿看了一眼,但终是没说什么。 芳芷瑶进去,蓦然看到赵老爷子手上把玩着的,正是她成亲之日送给**歌的玉镯。 心底里一阵抽痛,他竟要拿她的玉镯去讨好另一个人。 “你什么事?三更半夜地跑过来。”赵老爷子因她那日违逆了夫人的意思已自心中不悦,“。” 芳芷瑶忽改口道:“小人斗胆请问老爷,这个镯子原来是哪里的?” 这玉镯于赵家而言本就得的不光彩,赵老爷子目露凶光道:“你一个下人瞎问什么?还有事没有,没事赶紧滚。” 芳芷瑶默默出去了,赵老爷只当她是有什么事也不敢再说了,嘴中却暗骂着,“南歌是什么时候眼瞎了,收了这么个贱种进来做丫鬟。” 芳芷瑶第二日找到了后厨的婆子。 她为了不显得太刻意,先和婆子扯了半晌闲话。 “二少爷的命可叫个好啊。”那婆子神神叨叨道:“姑娘,想你来得晚,是不晓得那些事。” “什么事?婆婆说来听听。”芳芷瑶心下纳闷,二少爷?赵家不是就一个少爷吗? 见她果然不懂,婆子颇有些得意:“你不懂了吧,前不久啊,大少爷害瘟疫去了,老爷请了多少名医来看,都没看好。要不这董家的千金小姐,哪轮得上二少爷啊。” “是这样哦——”芳芷瑶倒也不算很惊讶,偌大一个府上才一位少爷,那才该让人惊讶吧,但还是为了配合婆子,作出十足惊讶之状。 聊了会儿闲话,她开始切入正题:“婆婆,您可听说过些芳家的事?” “听说到也听说些。”婆子一边揉着面团,一边道,“这事可不能乱说,老爷很忌讳这事。” “芳家和府上有过什么过节吗?” “过节,啧啧啧”婆子手上仍没停,“姑娘你还是少知道点好。” “我也是好奇。”芳芷瑶捧出盏茶,“婆婆喝茶吗?我听说您是府中资历最高的,知道的事又多,府里人都敬您,特地想来和您说说话。您若不肯说那我也不问了。”说着,和婆子有一搭,没一搭的扯起面团怎么好吃的话题。 那婆子被她不着地地这么一夸,心下自然高兴,她自己本是个守不住事的,芳芷瑶不问了,她反而自己不自在。 “姑娘你问我芳家的事是吧?”她凑到芳芷瑶耳边轻声道,“不瞒你说,你问对人了,我刚好知道。只是我告诉你可以,你不能到外头乱说。” “这个自然的。” 婆子又往盆子里加了些水,道:“说起来,芳家吧,总共也就仨人,老夫妻带着个跟你差不多大的姑娘。” “那芳家啊,也没什么钱,就不知道哪儿来的个什么价值连城的玉镯子。” “老爷刚好就看上那镯子,便让人去要那镯子,说许他们些钱两。谁知道那芳家不知好丑,就是不肯。” 芳芷瑶心里已隐隐猜出个大概,有些不安地问道:“然后呢?那镯子要到了吗?” “没有。谁知道还闹出人命来,那老夫妇不肯,不懂怎么的闹死了,还有那傻大姑娘,竟是抱着镯子从崖子上跳下去了。” 婆子一头说,一头叹了口气:“你说说,这是多精贵一宝贝呐,比命还贵呐。这家子也是些一根经的家伙。”她接着又道:“这事儿吧,老爷虽不占理儿,但看这芳家的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一贫二穷的,却偏偏有个货色不错的镯子,想这东西来的也不干净,没准就怕给人知道了,才闹得这么要死要活的。” 婆子说罢,好像忽又有些后悔起来。 “姑娘,这些话儿我也只是听说,咱们且说说图个乐子的,你切莫说出去了。要是给老爷知道了,大家都倒霉。” “我当然知道。”芳芷瑶道。 芳芷瑶说罢又和婆子扯了好些闲话,才退出去。 她心中越来越烦闷,她醒来就是鬼,自己对生前的事什么都不记得。 这么听来,自己的死,爹娘的死,大概都和赵家脱不了干系。 忽然间,一阵剧痛袭来,芳芷瑶头痛欲裂,眼前好像浮现出一幅生动画面,耳边是各种东西摔碎的声音。 然后越来越清晰起来。 “老爷要的东西,还不赶紧拿出来!”说话这人抓起桌子上一个瓦罐,狠狠摔在地上,褐色瓦片碎了一地,里面塞满铜板,是芳家夫妇存了一辈子的积蓄。 “请您放过咱们吧,咱真的没有什么老爷要的东西啊。”芳夫人带着哭腔哀求着,“咱们就是个小户人家,哪能有什么老爷看的上的东西呢!” 她跪在地上,头发散乱,扯着赵府家仆的衣衣摆苦苦哀求着。 “娘!”旁边的少女挣扎着想靠近娘,可是无奈被死死摁住。 芳芷瑶起先一愣,紧接着很快反应过来,这说话的是她自己。 那些被遗忘的痛苦、愤恨、无奈……一点点从胸中升腾起。 爹、娘,她慢慢地都回想起来。 眼前混乱不堪,各种吵闹、破碎声不绝于耳。“哗”的一声,墙上挂着的字框碎成几片,里面素白的熟宣染上纤尘。 “一个破镯子拿出来要你命啊?”赵府家仆不耐烦地吼道。 “苟且之事,不为;不义之事,不做!”芳老爷子被粗暴地摁倒在地,却咬牙切齿说出这么句话来,“圣物不可落于奸人之手……” 他话还没说完,“啪”的一声,一巴掌毫不留情地扇在他脸上,一道血丝从嘴角淌下来,芳老爷子仍高傲地昂着头,狠狠瞪着赵府的人,朝地上啐了一口道:“狗仗人势,蛮不讲理!” 芳芷瑶眼前模糊一片,她好像能听到有人在喊着:“快走!快走啊!” 母亲猛地将她推出门外,而自己的身子死死抵在门口,阻止赵府的仆从出来。 “走!赶紧走!拿着镯子走!”她双目赤红,竭尽全力地,几乎是嘶吼着,“你别忘了,这是老祖宗传下来的东西!是要咱们祖祖辈辈坚守的,切莫给些贼子剽去了。记住了,人在它在,人不在它也得在!” “娘——”泪水从芳芷瑶眶中淌下来,赵府的家仆一拳捶在母亲的背心,她却像一尊石像似的,仍死死堵着门口不肯动,拼尽了最后一口气喊道:“跑啊!跑起来!” 芳芷瑶紧紧攥着玉镯,蒙头使劲向前跑,她不敢回头,生怕一回头看到的就是被赵家残害的父亲母亲,一回头就是那些凶神恶煞的面目。 她跑了不知道多久,直到腿已经不听使唤了,整个人一下栽倒在地,好像浑身的力气都被抽干了,再也站不起来了。连泪水都已流干了,她想哭,却只剩无力地呻吟。 该怎么办? 她想起母亲曾对她讲过,他们的祖上也曾为修仙世家,为济天下以应不时之需,将历代灵力积攒在这只玉镯上。 这玉镯传到他们这一代时,已经不再修仙,但母亲常向她道:“修不修仙是一回事,心怀天下才是咱们列祖列宗把它传承下来的意义。阿瑶啊,咱们这镯子还要代代传下去,更重要的是要把先人的精神传承下去。俺娘曾经对俺说过,这镯子上的力量大嘞,要是有哪位仙君要借它的力量帮助百姓,咱自然也是要主动贡献的嘞。” 芳芷瑶又想起父亲,大手抓着她小手,一笔一划在雪白的宣纸上写道:舍生取义。然后他将这写好的字裱起来,挂在墙上,告诉她:“这是咱家的家训,阿瑶要牢牢记住了。” “什么叫舍生取义呀?”那时她天真懵懂,歪了歪脑袋问道“好吃吗?” “不好吃 。”父亲耐心解释道:“它的意思是,为了道义有时要放弃生命。” “道义是什么呀?为什么要放弃生命呢?”幼时的她曾用稚嫩的双手抚过这几个字。 “生命固然重要,但有些东西,比生更加重要。”芳老爷子抚着她的头摇头晃脑地吟诵道,“生亦我所欲,所欲有甚于生者。你以后就会明白了。” 而今却如何?镯子绝不能给赵府拿了去。这玉镯对芳家而言更像一种精神的象征,甚至看得比命重要。 忽听见身后熙熙攘攘,她吃了一惊,赵家竟来得如此之快。 她挣扎着最后一点力气,连滚带爬地站起来,拼了命地跑。 她跑了太久,早已体力不支,两眼发黑,耳边除了风声似乎什么也不剩,但她知道赵家就在后头追着。恍恍惚惚间便走到冥渊崖上,下面是波涛汹涌的冥渊水。 “抓住她!别让她跑了!” “这小妮子跑得倒快,害老子追这么远,这下看你往哪儿去!” “这芳家也忒不识货了,原本老爷好言要买,他偏不卖,非要闹到这个地步。” 赵家自以为得逞了,玉镯必定落入他们手中,倒也不着急了,调笑着,一摇三晃地走上崖来。 一面目猥琐的臃肿男人道:“小模样挺标志吗嘛!来,叫我一声相公,回头替你在老爷根前说几句好话!” “呵,就你?”旁边一人蔑笑道,“小姑娘不如跟了我,保你以后衣食无忧。” 芳芷瑶几乎已累得五感全失,唯有眼前迷迷糊糊的影子,告诉她赵家就在她面前。 赵府一群人嘻嘻哈哈,却没料芳芷瑶扭头,仿佛用尽最后的一点力气,奔向悬崖。 她双腿绵软,每一步都有千金重。明明是悬崖绝壁,这一刻,在她眼中,却仿佛是胜利的曙光。 她张开双臂,扑向崖底的江水,就像一只雄鹰,用双翅拥抱长空。 跳下去,顺着湍急的水流而下,而玉镯也将随水流冲走,又或是沉入水底,再无人可得。 身子脱离悬崖坠落的那一刻,芳芷瑶眼前一片黑色,几乎什么也看不见了,她极力想把自己蜷缩起来,却控制不了。边上,有风啸过。 爹、娘,我来寻你们了…… 生亦我所欲,所欲有甚于生者。舍生而取义,我做到了…… 风像一把无形的刃,眼中有滚烫的血淌出,她已流不出泪了。 等赵府诸人反应过来时,芳芷瑶已经坠向冥渊江。 “去他妈的,小贱货!”反应过来的赵府诸人气得破口大骂,“好好怎么突然跳下去干个毛线啊!” “她倒死的干净,我们还要回去交差呐!这老爷不得扒了咱的皮?” “真她娘狗屁的,死了了不起啊!她爱死死,好歹把镯子留这儿啊!” 他们大骂了一通,人群中忽有个儒雅的青年道:“我倒觉得,芳小姐很可怜。” “她算什么小姐?她可怜个屁呀!什么人什么命,早把镯子拿出来,大家都舒坦,非得这么瞎折腾。”那人发了这一通牢骚,忽想起刚刚那青年也是府上的少爷,“哎呀,少爷您是没事,但咱们这些人可不要跟着她受罪,您可要在老爷跟前替咱说句话呀!” “这芳姑娘是怪可怜的,但她自不量力,违逆赵家,又怪得了谁呢。” “看她那老子,一脸穷酸迂腐样,整天满口什么仁义道德,吓唬谁呢?假仁假义!” 那青年背过身去,没再说话,只是暗自叹了口气。跟赵家的人,他实在没什么好说的。 他虽是个少爷,却因为庶出的原因,赵府的人也不拿他当回事。 只是芳芷瑶的身影在他脑海中迟迟挥之不去。他看见她奔向悬崖,把那里当作是命运的归宿。她头发凌乱,身上沾满泥渍,还有几点血迹。她是用意志在跑,那样拼了命地在跑,却又好像随时会垮下去。 她用意志,用一切,搏自己一死。 该有多痛苦,才会义无反顾地奔向死亡,不带片刻喘息,不带半点犹豫。 他不知道她的名字,但印象里的那个义无反顾的背影却始终难忘。 一声叹息飘散在风中,也终是无人听闻了。 眼前景像淡去,芳芷瑶清醒过来,她脸色苍白,喉头发紧,梦里的痛苦却仍在。 她很清楚地明白,这不仅仅是场梦,这是她遗忘已久的记忆。 她身前被追得身心俱疲,还未来得及细细体会清楚的痛苦、仇恨,加倍冲荡在她心间。 赵家凭什么?有钱有势就能欺负人了?害死了他们全家,还让他们落得个污名。 舍生取义,就是个笑话! 舍生还是取义,那能由得他们自己吗?赵家想让他们死,他们怎么选择生? 生前好不容易护住的“义”,居然被**歌三言两语,几句好话给骗过去了,真是可笑啊。可芳芷瑶完全笑不出来。 更可笑的是,**歌居然装作不认识她,他怎么会不认识她?抢玉镯抢得头破血流,怎么可能连被抢的人是谁都不认识? 鬼明明没有心,可她却真真切切感受到了恨,就像她从前也能感受到爱一样。从前汹涌的爱意,现在都化作了翻滚着想把一切撕碎的恨意。 恨,她恨得浑身发抖。 她恨赵家的蛮横无理;恨**歌,卑鄙无耻,为骗走玉镯,不择手段;也恨自己,保护不了爹娘,又稀里糊涂中了**歌的计。 太可耻了。 她闭了闭眼,曾几何时,母亲给她戴上玉镯,父亲教会她“舍生取义”,彼时的美好,却都成了过去。 爹、娘,你们还我爹娘! 她在心中无声地呐喊着,可无人可知,她也不会让别人知道。 她弯下腰,把头深深埋进双臂,死死地咬着牙关,仿佛要将牙齿咬碎。 她要报仇,为自己,也为爹娘。 江夜怜回想着自己在芳芷瑶记忆中所见,继续道:“……芳芷瑶得知自己一家生前就是被赵家所害,只当**歌接近自己是为了玉镯。” 讲到这儿,苏挽尘也差不多明白了:“所以她想报仇,放火烧了赵府。” 第11章 鬼王庙旧事之四(完) 事实证明他猜得不错。 是夜,等赵府内的人反应过来时,已是火光通天,碰巧这夜里又有风,火舌肆意地舔舐着树木房屋。 赵老爷急急忙忙从床上起来,骂骂咧咧道:“守夜的呢?都烧得这么股糊味儿了,也没个人来报!” 他急惶惶出了屋,哪料这火竟已烧到门前来了,吓得差点腿一软,跪在地上。 “来人呐,快来人呐!” 边上的人哪还顾得及老爷,都是各顾各地急得乱窜,整个赵府一片混乱。 “儿啊,我的儿!快到娘亲这儿来。” “夫人!到这边避火!” “爹——,娘——。” 也有人自觉逃生无望,抱头痛哭起来。 另一边,**歌还算镇定,安慰了董夫人几句,便冲向池子边。 “大家安静下来!去找水灭火!”说着自己当先拿起木桶,舀起水泼向大火。 然而那区区几桶水,哪能浇灭通天的大火。各种叫喊哭闹声交杂在一起,将他的呼喊声淹没。 “别挣扎了,你以为这样有用吗?”火光里显现出一个影子,竟是从容不迫地踏火走来。 **歌一时愣住了:“芷瑶,你……” **歌还没问问完,便被芳芷瑶冷冷地打断:“我什么?我好得很。” “你知道这火是怎么回事吗?” “当然。是我放火。”芳芷瑶冰冷地道,“你们赵家的家仆也真是疏懒得很,根本没几个人在认真守夜。留在那儿的,被我随便一教唆就走了。你觉得,就凭你,能灭得了火?” **歌不由地愣了愣,烈焰中,他却只觉得冷,冷得瑟瑟发抖,芳芷瑶在他印象中,一直是个温和的“人”。 这样她,却是他从未见过的。 “你为什么要放火?”他觉得不可置信,他辜负了芳芷瑶,他知道,但这么一个善良的女子怎么会做出放火害人的事。 但随即他又毛骨悚然起来,芳芷瑶生前,是赵家害死的。 这一点,他知道。 “报仇雪恨。”芳芷瑶冷笑起来,“只许你们害人,不许我害你们吗?” “你是不是,知道了些以前的事?”**歌闭了闭眼,眉尖轻颤。 “是。”芳芷瑶几乎咬牙切齿地说出了那个他最恐惧的事实,“你们,可真是,恶心极了。” “……”**歌不知该说什么好,赵府害了芳家一家,他没法辩解,没法安慰她,更不可能让她不去记恨。 他低下头,眸色黯然,尽管知道没用,但他还是道:“对不起。” “呵。”芳芷瑶冷笑一声,“如果道歉有用,世间也没那么多爱恨情仇了。你不必对我道歉,你害我,我也害你,大家两不相欠。” 火势一点点蔓延过来,直爬到芳芷瑶身后的灌木丛上,再多一寸,便要舔舐到她的身躯。 “小心!快过来!”**歌心下还是猛地一惊。 一阵风来,带动着火舌肆意狂舞。 “你还是先担心一下自己吧。”芳芷瑶对大火毫不避让,半个身子被火吞没,“我都已经是鬼了,难道还怕再死一次吗?” 她说的不错,火烧不着鬼的,死人怎么可能再死一次。 **歌自知是他自作多情了,他想说些什么,喉头却始终像是被堵住了似的,什么也说不出。 芳芷瑶微眯起眼,仇恨让她把一字一句都仿佛咬嚼碎在唇齿间。 她狠狠道:“**歌,你真当我属傻子的吗?居然能拿拜堂这种事来糊弄人,赵家还真是不可小觑。你那位董姑娘,若早知道这事,大概怎么也不会嫁你了,你自去地府和她解释清楚吧!” **歌只觉她眼眸间,满是煞气,令人感到心痛又陌生:“不是的,不是这样的,我那不是在糊弄你。” “哦?是吗。”火越烧越大,芳芷瑶整个人都浸没在火中,平静地笑着,“无所谓,这也不重要,你我的目的都达到了,不就行了吗。” **歌不由地攥紧双拳,掌间攥着的东西,似乎要被他捏碎,“你什么意思?” “你利用我,得到玉镯。”芳芷瑶顿了顿接着道,“我利用你,报复赵家。这不是很明白吗?” **歌痛苦地皱了皱眉,声音里几乎带着颤抖,“你就是这么想的吗?” “不然呢?不然,我跟你玩这么无聊的拜堂游戏?配合你演了这么久的戏?” 芳芷瑶觉得自己此刻该高兴,她大仇将报,可那个本应该有的喜悦又那么让人窒息。 她说出任何一句话都好像得到了凌驾于仇人之上,看着仇人痛苦万分的快感,但她心底却是前所未有的麻木和迷茫。 直到很久之后她才明白这到底是为何。 **歌有些怔愣地望着她,许久之后才问道:“那你现在报仇了,你高兴了吗?” “我不高兴!”芳芷瑶狠狠地咬牙道,“你们死了,我爹娘也不会回来!我也变不回人!” 她要手刃仇敌,她要报仇雪恨。 芳芷瑶继而道:“不过还要谢谢你呢,没你我也进不了赵府,也没法这么久不露馅儿。你说呢?我们本就是这么个互相利用的关系。” **歌有些不可置信地望着她,双目圆瞪,他似乎有什么想说的,却哽在喉中,说不出口,只是攥紧了拳。 芳芷瑶从一开始就什么都记得,什么都知道,是他自己一厢情愿,中了她的计。 赵府对他来说,从来都只是个争权夺利的地方,他以为他终于看到了真情,他以为自己终于明白了“人间自有真情在”。 可是并没有,芳芷瑶一直在利用他,什么喜欢,什么爱,什么永不分离,都不过是一场精心编制的美梦,而他就这么轻而易举的深陷其中。 这个认知让他近乎崩溃。 “芷瑶……”这一声嘶哑得让他自己都吓了一跳,泪水忍不住地落了下来,他在朦胧中看着她,就像梦醒时的迷离,他问了一句很蠢的话,蠢到他明明知道得到的是把尖刀,却还偏要不顾一切地去试一试。 “所以你从未爱过我是吗……都是骗我的吗?” “你闭嘴!”芳芷瑶看到他泛红的眼眶,就像一根根针扎进身体。 那一滴火光映照得晶亮的泪,狠狠砸在她本不存在的心上,他只要再多说一句,她怕是就会控制不住自己。 火已经越烧越旺,眼见着就要卷上**歌的衣袖。 她几乎发疯般的揪住**歌的衣领喊道:“**歌!我是得有多蠢,才会爱一个害死了我全家的人!我眼睛瞎了,脑子进水了才会爱自己的仇人!” “好,好,真好!”**歌半痴半疯地“啪啪啪”鼓了几下掌,“芳姑娘当真好演技,我赵某人甘拜下风!” 泪水却是夺眶而出,把他苍白的面颊划得支离破碎。 “生当逍遥客,死作风流鬼。愿红尘一骑,换得美人悦。”赵府温文尔雅的二少爷,却像疯魔了似的,又哭又笑地哼唱着这一曲民谣。 原本轻快的调子,却被他唱得无限凄凉。 他一步一句,句句苍凉,步步为艰,慢慢走向满天的大火。 芳芷瑶怔怔望着他略显单薄的背影,苍凉无限中,似还带着丝书卷气。或许是看着心爱的人一步步迈向火场,终究难解心中苦,生死面前,爱恨情仇终是淡了,她渐渐品出些别的味道来。 “南歌——” 可是,似乎是爱都已尽了,溯游而上只剩下苦痛,他没有回头,一步步走向火中,一步步被大火淹没,他努力挺直腰杆,却怎么也再挺不直了。 “等等!南歌——”芳芷瑶拼命想要拉住他,可是,晚了。她冲进火中,却只剩一具烧焦的空壳了,在他融入大火的那一刻,他已经死了。 芳芷瑶不知自己为何这么做,仇报了,赵府也瓦解的差不多了,可她却好像什么也没了。 火焰肆意,他脸上已烧得焦黑,被烧死大概不过一瞬间的事。 也许是因为不甘,被大火烧灼,**歌右拳却始终攥得紧紧的,似乎是握着什么东西。 “南歌……” 芳芷瑶怔忡地望着他,火舌一遍遍舔舐着**歌的身体,攥紧的右拳终于慢慢松开了,露出一个泛着黄光的物件儿——灵玉镯。 可她分明记得,赵老爷已吩咐过要把玉镯送给那位董夫人了。 但她此时已受了太多冲击,从头到脚都处于混乱之中,以致于她重新戴起那本就该属于她的东西之后,她真的不知该做什么好了,只是近乎麻木地坐在火中,就那样,看着火焰,一点点把**歌的尸身焚尽。 爱吗?恨吗? 她全然尝不出来了。 有那么几瞬,她很想紧紧抱住**歌,哪怕是尸体也好,也好过她这么令人窒息的看着。 但她终是没那么做,都该翻篇了,该报的仇都报了,该做的她都做了。 然而她不知道的是,怨魂在怨节解开的时候,就会自动散去,魂归地府。 可是她还没有。 大火熄了,我的光也灭了。 昔日辉煌不可一世的赵家,也终究化作了土,偌大的赵府,只剩下一片烧不去的灰烬。 原来姹紫嫣红,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芳芷瑶抬首,太阳好亮,却照不亮一个鬼。 她浑浑噩噩地回到了鬼王庙,扮作了盲眼的管事。 赵府一夜覆灭,成了全村茶余饭后的焦点,原因众说纷纭,什么张三李四王五赵六,怎样说的都有。 最有意思的一种,说是赵府向来作威作福,受了天罚。但说归说,大多数人都知道这绝对不是什么天罚,赵家和这村中的村民都不过是沧海一粟罢了,天上的神仙哪有空管地下的这点事。 谈资归谈资,日子还是一成不变的过下去。 村民依旧在唱着 “生当逍遥客,死作风流鬼”的民谣;戏台上,也仍演着“良辰美景奈何天”的戏码;鬼王庙依然很冷清,芳芷瑶仍像刚回到人界时那样,日日火烛为伴。 可终究还是不同了。 她呷了一口酒,这酒不算名贵,可能还掺了水,赵家是不喝这样的酒的。 赵家……为什么总想起赵家?为什么有一个人的背影总也挥之不去? 芳芷瑶指尖微颤,一个不稳,杯中酒倾落,洒了她一手。 她颓唐地倚在吱吖作响的木椅上。 过去吧,忘了吧…… 可若真能就这么忘了,真能这样放下,哪会有世间那么多痴男怨女呢。 她抬手,想拭干手上洒着的酒,忽见淡黄的玉镯上散发出莹莹的光,显得格外耀目,似乎是因为沾上了酒才显现出来的。 她轻启眼帘,略带疲惫地凑近望去,那碧光是不知用什么篆刻上的蝇头小字。 她仔细看了看,猛地一下,好像浑身的血都凝固了。 “南歌对芷瑶,天涯无芳草。此物主不易,此心浑不移。” 二十个小字散发着幽幽的碧光,似乎要把她的心给射穿。 什么意思?她差点没反应过来。 这是谁刻的? ——**歌!还能有谁! 他的爱是真的吗?他有些话并没有骗她,他被大火吞没的最后一刻,是想把玉镯还给自己的是吗? 芳芷瑶逐渐地从最初的惊疑,慢慢地变成悲愤,又一点点演变成不可理喻的疯狂。 “啊……” 她想得头痛欲裂,意识溃散,无意识地凄厉地尖叫来宣泄心中难以抑制的痛。 怎么会这样?她亲手害死了自己最爱的,也是最爱她的人,一点点把他逼疯,把他逼上绝路,直到逼得他不得不头也不回跳进火场,被焚身亡。 然后她自己端坐在火中,残忍地凝望他的尸身被焚烧殆尽,她什么也没做,就那样望着。 她作为鬼没有什么时间概念,她不知道到底那时过了多久,但她所感受到的就是她那时在那儿看着,好像一眼就望到了地老天荒。 但她什么也没做,就那样看着。 芳芷瑶疯了一般地扯着自己的头发,像真正的鬼一样,疯狂而又凄苦地尖叫着,好像这样就能摆平苦楚。白色的长带掉落下来,露出一双沉着无尽苦海的双眼。 为什么不相信他啊?为什么对所爱的人却最不信任? 她想起身前的事后,整个世界都好像坍塌了,什么好呀坏,情呀爱,都是浮云,生前来不及体会的痛都向她压来时,压得她喘不过气来,她只想报仇,其他什么也不存在了。 可如今,仇报了,坍塌的天,再也支撑不起来了…… “南歌……南歌……是我的错……我对不起你……回来吧……回来吧……求你了……” 她终是发不出声了,只剩下一地破碎的风月,只剩下那最后一口气,只剩下那嘶哑的低声呼喊。 “为什么……会这样啊?” “南歌……回来吧……” 明明窗外月正圆,可却道是物是人非。 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 枝头寒枝鸟“啊——啊——”地叫着,一声胜一声的凄惨、凉薄。 蝶舞成群雁双飞,爱恨情缠使倾颓。 火光浸夜昼彻明,郎妾有情与谁归? 江夜怜微瞌着眼帘,继而道:“烧尽赵府后,芳芷瑶却又忽而察觉**歌原来是真爱自己,她渴望**歌能回来。” “然后在鬼王庙布下了阵法?”苏挽尘微一皱眉,“不对,阵不是她布的,芳芷瑶应当不通仙法。” “没错。她遇到了一个人……” 那人素衣长衫,以纱遮面,唯露出一双仿佛落着一池澄雪的双眸。 他身材高大笔挺,手持一把白扇轻摇着,虽遮着面,但周身温和强大的气场,很容易让人产生信任。 芳芷瑶向他倾诉了很多心中憋闷已久的痛苦,或许是憋屈太久了,生前身后的事一口气全都倾吐出来。连她自己都不明白为什么,对一个素未谋面的人诉说了那么多。 那人很有耐心,静静地听她说完了,才温和地问道:“你想再见到**歌吗?” “想,当然想,哪怕能在梦中见到,我也知足。”她近乎痴痴地道,“但是该怎么办呢?能怎么办呢?我不知道啊……”她痛苦地闭上眼。 “我有办法可以让他回来。” 这句话对芳芷瑶来说就像一个晴天霹雳,她猛地颤了一下,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记得阿娘曾说过,“人死了,就什么都没了,就再也会不来了”,她将信将疑,却又按耐不住激动地望着这个蒙着脸的男子。 “真的?” “真的。” 整一颗心都像要从嘴里跳出来似的,“可是人死了不是就回不来了吗?” “世上没有什么事情是绝对的,就像,你不是也回来了吗。”那人道,“你听说过罗生门吗?” “地府大门?”芳芷瑶疑惑地望着他。 “准确说,是联通鬼界与人间的大门。”他道,“只要开启这扇门,找到**歌在鬼界的魂魄,就能带他回来。” “我该怎么做?” “开启罗生门,聚集魂魄,都需要大量灵力。”那人凝视着她道,“我会在这里布下阵法,等到祭鬼节时,有大量修士来此地祭拜,就可以搜罗到很多灵力。你只需要在那一天配合收集灵力就好了。” “好。”芳芷瑶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你为什么愿意帮我?” “因为有些人并不该死,比如你的赵公子,但他们却都白白枉送了性命,我想带他们回来。”他眼中的澄雪似乎落上了一层灰烬,语气变得肃穆凝重起来,“我不是在帮谁,那是他们本应得的,我只是替老天把这些都还回去 。” 第12章 恨海情天 “……芳芷瑶遇到了一个肯帮他使**歌重生的人……”江夜怜表情逐渐严肃起来,“现在最严重的问题在于——有人想打开罗生门。” “疯了吧。”许紫茵不可置信地道,“罗生门不是上古时期,六界混战之后,就被列为禁术封禁了吗。” 但苏挽尘却明白不是这样的:“虽然封禁了,但有心的人,还是能够找到残卷,推演出大概。” 比如说,百山谷,保存了大量四处搜罗来的禁术残卷。 江平一拳打在边上的高大古木上:“这人怕不是疯了,禁术还说得那么理直气壮,真当是在替天行道吗?” 在江平拳头的震动下,一朵纯白的小花顺着枝头落下,栖落在江夜怜鬓边,他抬手,拈起这一朵花,瓣白若凝脂。 “每回有人破例使用禁术,于己于人都会造成巨大伤害,世间动荡、不得善终。”他凝视着掌间落花,道:“这一次,又不知会怎样。” “这是为什么?”童玉歪着头问道。 “废话。”江平忍不住翻了个白眼,“禁术那多大威力啊,要不然也不叫禁术了。” “根据史书上记载,几千年前,罗生门也开过一次。”江夜怜讲道。 “然后呢?”童玉迫不及待地想知道后面的故事。 “千年前,一位修为颇高的修士为让他死去的爱人重生,打开了罗生门,结果鬼界的厉鬼喷涌而出,这位修士当场身亡,并且天下大乱。” 而今的人间,已经经不起这样一场浩劫。 “但这只是史书记载的。”江夜怜顿了顿,压低声音道,“根据推测,几年前,罗生门又被打开过一次。” 苏挽尘装作不知,道:“为何?” “这几年,人间厉鬼数量激增,各门派接到的委托都是空前的多。这些厉鬼出现得毫无征兆,就仿佛是一夜之间突然冒出来的。” 微风拂过,刮来一阵阵的柳絮子,搔过芳芷瑶鼻间。她眼帘颤了颤,睁开眼,神色戒备地望着周围的人。 苏挽尘神色冰冷,一副把人拒于千里之外的模样;江夜怜虽是风华绝代,看着又温和近人,眼中却如笼一层朦胧月色,似乎让人捉摸不透;江平看着她的目光里,半是同情,还有一半加杂着恼怒、不满与疑惑;至于江晗和童玉,一看就是小孩子。 最后,她转向许紫茵,警惕地问道:“你们到底要干什么?” 或许是出于同是女子的共情,许紫茵对眼前的这个鬼娘子,同情还是超过了被她陷害的恼怒,低叹了一声,道:“送你离开这里。” “什么意思?” “你被人利用了。”许紫茵望她道,“你这样是见不到**歌的。” “你,你,你说什么?”芳芷瑶又惊又疑,“你怎么知道?” “我知道你以前的事,也知道你遇过一个人,答应帮你复活**歌。” 芳芷瑶头发散乱地跪坐在地上,惊得说不出话来。此刻,耗尽灵力的灵玉镯,已恢复了它本该有的乳白色。 这蒙面人算计的相当全面,不仅是庙内,连玉镯上都设下了自动触发的咒术。 许紫茵接着道:“罗生门禁术早就失传了,哪有那么容易开启。况且即使打开了,也未必能聚齐魂魄。更何况,姑娘有没有想过一个问题,你之所以还能以怨魂的形式留在人间,是因为你的心结未解,若果**歌真的重生了,你的心结就解了,到那时候,你身上的怨气散去,魂归于地,你们仍然无法相见。” “是这样吗?”芳芷瑶喃喃道,“真的吗?他骗了我?” 她几乎是绝望地发出呻吟:“真的吗?真的吗?”然后都如火山爆发一般喷出,“都是假的!都是骗人的!你们,你们全都是骗子!” 许紫茵有些同情地道:“人生也许本来就是场骗局,我们都是相扣的一环而已。但是身在其中,谁又能知道呢?我们只能不断地接受,不断地放下。这当然很难,但是谁又躲过呢。” 在芳芷瑶迷茫而疑惑的目光中,她的脚下显现出渡魂阵,金光华彩。 “生前事,从此逝。死后已,再莫念。怨皆散,恨无生。余愿为,引魂灯。照长夜,通九幽。彼岸花,引路人。欲渡魂,渡转生……” 尽管遗憾,尽管无奈,但所有的无可奈何,他们还是不得不用渡魂咒把她送回鬼界,来维持人间的秩序。 一遍遍的渡魂咒中,芳芷瑶的意识一点点流逝,身体也逐渐地消散去了,归于九幽,归于终点,也归于起点。 * 天色渐晚,几人在鬼王庙附近寻了一处客栈落脚。 几个人各怀心事地围坐着一桌吃饭。 童玉倒是时时刻刻开开心心,说说笑笑,才显得这气氛不那么奇怪。 店小二端来一盘水煮花生,苏挽尘随手拿起一颗,剥开外壳,然后顺手拈掉了花生外的那一层皮。 他将拈掉皮的花生放入嘴中,谁知刚一抬头,便对上江夜怜那双近乎是直勾勾地盯着他的双眸。他执着筷子,像是被按下了暂停键似的,一动不动地凝望着他。 苏挽尘手一抖,险些花生粒都没拿稳。 江夜怜有些尴尬地收回了盯着他的目光,佯装没事,继续吃饭。 童玉在一边吃着,一边大声道:“……啊喂喂喂,你们有没在听我说啊。” 江平瞪了他一眼,满眼写着“你烦不烦”。 一旁地江晗笑道:“你这样不会噎着吗?” 刚说着,童玉便咳嗽起来,指着江晗却说不出话来,“你……你……乌鸦嘴。” 这家客栈离烟云十六州也是不远了,自苏挽尘离开那里后,他似乎再没吃过一顿这样的饭。分明是一样的佳肴,可后来却再也尝不出当年的滋味。 莫名的,他总觉得自己有种被套上钩的感觉,好像总有道目光绕着他,但一抬头,环顾四周,又只是些普普通通的客人。 这里离烟云十六州是那么的近,离他当年东躲西藏的地方也是那么的近。 还有那个人,他抬眼,几乎是不出意外地望见了江夜怜那双落了雪一样的眼眸。 一些久远到快要忘却的回忆也随之被那双眼眸勾起。 十年前的苏挽尘,曾被修真界各大门派联合追杀。 想起来也真是搞笑,当年他那点修为,用得着动辄那么多人满天下地找他。 若说他十年前被追杀的原因,恐怕还要从他父亲说起。 大约二十年前,据说,至少苏挽尘小时候学的修真史课本上是这么写的,那时以苏挽尘父亲为首的苏家到处兴风作浪,打着替天行道的名号血洗百家,弄得四处人心惶惶。 苏家屠掠范围不仅在修真界,更造成许多民间惨案。 最著名的一起,是云京王府被屠门一案。 听说当时王府上上下下、男女老少无一人生还。 也有说苏家留下了十三岁以下的小孩子,但这些孩子最后多半也是饿死了。 之后一整年内,王府四周都是无人敢靠近。所以后人评价苏家也就四个字“丧心病狂”。 类似的事情还有很多,从苏家开始兴风作浪到被众门派联合剿灭,大约持续了十年,世称这段时间为“十年浩劫”。 这十年内,修真界上下人心惶惶、人人自危,深怕大难临头,民间亦是如此,直到十年浩劫后,还是人人心有余悸。 众门派围剿苏家代价惨重,但也围剿得相当彻底,唯一活下来的就只有一个苏家家主的儿子:苏挽尘,他被当时的烟云十六州宗主,也是江夜怜的父亲收作弟子,保住了性命。 苏家和修真界其它门派有个最大的不同,就是修道不同。世间原有阴阳两种灵力,其它门派都修阳力,唯独苏家修阴力。 在被围剿后,修阴便被世人视作邪魔外道,同其它禁术一样被封禁。 而苏挽尘,本身天生自带适合修阴力的血脉,一个次偶然地接触了阴力,就招至了满城风雨。 修真界如临大敌,生怕苏家东山再起,烟云十六州当然也不容他。 他逃离烟云十六州,却还被各个门派到处搜寻。 苏挽尘当然知道以他当时的本事,根本逃不脱众门派封锁式的搜索。 然而他还是没想到,最终给了他致命一击的,会是他的师哥江夜怜。 或许是凭借着对他的了解,江夜怜是第一个找到他的人。 那一众修士一见到他,霎时便里三层外三层,把他围了个密密实实,不晓得的,还以为是什么重要人物游行呢。 对于苏家的事,苏挽尘其实并不太记得,大多都是听说,只是直到那一天才真正知道,修真界对苏家有多恨多忌惮。 苏挽尘记得那天来追杀他的人来了很多很多,一个个都像吃了炸药似的,看着他时,那股恨不得生吞了他的眼神,直看的他后背发毛。 “杀了他!别让他跑了!” “这个苏家余孽,我爹就是给他们害死的!” “今天绝不能轻饶了他!这种邪魔外道的家伙就该千刀万剐、挫骨扬灰!” “没错!就该如此!修邪道,跟他老子一样,畜生不如!” 苏挽尘甚至不知道如何反驳,他明明什么都没做,却被说成是“孽障”、是“畜生不如”。 一双双充满厌恶的双眼直勾勾地盯着他,像看着什么令人恶心的东西。 他被盯的喉咙发干,说不出一句话来,这么多天的东躲西藏已让他心力交瘁。 苏挽尘那时不明白,为什么他莫名其妙地就受到了修真界重犯的待遇。 人群汹涌,他们群情激奋,那样滔天的憎恶仿佛要将他淹没。 愤怒地人们,扬起剑就向他砍来,恨不得将他千刀万剐,苏挽尘手忙脚乱地闪过,正欲拔出剑来抵抗,忽有个熟悉的声音道:“诸位且慢。” 他衣袍猎猎,蓝色的剑光划过幽夜,挡开了砍向苏挽尘的剑。 “师哥……” 江夜怜并没看他,他背对苏挽尘,一手持剑,笔直地站在他面前。 “干什么?又有什么幺蛾子了?” “怎么?还想包庇他吗?” …… 谩骂声比刚才还要大,闲言碎语铺天,直直指向被围在中心的两人。 江夜怜面无表情地冷声道:“诸位听我一言。苏挽尘原系烟云十六州弟子,虽已被逐出门派,但因破坏教规,修习邪道,为祸世间,给诸位造成困扰。是以特前来清理门户。” 众人将信将疑地观望着。江夜怜微侧过头,清冷的月色映在他眉目间,脸白皙的没有一点血色,双目里充满冰冷。 苏挽尘不由地打了个寒噤,这神色是他从前在他脸上从未见过的,就仿佛这个人不是他曾经的师哥,只是一个陌生人。 “走”江夜怜冷冰冰地说了一个字,便转过身,向前走去。 “去哪儿?”苏挽尘怔怔望着他的背影,凉意弥漫到指尖。 “得月台”江夜怜头也不回的继续向前走。 周围有几个的烟云十六州弟子虎视眈眈地瞪着他,嘴中呵斥道:“走啊!让你去得月台,耳朵聋了吗!” 这几个人里有他认识的也有不认识的,都是一脸恨不得把他撕碎的表情。 他记得,当时的江平双目血红,咬牙切齿道:“你个畜生!我警告你,你要是还胆敢跑,你试试看!……” 后面的话他基本没听清,反正没什么好话,苏挽尘只想苦笑,却不知为何,浑身的力气都被抽干了似的,连抬一抬嘴皮分辨的力气都没有了。 这说的什么话,说的好像他不跑,他们就会放过他似的。 他不想跑,也跑不动了,日夜不分地担惊受怕,还不如早早了结。 他几乎是机械地向前走着,被人群推动着,周围人们的喝骂声不决于耳,他基本都充耳不闻。 苏挽尘眼中好像只剩下了前面那一抹湖蓝,那人对周边一切置若罔闻,丝毫不改温文尔雅的风度,不徐不疾地走着。蓝晃晃的颜色陌生得他仿佛没见过似的。 到得月台的路明明很短,苏挽尘却觉得长得没有尽头。 得月台,顾名思义就知道它很高,是烟云十六州地界内最高的一座山,山顶取名得月台,专门来处罚犯错的弟子。 虽不是寒冬腊月,苏挽尘却觉得得月台上冷得彻骨。 得月台边上就是一个悬崖,白天望下去都只有漆黑一片,东西掉下去,连声响也没有,光看上一眼,都让人头晕目眩。 那悬崖底下,便不再是烟云十六州的辖地,也不属于任何门派的地界。总之,没人知道底下有什么。 众人把他们团团围住,比起手刃了苏挽尘,大概也更想看看这一出门派内讧的戏码会如何上演。 “你有什么要辩的吗?”江夜怜脸上似笼上了一层霜,冰锥般的目光,盯得苏挽尘遍体生寒。 他还什么可说的呢,哑然道:“我无可辩……” 江夜怜根本不给他喘息的机会,或许也根本没想听他说完,眨眼间已抽出长剑“秋月”,霎时欺身到苏挽尘面前,逼得他只好连连后退。 江夜怜眼中的冰冷绝情,让他感到陌生和心寒。 为什么?连昔日最好的师哥都要对他刀剑相向,他心底只剩寒凉一片。 忽然,秋月以极快的速度向苏挽尘心口处刺来,剑气笼罩四方,令人防无可防,退无可退。 然而,瞬息之间,剑光之下,门户大开,毫无防备,他只要随手一击,便能击中江夜怜要害。他双手轻颤了一下,终是没下去手。 这一招“双舍陨”,是烟云十六州绝学,一招一击必中对方心脏,不过同时自己也会暴露要害,简单来说就是同归于尽的招数。 苏挽尘只一瞬的犹豫,秋月便已穿心而过。 他“哇”地吐出一口血,双腿绵软,跪倒在地。 江夜怜毫不留情地一把抽出秋月,鲜血一滴滴地从秋月剑上滴落,把荒草丛生的得月台上,染得鲜红一片。 苏挽尘竭尽所有力气抬起头,只看到江夜怜那双冰锥般的目光,把他扎得鲜血淋漓。 这一刻,他只剩下绝望。 江夜怜俯下身,兴许是来查看他伤得彻不彻底,需不需要再补一剑。 “你……”苏挽尘声音很轻,他没有力气再说话了,可即使声音再轻,也掩饰不住他里头的颤抖,“也就那么恨我吗?” 苏挽尘痛苦地闭了闭眼。 求你了,告诉我,你不是真的想这么做,你是有苦衷的…… 他几乎是在心底里哀求。 江夜怜嘴角轻颤了一下,他声音也极轻,贴在他耳边,几乎是不动嘴唇地说道:“是啊,恨你,恨极了……”他仿佛在咀嚼着这几个字,“别忘了来找我报仇啊。” 他口中的字,化作不会见血刃,一字一句,划在他心上。 字字诛心。 苏挽尘没想到,这么简简单单几个字竟有那么大威力,就如一根根银针般,狠狠扎入他心里。 痛,好痛……痛到他简直无法呼吸。 他咬着牙,抵死抵抗着。 在他模糊的目光中,江夜怜头也不回,转身离开。 “扔下去,修邪道者,不配全尸。” 这是他十年前,听到江夜怜说的最后一句话,在对烟云十六州弟子下令,要将他扔到深不见底的穴谷鬼见愁。 当苏挽尘意识模糊的醒来时,他发现自己躺在一片水滩里,旁边就是一大片湖。 他怀疑自己是到了阴间,勉强抬起手,这才察觉到,身上的灼伤般的疼痛,伤口都被湖水浸的溃烂了,空气里弥漫着一股血腥味,是他的血,把那一片水都染得鲜红。 苏挽尘好不容易意识到这不是地府,他在鬼见愁的谷底。 鬼见愁,这名字取得真好。这地方,深得连阳光都照不到这里,向上看去,只有一团白影。 鬼见愁深不见底,谁料底下却有片湖,让你摔下来却摔不死,想上去又上不去,左右折磨人,当真绝情。 若是人摔下来,干脆一头撞死倒也干净。 若是鬼掉下来,还真得愁死,撞又撞不死,活又活不成,走也走不了,永永远远要在此沉寂着,孤独着,难怪名叫鬼见愁。 所幸他还是个人,不用没有尽头地待在这个地方。 苏挽尘闭上眼,他祈求着无常赶紧把他带走吧,这个让他毫无一丝眷恋的人世,他只想赶快离开。 这么想来,他反而感到平静。 可就像想睡着时怎么也睡不着一样,他越想死,却越是死不了。 他越克制自己不去想,江夜怜的话却越是要在他的脑海中翻滚,一遍遍的,仿佛要刻进他骨血里,将他揉碎。 凭什么?凭什么?究竟凭什么啊! 他被世人强冠以子虚乌有的罪名,当作孽障,当作罪人! 说他不配活着。 就算他们这样想也就算了,他不在乎!他以前就知道,讨厌他的人数不胜数。 可是为什么江夜怜也是这么想的?凭什么他也这么想? 作为他最亲近的师哥,不问黑白地就说他为祸世间! 他做什么了? 他没有杀人放火,没有害任何人,却被到处追杀,凭什么? 还有那些昔日什么同门之谊,都是假的。 烟云十六州没有一个人替他辨一声冤,甚至也对他怒目而视,就因为他沾染了阴气? 也是,江夜怜都能对他刀剑相向了,怒目而视算什么? 曾经与他关系最好的师哥毫不留情地将他一剑穿心。 不对,大概他火候未到剑歪了半分,否则他现下里肯定死了。 但有什么区别呢?反正就算没死也离得不远了。 江夜怜,该怎么形容他呢,冷血无情?两面三刀? 还是,该说他铁石心肠? 心?他有心吗? 苏挽尘发疯似的哈哈大笑起来,但凡他还是个人都说不出那样杀人诛心的话来。 居然让他别忘了去找自己报仇?怎么去,变成厉鬼去索命吗? 他只觉寒意侵透发梢,湖水不冷,却令他冻得牙齿打颤。 他后悔了,如果再给他一次机会,他一定在江夜怜的使出那一招双舍陨时,与他同归于尽。 可惜没有如果。 他的师哥太了解他,分明是算准他舍不得下手,才胸有成竹地用出那样的一招。 苏挽尘笑的浑身抽搐地疼,直笑得断气了,实在是笑不动,才察觉自己已是满脸泪痕。 他颤抖着,哽咽着,他终于忍不住嘶哑着喉咙喊道:“到底凭什么!凭什么!” 声音在空幽幽的绝情谷中回荡,显得十分诡异。 他喊不动了,只能无力地躺在大片湖水,泪水划过脸颊,没有人会在意,更没人会来救他。 可是师哥,你为什么也这样想?我究竟哪里,为祸世间了? 泪水丝毫没将愤恨冲淡,只愈发酝酿成满股恨意,揉进他的骨血里。 他也曾尝试着去理解江夜怜,甚至是欺骗自己理解他,在自己被修真界追杀的时候,烟云十六州一定也承受了很大的压力。 但为什么,为什么是你呢? 无论最后是谁杀了他,他都可以接受,为什么偏偏江夜怜?又为什么对他说出那么杀人诛心的话?他明明没有这么做的必要。 那些原本的恨,跨越时空愤恨朝他喷涌而来,一个浪头接一个浪头的,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苏挽尘费了很大力气,勉强抽身出来,才发觉自己手心里都沁满了汗,他不由地蜷了蜷手指。 江夜怜却注意到,他那一双凤眼中,就像是灼了火一般,带着一股难以掩饰的锋利。 那些时隔多年的仇恨一下喷涌而出,苏挽尘此刻把他撕碎的心都有了。 苏挽尘很想拍拍屁股走人,烟云十六州的修士,尤其是江夜怜,他是这辈子都不想再见到。 他看到江夜怜的每分每秒都是煎熬。 苏挽尘后悔起来,就不该待在这么个破庙里,见到江夜怜的第一眼他就该知道会是这么个结果。 他一会儿觉得自己该恨江夜怜,一会儿又觉得自己不该恨他。 在如此刻骨地恨之前,谁又知道他们曾经是多么的亲密无间。 第13章 从前 一瞬间,他好像回到了烟云十六州,他好像又成为了当年烟云十六州的弟子,和师哥一起坐在五味轩内吃饭。 那时候的他们面对面的坐着,苏挽尘有时抬头,目光总是错落地交上江夜怜的目光,然后看见他含笑的眼睛,望着自己。 他笑着问:“师弟,今天的菜怎么样啊?” “就那样嘛,抠得像买不起调料似的。” 五味轩饭菜一如既往的淡得要死。 “你看这个。”江夜怜欣喜拿出一个方方的雕刻着花鸟纹的精致木盒来。 “这是什么?”苏挽尘嘴中仍含着米饭,含糊不清道。 “梨花酥!”江夜怜笑着打开盒盖,“吃吧。” “哪里来的呀?”苏挽尘惊喜地拿起一块。 “做委托的时候顺路买的。”他笑着,温柔明媚得就好像一缕柔和春日暖阳照在少时苏挽尘心上,也照得他的心怦怦乱跳。 “你不吃吗?”苏挽尘刚想吃,但觉江夜怜好像没有要吃的意思。 “我不又不喜欢甜食。”他支着脑袋看着他,把那小木盒子推到苏挽尘面前,“给你的。” 虽说在烟云十六州衣食无忧,但五味轩主张极致清淡,合胃口的东西实在不多。 苏挽尘小心翼翼地咬上一小口,混着梨花香气的甜蜜滋味弥漫开来,唇齿留香。 “好吃吗?” “嗯!”他使劲点头,“师哥你吃一口啊,可好吃了。” “我尝过了,太甜了,还是五味轩淡淡的口味好呢。”江夜怜道。 一抹光照在江夜怜脸上,苏挽尘望着他的含笑的脸,他觉得只有四个字能形容江夜怜:风华绝代。 正当他这般地想着,江夜怜忽抬手,手指轻戳在他额上:“怎么了?忽然不动了。发呆呢?” 柔软的带着轻柔香气的袖子袭在苏挽尘脸上。江夜怜天生寒气,手指长年都是冰冷的,略带寒意的指尖抚在他额上,他莫名的头皮发麻,却是一动不敢动,好像生怕打搅了这一刻的美好。 他那时并没有意识到,他喜欢江夜怜。 将晚,就像是约定好了似的,苏挽尘很不巧的,或者说是果不其然地在客栈屋顶上碰上了江夜怜。 一池温柔的月色下,江夜怜微倚在屋檐上,微瞌眼帘,边儿上放着两坛桂花酿。见苏挽尘来了,他似乎没半点儿惊讶似的,只是扬首侧目,凝望着他。 夜色暗影间,江夜怜轻到不能再轻的叹了一口气。一句他想问却问不出,也不能问的话卡在心底。 怎么会有人叫曾子虚呢?子虚子虚,子虚乌有,本就是没有东西。 江夜怜起身斟了一杯桂花酿,递给苏挽尘,“这桂花酿你觉怎样?” 苏挽尘抿上一口,怀揣着流年的味道融入口鼻,化入心底:“香甜醇厚,好酒。” 酒酣畅然时,江夜怜忽道:“你真的不来烟云十六州吗?” 苏挽尘看了他一眼,没答话。 江夜怜帮他驱毒,帮他挡下百山谷的追杀时。 他第一反应居然不是感激,而是沉溺于过往的怨恨中夹杂着不知所措的茫然。 为什么对一个素未谋面的人倾力相助,却要对自己的师弟刀剑相向? 烟花弄堂的尽头处,一般人只当那儿是堵墙,但其实把砖瓦一块块搬开,里面有一间很破败的小屋。 那是他们曾经共同寻到的秘密基地。 十年前,苏挽尘被追捕时,他的藏身之处就在那里。 外面的人发现不了,里面的他也不能出去。他在那儿藏着,仅剩的一点干粮就快吃完了,但他仍不能出去,哪怕饿得头昏眼花。 谁知,竟真又人会找到那个地方。一块块砖瓦被搬开时,外面的光撕破了破屋内的黑暗。 苏挽尘在那儿躲了多日,一时未适应这样的光线,他捂住了眼。 是谁?他心咚咚跳了起来,他以为,除了江夜怜,没人能找到那里。 事实上找到那儿的也不是别人,就正是他的好师哥,也不仅有他,还有身后跟着的一大帮来追剿苏挽尘的人。 苏挽尘不由地捏紧了拳,有些怔愣地望着他。 灯影明明暗暗,恍恍惚惚,映照在江夜怜脸上,从前未尽的余味漫涌上来。 尽管他再恨江夜怜,也不得不承认的是,他对他也不仅只有恨,在那之前鲜血淋漓的恨之前有过的,是爱。 他后来才明白,他还在烟云十六州的那会儿,是喜欢过江夜怜的,或许这也是为什么他后来会那么恨他。 虽说烟云十六州那时的宗主,收他为徒,还教他修行。 但他的师娘却看他很不爽,或者说,那不是简单不爽了,就是**裸的仇恨,恨苏家,也恨苏挽尘。 再说他那些烟云十六州的同门,大多都知道苏家干过什么事,不百般刁难他,都是大恩大德了。 但是,只有一个人会对他好,对他笑,是江夜怜。 寒雨连江,雨水泼洒下来,地面上升腾起白雾,苏挽尘却被师娘罚站,在广袤无人的校场上,一点灯火也没有,众人都沉入梦乡。 那时苏挽尘才一点点大,哪敢忤逆师娘的意思。 他冻得瑟瑟发抖,雨水把他浇得眼都睁不开。 一颗颗雨点打在身上,又冷又疼。 他闭着眼,似乎这样就能抵御大雨的侵袭。 忽有什么东西帮他挡住了雨水,他小心翼翼地睁开眼,一柄油纸伞悬在他头顶。 “师哥?” “你在这儿别要冻感冒了啊。”江夜怜担忧地望着他,“把这个披上。”说着把一件长袍披在他肩头。 冰凉的雨水倾泻而下,苏挽尘却鲜少地感受到了温暖。湿漉漉的头发贴在颈中,他眼中含着些水汽望向江夜怜。 “你不去睡觉吗?” “我不困。”江夜怜冲他宛然一笑,那一笑,似乎融化了堆积在苏挽尘心头的一团团雪。 他取出一个水罐递给他,“热水,喝点吧。” 苏挽尘望着他也笑起来,露出嘴角边两个浅浅的梨涡。 那日,江夜怜陪他站了一夜,说了一宿的话儿,本是灰得不见光的日子,也因他而明媚起来。 那时候,江夜怜于他,便是光、是火、是一切美好。 可是他不知道的是,光也终有消散的一天,火也会焚及自身,美好终究是一场破碎的镜花水月。 得月台上,他居高临下地望着他,就仿佛盯着什么极可憎的东西,曾经的情意,都不过一场空。 光灭了,火熄了,美好消散了。 而他也跌落尘埃,坠入谷底。 他就想问一句为什么,在你眼里,我到底算什么? 他对江夜怜恨归恨,但他也知道他身上牵扯到的苏家的事,给烟云十六州造成的影响。于是,十年间,他没有去寻仇,也不没有去过烟云十六州。 江夜怜看他半天不答话,不由地心里发虚,混含着无奈的落寞。 “你不想去就算了。” 客栈的屋檐上,一下空气间弥漫着压抑的沉默。 好像有很多话要说,却又好像什么都没的说。 苏挽尘当初在烟云十六州时,极力想融入师兄弟中,可是没人搭理他,甚至是作弄他。两两对剑时,他始终是落单的那个。 只有一个人会笑着向他走来。 “师弟,你和我一组吧。” 江夜怜相貌出众又修为突出,在同门之中自然抢手,师姐师妹们更是谁人不想和他一组,但他总会照顾自己落单的小师弟。 后来,得月台顶,他再一次走向他,没有从前的关心爱护,有的只是那冰冷的一剑,和的那丢下的一句冷冰冰的话。 “恨你……” 苏挽尘真的很想问,我在你眼里到底算什么。答案大概就是,不算什么。江夜怜不会喜欢他,也不缺他这么一个朋友。 第14章 故地重游 次日一早,苏挽尘早早地便起身,到周边的街市上买回了些笔墨纸砚,以备画咒符。 虽说百山谷的人已经撤退,但百山谷主不可能就此罢休,他还得早早做好准备。 谁料等他回去的时候,竟已然不见了童玉的身影。 “你在找童玉吗?”背后响起江夜怜的声音。 苏挽尘心中隐隐觉得不妙,问道:“他去哪了?” “童玉和江晗他们一早就走了,这会儿可能到烟云十六州了。”江夜怜道。 苏挽尘眼中降下一层寒霜:“谁允许了?” 江夜怜摆了摆手,一副我也很无奈的样子:“我问过童玉要不要等你回来,他说他师父是个通情达理的人,一定会答应的。托我留下来知会你一声。” 被带了这么一顶高帽,苏挽尘心中更加恼火,明知道定是江夜怜从中作梗,又不能发作。 “子虚兄不也来烟云十六州坐坐吗?”江夜怜临走还不忘笑着问他。 “不、了。”苏挽尘咬牙说道,“让他玩够了自己回来。” 江夜怜只好笑笑走了。 * 几个时辰后,苏挽尘绕过烟云十六州的守卫,潜入了烟云十六州。 连绵的群山,远观去萦绕着终年不散的雾气,漫山遍野雪白的梨花,纷纷而落时恰如一场降自九天的玉雨。 半山腰上,一座气势恢宏的大殿,云气缭绕间显现出那上扬的四角,当中挂一块牌匾,泰蓝底色上赫然题着的“中天殿”三个金色的字,历经了岁月流年,却仍盛久不衰。 时隔十多年,这里和苏挽尘记忆里的烟云十六州差别并不太大。 漫山花开白若雪,云烟相绕十六州。 只是当年物依旧,当年人不复。 当年的那些同门,比如江平许紫茵之类,也都早已不再是当年的模样。 然而,苏挽尘并没有心情欣赏什么美景,童玉这么无所畏惧,是想重蹈他当年的覆辙吗? 苏挽尘穿过层层房屋和梨花树,终于找到了早已乐得忘乎所以的童玉。 他一下抓住童玉:“玩够了吗?不知道的以为你家在这儿呢。” 童玉不情不愿,好不容易逮到了个玩伴,怎么能这么轻易放手呢。 “诶?这就要走啦?”他望向江晗,江晗只能笑而不答,于是童玉又望向一旁许紫茵,用恳求地目光看着他,“紫茵姊姊——” “曾公子,让令徒再在烟云十六州多待几天吧,您也可以在这里歇一歇。” “对哦。”童玉立马开始对苏挽尘撒娇道,“师父,江宗主邀请我们在这里住几天,有什么不好的嘛。” 苏挽尘没说话,他就知道是江夜怜搞的鬼。 童玉嘟着嘴,满眼期待地看着他,眼中好像要蹦出星星。 “烟云十六州有好多好看的梨花呢,你想去看吗?”许紫茵含笑对童玉道。 若说江夜怜是出于私心,那么许紫茵这么热情地留童玉下来,大概有很大原因就是为了拉拢苏挽尘。 几番出手便已经不难看出,苏挽尘的修为在修真界内都是数一数二的,能拉拢他,对烟云十六州大有好处。 苏挽尘依旧没接话。 童玉见一计行不通,遂改变策略。 他忽低下头,一改方才的活泼之气,低声道“那就不去了吧。” 他像戏精附体了似的,一句三抽噎地道,“师父,你也知道我,从小都生在谷里,没爹没娘,没人疼,没人爱,本事也不好,总被人欺负。身边一个朋友也没有,说话没人听,喜怒都没人管,我也早就习惯了。好不容易遇到个朋友,也不过只能说上几天话,但也没关系,那样的日子又不是一两天了,回去就回去吧,有什么过不去的,还有师父在呢,师父去哪里,我当然就去哪儿……”童玉越说越凄惨,低着头,转身欲走。 江晗凝视着他的背影,眉头微拧,“小玉……” “你回来!”苏挽尘脸两眼一黑,却是有气生不出。 童玉转过头来,瞥了他一眼又低下头去。他轻咬着下唇,眼眶通红,泪汪汪的,一副委屈极了的模样,好像随时要掉下泪来。 边上的江平最先憋不住了:“你你你,你哭啥呀?” 许紫茵心软了,就算不为了烟云十六州,让这么可爱的小朋友留下来,不也很值得高兴吗,“让他留下吧。” 苏挽尘简直气得想吐血,他明知道童玉在演戏,但偏偏又句句属实,让他无力反驳。 他无奈又无语地道“你惹了这么多祸,还要继续制造麻烦吗。” “师父…对不起…”童玉低着头泫然欲泣,哽咽道。 一旁的江晗突然开口说道:“曾公子,您让他留下来歇几天吧,小玉他真的很喜欢这里,在烟云十六州不会有什么大麻烦的。求您了”他说完十分真切地望着苏挽尘,好像也在恳求她。 “好吧。”最后苏挽尘道,“但是,只能待几天,再多是不可能的。” 于是,童玉当场展现什么叫川剧变脸。 “师父万岁!师父最好啦!” 他以令人目瞪口呆地速度欢呼雀跃起 来,拉着江晗蹦蹦跳跳。 只是那原本噙了满眼的泪水未及风干,被他这么一跳,却从他红扑扑的腮上滚落下来。 苏挽尘深深怀疑这一群人是串通设计好了,坑自己来的。 倘若这演戏的别人,他自然会毫不犹豫地揭穿。 可偏偏是童玉,亏欠让他没有办法不同意。 在这儿,童玉是自然闲不住,拉着江晗到处晃荡,好像把烟云十六州当成了自己家一般。 此时—— 正逢花开好时节,玉雨摇落满山遍。 等到江夜怜见到苏挽尘时,他似乎也没有多么惊讶,好像早就料到这件事情似的,带着苏挽尘到了紫竹院的一间空屋子里,“住这儿怎样?”他笑了笑,纤长的手指指向旁边,“我就住在隔壁。” 这地方环境清幽,四面竹林环绕,泉水叮咚 ,是个好地方。 苏挽尘道:“多谢。” 烟云十六州要处理的要务还真不少,况且这两年厉鬼确实数量激增,江夜怜忙得马不停蹄地连轴转,苏挽尘只好自己在烟云十六州里闲转。 忽见前方一片橘红,近前一看,竟是一大片凤仙花。 花丛掩映间有一间院落,大概是哪位长老的住处。烟云十六州的每位长老,住处都是根据喜好来设置的。 他走近院子,里头大概没人,只院墙顶上挂着块牌匾,写着“凤筹长老”四个朱字。 凤筹?苏挽尘不记得烟云十六州有这样一位长老,十年前的四大长老是朱雀、玄武、青龙、白虎。这凤筹长老大概是哪位十年间新任的长老。 一晃到了正午,苏挽尘依稀还能辨得去五味轩的路,那和名字完全相逆,堪称五味不分的饭菜,实在让人记忆深刻。 不过大概十年过去,万象更新了,五味轩的菜也大有好转,甚至能酿出上好的桂花酿。 苏挽尘喝着一碗豆腐汤,只听得边上弟子道:“这现在的五味轩和以前的可真是大不同了呀。” “是啊,当时宗主上任不久,可不就大刀阔斧换了这里的厨子嘛。” “宗主自己大概也受不了了吧,想那十年前的饭菜,谁吃的下去。” 刚上任就换了厨子?十年前就上任了?苏挽尘听得一头雾水,十年前江夜怜也才十几岁吧,大概就在他刚离开烟云十六州那会儿。 江夜怜怎么会这么早就当上宗主了? 只听边上几个弟子接着道:“听说马上就举办仙云大会了。” “是啊,南风清君不是都去云初城参议这事了吗。” “仙云大会可是个成名的好机会,拔得头筹的那不就能一战成名了。” 边上一些年纪小的弟子听闻此言,兴奋道:“那我要拿第一!” “就你。”另一弟子嗤地笑了一声,“你知道仙云大会有多少人参加吗?”见到对方迷茫的眼神,那弟子颇为得意,神秘兮兮地晃了晃手指,“数不过来。总之上到七老八十,下到七八岁小孩儿,哪个不挤破了头想借这机会成名,多少高阶修士都争这前几甲呢!” 旁边又一人道:“这回大会,听说是在沙家坡。” 另一弟子皱眉道:“什么啊,明明是在紫岚岗。” “谁说的,沙家坡!” “紫岚岗!” “你敢打赌吗?” “赌啊,有什么不敢!” …… 正吵得不可开交,忽听旁边一女弟子惊喜地叫道:“宗主来了!” 那两个吵成一团的弟子齐刷刷转过头去,只见门口两人一边说着什么,一边走进五味轩来。 屋内弟子纷纷叫道: “宗主,日安。” “问南风清君安。” …… 苏挽尘抬眸飞速扫了一眼,复又底下头去,旁若无人地吃着他的面。 南风清君江南,也是他昔日同门之一。从小沉稳从容,行事有条不紊,深受他师父师娘的喜爱,始终如一的正面教材。 他与江夜怜,大概就相当于诸葛亮和刘备的关系。 虽说他明白这两人只是普通的同门关系,但苏挽尘与江南关系就一般的很。 从小到大,烟云十六州最为瞩目的两位仙君,人们总爱把他们的名字放在一块儿说。苏挽尘不知为何地内心总会有种莫名的抵触。 而江南呢,大概也受他师娘的影响,每每看到苏挽尘,只是淡淡的一眼扫过,或是微微点头示意,没有一点波澜。 满堂弟子的目光全被这两人吸引过去,只有苏挽尘不为所动,只顾埋头吸溜着白嫩的面条。 谁要进来,谁又要出去,旁边的人在看谁,关他什么事呢? 尤其是江夜怜,他就更不愿意看了。 江夜怜容色无双,喜欢他的人简直多得无与伦比,烟云十六州几千弟子,女弟子中喜欢江夜怜的就占了大半。 “呜呜呜,宗主真是太好看了,他要是愿意抱我一下,我死了都行。” “我看他是未必拒绝你,只要你丢得起这个人。” “你们不觉得南风清君也很有风度吗?” “诶,你说他们会坐哪儿呢?你看这五味轩内都没有空桌了。” “是哦是哦。我旁边有空位啊,宗主快来吧。” 苏挽尘眼睛不看,却控制不住自己的耳朵不听,脑子不由地就跟着转起来。 他颇为不屑地想着:是哦,不管江夜怜大哪,那一桌的人都要高兴死了吧。 忽听一个温柔地声音道:“子虚兄,这桌没人了吧?” 苏挽尘正自顾自地吃饭,突然一声,弄得他措手不及。 “额,有……嗯……没有。”最后他两眼一闭,睁着眼睛说瞎话,“有人。” 然而边上的女修已经替他回答道:“没有没有,宗主就坐这里好了。” “添麻烦了。” “怎么会呢?不麻烦,不麻烦。” 真是造孽啊,苏挽尘心道。 苏挽尘只能暗自无语地瞪着那女修,却什么都不好说,而那边的女修笑嘻嘻地望着他们。 “好巧啊。”江夜怜仍含着笑。 “嗯,是呢。”苏挽尘想到刚才胡编乱造,不由得有些心虚,反正他过不了几天就离开烟云十六州了,于是理不直气也壮起来。 江叶莲看着并没有注意到苏挽尘胡说八道的话,但坐在对面的江南似乎注意到了他,他沉默地看了苏挽尘几秒,然后转过头向江夜怜道:“仙云大会,选址在梁山。其他和往年差不多。” “嗯。”江夜怜应了一声,随即望了苏挽尘一眼,不知名的情绪在琉璃色的眸中一晃而过,“下午把消息公示出好了,想参加的也好开始准备准备了。” 江夜怜也要了一碗面,热腾腾的面条端上来,上面铺着几片牛肉,嫩黄的豆芽,新鲜的鸡毛菜。 江夜怜夹了一块牛肉,顺手想搁到苏挽尘碗里。当年他们同门时,互相换菜这种事,在弟子间再正常不过。 但此刻,江夜怜手伸了一半,忽想起来,苏挽尘现在是用了曾子虚的身份,那么他们不过是刚刚认识,这个动作岂不是太亲密了。 手悬在半空中,却是不知该不该收回去,好像怎样都别扭。 苏挽尘刚好抬眸,看见他这个动作,心尖不由地一颤。 两条小心翼翼试探着的目光一对上,便擦出了旁人都看不出暗火。 江夜怜耳尖微泛起淡粉色,有些尴尬地问道:“你要吗?” “你不吃吗?” 这举动,多少有些过于暧昧了吧?苏挽尘心道。 他感受到周围投来无数道地目光,逼得他浑身都不自在起来。 空气里凝固着一股诡异的气氛。 江夜怜说“吃”也不是,说“不吃”也不是。 江夜怜想着,苏挽尘若有接受的意思,自己便顺水推舟给他,他若没那意思,那就自己吃了。 而苏挽尘想的是,他给了自己就吃,他不给,自己就当什么也没发生。 于是两人就这么僵着,谁也没动。 就在这样一种诡异的氛围里互相对视着。 “你们都不吃给我好了。”江南瞧了瞧二人,只觉这气氛诡异至极,他若不出来打圆场,这场面看着没法收拾。他说着,在从两道复杂的目光下,从容夹过江夜怜筷间的那一块牛肉。 “哇哇哇,好甜哦!” “呜呜呜,宗主不吃可以给我呀。” “哎哎哎,宗主旁边那位公子也生得好俊啊,怎么以前没见过呢?” 边上一众修士也侧目而视,女修们纷纷惊叹:“是哦,是哦,从前居然没发现过。但是他看着好像很高冷诶。” 苏挽尘:“……”呵,真是善变,他可没忘了他以前是怎样不受待见的,那时可没人夸他生得好看。 其他人离得远,看不那么真切,只有江南对这两人的举动起了些疑。 江夜怜居然会和一个相识才不过几日的修士举止如此亲密,这和他认识的胸有城府、隐忍又坚定的江夜怜完全不同。 吃完饭,三人保持着沉默气氛从五味轩出来。 烟云十六州鼎鼎大名的两位仙君之间总不至于无话可说,苏挽尘觉得大概就是夹了他这么个外人在中间,才显得气氛各外沉默。 好像什么都变了,又好像什么都没变,他总是那个被排斥在外的人。 苏挽尘逐渐加快脚步,向前走。还是别当电灯泡了。 “你去哪儿啊?”江夜怜在后头问道。 “随便走走。” 江夜怜想跟上去,江南忽道:“关于仙云大会,有些事想要问你。” “什么事?”江夜怜停下脚步。 等苏挽尘走远了,他才道:“方才这位是谁?” “一位朋友,最近刚认识的。他叫曾子虚。”江夜怜随后又补充了一句道,“曾公子修为高强,我想让他留在烟云十六州。” 江南点了点头,思索了片刻道:“你有没有觉得,他很像某个人?” 江夜怜心中一突,“哪个?”,随后点头道:“是有点。” 江南看着他,似乎想看出些什么,但江夜怜当然不会让他察觉到什么,他状似不经意道,“巧合罢了,那人早就死了。” 如果不是江夜怜反常的举动,江南看到曾子虚的时候根本不会有任何联想。 “你真就一点想法也没有吗?”江南放弃了想从他眼中看出些什么的念头,“你们以前关系很好。” 江夜怜心中又是一跳,“没有。我只记得他给烟云十六州带来很多麻烦。。” “你若这么想就没事了。”江南转头望向前方,平淡地道,“毕竟他大概早已尸骨无存了。” 尸骨无存,这个词让江夜怜心底发寒。 是啊,他差点就让那个人尸骨都没了,他也曾以为是这样。十年,足够让人尸骨都化作风沙了。 苦味从喉头一直蔓延到舌尖,十年,好久。 今天更晚了……哭⊙﹏⊙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4章 故地重游 第15章 一线成魔 苏挽尘毫无目的地走着。穿着绣着祥云彩翼纹的湖蓝淡袍的弟子们来来往往,整个烟云十六州内,仍是一派安宁,树林丛生。 可他无心赏这淡雅景致,脑中总有些残景挥之不去。 仙云大会,这个词,想想都让他手脚发软。 上一次的仙云大会,在十年前,那是他苦海的发源地,也是噩梦的开始。 一线天。一线生,一线死;一念佛,一念魔…… 一线是一个大峡谷的名字,如今大概也是风景如画的修行圣地,十年前,却是名副其实的魔窟。 那年的仙云大会,他们在那儿比赛除祟。 红得仿佛是染了血的毒荆棘,蜿蜒盘旋,像一条条吐着猩红长舌的毒蛇,紧紧包围着苏挽尘,他知道这荆棘上有毒,他已经感受毒性在体内蔓延。 眼前朦朦胧胧一片,周身灼得火热,体内像有什么东西在上蹿下跳,几乎要逼得他喘不过气来。 大片的血色荆棘像成群的火蛇,肆意横行,好像要将他吞没。 苏挽尘身上伤痕累累,血染得当年那湛蓝长袍上斑斑驳驳。 他感受到了喉头弥漫的血腥味,这不是一般的毒,他能感觉到自己的意识都混乱不堪。 他好像不断的在喜与悲之间反复跳跃,明明是中了毒,却不知是脑中的哪根弦,又隐隐地在兴奋地跳动。 然后是灵力,紊乱得简直让他无法承受,灵心都仿佛震荡得要碎裂了似的。 可是,他不能停下。他咬着牙,拖着殷红满身的伤痕,勉力向荆棘深处挤去。 眼前,混含了血影,模糊一片。 他好像看到,他无端端地被玄武长老好一顿罚,至今伤痕未消。他明明没做错什么,可就是总受到同门的冷嘲热讽。他天生灵力高强,却被说是“这么高强的天赋在他身上,简直是种浪费。” 为什么?为他姓苏,为他生在玄夜冥苏氏,为他身上流淌着苏家的血? 所以他肮脏,他不配,他理应低人一等? 压抑多年的仇恨,都好像在此刻迸发出来,他好像从未这么怨恨过。 他不恨自己生在苏家,他还记得自己有个待他很好的姊姊,早在十年前,玄夜冥覆灭的时候被迫害至死。 他只恨有权有势的,欺他孤身一人,无人问津;无权无势的恃强凌弱、盛气凌人。他只恨人善被人欺,化作乡间一缕孤魂。 那些恨,喷涌着,似乎要将他吞没。 似乎有一个声音在呼唤他,不如归去——,不如归去——。 在荆棘丛深处,有人冷眼旁观着,长衫洁白,无半点污痕,简直与苦苦挣扎的苏挽尘,形成了鲜明又讽刺的对比。 他神色淡漠,只是面无表情地看着一个落入网中的猎物。 苏挽尘当然看不清那人面上神色,只唯独视线中一瞥突兀的白,成了支撑他闯入这片荆棘丛,又苦挨着毒性、刺痛拼命向前的信念。 那是……敌人……他不能停下,必须抓到他…… 缭乱的荆棘丛中,好像伸出无数双手,要将苏挽尘拉入深渊。 他在烈火噬心中,跌跌撞撞冲向荆棘丛的中心。 后来,他才知道,这“毒”荆棘里根本不是毒,是阴气,刺上淬着阴气的荆棘。 苏家的血脉天生易于与阴气结合,很快这“毒”蔓延到苏挽尘全身,融入他的骨血中,让他甩脱不得。 于是,有了后来千夫所指,有了后来得月台顶那一剑。 一线天,过这一线是天,过不去的,便落入炼狱。 时值料峭春梢,梨花绽放,玉雨倾落,满枝洁白花纤尘不沾、滴渍不染,纯洁美好得恰如刚及弱冠的少年,年华刚好。可惜他的弱冠年岁,埋葬在了百山谷无休无止的尔虞我诈中。 忽听见花海中有人笑,“诶,这里有字哎。”是童玉的声音。 “真的诶,我以前都没发现。”江晗惊讶道,“你眼神好厉害哟。” 苏挽尘闻声过去。 童玉转头便看见他,兴奋地朝他大喊道:“师父!” 江晗也行礼道:“曾公子。” “看什么呢?”苏挽尘凑近一瞧,只见那一棵高大梨树上,描刻着两排俊秀的字,显然,是蕴了灵力刻上去的,经年不损。 “一夜淡客听雨落,几时得见故人归。” “这是哪位才子在这儿作诗?” 童玉望见苏挽尘,眼一眨,戏精便上了身,“哎呀”一声道:“这不正我嘛,师父,我想你想得好苦呀,都已经几千几万秒没见着你了呢。” 江晗在一边笑得合不拢嘴。 “……”苏挽尘:“戏过了。” 于是童玉佯咳几声,又正经道:“哎,那真是位千古痴心人呐。” 故人归,故人归……几时归? 思念何用?只叫人心力憔悴。 就像他回到了曾经的师门,但一切都还是与过去截然不同了。 江夜怜外表还是和当年一样的温柔、亲切,但经历过这么多,谁知道笑容里是否藏了刀,又有谁知道美好下是否掩盖着阴谋。 在他的记忆里,江夜怜永远温柔美好,是会护他待他好的师哥。哪怕自己身受重伤,还能笑着安慰他说:“没事的,一点小伤而已。” 哪怕大敌当前,他也能只身挡在他面前,执剑在手,微微回眸一瞥。 “别怕,我保护你。” 他完美得让人挑不出一根刺,他简直温柔的让人心疼。 江夜怜几乎从不失态,永远维持温润如玉的外表。 他曾以为他众星捧月。但后来他才察觉并非如此。烟云十六州长老都暗戳戳地找过江夜怜麻烦。 假意恭维他能力强,给他派了一晚上整理完炼器室所有器械的任务,逼得江夜怜整理了大半夜。又或是指使众弟子瞎起哄,就想令他出丑。 更过分的一次是,不知是谁在他的书中夹了一页春宫图,江夜怜听学时翻到吓了一跳,手一抖,那一页纸便飘了出来。 边上玄武长老眼尖,立即伸出两根长而粗糙的手指拈起那纸片,啧啧两声,刻薄道:“哟,少主好品味。” 他这阴阳怪气的一句话,立马引得一众弟子纷纷转过头里看热闹。 “哈哈哈,原来谦谦君子也好这口。” “好倒霉啊,当场被抓包,书里夹纸还能弄飞了。” “啧啧啧,想不到啊,知面不知心啊。” 江夜怜一时愣住了,“我不知道哪里来的啊……” “哈哈哈,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大家都懂啦。” “装什么呀,大家都看见啦。” “看什么看,书上的都看完了?”玄武长老呵斥完边上的弟子,继续尖酸刻薄地道:“这东西可不兴看呐,但毕竟少主的东西,老朽也不能乱拿呀。”说着又递给了江夜怜。 江夜怜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有些着急道:“这真不是我的。” 玄武长老翻了个白眼:“难不成是我的?” 江夜怜无可奈何只好接过,把这一页纸叠起来拿着。 玄武长老料定他是有苦也无处诉。 有人在你书里夹了一页春宫,这种事说出来谁信? 他干脆尖酸刻薄到底,幽幽道:“何必苦苦拿着,我们这里哪有人来和你抢?” 江夜怜显然被气得不轻,却只能忍着,“长老教会得是,弟子这就扔了。” “扔了做甚,你自个儿留着吧,我可没强迫你。” 苏挽尘坐在当场,终是看不下去了,“玄武长老,这真不是师哥的。” 玄武长老眼睛眯成一条缝,“我说话的时候轮得到你插嘴吗?” “可是真的不是师哥的啊……”苏挽尘有些怔愣地望着他。 也有不少人来帮江夜怜说话。 “少主从来不碰这样的东西的。” “一定是谁不小心放在那里的。” …… 殿内一下子七嘴八舌,呜呜嚷嚷起来。 “给我闭嘴!”玄武长老一声厉喝下,没人再敢出声。 玄武长老此刻简直把厌恶写在了脸上,咬牙切齿道:“苏挽尘,你捣乱学宫秩序,破坏课堂纪律!” 他眯了眯眼,“你是看见了怎么的?就这么着急的替别人说话。怎么,还是你的不成?” “不是……我……”苏挽尘有苦难辨。 玄武长老根本不给苏挽尘辩解的机会,“好啊,小兔崽子,不学好。”他眼露精光,狠狠道:“今日辰时,得月台领罚!” 不少弟子惊讶地瞪大了眼,却都不敢出声,面面相觑地交换着眼色。 烟云十六州主张仁教,弟子犯错,通常都是藏经阁整理图书,或是五味轩刷盘子,又或是抄门规之类。而得月台,是对犯下大错的门人用刑的地方。 江夜怜急了,“长老,这页纸是我夹书里的,苏师弟他不知道。” “哦?”玄武长老故意托长腔调,显然对他们的同门情深很是不屑。 在一众同门大眼瞪小眼看热闹的目光中,玄武长老一只手指点着江夜怜道:“《清心经》抄写十遍,明早交来。”说着又斜眼睨视了苏挽尘一眼,“还有你,多管闲事,今天晚上你给我在得月台等着!” 下了课,学宫里简直吵开了锅。 “居然罚上得月台?这也罚得太重了吧。” “真是一通瞎搅和,逼得江夜怜承认那春宫是他的。依我看呐,苏挽尘要是不说话,这不什么事也没有嘛。现在好了,都被罚了吧。” “谁让他不识相的,看不出来玄武长老不喜欢他吗。” “废话,哪个长老喜欢他了。我看师娘那眼神啊,都想吃了他。” “哎,苏师弟好可怜啊。” “是啊是啊,你看他长得多好看呐。” “好看顶啥用?还得看人品。你想想玄夜冥苏家,还有他爹当年干的事,真是恶心人,也不知道宗主怎么想的,把他收过来。” “可那又不是他做的……” “勿忘门耻你懂不懂,就他爹做的那些事,哪条不够他株连九族。看你说这话,师娘听到了不得气死。看着吧,老鼠的儿子就是老鼠。” 显然,玄武长老一逮到机会就挑苏挽尘的刺。 他嘴上不说,心里算的门儿清。 满派人几乎都是厌恶着苏挽尘的,尽管有些人同情他,但也没办法帮他。 重要的是,今日宗主江御川不在,他想罚苏挽尘,自没人会说一个“不”字,会拍手叫好的大有人在,哪怕日后被江御川知道了,也是日后的事,他罚都罚过了,总不至于把他一个长老也拉去打一顿。 而对于江夜怜,他罚他抄抄书之类的还没问题,只是这事不能给他娘亲也就是宗主夫人知道了。 白卉要是知道了这事,想必会气个半死。玄武长老本就与她很不对盘,这脾气暴躁的婆娘必然查个底朝天,他反而会倒霉 况且宗主夫妇的孩子,他多少得给点面子,不能撕破了脸面。 他们二人有没有错,玄武长老心里自然清楚得很,但这俩人,怎么看怎么令他觉的不顺眼。 其实如果可以,他很想把这两人都狠狠报复一顿。 苏挽尘就不必说了,举世皆恨。 江夜怜呢,本身没什么毛病,谁让他是这一对“活宝”的孩子呢。 这个宗主夫人吧,长得英挺秀美,却是眼里容不得一颗沙子,看什么不爽便柳眉倒竖,说话很直不说,脾气又急躁得很,按着玄武长老的话来说“这婆娘怕不是吃火药长大的”。 就是这样的脾气,烟云十六州一杆子长老自然全给她得罪尽了。 再说这宗主江御川,简直是冷漠无情,对什么事都冷淡无比。 最典型的体现在和夫人吵架的时候,准确来说是,她吵,他听。她“哒哒哒”火气迸溅地说了一堆,他就静静听着,等她一股脑说完了,半晌,他再冷淡地“嗯”上一声,那霹雳火爆的脾气碰上都化作了“呲啦”的白烟。 按说这烟云十六州宗主超级冷静,无敌耐心,也不该让人讨厌,可江御川偏偏倔强得很,他认定的事谁拦都没用。 比如,当年千人拦万人劝,他还是收了苏挽尘为徒。 他道:“苏挽尘一个孩子,没有错。” 属下却想:可是你包庇他,你有错。 这样不撞南墙不回头的性格,强行收了万恶的玄夜冥苏氏的孩子,再加上他从来淡漠,又从不注意调和与下属的关系,他的冷漠又给他在烟云十六州内部拉了一波仇恨。 可长老们心底虽不愤,又不好和宗主为难,只好把这笔账全算再了江夜怜头上,背着宗主找他麻烦。 江夜怜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这些事情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父亲的冷漠,母亲的火辣,让这个家庭一直维持着一种疏离的模式,他没法和父母诉苦,何况长老们是不可能为这些看似作弄人的事受罚的,最后还是他自己倒霉。他只能自己时时提防,少给人逮到机会嚼舌根。 针对苏挽尘,那时明摆着的,针对江夜怜,大家嘴上不说,却是心照不宣、瞒天过海。 这一招瞒天过海不仅师父师娘,连苏挽尘身在其中都没察觉,却把江夜怜锻炼出了一副隐忍的性格。 他只能忍着。 直到后来,苏挽尘被扔进鬼见愁,他才明白,在这样日日夜夜勾心斗角的环境中,江夜怜早已不再纯白无瑕,他心中有多少城府算计,苏挽尘也是遭遇过才明白。 烟云十六州当年有四大长老,朱雀,玄武,白虎,青龙。而如今,朱雀身死魂消,玄武病重而亡,白虎云游在外不知所踪,青龙闭关谢客再不复出,这里面难道没有江夜怜的手笔吗。 而只有当时的苏挽尘被他善良的表象迷惑,即使在充满各种针对和恶意的日子里,他也坚韧地活着,没有被恶意侵染。 江夜怜是他沉入深渊前的最后一道屏障,为了他,哪怕所有人都兵戈相向,他也愿意守住这烟火人间。 可他却成了压死苏挽尘的最后一根稻草。 心中唯存的火热也熄灭,支撑他走过各种诋毁谩骂的信念也不复存在。 他再不奢望做天下尊崇的仙君,他宁为杀伐果断的魔王。 从在鬼见愁的那一刻起,人间就已再无苏挽尘。 其实本来什么都不是,可偏偏不信命,渴望什么我命由我。 光与热,跌落成满地暗影将他包裹。泛着柔光的琉璃,碎成片片玻璃渣,揉进他血肉里。 第16章 风云变幻 江夜怜批阅完积压已久的公文,凝了凝神,走出屋来,料峭春寒扑面而来。四周很静,静得只剩下流水淙淙之声,周围一个人也没有,静得都几乎有些寂寥。 索性,他早已习惯了寒冷和寂寞。 寒冷使人清醒,孤独让人理智。 他本该如此,可奈何一点微火起了,便只会越烧越旺,再也掐不灭了。 拣着落满梨花瓣的小径走了一程,花丛掩映中,一座六角的古塔,露出半片容颜,若隐若现。 藏经阁。江夜怜当上宗主后,时不时会造访这里了。 他没从正门走,而是绕到塔后,足尖一点,跃上藏经阁上方的一扇古木的窗,看似不起眼的小窗,实则是一道暗门。 这个暗门上留有暗咒,江夜怜一抬手,淡金色的灵流通入法咒中,再轻轻一推,小窗似的暗门便缓缓打开。 每个门派其实多少都有些“见不得人”的东西。比如,门派秘法、禁术残卷,或者还有些关于门派内并不太光明的历史的记载,诸如此类。 烟云十六州把这些“不太光明”的东西全都收在了藏经阁的阁楼密室中。 先代的宗主们,不仅在藏经阁上另辟了阁楼,甚至是花了大力气,每一封经卷上都封了法咒,必须宗主本人才能打开。 但这暗门,却是江夜怜所独创的了,通往阁楼的门本在六角塔内,但在他继任之初,事事受限,长老们根本不服年轻的宗主管束,他去一趟阁楼,便有人背后说三道四。 于是江夜怜干脆自己在阁楼上开了一道暗门,免去这许多嘴舌。 他轻轻一跃,落在藏经阁暗楼内。 里头灯光暗黄,一排排古铜色的书架,一尘不染,上面盛满了泛黄的经卷。 这里比外头还要寂静,就仿佛与世隔绝了一般。 尽管江夜怜并不常看阁楼内的经卷,但他时常在这儿办公,甚至常常将藏经阁内的卷轴拿到这里来看。 从前长老们总爱跟他为难,饶是他定力再好,在藏经阁内也是坐如针毡;后来又因为他坐那儿看经卷时,总有女修们在窃窃私语,于是后来藏经阁人越来越多,多到挤不下的地步,他只好又把经卷搬到阁楼里看。 这里寂静、冷清,偶一回首,却只有孤影相伴,孤零零的人定定地望着影子轻叹一声,复又埋入书页。 忽听得书架间传来一声叹息,那人轻轻哼唱起一首歌谣:“生兮亦要快活呀,死兮亦是要风流呀…” 江夜怜愣了两秒,没出声。 只听她继续轻声哼唱着,似乎心情颇佳:“愿有一骑兮步红尘呀,得公子兮千金笑呀…” 那人将眼前有些倒在书架上的卷轴竖起来排好,结果这一下便和江夜怜打了一个照面。 “你……你什么时候来的?”许紫茵没想到哼歌的时候旁边居然有人,有些尴尬地解释道,“前几天和鬼王庙附近的村民学了几首民谣,还挺好听呢。” 江夜怜微微一笑,点了点头:“真是辛苦了,这么忙。” 许紫茵顺手理了理架上经卷,也只是笑道:“哪有,举手之劳罢了。” 许紫茵是藏经阁的管理员,也是宗主以外唯一一个能进出阁楼的人。 藏经阁管理员这是个苦差,书卷一大堆,既要整理,还要记清楚谁拿了什么书,该什么时候还,枯燥无味破事多。 藏经阁换人的时候,基本没人肯当这个管理,这事他安排给谁都不乐意。 可毕竟藏经阁是块重要的地方,又不能随便找个闲人来管,许紫茵主动担任这个差事,算是帮了江夜怜一个大忙。 “你来找什么?”许紫茵问道,忽想起什么,随即又道,“你找吧,我去楼下看看。” 说着,她便转身下楼了。 江夜怜道:“好” 阁楼里仍是一如既往的寂静,没有人会来这儿。 许紫茵冰雪聪明,江夜怜在这儿的时候她从不待在阁楼里,阁楼里太多烟云十六州的机密,她很机智地选择了避嫌。 江夜怜在这排排看得他几乎眩晕的书架前驻足,找出些有关几大著名邪地的卷轴。 时间缓缓流逝,他却于寂静中仿佛听到了时针令人窒息的滴答转动声。 小炀山、百山谷…… 一线天……这个词给了他一股由来已久的刺痛,事出一线天,才会有现在的样子。 他纤长而终年冰冷的手指不由地捏紧了已然薄脆的纸片。 再往下翻,他终于看到了他要找的地方—— 梁山。 关于梁山的记载简直少得可怜,这么大一座充满邪灵的山,以至于终年被云初城用结界封禁着,居然几乎没什么相关记载。 他唯一找到的一点记录,是百年间一位修士撰写的云游录,据说因为写得太离谱,被毁掉了不少,作者气得猝死,也以至于这书被归在了**一类里。 江夜怜所见到的,只剩了一点破落的残卷。 这书上大致是说,梁山上百鬼夜行、邪灵当道,和其他邪地的描述也没什么两样。 他再找就找不出什么结果了,只好作罢。 出了藏经阁来,只见江平同许紫茵站在门口。 江平愤愤不平道:“这个云初城,居然好意思把仙云大会安排梁山,脸都不要了!” 许紫茵无奈地道:“那有什么办法呢,毕竟人家是当今第一大门派啊。” 确实不要脸,梁山离云初城最近,各门派修士累死累活除灭了梁山上的邪祟,受益的还是云初城,这是摆明了利用仙云大会给自己家除祟。 “梁山这个地方很奇怪。”江夜怜走上前道。 “怎么说?”许紫茵问道。 “几乎查不到有关的资料。”江夜怜眉头轻蹙道,“再怎么邪乎的地方,总该会有些记载吧。” “据说梁山几百年前就被云初城封山了。”许紫茵道。 江夜怜仍是疑惑道:“就算封了几百年,几百年前呢?几百年前的记载也是一点没有。” 江平嘟哝道:“这个云初城,又搞什么名堂?” “那我再去查查?”许紫茵道。 “不必了。” 阁楼的书里都找不到记载,其他书里就更别说了,哪怕写到了,也顶多是大同小异的邪灵游荡之说。 江夜怜回到紫竹院,他理了理思绪,梁山除了查不到记载之外,其实倒也没什么特别的。 云初城仗着自己门派在修真界不可撼动的地位为所欲为,居然拿一座被自己门派封了百年的邪山来作为仙云大会地点。还真是符合云初城一贯的作风。 仙云大会在即,弟子们也俱是摩拳擦掌、跃跃欲试,毕竟这样出人头地的机会,十年才这么一次,不少修士就是在仙云大会中一战成名的。 当然,大多数人还是有些胆战心惊,试问哪回仙云大会能所有人都完完整整回来的? 仙云大会不仅是为给修士们提供的历练机会,也是凸显修真界为民造福。是以,历年仙云大会,全是选在些邪灵聚集,平常根本没人敢靠近的地方。 仙云大会不限人数,不限年龄,不限门派,不限身份,唯一的规则,那就是:后果自负,是伤是残,是生是死,全都自负后果。 即便是如此,每一回的仙云大会仍是惊动整个修真界,无数修士不远万里前来参加。 一辈子都赶不上几回的仙云大会,只要一人扬名立万,全派都能跟着在修真界地位提高一大截。这样的机会谁肯放过? “这是近日送来的委托。”邶水长老进来,指了指那长长一排文书,又指了指稍短些的另一排,“还有这一堆文书要看。” “辛苦了。”江夜怜有些疲惫地揉了揉眉心,“最近委托真是多啊。” 这两年来,烟云十六州收到的委托数目蹭蹭地上长,恰又赶上十年一遇的仙云大会,实在让人头疼。 “这两年也不懂怎么搞的,跑出来这么多厉鬼,简直除都除不过来。”邶水长老叹了口气道。 “是啊。”江夜怜从中拿起一张折子:“……一夜之间,灵力尽失……——岭川派。” 江夜怜心里说不出的不对劲,岭川派,也算个不小的修真门派,灵力尽失?怎么回事? 从鬼王庙到岭川,有人在到处下手,夺人灵力。 “让人难以明白的是,这人到底是以什么方法,能连带着灵心一起卷走,还能让人无法发觉?”邶水长老疑惑道。 江夜怜和邶水长老的疑问其实是一样的,想收集些灵力容易,但能把人灵心搜刮走,这世上大概已经没人能做到了。 况且,作为一个修真世家,全门派丧尽灵心,这是件相当耻辱的事情,岭川派也好,不可能不去搜查。结果很好猜,大概是什么也没查出来,无奈之下才求助烟云十六州。 至于目的…有人收集灵心…有人想重开罗生门…这是… 几条线索串在一起,江夜怜眼皮上的神经蓦地一跳,掌心里沁出冷汗,头皮一阵酥麻, 有人想开罗生门,需要大量灵力,于是四处抢夺灵心。 难道都是芳芷瑶遇到的那个蒙面男子?还是他的同伙? 能够生剥出灵心的术法,是桃花谷的人吗? 也不对,能够无损取灵心的吸灵之术,这虽是桃花谷的秘术,但多年前就被销毁并不再传与弟子了,现是也算是失传了。 最后一个能做到的人早就死了。 到底是怎么回事?江夜怜没法继续想下去了。但他知道,这人如果成功了,罗生门会开,修真界会大动荡;倘或是没成功,也会有很多无辜修士遭到灵力洗劫。 这个幕后操手很聪明,专挑软柿子捏。不管有多少门派、多少人遭劫,只要大门派不管,都是白搭。 这种事情查起来麻烦,对手又是高阶修士,很难对付。最重要的一点是,查出来还没什么功劳。 一个修士的功劳部上,会有斩杀多少厉鬼,也会有打败多少魔头,但绝不会有什么阻止了罗生门开启一项。 在还没出事之前,查办了这类事情,办了也白搭,没人会在乎。 没哪个门派爱淌这浑水,都指望着别的门派来处理。大门派懒得管,小门派管不了。于是,你指望我,我指望你,出不出事什么的,那都听天由命。 “您打算去查办这事吗?”邶水长老见他若有所思的样子问道。 “还没有这个打算。”江夜怜脑中思索着,这个神秘人到底是什么身份。 邶水长老点了点头道:“我想也是,揽这种事,简直白费力气。” 邶水长老交代完工作以后,没过多久便出去了。 邶水长老出去之后,江夜怜想起来一个人,他提起笔,蘸上浓墨,又轻轻在砚上刮上两下,提笔在熟宣上落下蝇头小字。末了,书上“莫掌柜”三字。 这件事劳烦他查是最好不过,他若派了烟云十六州的人去,肯定又有长老反对,费时又无功,最后折腾不清楚。 他也嫌麻烦,但不能谁都坐以待毙,万一这人成功了呢? 这些年,他恨不得把一切都钻进在手心里。 能了解的他一定要知道,他害怕旧事再重演。 如果当年他能早点知道苏挽尘沾染阴气的消息,他就可以把他藏起,可以把传言堵住。 可是太迟了,等他知道的时候,传言像野草一般疯长,迅速蔓延到整个修真界。 “苏挽尘修邪了!” “看,说什么来着,果然步了苏士渡的后尘。” “烟云十六州可真是倒了血霉,百年的清名都给他毁了。” “呵,这可不是什么名声的问题吧,犯了这种大戒,散派不都是有可能的。” 可那时他偏不信,“怎么可能?他绝不可能堕入邪道,不可能的!” 苏挽尘父母早亡,姊姊也在各大门派的追杀中死去。他作为和苏挽尘最亲近的人,他怎么会不懂?他修真天赋禀然,性格活泼开朗,他怎么会走上邪道呢?这不可能。 不过,谁会在意他的话呢,周围的人只是投来同情,而更多的是幸灾乐祸的目光。 这样的消息简直给烟云十六州照上的一层阴翳。他刚从一线天赶回回到烟云十六州,就感受到往日祥和的气氛都变得剑拔弩张起来。 “苏挽尘叛逃了!” “这小兔崽子,敢作不敢当,居然临阵脱逃了!” “正道不走走邪道,苏家果然没一个好东西。” “啊,完了完了,那怎么办?” “废话!抓回来啊!难不成放任他胡作非为?” “不可能,不可能的……他怎么可能叛逃。”江夜怜手脚冰冷,他只能无力地一遍遍重复着,好像是在自我安慰。 他几乎是狂奔着跑到苏挽尘的卧房,空空如也,一个人也没有,唯木案上的一盏凉茶,昭示着这里曾经有人待过。 “你在找他吗?” 冷不妨的一声把江夜怜吓了一跳,他转过身,“父亲?” 江御川一袭蓝衫,腰间的碧色玉佩昭示着他宗主的身份。 江夜怜想问苏挽尘的事,可话到嘴边又说不出口了。 他试图想从父亲的神色间看出些什么,然而并不能。江御川眉目间神色清冷,永远是波澜不惊的样子,好像天生就不带有什么喜怒哀乐。 他想知道的事,却又害怕知道。他想掩藏住眼底的慌张,但江御川又怎么会看不出来。 “你有事想问我吧?” “嗯……”江夜怜目光闪烁了一下,那股纠结着的恐惧几乎要逼得他窒息,“阿尘……他的那些传言是真的吗?” 一瞬间,气氛仿佛沉默到凝固,江夜怜感觉自己心都要蹦出来了,紧张到简直是煎熬。 江御川思索了一下依然平静地道:“算是吧。” “算是?是还是不是啊……” 算是当然是,可他死死抓着那一点不可能的希望不肯放。 “是。” 像是一锤定音了。 江御川一如既往平淡的语气,却如一记重锤敲得江夜怜摇摇欲坠。 他感觉自己脸上发烫,无边水汽一下蔓延到眼眶里,但他还是忍住了。 他甚至忘了问一句他去哪了。 当然也不用问,他要是没离开烟云十六州这会儿绝对全员围着得月台转了。 他匆匆答应了一句,转身逃也似的离开,他咬着牙克制浑身寒意,抵抗身体的颤抖意,不让自己发出声来。 为什么你要这么做?何要坠邪道? 他曾经也以为他死了,坠下千丈深渊,让人怎么能活? 可是他无法接受这样的事实,日日夜夜的辗转反侧中,他始终能在梦中见到他。 梦里一切都好像无比真实,开可是梦一醒,现实又告诉他,这不是真的。 于是,十年,就在这样的纠结中渡过。 寒夜雨潇潇,唯剩案上孤灯一豆。 江夜怜浑身脱力地趴在木案上,双目近乎失焦地盯着那一点微弱的火光,好像是紧紧抓着那一点希望和光明不肯放。 “师弟,阿尘……回来吧……” 他从前未曾察觉到,这股爱念,已这般深入骨髓。又在夜深人静时,被无限放大。 他看似众星捧月,但其实能有几人是真正关心他的?像此时,最孤独,最落寞的时候,就像这一豆孤灯一样,只剩一抹寂寞的残影。 里里外外,内忧外患,忙地他焦头烂额,总有长老欺负这个新即位的小宗主年幼,总有来使居高临下、仗势欺人。 闭上眼,仿佛就能看到小师弟温暖的笑容,仿佛都能听到那一声“师哥”。睁开眼,却只剩他形只影单。 是他亲手断送了那个人的一切,亲手,把他推下了深渊…… 温暖的微笑碎成一地破落的残片,折射出得月台顶苏挽尘痛心而又迷茫的目光。 “你……就那么恨我吗?” 他不知道自己当时是什么样的神色,只能感觉到内心寸寸洇出血来。 他恨吗?苏挽尘一人沾染阴气,连累得整个烟云十六州内外混乱不堪。 在他不知道的时候,他已经深爱上这个小师弟。 就像他父亲那样,江夜怜也从是个情绪从不外露的人,这一点点的爱念被他掩藏起来,偷偷地留在心底。 他想说我不恨你,真的不恨你。 可他不能对一个堕入邪道的人说爱,内心一万遍的我爱你,到最后,还是变成了嘴中吐出了利刃,一句“恨你”划破了多年来所有的情谊。 最后的一句话,竟说得那么恶毒。 连他自己都没想到的是,这个让他思念入骨的人,竟能再一次让他见到。 他竟不是感到欣喜若狂,而是只觉喉头苦水倒流。 他想,这一次,他绝对不会让他再受到任何伤害了。 第17章 往事成殇 窗外的阳光透过窗子照进来,在木案上的香炉边漾开点点光晕,炉中袅袅的白烟晃动,荡向一方,檐下风铃叮咚作响,起风了。 那一缕烟尘,似乎也拨动着人的情思。 昨日种种好像都清晰的萦绕在眼前,又好像这一缕烟,一吹即散。 江夜怜有时候也很能理解苏挽尘为什么会抵挡不了阴气,是真忍无可忍,走投无路了。 人被逼到一定程度,大概也就没什么惧怕了。 苏挽尘当时在烟云十六州的处境有多糟糕,江夜怜是知道的。 以前,藏经阁丢过书,管理员一口咬定看见是他偷的,白卉便也不分青红皂白地处罚了苏挽尘。 然而这句话里明明有个再明显不过的漏洞,看见他偷书,为什么看见的时候不阻止,而要等到事后? 可是没人会去替他分辨,苏挽尘自己更是有口难言。 长老们看他不惯,弟子们对他也只是抱了一种好玩有趣的想法来捉弄他。 日复一日相同的日子太过单调和无聊,今日是昨日的重复,明天又是今天的延续,总得给生活加点调味品。 而这个全族被灭的苏挽尘,恰好,可以成为完美的调料。 捉弄他,欺负他,他无处诉苦,也没人会帮他。 白卉的纵容,长老们装瞎,助长了弟子们恶趣味的好玩之心。他们这么可以无所顾忌肆无忌惮地欺负他。 长老们顶多象征性地呵斥一句,但其实是雷声大雨点小。 他们中的大多数,和苏挽尘并没有直接仇恨,但却可以这样站在“正义”的一方,惩处“恶人”,好像自己也变得高大起来。 染上阴气,是因为意志不坚,被恶念所噬,于是才堕落。而他,大概也就是在这一遍遍的戏弄中,终于在某日忍不下去了。 是谁都没法忍受吧。 可是苏挽尘几乎全都熬过来了。 他好像并不怨恨那些欺侮他的人,甚至对于屡次刁难他的玄武长老,也能恭恭敬敬。至少那时候是这样的。 明明自己都欺负的这么惨,却还想着温暖别人,这是江夜怜最敬佩他的地方。 烟云十六州附近,西塘花巷内,有个年逾古稀的宋老伯,每日在那里卖炊饼。 宋老伯大概是因为年纪大了,又在儿子死时受了刺激,眼睛瞎了,脑子有些混乱,身边也没有亲人。 于是就会有买饼的客人欺他年老,偷偷给他一块□□。 宋老伯本就收入低微,哪经得这样的折腾。 那日,苏挽尘在他那里买炊饼,宋老伯从他那紧紧巴巴的破口袋里掏钱找给苏挽尘时,拿出的却是别个客人给的假铜板。 少年苏挽尘没说话,只是默默接过了,随即又拿出些铜板来,“老伯,您多找了。”他将那些铜板都放入宋老伯的破口袋里。 宋老伯千恩万谢,他微微笑的时候,露出一点泛黄的牙齿,额上满是皱纹,却很慈祥。 “好孩子,你叫什么名儿啊?”宋老伯问道。 “我叫……”苏挽尘犹豫了一下,“苏挽尘。” “好,挽尘,挽尘,好名字。”宋老伯又笑起来,咧开干裂的唇,随后又叹道,“我要有孙子,也要有你这么大了。” 苏挽尘松了一口气,宋老伯不知道玄夜冥苏家的事。 他苦笑,如果他知道了,还会这样对自己吗。 可是江夜怜却知道,苏挽尘那天身上只有那几块铜板,本来是用来去凝香苑买梨花酥的。 他离开烟云十六州的机会很少,买梨花酥的机会更少,然而苏挽尘把铜板全给了宋老伯。 后来,江夜怜问他梨花酥好不好吃的时候,他答:“好吃。”还意犹未尽地舔了舔嘴唇,满足地笑了笑。 江夜怜心中便猛然像有根小刺扎着了似的,一跳一跳的疼。 苏挽尘怎么会知道,江夜怜目睹了他买炊饼的全程,只是他没看见站在暗处的师哥。 江夜怜拿出一盒梨花酥,放在他面前,看着苏挽尘又惊又喜的神情,他把触痛的小刺敛入心中,只是笑着对他说,“吃吧。” 当他看着他脸上笑意融融时,便生出一种想狠狠把他拥入怀中,再不松手的想法,想拼命地疼他爱他,好像世间任何的东西都比不上他。 他真的无法想象苏挽尘到底怎么做到的,到底是怎么挺过来的啊? 哪怕被欺负得再狠,还能保持那样的善良,他相信善有善报,相信只要他做得够好,一定能得到认可。 可是现实就是狠狠打了他的脸。得月台的那一次重罚,或许就是压死他的最后一根稻草。 烟云十六州的的处罚大都还是比较仁慈的,只有情形实在恶劣的,才会由戒律长老在得月台处刑。 平日里得月台冷冷清清,很少有弟子会受到需要在这个“刑场”执行的处罚。 得月,大概还有层意思: 在清清白白的月光下,洗尽肮脏的灵魂。 得月台的处罚,不仅是□□上的处罚,还代表一种耻辱,能让弟子在门派内再也抬不起头。 白卉大概是看在了丈夫江御川的份上,毕竟还没将苏挽尘惩罚到这样的程度。 得月台,是处罚最卑鄙无耻穷凶极恶的弟子的地方。 白卉没做的事,玄武长老做了。 想这么做的人大概不止玄武长老一个,只是需要玄武这样一个牵头的人。干脆连投送证据、诉明罪状的环节都省了,直接宣布执行杖罚。 那天宗主不在,宗主夫人又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正顺了这些人“兴风作浪”。 玄武长老给出的罪状是:无端顶撞长老,窝藏祸心,心怀不轨。 其实哪需要什么罪状,讨厌的人有一万个讨厌的理由,玄武长老想折磨苏挽尘,不需要理由。 苏挽尘受罚的那天,得月台顶久违的热闹了一回。 本是暗得不见光的凄夜,烟云十六州最高的山峰上却灯火通明,聚满了人。 这多久不见一回的场面,哪容错过。 “苏师兄又犯什么事儿了呀?得月台都多久没人来过了。” “害,听说是顶撞了玄武长老。你们可知道玄武长老那脾气,这不得气死。” “顶撞长老也不至到这地步吧,听说啊,还动上手了呢!” 旁边几个弟子惊讶地瞪大了眼。 “还敢和玄武长老动手?也太大胆了吧。该罚。” “哪里止啊,还私藏□□书册呢!” “真的假的,这是罪加一等啊。” “真的啊,我亲眼瞧见的呢!今儿晨里早读的时候从他书里头掉出来的。” “什么?我怎么听说是少主的呢?” “想什么呐你,江师兄冰清玉洁,怎么可能藏这种东西!” 几个小弟子凑在一处窸窸窣窣地讨论着,一个年长的修士走过来,“都散开,胡说八道什么呢!” 有个平日内敛的小弟子道:“苏师兄好倒霉啊……” 那年长修士有些上火道:“他倒霉个屁!我们才倒霉呢!宗主也不知道怎么想的要收他徒。不把他打死,那不都是便宜他了。” 小弟子们不敢吱声了,玄夜冥的事谁都知道,苏家制造的十年浩劫,迫害了多少人。 那苏挽尘,大概也算是罪有应得吧。 江夜怜没去。那一夜,他在藏经阁抄书。 等他抄完十遍《清心经》时,已至深夜。星光暗淡,没有月亮,烟云十六州寂静得骇人,地上,唯有路边的几盏长明灯还亮着,却掩不住四周的黑暗,和对江夜怜来说刺骨的寒意。 他们在得月台上到底对苏挽尘做什么?他不知道,也不敢想。他从路过藏经阁的修士眼中看出了些微的同情,更多是幸灾乐祸和大仇得报的快意。 玄夜冥覆灭后,人们对苏家所有的恨,全都压在了苏挽尘身上。 当年的玄武长老也同时担任戒律长老,得月台顶的刑罚归他执掌。 会怎样,到底会怎样? 烟云十六州有宵禁,是不允许弟子夜里乱跑的,可是他不能再等了,他坐在藏经阁抄书的那段时间内,无时无刻不在煎熬着。 抄到最后,手已颤抖到扶不稳笔,写出的线条像混乱的毛线缠绕着。 负责盯着他抄完《清心经》的管理员并不满意,但为了早些收工去睡觉,只是哼哼两声,便算他完成了。 深夜,他一从藏经阁出来,便一刻不敢停地奔向了苏挽尘的卧房。 他想看他一眼,甚至不需要苏挽尘也看到他,他只是悄悄地想看他一眼。哪怕让他透过窗纸,迷迷糊糊地看一眼。 他想看到他没事,看到他安然无恙地站在他面前。 冷,好冷。他本就身子偏寒,此刻夜里气温低,加上那一股吊着他的心的惶恐。一路上,他都仿佛能体会到得月台顶硌骨的寒。 一路奔到他卧房外,江夜怜已是手脚冰凉,他停住了,里面是黑的,静得可怕。 他忽然很害怕,他不知道苏挽尘究竟怎样了。 他在寒风了站着,或许只有一会儿,他却仿佛从天荒到了地老。 空气冰冷得让他喘不过气来,却又控制不了急促的呼吸。 江夜怜冰冷的手指颤抖着,终于叩响了这扇门。 一声,两声…… 寂静的夜里显的格外刺耳。 无人应答。 再敲。 仍无人应。 江夜怜冷得牙齿都颤抖起来,却死死咬紧牙关。 没有一点动静,唯有被他敲门声惊起的飞鸟,扑棱棱地飞起来。 外头真是冷得彻骨。江夜怜脸上几乎毫无血色,苍白若纸。 “阿尘,阿尘,你在里面吗?” “师弟……” 江夜怜心跳得越来越快,他顾不上那么了,推开门,走了进去。 为什么总是没人应答? 屋内也是一片黑暗,江夜怜只能隐隐看到,塌上有个人的轮廓。 “师弟”他叫了一声,疾步走去,顺势扬手点亮了案上的烛灯。 “师哥……” 苏挽尘勉强双眼睁开一条缝,目光痛苦而迷离的扫过他,复又合上眼。 彼时苏挽尘神智混乱,大概都不知道自己是否在做梦。 他蜷缩着,脸色惨白,毫无生气。湖蓝的长袍上,被血迹渍红大半。已风干的血丝,挂在他嘴角,鲜红得几乎刺目,狠狠扎入江夜怜心里。 “阿尘,阿尘……” 江夜怜还是没有想到竟然会到这种程度。 他紧紧的把眼前这个满身是伤的人拥入怀中。 为什么会这样?玄武长老到底想干什么! 他知道玄武长老今日是打定了注意要折磨苏挽尘,但他还是没想到,会下手这么狠,这难道不是想让苏挽尘去死吗。 “师弟,对不起……”他用冰冷的手抚过怀中人冰冷的面庞,他指尖细细密密地颤抖着,浑身都仿佛在冰窖里浸过似的,寒得彻骨,“对不起,我害了你……是我不好……对不起……” 早读时,苏挽尘那替他说的一句话,直接成为了玄武长老处罚他的理由。 他没有目睹苏挽尘受刑,却仿佛也经历了一次重刑。 “师哥……”苏挽尘也不知是清醒的还是梦中的呓语,“我……我……好疼啊……” 他眉头紧促着,苍白的面色拧作一团,涣散的眼眸间被痛苦淹没。 “我知道,我知道……别怕……”,江夜怜把他抱得更紧了,可是他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些什么,“……是我的错……都怪我……” 他喃喃着,也不知是在对苏挽尘说,还是在对自己说。 也许,没有他早读时失手把恶作剧般的春宫图抖出来,也就没有现在这一切。 他追悔莫及,可是,又有什么用。 他将灵力输入他体内,兴许这样就能减缓他的痛苦。 苏挽尘毫无力气地依在他怀中,虚弱得好像随时会失去意识,神色几乎痛到麻木。 江夜怜通体冰凉,却已经完全感受不到冷了,浑身都已是麻痹。 他唯一能做的就是把灵力输给他,然后紧紧将他抱住,好像想将他揉进骨血里。 他还是失信了,他明明说过要保护他,可是现在呢,苏挽尘为他说了一句话,几乎昏死过去,他什么都做不了,什么都阻止不了,就这样看着,看着他血浸满身,痛苦难当。 他宁可这个人是自己,也好过这样,望着他,望到双眼发黑、万剑攒心,却什么也做不了。 江夜怜喉头泛起一股腥甜,以他当时的灵心,经不起他这样持续不断的灵力输出。 但他没有停下,灵力源源不断地流入苏挽尘身体里。 他抱着苏挽尘,将他的脸紧贴在自己的胸口,就仿佛快要溺死的人,死死抓着一根救命稻草,哪怕没用,也不肯放手。 在他两眼发黑,只想就此倒下时,苏挽尘天真善良的话就回荡在耳边,“师哥,等我变强了,我就可以保护大家,保护师父师娘,保护你了!”“我想让所有人都不会再受冤枉,都会被公平对待。” 苏挽尘说着他的美好希望,可是他自己,明明才是过得最不好的那一个。白卉厌恶他,长老们逮着机会便为难他,同门也捉弄他,可是他都不怨,他还是天真善良地思考着未来。 就让这样“天真”的人,这样看似好笑的话,却成了支撑他度过绝望的解药。 血丝从他嘴角渗出,他都没有察觉,涓涓灵力,涌向指尖,渡入另一人体内。 为什么,他从前这么善良的小师弟会甘愿堕于邪道?为什么? 他是被逼的,欺负捉弄的、冷嘲热讽的、高高在上的、漠不关心的……他们一点点的把他逼上了绝路。 人们说他活该,意志不坚定。 可是,要多坚定的意志,才呢忍受这日日夜夜的欺辱?要多博大的胸怀,才能原谅这些无事生非的人? 世上能有几人真正做到? 太难了。 善良的天使堕落了,坠入无底的深渊,再难超生。 江夜怜想尽办法帮他,可是他无法阻止长老和母亲对他的厌恶,也无法阻止同门以玩乐之名,对他的伤害。 他那时给苏挽尘带来的一点温暖,都算什么? 烟云十六州当年风雨飘摇,如果说那一剑,不得已而为之,但从前,如果他再多一点关心,会不会就师没有他堕邪道的事?如果得越月台上,他在他身边,会不会好些? 廊角风又起,物是人已非。 所有人都觉得苏挽尘死了,可他偏偏不信,他的名字被他镌刻在心底,日夜翻搅,搅得血肉模糊,终成麻木。在他终于心死时,这个人却奇迹般的出现在眼前,一下子就夺去他满心满眼。 酸与甜,苦与痛,揉在一阵凄凄的春风里。 闭眼,仿佛就能听见他喊他。 “师哥,你看!” 他的小师弟笑着举起一个绣着很拙劣的一瓣梨花的小香袋,“香袋,给你的!” 那时的他拿起香袋闻了闻,这股香不像一般的香料那么浓郁,是淡淡的轻香,“什么香儿啊?” “是梨花哦。新鲜的梨花。”苏小师弟期盼地望着他,“怎么样,你喜欢吗?” “当然。”那时他淡淡笑了。 后来,香袋内的梨花很快腐烂,绣的很拙劣的小香袋,被他母亲当作十恶不赦的东西没收走了。 美好也像这梨花香袋一样,烂的烂,散的散。 第18章 西塘花巷 * “梁山大会,小玉,你去吗”江晗问道。 “好啊!”童玉笑嘻嘻道,“这是干什么的呀?好玩吗?” “大概就是去除祟。”江晗解释道,“去一座邪山除祟。” “哇!邪山诶,很好玩的样子。” “呵”苏挽尘想起的却都是十年前一线天大会时的罪恶回忆,“弄不好会出事的。” “什么事啊?”童玉睁大一双忽闪忽闪的眼睛问道。 “比如说——”苏挽尘嘴角轻颤了一下,“会死。” “哦——”童玉作出最惊悚的表情,却说着最无所谓的话,“那我一定要去啦!死是什么样的呢?好想试试哦。” 江晗:“……” 苏挽尘:“……”没准会生不如死。 苏挽尘心道,也好,梁山大会是个修炼的好机会,参加的修士又多,正好他去找人寻仇。 但紧接着,他又有了个猜测,如果那人不来呢?——那还真够他头疼的,梁山大会都见不到的话,以后更别想见到了。 两种可能里,他觉得后者居多。但他还是希望能碰一碰运气。 “参加这样的大会是不是该准备准备?”江晗思考了一下道,“比如说兵器什么的?”他说着不由自主地以询问的眼光望向苏挽尘,毕竟这里也就三个人,而童玉看着就不靠谱,只能去询问苏挽尘的意见。 “嗯,也是。” 这份目光里包含了信任和敬意,却使苏挽尘浑身不自在。曾经这样看过他的人很少,而这样的人后来大多背叛了他。 既然要准备兵器,于是三人便去往了烟云十六州附近的西塘花巷内。 莺歌燕舞,杨柳依依,泛着融融暖意的阳光洒下来,荡开了料峭春寒。 这里和烟云十六州离得很近,不过一盏茶的功夫就到了。 炼器铺的韩老伯正撩起袖子,哼哧哼哧地打着铁。 时隔多年未见,韩老伯也已沧桑了不少。 这里和以前,几乎没什么变化,炼器铺,隔壁就是凝香苑…… 不同的是炼器铺子里多了几个年轻的小伙计。 几个小伙计也红光满面,忙的不亦乐乎。 “嘿呦嘿呦。” “掌柜——”一个身材魁梧结实的伙计擦了擦额头上的汗喊道,“还有什么要打的?” “去把那边儿把单子拿来,隔壁老莫要的。”老韩站起身,叉着腰喘了口气,一脚踏在前面一只瘸了一条腿的矮凳上,点起烟斗。 “好嘞!”健壮的青年小伙脱下有些脏了的手套,拿起了那张沾了不少污渍的纸片。 韩老伯转头望见苏挽尘他们,大声要喝道:“走一走瞧一瞧啦,新打好的暗器嘞!客官要买兵器吗?本铺主售小型兵器,您若要大型兵器,需要先行订制,隔日再取。” 边上的小伙计跟着推销道:“咱家刀刃又薄又利,包您咋用咋顺手!想当年,苏挽尘仙台大会第一,还是用的咱家兵器嘞。” 苏挽尘:“……”我怎么不知道?这仙云大会怎么又该叫仙台大会了? 韩老伯瞥了他一眼:“这可不兴讲。” 那伙计自知失言,连忙换了番说辞道:“当年江宗主斩杀孽徒苏挽尘,用的就是咱们铺子的刀刃嘞。” 苏挽尘:“……”扯淡,秋月剑什么时候变成你家的了。 韩老伯吐了口烟雾,眯眼道:瞎说八道什么呢?句句不离那家伙。” 那小伙计无所谓道:“反正他都没了。怎么就不能说了?” 韩老伯扫了身着烟云十六州家服的江晗一眼。 “让你少说几句就少说几句,我铺子还要开嘞。” 那伙计不解,但还是闭了嘴。 只管问苏挽尘:“客官要点什么?” 苏挽尘只给江晗跟童玉要了些小型物器。 之后他问道:“这儿的炊饼怎么不卖了?” 苏挽尘依稀记得,原来炼器铺前,有个卖炊饼的宋老伯。 “哦,你说老宋啊。”韩老伯很快地答道,“老早不在这儿啦。” “他去哪儿了?” “不晓得。”韩老伯一边把打好的铁浸入冷水中,一边摇头道,“这老头啊后来不知道惹了什么病,身子很不好了,整个人就跟是只剩了骨架子是的。以往大早上就来卖炊饼的,天黑了才回去,那阵子就时常不来了。” “他做什么去了?” “谁晓得?”韩老伯摇了摇头道,依旧打着他的铁。 “他后来就不来了?” “不来了。”韩老伯道,“有人说他是死了,也有人说他去投靠远方的亲戚了。谁知道呢?”韩老伯说这话时几乎没什么神色的波动,照旧打他的铁。也是,没谁少了谁不能过。 苏挽尘在心底默默的叹了一口气。 西塘花巷这里就是这样,人们每天过着自己平淡而麻木的生活,谁死了,谁活着,只不过多上一段饭桌上的谈资,其他的,谁在乎呢?就这样,日复一日,波澜不惊地过下去,到死为止。 那么他自己呢?一个已经快被遗忘的人,冠以另一个名字,苟且存活于世,大概于死的那天都不会有人知道他到底是谁,更不会记得世上原有这么个人存在过。人们所知道的,只有那个被当做祸患的苏挽尘。 童玉问道:“师父,你怎么知道这儿以前有人卖炊饼?你来过这里吗?” “我曾经路过这里,买了一块炊饼。”苏挽尘一本正经地胡编乱造。 “好吃吗?”童玉颇有兴趣地问道。 “忘了。” 苏挽尘深知自己一旦说了好吃这两个字,接下来免不了童玉的一番刨根问底。 “好吧。”童玉大声地叹了一口气,十分遗憾。 江晗努力回忆着,这儿有人卖炊饼? 有吗?好像有的。但大概是好久好久以前的事了。 他们一走,韩老伯便用烟枪杵了一下刚才那个多嘴的伙计的脑袋。 那伙计吃痛,回头颇有些愤怒地望着他。 韩老伯吸了口烟,“苏挽尘那小子就是现今烟云十六州宗主的一根逆鳞,你还不知好歹张口闭口提他。” “这又为什么了?”小伙计不解。 “你不是这边的人,你也不知道他们修仙人的事。”韩老伯说着吸了一口烟,吐出一口烟气,看了看周围一圈的伙计们,“你们不知道十六州现任的宗主有多恨他。” 几个小伙子听他缓缓地讲道:“当年得月台那事儿你们多少也该听说过。后来有不少人去恭维人家宗主,全都马屁拍在了马脚上。” “这也正常,一看便是那些不识时务的人不会看眼神,吃了瘪。”小伙计心直口快地接话道。 “那你们是不知道那江宗主他还做了件什么事。后来那一阵儿,到处都在说这件事情。”韩老伯慢悠悠道,“烟云十六州的人就来把西塘这边儿凡是有人谈论这事儿的店全给封上了,这周边一块儿嘴全被堵上。” “啊?”小伙子又不懂了,“这不是在夸耀江宗主的功绩吗?难道不是件光荣的事吗?为什么他们不高兴?” “你懂个屁。”韩老伯斜了他一眼,“一个大门派出了个人人喊打的孽畜,光荣个毛啊?恨都恨死了,你们还要天天在人耳根子边念。” 小伙子们似乎是恍然大悟。 韩老伯撸起袖子,戴上副脏兮兮的手套,准备接着干活。 “去看看隔壁,怎么能一年比一年做得好的。还不是少说废话,少管闲事,干好自己的老本行,别乱嚼人家修仙人的舌根。” 炼器铺子的隔壁是凝香苑,整个西塘最大的客店。 烟云十六州并不缺兵器,可以说苏挽尘来这西塘花巷,就是奔着这里的梨花酥来的。 掀开门帘进去,里头装饰清新淡雅,散发出一股淡淡的梨花的香气。虽是客栈,其实也是个餐馆,曾经对于苏挽尘这么一个嗜甜如命的人来说,就是天堂,比五味轩的味道不知道好了多少倍。 柜台前坐着个戴着修真界特制的扁长墨镜的男人,这副墨镜苏挽尘就从未见他摘下来过。此时,他正不知正低头看着什么。他边上有只雪白的鸽子扑棱棱扇着翅膀,落在了柜台后半个人高的青瓷花瓶里的梨枝上。 难得见到莫掌柜坐在台前。 凝香苑的莫掌柜,经营这么大个客栈,却动不动爱望外跑。 苏挽尘还在烟云十六州那会儿听说过,莫掌柜以前也算是个修士,后来洗手不干了,在西塘花巷开起客栈,搞得风生水起。 凝香苑和烟云十六州靠得近 ,从前莫掌柜和江御川的关系大概还是不错的,逢年过节都会给烟云十六州送来一大堆甜点,江夜怜作为少主自然能得到不少,然后转手就给了自己的小师弟。 莫掌柜家中排行老三,苏挽尘听过江夜怜叫他莫三叔,于是他也这么叫了,结果可想而知,回应他的是莫掌柜一脸冷淡,并不想搭理他,或许黑带蒙住的双眼还翻了他几个白眼。 不过这对苏挽尘来说也还算好了,至少没对他凶神恶煞。 大概是看在烟云十六州的面子上,苏挽尘偶尔得到机会去买梨花酥时,凝香苑的小伙计还是会不情不愿地卖给他。 坐在台前的莫掌柜把手上的东西收好,抬起头来,“客官要什么?” “梨花酥。” 一会儿,店里的小伙计就端出了满满一盒梨花酥。 童玉终年待在百山谷里,也没见过什么世面,一张小嘴里塞得满满的,左边腮帮子股起来一块,含糊不清道:“哇,这也……太好吃……了吧” “慢点吃,没人和你抢。”苏挽尘拿起一块,缓缓放进嘴中,久违的香甜在唇齿间弥漫开来,裹着梨花的香气,口感酥软,令人回味无穷。 他忽感到些熟悉,一样的话,江夜怜也说过。 他狼吞虎咽时,江夜怜坐在一边含笑望着他,轻轻抚过他的背脊。 “你慢点吃啊,别噎到了。” 现今的苏挽尘当然不会再那样毫无吃相地把它一口卷入口中。 他慢慢地品着这一小块梨花酥,流年岁月都仿佛在唇齿间流逝,这甜中,又似乎泛出些苦来。 他看着童玉迫不及待、狼吞虎咽的样子,就仿佛看到了曾经的自己,到底是天真烂漫,还是蠢得无可救药? 他敞开滚烫的心扉,毫无保留地,想把把他所有的为数不多的一切都献给一个人。结果呢?一剑穿心的痛太过刻骨,他的真心换不来别人的真心。跌落到尘埃里,也卑微到尘埃里。 苏挽尘甚至都能记得自己过去的心情,某一刻,他终于明白了自己的心意,滚烫的,炽热的,有些话似乎再也憋不住了,就要破口而出。 “师哥,我——” “什么?”暗光浮动下,映得江夜怜眸中明明暗暗,光影交错,月光落在他脸上,勾画出他温柔的侧颜,格外的好看。他转过头来,仿佛落着一池杏花烟雨的眸子温情脉脉地望着他,笑着望着他,拉过他的手。 那天是除夕夜,鲜少没有宵禁的夜晚。他和他那时最爱的人一起坐在屋顶看烟花。 江夜怜笑着看向他:“师弟,马上就到下一年了,你开心吗?” “当然。”苏挽尘被他略带寒意的手握着,一动不敢动,好像生怕他稍稍一动,就会失去这微冷中的暖意。 他就是这样小心翼翼地汲取着舔舐着留恋着这样的温情。 脸上不由地带上些潮红,索性夜色浓重,身边的人也未曾察觉。 “当——当——当——当……”这几下幽远的钟声是烟云十六州的新年倒计时。 一声声的钟声敲得苏挽尘心乱如麻,偏是一动不敢动,体内上蹿下跳的火热气息都快要溢出来了。 “师哥,我其实——” 真的真的很喜欢你。 不是一时兴起,也不是忽然而已,是蓄谋已久、生生不息。 巨大的彩色烟花在四周天空绽放开,西塘花巷、烟云十六州……各处烟火遥相呼应。 伴随着烟花绽开,那最后一下代表着新年到来的震耳欲聋的撞钟声,将苏挽尘后半句话淹没。 “你刚才说什么?”江夜怜欢快地笑着,转过头来问他。 他对上江夜怜温柔注视的目光,瞬间便怯了: “没什么。” “好吧。”江夜怜也没再追问,他仍是很高兴,笑着说道,“师弟,新年快乐。” 他也笑了:“新年快乐。” 心中不由地有些失落,要想再说一遍,却无论如何,再说不出口了。 当时他没有说出口的话,现在,苏挽尘当然更不会说。当时的满腔热情,早就被他埋葬得不见坟茔。 那些恨,早就在百山谷无边无际地黑暗里,淹没了曾经所有的情愫。 一边童玉塞了满嘴,江晗却只是咬了一小口,皱了皱眉道:“这梨花酥好甜啊。”他勉强吃了一个,便没再动口。 江夜怜以前好像也总说太甜,而全给了他吃。苏挽尘起先是信的,后来长大些,发觉师哥是借这理由把他爱吃的让给他。现在,他算是明白了,也没什么让不让,就是单纯像江晗这样的不爱吃甜食。 走时童玉依然恋恋不舍,苏挽尘只好又买了两盒梨花酥带走。 刚回烟云十六州,便有弟子来找苏挽尘道:“宗主有请。” 苏挽尘不禁纳闷,江夜怜这么忙,找他作什么? “我若不去呢?” 那传话的弟子懵了,看这人的样子,似乎是个烟云十六州的客卿,可是客卿哪有宗主邀请还摆架子不去的道理。 “嗯……这个……”那弟子似乎想到些什么,忽抬起头,一本正经道,“失约者,要罚抄《清心经》3遍!” 失约?苏挽尘差点笑出来:“我和他约什么了?”说罢,又忽觉这话很不严谨,索性这弟子单纯,也没听出什么。 “这……这……”那弟子憋红了脸,江夜怜差他叫人,叫不到岂不是他办事不利了? 苏挽尘忽想起些什么:“谁说的失约要罚抄《清心经》了?” 那弟子以为他怕了,颇有些得意道:“烟云十六州门规第一百二十四条啊,失约者,罚《清心经》3遍!” “烟云十六州什么时候门规定得这么细了?”他记得他在烟云十六州那会儿,门规是类似:不得失约这种,并没有详细的惩罚规定,导致每回他犯了一点错,都能挨一顿狠罚。 那弟子道:“这不是宗主很早就改革的章法吗?前辈您是新来的吗?” 也是也不是,曾子虚是,苏挽尘却不是。 但他还是答道:“算是吧。” “是就是,不是就不是。什么叫算是啊?”那弟子有些不满道,“那您现在能去宗主那里了吗?” “我偏不去,他奈我何。” “你无理取闹啊!”那弟子气得说不话来。 “分明是你无理取闹,你话带到了,我去不去是我的事,和你有什么干系。” 那弟子若有所思,觉他所言也有些道理。 “但我也可以咬定是你没和我说。” 苏挽尘觉得自己大概是无聊透了,才会在这儿和一个小修开玩笑。 那弟子急了:“你这人怎么这么不讲理!” “好吧好吧,我去就是了。”看着这小修欲哭无泪的样子,苏挽尘觉得自己又干了件蠢事,蠢到家了。 小时候和别人开玩笑,只会引得旁人的恶言恶语。 后来他再也笑不出来,也没人陪他笑了。 而今他觉得自己在自讨没趣。 半卷珠帘轻启,苏挽尘老远就看见江夜怜坐在帘内案边,恰好他一抬首,二人目光相接,隐约是朝苏挽尘笑了一下。 “叫我何事?”苏挽尘问道。 第19章 仙云大会 “你上哪儿去了?”江夜怜随即放下手头案卷,起身含笑道,“我想问问你,要不要参加一下仙云大会?” “不。”苏挽尘干脆利落地答道。 参加仙云大会无外乎想成名,要么就是借机历练,而他不想出名,更不需要历练。 他要做的只是浑水摸鱼溜进去找人。 “那如果不是参加,是去担任考官呢。” 江夜怜问道。 苏挽尘正想拒绝,但又忽想到这样他便连浑水摸鱼都省了,干脆可以光明正大的进进出出。不过,坏处就是,他又不得不在烟云十六州多待好几日。但自由进出云初城和梁山的便利,多少还是令人心动。 于是他道:“也行。” 江夜怜没想到他会答应的这么干脆,有些诧异的看了他一眼。 这差事说是考官,其实就是个保镖的工作,仙云大会风险太高,通常会由高阶修士参与救援工作。各门派宗主也大多亲自下场,降低损失。 江夜怜略微皱了皱眉说道:“不过这梁山很奇怪,居然几乎没有什么古籍记载,就好像凭空冒出来的一样。” 苏挽尘并没太在意,“有记载又能怎样,笼而统之的,一样写不出什么。” 江夜怜思索片刻道:“你不觉得很奇怪吗,梁山离云出城那么近,云出城却只是把它封起来了,却从没有想到要斩草除根,一直拖到今天。” “奇怪,但也不怪。”苏挽尘冷笑了两声,“不是很符合他们不要脸的作风吗。” 江夜怜干笑了两声,不好说什么,心里却觉得苏挽尘说的有道理。 “不过话说云初城封山封了两百年,谁知道有没有在里面做过什么手脚。”苏挽尘道。 “有这可能。”江夜怜皱了皱眉,“这到是件麻烦的事。” “不过云初城大概也不敢会明目张胆地做什么,仙云大会,要是真动手脚被人发现了,云初城丢不起这个人。”苏挽尘无所谓地摊了摊手。 “倒也是。”江夜怜说着沏了一盏茶 “据说这次考官人手增了一倍。” “早该增了,哪年大会不出事的。”苏挽尘淡淡道。 的确,十年前一线天仙云大会,出了苏挽尘这档子事;二十年前小炀山仙云大会更加离谱,干脆没办成,各门派派去的策划组成员团灭,无人生还,据说是苏家干的。 这次的大会,当然也没人敢掉以轻心,毕竟就算参加的修士再多,负责救援的考官再多,梁山还是座邪山,绝不是什么省油的灯。 此刻的邶水长老仍然在一遍遍地叮嘱弟子们:“孩子们,记住了,至少要两个人结伴而行,不要单独行动。遇到棘手的鬼就放信号烟花,不要自己硬撑,这不是一般的除祟,可不是闹着玩的。遇到麻烦的不要慌,先放烟花,然后想办法拖延时间。令牌带好在身上,别弄丢了。对了,咒符,尤其是渡魂符,提前多带点在身上……记住了没有?” “长老,您都说了百八十遍啦,早都倒背如流了。”一弟子颇不在意道。。 “邶水长老,遇到打不过的厉鬼,腾不出手发信号烟花怎么办?”也有弟子忧心忡忡,“会不会出事啊?” “当然会咯,仙云大会哪回不死几个人的。你要不敢就别去嘛,又没人强迫你。”先前那对大会毫不在意的弟子取笑道。 “谁说我不敢的!不就是座山吗,谁怕谁啊!”这弟子涨得满脸通红。 …… “长老,这梁山和百山谷,哪一个更可怕,更邪乎呢?”童玉顶一张天真无邪地脸地问道。 “不晓得,没去过。” “那您觉得呢?”童玉追问。 “大概是百山谷吧。”邶水长老皱了皱眉,颇不想回答这样的问题,大概是在想怎么有后辈感兴趣这样的东西。 “为什么?这两个不都是邪地吗?” 邶水长老并不想回答,但他还是尽了一个长老的职责回答道:“百山谷邪在人邪,梁山邪在鬼邪,还是有所不同的。” “这么说,人比鬼可怕咯?”童玉捧着脸天真地问道。 “百山谷聚集的都些穷途末路的人间恶魔。依我来看,两者非要去一处,还不如去梁山。”邶水长老没有直接回答,却还是暗合了童玉的话。 江晗问道:“百山谷是什么地方?”身为名门正派的弟子当然不会了解这些。 “罪恶深重,为世间所不容的人就会被扔到那儿去,互相残杀、自生自灭。也就是弱肉强食,像狼群一样。谷主至高无上,统领一切。”邶水长老解释道。 “啊?那这不是很残忍吗?”江晗惊诧道,“他们若是要跑出来报仇,那岂不是很可怕。” “互相残杀,对于入谷的人也算是恶有恶报。”邶水长老接着道,“不过也不用担心百山谷出世祸乱,早先百山谷出世祸乱过,先代的高人在百山谷周围封上了结界,防止谷众离谷。好了,仙云大会在即,有空就多去练习练习,临时抱抱佛脚,不至于在梁山栽跟头。” 童玉暗笑,百山谷早不是这样的了,声名远扬的“四劫”,早就把百山谷掀了个天翻地覆。 * 几日后,一众烟云十六州修士在江夜怜的带领下,动身前往云初城。 离得的还有相当一段距离时,便已能见到云初城的轮廓,行的近一些,更觉恢宏气派、雄伟壮丽。 烟云十六州依山傍水,有着天然的屏障,而云初城是一座从平地上拔地而起巨大城池,四周的城墙足有二十几尺高。 此时高大宽宏的城门开启,容来来往往的人进出,远远的便能望见城门处人潮如织。 仙云大会将近,五湖四海的修士都云集于此。还未进城,路上便已看到许多成群结队前来的修士。 大会带动着云初城周围原本清冷的村落都热闹起来,更不用想城内那会是怎样的热闹景象。 浩浩荡荡的烟云十六州众人,一路行入城内,远望去,长长的队伍,有如蓝色的烟海,浩渺无边,美不胜收。 早已观望到的云初城修士,自在城门口恭候着远道而来的客人。 当今修真界鼎鼎有名的五大门派,烟云十六州排第二,云初城当然不会怠慢。 烟云十六州众人跟着云初城修士进入城内。此处比起外头更是热闹非凡。 云初城内分内城、外城,内城是修士所在的处所,而外城居住的是普通百姓。光规模这一点,云初城便稳居修真界第一大门派。 外城内两侧商铺鳞次栉比,一派繁华景象,要价声、商价声不迭于耳,梁山大会无疑给这里带来巨大的商机,想在这里找出一家冷清些的商铺都极其困难。 外头街道上喧喧嚷壤,给烟云十六州安排的住处倒是十分清静。周围树木环绕,流水淙淙。杨木小屋颇有田园生活之风。 当天晚上大摆宴席,从内城到外城,连城内居民也有不少加入进来的。 几十个厅堂内,桌面上铺着绣着云浪金丝纹的白绢,华贵高雅,上面摆满玉盘珍羞、葡萄美酒。 苏挽尘同江夜怜、江南等人,坐在主厅堂内。厅堂墙壁上挂着各色绣绒花,石柱上雕刻着金龙彩凤,顶上挂着水晶吊灯,席间有身着锦衣的婢女说着呢弄软语,端茶倒水。 苏挽尘长这么大还没见过这等浮华之景。 这云初城,这齐家,简直恨不得把阔绰写在脑门儿上。连宾客的筷上,都镶着金银丝线,恨不得在箸上还要雕梁画栋一番。 直到甜点被端上桌,苏挽尘才觉这趟来的不亏。 “子虚,你也来啦。” 身后忽响起一个女声。 苏挽尘转过头一望,“你怎么来了?” “有点事情。”林蔓秋没有正面回答,她道,“还没回答我呢,你离开百山谷之后做什么去了?” “四海为家,到处瞎逛。”苏挽尘皮不笑肉也不笑地道,“陈千里呢?” 陈千里,是百山谷主的名字。 “他没来。”林蔓秋答道,“只有萧笙默和我一块儿。人太多,容易暴露。” 苏挽尘心道:呵呵。 陈千里大概也怕在这里遇上他。 要不是因为他给苏挽尘下毒,他也不会出现在这儿。 其中大概还要感谢林蔓秋出手帮了他,要不他得被那一圈圈的追兵堵死在百山谷里。 “你们两个怎么回事,怎么突然就打起来了?”林蔓秋颇为疑惑地问道。 “这你应该去问他。”苏挽尘冷冷道。苏挽尘本人也很想知道这百山谷主为什么突然发疯,仿佛疯狗咬人。 林蔓秋也没再多问。 “诶,你是考官耶。”她瞥见了苏挽尘瞬手搁在桌子上的考官令牌,“哪里弄的?我还不得不去报名参加了仙云大会,云初城这防卫工作做的还真不错,居然没有能溜进来的地方。”她再细细一看,只见那令牌左下角有一个祥云纹饰,乍一看还有点像个小翅膀,“这是哪个门派的门徽来着?” “烟云十六州。”苏挽尘如实答道。 正常人都该认识这是烟云十六州门徽,可惜出身百山谷的,没有正常人。 “你怎么跑烟云十六州去了?”林蔓秋皱了皱眉,说着朝主桌扫了一眼,颇为不屑,“江夜怜?这人靠谱吗?” “不靠谱。”苏挽尘回答得很干脆。 能在百山谷待的果然都不是一般人。修真界对江夜怜有一句评价—— 陌上君子,温柔如斯。 修为高强、风华绝代,迷倒多少男女。结果林蔓秋上来第一句就是质疑。 真不愧为百山谷的红颜罗刹。 “不靠谱你跟着他作什么?”林蔓秋笔直地望着苏挽尘,似乎想看出些什么似的,道,“还是你和他有仇?” “……”苏挽尘心道,要说仇倒也还真有,“我来梁山大会找个仇家,蹭了烟云十六州的令牌。” 虽然他心里也知道这人来梁山大会的几率几乎为零,但总能碰碰运气,说不定呢。 他默默地反思了一下,发现自己仇家居然如此之多。 “哦。”林蔓秋也没再问,百山谷的人各自有各自难以启齿的过去,也不便多问。她又扫了一眼主桌道,“那你当心点,被认出来了可麻烦了。” 苏挽尘当然知道她所说的认出来,是指他作为百山谷四劫之一——青森鬼月的身份。 百山谷四劫声名远扬,不知怎么的人传人,编出一堆离谱的鬼故事,比如什么一晚要吃一村人啦,弄得人们闻风丧胆。用这些故事恐吓不听话的孩子,大概比喊狼来了还要有效。 修真界当然明白这些鬼故事是编出来的,百山谷有封谷的结界,足以让那里人注定无法猖狂,况且虽有这样的故事,却从没听说过哪里遭遇屠村的。 “能有什么事,随便找个人出来,都不可能知道青森鬼月长什么样,不过是听说过些鬼故事罢了。”苏挽尘道。 林蔓秋打了个哈欠,随口问道:“离开百山谷,你以后准备去哪儿?” “无所谓,不都差不多吗。”苏挽尘答道。 “让我来想想,烟云十六州算了吧,云初城?鱼龙混杂,不好。云锦天?也算了吧,别往枪口儿上撞了。要不,水绣山庄?这个还行,或者干脆作个散修算了……”林蔓秋一边想,一边扒着手指道。 “我上哪儿去你操什么心?”苏挽尘有点无语且想笑,他这是被安排得明明白白了。 还说云初城鱼龙混杂呢,能有比百山谷更乱七八糟的地方吗? 林蔓秋“呵”的笑了一声“儿行千里母担忧呀。” 苏挽尘:“……”也是给林蔓秋当上妈了。 顺着厅堂内那一地繁华望去,主桌的正中央坐着云初城主齐竹,板着张老脸,五官还算周正,却是一副别人欠他钱的模样。边上站着一个五官英挺,眉带英气的青年,是这云初城主的侄子——齐清。 齐清叫来一人道:“阿韵,你置办筵席,也不用这么的……铺张”他顿了顿,似乎在考虑一个温和些的说辞,“大家吃不掉,用不着的,岂不都浪费了。” 被叫来这儿来的那人长发灰黑,灯光照耀下有点偏黄,犹如浓淡墨色相间,衣带飘飘,嘴角勾起,面上如沐春风,一笑起来眼中都像是落上一池桃花水,看谁都是脉脉含情,一看便是风流的公子哥儿的样子。 他似乎无论哪个角度看去都是含笑的,虽是个男子,却极尽妩媚好看。这位看着不太正经的才是云初城主的正牌儿子——齐枫韵。 他理了理鬓间碎发,嘻笑而答:“五湖四海的仙君们齐聚于云初城,哪能亏待了客人呢?”他慵懒又充满诱惑的目光凝视着齐清,嘴角带笑,“反正城内那些富户有的是钱。哥,你说呢?” 正说话间,忽听厅堂外传来几声琵琶是铮鸣,伴着几声柔曼的歌声传入屋内。几个身着玲珑柔曼的女子,怀抱琵琶,面覆轻纱,款款步入厅内,轻唱道:“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她们随着柔柔糯糯的唱腔舒展肢体,舞姿曼妙,妖娆婀娜。 齐清望着这群歌儿舞女,耳中满是靡靡之音,不由地轻皱了一下眉,道:“这些人又是请来做什么的?” 齐枫韵揽着墨发,微倚在桌边,欣然道:“自然是来给诸公助兴的。” 齐清无声地叹了口气,有这么个弟弟还真不令人省心,他们堂堂云初城,名门正派之地,在这种场合之下,演奏靡靡之音,真是难登大雅之堂。 他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你快叫她们走吧。” “怎么,哥哥,你不喜欢吗?”齐枫韵仍是微眯着眼,唇角含笑,“我可是特意请来诸位姑娘来给大家助兴的,这里头可都是云京的名妓,平日里想见还见不到呢。” “难登大雅之堂。”齐清看地直摇头。 “哦——是吗。”齐枫韵故意托长了腔调,“哥哥是嫌她们不干净呀。也是,那我现在便叫走她们好了。不过呀,她们又不曾做什么有违道德的事。” 齐枫韵仍含着些令人看不透的笑意,走去叫走了这一群女子。这里齐清看着他的背影默默咬了咬牙,面色暗沉。 边上人听到他们兄弟二人这番对话,中一人道:“原来这筵席是那齐少主一手操办的,难怪还要叫些优伶来助兴。” 另一人道:“是啊。这大哥是一表人才,怎么他弟弟就这么喜欢跟女人鬼混在一起呢?” “啧啧啧。你看看那修真界闻名的烟云十六州的两位,还有桃花谷双姝,到了云初城这儿倒是寒碜了,这两兄弟真是一个天一个地。害,你看看。” 这齐枫韵多年来风流浪荡,处处留情,祸害了多少女子,这边海誓山盟,转头又和另一个风花雪月去了。 苏挽尘冷眼望着满堂内纸迷金醉,恍若盛世,香薰泛出袅袅白烟,萦绕堂内,馥蜜甜香将醉意阑珊的人淹没。他独自一人走出堂外。 夜的风吹过,整个人都清醒了不少,这纷复繁杂的浊世,他只想逃离。 他不喜热闹,更讨厌酒带来的醉意:现实容不得他醉,稍不留神,就会腹背受敌。 他不能摔倒,一次也不行,要么是众人惧怕的恶魔,要么就沦为刀下鬼。这是百山谷的生存法则。 夜中树色青黛,银凝月辉为衣,枝干上挂着闪烁的小烛灯,照得这夜不那么暗沉。 前方,一个影影绰绰的黑影掠过,看不真切,很快融入夜色,苏挽尘心中一凛,屏息敛声跟了上去。 一路暗随,四周灯火逐渐明亮起来,房屋错落但大都无人。 忽见这人一闪身,进了一间灯火通明的屋中。苏挽尘紧贴在墙边,听着里头的动静,忽听一声娇叱:“枫韵哥哥”。 “阿软,你来啦。”听这声音,正是齐枫韵,“想我了吗?”他声音酥软中又带着些慵懒,充满吸引力。 “想啊。”这个被称作阿软的女子半含委屈,低声软语道:“日思夜想,梦里都是你。” 齐枫韵嘴角边酿起两个浅浅梨涡,将阿软姑娘搂入怀中,她咯咯笑起来:“枫韵哥哥,你做什么呢。” 苏挽尘贴在墙边,听到了屋内床板吱呀的声音,这里现在鲜少有人会来。对于这男女幽会的确是个好来处。 跟踪了半天,居然是来私会情人的。苏挽尘觉得自己真是鬼迷心窍,都没看到对方的脸,怎么就确定是他要找的人。 他悄无声息地离开了此地,却发现来时未注意方向,这会儿也不知道该怎么走回去了。 四下无人,他前前后后绕了一炷香的功夫,才隐隐看见连成一排的殿堂宏伟壮丽,远处灯火亮的似如白昼。 再走近些,苏挽尘才料到不对劲,这不是亮如白昼的灯火,这是竟然是冲天的火光,汹涌的火舌将四周照得如同白日。 苏挽尘加紧脚步赶去。 怎么回事? 一近前,但见这些恢宏绮丽的殿堂烧成一片火海,周围混乱不堪。 “怎么回事?大殿怎么会突然烧起来……”然而声音很快就被周围的嘈杂之声吞没。 齐清以扩音术喊道:“大家不要惊慌,后退到安全区域。云初城弟子去殿中协助疏散宾客,长老请前来一起来打开结界,防止火势蔓延。” 额前碎发袭到脸上,模糊了苏挽尘的双眼。 有风刮过。 霎时间,大火窜动,瞬间又漫过几间殿堂,夜幕中相邻而建的殿堂,宛如一条游动的火龙。 四下里人声喧嚷,混乱的人群在火光下愈发混乱。 “阿姊!我姊姊还在里面,我要去找我姊姊!” “闺女,闺女!快到爹这儿来。” …… “小玉,你没事吧。” “当然没事。”童玉冲江晗眨了眨眼。 “不知道其他人怎样了? ”江晗担心地望向火海中。 “紫茵,紫茵!”江平跌跌撞撞地奔跑大喊着,汗水从他脖颈淌了下来,“见鬼,人都上哪儿去了?”喊不到许紫茵,他又又改口道:“宗主,宗主!师兄!你在……” “你师兄是谁?” 正说话这人披着黑色乌纱斗篷,隐隐能见底下是件翠色青衣,无名指上带一只银色玄武纹指环,眼中凛凛寒光。 这人的问法也甚是奇怪,通常都问你是谁,却没人张口就问你师兄是谁。 “江夜怜啊。”江平说着眼一翻,看了一眼这看着并不面善的人,“你是谁啊?” “你师兄没教过你怎么和别人说话吗?”面前这人,看着有些危险地眯起眼,“怎么会有你这么笨的师弟,连你这样的都没事,江夜怜还需要你操心?往后让让,避火去吧。”他转过头,似乎是自言自语道:“没什么用,还爱瞎搅和。” “你说谁没用!”江平气地早把烟云十六州那些礼教抛到九霄云外了,“我找江夜怜关你什么事?你谁啊?” “不告诉你。”这句话实在像极了小孩子赌气,黑袍加身的人,大概也是想到这一点,气恼的拧了拧指环,一字一顿道,“我是谁,跟你没关系。而你,扰乱了这里秩序。” “什么扰乱了这里的秩序,你有本事你怎么不灭火去啊?我有急事,没工夫跟你废话!”江平转身就走,却又被着黑衣男子拦,“喂!你干嘛?你不讲理啊!” 江平简直气得跳脚,恰巧望见不远处的苏挽尘这个不是善茬的善茬,大喊道:“曾公子,曾兄!” 第20章 时空裂缝 苏挽尘正“欣赏”这火光,不知江平有何事,只得走近前去,黑衣男子冷不丁地道:“你叫什么?” “曾子虚。”他不想引人注意,暂且打算装作正常人,便也信口问道,“阁下呢?” “柳聆风。”黑衣男子淡淡道。 江平惊道:“你是水绣山庄庄主?” “是又如何?”柳聆风冷冷地扫了他一眼,“不打算去避火,还想在这儿继续掺和下去呢?” 柳聆风虽是水绣山庄庄主,但本人很少露面,大多数人,只闻其名,不识其人。 “什么掺和!怎么就……”江平气得够呛。 “多你一个火能熄吗?少整点花活,老老实实避火去,别把自己看太重要了。”论打嘴仗这功夫,柳聆风大概也算得一把手。 江平听了他这些话,脸都涨红了,却说不出话来。 忽猛然转头向苏挽尘道:“真是,正事都耽误了。有一处偏殿好像出事了。” 柳聆风听到这话也不赶江平走了,他问道:“哪里?什么叫好像?出什么事了?” 江平白了他一眼,假装没听到,继续对苏挽尘道:“我打算去叫人出来,结果发现里头一个人都没有了,但是东西摆的整整齐齐。最重要的是,里头有一股很奇怪的香气。” “去看看。你带路。”苏挽尘道。 说着三人由江平领着奔向那一间偏殿。 这一间偏殿是最低阶的差不多刚结出灵心的小弟子们呆的,位置偏,还没着上火,整间殿内空空荡荡的,门口有几人在议论着:“这殿里熏的什么香儿啊?比大殿里的还浓嘞。” “不知道啊,这偏殿的香比大殿的还好呢。” “柳宗主。”门口那几人中恰有水绣山庄的修士。 “这殿有什么异样吗?”柳聆风仍是冷着一张脸问道。 “没什么啊,这里的人倒跑得快得很,一会儿功夫全没影儿了。倒是这殿里不懂熏的什么,香得很。” 没什么问题,这殿看起来是没什么问题,可当苏挽尘踏入殿内时,他瞬间明白过来,就是这香,和鬼王庙的迷香一个味道! 旁人察觉不出,可他闻过,江平也闻过。 “这不是一般熏香”此时香气未散,但效用已经微乎其微了。苏挽尘又嗅了嗅道,“这儿的人被绑架了,并且绑架者想要制造一种他们是疏散去避火了的假象。” “啊,什么?”边上几人纷纷现出诧异的神色。大会没哪回办得一帆风顺的,但夜宴当晚出事,这大概也是头一回。 “是这样么。”柳聆风走出殿,阴沉着脸思索着道,“这么多人大概还来不及走远。去告诉齐清,让他把封城,派人在云初城里搜。” 虽说齐竹是名义上的云初城主,但现在云初城大小事务几乎都交给了齐清处理。 不过多数人有什么事还是会去先过问齐竹,至少面子要给到。 柳聆风倒是半点不含糊,直接跳过了齐竹。水绣山庄的几位修士面面相觑,让他们去找齐清?直接跳过齐竹了?但不管那个,关键是人家有功夫理他吗? 不管怎么说,他们最后先去过问了老城主,然后果不其然,城主又把这事被丢给了他的侄子。 齐清当即下令封锁云初城,搜寻失踪弟子下落。 但失踪的弟子并不止属于云初城一个门派,其他门派的修士亦是四处奔走寻找,一股慌乱的气氛逐渐蔓延。 “怎么办啊?我弟弟在里面。” “我妹妹还在那儿呢!” 齐清面对此景实在头疼不已,但当务之急还是要先想法子灭火。 云初城大殿看着金碧辉煌,但实则多为木质结构。风起火盛,声势浩大。 大殿廊檐上,俨然几位仙君,飘然而立,皓衣渺渺。 几位仙君念动咒诀,空中流转过一道明亮的金色光华,随即散作万点金光凌落在滚滚火焰上。金光碎落处,火势渐弱,一点点熄灭下去。斑驳的金光,似一只只夏夜萤火,点亮夜幕。 边上人不经赞不绝口:“好厉害的覆火诀,不愧是云初城的仙君。” 齐枫韵凝眸一笑,向身边的阿软道:“你说是我好,还是我大哥好呢?” 阿软抿嘴一笑:“你哥哥身手很棒,但在我眼里,他当然不及你。” 齐枫韵扬起眼帘,眉眼中匿着些甜腻的笑意:“不及我什么?好妹妹,你说清楚了。” 阿软含笑,拂过袖间纤尘,嗓音甜蜜。 “万种风情,皆不如你。” 火熄了,但云初城内混乱不减,呼喊声此起彼伏。且不说那些丢了孩子、徒弟的修士们,居就连住在城外的百姓,也是忧心忡忡。 在云初城外城居住,需要缴纳不低的地税。彼时外头再怎么混乱,比如几年前有一阵鬼魅横行,百姓提心吊胆,时常这家被抄,那家被屠的,但云初城内始终安定如一,是以许多富人都愿缴纳这一笔地税,以求云初城的庇护,也因此,外城居住的几乎都是富户。 可现下里,云初城接连遭劫,先是厅堂失火,又是弟子失踪,哪个都是一笔狠账。 混乱中苏挽尘倒是好巧不巧的遇上了江夜怜,他有些担忧地望向灯火通明的云初城:“子虚兄,你说有人掳走这些弟子,是要做什么?” 这事确实蹊跷,掳走一殿的低阶弟子,能做什么? 苏挽尘提着一盏花叶细柳纹灯与江夜怜在城中寻觅。 他思索着道:“也许是抓他们做人质,或者是当实验体。要么这人就是个疯子。” 但其实不管哪个可能都很奇怪,为什么偏要挑在这个时候?那一群弟子里几乎什么门派的都有,这人岂不是存心给自己树敌吗? 苏挽尘内心其实并不太在意这群弟子的安危,从百山谷中带来的冷血已经刻入他的骨髓 江夜怜垂眸道:“失踪的那群弟子中,也有些是烟云十六州弟子。” “那些弟子你都认得吗?” “不认得,不是我的徒弟。”江夜怜抬眼望向苏挽尘道,“你有办法找到他们吗?” “江宗主都没本事,我哪有什么办法。”苏挽尘近乎有些刻薄地注视着他,“既然连名字都不知道,又有什么好担心的呢?江宗主,您可真是大人大义呀。” 一想到十年前的事,就令他齿寒,连同门师兄弟都能说翻脸就翻脸,这样的人,居然会担心一个连姓名都不知道的低阶弟子?简直虚伪至极。他丝毫没打算给江夜怜留一点口德。 江夜怜没说话。他感受到了苏挽尘嘲讽中的怨恨,可是他又能说什么? 他说我不想那么做?苏挽尘会相信吗? 不会。 他能理解苏挽尘的怨恨,但什么都解释不了。 他大概也会琢磨着怎么算计他,就像他当年一样。 他知道苏挽尘就像一颗定时炸弹,不知什么时候会被往日的仇恨引燃。 但他更怕一觉醒来,发现这就是一场幻想过无数次的梦,梦醒了,身边仍是空荡荡的,只有帘外,望到令人眩晕的无垠的梨花树。 只要这个人还能在他身边,还能再看他一眼,就算是怨恨他,又怎样。 一瞬间,空气都似乎变得冰冷。苏挽尘依然不依不饶,给这在两人间的厚厚的冰层上,又降上一层霜。 “其实你又何必去找呢?这么多人到处找,难道还找不到吗?要是大家都找不着,你又怎么能找到呢?” 江夜怜喉头生疼,勉强扬起嘴角道:“众人拾柴火焰高嘛,多一个人,多一分力总是好的。” 苏挽尘脸上只剩下冷笑。 他仍是恨得咬牙切齿,他恨不得揪住江夜怜的衣领质问他:“你到底为什么这么做?这人不让鬼不鬼的眼神给谁看呢!什么叫‘修邪道者,不配全尸’,看不起谁呢!” 这一剑穿心已让他心寒入骨,但料所未料的是,得月台底居然能遇到一个人,救了他一命,尔后,又是无穷无尽的折磨。 江夜怜提起手中流转着灿然光华的莲灯,却也只是沉默,不知该说什么。几瓣莲花瓣半开,纯洁无瑕,灯的中央,火烛莹然,烛泪欲落。兜兜转转又转到弟子失踪的那间殿内。 此时,殿内迷香的香气已彻底消散了,仍有不少修士在这儿上上下下的转悠,希望能找出些线索。 江夜怜走了进去。 真是脑回路清奇,这儿的砖都快给人踏破了,还能指望有什么发现。苏挽尘也是真心闲得发慌,他不知道自己是以什么样的找虐的心理跟着江夜怜在这儿搜查。 在殿内绕了一圈后,果不其然,没有发现。苏挽尘转身欲出。 “等等。”江夜怜取出一张灵符,将灵力注入其中,纸上黑字霎时间散发出金光,然后越来越亮,直耀眼得都快变成了白光。 发着白光的咒符脱开江夜怜的手,如随风动,飘向空中。 “哦?”苏挽尘未赞同亦未否定,只是淡淡地看着。 江夜怜用的是试术符。 试术符能够检测出附近使用过的法术或灵力痕迹,然而不同的人使用出来,效果也不同。 苏挽尘虽认同肯定是有人施了些术把这一殿的低阶修士藏起来了,但那么多名士聚集于此,这幕后之人肯定也不会不懂要去除灵力痕迹的道理。 所以他的内心想法其实是:有个鬼用。这殿内都不知道被测了几轮了。 他倚在殿内的廊柱上,望这一张扎眼的咒符在殿内四处游蹿。 苏挽尘紧攥双手,指甲几乎扣近肉里。一股嫉妒般的怨恨逼得他几乎发狂,目光中唯落下恨意。 能去努力救些毫不相干的低阶弟子,为什么却不肯放过自己的师弟? 灵符绕一圈却并没有什么发现,又转回到江夜怜眼前。 他却并没放弃,指尖轻点在灵符上,原本只是符上字迹发出白光,而这一回,整张符都因他灵力的灌注而发出亮光,宛如一个白色的光球,几乎令人无法直视,照得殿内光华万千,引得不少路过修士纷纷围观。 “这是什么啊?这么亮。” “是试术符,注满灵力的试术符。” “试术符?”那人惊叹道,“试术符怎么能亮成这样?一般不都是符字上发出点金光吗?” “废话,江宗主是你能比的吗?” “江宗主好厉害啊!我还从没见过这么强的灵力呢!”边上的少女激动的脸上晕开些绯红,眼中暗含情愫。 苏挽尘懒懒地倚靠在柱上,双手交叉抱在胸前,不无讽刺地道:“你差不多行了吧,耗这么多灵力,难道指望找出一只带灵力的蚂蚁吗?” 周围人无不怒目而视,那少女转头望向苏挽尘,恼道:“净说风凉话,你行你上啊。” 苏挽尘却只是觉得好笑道:“你我也就半斤八两,都是没干正事,反在这里凑热闹。我不说你游手好闲,你也不用嘲讽我话多。” 这么多修士里干正事的大概也没几个,世上的人能有几人真正做到不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苏挽尘很自觉的把自己归入了闲杂人等那一类里。 他忽然觉得有这么多人围观也挺好,江夜怜弄这么大声势,要是什么也没发现,那还真是一桩笑话。 过了很久,殿内仍然没有什么发现,苏挽尘有一股阴谋得逞的快感。 当那光球再一次飞过殿堂中央时,一点极淡的蓝影闪过,但这微微一晃也被江夜怜捕捉到了,他旋即操动灵符停留在那蓝光乍现之处,又一次向符内倾注灵力。 靠近的人都几乎难以睁眼。 随着他灵力的倾注,半空中显现出一道明明灭灭的闪电形蓝色印记。 好吧,算他厉害,苏挽尘忘了很重要的一点,江夜怜天生灵脉、灵心都非常强大。 当然坏处就是身体承受不起,导致他自幼多病,属于是风吹吹就倒的美人儿灯。 殿内的人都纷纷围了过来,七嘴八舌议论道: “这什么术法的啊,我都没见过。” “这痕迹也太淡了吧,肯定是人为去除过了。” “好奇怪的痕迹啊,不会是禁术吧。” “禁术”这词一出,更引发了激烈的讨论。 “不会吧?好可怕,这什么东西啊?怎么会有人在云初城内施禁术啊?” “净瞎扯吧,抓几个低阶弟子用得着禁术?” …… 不会吧,这是…… 苏挽尘一瞬间有种脑子断片儿的感觉,随即又转瞬间猛然清醒过来,他一改之前懒散的态度,凑近这痕迹又仔细看了看。 “你见过这个吗?”江夜怜望向他道,他抬手,那灵符燃成的光球落到他手心里,白光熄灭,符纸化做了万点银灰,空中的蓝光也隐去了。 走马灯一般的场景在苏挽尘眼前晃过,但很快,他正色道:“是时空裂缝。” 看来是摊上个大人物了。 或许还与他要找的人有关。 “什么?!”人群果然一下就炸开了锅。 “怎么可能,这不早就失传了吗?” “就是,你不也没见过吗?你怎么就知道是了?” 苏挽尘还真见过,而且不止一次。 但他不想给自己找麻烦,所以他既不会这么说,也没打算和这些人争辩。 他摊了摊手,道:“民间传说。爱信不信。” “所以说要把这个时空裂缝打开,才能救出里面的人了。”江夜怜蹙了蹙眉道。 “想打开时空裂缝哪有那么容易,而且就算打开了,也不会是同一条裂缝了。”苏挽尘道。 “那该怎么办?” 江夜怜预料事情比想象中的要严重很多。 “不知道。”苏挽尘并不打算再说下去,他说的越多,暴露的风险越大。百山谷四劫之一的青森鬼月,这可不是什么值得到处宣传的身份。 众人都是禁面色凝重,惊疑不定。 苏挽尘虽“有幸”见过,但毕竟也不是什么美好的记忆,况且他自己又不会这项禁术,也没打算再说下去。 眼见迟迟没有进展,云初城的门人去向齐清汇报此事,其余的人也就渐渐散了。 离开这处偏见,二人沉默地在大街上走着,各想着各的心事。苏挽尘打了个哈欠,停下脚步。 “怎么了?”江夜怜问道。 “你还打算继续找呢?”苏挽尘伸了个懒腰道。 “你累了吗?”江夜怜并没回答他的问题。 “我是找不动了。”苏挽尘冷淡道,“只要这人自己不出现,旁人打死也别想找到他。所以奉劝你还是不要继续找了。” “为何?” 第21章 比赛初试 “时空裂缝都打开了,这群弟子肯定早不在云初城里了,多半是利用裂缝去了另一个地方,这天涯海角的上哪儿找去?如果这人修为够强,说不定就真另辟时空,待在裂缝里不出来了,这就更不可能找到了。”苏挽尘摇头晃脑道,“所以啊,江宗主,趁早回去歇着,省省力气吧。” 他脑子里已经转过了千重弯,生平两次见着时空裂缝,都是他要找的那人施展的。 翌日一早,云初城内出现时空裂缝的消息不胫而走,内城外城,街头巷尾传得沸沸扬扬,似乎连仙云大会都被排在了第二位。 “禁术现,灾祸临。完了完了,要出大事了。”四处一片人心惶惶。 “慌什么?还不如加强修为保命。天塌下来还有个子高的顶着呢,俺就不信修真界那么多大能,揪不出一个毛贼。”也有人毫不在意,“几年前云锦天遭遇鬼火,烧了半边天,不也没见出什么事嘛。” 旁边人只能苦笑,若真是毛贼那倒还好了。 隔了几天,大早上,江夜怜便收到了飞鸽传书。 是齐清以云初城的名义邀请各路名士的请帖。 用了早膳,烟云十六州受邀的三人江夜怜、江南、苏挽尘便前往邀约的地点。 齐清消息也真是灵通,居然连前些日子识出时空裂缝的苏挽尘也打听到了,信里指名道姓邀请烟云十六州客卿曾子虚。 云初城的会议室倒挺朴素,估计是临时拣了间屋子,屋中有暖炉烘得暖融融的,几张方桌围成一圈,案边铺着绒绒的鹅毛毯,案上摆着一小碟做工精美的方糕,众人便任意盘膝而坐。 苏挽尘是老实不客气地拿起一块方糕送入嘴中,一边咀嚼着一边扫视了一圈四周,认识的也就江夜怜、江南、齐清、柳聆风,还有鹅黄衣衫的应当是桃花谷的宗主。五大门派里只有云锦天的宗主秦九歌没来。 待人都来齐了,齐清清了清嗓子开口道:“此番邀诸位前来目,是为共同商讨城内有弟子失踪且出现时空裂缝一事,想必诸位也有所预料。” 苏挽尘觉得自己来的很值,那个曾在他面前打开过时空裂缝的人,正是他要寻仇的对象,他需要有关这些事的情报。 齐清接着道:“此事也系云初城巡卫不周而至,我在此向诸位表示歉意。但此事关节各门派弟子,且其中关及禁术,事态严重,望各位能齐心协力,查明真相。” 此来各人本都心怀不忿,这齐清一顶高帽子戴的,他云初城里有人施禁术,当该他自己负责。这倒好,把其他门派一个不落全拉进来了。人家说得客客气气、句句在理,还不好反驳。 齐清顿了顿又道:“我们进行了各项盘查,也搜集了资料,应当是时空裂缝不错。现在所有信息全都理好放在各位前面的案上。请诸君自行翻看,若有什么其他发现或想法的便请讲。” 苏挽尘拿起桌上那一小沓纸,里头从有人发现偏殿内弟子失踪,到江夜怜查出偏殿的时空裂缝痕迹,和周围围观者的描述,记录得无比详尽。另外还有各种关于时空裂缝的信息:颜色、形状、用途、上一次出现时间等等,有他知道的,也有他不知道的。 苏挽尘不禁有些感叹。 云初城的情报收集能力真是不赖,这才几天功夫,能查出这么多信息。 一时间寂寞无言,只剩下纸张翻动的哗哗声和呢喃轻语。这薄薄的几张纸明明都被翻了几遍了,却还无人出声。 弟子失踪,被掳到时间裂缝里去了,这叫人怎么找,进了时空裂缝,施术者自己都未必会知道会去到哪里。 忽听有人小声问道:“大殿起火和这件事会不会有些关联?” “当然有,多半是一个人干的,要么是同伙。”柳聆风始终如一的冷着张脸,“先在大殿放火,分散注意,然后去偏殿掳走弟子。好一招调虎离山计。” “这人多半算准夜宴那天风大,火势会蔓延开,让人顾不过来去管偏殿的弟子。”江南分析道,“但不知道火源是什么?不声不响地一下烧成一片。” “是引火咒。”说话这人叫许霜华,他是云初城著名的长老。 “有修士搜查时发现大殿外壁有引火咒。应该是提前写下了引火咒,又用术法将咒印隐去,然后找准时机发动咒术。” “看来有人蓄谋已久。” “青天白日之下,这大殿外壁上写了引火咒,居然都没人发现?” 柳聆风话中带刺地嘲讽云初城办事不利。 “竟有人胆敢在修士群集时,肆意妄为,确实太不将各位仙君放在眼里,实是令人料所未料。”齐清不动声色的把这话头扔了回去。 齐清接着又道:“听闻当时时空裂缝是江宗主同曾公子一同发现的,不知当时还有没有其他发现?” “大的发现是没有,不过倒是小有奇异之处。”江夜怜顿了顿接着道,“时空裂缝属于禁术,这么强大的术法留下的痕迹应当很重,但此处留下的痕迹极淡,施术者几乎能够将痕迹全部除去,这需要极其高强的修为。还有一处奇怪的,是动机,为什么偏要在这种时候掳走一殿低阶弟子?目的也让人难以揣测。” 众人皆是点头,但仍讨论不出什么结果。又过了好一会儿,众人仍是一片沉默,毫无头绪,这会便也散了。 会后,齐清单独叫住了江夜怜和苏挽尘。 “听闻时空裂缝是曾公子识出的?” 苏挽尘点了点头。 “这等术法痕迹委实偏僻,曾公子博学多才,在下自愧不如。”齐清说着向他抱了一抱拳,“烟云十六州有这等人物,江宗主那当真如虎添翼。” “不敢不敢。”江夜怜客气道。 齐清接着道:“不知曾公子是哪位高人座下?让人甚是敬佩。” 又来?一个江夜怜,一个齐清,存了心的套他话呢。 “无师无门,自学成才。云游二十载,阅卷四千归。”苏挽尘摇头晃脑扯得天花乱坠。 这别说齐清不信了,苏挽尘自己都不信,什么云游二十载,他也不过才二十多岁。 江夜怜笑道:“曾公子爱开玩笑。他原先在南山派修习过,近些年才来烟云十六州做了客卿。” 苏挽尘暗自佩服他瞎说八道的本事,南山派都扯出来了。 “原来是南山派高人,佩服佩服。”齐清说的很客气,但江夜怜不这么想,苏挽尘更不这么想。 边上侍立着的弟子仍听得云里雾里,只当是一番客套,互相吹捧。但这一番对话里早已暗潮翻涌。 等出了会室,苏挽尘便忍不住想笑:“南山派,我怎么不知道我在那儿修习过?” “南山派多好,行踪不定,齐清他想查都查不到。”江夜怜知道齐清什么意思,他怀疑苏挽尘研究禁术、路子不正,明着吹捧,暗着想套他的话。 “我无师自通,一样挺好。”苏挽尘轻哼了一声,他才不在乎齐清怎么想,“对了,我什么时候成烟云十六州客卿了?” “那我说什么?”江夜怜转过头来,眼中带着些难掩的笑意,“难不成说我们不认识?” 苏挽尘没有回答,也许是心理作用,听这话总觉异样。 江夜怜忽想起些什么:“我想起一事,前几日岭川世家一夜灵心全失。” “有这等事?”苏挽尘丝毫不知,“这么大事居然没人谈论?”一点风吹草动鸡毛蒜皮的小事就能被人吹得天花乱坠,出了这么大事他居然没听到有人说。 “难不成……”江夜怜眉尖蹙起,“消息被拦截了?”江夜怜有些不可置信,“做这件事的人难到有这么大本事?能把这种消息压下来。” “对了。”苏挽尘忽道,“告诉你件事。前几夜放火掳人的和鬼王庙忽悠了芳芷瑶,想开罗生门的,是一个人。” “为何?” “因为,迷香。”苏挽尘答道,“我那日到那儿时,殿内迷香的气味还未散尽,是鬼王庙的迷香的味道,这种香在市面上可不常见。” “什么?”江夜怜心里隐隐升腾起一股不祥的预感,“岭川世家、鬼王庙,还有这次的事情,全是一个人做的?” “也未必是一个人,说是一伙人也说不定。” 江夜怜脑中一惊,一个修真世家灵力全失,出这么大事,修真界怎么会一点动静没有?就算没人肯管,但人人自危却是肯定的。 这说明消息传播被遏制了。 也就是说,像岭川派、鬼王庙这样的事可能还不止一两起,只是消息没传播开。 这幕后操手,身份大概还不一般。 “灵心被夺,或许是桃花谷?”苏挽尘思索道,“只有桃花谷能在不破坏□□的情况下,取出灵心。” 江夜怜眉尖轻颤了一下,“不是,至少肯定不是现在的桃花谷修士。” “哦。”苏挽尘虽不知何故,但看他那么肯定的样子,便也没再追问。 “这天下,怕是不太平。”江夜怜仰首望了望天。 “自信点,把怕是去掉。这天下什么时候太平过了?”苏挽尘伸了伸懒腰,“管他呢。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忧。” 死去活来折腾了十几年,还不如得乐且乐,过好一天算一天。 他的命,本就是阴沟里捡来的。从他一出生,或者说从苏家四处杀伐屠戮起,就是一步错步步错。哪怕天机算尽也不过如此了。 他再不是当年天真无邪,想把一腔热血都掏出来献给他的师哥的小师弟,也不再是憧憬着未来,一心想普济天下的少年郎。 这幕后之人到处肇事,野心真是不小。不过干他甚事,天塌下来也塌不到他头上。自己都救不了,济他个什么天下。 “这么看来,这事儿倒轮不到我插手了。”江夜怜道。 “哦?”苏挽尘扬起眉,“江大善人居然不打算兼济天下?” “云初城里出了这么大事,齐清一定会追查到底,这当然轮不到我了。”江夜怜道。 苏挽尘带着些诧异的神色看了他一眼,江大善人居然聪明了一回,还是说,不那么虚伪了? 仙云大会越发的近了。 隔日江夜怜忽想起来问苏挽尘道:“考官令牌没忘带吧?” “忘了。”苏挽尘想都没想。 “那再给你一块。”江夜怜无奈地叹了口气,“别再弄没了。” 谁知苏挽尘道:“不用。” “不用?”江夜怜瞪大双眼望着他,“那你打算怎么进梁山?” “硬闯。” “免了。”江夜怜哭笑不得,“现在大家都认识你了,你真这么做了还不是算在我头上。你还是拿着吧。” “我有。”苏挽尘说着拿出他先前那块令牌。 “好吧。”江夜怜哭笑不得。 “对了。”他举了举手中的杏木匣子,“云初城的梨花酥,不知和凝香苑的哪个好吃。你尝尝。” 他说这话时,苏挽尘有一瞬间的恍然,仿佛一刹梦回当年。 他一时竟愣住没说出话来。 江夜怜笑着把杏木匣子递给他。苏挽尘感觉不知哪里抽颤了一下,倒退了两步,仿佛是对这一普普通通的小匣子避之不及。 “我要……戒甜。” “为什么?”江夜怜几乎脱口而出,“甜食不是你……很好吃吗?” “……所以要戒” 苏挽尘咬了咬牙,要戒的不是甜,而是… 他不想再和当年一样,反复限入同一个泥潭。 “是吗?那就算了吧。”江夜怜没再说什么,只是眼底晃过一丝落寞。 他恨他,他知道。 晚上,苏挽尘作了一堆光怪陆离的梦,什么今昔彼昔,一瞬一瞬的在他眼前晃过。 梦里,那个人一身蓝衣,一手执一卷书,一手背在身后,微侧着立在窗边。 “你终于回来了。” …… “为什么不早点呢?” 似乎随时都会回过头来,冲他莞尔一笑。 “我想你了。你,想过我吗?” …… 梦里的脑回路似乎总和清醒时不大一样。 他喃喃自语:“想,想你,每一个,日日夜夜……” “那你,可曾对我有过什么念想?哪怕,一刻,一瞬间?” “我一直都……”梦中的呢喃轻语,不知梦外人听去几分。 后面的话苏挽尘记不清了。 不过他觉得这也合理的,恨也可以让一个人时时刻刻地想着另一个人。 但是有时候,连他自己都想不明白,真的只是恨吗。 耳边不断回响起阿姊的劝诫:“不要对不可能的人有什么过分的念想……” * 这几日内,虽是出了一系列的事,仙云大会的预热项目却仍如火如荼地进行。射箭、投壶、轻功……又或是两两比试、组合对决。 这些项目虽不如压轴的的梁山除祟声势浩大,但比如单打独斗、两人单挑这样的项目还是颇受关注。 这些天本不燥热,苏挽尘却总是莫名地烦躁。 他路过校场边上,看见里头小修们在对剑,他闲来无事进去看看。 “师父!” 转头一看,童玉喜笑颜开地朝他跑来。 “诶,慢点儿。”苏挽尘有点心不在焉地拍了拍他的肩。 “这里两两对决,师父你看,这一场是江晗哦!” “哦。”苏挽尘闻言抬头看了一眼,果见江晗与对面一年岁相仿的小修相互行礼。 童玉已兴致勃勃地坐在他边上看比赛,时不时拍手叫好“漂亮!”,一会儿又抚掌叹息“慢了”。 苏挽尘心里有事,当然看不进什么。 耳边好像渺渺远远的传来些声音,过了好半天,他才意识过来是有人在叫他。 第22章 心疾难医 “怎……么了?”苏挽尘脑海中一直在向有关时空裂缝的事,根本无心在意旁边。 但还是勉强道:“好巧,这里都能碰见江宗主。” “哪里哪里。其实大概是一点也不巧吧。” 苏挽尘听出他话里有话,大概是看出来了自己故意躲着他。 江夜怜望向场上:“是晗儿在比啊,看来我来还算时候。” 场上对打早已不知进行到哪时了,只见对面的小修挥掌上去,江晗不慌不忙,小指一勾,戳在对面的手心穴位上。对手只觉手掌一麻,立即撤掌回来,周围人皆是惊叹:“这位蓝衣小修是烟云十六州的吧,小小年纪修为了得啊。” 江夜怜笑吟吟地对苏挽尘道:“你从心说,你觉得江晗修为如何?” “这个年纪算是很好了。”苏挽尘根本无心回答他的问题。 谁知江夜怜还不依不饶,一会儿问他拳脚如何,一会儿又说请他指点不足。 苏挽尘本是一肚子心思,都给他扯东扯西的全飞散开了。 他有火发不出。 江夜怜却装作没看出来,自顾自说着。 只见江晗双掌一错,对手被迷了眼,谁料转眼他一拳已至,打在对手胸口。 边上人齐声喝彩。可苏挽尘却看出了端倪。这回不等江夜怜问了,他直接便开口以堵上江夜怜的嘴。 “他这一拳没使足劲,看似直击对手胸口,但是临阵手软了,其实等于白打。” 江夜怜却并不以为意:“力用大了,把对手打吐血怎么办?” 苏挽尘脸色暗沉。 “那就等着被对手打吐血。” 拳脚上比到这会儿已差不多了,对面已然拔出了剑。 锃亮的剑刃在阳光照耀下,显得格外夺目。 对面“唰唰”两下与江晗拉开距离,不让他再能近身。又是几招过后,肉掌自难敌兵刃,江晗霎时处于下风。 边上一生得十分壮实的大汉看不过,冲场内喊道:“蓝衣服的小兄弟,拔剑啊!” 可江晗仍只以肉掌相搏。 那大汉看不下去了,猜着他没带剑,拔出自己的剑抛向场中央:“小兄弟,我的剑先借你用。” 按这位置,江晗本是恰好能接到剑的,可谁也没料,他一闪身,躲过了大汉扔来的长剑,那柄剑“哐”的一声掉在地上。 “你怎么不接啊?” 场上一片唏嘘,苏挽尘亦是疑惑万分。 江夜怜倒是神色如常。 “他不会用剑。”江夜怜淡淡道,“很惊讶吗?” “啊?”这由不得苏挽尘要惊讶,修仙者学剑几乎已成定律,无论哪门哪派。 好吧,且算是江夜怜这个特立独行的师父带出了特立独行的徒弟。 “那他用什么?” “不用兵器。”江夜怜平淡道。 “不用?”真是活久见了,修仙不用兵器,真打算肉搏鬼祟啊? 苏挽尘颇为诧异,但硬要如此,他也没什么好说。 对面那小修“嗖嗖”几剑逼得江晗只能连连后退,一剑划在了他的手臂上,血渗了出来,又是一剑,落在江晗胸口,虽不算深,但也足够让剑尖上滴下血来。 苏挽尘离得虽不近,但也能看出江晗身形明显停滞了一下,就这一顿,对面的小修一剑又至。江晗似乎是一下慌了神,竟像从未学过身法似的,以一种十分拙劣的步法勉强避过了这一剑,却是满身暴露破绽。 这是为何呢? 苏挽尘心中疑惑。 对面的小修抓住机会,剑尖抵在了江晗喉头。 苏挽尘心下嗟叹,这若是实战,江晗已经没命了。 一边裁判吹响了哨,宣布对手小修获胜。 “这是怎么回事?烟云十六州那个刚开始那几招点穴明明很厉害呀。怎么后面事剑也不用?好像什么也不会的样子。” “真是奇怪,名门弟子都这么高傲的吗?宁可打不过也不用剑。” 等童玉否则江晗走过来,苏挽尘才察觉出些端倪来。 江晗脸色苍白得几乎没什么血色,走起路来跟要飘起来似的,一靠到座上,便软乎乎的跟没骨头似的,瘫在椅上了。 受刺激过度了?也不至于反应这么严重吧。 苏挽尘算是明白过来了,江晗有病。 这当然不是在骂人,而江晗身体上的某种疾病。苏挽尘并不知道是什么病,他能肯定的是,江夜怜知道。但是江夜怜不说,江晗不说,他也不好问。 江晗抬头望向他们,满眼歉疚:“师父、曾公子……让你们看笑话了。” “没什么笑话的,有些事勉强不得。”江夜怜拍拍他的肩,安慰道。 “嗯。”江晗垂着头,神色有些低迷地应了一声。 彼时,童玉正在为江晗包扎伤口。 江夜怜夸赞道:“小玉很能干嘛!” “你不如问问他这绷带从哪儿来的。”苏挽哼了一声,“肯定是从哪个修士身上顺的,偷鸡摸狗一把手。” 童玉听到他们的对话,注意到苏挽尘盯着他手中的绷带,面色不善。 他抬起头,举了举手中的绷带,笑嘻嘻道:“师父,你看,我问旁边一位大叔借的。” “真是借的?” “当然!”童玉看着那一卷洁白的纱带,天真无邪地笑着。 苏挽尘神色发冷:“你问人家借的,他知道吗?” “哎呀,这个嘛……”童玉企图搪塞过去,“我借借就还嘛。” “师父,你看呐。江晗他流血了,我若不这么做,他就不能包扎,他不能包扎就会流更多血,流更多的血就会血尽而亡,就会……啊!”童玉一副可怜兮兮的模样。 苏挽尘对他无话可说,理不直气也壮。这么一段话,成功把锅甩给了江晗,一副自己舍己为人的高尚情操。 多半是他自己手痒忍不住,就爱顺手牵羊,让人家找不着东西,急个半死,然后再偷偷还回去。 “用完赶紧还。” “遵命!”童玉笑了。 有时候,苏挽尘也不理解这个徒弟是怎么能天天这么阳光灿烂的。 或者说,他是羡慕,羡慕童玉无论出了什么事,都能每天开开心心。 很多年以前,他是不是也曾经和他一样。 给江晗包扎好,他便先行去休息了,江夜怜也作为宗主去处理公务,等两人走后,苏挽尘有些疑惑地问童玉:“江晗是怎么了?他告诉过你吗?” “他……怕血?”童玉犹豫着道,他又补了一句道,“好像吧。” 果然不错,和苏挽尘猜的一样。 “他怎么会恐血的?” 童玉摇了摇头道:“这就不知道了。” “难不成是被传染了?”苏挽尘自言自语道。 “这会传染吗?”童玉瞪大双眼。 “并不会。”苏挽尘确实是在胡说八道,“我随口说说而已。” 但童玉还是听出了他话中的意思,他问道:“还有谁怕血?” “没有谁。” 于是童玉开始瞎猜:“师父你?” “……”苏挽尘,“你看像吗?” “不像。”童玉接着猜道,“江宗主?” “……”苏挽尘心里咯噔了一下,“你觉得呢?” “也不可能。” 他不懂自己有何必要替江夜怜守着这个秘密,若实在要说为什么,那大概算是他为了报江御川当年救命之恩吧。 “那是谁啊?” “没人。”苏挽尘无奈道,“你知道了想做什么?去恶作剧吗?” 童玉没再说话,忽然瞪大眼睛望着他,问道:“师父,你和江宗主,以前认识吗?” “烟云十六州宗主那么有名,谁不认识他了。”苏挽尘偷换了概念。 “那他认识你吗?” “也许听说过吧,青森鬼月也挺有名的。” “哎呀。”童玉撅起嘴道,“不是这个认识啦!” “那是哪个?”苏挽尘表面镇定。 “师父……”童玉不怀好意地笑道,“你在装傻。” “不认识。” “怎么可能。”童玉忽又正经道,“你们既然认识,干嘛非得装作不认识?”童玉一脸坏笑:“师父,你怕他吗?” 怕他?他怎么可能怕他? 苏挽尘有气生不出:“我、没、有。” 童玉瞧了他半晌,忽笑道:“师父,你不要回避问题。” 该死,童玉看破且说破。 苏挽尘气得头大。 * 天色渐晚,云初城顶当夕阳,余霞散绮,浮光流影,如凤凰降世般的绮霞瑰丽,天边火红一片,地下光影人间。 苏挽尘回到烟云十六州的休息之地,他看见江夜怜从屋内出来,看来是处理完不少事务。 苏挽尘默不作声地向江夜怜那个方向走去。 一道血痕从手腕上淌下来,染得那云锦纹的袖上,有如祥云朵朵。 “……你在干什么?!”江夜怜瞳孔攸忽一缩,在那一刻他是慌张的。 “没注意,划伤了而已。”苏挽尘淡淡道。 “哦。”他像是松了一口气。 莫名其妙。 苏挽尘忽明白过来,他以为自己在找死?不知为何的,这个想法令他隐隐的兴奋,在刚才那一瞬,他或许是有过这个念头。 “那你处理一下吧。”江夜怜没再说什么,只是慢慢走过来,垂下眸,“要帮忙吗?” 其实他大概也没真想帮忙。他和江晗一样,怕血。只是没那么严重,江夜怜能粉饰得很好,这件事几乎没几个人知道,苏挽尘算是其中之一。 “需要。” 装得再好,心中的膈应还是在的,苏挽尘这么作一是想测试江夜怜是不是还是怕血,另一个也是存心不想让他舒服。 江夜怜没说话,手起指落点了他的穴位止血,随即撕下一节衣袖缠在他手腕上。 他手上冰冷且脉络分明,指尖上泛着些红晕,轻轻的触碰在苏挽尘手腕处,他感受到了那微乎其微的颤抖,心底就泛出一股邪恶的快意,这种伤敌八百自损一千的事,他却做地很高兴。 “你小心点啊,别再划到了。”江夜怜托着他的手腕,望向他道。 不知是不是苏挽尘自己臆想出来的,他望着自己的目光里,竟似带了一点疼惜。他的心便不由地跟着颤了一下。。 “没事,一点血而已,不碍事。”苏挽尘故意强调了“血”这个字,他就是不想让江夜怜痛快,同时也为了观察他的反应。 “你真是这么想的?” 苏挽尘正仔细观察着他的神色,谁知江夜怜一抬头,他们目光撞了个正着。苏挽尘慌忙挪开视线。 苏挽尘再一抬头看他时,他仍望着自己。江夜怜笑道:“也是,哪有修士能不流血的嘛。” 苏挽尘心中在想,江夜怜这表现竟没一丝异样,难道他已经不怕血了?不过这么多年过去,他又已经成为了宗主,已经克服了这样的障碍倒也很正常。 第23章 匪夷所思 初试进行到了最后一天,隔日,仙云大会才算是正式开始。 赶在这当口儿,江夜怜竟染上风寒。 苏挽尘在住处周边的溪边,看见他倚在溪边的亭中,闭目小憩,双颊染着红晕,嘴唇通红。 江夜怜并不是个睡得死的人,苏挽尘刚过去他便注意到了。睁开眼时,只觉世界都像扭曲起来了似的迷迷糊糊。他想站起来,这一脚却像踩在棉花上似的。 他揉了揉迷糊的双眼,站起身,顶着晕乎乎的脑袋,问道:“何事?” “……”待哪儿不好,要跑来亭子里睡觉,苏挽尘本无意关心他,但还是礼貌性地问道,“你是不是最近太累了?” “还好吧。”江夜怜答道。 这看着就不像还好的样子,江夜怜再怎么困,也不至于大意到随便找个地儿就睡了吧,也不怕被人暗算。 不对,这又不是百山谷,他忽想起来,百山谷外面哪有那么多勾心斗角。 不过就看江夜怜这脸色,也并不很好,双颊涨红,脸色却又发白。 “你是不是生病了?”苏挽尘记得他以前就经常生病。 “有点吧。”江夜怜摸了摸自己的额头,是滚烫的,而手却是冰冷的。 “真会挑日子。”苏挽尘不咸不淡道,“明天仙云大会。” “不影响,又不严重。”江夜怜并不很在意。 “省省吧,一天天的,忙前忙后,什么事都亲力亲为,不生病才怪。”苏挽尘暗讽道。 江夜怜却反笑了一声:“我就当你关心我了。” 回住地路上,忽瞧见一处围了好些人,不知看些什么。 “小贼,快把偷的东西交出来!” “要不要点儿脸?光天化日下行如此龌龊之事,当我们都吃素的吗!” …… 苏挽尘跟过去,只见一个人佝偻着身子蜷坐在地上,也不过只比童玉他们大点,手里紧紧攥着一包东西,贼眉鼠眼地望着周围那一群人。 旁边站着的一女人尖声道:“把你手上的东西,都还给我!”说着便伸手要去抢,那小贼却死死抓着不肯放手。 “放手!” “放开!臭不要脸!还好意思抓着!” “小小年纪就偷东西,长大了还不知成什么样!” 拉扯间,一堆泛着淡金色光芒的小石头从小不袋中掉了出来,滚了一地。 “是灵石!居然偷了这么多灵石!”周围的人群中伸出无数双手来,纷纷去抢夺这散落的金色灵石。 “诶,诶,诶,别抢啊!”女人说着也急了,急忙伸手去抢掉在地上的东西,“都还给我!” 刚才那小贼也赶忙拾起几颗,想要趁乱逃走。 “小朋友,过来一下。”江夜怜趁机将他拦下。 那全身灰不溜秋的小贼似是一愣,然后转身想跑,但被江夜怜一把抓住。他想挣脱,但哪里能够。 把他拉到一个清净些的地方之后,江夜怜和蔼地拉着他的手勉强笑道:“你手上这是什么呀?能给我看看吗?”他在亭子睡着了吹着凉风着凉了,这会儿他已经感觉到体内烧成一片了。 苏挽尘在一边看着江夜怜,只觉的他大概是病糊涂了,简直多管闲事。这小贼也够傻,这么多修士聚在这儿,是生怕偷了东西不被抓到吗? 那小贼小心翼翼地看着他,犹犹豫豫地拿出来一颗放到江夜怜手中。 “哇,好好看哦,能送给我吗?” 苏挽尘:“……”还能演得再假一点儿吗?也只能用来骗骗小孩儿了。 “不要!”灰头土脸的小贼低低地道,说着像是怕被他拿走似的,迅速把刚那颗给江夜怜的灵石拿了回去。 “为什么不给?这东西又没什么用?”江夜怜脑子里其实乱成一团,但对付这似乎缺根弦儿的小孩子大概是够用了。 “可以换钱。”他仍是低着头,声若蚊吟。 “和谁换钱?”江夜怜问道。 他又低着头不说话了。 江夜怜心道,是不是自己问的太紧了,改口道:“这个一颗能换多少钱呀?” “十钱。” 十钱?也太黑了吧!这小家伙明显不知道这一颗能卖上上千钱。 这种灵石乃是修士以灵力炼成的,想要修仙速成且家中又有钱的,就可以通过这种灵石迅速提高修为。 而这种灵石一般很少见,像这样一间店铺里能摆上几十颗的,大概也只有云初城里会有了。 江夜怜忍着阵阵头痛道:“二十钱一颗,买你的石头。但你要告诉我,是谁向你收购这石头,好不好?” 苏挽尘瞟了他一眼,心道:你也挺黑。 那小贼望了望手上的灵石,又抬头望了望他,犹豫着点了点头,“一个白衣服的人,很高。” “他长什么样?” “不知道,他蒙着脸,腰挺得很直。” 江夜怜脑子瞬间清醒了不少。果然,果然,和芳芷瑶回忆中的男子完全吻合,自始至终都是他在背后控局。 做了这么多事,几乎都不离抢夺灵力的目的,他到底要做什么? 小贼低头望了望灵石,又仰头望望江夜怜,“二十钱一个。” “好。” 谁知那小贼又从口袋里掏出几颗来,“还有。”大概通共有十来颗,尽数放在边上的石桌上。 江夜怜:“……” 苏挽尘:“……”还挺能偷。但这技术,着实不太行,要是换童玉来,能给这些灵石偷光。 他似乎怕江夜怜反悔似的,又重复道:“二十钱一个。” 江夜怜把钱给他,总算能抒口气了,满脑子里却全是那蒙面男子的事。他大概是发烧了,而且还越来越严重,脑袋实在不太听使唤,仿佛生锈的水磨,除了那人到处在抢灵力之外,竟什么头绪都没理出来,反倒是自己烧得迷迷糊糊。 那小贼接了钱二话不说,转身又抓起两颗灵石便跑。 江夜怜脑子里本就晕乎乎的,又全是在想别的事,一时竟没反应过来,等他意识到时,那小贼早跑远了。江夜怜不由地瞪大眼,下意识地看向苏挽尘。 “……”苏挽尘双手抱在胸前道,“看我干嘛?你又不差这两颗灵石。”苏挽尘倒是看见了,但懒得拦住他。 苏挽尘接着道:“我看你是少管点闲事吧,这些事云初城又不是不会查,用不着你瞎折腾。” “也是。”江夜怜道“哎,头疼。” 苏挽尘忽想起来,江夜怜同他的相识,大概也是从他来管他的“闲事”开始的。 瞎管闲事,害得别人魂不守舍了,又转头说“我恨你。”害人害己。 苏挽尘话里带刺道:“你看看你自己吧,站都站不稳,还有闲工夫管别人呢!” 江夜怜勉强倚靠着石桌站着,只觉头重脚轻,但还是听出了他语气中的不善,勉强道:“我没事。” “你没事,你没事……”苏挽尘听着这他说了无数遍的说辞,一字一顿地重复着,“你到底觉得怎么样算有事?我有事行了吧,看你这样,我也头疼。” 江夜怜愣了愣,他能看出来,苏挽尘真的很恨他,但有时候,他又觉得他是否是在关心自己。 * 这日晚间,早先那被偷灵石的老板娘,收到了一包十来颗的灵石。 店里的顾客道:“这是哪个好心人给你送来的?” 那老板娘先前丢了不少灵石,正是烦躁,“好心他个头。本来就是老娘的东西,他物归原主,他不应该吗?还算是有点良心。那些拿了不还的,不就是一群小偷,小偷!” 早上撒落的灵石,一半都已不知去向,只偶有些人捡拾到的还还给了这老板娘。 老板娘今一天遇上一个顾客,就喋喋不休说起这事,仍是烦闷,有气又无处撒。 “臭不要脸,别让老娘抓到你。一个个人模狗样的,装作是在抓贼,还不是一个个的贼喊抓贼,要是给我逮到一个也别想跑……” 翌日,辰时,各路修士齐聚梁山脚下,摩拳擦掌欲争锋。 江夜怜此时浑身滚烫,这病是并没变好,反倒还更严重了。他这处境就十分尴尬,本是可以因病不进梁山,但偏生他又是宗主,近日里云初城本就出了些事,这个时候称病不去,终归是让人心里嘀咕。 索性他因为总是生病,早已习惯了病中办事。 “你这样也要进梁山吗?”苏挽尘问道。 “去。反正也没多大事。免得以后出什么问题。”江夜怜揉着发晕的脑袋答道。 他不得不小心,万一日后惹上什么麻烦。 这一回仙云大会只有云锦天宗主秦九歌没来,江夜怜就听到了些很不靠谱的说法,说这云初城内的事是秦九歌办的。 但这当然不可能,人都没来他怎么办这些事? 苏挽尘“啧啧”两声。真是能折腾。 梁山脚下两波人马,一波人数巨大,另一波相比之下人就少多了。人数多的那一波是参赛者,人少的则是一众考官。 考官那一群人里站着的俱是名士,几大门派的宗主多数在里头。 梁山结界边上,站着个高挺的中年男子,头束墨冠,腰环玉带。身披雪白大敞,一手执一折扇。苏挽尘隔得远,瞧不见他的相貌,但觉这人站姿挺拔如松,风度翩翩。他以扩音术一字一句喊道:“大会参赛者可以任何方式斩杀梁山鬼祟,所持令牌用以记录斩杀的鬼祟,切勿弄丢。若遇不可敌的邪灵,可燃放信号烟花,请诸位考官,见到信号烟花时,迅速赶往施救……如有任何事故,各参赛者自行承担。最后,预祝各位一路顺风。” 苏挽尘随着大流很敷衍的鼓了几下掌。 大概是为了人员分布均匀,梁山结界四周开了几处,使修士们分散进入。 苏挽尘同几个考官从同一处进去后就分开了,这鬼地方还当真邪门的很。鬼气森森的跟块墓地似的,风一吹过,四周都像是有厉鬼在尖叫。 梁山上的古木参天,高大的松树叶子绿的发黑,一看就是被阴邪之气侵蚀已久。 然而更古怪的是,苏挽尘行了半日,竟没碰到一只鬼祟,只偶尔碰到一两个擦肩而过的修士。 高大的古木丛间静谧幽森得简直诡异。 奇了怪了,这里明明邪气弥漫,怎么会这么久什么也碰不到? 另一处,林蔓秋跟着参赛者的队伍混进来。 梁山的沉寂也让她感到疑惑,怎么会连只鬼都遇不到呢?按理说,鬼祟是会往有人气的地方靠的。 梁山内的光线很暗,前头隐隐绰绰有个人影,那人似乎也看到了她,慌慌张张地想跑开,林蔓秋几步追了上去。 水波纹素彩袍,云锦天弟子,林蔓秋心道碰对人了。 “喂喂喂,你别跑呀,我又不是鬼。” 那弟子闻言,犹犹豫豫地停下脚步,大概是因为梁山的气氛自带恐怖,一切都变得可疑起来。 “干……干什么?”他仍是做好了随时转身逃跑的准备。 “你怕什么?问你个问题而已。”林蔓秋走近道,“秦九歌呢?他怎么没来?” “我……我不知道。”他眼神闪烁,仍是想跑。 “什么事这么重要?梁山大会都不来了。”林蔓秋接着问道,“他不来总有个理由吧。” “你找……我们宗主……做什么?”那弟子结结巴巴,怯怯地问道。 “有事。” 林蔓秋皱了皱眉,“他为什么不来?难不成是怕了?” “才……不是!秦宗主那么厉害。” “呵,真厉害。”林蔓秋讽刺般地笑了一声,继而直勾勾地望向了弟子道,“我原来只当他一个人怂,谁知云锦天弟子都这么没用。” “什么,哪里没用!”那弟子憋红了脸,却无从辩解。 “赶紧说,秦九歌什么事不来?” 林蔓秋不耐烦道。 那弟子显然对她刚才的话不满,以沉默来表示抗议。 “啊!” 谁知那弟子下一秒就被林蔓秋猛地一推,狠狠撞在树上,他疼得叫了一声,虽即又被她死死摁住。 “秦九歌为什么不来?”林蔓秋冷声道。她一手掐着他脖子,另一手握着一根长鞭,似乎是随时都会抽上去的样子。 “放……放开我……”那弟子痛苦的挣扎着,脖上又被砸紧了一点,几乎喘不过气来。 “说!” “宗主……他……生病了……”那弟子十分勉强的吐出几个字。 林蔓秋手上用的劲轻了些,“什么病?怎么病的?” “不知道。”谁知这话刚出口,脖上又紧了几分,“我……我……真不知道。” 林蔓秋凝视着他,似乎在揣度着话里几分真几分假。她手上松了松继续道:“你怎么知道他病了。” “我……我师兄说的。” 林蔓秋低头思考片刻,放开了这个倒霉的弟子。 这个秦九歌到底在做什么?不至于病到仙云大会这么重要的事情都不来参加了吧?现在的云锦天,可得罪不起云初城。 她忽想起什么似的,抬起头道:“刚才的事不许说出去。我今日找你们宗主,本是要投云锦天做个客卿。今日不成,我下次再去。你要敢说出去,我到时饶不了你。好了,你可以走了。” 那弟子连忙点了点头,摸着被掐疼的脖子慌忙跑开了,出了一身冷汗。 林蔓秋也转头走开,忽又有点儿后悔起来,对付这弟子倒也没必要把他往树上摁,不像百山谷里一言不合就动手。不过当务之急,她还要去找个人。 苏挽尘漫无目的地向前走,虽然他并不需要除祟,但依然觉得此处十分诡异。 参赛者们一个个摩肩接踵的,结果进了梁山找不着鬼,不知心里是怎么想的。 忽见前头有个巨大的坑,凑近一看,坑里躺着个麻麻烂烂的尸身,一看就是死了多时了。 苏挽尘脑中灵光乍现。梁山光有鬼气却没邪祟,难道是……全给埋地里了? 他思索着,又向前走了几步,绘出一张招阴符,顺手甩在边上一棵参天巨木上。 果然,不出一会儿,脚下的土地开始上下浮动起来。 忽的,一阵疾风从他背后掠过。苏挽尘侧身闪开,正待拔剑,下意识一摸腰间,这才想起来,孤煞还在童玉那里。 苏挽尘希望自己没碰上厉害的邪祟,赤手空拳搏,想想也麻烦。 他忽觉背后有什么东西,头也不回,反手便是一抓,猛地把这东西向边上甩出,转头一间,这鬼披头散发,蓬头垢面,尖牙利爪,白色的眼珠却似要喷出血来,口中不知在嘶吼些什么。 苏挽尘倒也并不在意,方才一抓,他已觉察,这鬼并不强。 但令他感到奇怪的是,梁山上的鬼祟为什么不会自己从地里出来?还需要用招阴符吸引。 是出不来?还是感受不到人气?还有这梁山下怎么会埋葬着那么多怨魂?难不成以前有哪个疯子把梁山上的人活埋了? 匪夷所思。 第24章 梁山秘事一 他转头,只见这鬼一抓又至,伴随着呜噜呜噜的吼叫。 这鬼身上怨气很重,也有可能是受了梁山上邪气的影响。 按理说怨气越重的鬼越强悍,但眼前这只鬼虽然每招都格外凶狠。但招式却是乱七八糟,只会凌空乱抓。 苏挽尘抓住他的左臂,用力向下一拽,直将它手臂与身体撕裂开。而眼前的鬼却咆哮得更凶了,他拖着这一条,勉强挂在身上、动弹不得的左臂,又是狠狠抓来。 抓击虽狠,却破绽百出。苏挽尘抓住破绽,一张打在它胸口。 鬼是不会感觉到痛的,他并不退后,反而更狠命的一掌甩向苏挽尘脸上。 但苏挽尘没给它这个机会,他反手将它摁倒在地。 苏挽尘迅速掏出一张驱邪符,按在这鬼脑门上,在他术法催动下,驱邪符上的咒符好像游龙一般,裹满它的全身。它嚎叫着,嘴中呜噜呜噜的声音倒像是“快跑”,但却被苏挽尘压制着,动弹不得。 苏挽尘正欲发动渡魂阵,谁料,忽然之间,地动山摇,整座梁山都摇晃起来,好像要把山上的一切都震倒,周边伴随着不知什么东西刺耳的长啸。 那鬼近乎疯狂的挣扎起来,原本爬满它全身的驱邪符咒,眼看就要被这鬼身上的怨气所逼退,岌岌可危。苏挽尘连忙催动灵力,稳固符咒所成的锁链。 怎么回事?地震了吗? 被他控制住的鬼发疯似的咆哮、扭动着,企图挣脱,但身上的怨气却变淡了。 梁山的震动逐渐缓和下来,慢慢趋于平静。苏挽尘环顾四周,他没有看到别人,也不知其他人处境如何。 苏挽尘念起渡魂咒:“生前事,从此逝。死后已,再莫念。怨皆散,恨无生……” 才念了前几句,眼前的景致忽的扭曲起来。一下子,仿佛换了个世界似的,地不再晃,天不再摇,连梁山也不见了。 眼前赫然是一张什么“招丁状”。 苏挽尘诧异地发现他好像控制不了自己的身体了。 他明白过来,他是进入了这鬼的记忆中。 这却是十分的奇怪了,他明明没有用往昔咒。 不过最近离谱的事情多的是他已经见怪不怪了。 眼前是一张“招丁状”,上面赫然写着大大的“承德三年”。 苏挽尘回忆了一下他幼时学过的修真史,这大概是百年前了。 苏挽尘感受到这具身体被人群裹挟着,不断推搡着,向那张招丁状挤去,然后在起起伏伏的人群里,他的目光锁定了“李兰枝”三个字。 原来,这鬼生前名叫李兰枝。 百年前的修士地位很高,要风得风,要雨得雨。 苏挽尘所见的,是那日,云初城在附近村内放出了招丁状,征召男丁修山。 李兰枝一家总共也就四口人,他和父母亲还有妹妹。显然,他与父亲自是要应状前去修山的。 临行的前一天晚上,父亲拿出陈年好酒,母亲包了饺子,为他们爷儿俩壮行。 饭桌上摆了满桌的菜,这怕是李兰枝有生之年吃的最丰盛的一顿。 父亲慈祥地望着他:“修山很辛苦,兰枝怕不怕苦?” 李兰枝望着这一桌子的好菜,哪舍得停,狼吞虎咽地包了一嘴的饭菜,含糊不清地说道:“不怕!我将来可是要做大英雄保护你们的,怎么会怕苦?” 妹妹李兰心眨着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望着他道:“哥哥也会保护我吗?” “当然!”李兰枝大声道。 “哥哥好厉害呀。”妹妹咯咯地笑起来。 李兰枝摸了摸妹妹的头,“兰心在家要乖乖的,要听妈妈的话哦,等我们修完山回来就陪你玩。” “嗯!”李兰心乖乖点头。 母亲看着他的吃相,无奈地笑道:“我们的大英雄,你可慢点吃啊,要是噎死了,可谁也保护不了了。” 李兰枝慌忙伸手捂住母亲的嘴:“娘你咒我呢,快呸,快呸。咳咳……”谁知他慌慌张张,果然噎到了。 母亲笑着朝地上“呸”了两声,拍着他的背:“叫你慢点儿吃,你看,就噎住了吧。来喝点水”说着递给他一杯水,“等你们回来,我再包饺子,做一桌子好菜,迎接我们大英雄凯旋归来,怎么样?” 李兰枝本在嘀咕着:“都怪娘乌鸦嘴。” 一听这话,瞬间眼睛亮了起来,“真的?” “当然。”母亲笑道。 一家人都笑得很欢快,度过了这一个愉快的晚上。 第二日清早,李兰枝和父亲就跟随着村里的对伍,到了梁山边上。那时的梁山还不是什么高山,只不过一个挺高的土丘。 去梁山的路上,村民中有个原本是个说书人的,给的众人讲起故事,讲的是个老故事:孟姜女哭长城。 这故事给带队的云初城修士听见了,他颇有些不满道:“讲这么悲的故事做什么?给大家讲个吉利的不行?” “成,成,当然成。”老说书人不敢不从,便又讲盘古开天,女娲造人。 路上,李兰枝才知道,他们原是要是去给梁山“长个子”,带对的修士说:“”梁山太小,不足镇压大的邪崇,尔等便是要去把梁山修成大山,然后就能镇压高阶邪祟。” 李兰枝听得似懂非懂,反大概意思就是要从挖土堆到梁山上。 但这土总不能从附近村田里挖,李兰枝不知道他们挑土的地方在哪儿,但总之——很远。 修山的这些日子,却还总是下雨,路上泥泞不难堪。 李兰枝小心翼翠地挑起两担土,用扁担抗在肩上,他吃力地向前迈步。刚走几步便已气喘吁吁。 云初城的修去们催得很紧,每天来来回回要跑好几趟,却从不让人歇息,连这样的雨天也只是一人发一只斗笠继续干活,简直是把人当牛马使,担土百姓却是敢怒不敢言。 都说云初城救世济民,为何却如此不把他们当人看。 筐中浸满了雨水,更加沉重,他不由地双腿打起颤儿,向前挪步。 走快点儿!磨叽什么呢?”一修士何李兰枝厉声喝道,“这是准备走一上午吗?快点!” “我……”李兰枝脸色苍白,根本说不出一句话来。 “兰枝。”父亲挑着担子,从他身后走来,“挑得动吗?给我些吧。” “不用。”他咬着唇,摇了摇头。 父亲的每一寸寸衣衫都已被雨水沾湿,斗笠下,透出一张透着些苍老的疲惫的脸,他怎能忍心再让父亲多挑。 那名修士不耐烦道:“给我快点!我可没空在这儿看你们父慈子孝。别耽误了工期。” 李兰枝只觉头晕目眩,摇摇欲坠。 一双大手帮他把扁担从肩上卸下来。父亲从他筐里倒出好些沙土到自己筐里。 李兰枝眼眶不觉便红了:“爹,你别……” 却被父亲打断:“怎么,信不过你爹?我可比你壮实多了”,他只是笑了笑,李兰枝这才注意到,父亲脸上有许多因劳累留下的褶子,皮肤因常年在外劳作而黝黑,他喃喃道:“爹……” 那修士冷笑着道:"你挺能挑啊,下回多给你装点。”那修士转身走了。 快到梁山时,李兰枝成看到父亲动作顿一下,他连忙问道:“爹,你怎么了?” “年纪大了,老腰不太好。老毛病了,没事。” “要不还是给我点儿吧。”李兰枝忙道。 父亲没转头看他,只是继续往前走:“小兔崽子,我用得着你帮?也太小瞧你爹了。” 沉默了一会,李兰枝环顾四周,没有监工,只有几个沉默不言的工友:“爹,你要不倒掉点儿土吧,反正这儿也没人会知道。” “怎么会没人知道?”父亲微转过头,“你我不都是人吗?,还有这儿这么许多工友呢?” “工友们不会出卖我们的,只要云初城那群监工不知道不就是了。” 父亲语重心长道:“兰枝,你也是个男子汉了,怎么能做偷工考减料这种事呢?他们也是为大家着想,梁山修好,就不会总有那么多鬼怪来打扰我们了。我若倒掉了些,就必然要有别人多送,这不还是害了别的工友吗?” “好吧。”李兰枝只好低下头继续挑土。 梁山修了大半载,还没竣工,可李父的身体却是每况愈下,后来,竟到了枯瘦如柴的地步,浑身瘦得就剩骨头了,李兰枝江觉得父亲是病了。 他看见父亲挑起土筐的时候,腿都在打颤。可父亲总说自己没事,只是年纪大了。 云初城的修士从来催工催得很紧,再难耐的天气,寒雨连江、风沙满天的日子,都从不让人休息。 最难耐的是烈日酷暑下,炎阳当头,每日四趟的土石,半点都少不了。 不少工友私下犯嘀咕,说云初城这事儿就不是人做的,牛马都没这么使的。但说归说,大伙儿敢怒不敢言。这话要给“活阎罗”似的监工听见了,一顿羞辱毒打是少不了的了。 李兰枝跟在亲身后,他看着父亲日渐消瘦的背影,蹬破多时的草鞋,心底就不由地抖了一下:“爹,你要不给我点?” 但父亲回过头来,吃力地扬起眉“怎么,瞧不起我?你爹以前可是村里最有力气的,就这样才叫你娘心甘情愿嫁过来的……” 话还没说完,忽然,只听身后“砰”的一声,李兰枝吓了一跳,回头一望,只见身后不远处一位工友倒在地上,背上背着的一筐子石头滚了满处。 李兰枝赶忙放下背的筐子,扶起倒下的那人:“叔叔,你怎么了?” 倒下的人只是眼翻了翻,似乎想说什么,终是没说出来,便咽了气。 周围有不少其他工友也围过来。 一名监工的修士急急忙忙地跑来:“干什么,干什么呢?还不抓紧工作赶路。想等着天黑了,路上全是鬼祟的时候再走吗?” 李兰枝哪里见过这样的事情,被面前这变故吓呆了,他惊恐道:“这个叔叔他……是不是……死了?” 那修土厉声喝道:“死没死和你没关系!都散了,别给我在这儿偷懒!” 李兰枝仍是没动,他瘦瘦的肩膀颤抖了一下,他抬起头,嘴咧了咧,却没发得出声音,半响,才道:“道长,最近,死了好些工友,他们……都是累死的吧?” 那修士明显很烦燥:“你找抽吗?在这儿妖言惑众,他们自己身体不好死了。能怪谁?” 李父略显苍老浑浊的双目望了那修士一眼,没说话,低头拉了拉李兰枝,“兰枝,走吧。” 李栏枝轻颤着,扑朔着迷蒙的目光,颤声道:“他们,他们难道不是因为没日没夜的挑土,累死的吗?他们…不就是被你们这些人逼死的吗!” “胡扯!”那修士甩出一条鞭子,在地上抽得“啪啪”作响,“还不是为了你们这些手无缚鸡之力的百姓吗?你当修梁山为了什么。” “还不就是因为我们无力反抗,才被你们这么欺负!”那修士不等他说完,便恼羞成怒,一鞭子向李兰枝脸上抽来。李兰枝闭上眼,咬了咬牙,眼前的修士想为难他,他是躲不掉的。 只听“啪”的一声鞭响,李兰枝的心都跟着抖了一下。然而,鞭子并没有抽在他身上,他睁开眼,望见父亲高大而瘦弱的身躯挡在他面前,替他受了这一鞭。 “爹!”李兰枝喊道。父亲转过身时,他看到父亲胸口有一道长长的血红鞭痕,里头血肉模糊,这修士竟一点都没手下留情。 “其他人都给我滚!抓紧时间赶路!”那修土历声喝道,周围的人不敢忤逆,同情又无奈地望了他们父子一眼,然后挑上担了走开。 “又是你们,没事找事。”那修士眼梢讽刺的抬了抬。 “你凭什么打人!你们这些修仙的,就会恃强凌弱!”李兰枝眼眶发红。少年人本就天生牛犊不怕虎,他扑了上去,一拳挥向那修士。 那修士避也不避,以更快的速度,一鞭抽在李兰枝脸上,正中他鼻梁。 李兰枝感觉到有什么东西从面颊上划过,散发着一股腥甜的气息。他给这一击抽得头昏眼花,浑身都酸软了,拳头虽打在了那修士身上,却是软锦绵的,好像打在绵花里 那修眯了眯起眼,好像看看一个万物,玩味着说道:“怎么,还打吗?” 李栏枝受这一鞭,更是红了眼,二话不说,又是一拳直击那修脸上,父亲却是能沉得住气的人,连忙一把拉住他:“行了,走吧。” 那修士冷声道:“怎么?现在肯走啦?就知道你们这些人,没点儿教训不长记性。” 李兰枝被父亲拉着,咬牙切齿地瞪着那修土。 那修士蔑笑道“老龟孙儿,看好你儿子,省得他老多嘴。” 李兰枝气得浑身发抖,却被父亲紧紧拉住。 李父闷声道:“知道了。” “该干嘛干嘛去,别整天没事找事。”那修士看了一眼地上的尸体,把这人抬到梁山去,多挑个人没问题吧?你不是很能挑吗?” “不行!”李兰枝脱口道,“父亲他已经挑这么重的的土了,怎么能……” “闭嘴!”那修士粗暴地打断道,“你说了算还是我说了算?想怎么样,等你有这权利了再说!” 李兰枝看着父亲沉默地把尸体放到自己的担子里。那修士狠狠剜了李兰枝一眼转头去别处监工了。 “爹……爹……”那修士一走,李兰枝再也忍不住了,泪水控制不住地涌了出来,在他沾着污泥的面颊上,划了满脸,夹带着方才被那修士一鞭子抽出的血,“你为什么不让我还手啊?明明是是他欺人太甚。爹……爹……你的伤,怎么办啊?”泪眼婆娑中,他看到父亲胸口一道狰狞的伤疤,简直想把那修士撕碎。 “我不打紧。”父亲脸上却没有了从前的几分风趣,更多的,只是沧桑与忧愁。 “爹……我们逃吧,再这样下去,我们都会死在这儿的。”李兰枝哽咽着,泣不成声,大脑几乎缺氧到晕眩。 他哭着,却还不敢停下,他不想让父亲再次因为他的连累遭受监工的毒打。 他走着,泪眼朦胧地像前走着,机械地向前走着,无望地向前走着。 为什么这样?他的命好像被别人揉捏着。 他想做英雄,想保护大家,可还是目睹了一个又一个工友不堪疲惫地倒下。 父亲无奈之中仍只剩无奈,脸上只剩饱经风霜的忧患:“兰枝,不要再去惹他们了。要记住,小不忍则乱大谋。”他抬头望了望远处,脸上是叫人看不清的神色。 等李兰枝渐渐平复了,父亲压低了声音对他道:“兰枝,今天晚上,我们逃出去。” “啊?”真说要逃,李兰枝心里还是害怕的,“上回赵叔跑了,被又被抓回来,然后……就被他们打死了。”李兰枝低下头茫然而又隐隐兴奋道:“我们该怎么逃啊?晚上宿营地边上全有铁围栏,这儿路两边全是深林,进去还能出来吗?” “只能趁晚上。”父亲略带疲惫地向他解释道,“这里两边的深林里埋了甚么线,你赵叔就是给这个线困住了被发现的。” “可是宿营地那儿也走不了啊。”李兰枝道。 “我前几日夜里把铁栅栏敲松了两根,晚上再去把那撬开,勉强该可以过人。”父亲的目光很坚定,李兰枝知道,父亲是准备好一切,打定主意要逃离这里了。 李兰枝整颗心都随着父亲的描述而紧张起来,虽即又有了些激动和负罪感。 “爹,你怎么,忽然想走了?” 却听着父亲叹了口气道:“我那天晚上,无意问听到了云初城修士的对话,他们根本没想给我们活路。” 那日,李父无意听到了修士们聊天。 修士中的一个道:“咱们是不是把这群百姓压榨的太过了?” 另一个说:“有什么关系?反正是一群活葬品。” “你说城主到底在想什么?费这么大力修一座山,还要把这群百姓杀了祭山。” “谁知道,咱们照着干就是了。” “真是离谱,谁知道城主在想什么。盯着几个废物挑土,也用的着动辄暗部。我平生没干过这么窝囊的事儿。” “别眼高手低了,聪明人多着呢,这不一个两个变着法儿想溜呢!要不是弄了姬长老一堆姬丝线布在林子里,你还看不住这么多人呢。再说,这种事儿能找谁干啊?不说外人了,这么没天理的,云初城里都得瞒死了。” “你说说这,也真奇怪了。城主那意思,好像是希望我们把这伙人折腾得越惨越好。你说城主这什么心理?” “啧啧”另一人颇为意味深长,“这谁知道呢。” “少在这儿瞎揣度!干好你的事儿就行了。” “这么些人一股脑儿全死了,不怕有人来闹吗?” “找个理由说山上泥石流了呗,给点抚恤金,再给扣个英勇牺牲的帽子,看他们还怎么闹。” 李父在外头听得血都要凝固了似的,他只当云初城修山是为了百姓的安危,那他们的辛苦也就毫无怨言了。 可谁知道云初城会有“拿活人祭山”的歹毒心思。 夜里的寒风萧瑟,他不敢动,不敢发出一点声响,他要是被发现了,大家都完了。 他想了几个昼夜,逃是不可能的,他没法把这么多人都弄出去。 要告诉旁人吗?他最终没说,说出去也逃不掉,万一让云初城的修士听到了,就彻底完了。 “咱们出去,把这里所见所闻、他们想做的事情都说出去,让大家都知道。这些修士肯定会否认,为了证明,也就不敢再这么做了。”李父敛在眼中的影暗了暗,却十分坚定地看向李兰枝。 李兰枝听得目瞪口呆、寒毛倒竖,“怎么能,这么的……”血腥?残暴?一时竟想不出一个合适的词来形容。 第25章 梁山秘事二 寅时,趁着夜色,父子两个悄无声息地爬起来。李兰枝跟在父亲后面走向一出铁围栏。他抬头望了望天,月很明,夜色很美,他暗自给自己壮了壮胆。 李兰枝跟着父来到一处草长得极茂盛的地方,他拨开那几乎有人高的草,后头的围栏果然已被掰得有些扭曲,仿佛再轻轻一折就会断似的。 李父双手抓住那栏杆使劲向外一拉。 “啪”的一声划破寂静的黑夜,栏杆断了,空出一个可供一人进出的缺口。 李兰枝身体不受控制地抖了一下,恐惧盖过的兴奋,在他体内蔓延。 马上,马上,他们就可以逃出这里了! “好啊,又有人想逃!”这声音是白日里抽打他们的那个修士,原来他早已在这里蹲侯多时。 李栏枝吓得一哆嗦,脑中霎时一片空白,四肢像僵死了似的,不能动弹。 耳边是父亲一声厉喝:“快走!走啊!” 李兰枝浑身一颤,什么都顾不上了,他钻出铁栅栏上开出的小洞,没命似的地向前跑,他不敢停,他的身上肩负了所有梁山工友的命。 一个普通百姓再怎样也是打不过云初城暗卫的。李父死命地抱住那修士,死死地抱着他,双臂一点点匝紧,好像要将那修士生生匝成两半,那修士一拳拳重重砸在他的身体上,他无法还击,但就是无论何他也不松手,一副要同归于尽的模样。 一拳一拳,那是运足了灵力的云初城暗部修士的拳头,凶猛地落在他身上,他是靠着意志力,深深扛了下来,他咬着牙,硬是一声没吭。 那修士终于恼羞成怒,即使面子挂不住,但再等下去李兰枝真的要跑了。 “来人!快来人!又有人要逃!” 一会儿,有其它的修士来了,两个人一左一右去掰他的双臂,仍掰不动。 “该死的,赶紧放手!听见没!” 李父不言,也不动,只死死抱住不放。 云初城修士执起剑,劈下他的双臂,血流成河。李父直挺挺地向后仰倒,双目圆瞪,不知是疼痛过度还是死不瞑目。 那修士这才得以挣脱,“他娘的,大半夜的臊了这么一身污。”他说着对着李父又狠狠踢了一脚,“那小子没让他跑了吧?” 另一人懒懒道:“放心,跑不了。倒是你……”他说着忍不住笑出了声,“一个普通人都对付不了。哈哈哈哈哈。” 那修士气急败坏道:“谁知道这他娘的力气这么大,你拉他手臂没感觉的吗!” 李兰枝发了疯似的狂奔,他想说些什么,可这嗓子哑得不成样,竟没能发出声来。 他跑啊跑不知跑了多久,他不知道那些凶神恶煞的修士什么时候会追上来。 一路上人烟稀少,他跑得口干舌燥,肺里巷是要炸开了似的,他找到一处溪流,掬了一捧溪水草草喝下。 水中,他看见了自己蓬头垢面的倒影,污泥、风干的血,糊了满脸。 他随意地捋起几缕水抹了抹脸。他回村时可不能跟个泥人儿似的,一看就像个逃难的。 李兰枝不知走了多久,也不知自己走到了哪,他望了望天,可别没赶到村子也没被抓回去,自己饿死在路上了。他感到双腿发软,再这样走下去,他恐怕真的要倒在路上了。 他又累又怕,唯一能支撑他走下去的,大概就是想到那么多工友的命,还有母亲和妹妹在家盼着他归去。 远处传来一阵牲畜的脚步声,使他昏沉的脑袋清晰了不少,一辆马车奔跑着朝他这边过来。 他几乎是怀着赌一把的心情,直直地站在路中央,“能停一下吗?” 驾马的车夫抽叼着长长的烟斗,驾着马车仍只顾向前跑,“喂喂喂,让一让,让一让嘞——” 李兰枝闭了闭眼,他只能赌,赌这车夫有良心,不会把他撞死。靠他自己连路都不认得,更别说能回去了。 “傻缺的。”那车夫大概没想到真有人不要命似的,见了马车也不让一让,暗骂一声,一使劲,拽住了马,“你他妈哪儿来的啊?看见有车没?找死啊。” “请问您拉车去哪儿啊?”李兰枝头昏眼花,看这人面色不善,却只能硬着头皮问道。 “关你屁事。”车夫不耐烦地翻了个白眼,“赶紧让,我赶时间。” “能带上我吗?”李兰枝几乎是在哀求,“叔叔,伯伯,爷爷?能捎我一程吗?” “你脑子有问题吧,我这拉货的,不搭人!” “我求您了,行不行,求您了……”李兰枝已经急得快哭了,不管去哪儿,哪怕随便去个村儿,总好过在这荒村野店,不着北的地方乱转。“我给您跪下了,捎上我吧……” “诶——你,别别别,我怕折寿。”那车夫大概是怕他真跪,满脸嫌弃道,“行行行,你上来吧,别把货弄掉了。” 那车夫虽嫌弃,还是问道:“你哪儿人啊?跑这儿来不认得路了?” “我是千关村的人。”李兰枝忙答,“您这是往哪儿去啊?” “上云京卸货去。”车夫答道,说着又上下打量了他一番,“你一千关村的咋能跑到这儿来的?” “这……我是云初城招去修山的,可是他们要拿人埋山,我好不容易才逃出来。”李兰枝急忙解释道。 车夫用一种半信半疑的目光看了他一眼:“你小子拿我消遣呢?” “我说的千真万确。”李兰枝担心车夫赶他下车,连忙揭过这个话题,又问道,“去云京,能经过千关村吗?” 车夫白了他一眼,用一种“你白痴吗”的眼光看着他:“差得十万八千里,上哪儿能去?”随即又摇了摇头道,“算了,我今儿好人做到底,你要去千关村是吧,我稍微绕点路送你到村口儿得了。”车夫得意地想着,正好下一批货要去千关村送,不如先认认路,顺手送个人情。 李兰枝千恩万谢:“谢谢您,太感谢您了!” 那车夫鼻中乐得“哼”了一声,却并没太相信李兰枝说的话。 一直到了村口,李兰枝谢过车夫,他几乎狂奔着跑到自己家所在的那条路。 村中少了不少人,比往日冷清不少,路上也冷冷清清的没什人。他的脚步却慢下来。 该怎么面对母亲和年幼的味妹呢?他该怎样告诉村民们这个消息呢?父亲现在又怎样了?他口中涩然,每迈出一步都是煎熬。 他站在家门口,心跳得却越跳越快,他冷到发抖的手抚过木门,轻轻一推,门便开了,没上锁。 李兰枝轻唤道:“娘——,兰心——” 声音在空荡荡的屋子里回荡,却无人应答。 他走进院子里,没有人。卧房、厨房,甚至茅房……全都没人,怎么回事?就好像全都消失了一样,他本就冰冷的双手更冷了,血都好像要凝固了似的。 “娘——,娘——,你们在哪儿啊?”他喊道,声音里带着颤声,“兰心——” 李兰枝没敢往坏处想,但他是知道的,如果家里人出去了一定会锁门。只剩最后一个地方了:地下室。 他一步步走过去,他几乎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出现吧,求你们了,一定要在啊… 他顺着梯子爬下去,推开虚掩着的门,还没反应来,就被狠狠摁倒在地,一把明晃晃的刀架在他脖子上,是云初城的修士。 “兰枝!”母亲抱着妹妹缩在墙角,见修士把他摁倒,急忙道,“他是我儿子,不是什么鬼怪啊!” 母亲想上前拉起李兰枝,却被云初城的修士拦住。 那修士讥笑道“夫人,厉害的鬼祟是能变成你心中所念的人,来欺骗你的。在我眼里看来,他就是一只鬼。” “你们,胡说八道!”李兰枝悲愤交加,“娘,你别听他们的啊……” 还没说完,就被那修士强行捂住嘴,蔑笑道:“怎么,你不是鬼?那你怎么不在梁山呢?还是说,你是个逃兵?”那修士恶毒地笑着。 “你们简直,颠倒黑白!”李兰枝双目都气得半死不活,却又无法动弹。 “是什么我问问便知。”母亲似乎有些犹豫不决,她走到李兰枝面前道,“我问你,你爹去哪里了?” “爹,爹……他”李兰枝眼眶不由地红了,父亲即使没死,大概也饱受折磨了。 云初城的修士见他不说话,讥笑道:“看,这就说不出来了吧。” “他还不是……”李兰枝咬牙切齿,“被你们这些人害死了!” “什么!”母亲惊恐道,“你说什么?你爹怎么了?” “夫人,别听他胡说八道,你丈夫好好的在梁山修山呢。”一修士道。 李母眼中惊疑不定。 那修士站起身,拍了拍手,道:“好了,既然鬼已经捉到了,带走吧。”两修士一左一右,把李兰枝双手反剪,压在地上拖着走。 “你们放开我哥哥!”李兰心被眼前景象吓到了,哭喊道。 “娘,娘,你听我说,梁山那里是……”李兰枝本就头昏脑涨,这会儿更是急得说不清话,“梁山,梁山,要埋人……” 那拖着他的修士眼中精光陡现,两个修士互相一对视,眼底发沉:“你说什么?” “什么?什么埋人?”母亲扑过来,“兰枝,你在说什么?” “好啊,知道的还不少。”那修士声音阴冷,有如地狱而来索命鬼,他一把拉过李兰枝,挡在自己身后,声音轻若游丝,“我不管你知道了什么,你敢说出来,哼哼,谁知道了我杀谁。” 那修士的这些话,对李兰枝来说,真是恶毒万分,他说出来就会害了母亲、妹妹,不说,又救不了梁山的工友。 那修士又冷冷地补充道:“一村人知道了,我杀一村。” 李兰枝浑身一颤,又惊又气,怎么能如此般狠毒? 两修士把他拽到村中,有些村民大着胆子出来道:“仙君,方才说是有妖怪,叫咱莫出来,现在妖怪除了吗?” “在这儿呢。”一人嫌弃地瞪李兰枝一眼。 “等等,等等!”母亲追出来,“兰枝,你告诉娘,这到底是回事?” “我……是……”李兰枝嗫嚅着,左右难言,他到底该怎么办?云初城修士恶毒的话语回荡在他耳边,他不知道他们会不会真那么做,但他惊恐地觉得他们一定干得出来。 云初城的修士恶狠狠地瞪着他。周围人窃窃私语。 “这孩子不是东头的兰枝嘛。” “是啊,他怎么在这儿?” “贪图安逸,逃出来的呗。你看看,这不就被抓回去了。” “啧啧,真是。” …… 母亲不顾边上的闲言碎语,提着衣摆,跑着追上来,“兰枝!” “娘,娘——”李兰枝声音发颤,怎么办?他必须把梁山的事传出去,该怎么说呢? 李兰枝被两个修士在地上拖着,一直拖到了村外荒无人烟的树林中,他用口型,无声地传达着修梁山是个阴谋的消息,他希望母亲能看懂,尽管机会微乎其微。 这一点被押着李兰枝的云初城修士捕捉到了,但他装作没看见,也不管李兰枝母亲跟在后头,一路在周围的窸窸窣窣中出了村。 “娘,你赶紧回去吧。”李兰枝也不晓得她明白了多少,但他心里清楚的是,她再跟着他,就回不去了。 “现在想走了?”云初城修士冷森森的声音从李母身后传来,脸不红心不跳,一刀捅进了李母的心窝,“别想!” “娘!”李兰枝的心猛然揪紧,他带着哭腔喊道。 “兰枝……”母亲双目圆瞪,不可置信地望着扣住李兰枝的修士,猛然吐出一口血来,然后一句话也没能说出来,直挺挺地倒下来,死不瞑目。她死也没想到,那么受人尊敬的云初城,居然能做出这种事。 “娘,娘……”李兰枝终于崩溃,发疯似的挣扎起来,“你们,你们……还我娘!娘……” 他浑身扭成麻花一般,手脚如魔怔了似的乱舞,想要挣扎开,却被云初城修士死死捆着。 “谁让你多嘴。提醒过你了,谁知道了,杀谁。” “你们……太过分了!欺人太甚!畜生不如!怎么会有你们这种人!”李兰枝哭喊道。 修为高就可以肆意欺负人了吗?把他们当什么了! 父亲拼着命,护他跑出来,他不仅没能传达到消息,还害死母亲,害得妹妹今后只能孤身一人了。 他还不如死了算了! 他两眼发黑,颤抖呜咽着,昏天黑地。半晌,才意识到自己是被拖着在走。 一阵风吹来,吹得他直打哆嗦,也稍稍冷静了些。他还不能死,他还是得想办法把梁山的事情传出去,爹娘不能白死。 泪水顺着眼角溢出来,发丝染上点点伤泪。 李兰枝不再哭喊了。 尽管他一点办法也没有,但,还得活着,还得活着! 梁山的工友他还得救,云初城的阴谋还等着他揭发。 他要怎么办?要怎么办才好呢? 第26章 梁山秘事三 那两修士果然又把他抓回了梁山,随手将他丢在一处临时搭建的屋棚里,威胁道:“你再敢乱跑,死都别想消停。” 李兰枝早就不想活了,他也知道自己没的活了。等那修士走了,他扒在门边,耳朵紧贴在门上仔细听着,没有声音。 这门也没锁,李兰枝一推便开了,他转身掩上了门。 折腾了一天之后,这会儿已然不早了,工友们陆续开始回宿营地。 李兰枝连忙跑上去叫住几人:“张伯,王叔。” “哦,兰枝?”几个工友围着他,把他从头到脚大量了一番,“你们不是昨儿夜里逃出去了,被抓回来了?”几个人笑起来。 此刻的李兰枝饱受这一天一夜的折磨,滴水未进,仿佛随时都会倒下,浑身上下脏得跟个泥人似的。 他来不及跟他们解释,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悲愤,一口气道:“云初城根本没想给咱们活路,修完山就会把所有人都活埋了,要赶紧想办法……” “诶诶诶,打住。”王叔朝他做了一个停止的手势,“云初城想把我们活埋了?” “是,我爹听到了,他们亲口说的。”李兰枝急道。 “把我们活埋了有什么用?这不也凭空给自己添堵吗。”王叔有些不屑道,“难怪他们说你脑子被鬼侵蚀坏了。” “这都是真的啊!我爹亲耳听到他们说的。”李兰枝急得想哭。 忽听远处一声大喝,“好啊!小兔崽子在这儿!” 李兰枝浑身一抖,本能地想跑,他双腿打着颤,仍忍住了没动,“是真的。信我啊,相信我啊,都是真的。”李兰枝发白的嘴唇哆嗦着,却想不出更多说辞让他们相信。 那修士冲过来,气急败坏,甩手便给了李兰枝一掌,他本就体力不支,这一掌更把他打得晕头转向,一下跌倒在地。 “死东西又在这儿瞎说了什么?”那修士抬头狠狠瞪着边上的人道,“他说什么都不许给我信!” 转头又气得踹了李兰枝一脚:“你脑子是不是有病,我看你年纪还小,不想计较,让你继续回来干活,你倒好,转头又想跑!” 边上王叔附和道,“兰枝,听叔一句劝,这么点儿,就别活嫌苦嫌累了,人家好心好意不罚你,认个错,就好了。”王叔有意讨好云初城修士,想着要多捞点好处。 周围的人或是同情或是愤懑或是无奈地望着他。 李兰枝不可置信地望着周围的人,豁出去道:“我说的全是实话,你们怎么就不信呢?” 这一句话迅速激怒了那修士,他恼羞成怒,一是狠狠一掌甩在他脸上:“说了什么鬼话?来!说给我听听!” 李兰枝被他扇得满口血,耳朵里像隔了层东西,听外头的声音都是闷闷的,然而四周的那些切切嚓嚓还是被他听得清楚。 “这孩子是不是疯了?怎么老觉得要被活埋呢?” “不是有人说了吗,有种鬼专门寄生人的脑子,神不知鬼不觉的。这孩子怕不就是被鬼上身了。” “原来是这样吗,我说这孩子原来也不是什么怕吃苦的。” “就是,云初城就算催的紧些,还不也是为了大家好了,也不至于为了跑编出这种话来了。” 云初城那修士对此景甚是满意。 李兰枝双唇发颤地说不出话来了,他痛得闭了闭眼,他想了很多可能,传达不到或是云初城修士真把知道的人都杀了。可他千算万算没算到的是,他们不信他,他说什么都不信。 “相信我,相信我……”李兰枝哀求似的看向张伯,“想想办法吧……不然就全完了。” 张伯转过头,眼神躲闪。其实大部分人是持半信半疑的态度的,只是不敢公然得罪云初城的修士,不愿相信云初城真有这种歹毒心思。这几日,众人也少不了对云初城拼命催工的怨恨,却是敢怒不敢言,只是为了一时的安稳,宁可相信李兰枝是在胡说八道。 况且看李兰枝这样子,不管所言真假,被这修士拧掉脑袋,大概是在所难免的了。既如此,还不如趁机讨好一下云初城修士,以求自己以后日子好过些。 李兰枝几乎崩溃:“相信我,不然就要来不及了!”他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加上他满身的泥污血渍,恍若一只厉鬼,口中不停地重复着,“相信我,快走……”李兰枝已经混乱地口不择言了。 “相信我啊,逃吧,逃啊……” “鬼啊!” 人群之中,不知是谁喊了一声,其他人都对他退避三舍。 那修士顺势引导道:“没错!他被厉鬼夺舍上身了,想来害人呢!” “什么?” “真的假的!” 众人一听果然慌了,连忙躲得远远的。 他们不信李兰枝,不是不信,是不愿信。不敢得罪云初城,不敢面对云初城想把自己活埋了的事实。 因为恐惧,他们宁可当李兰枝是疯了,也不愿面对现实。得过且过吧,这么多人呢,总不至于全埋了吧。 “你方才说的这些,有证据吗?” “没有。”李兰枝痛苦地道,他是靠着最后一点意志还死死撑着他说出这些话来,现在谁来稍推他一下,他恐怕都会支撑不主,“真的,再等就都完了啊。” “你没证据就不要胡说了”王叔语重心长道。 众人看他是活不长了,纷纷有些违心地道:“是啊是啊。” 李兰枝大概是真疯了,那修士狠狠踩着他的脸,将他按在地上,肆意揉捏,他仍不要命地带着哭腔喊道:“逃啊!逃离这儿!快走!……” 然而没人理他,众人把他当个疯子。 他拼了命地,去救一群怀疑诋毁他的人。 一天内接连不断地变故,已把他痛得没知觉了,在他自己都未曾意识到的情况下,口中不断念叨着让他们快走,这絮絮叨叨的样子大概真像一只疯鬼。 母亲死了,父亲生死未卜,但大概也好不到哪儿去。妹妹呢?李兰心还那么小,知道母亲死了会怎么样?若是一下子亲人全没了又会怎么样? 李兰心甜甜的微笑的幻影,像一根刺扎进他心底,扎得他无法呼吸。 李兰枝只觉万念俱灰,他怎么也想到,他们不信。 他起先还企图挣扎,但后来,他实在挣扎不动了,他也明白,没有挣扎的意义了。 逃不过,谁到逃不过。 他会死,他们都会死。 云初城数年的积威之下,哪能那么容易撼动他的地位,在人们心里,已成了信仰,已是神明一般的存在。 李兰枝不再挣扎了,没用的。 他唯独放心不下的,是年幼的妹妹。 他说过,要保护家人,却终成了被踩在脚下的一团烂泥,什么都做不了的可怜虫。 他不聪明,也不强大,他根本不是什么英雄,他保护不了任何人。他知道了真相,却什么都做不了;母亲死在自己眼前,却都无力反抗。 李兰枝万念俱灰,任由两个修士半死不活地不知把他拖到了哪儿。 “你看看这是谁?” 地上,一个奄奄一息的人倒在那儿,两条手臂都给砍下来了,血肉模糊,跟个活死人似的,只两只略显浑浊的双眼竭力地睁着,不知在期盼些什么。 “爹——”李兰枝本已心如死灰,云初城修士却恶毒地不想让他消停,硬生生又把他逼得生不如死。 “爹——”李兰枝终于忍不住了,泪水抖落,他却颤抖着,没发出声音来。 父亲嘴角颤了颤,似乎想说什么。 李兰枝知道他要说什么,满身血污的他,抬手轻抚过父亲眼角,艰难地道:“爹,你放心吧,消息我已经传出去了,工友们没事了。” 父亲似是可以安心了似的,终于不再勉力撑着,一口气松下来,便再支撑不住,合上了眼,死而瞑目了。 一把刀,从李兰枝背后捅来,大概是云初城的修士觉得折辱他折辱够了。他知道了云初城的阴谋,也不能再留他。 这一次,李兰枝没躲,没说话,也没挣扎。只是一滴泪,从他眼角悄然滑落。 看透世间冷暖,尝遍人间苦难,原来只消一日。 一日之内,少年的锋芒磨得再也不剩。 一日,便可以把叫嚷着要保护大家的少年郎,变成地狱里的索命鬼。 李兰枝的记忆戛然而止,苏挽尘眼前的是李兰枝被怨气包裹了几百年的灵魂。 李兰枝望向他,有些茫然道:“怎么回事,我不是死了吗?” 苏换尘道:“你的确死了,但因为生前怨恨深重,心有不甘,死后灵魂没有归于地府,而是化成怨魂回来了。” 李兰枝仍很疑惑:“那我怎么没有印象?就像睡了很久醒来了一样。” 苏挽尘道:“怨魂就是鬼,鬼本没有意识,虽然有魂魄,也只是前世的记忆。” 李兰枝若有所思,忽如梦初醒似的,连珠炮弹似的问道:“梁山那群工友店么样了?还有我妹妹呢?对了,你是谁啊?” 面对他这一连串的问题,苏挽尘谈淡道:“我离你那个时代已经过去几百年了,你说的人大概早就去世了,有的可能已转世重生了。”苏挽尘没告诉他,梁山修建成了,梁山工友们多半是被埋了。 “哦”李兰枝似懂非懂,喃喃道,“已经过去几百年了吗?那你怎么知道我说的那些人?他们很有名吗? “机缘巧合,我看到了你的记忆。”苏挽尘道。 沉默了一会儿,李兰枝问道:“你看到了我的记忆?全部吗?看了十几年?” “没有。”苏挽尘答道,“我看到的只是和梁山有关的。” “哦——”李兰枝的灵魂轻微抖动了一下,委婉地道,“你看到了我的记忆,就没有什么想法吗?” “有点惨。”苏挽尘冷淡且没什么表情地道。 “只是有点惨吗?” “非常惨。” “……”李兰枝换了个话题,“云初城现在还在吗?”他忽起些什么,不说下去了。 苏挽尘知道他在想什么:“云初城一直在,但我不是云初城的修士。” 梁山离云初城很近,李兰枝疑心他是云初城的人,这也不是没有依据。 “他娘的这狗屁破地方……”李兰枝灵魂沉睡百年,这会儿好不容易理清情况,后知后觉地骂道,“这群修仙的真没一个好东西!” 苏挽尘:“……” 好像被误伤了。 李兰枝又愤愤不平地问道:“云初城现在还那样仗势欺人吗?” “云初城早就没有以前那么大的权力了,一纸文书就要周围百姓替他卖命,但也就那样了。仗势欺人?”苏挽尘冷笑了一声,“这些大门派,有几个能做到不仗势欺人的?” 李兰枝不吭声了,只是拳头悄悄攥紧。就像他生前,千关村那些村民,不也是这样的吗,恃强凌弱。 他低头看了看己似乎与活人无异的双手,上面很白皙,毫无生前所留下的伤痕,忽然问道“变成怨魂会怎样?” “没有意识,见到活人就会攻击。”苏挽尘答道 “可我现在明明是有意识的” 苏挽向他解释道:“这是因为我进入了你的意识空间,看到了你的记忆,唤醒部分意识,等我离开,你的意识仍会沉醒睡。” “是这样啊。”李兰枝若有所悟点了点头,“那我现在怨魂的身体会攻击人吗?” “会。” “那你现在在我旁边吗?,你还能一边控制自己的身体吗?” “在你旁边,大概正摁着你呢,我的神识进入了你的意识空间,当然控制不了自己的身体。”苏挽尘觉得跟一个从未了解过修真的人解释起来,好费劲,也好麻烦。 “啊?”李兰枝惊讶道“那你赶紧回去,说不定我已经伤了你了。” 苏挽尘稍稍有些吃惊,一个生前遭遇了这么多的灵魂,居然还能想到担心他的安危,他解释道:“意识空间的时间和外界现实中的时间并不相同。这里过了再久,对于现实中也不过是一秒钟的事。” “哦”李兰枝道,“变成怨灵了要怎么办呢?还能变回去吗?” “可以。”苏挽尘道。 “这样啊。” 苏挽尘望着这个还是少年形态的灵魂,心道:世上若是多些这样的人那该多好便好,可惜好人往往没有好报,而他也无机会成为这样的人了。 “你能帮我一个忙吗?”李兰枝忽然开口道。 “什么忙?。”苏挽尘心道,该不会要让他把云初城灭了给他报仇吧? 只听李兰枝道:“你能把我变成正常的灵魂的吗?我不想做怨魂伤人了。” 苏挽尘沉默了一下道:“好。” 他一睁眼,他回到了梁山上,暴动的怨灵仍被他压制着。 “生前事,从此逝。死后已,再莫念。怨皆散,恨无生。余愿为,引魂灯。照长夜,通九幽。彼岸花,引路人。欲渡魂,渡转生……” 渡魂阵散发出幽幽金光,李兰枝魂魄上包裹的怨气渐渐散去,缥缈的灵魂缓缓飘起,飘向地府。 苏挽尘向前方望了望,一片寂静昏暗的树林,古木参天,深不可测,仿佛笼着一层迷雾,让人一眼望不到头。 梁山,果然不简单。 再向前走走,地上坑坑洼洼,好些巨大的坑洞。大概很多人都发现了,梁山的鬼祟都被埋在地下,自己不会出来,需要靠招阴符招出来。 也真是奇了。这地里是埋了些什么厉害的灵器?能控制住鬼祟不被人气吸引出来。 第27章 暗潮汹涌 正思索着,苏挽尘忽听见一声锐利的信号烟花燃放的声音,前方不远处的空中,绽开一抹绚烂的橘色。 也不知是习惯了,还是因为鬼祟被斩除了许多的缘故,梁山上的邪气似乎不如来时那么浓重了。 苏挽尘本不在乎旁人的死活,但他莫名进入李兰枝的记忆却十分蹊跷,思及此处,他还是决定去看看,对于其他的鬼是否也会如此。 苏挽尘赶去,远远地便听到了打斗声,走到近处,却见是江晗童玉和一只鬼祟斗得团团转。 看到这两人不过认识几天,关系竟如此要好,苏挽尘也不禁诧异。 彼时童玉仿佛看到了救星,明时和那鬼祟斗得很狼狈,还是戏精上身,抑扬顿挫地道:“啊,师父!你总算来了,来得正是时候啊。” 和他们交上手的鬼崇,明显比“李兰枝”强的多。 那鬼身上的怨气虽不如“李兰枝重,但招式比“李兰枝”强了不知多少倍,看来生前大概是个修士。 江晗和童玉都是小辈,自然打不过。 苏挽尘并没有费多大的劲就把眼前的鬼解决了。 不过这次他倒是没有再被迫看到鬼的记忆。 看童玉似乎只受了点轻伤。但看江晗,神色古怪,说不清是恐惧,还是别的什么。苏挽尘打量了他一番,江晗身上虽也有几处伤痕,但也不算有甚大得,既要修仙,这种小伤再正常不过。 苏挽尘不由地疑惑,江晗怎么会怕血呢? 怕血,这对修士来说,可是个不幸中的不幸。修仙本就是刀尖儿上行走,不见血是不可能的。 怕血的人弱点就会很明显,不过,说简单也简单。打斗时,只要保证自和敌方都不流血就行了。但要保证自己不受伤尚且不易,更别说让对手不受伤流血。 苏挽尘摸了摸口袋,找出一瓶金创药,他深切怀疑这是何年马月的东西,毕竟他很少用到。 苏挽尘鲜少地装了装正常长辈的样子,把这东西递给江晗:“金创药。” 江晗慌忙接过“多谢前辈。”在他处理伤口的时候,苏挽尘注意到他眼神进游离,双手轻颤。 苏挽尘忽觉得眼前的两人其实隐隐还有些相似的地方,他心底升腾起一股不好的预感。 “这个云初城,简直不是个东西。”童玉念完渡魂咒,嘀咕道。 “怎么了?”苏挽尘问道。 “这梁山啊,是云初城害死了好多人修起来的!”童玉愤愤不平道。 苏挽尘皱了皱眉:“你怎么知道?” “我刚才念咒的过程中,看到了那鬼的记忆。” 苏挽尘心中在想难道这渡魂咒就是连通记忆的媒介吗? 他仍然并没有表现出什么地问道:“你看到了什么?” “就是啊,这个鬼以前是云初城修士,按他们城主的命令,杀了修梁山的百姓,然后他被当时的云初城主当叛贼处决了。又扔到梁山来。"童玉微一蹙眉,“这梁山以前是乱葬岗吗?叛贼处决了,扔到梁山来?” 被处决一次,不至于积怨至此吧?苏挽尘凝神道:“这个修士怎么被处决的?” “被酷刑折磨十一天示众。”童玉一本正经地道,“那云初城主恐怕是有什么怪癖。喜欢用酷刑折磨人,还喜欢莫名其妙把修山的百姓全埋了。” 苏挽尘一时明白些,一时又觉得更糊涂了。看来这修士和李兰枝是同时期的人,这修士就是当年修梁山时的监工。 但这云初城主为何要把修山的百姓埋了?明明知道会引起民愤,又杀了几个门中修士来顶罪。杀便杀了,偏偏还要折磨一番。种种行径来看,分明就是想把这些被杀的人都逼成怨灵。 梁山结界封了几百年,这云初城主总不至于无聊到喜欢制造怨魂再去用结界封住吧,况且,梁山离云初城这么近,一旦结界封不住满山怨魂,第一个遭殃的就是云初城。 这当年的城主到底在想什么要冒这么大的险呢? 不远处,喧嚣呼喊声杂然,混杂着刀剑碰撞声。 “师父,我们去那儿看看吧。那边儿肯定是遇上鬼祟了。”童玉道。 这越近前处,喧嚣呼喊声越响,似乎不少人在,然而周围一片黑气,迷雾漫漫——鬼祟也不少。 童玉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想也不想,一头便扎进去。 “小玉你……等等啊。”江晗见状也只好急匆匆跟上去。 “慢着……”苏挽尘气得头疼。童玉这横冲直撞的老毛病怎么就是改不掉,认为他会兜底就啥也不管了? 苏挽尘无语,也只得扎进这一团黑雾中。 周围能见度很低,黑雾包裹中,耳边全是鬼祟的嘶吼声,还有弟子混乱的呼喊。 “快发射信号烟花!” “发过了,射不出去,一点就灭了!” “什么?!” 里头更加混乱了,大概都是一群没见过大风大浪的弟子,想当然的跑进来除祟,结果都被困在这黑雾的迷阵里头了。 “过来!”苏挽尘一把揪住没事爱瞎往前跑的童玉,把两个小辈拉到身边,“别乱跑。” “诶 ,这……” 说时迟那时快,一只咆哮着的鬼祟不知从哪处袭来,苏挽尘顾不上那二人,反手一掌,暂且把他击退。 苏挽尘扫了一眼他们,鬼祟、迷雾,还有俩拖油瓶。 头大。 苏挽尘转眼间解决了两三鬼祟,将他们用咒符封住后就丢给童玉,道:“念渡魂咒。” 不过童玉也正和其它邪祟斗得团团转,他一边答应着:“好的,师父。等这个……解决了。”手上却停不下来。 苏挽尘无奈,只好自己解决。 “生前事,从此逝。死后已,再莫念……” 眼前的场景变了又变,一瞬间好像天地倒置。 苏挽尘立刻意识到,他又进入了鬼生前的记忆。 承德三年、千关村村民、梁山修士工、备受压迫、最后被活埋在梁山……和李兰枝相似的际遇。 这下,他能够确定,这绝不是巧合,他连续地在不用往昔咒的情况下看到鬼生前的记忆。 苏挽尘怀着越发疑惑的心情,给念下一只鬼念了渡魂咒。 承德三年,一模一样的招丁状,另一位修山工的遭遇…… 他再次见到鬼的记忆。 但是渡魂咒并不具有连通记忆的功能,这应该只是一个触发条件,真正能让他看到鬼的记忆的,是什么呢? 苏挽尘正想着,忽地,黑雾中间闪出一道灵力的金光,这浓密的大雾在一刹被劈作了两半。一股疾风朝他刮来,在那一瞬,苏挽尘周围邪气尽散。但很快,仍是聚拢。 被困在邪雾中的弟子们欢呼道:“江宗主!” 苏挽尘:“……”欢呼个鬼,鬼祟不还得一个个除,江夜怜非要在大家面前露个脸,是起到一个吉祥物的作用吗? 但不得不说,有了江夜怜的鼓舞,黑雾中的弟子们也像打了鸡血一般斗志昂扬。 再过一会儿,这邪雾里的鬼祟也除得差不多了。 梁山真是个奇怪地方,通常这些邪雾因邪祟起,进了这种迷雾,碰到的都是身上怨气极强的鬼。 但这群鬼中的大部分吧,真是出乎人意料的……弱。 不少弟子们逞能进去,都想拔个头筹,进去了又开始害怕。看到救星来了,欢呼雀跃,结果又发现根本不需要。 “嗯?”苏挽尘周身忽被落下一道淡金色结界,结界内,疏疏然还有几片灵力化做的梨花落下,带着点淡淡的清香。 江夜怜站在他身后,含笑道:“想必你也看出来了,这一阵雾是真奇怪,也是不必我们帮忙了。” “确实。”苏挽尘淡淡道。 “真是没想到,梁山居然是人为修建成的。”江夜怜脸上看不出任何情绪地道,“我一直以为这样一座邪山不可能是一朝一夕间形成的。” “你也看到鬼的记忆了?”苏挽尘转头道。 “怎么?你也看到了?”江夜怜问道。 “一但念出渡魂咒,就会进入鬼的记忆。”苏挽尘凝神道,“但总不可能是渡魂咒导致的。” “难道是?” 他们很默契地掏出各自进入梁山佩戴的令牌,“是这个。” 江夜怜望着他温柔一笑。苏挽尘闭了闭眼,闭过视线,没有和他相视一笑,他不想总是被逼着回忆从前。 “有人要算计云初城,特意把令牌做成能连通鬼的记忆的灵器,为了云初城的丑事抖出来。”江夜怜看了一眼手中的令牌道,“但是这令牌是云初城亲手操办的,他怎么做到的呢?” 江夜怜还真是很有作为宗主的素养,即使百年前的云初城所做的事如此不堪,但在梁山他依然闭口没提一个字。 “很奇怪,总不至于云初城自己算计自己。”苏挽尘淡淡道。 邪雾内的鬼祟除干净了,江夜怜扬手撤了结界。 按理说,鬼祟除完,邪雾也该随之散了。 可是没有。 这说明这阵邪雾并不是怨魂身上的怨气引起的,很有可能,是人为之。 邪雾内的弟子慌张骚动起来。 “怎么回事?雾不散?” “我们怕是……中计了。” “怕什么,江宗主在这儿呢。”这么一想,弟子们倒是放心了不少。 迷雾的中心,红衣女子掌中,托着一块玻璃片似的东西,在一片黑雾中,仍散发着一闪一闪的光亮。 “幻世镜,沉香凝。”咒语下,那破碎的玻璃似的东西,上头光华流转,犹如黑暗料中的一颗明星。 身旁紧靠着的另一人担忧道:“阿蔓,这不会有什么事吧?” “放心,只是个幻术实验而已。”林蔓秋答道:“上古神器幻世镜的碎片,不知有何等威力呢?” “幻世镜是做什么的?” “当然是施放幻术呀。”林蔓秋凝视着掌心的碎片笑着道,“可以根据个人使用各种幻术,可以是过往的再现,是恐惧的展现,是向往之事……幻世镜可以制造出和现实一模一样幻境,可见、可闻、可听、可感,就像活在现实中一样,直到从幻境中出来才会发现其实什么都没有。并且,幻世镜可以大范围施展幻术呢。” “那这是什么种类的幻术?” 林蔓秋耐心答道,“回忆。所有幻术里最容易操作的一种,毕竟第一回试验,先看看效果如何。” 江夜怜渐觉眼前迷雾散去,身边居然一个人也没有了。苏挽尘,还有一大帮弟子,全都消失了。 周围很昏暗,这不在梁山。 似乎是一个幽深的大峡谷,四周都是绝壁,悬崖峭壁上,偶有几棵从石缝中长出的树。峡谷里,一片大湖占了绝大部分,而他站在为数不多的一小片陆地上。 怎么回事?其他人呢? 江夜怜踏上秋月,想御剑站高些,先看清这是什么地方。 然而,秋月居然没反应。 这地方御不了剑? 他还在雾里吗?可是这周围的又是什么? 江夜怜疑惑地向前走了几步,前头河滩上,隐隐约约像是有个人影。 他不敢掉以轻心,这周围的气氛实在静谧得诡异。江夜怜心里满是不祥。 他慢慢地走过去,只见那人,半身浸在湖水里,似乎是给水冲上岸的。他满身伤口,几乎被湖水浸的溃烂,他周身那一片水都染得鲜红,空气里都弥漫着一股血腥味。仰头,见明月高悬,湖上还能洒下些嶙峋月光,但边上湖滩是暗沉一片。 江夜怜看清那个人的样子时,真像是一榔头敲在他头上,敲得他大脑空白,险些没站稳。 “师弟……”他脱口唤道。 他醒着吗?出什么事了?这是哪儿? 江夜怜上了一回思绪这么混乱的时候,大概还是在得月台顶与苏挽尘的那一战时。 可他无暇想了,他急忙跑过去,轻轻将他后背托起。 “子虚,子虚。”江夜怜不敢再叫他师弟了,怕他知道被认出来,不管不顾就走了。 怎么会这样?他后背发凉,指尖都忍不住地微微发颤。 他抬手,想将他脸上的血拭去,可是不行,都风干了。 只是浸到湖水中的衣袍上染了一池血红。 江夜怜注意到,苏挽尘额间的蝶形印记,或者说是那个伤疤,它不见了。 这不是苏挽尘,或者说,不是现在的苏挽尘,是那个少年苏挽尘,是他十年前的小师弟。 那这是…… 湖水、不能御剑,这个地方是…… 第28章 幻境前尘 江夜怜感到毛骨悚然,周围冰冷的空气逼得他几乎喘不过气来。 这是鬼见愁! 十年前的鬼见愁! 他居然,穿到了苏挽尘的过往里。 “师弟……”江夜怜双目失神,兀自喃喃。 苏挽尘的睫毛簌然在睑下投下两排暗影,连脸上,都沾染上了血迹。 他睫毛颤了颤,神色凄楚,他痛苦地在昏迷中呓语:“师哥……你为什么……也要……害我……” 江夜怜顿时僵住了,苏挽尘这一句话说得含糊不清、断断续续,可他还是听懂了。 他唇色发白,却说不出一句话来。他没办法回答他。 “你有……什么苦衷……吗?”少年苏挽尘,满身是血身体颤抖着,或许是身负重伤,又或许是内心痛苦,连带着含糊的声音都发着颤,“有……吗?” 没有。 江夜怜紧紧咬着舌尖,强迫自己镇定下来。一字一句,字字泣血。字字句句,都在剜着他的心。 少年的苏挽尘,受了他这个师哥的背叛,该有多痛。江夜怜无法想象,他现在恨他,他确实活该。 他知道这里有湖,有无法御剑的诅咒。 十年前就知道。 摔下鬼见愁的人,想出来,就得一步一步从悬崖峭壁上爬上来。所以才叫鬼见愁。 苏挽尘是怎么上来的呢?拖着满身的血,满身的伤,他怎么活下来的?他无法想象他是怎样艰难的一步一步,攀爬出这崖面光滑的鬼见愁。 他记得那个时候,所有人都希望苏挽尘死,希望他不得好死,最好是变成被压在十八层地狱永世不得超生的厉鬼,或者,挫骨扬灰,连同着魂魄一起消失在世上。 他亲手送了他一程。 被全世界憎恶的滋味,又是怎样的感受? 他紧紧搂住这仅仅是回忆里的苏挽尘,仿佛这样就能减轻一点他们的痛苦。 凭什么玄夜冥苏氏做的恶,仅是一把天火便焚噬殆尽,而欠下的血债,却全都要苏挽尘一个人偿还。 有仇的,没仇的,随便一个人都有足够的理由欺侮他、折辱他,他几乎无法为自己辩解,只需要一句父债子偿,便可以以正义之名,肆意将他踩在脚下。甚至都不需要理由,因为他生来就带着罪恶。 江夜怜四肢冰冷得几乎丧失知觉。 血,苏挽尘满身是血,仍有一些印在他身上,他其实并没有克服对血的恐惧,只是他必须克制,他不能让任何人看出来。 苏挽尘满身的伤口,加上这满片鲜血的刺激,让他感到头晕目眩。 他想给他包扎伤口,竟不知从何做起。浑身的伤,比那日得月台受刑之后不知严重多少倍。 灵力,透过他的经脉,滚滚流入。 没用的,只是无谓的挣扎,这只是段历史。 可是江夜怜没法对他视而不见,哪怕是在只是呈现过往的幻境,哪怕只是些虚幻的光与影。 苏挽尘是他心头永远的痛。仿佛必须要这样,才能缓解他心头的痛。 高处,有人一跃而下,远远的,还只是个模糊的影子。 这个认知又让江夜怜后脊发凉,他从未设想过的,鬼见愁,居然有人! 白色的衣袍,如一抹幽夜里的游魂,飘然而至。 江夜怜闪身到暗处,他想知道当年发生了什么,就不能打乱那个时空里发生的事。 “哦,找到你了呢。”那人自言自语道。 听这声音,是个女子,这话语里颇有些玩味。 浓重的暗夜里,她渐渐走近了,穿着素白的衣裙,鹅黄的斗篷。 那白衣女子像对待一件玩具似的,一把将苏挽尘拽起。 她将苏挽尘上下打量了一番,像是在欣赏一件极好的物品。 她欣然道:“不错,活的。” “活的”,这个说法让江夜怜头皮发麻。 这白衣女子也不顾人死活,把苏挽尘搁在地上,拉着他一只手,很随意地由湖滩边拖到峭壁下,一处瘦石嶙峋的洞穴内。 江夜怜屏息凝神,驻足在洞外。这女子看着修为不低,他若再靠近恐怕会被她发现。 只听那人道:“倒霉的孩子,伤这么重,幸好没死。” 不知她用了什么法子,苏挽尘没过多会儿便醒过来。 “这是……哪?” “鬼见愁哦——” 那白衣女子的声音似乎把苏挽尘吓了一跳,“那您……救了我吗?” “也可以这么说。”白衣女子道。 “那……真是……感谢……”苏挽尘因为身受重伤而说得断断续续。 苏挽尘话还没说完,就被她打断,“别急着谢我呀,很快,你就会恨死我了呢。”白衣女子轻笑了两声,“遇到我,既是你的幸运,也是你的不幸。” 她笑眯眯地道:“我救你,可不是白救的。债,是要还的。” 这甜蜜蜜又不怀好意的声音,江夜怜听得头皮发麻,他起先以为苏挽尘遇到了贵人,救了他,但现在看,好像并不是这么回事。 “怎么还……啊!”苏挽尘话说了一半,那白衣女子忽的掠到他面前,猛得一掌打在他胸口,然后又如鬼魅般掠过。苏挽尘本就已身负重伤,哪经得灌注着灵力这一掌。一口血,喷了出来。 “你……要做什么?”苏挽尘既是惊悸不定,又是一头雾水,难道是和苏家有仇,料定了他没死,来找他报仇的? “怎么样,害怕吗?怨恨吗?”她脸色不变地笑着,只是随手抹了抹手上蹭到的鲜血,“亲爱的,试法体。”甜腻腻的嗓音让人鸡皮疙瘩起了一身。 苏挽尘此刻好不容易苏醒过来,身体仍羸弱,他捂着胸口,匍匐着瘫倒在地上,咬牙想起来,可惜不行。 刚才的一点感恩顿时荡然无存,这个人,居然把他当做了试法体。 苏挽尘死死盯着她,看着她一点点走到自己面前,想挣扎着躲开,却动不了。他一动,刚在白衣女子术法下愈合了些的伤口又崩裂开,痛得撕心裂肺。 这一次她没再对他做什么,只是弯下腰,抹了抹地上的一大滩鲜血,然后,用苏挽尘的血,抹了满地,在他周围画出一个奇怪的阵法。 “好了。”她满意地拍了拍手。说着,一掌拍在地上的血阵上,灌注入灵力,血阵骤然散发出金色的强光,耀得人睁不开眼,这光一直照到洞外,江夜怜心下暗自惊诧,这灵力强悍的简直不像是一个人,说是神力都不为过。 “祝你早日成功。”那女子笑着道。 洞外江夜怜不知洞内到底出了什么事,万分焦躁。可只要一进去,又必然会打乱过幻境中的事情发展。 白衣女子忽抬头,“外面是什么东西?” 江夜怜大吃一惊,急忙想躲开,谁知这女子鬼影似的,一跃而出,直奔他的方向。 夜色中江夜怜虽看不清她的脸,心中却还是惊诧不已,谁知那白衣女子却像没看见他似的,自顾自道:“什么都没有啊。”没等他反应过来,白衣女子已转身进了洞内。 居然……从他身体里穿透过去了! 她看不到自己,也感受不到他。 原来的实化幻境竟然变成虚化的了。 这其实是因为林蔓秋的幻世镜极操控不稳定,没能保持多久的还原现实,江夜怜就已成了局外人。 既然如此,江夜怜赶忙跟了进去。 这是个相当大的洞穴,里头悬浮着白衣女子灵力凝成的光盏,让这里不那么昏暗。地上,一个以苏挽尘为中心巨大的血阵。 “阿尘……” 白衣女子搬了把椅子,坐在阵边上,慵懒地倚在倚背上,优雅地跷起二郎腿,一手支撑着脑袋,另一手执着一只晶莹剔透的白玉盏,里头是酒红色的不知名液体。 她在手中把玩着那只白玉盏,晃啊晃,几次里头的液体将要洒出来,又被她完美被接住。 她嘴角噙着抹玩味的笑意,“先干什么呢?那就……” 她话说了一半,毫无征兆地一甩手,几道灵索霎时穿透过江夜怜,把惊疑不定的苏挽尘手脚捆了个严实。 “你干什么?!”幻境里外的两人异口同声道。 “五马分尸。”她仍噙着笑,不疾不徐地晃动着白玉盏,“不过——放心吧,我是不会忍心让你死的呢。” 粗壮的灵索缠紧了苏挽尘的四肢,在她灵力的控制下,向四周扯去。 “啊——” “阿尘!”江夜怜眦目欲裂,眼前的一切让他悚然而栗。 疯子。 这灵力,强悍到堪称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可怖,可是为什么,他要对苏挽尘这么做? “疯子”面不改色地晃荡着她的白玉盏,望着眼前的景象,似乎深感满意。 汗,从苏挽尘额上涔涔淌过,他痛得脸上惨无一点血色,身体蜷成一团,瑟瑟发抖。血与汗,交叠着淌落,他被紧紧捆着,连挣扎的机会都没有。 江夜怜知道这不是幻境,这是苏挽尘真实的过去。 白衣女子咬破自己的手指,向她摇晃已久的白玉盏内滴入了一滴指尖的血。接着,再摇,再晃,不知她是回忆起什么,兀自轻唱道:“摇啊摇,当年的雀桥……何日还到朱雀桥,笑看师兄把扇摇……” 她忽然转过头来,嘴角仍是挂着甜蜜的笑意。她逶迤起身,缓缓款款走到苏挽尘面前。竟是毫不介意他身上的血污,抬手,揉了揉他乱成一团的墨发,在苏挽尘痛苦而防备的目光下,硬生生掰开他的嘴,想把这一盏不明液体给他强灌下去。 苏挽尘当然不肯,用尽全力抗拒。 “何必呢?”她蜜笑着,一只手紧紧钳住他的下巴,脸上的神色也逐渐发狠起来,“我是在帮你。” 苏挽尘拼尽全身力气咬住她伸入他口中的手指,却没料那女子力气大得惊人,硬生生用两根手指,撬开苏挽尘两排牙齿,将酒红色的不明液体硬灌了下去。 黏答答的液体顺着苏挽尘的颈脖流进已染得鲜红的蓝衣中,混杂着他唇齿间的鲜血,也沾在了那白衣女子的衣袖上。 他神色痛苦得近乎扭曲,低低地喘息着,想挣扎却动不了。 流入苏挽尘喉咙的酒红色的液体好像都化作了铁钩,把他五脏六腑都捅出了窟窿。 痛不欲生。 好像下一秒就会死去,下一秒却又仍在痛苦中煎熬。 血泪从他的面颊上滚落。 为何所有人都要欺负他? 江夜怜是这样,面前的这个神秘女子也是这样。 江夜怜看到此等场景心口绞痛,几乎站不稳身子,他蹲了下来,凝望着苏挽尘。局外人尚已心如刀绞,当年的局中人,又是怎样的身心煎熬? 他抬手,却拭不去他脸上的血泪。 十年了,这相别的十年,他到底还有多少不为他所知的苦楚。 苏挽尘撑着最后一口气,咬牙道:“你……你……到底想做……什么?” 白衣女子笑而不语,伸手掰起他的脑袋,与他不知是痛恨还是已万念俱灰、痛得麻木的目光相交,反问道:“你怎么会在鬼见愁呢?你是遇人不淑,还是自寻短见?我想应该是前者吧。你恨不恨那些害过你的人?我虽然不知道你经历过什么,但我可以帮助你,帮助你获得神的力量,报复所有欺负过你的人。” 苏挽尘已近乎神智涣散,又艰难地问了一遍:“你……要做……什么?” “拿你试术啊,直到成功为止。” 这次她回答再直白不过,却给了江夜怜又是一击重创。那么那么好的小师弟,却让她,当做了试法体,做这样血腥残酷的试验。 “做到成功为止。”那她做了多久成功?他又被这样折磨了多久? 白衣女子掰过他的头,强行让他仇怨的目光直视着自己:“你知道吗,从你出生起,我就一直在等你,直到今天。恨吧,恨谁也好,恨我也罢。刻骨铭心的痛是你成为神的第一步。” 苏挽尘狠狠地瞪着她,死咬着下唇,竟没发出一声哀嚎,唯有声声粗重的喘息。 白衣女子见他没有反应,狠狠放开他已被掐得血红的脸颊,嘲讽道:“真是块硬骨头。不识好歹。” “师弟……”江夜怜痛极,眉尖隐忍发颤,尽管都成虚影,他还是捧住他的脸,虚贴在自己额上,“对不起,对不起……” 江夜怜当年,其实想让他活着,那一剑,他精打细算好,不会让苏挽尘死掉,也不会引起边上人的怀疑。可是,真的,还不如让他死了,因为他的私心,让他多受了这也不知多少的折磨。 他想扯开这缠绕在他身上的锁链。 但终究,只是幻境,这里的一切其实早就发生过了。 他的手冰冷地近乎丧失知觉,无力地发着颤,却不甘心,一遍又一遍地尝试着。 他觉得自己是疯了,妄想着改变幻境中的历史。 他和那白衣女子在同一方向,苏挽尘瞪着白衣女子的怨恨的目光,总让他觉得那是在瞪着自己。 又或许,他怨恨的本就是自己,而不是眼前这个素未谋面的女人。 他好像在质问他:“你为什么害我?我把你当作师哥当作朋友,你却背信弃义!害得我家破人亡的是你们,为什么还要恨我逼我?是不是要我死了,变成地狱里罪恶的厉鬼,来到阳间索命你们才乐意!” 苏挽尘终于忍受不住折磨,垂下头,再次昏死过去。 第29章 道侣 “师弟!”江夜怜转身对上白衣女子讽刺般的目光,他心中一抖,哽咽道,“求你了,求你了……放过他吧……” 他无法解释自己为什么会去哀求一个幻境中看不见自己的虚影,就像他也无法解释为什么他向来从容不迫,在别人眼里是飘然出尘,每每看到苏挽尘却乱了阵脚,他从来不是心如止水,只是旁人无法看穿他的心中的汹涌。 白衣女子对苏挽尘的不屑目光也好像在嘲讽着他一样。 是你活该,没有你把他送到这里来,我又怎能拿他试法? 他自私地幻想保住他的命。结果,却让他遭受了比死更痛百倍的折磨。 苏挽尘神智清醒时还能可以刻意克制,昏迷去就无可控制地呻吟起来。 他断断续续、含混着吐出几个词来。 “师哥……我好……疼啊……” 江夜怜原本死死忍着,听着他这么一句呻吟,瞬间决堤。 “我……我……”他双目模糊,轻颤着,竟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苏挽尘半梦半醒之间,仿佛又看到了得月台顶的情形,痛苦地唤道,“你……别丢下我……别丢下我一个人。” 他混乱不清地呻吟中,没有多少怨恨,只是卑微地垦求。 江夜怜小心翼翼地攥住他虚晃的手,“别怕,别怕……”他声音越来越低,“不会丢下你的……再也,不会了……” 白衣女子凑近道:“你在喊谁呢?师哥吗?这是谁?” 苏挽尘不曾查觉她靠近,江夜怜与她身体交叠,也恍如未觉。 梦中的人大概更容易暴露出脆弱。 他痛苦地低声絮语着,“求你了……你回头……看我一眼吧……就一眼……” 他忽的有些愤恨起来,“是你害我……是你负我……我恨你,我恨你……”他无力地念叨着,又像被抽空了似的,浑身软了下去,泪水滚落下来,滑过那苍白的脸庞。 江夜怜没见到他哭过,哪怕是在得月台被长老同门欺负得最惨的时候。 “别走……师哥……”他手指蜷起,似乎想抓住什么,却什么也没碰到。 江夜怜不曾查觉自己已然眼眶发红,泪水漫过眼眶,眼前模糊一片。心脏间袭来阵阵的刺痛,他几乎忘记自己还身处扑朔迷离的幻境中。 他一遍一遍地企图拉住他的手,什么都没有……什么都抓不住。 就像得月台一战之后时那样。 前路是迷茫一片,背后也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伸手唯有空气,闭眼全是虚无。 他站在烟云十六州一片狼藉的废墟上,却只能独自一人承受整个门派的重任。所有的一切,好像都只剩下他自己,什么都抓不住,什么都靠不了。 空空如也,凄夜孤寂,唯剩孤影飘摇。 他死死咬着舌尖,没发出一声哽咽,口腔内满是苦涩,抵不住一阵血腥味蔓延,舌尖被他咬破了,竟不觉得疼。 他拼命想将他看清,可一切还是在缥缈中远去。 “别走……” 幻影淡了,终是消散去。 江夜怜从幻境中清醒过来,一眨眼,他感受到从心底漫起的无边的寒意,牙齿不受控制地生理性地打起颤来。 转过头看去,苏挽尘正靠在边上的一棵树上,合着眼好像睡着了似的,依旧是股生人勿近的样子,脸上却苍白得毫无血色。 他轻咳了几声,感冒又加重了。也索性如此,能掩盖他泛红的眼眶。 “子虚,醒醒。”江夜怜把他摇了摇。 他轻抚过他线条分明的脸颊,心却痛得已失去知觉。 “宗主,宗主?” 江夜怜心不在焉,江晗喊了他几遍才终于听见。 “你们没事吧?”他道。 “童玉不知道去哪儿了,我们原先在一处的。” “那你去找找他。”江夜怜头痛欲裂,这病毒趁机入侵,已烧得他脑袋发热了。他这会儿只想冷静一下,一个人守着苏挽尘,等他醒来。 “好。”江晗说着便去了。 这会儿这邪雾已散了不少,远处的人影已清晰可见。 怎么还不醒?他到底中了什么幻境? 苏挽尘额中央的蝶形伤痕,是不是只是一个他苦难的缩影? 苏挽尘说是他自己刺的,穷极苦难,也要化茧成蝶吗? 江夜怜一向临危不乱、冷静自持,此刻却是难以言喻的忧虑。这是在梁山,出现了这样难以解释的幻境,为什么独独把苏挽尘困在了当中? 渐渐散去的黑雾中,有两人向他们走来。 “江宗主,久仰大名。”林蔓秋向他抱了抱拳。 眼前走来两个美貌女子,一个一袭红衣,英姿飒飒,而另一个有如九天上的仙女,有闭月羞花之容,连前面那个女子都被映衬的黯然了不少。 边上看到的人都不禁驻足而观,只有江夜怜心不在焉,只顾客套道:“不敢。阁下有何贵干?” “倒也没什么事。”林蔓秋看了看陷入幻境迟迟不醒的苏挽尘,转身看向身后有绝色之姿的女子道,“他怎么还不醒?笙默,要不给他喂点药吧。” “好啊。”站在她身后的萧笙默连忙答应道,她说着取出一个装着淡黄色液体的小瓶子,递给林蔓秋。 林蔓秋拔开瓶塞子,就想扒开苏挽尘的嘴倒进去,江夜怜条件反射般地挡住了她。 “等等。” 看她这样子,应该和苏挽尘很熟络,可江夜怜不放心。刚才幻境是个红色不明液体,能把苏挽尘折磨得半死,这又来个黄色不明液体,他怎么能放心? “做什么?”林蔓秋望向他,心直口快地说了出来,“你觉得有毒?” 江夜怜没料到她一口点破,僵了一僵。 不等他说话,林蔓秋自顾自自答道:“放心吧,没毒。”说着又要将那淡黄的药物倒入苏挽尘口中。 江夜怜挡住她道:“曾子虚系烟云十六州客卿,我理应保证他的安危。” “你……”林蔓秋没好气地道,“那他就晕着不用管吗?” 江夜怜道:“不用劳烦姑娘了,有我在这儿就好了。” 一般人听他如此说,哪有不信名满天下的江宗主的道理,再怎地也该卖他个面子,可惜了林蔓秋根本不吃这套。 “没事没事,举手之劳。”林蔓秋道,正要动手,却又被江夜怜拦住。 林蔓秋不由地有些恼火,冷笑道:“我这药可提神醒脑,对解除幻术大有裨益,江宗主大可放心。” “提神醒脑,却未必能解幻术吧?”江夜怜这会儿已给烧得头昏脑热,强撑着在和林蔓秋东拉西扯,措辞乱七八糟。 林蔓秋没再说什么,站起身,一手拉起苏挽尘的胳膊,转头对萧笙默道:“帮个忙,把他拉起走。” “好的。”萧笙默也伸出手把苏挽尘拽起来。 “这……”江夜怜本以为她收手了,谁知她居然要把人拉走,当然更不放了。 林蔓秋道:“江宗主所言有理,提神醒脑的药不能左右幻术,还得用别的方法医治。” 江夜怜紧跟着道:“是,子虚是烟云十六州客卿,他既中幻术,我理应救助。” “他是你客卿,那还是我道侣呢!这我不该管吗?” 林蔓秋心中火大,面不改色心不跳地说出这番话,边上萧笙默瞪大了眼。 这简简单单两个字,却像一声惊雷,在江夜怜头顶上劈落。 “此言当真?”他虽在病中,脑中却猛然颤栗后清明了一瞬,然后有什么东西炸开,大脑变成空白一片。他几乎定在当场,什么都思考不了了。 “真的啊。”林蔓秋一本正经道,说着要把苏挽尘带走。 “等一下。” 道侣、道侣……这两个词回荡在他脑畔,江夜怜想不出反驳的理由了,此刻的他,倒像是不讲道理的小孩子,蛮不讲理地要和眼前这个红衣少女抢东西。 “怎么了?”林蔓秋狐疑,一介宗主,何必为一个部下自降身段至此,她淡淡道,“江宗主同他又是什么关系呢?” 师兄弟? 早不是了,苏挽尘十年前就被逐出师门。 同门上下级? 可他也没答应做烟云十六州客卿。 朋友? 苏挽尘不恨他就不错了,还指望他不计前嫌把他当朋友呢。 江夜怜语塞,还有什么关系能比道侣更亲的呢? 除非他是他爹。 江夜怜为自己的想法感到可笑,心中却是无边的苦涩。 林蔓秋扬起眉问道:“江宗主,问你个问题。你知道他最需要什么吗?” 江夜怜浑身酸软,脑子已里是乱糟糟一片,说了什么自己都不清楚。 “江宗主答不上来吗?那我来替您答好了。”林蔓秋冷冷道,“他需要什么都没有。尤其需要没有乱七八糟的纠葛。”她抬首,“十年前,有个倒霉的弟子,不就是绊在这上面,被他同门师兄给害了吗。” 江夜怜听出来她最后一句话在暗讽自己。 林蔓秋正待要走,江夜怜闪身到她跟前拦住,“姑娘所言你们是道侣,但你也无法证明你们的关系,如果出了什么事,那该谁负责?你说你们是道侣,我也可以说我是他爹。空口无凭。” 江夜怜这会儿脑子烧得很不清醒,他要是清醒着大概也说不出他是苏挽尘爹这样的话。尽管如此,他还是觉得,自己如此竭尽全力,想留下一个不可能留住的人的想法,荒唐得可笑。 “……”林蔓秋气笑了。 还他爹呢?咋不说是我爹呢?江夜怜怎么那么能扯。 她心底焦躁,又不能和江夜怜翻脸,她明白自己修为不如江夜怜,他要硬是不放,她还真走不了,“行,那我让他醒。”说着拿出那一小瓶淡黄液体,要灌进苏挽尘口中。 “不可。” 这万一有毒呢? 江夜怜博览群书,几乎是阅遍古今典籍,所有记录在册的丸散膏丹都熟记于心。但他从没见过面前的女子手上拿着的这种药。 他赌不起。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 林蔓秋更加火大了。 她有些恼道:“那您觉得该当如何?耗死他吗?” “哈哈哈。江宗主,你就直说吧,让阿蔓姊姊,喝一口再给师父。”童玉在一旁笑道。 江夜怜病得听觉受限,竟没察觉童玉已在旁边。 林蔓秋白了童玉一眼:“喝你个鬼啊,我喝了他还有吗。” “你们认识?”江夜怜道。 “嗯?”苏挽尘眼帘抖了抖,睁开眼。两边儿已抢人抢了半天。 “你总算是醒了。”林蔓秋抒出一口气道。 “子虚。”江夜怜喉头一颤,口腔内便漫上一股苦涩。有万千言语,却又一句都不能说。 “你……”苏挽尘犹豫不决要不要问。 他又转头看见林蔓秋一副欲说还休的样子。 苏挽尘再次深深看了江夜怜一眼,转身问林蔓秋道:“有什么事?” 林蔓秋压低声音道:“江夜怜是不是对你图谋不轨。” 苏挽尘心道:十年前就被他图谋不轨过一回了,他就不信能再被江夜怜害一次。 他没这能耐。 “图谋不了。”苏挽尘冷淡道。 “真是想不通。”林蔓秋看了他一眼道,“去哪儿不好?要到这烟云十六州来。长得好看的可不是省油的灯。”说着又瞥了江夜怜一眼。 “烟云十六州……饭好吃。”苏挽尘很违心地胡编乱造道。 他并不想提起他是如何被坑蒙拐骗到烟云十六州的。 “……”林蔓秋,“你自求多福。” “哦。”苏挽尘道。 梁山上,四周似乎已不似先前那般邪雾弥漫了。 江夜怜忍得噬骨焚心,终于忍不住问苏挽尘道:“你们是道侣?” 苏挽尘看了他一眼,“烟云十六州禁双修?” “不禁。” 第30章 咫尺天涯 苏挽尘没再说话。他既不想承认这么荒诞的说法,又不好意思拆林蔓秋的台。只得和江夜怜打了个太极。 其实方才苏挽尘根本就没晕,他和其他人是同时清醒的,单纯是靠着树舒服不想动,后来又是听着二人舌战,不好意思打断。 他自己都不解,江夜怜何必为了一个刚认识不久的人,跟小孩子抢玩具似的,和林蔓秋这么无厘头地掰扯了半天。 只是他没有看到,此刻江夜怜看着他的目光中含着多少苦涩和难过。 只是短短几句话,好像一瞬间就将江夜怜掏空。病痛带来的身体上的虚弱变得更加难耐。 但他知道最难挨的不是身体上的病,而是心病。 可他怨不得别人,是他自己拱手让人的。 是他亲手把苏挽尘推开,看着他们渐行渐远。 是他又这般自私地想将他留在自己身边,而苏挽尘从来没有心甘情愿过。 彼时苏挽尘也正想着心事,根本没注意到他眼里已快藏不住的酸涩。 诡异的黑雾散去,林蔓秋和萧笙默早不见踪影,小修们也都自行去除祟,这里又只剩下江夜怜和苏挽尘两人。 苏挽尘也憋了半天才问道:“你刚才看见什么了?” “什么?” “幻境里,看到了什么?”苏挽尘问道。 “看见……小时候被人抓了跟死人关在一起。当时很害怕,其实也不过如此吧。”江夜怜轻咳了一声。他当然不会说真话。 “是吗。”苏挽尘道。 如果这样那倒好了。 幻境中把他那段最黑暗的记忆又重见了一遍。 躺在鬼见愁的湖水边时,他似乎觉得边上是有人的。 是别人吗?还是他的错觉? 总之不是江夜怜便好,旁人看到了也分辨不出是谁。 “你怎么病得这么严重。”苏挽尘严重怀疑他到底看到了什么,一场幻境的时间就让他的身体状况急速下降。 “大概是得了风寒吧。”江夜怜也感觉到了,他这会儿头脑昏昏沉沉加上先前的刺激,只觉得好像天地都在离他远去,他努力打起精神道,“没什么事。” 忽然,梁山地动山摇起来,像苏挽尘进入李兰枝记忆时那样。 “怎么回事?”他疑惑道。 整个大地都在震动,天空都在摇晃,树木抖落下一地枯枝败叶,尘土到处飞扬,连同脚下的石子也都滚来滚去。 过了一会儿,震动逐渐停止,梁山上的修士都是摸不着头脑。 “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邪气其实淡了不少,连梁山上的光线都比先前亮堂了许多。 “奇怪,这莫名其妙的震动是哪儿来的?”林蔓秋把那一小块幻世镜碎片收起来,并没有很在意这震动,“先前都没注意,曾子虚居然也给搅进幻境里了,早知道就把他给拉出去了。” “灵符制造的雾太浓了,而且又用招阴符吸引过来那么多鬼祟,没注意到曾公子也算正常。”萧笙默道。 “这家伙是怎么回事,怎么就他醒得最晚,什么记忆那么值得回味吗?”林蔓秋当然不会知道苏挽尘是装的。 “不知道啊,人个有异吧。”萧笙默似乎想说些什么,但只是抿了抿嘴,两人继续并肩向前方走去。 萧笙默披着如影如幻仿若虚缈的纱衣,头戴细镏花饰,有如九天降下的仙女,真有沉鱼落雁、闭月羞花之容,眉间似笼着层终年不散的霜雪,总带着些哀愁。 “你想说什么?”林蔓秋察觉到她的想法。 “嗯……就是…”萧笙默想问却又问不出口,“你们……什么时候成为道侣的?” “啊?”林蔓秋瞪大双眼,诧异道,“这你也信?我随口说的。” “啊,原来这样啊。”萧笙默点了点头。 林蔓秋不禁哑然失笑:“这种事居然也信,这要是真的,那简直天理难容。” “为什么?” “道侣?”林蔓秋想想都想笑,“那这岂不是乱套了。” 萧笙默淡淡地笑了笑,连笑的时候,脸上都像笼罩着无法散去的哀愁,“可是那个江宗主好像也信了。” “信就信呗。”林蔓秋无所谓道,“他信不挺好的。” “小心!”林蔓秋忽然疾声喊道。 一只鬼祟朝她们扑过来,林蔓秋用力一推萧笙默,瞬手从腰间抽出长鞭甩了出去,那鬼祟被她的长鞭一把捆住,发出如泣如诉般的嘶吼声,白色的眼仁中,像是要喷出血来。 “他是不是想要说什么?”萧笙默略带愁意的目光落在嚎叫的鬼祟身上。 “怨魂都这样。”林蔓秋真切地感受到梁山上邪气越来越淡了,碰到的鬼祟也随着邪气的减少而怨气削弱。 她拽下腰上挂着记录除祟情况的令牌,扔在地上。 萧笙默过去把令牌捡起道:“扔掉不就计不进去了?” “我又不是参加仙云大会的。”林蔓秋皱了皱眉道,“这令牌不懂怎么的,给人动了手脚,我每回念渡魂咒,就会触发令牌里的往昔咒,总是被迫回顾梁山血腥的过往。” “云初城确实过分,残害那么多无辜之人,即使有这给令牌做手脚的人把当年的事情抖露出来,可是死去的人们也终究无法复生。”萧笙默蹙眉道。 “本是如此,什么五大门派,没一个干净的,哪一个不是踏在无辜之人的血肉上壮大的。”林蔓秋冷笑。 “是吗?”萧笙默眉头压得很低,看上去,总像带着哀愁沉思,她思索了片刻道,“不过,依我们方才所见,江宗主这么在意门人的安危,似乎不会做这样的事。” “不会吗?十年前,江夜怜不是亲手解决了一个同门师弟,得月台一战成名。”林蔓秋冷笑道。 “这个,听说,是这个弟子触犯了门规才会被罚的。”箫笙默叹道。 “烟云十六州当年门规并不多,除了杀人偿命,没有一条是能罚死人的。”林蔓秋目光冷冷,“只因为当时很多人想弄死这个小修,他为了巩固在修真界的地位,以讨伐之名,把那个小修打入鬼见愁。” “鬼见愁是哪儿?” “断崖峭壁下的大峡谷,据说,那是个鬼都惧怕的地方,活人去那儿也将万劫不复。” “为什么?”萧笙默不解。 “因为鬼见愁有个著名的诅咒,就是在谷中不能御剑,崖面又极其光滑,也就是说,一旦下去就再也上不来了。人们都对它避而远之。”林蔓秋接着道。 萧笙默担忧道,“那,那个人,被打入鬼见愁的,他后来怎么样了?” “大概死了吧。”林蔓秋眉头蹙得更深了,眼中有些恍惚的神色,“或者化作了怨魂,那就更倒霉了,永生永世困在谷内,不得超生。” “啊?那这……岂不是比百山谷还可怕?”萧笙默心下黯淡,“若是这样,那个小修不是太可怜了。我以前只听说是被江宗主惩罚了。” “很残忍吧。”林蔓秋望向萧笙默,淡淡道,“但你当时在云京,大概不会知道,这件事有多少人拍手叫好。大街小巷,都是欢呼雀跃,就是现在,仍然不少人喜闻乐道。” “啊,怎么这样……” “人们需要一个泄愤对象,玄夜冥苏家被灭族,人们觉得不解恨,就把怨恨撒到了那个孩子身上。”林蔓秋目视前方,视线无一点动摇,“能够理解但无法原谅。” 萧笙默沉默地凝视远方,梁山初透的光亮。 她没有说的是,云京四通八达,她怎么可能不知道,当年有多少人欢呼,她不是没见过。 萧笙默不在其中,这个小修未必可悯,但一定可悲可怜。 她不知道真相究竟怎样,那个被全世界憎恶的小修究竟有没有罪。但她大概还是有所同情的。 她所在的云京谢府中,人们谈得唾沫横飞时,她选择了保持沉默。 此刻,萧笙默再次沉默,但她选择了相信林蔓秋。 萧笙默道:“这么说桃花谷是最与世无争的了,身为医宗,在修真界永远有一席之地。” 林蔓秋双手交叉,抱在胸前道:“可是桃花谷虽为医宗,却掌握着世上最邪门的术法:吸灵术,可以不开膛破腹就剖出整颗灵心,甚至能在人毫不察觉的情况下使用。这个术法受了不少诟病,但历来桃花谷对此术法管控很严,也一直没出什么事,才得以保留了那么久。” “这个术法现在还有吗?”萧笙默问道。 “没了。”林蔓秋眉头压低道,“桃花谷先代有位野心勃勃的谷主,曾经暗中利中用吸灵术夺取他人灵心放入自己体内,以图快速提升修为,结果灵流失调,暴体而亡。但是这件事几乎没人知道。” “那吸灵术是怎么失传的?” “就是这个谷主,兴许是察觉到吸灵术的隐患,死前不久,下令毁了所有相公关经卷,不许后世再学。从此吸灵术也被纳入禁术。”林蔓秋神色淡淡,“深挖一挖,每个门派都有阴暗的历史,只是各个门派之间关系盘根错节、利益相交,虽是互相较劲,但也是共荣共辱,没人真去查这些历史。一旦有人做了这样的事,就会成所有门派的公敌。” “有人这么做过吗?” “有。”林蔓秋道,“只是未必被世人所知,更可能是,成为了公敌。” 比如说—— 玄夜冥苏家。 梁山上,暮色渐晚。万里夕阳垂辉,天空像是染上了眉黛粉稍的浓妆,艳丽绚烂。晚风拂动夜黄昏。 慢慢地,当晚霞也黯淡,星夜也渐浓。 梁山,入夜了。 算起来,他们在梁山也呆了好几天了。所有人都明白的是,邪祟聚集的地方,晚上总是比白天更危险。 苏挽尘和江夜怜恰在一处,便用灵力生了一堆火,坐在火边。 江夜怜微阖着眼凝视着苏挽尘,他长相很端正,五官挺拔,坐在火边,不知在想些什么。只见他衣袍飘飘,宽大的黑袍上,镶着银边,剑眉星目,额间一点朱痕,恰到好处,更显俊秀挺拔。无论是长相还是修为都出类拔萃。 “在想什么呢?”江夜怜手撑着头,端详着苏挽尘。 “……”苏挽尘心道:在想怎么又鬼使神差地和你待在一起了,嘴上却道,“在想这仙云大会什么时候能结束。” “哦——”江夜怜微合着眼,是已快困死的状态,却还保留着最后一丝清醒看着苏挽尘。 他感觉很困,也不是单单只是困,还有一层是病痛带来的昏沉。他感到身体外头滚烫无比,里面又寒得彻骨,好像怎么也温暖不了。 一半是生病的缘故,一半却是心疾。 江夜怜强撑着道:“大概快了吧,这会儿走在梁山上的感觉和来时都不同了。” “你真的不需要睡觉吗?”苏挽尘拨弄着火堆内的树枝,看出江夜怜已经困得眼皮打架了。 “才两个人,就在邪山上睡觉吗?十几人一起都不能睡踏实吧。”江夜怜苦苦支撑着,他倒不是担心鬼祟,而是觉得苏挽尘真有趁机找他报仇的可能。 “那就一夜不睡了吗?”苏挽尘并不在意,“而且你,病成这样。” “放心吧,还有我呢。”苏挽尘面不改色道,“真出了什么事,收尸、安葬一条龙。” “你……”江夜怜干笑了一声,却牵动得喉咙里像着了火一般,干得发痛,他撑着头道,“我还想多活几天呢。” “那随便你。”苏挽尘继续闲得拨火堆,“也是,你最好别睡,万一遭遇什么鬼祟。” 万一我突发奇想,捅你一刀。 江夜怜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他们离得明明那么近,可是他却依然那么无力,什么都不能说,也什么都不能做。 江夜怜心底像是藏着一根小针般,绵绵不断地刺痛着。 他垂下眸,明明灭灭的火光中,映出眼前人沉思的面庞,碎发散在额前,映着山光火色,更显得俊朗。他在想什么呢?想心爱的姑娘吗?还是在想要怎么报复他? 他们近在咫尺,他们远隔天涯。 这十年间,他曾经绝望地以为他死了。 旁人称他:陌上君子,温柔如斯。说他心如止水、无欲无求。 没人本是心如止水,只是没遇到那个能让止水沸腾的人。 终于、终于,在一个意想不到的地方,奇迹般地再遇,他心中本已是古井无波,以为再不会激起波澜了,却偏又有个人,让他几乎兴奋到战栗,却又要装作淡然,他装的好累。 但到头来,他知道这只是一场没有结果一厢情愿。 只是直到山穷水尽、秋水望穿,他没办法再逃避了,他才不得不面对,苏挽尘是恨他的。 可是怎么办呢。 就算他真的有道侣,就算他真的恨自己,但只要他能够看着苏挽尘站在他面前,本身就已经足够幸福了。 江夜怜终究是抵抗不住病魔,意识一点点模糊昏沉起来。 “江夜怜?”苏挽尘喊了他几声,没人应,“……” 不是说不睡吗,这怎么又睡上了。 他心道,那我可不能保证你的安危了。 第31章 杀意 火堆中,爆出几声“噼啪”轻响,江夜怜眼帘颤了颤。 苏挽尘看了他一眼。他身子蜷着,双臂环抱着膝盖,脑袋耷拉在双肘间,长长的头发,披在肩上,如同一片墨色的海。这样子活像一只受伤的小鹿,蜷缩着,楚楚可怜。 他看见江夜怜发梢上落上了些飘絮,他抬手,几乎是不假思索地想取下那飘絮,但只是蜻蜓点水般的一触就愣住了,一瞬,好像回到了他们第一次相遇。 烟云十六州,接天的梨花玉雨下,江夜怜也是这般姿势蜷坐在梨树下小憩,那一刻静谧得那么美好,时光仿佛都要静止在那里。少年的苏挽尘放慢脚步走得很轻,生怕打搅了这一刻美好,但他走过他时,还是忍不住多看了几眼。只觉从没见过这般好看的人。 他一时愣住,愣愣地看了好久。头顶的梨花飘下,栖落在江夜怜发丝上,苏挽尘抬手想帮他将那梨花取下,然而指尖碰到那花瓣的刹那,江夜怜就醒了。 他睁开眼,仰头看着他,目光中迷离恍惚,忧愁中笼罩一层愁绪。 苏挽尘低头怅然放下手。算了,他们都早已今非昔比。 他一点点靠近江夜怜,如果说他想报仇,那现在就是最好的时机。 如果他死在梁山,没有人会知道是苏挽尘干的。 他凝视着江夜怜的后背,就算是从背后,他也能很清楚地知道,哪里是心脏,从哪里刺进去可以一击致命。 苏挽尘却不知道是,即使他完全没有碰到江夜怜,他也感受到了他的靠近。 江夜怜自幼的体弱,睡眠又很浅,所以他即使一人睡着在梁山上,也根本不会给鬼祟偷袭的机会。 苏挽尘靠近时,他一直知道。 他能感受到他一寸寸地靠近,甚至能猜到苏挽尘的目光划过他的脖颈、后背,寻找一个方便下手的位置。 最后,苏挽尘几乎近到贴在他身上。 隔着衣料,他甚至能感受到苏挽尘手臂上温热的气息,跃跃欲试的灵力,和攒动不安的杀意。 可他竟然不敢动弹一下,因为他们从来没有一刻,靠得这么近。 即使知道苏挽尘要杀了自己,他渴望的,竟只是和他贴得更近一点,让这一刻,更长久一点。 苏挽尘伸出手,极轻地抵在江夜怜的后背。 从这样的位置,他不知杀过多少人。 只是他们现在的姿势,却显得格外暧昧。他抵在江夜怜背后的手就仿佛搂着江夜怜一样。 谁料江夜怜竟然对他起的杀心毫无知觉,甚至将他当作了靠枕,干脆直接靠在了他的手臂上,又慢慢地整个人都倚靠在苏挽尘身上。 苏挽尘呆了一呆,他怎么也没想到江夜怜会是这样的反应。 淡淡的梨花的气息飘入鼻中,江夜怜这会儿合着眼,眉尖微蹙,眼梢因病而烧得泛红,面颊上也聚着酡红,而白皙的手上却还是连青靛色的血管都清晰可见。低垂的眉梢、泛红的眼尾带,像是受了什么委屈的样子。他在他身上几乎感受不到热气,身边的人很轻,却又好像柔软无骨似的倚在他身上。苏挽尘却不由自主地愣住了。 一个警觉到连风吹草动都会惊醒的人,自己都快把刀架在他脖子上了,居然会毫无察觉? 最近好忙,只能更这么一点了?^?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1章 杀意 第32章 神鸟现世 江夜怜阖着眼,悲观地想着苏挽尘会用什么方式杀了他。 只是等了许久,一点动静都没有,他身边的人甚至可以说是一动不动,几乎放任他靠在自己身上。 虽休息了这么一会儿,江夜怜却依然是头痛得要裂开一样,他微微睁开眼,眩晕了一瞬,随后他立刻就明白是什么救了他一命。 远处的山顶上,那座原本挺立的镇邪塔,以一种极其诡异的角度摇晃着,夜色中,像是一团黑影在扭动,好像马上就要倒塌。 很显然,苏挽尘也在死死盯着这座摇摇欲坠的镇邪塔。 忽然,梁山再一次摇晃起来,这一次的震动比先前两次要更剧烈,让人感觉下一秒大地就会崩裂。 面前的火堆也上蹿下跳起来,火势瞬间长了数倍。 这镇邪塔封上了数千咒符,才得以压制住山上邪祟。 可这封着数千咒符的镇邪塔,摇晃的幅度竟越来越大,再这样下去,不过多久,就会彻底坍塌。 随着梁山的震动越来越强烈,砂石肆意飞扬。 只听“轰”的一声巨响,镇邪塔,倒了! 即使在夜里,梁山内不少人也都被震醒,众人脸上霎时血色全失。 压制邪祟,大多倚靠这座塔。可令人不解的是,为什么邪祟明明变少了,这镇邪塔却反而镇压不住倒塌了。 难道说…… 江夜怜一个激灵,瞬间清醒了。 这镇邪塔镇压的根本不是邪气。 不容他细想,梁山的震动竟没有丝毫停止的意思,而且变得越来越剧烈。 星光黯淡的雾夜里,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山顶上,恐惧、紧张、祈祷地注视着山顶。 梁山底下。 “我为你解开封印,汝给我以灵力为筹。”白衣人说罢抬手,凌空划出一道奇异的符咒,“出世吧,重明鸟。” 一阵高亢尖锐的啸叫撕破梁山寂静的夜。 梁山上,飞沙走石,一阵飓风猛然刮起,搅和着土石枝叶乱飞,刮得人睁不开眼。 这尖厉的叫声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连绵不绝,简直要将人的耳膜穿破。 伴随着这令人感到绝望的叫声,山顶上,猛然金光四射,照的周围亮如白昼。附近的树木拦腰折断,在强大的灵力下搅得粉碎,被猛地刮下山去。 刺耳的长啸声中,一只通体橘红,身形巨大的灵兽屹然立于山顶。形似鸡,鸣声如凤,两目都有两个眼珠,伸展着两只巨大的翅膀,那长长的泛着火光的尾翼,似乎一扫,便有排山倒海之势,通体的羽毛都像是披着火霞,要燃烧起来似的。 “完了完了,这什么怪物啊?” “怎么办怎么办,报应啊,云初城乱屠杀的报应。” “胡说八道,看清楚情况再说!” “这什么东西啊,看着又不像鬼祟。但是这灵力,好强啊。” ……梁山上逐渐陷入一片恐慌之中。 山顶的灵兽一昂首,口中吐出一团烈焰,直向离山顶不远的苏挽尘他们这个方向砸来。 苏挽尘心下暗道不好,随即一跃而起,闪身躲开这巨大的火球。 江夜怜双袖一拂,凌空落下一道结界。 苏挽尘诧道:“你干什么?!” 山顶巨兽吐出的火团和江夜怜落下的结界“嘭”的一下撞在一起,巨大声响不亚于方才巨兽的啸叫声。周围灵光四溅,耀得人睁不开眼。 结界瞬间撞碎成万点残片,而那巨大的火球也在剧烈地撞击下消散做股股热浪。 江夜怜竟硬生生靠这结界抗下了这巨兽的一击。 苏挽尘目瞪口呆,无语道:“有没有搞错,犯不着这么消耗灵力吧。”只差一点,他就会被那炙热的火球烧成人肉干。 接下火球的瞬间,江夜怜显然受到了巨大的灵力冲击,他本就单薄的身子更加摇晃不稳,险些跌倒。他轻按住胸口,痛得眉尖颤了颤,一道莹莹血丝从嘴角渗了出来。 他艰难道:“这里离得太近了,我若不拦下,就必定会有人躲不过。” “江大善人真是好心。你以为你帮他们挡了,那些人就能躲得过了?”苏挽尘略带嘲讽地道。 苏挽尘想起了李兰枝,拼了命地去救一群诋毁他的人,到头来还不是落得个惨死的下场。 并不值得。谁爱做英雄谁做去,苏挽尘是没兴趣出这个风头。 这巨兽火球四处乱喷,越来越密集,砸得梁山上到处是深坑,不少地方的树木烧成一片。那些未除尽的鬼祟,竟也在这一个个火球与巨兽长啸声中,怨气散去,化作一滩烂泥污水,慢慢渗入地下去,消失不见了。 几个被喷向天空的火球,猛地打在梁山结界上,发出令人胆战心惊的巨响。梁山结界逐渐出现裂痕,眼见着那裂痕越来越多,终于“轰”的一下震得粉碎。 不少人苍惶逃下山去,谁知刚要逃出梁山,梁山外是赫然落下一道新的结界,橘红色的结界像是冒着愤怒的火光,竟将所有人都困死在梁山中。这一层结界比之前的结界牢固了不知多少倍。 苏挽尘同江夜怜谁也没说话,倒是很默契地向山顶奔去,显而易见,这结界是山顶的巨兽设下的,不收拾了这巨兽,谁也别想活着从梁山去。 “这究竟是个什么的东西?像恶兽一般凶猛,身上却不带一点儿阴气,反倒像是灵兽。”江夜怜生挡下那一击,胸口隐隐作痛,“但看这外形,却是……” “重明鸟”两人异口同声道。 “这种灵兽真的存在吗?”江夜怜疑惑道,“重明鸟是上古神兽,灵兽在传说中是温顺驯良的动物,不会伤人。本是属于神界的神兽,被神官派下人间,带给人们光明与美好,而这神兽看着却并不友善。” “难道说……”苏挽尘有了一个令人震惊的推测,可却是唯一能解释的通这一切说法,“百年前的云初城主,修建梁山是为了把重明鸟压在山下。” 江夜怜给了他一个震惊的眼神,但却也是默认了他的推测。 这就说得通了,上古神兽所有的是纯阳灵力,百年前的云初城主为了将神兽封禁在此地,大费周章修了梁山,建造了镇“邪”塔,却仍难以压制神兽强大的灵力,又铤而走险制造出怨气,与重明鸟的灵力互相压制,得以将它镇压在梁山下。牵扯上灵兽还有数百条人命,当时的云初城大费周章,才把这消息捂得严严实实的。现今的云初城显然都不知道此事。 这个秘密被堵的这么死,可是谁又知道了呢?显然,有人在背后操作,把英雄大会选址在梁山,又不知以什么方法,在所有令牌里都刻下了往昔咒,意图抖出云初城不为人知的黑暗往事。 山上的鬼祟被除,怨气大量减少,封印也难以再压制住神兽重明鸟。而重明鸟作为根正苗红的神鸟,被封印了百年,再怎么温良动物,都会产生怨憎,自然不会轻易放过他们。 苏挽尘思索着。布局之人多半是和云初城有仇,如果单纯想把所有人都困死在梁山,就不必苦心孤诣地在令牌中刻入往昔咒。 这局,布得好狠毒,环环相扣、无懈可击。轻则云初城身败名裂,重则修真界半壁江山跟着陪葬。 不管这人到底有些什么目的,苏挽尘知道他们现在处境危险。 他不像江夜怜,什么扶危济困、行侠仗义,干他甚事。但苏挽尘深知,修真界能去、敢去对抗重明鸟这样的神鸟的根本就没几个。他不想因为没人敢去对抗重明鸟,而被埋在梁山下陪葬。 他们各自抱着不同的心态奔上山去。 一团团火球连珠炮弹般向四处喷去,神兽身上炽热的灵流灼灼逼来,苏挽尘靠近山顶,却已无法再近前。 重明鸟附近好不容易见到几个大着胆子没逃的,也是散兵游勇、缩头缩脑地观望着,与来参加梁山大会的修士相比,简直九牛一毛。 苏挽尘心下无语,来参加梁山大会的修士可不都是想要崭露头角的,这么个大好机会,都躲哪儿去了。 甚至一些门派的宗主干脆聚集门徒在山脚下躲着了。 好不容易哆哆嗦嗦地聚集着的几个人,看到江夜怜都不由自主地聚过来,战战兢兢地望着他,等着他拿主意。 “这么一只大怪物,这怎么对付的了啊。” “江宗主,我们怎么办啊?” 重明鸟猛地一扇翅膀,一阵飓风猛地刮过来,好像要给人刮掉层皮似的。 刚聚过来的几人,又被一扇扇散开。 飓风裹挟着火球,四处乱喷,梁山上的古木,大半片着了火。 神兽附近的风,都夹带着火热的。它似乎感受到了不速之客的靠近,越发尖厉的鸣叫起来。 眼看着他抬起一只巨大的爪子,就要往往一个修士头顶招乎去。那修士吓得瑟瑟发抖,欲走不能。 江夜怜双袖一拂:“魂泣。” 第33章 魂泣与寒江 一方古琴出现在他眼前,这张琴,古桐木所制,镶嵌着上等玉石制成的琴徽,琴身上雕刻着玉雨倾落之景。 江夜怜抬手拨动琴弦,魂泣在他袖下发出破空之声。重明鸟的动作瞬间僵住了。 形势紧急下,周围几个识货的修士也都无暇赞叹这和灵兽出身同样尊贵的神器,皆是紧张地望着这气焰嚣张的重明鸟,不知所措。 苏挽尘看得着急,冲那眼见着要在重明鸟爪下一命呜呼的修士,无语地喊道:“跑啊,愣着等死吗。” 那修士后知后觉地蹦起来,惊魂不定地摇摇晃晃从它爪下惊险躲过。他竟也毫不回头,就灰溜溜地径直跑下山去了。 其他人看着他跑了,跟着又跑走两个,其他几个也都思索着有没有继续留下的必要。 苏挽尘心下暗恼。 都是些什么货色。 边上,魂泣发出如怨如诉,如泣如慕的声响,就如它的名字一样。江夜怜灵力灌注指尖,奏在琴上,其声可破云,力可穿石。重明鸟受了这琴声的牵制,动作迟缓了不少。 但显然它很快注意到了这琴声的来源,眼见着就是一爪向江夜怜拍去。 苏挽尘暗自希望这一爪抓上。 但这种时候,实在伤不起,想活着出梁山就得相互配合。 他顺手一摸腰间,该死,孤煞还在童玉手上。 苏挽尘赶忙变换策略,他一伸手,眼见着,一道通体裹着橘红烈焰的铁索出现在他手中,转眼被苏挽尘劈手甩向重明鸟羽翼丰满的脖颈,死死锁住了它。 重明鸟要害受制,也顾不得管江夜怜了,猛地扭动身躯试图挣脱。 “边上的几位,动动啊!”苏挽尘咬牙朝那几个抖抖缩缩的修士喊道。 苏挽尘使劲扯紧了他灵力炼化成的铁索寒江。在重明鸟猛烈地扭动下,他不知道自己能支撑多久,但在它挣脱之前,那可是大好的机会,怎么说也能给它一击重创。 可是这些修士到底在干什么!一个个缩头缩脑地不敢动,只管看着眼前两大高手大战重明鸟的景象看呆了。 真是要命。苏挽尘两眼发黑。 要是就靠他和江夜怜两人把这重明鸟战趴下,估计他也差不多入土半截了。 苏挽尘已经不指望了,艰难地喊道:“边上几位,劳驾去想想怎么把结界打开行不。” 旁边几人如梦初醒,原来主要目的并非打趴这重明鸟,而是要打开重明鸟设下的结界,逃出去。这差事可比对付重明鸟好多了。 一名修士大着胆子猛地一剑向结界劈去。重明鸟大概是注意到了,朝他喷出一团火球,那修士和火球擦肩而过,险些给烧成灰烬,吓得一动不敢动了,却不时瞟着山下。想溜的人更多了。 苏挽尘:“……”好吧,可能还真得先把重明鸟打趴下。 重明鸟对付完那修士,转头便来对付苏挽尘。它引颈长啸起来,震得苏挽尘耳膜将裂,朔风随它这锐利的叫声陡起。 眼见着寒江要被重明鸟至真的纯阳灵力震碎,苏挽尘咬紧牙,倾尽全力向寒江铁索内注入灵流。 他手掌攥得生疼。肉眼可见的金色灵流漫上橘红的铁索,那些裂开的缝隙,又在他灵力的作用下,一点点合上。 苏挽尘手掌已完全丧失只觉。橘红的铁索上,渐渐漫上丝丝缕缕的猩红,他一愣,竟是他的手掌在两股灵力对抗下被震破,渗出的血。 苏挽尘转头四顾,只有几个不顶用的废物,心下恼火,平日里五大门派可是吹得鼎鼎有名,这种危急关头,却没有一个人出现。 光靠他和江夜怜仅仅勉强控制住重明鸟,根本无法还手,光凭他们,早晚被重明鸟耗死。 方才还畏畏缩缩站在一边的修士又少了几个。 本是橘色的寒江,已给染得通体猩红,但苏挽尘能感觉到,重明鸟的灵力还在加强,这铁索已经支撑不了多久了。 这会儿仍是黑夜,只是给这重明鸟身上的烈焰照得亮堂不少。 祭红的铁索横在夜幕当中,俨然如一个张牙舞爪的血魔,抖动着,缠绕着愤怒的灵兽。 连山脚下的人都看呆了。 一个还未满十岁的弟子,指着那横在空中的血红锁链问道:“师父,那是什么呀?” “待为师仔细一究。”铁清观的观主眯眼细看道。这里离得远,寒江望上去只是一道猩红,他哪认得出是灵力炼化成的铁索。 旁边一人狐疑道:“这术法看着实在诡异,哪有这样,使出来一条红的。” “这怕不是禁术吧。” “不错,正是禁术。”铁清观主不想暴露自己孤陋寡闻,硬着头皮道。 反正只要禁术,就绝没人见过,也更没法考据他说的对与不对。 此话一出,不少人都是到抽一口凉气。 要是放在以前,这话没几个人会信,但放在如今,从云初城内到梁山上接连出事,这倒不像是危言耸听。 自从时空裂缝带走了一殿弟子起,修士们就开始对禁术充满畏惧。 “这又哪个啊?怎么又是禁术,怕不是他把这个怪物放出来的吧!” “修真界该好好整治一下了,怎么什么人都有!” “真是的,好好的路子不走,尽是歪门邪道,这些人不就想走捷径呗。” …… 恐惧让人几乎丧失理智。 一边祈祷着旁人去打败这怪物,一边又不分是非地胡乱诋毁。 可是他们怎么会知道,那不是禁术,那是苏挽尘用命在抵抗着灵兽的攻击。他们此刻的苟且偷生,也是他血染寒江、以血为祭换来的。 偏偏他们什么都不懂。 “笙默,你待着这儿,应该暂时不会殃及到这儿来。”林蔓秋望了一眼山上的那一抹血红道。 “好。”萧笙默有些担心地道,“那你呢?” “我得去山顶上。”林蔓秋道,“有个白痴在那儿找死。” “那里会很危险吧。”萧笙默黯然蹙眉道。 “也许吧。”林蔓秋取出一个中间一颗大宝石,边上两颗小宝石的殷红的指环,套在萧笙默指上,“戴着这个,我就能知道你在哪儿。我得走了。” “嗯。”萧笙默默默应了。 有人在山下烧香拜佛:“我佛慈悲,助我众生渡此劫。阿弥陀佛——” 寒山寺的大悲禅师一颗颗地拈着手中的佛珠,哀告着。 醉樱坡坡主不悦道:“大悲大师,您已经念了半个时辰了,我看这佛是听到没问题了。” 大悲禅师不理,兀自瞑目拈佛珠,一遍遍念叨着求佛祖保佑。 醉樱坡坡主耐着性子又说了一遍:“大师,您可以稍微歇会儿了吗?” 大悲禅师仍不答。 醉樱坡坡主恼道:“老不死的,二十年前就念这一套,现在还念,有没用你自己心里没数吗?” “你个狐狸精说什么呢!”她这话竟引起民愤。大部分人是心里明白没用的,可这危机关头,人人恐慌,只是求个心安。 “怎么我说错了吗?”花枝招展的醉樱坡坡主,人致中年,火气也是不小,“要念经你怎么不去念给这怪物听呢?” “施主莫要聒噪。”大悲禅师眼皮不抬,慢慢吞吞地说道,他举起枯瘦的双手放在胸前合十,“阿弥陀佛。” 寒山寺门下弟子也冲那醉樱坡坡主恼道:“你有本事怎么要在这儿躲着,怎么不去对付那怪物呢?” “我没本事我安分在这儿待着,我不去添麻烦。”醉樱坡坡主说得理所当然,“没本事就安分待着,等着那些大门派把怪物对付完了。在这儿避灾还要逞能,念这些神神鬼鬼的东西。” 除去了烧香拜佛的,也有缩在山脚下还不忘了要为人师教导弟子的。 铁清观观主一本正经地教导道:“你们听这山顶上传过来的琴声,听出来什么没?” “这个琴声,好像……很悲伤。”一个弟子答道。 “没错。”铁清观观主欣然道,“知道是什么琴吗?” 弟子答不上来。 “是魂泣的琴音。”吸引住了一大批听众,铁清观观主颇有些洋洋得意,“在下有幸曾见到过一回名震天下的古琴魂泣!除了这琴呐,那把琴还能弹出这么悲凉的音色。” “这真是魂泣?”听众中半信半疑。 名震天下倒是不假,烟云十六州有两样流传下来的上古时期的神器。 一把古琴,曰魂泣。 一把玉箫,曰长叹。 神器可不是用来观赏的,而是被当作兵器使用的,因而这两把神器很少被拿出来用,是以虽有名,然真正见过的没几个。 是谁在抚琴? 毫无疑问,是江夜怜。 说起江夜怜,铁清观观主倒是毫不吝惜赞叹之词。 “说起这江宗主啊,真是堪堪的一表人才,这也才二十多岁,便已卓然超群……” 话锋一转,又谈道他旁边另一个对抗“怪物”之人。 “这人啊,不知是谁,真是堪堪的可恶,以这等歪门邪道的禁术博人之注目,败修真界之门风,实在不耻。” 边上一个小弟子小心翼翼地抬眼看着铁清观观主道:“但是……他好像也在和江宗主一起对抗大怪兽吧。” 铁清观观主震怒,猛地一拍旁边的石头:“你看!光天化日下行用禁术,败坏门风,行为恶劣!实在令人深恶痛绝!” “是,是,观主说的是。”那小弟子打了个哆嗦低下头。 人群中其实有不少人本是不同意这种说法的,再怎么邪门的术法,毕竟是在对抗“怪物”。 但铁清观在小门派内还算有一定威望,再加上这左一个禁术右一个禁术的忽悠,不少人本已在一片恐慌气氛中慌不择路,这一番洗脑更是把人带得晕头转向,竟真把这鲜血的铺就的铁索寒江当做了禁术。渐渐地竟也对他附和起来。 染着鲜血的,保护了他们的铁索寒江,竟这样成了一群人口中的十恶不赦之物。 “无知。”人群中出现一声冷冷的反对。 铁清观观主仰头看见是一路过的红衣女子,不悦道:“小姑娘家家插什么嘴。” 林蔓秋轻哼了一声道:“我倒不懂了,人家明明救了你,为什么还要受你的诋毁。” 铁清观观主明知是自己为不显无知而瞎编的,却还面不改色道:“怎么,你倒说说我哪里说的不对了!” “禁术,好一个禁术。”林蔓秋冷笑着,十分厌恶地看着铁清观观主,她蓦地掠向他,狠狠揪住他的头发。 铁清观主又惊又恼,怒道:“小兔崽子,你干什么!” “禁术不也是救了你吗?”林蔓秋紧紧揪着他的头发,俯身眯眼直勾勾地盯着他道,“你听好了,这是灵力炼化成武器灵索,孤陋寡闻,那就少说几句。再敢胡说八道散布谣言,我拔了你舌头!” 她说着放开了铁清观观主,狠狠剜了他一眼,转身奔上梁山。 边上的人一时看呆,这会儿才惊觉过来。 “观主,观主您没事吧?” 铁清观主丢了面子,又气又恼,还不好发作,强行挽尊道:“这小兔崽子,要不是看她是姑娘,老子让着她,我看她还能这么嚣张!” 第34章 鏖战 苏挽尘感受到寒江在剧烈地震动着。“哗”的一下,血色四溅,寒江碎裂成万般残片。 江夜怜转身望见碎裂的寒江,咬了咬牙,琴声仍未停。 不等他们缓过气来,终于挣脱寒江束缚重明鸟毫不留情地,猛一震翅,灵力凝成的利刃,朝周围四散射出。 “江宗主,救命!救命啊!”周围的几个修士,眼见着要被射中,惊恐万分,慌张地乱跑。 江夜怜飞身掠去,抬手撑出一道结界,挡在两个修士面前。 雨点般的灵刃中,还是有几个修士受了伤。 眼见着又是下一轮攻势,江夜怜再次疾掠向受伤的修士。他全力用在轻功上,却未曾察觉到,重明鸟灵力炼化成的冰锥朝他疾射来。 手臂上猛然一下麻痹般的疼痛,鲜血四溅。江夜怜一转头,才见臂上被灵力制成的冰锥划出一道血淋淋的口子。 血…… 他闭了闭眼。 首要任务,还得去救那几个受伤的修士,让他们赶紧下山好了,既然也帮不上忙。 “江宗主,救命啊,怎么办,会不会,会不会……” “不会的。”江夜怜疾点了那几修士的穴位止血,又从衣袖撕下几截布条,缠在伤口上,简易地给那几个修士包扎好,“不会有事的。你们赶紧下去,找个安全的地方呆着吧。” 那几个修士如获大赦,先前想溜的,现下是总算有个理由了,摇摇晃晃跑下山,仍念叨着:“实在不是咱们不敢,是实在没那能力呀。” 又是一个几道灵力化作的利刃飞驰而来。 “小心!” 江夜怜抬手一道结界挡在那几个还没跑远的修士前头,随即闪身欲躲,却已来不及。 一道血光在他眼前闪过。江夜怜有种喘不过气的窒息感,浑身上下无比酸痛,头痛得像要裂开似的。 燃着火焰的灵球再次飞来,江夜怜想用结界替那些跑得畏畏缩缩的修士挡住时,却猝不及防地被苏挽尘猛地一推,灵球擦着他飞过。 “能不能干点有用的事。”苏挽尘眼底倒映着冷冷的寒光。 眼见着那灵球,从那群落荒而逃的修士头顶上擦过去,险些砸中。 “值得吗?你这么护着他们。”苏挽尘冷冷道,“你这完全是在浪费灵力。” 江夜怜叹了口气,苏挽尘说的倒也是实话。 苏挽尘道,“你手臂还好吗……” “无妨。”江夜怜眼都不抬的给自己点上穴,止了血,神色平淡如常。 苏挽尘张了张口,似乎想说什么,但终是没说。 得月台一战后,江夜怜再没喊过疼,也从未露过怯,因为没用,也没必要。 如果是个普通修士,那并没什么。但是作为宗主,谁都帮不了他,他只能自己救自己。 需要依靠着他,受他庇护的人太多,让他不得不承受了超越年龄的责任。 怕血这种事情更加不能让人知道,他不能被抓住把柄,也不能有软肋。 有时候,他很希望有人能了解他,却又很害怕被人发现。 当年他被一位长老抓了关在一屋血尸之间的阴影始终无法挥去。后来他惧血,他的惧不是单纯的恐惧,在恐惧中更有夹杂着那时候的绝望,好像要逼得他无法呼吸。 起初他以为过不了多久就会好了,可是没有,始终没有。 有一次,他们坐在檐上望月时,苏挽尘突然问他:“你说什么样的人会害怕血?” 江夜怜心底咯噔一下:“有阴影的人吧。” 他忽转头看着他,那双眼睛在月光下很亮,里头有他说不清的东西,像是疼惜,像是黯然,他问道:“那你呢?” 江夜怜一时不知所措,他以为自己装的很好,连爹娘都骗过了,他不知道苏挽尘怎么看出来的。 他没回答,苏挽尘也没再追问。 他那时疑惑重重,可后来他知道,苏挽尘早就看出来了。 他们执行调查任务时,躲在暗处,瞧着一场触目惊心的严刑。 他们趴在树丛中间,苏挽尘半个身子压在他身上,捂住了他的眼睛。 “干什么?”他不解。 “有什么好看的,不许你看。”苏挽尘贴在他耳边道,气息在他耳垂上扫来扫去。 近乎无理取闹般的语气,却是他对他最大的关爱。 再后来,就没有后来了。 重明鸟大概也打累了,吐不动火球了,好不容易消停了一会儿。 远处,箫声响起,似乎在呼应着江夜怜先前奏出的琴音,一群蓝衣修士和白衣修士正疾奔过来。 “云初城,烟云十六州。真不容易,乌龟终于冒头了。”苏挽尘啧啧道。乌龟要是再不冒头,他就打算收拾包袱,去山脚下躺着了。 “江南么。”江夜怜望着那奔来的人群道。 “你怎么知道?”苏挽尘问道。 “听这箫声,长叹。”江夜怜答道。 烟云十六州的另一把神器——玉箫长叹。 那一群人中,领头的两人,一个是江南,另一个是齐清。 “江宗主,曾公子,抱歉,实在来迟了。”齐清客套地关心了他们一番。 见到他们这一群人,重明鸟渐渐警觉起来,一抖身,才察觉又一次被那该死的声音束缚了。 魂泣与长叹相和,彼竭我盈、此消彼长,琴瑟相和,重明鸟的行动一时被紧紧束缚,转身都无法灵活。 它想要挣脱,但声音不像绳索,魂泣长叹又不似一般乐器,只要奏乐人不停,即使堵住耳朵都没用。 重明鸟不愧为神兽,不似怨灵般只会胡乱攻击,很快,它便察觉到了这束缚住它的声音来自何处。 它昂首,聚起一团灵力的利刃砸向江夜怜。 江夜怜当然不可能边闪躲边抚琴,苏挽尘离得远,却看得分明,如果没有人帮他,那么他绝对躲不掉重明鸟的攻击。 可是眼见着灵刃飞至他眼前,无人上前帮他。 江夜怜闪身躲过,琴声被迫断开。 这里众人看似比方才强了不少,但还是都只顾自己,只管自己躲。 看似都站在这儿,却还是缩头乌龟,即使危机都摆在眼前了,还是往后躲。 往前走,危险更大,宁愿大家一起死,也不肯大家一起活。 也是,倘若自己死了,那别人活着还有什么用呢? 人都是如此自私的。 权、钱、名面前尚且如此,生死面前更不用说了。 道理谁都懂,要团结,要齐心协力打败重明鸟走出梁山,可是自己为什么要冒这险呢? 这一群修士整体实力提高了,但自私的内核还是没变。 这琴声一断,重明鸟行动便自如了不少,转身便是一个摆尾朝江南扫去。 这回总算有个识时务的了,齐清一剑劈向重明鸟,逼得它转身应付自己。 齐清向身后的云初城修士道:“云初城子弟,随我抗击重明鸟,不可后退。” 江夜怜刚躲过,琴声也不敢停,抬手抚琴,也朝湖蓝长衫的烟云十六州修士喊道:“烟云十六州门人,同心同气,不死不休。” 两个门派跟比赛似的,答应得连天响,要不是现在情况危急,苏挽尘差点笑出声来。 重明鸟狂躁地一团团烈火喷去,在这一群修士岌岌可危的“团结”下,却总也没能阻止这可恶的琴箫声。 燥火混乱中,柳聆风在乱火中穿梭避过,疾奔而来,身后不远处,还跟了不少水绣山庄的修士。 人多了些,众人的胆子便也大了些,趁着重明鸟被牵制,乱七八糟地你一剑我一剑地乱斗。 “你们打了多久了?”林蔓秋赶到山顶时,便已有几十修士稀稀落落地围在山顶。 “好久了。” 苏挽尘看着这庞大的灵兽,还有这七零八落的打法,感觉逃离梁山不知要到猴年马月。 这人是多了不错,但是这群修士,花活不少,但就不敢靠近重明鸟,随手一砍,转身就溜,退后几十米。凌空砍一剑,灵力气势虽强,但基本打不中,给这重明鸟翅膀一拍就凌空消散了,甚至还会误伤己方。照这架势,打到明天也打不完。全是瞎消耗灵力。 眼见着人多了,重明鸟消停了片刻,警惕地望着周围,目光中有如有火炬在燃烧。 周围的修士见状不由地稍送了一口气,却仍是心惊胆战地盯着重明鸟,不敢放松。 树林间又走来两人,却是童玉和江晗。 “……”苏挽尘道:“你们来做什么?” 虽说躲在山下的大多是贪生怕死之徒,但若童玉江晗这样弟子辈的上来了,大概也会被轰下去着,帮不上忙还托后腿。 童玉将一个乾坤袋抛向他道:“来给师父你送东西啊。” 旁人不知没乾中里有什么重要的东西,这会儿非送不可,但苏挽尘却知道这乾坤袋里有他的孤煞剑,童玉伶俐过人,一下子猜到苏挽尘会在山顶会用上,特意来把孤煞给他送来。 “二位可真是勇气可嘉。”“柳聆这话不知是夸赞还是讽刺,“不过对抗重明鸟不需要炮灰。” 童玉嘿嘿一笑,论嘴上功夫他肯定不愿吃亏:“仙君为何要骂自己呢?在这大怪兽面前,你我一样对付不过,我要是炮灰的话,仙君你难道不是吗?。所以这么看我们本也没什么区别。” 江晗低声道:“那是柳宗主。”。 童玉却大声说道:“柳宗主,啊,原来您就是柳宗主啊。”他一脸无辜的样子问道:“请问,您是哪个门派的宗主啊?” 五大门派名满修真界,居然被一个小辈当面问他到是哪所门派的宗主。若说不认识他的脸还能理解,但在修真界提到柳宗主,而不知道水绣山庄的,那不有心找茬儿。 而童玉竟还表现得一脸真切,天真无邪。柳聆风正欲反唇相讥,重明鸟似是查觉到了他们,猛得一扇翅膀,剧风刮来,叶飞树断,不少参天大树被连根拔起。 弦声铮铮,江夜怜支起一道巨大的结界,挡住这一阵劲风。 柳聆风转头向童玉他们道:“赶紧滚,别在这儿添乱。” “是是是。”嬉皮笑脸啥也不怕的童玉,见识到重明鸟的厉害,连忙十分识时务地和一脸歉意的江晗乖乖“滚”下了山。 重明鸟的一足,足有三尺高,它猛一抬足,众人头顶的天空上便出现一整片阴影。 “快闪开!” 大家各自闪向四方,被它一足踏处,尘土飞扬,泥土上印出三个爪印,砂粒被掀得翻天覆地,到处迷漫着灰尘,让人根本无法近前。 在场的人自然都明白,不能再根它慢慢耗下去了,上古神兽灵力浑厚,可是这些修士们不一样,再一次次躲避、进攻地对抗中,灵力会越来越弱。 尤其是苏挽尘,靠着寒江和重明鸟生拼,灵力损耗巨大。 烟云十六州的两位仙君大概也撑不了多久,神器本是给神用的,人使用起来根本无法支撑这样巨大的灵力消耗,而需要他们牵制的又是重明鸟这样的神兽。 齐清仗剑大喊道:“趁此灵兽受到牵制,所有人一起向前冲!” 但还是有不少人犹豫了,虽说来这儿的人修为都是没的说,但要面对这等上古神兽,还是小巫见大巫了。 其中大多数人是碍于身份,怕落人口舌,不好去做缩头鸟龟,却并不想真去以身涉险。 齐清说着打了个头阵,他提起剑,空中念一个剑诀,直斩向重明鸟的尾羽。 而重明鸟显然是注意到了,猛地一甩那长长的尾翼,兜了个圈儿。 苏挽尘盯住这一刻,在它这转身甩尾的过程中间,孤煞出鞘,猛然挥剑斩向它尾处。 重明鸟啸叫一声,想躲开,可是由于琴箫的牵制,它动作迟缓,因着惯性,重明鸟虽是觉察到孤煞剑的存在,可还是将自己的尾羽撞上剑去。 重明鸟的尾羽极长,落在地上上的瞬间,化作了涛天的大火,梁山上植被茂盛,霎时间,四处都成了一片火海。 重明鸟愤怒而高亢地厉声尖啸着,怒目瞪视着苏挽尘。 苏挽尘不由自主地瞟了江夜怜一眼,心底苦笑。他这一招,几乎是赌上了所有。 孤煞出鞘,等同于暴露了他的身份。 在重明鸟的啸叫中,火势愈发旺盛。山顶上烧成一团,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没有。 众人各自御剑在空中,可若是把剑踩着,便无法再进攻,一众修士这回倒是很自发地两三人组队,一人御剑,一人持剑。 或许是苏挽尘自带的一股生人勿近的气质,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周边的修士都已组好队。他俨然又成了落单的那一个。 以前在这样的时候,往往都会有一个人,温柔地笑着,坚定的走向他…而他仿佛也真的下意识认为会这样。 苏挽尘闭了闭眼,甩开这些杂念。 早就不是这样了。 江夜怜和江南皆是自成一组,遥相呼应,御着剑抚琴吹箫,两不耽误。 苏挽尘远远地瞥见,一把栗色长发束在头顶的红衣女子,御剑朝苏挽尘飞而去,不肖一句话,苏挽尘很自然地跳到她剑上,拿起孤煞剑。 一旁江夜怜看见这一幕,心中酸涩翻涌,不由自主地叹了口气,好不容易才挪开视线,集中起精力盯着重明鸟。 重明鸟折损了尾羽,变得更加为凶猛起来,猛一振翅,神火直漫到天上。他们都没有退路了。 林蔓秋道:“站稳了!” 她御着剑,也不管苏挽尘死活地“嗖”的一下冲向神兽。 苏挽尘靠着灵力硬生生站稳在剑上,紧握着剑刺向神兽的巨目,可它一抬首,刺厉的尖嘴,撞上苏挽尘锋厉的剑刃,碰出了“铮铮”的响声,它似乎还记得是苏挽尘斩下了它的尾羽,猛一甩首,强悍的灵力直把他们掀到十几尺开外。 柳聆风抓住这机会扬剑直戳向它颈部,重明鸟侧身避开,转身又高啸一声,喷出无尽神火。 不少地方被神火烧着,场面混乱不甚。 重明鸟通体也受了好几下猛击,颈上被划开一道长长的口子,血从里面淌出来,染得周围羽毛殷红一片。它的攻击却随之,愈发疯狂。四周火光遮天。 齐清等几个为首的修士,轮番上阵,斗得越发焦灼。 神火一直烧到了梁山脚下,山脚下更是乱成一锅粥,众多弟子慌乱的到处乱跑,更有甚者,发疯似的拼命拍打结界,想要出去。 “大家别慌,不要乱跑!会用覆火诀的,用覆火诀。不会用覆火决的,去找找附近水源来灭火!”齐枫韵算是一帮人中最镇定的一个。 周围不少人也很快镇定下来,念起覆火诀。有人找到一处近要干涸的小溪,急忙呼喊道:“这里有水!” 第35章 为何舍命相救 “哪里,哪里?”不少弟子蜂拥而至,手忙脚乱地取水烧火,可那火哪有一点减弱的意思,泼上水后,只烧得更旺。 “怎么会这样?”齐枫韵又念了一遍覆火诀,可火势只减小了很少的一点,“难道说…神火?”他不可思议地喃喃道。 “什么意思?” “神火即来自神界的火。神火、冥火、魔火……只要是不属于人界的火,用水是灭不掉的。”齐枫韵抬头望了望山顶金光覆体的灵兽,忽觉脊背发凉,“凤凰神火吗?还是,朱雀?重明鸟?”但这不重要,重要的是怎么不被烧到。 “神火!那怎么办啊?我们岂不是死定了。”一股恐慌的情绪逐渐蔓延,周围的人手脚混乱,都不由自主地把还算镇定的齐枫韵当作了靠山。 明白了此节,齐枫韵高喊道:“大家围成一圈,合力使用覆火诀!”虽然这样做只是延缓被烧到的时间,但也只能这样做了。 梁山脚下的众人正会儿正如热锅上的蚂蚁,六神无主。这会儿就是有个人说跳进火里能保命,那大概都会照跳不误。当下便围作一团,极力用覆火诀灭火。 齐枫韵向前疾奔去,一下没入火色。 一众人失了主心骨,皆是慌了神。 “齐公子上哪儿去啊?别走啊!” “救个人。”他头也不回地在火丛间穿梭。 “姑娘,没事吧?” 满山大火,围困住了个美貌女子,这人容比西施,貌塞貂蝉,肤若凝脂,眉如弯月,生得是倾城容颜,恰似那天仙降落凡尘。 “没,没事。”萧笙默惊恐地望着齐枫韵,不由自主地向后退了两步。 “姑娘,小心。”即使已是火烧眉毛的关头,齐枫韵却怎么也藏不住眉目间的风流意气,笑吟吟地问道,“请问姑娘芳名啊?” “小女姓萧,名笙默。”萧笙默眼中敌意不减,“公子想干什么?” “英雄救美啊。”齐枫韵眉眼软软弯起,柔和的睫毛簌簌抖动,心上眉间,总像是挂着笑的。风流自信。凭借这张俊秀又带着点妩媚脸,和他若即若离的撩拨,那真是万花丛中过,遍地寻花香。 若是寻常女子,见了他便已对他有了不少好感了。可惜萧笙默不是。 齐枫韵向前几步,萧笙默向后几步。 她再退就要退到火中去了,她咬着牙,眼底似是既恐又恼,却又是一副楚楚可怜模样。一只手下意识的捏着林蔓秋的宝石戒指,另一只手迟疑地搭在腰间的短剑上。 “你别过来。” “我是来救你的啊,不会对你做什么的。”齐枫韵有些哭笑不得,摆手叹道,说罢,他又很自来熟地叫道“笙默,我们是不是在哪儿见过?也许是我见过你。” “啊,有吗?” 没等萧笙默反应过来,齐枫韵身形一错,便靠向她来。 “你别过来!” 萧笙默急忙抽出短剑。还没等她反应过来,齐枫韵竟将她一把抄起,抱住她,一跃退到这火圈外,暂避危险。 萧笙默惊魂未定地抓着短剑,语无伦次:“你,你……你……” 齐枫韵将她放下,颊上酿起两个浅浅的酒窝,很不生分地凑近她的耳朵轻声道:“萧姑娘,不谢谢我吗。” 萧笙默不自在地躲了下,低着头,低声道:“多谢公子相救,笙默感激不尽。” “举手之劳而已,不足姑娘挂齿。”齐枫韵愉快地笑了笑。在这种关头还能想着去撩拨姑娘,还能笑得这么开心的,他大概也是天下独一份的了。 山顶上,一众修士都不同程度的挂了彩。苏挽尘抓住重明鸟受到攻击后,还没反应过来的时机,猛地一跃,挥剑直戳向它的一只巨目。 鲜血四溅,重明鸟左眼被他生生刺瞎,自是怒火攻心。灵力化作的利刃刺向苏挽尘持剑的手臂上刺去,苏挽尘避之不及,手臂上,撕得肉模糊。 重明鸟又是厉声高叫,苏挽尘被它猛地震开,强悍的灵力逼得他喷出一口血,右臂几乎丧失知觉。 林蔓秋大喊道:“小心!” 然而她来不及拉住苏挽尘,就被重明鸟的灵力震开。 江夜怜眼见着苏挽尘被震得从半空中坠落,鲜血划过头顶的天空,御着秋月疾冲过去,抓住苏挽尘,将他拉上剑来。秋月霎时便震了下,江被怜咬了咬牙,稳住秋月。 他的灵力已经损耗得差不多了,持续地抚琴牵制神兽,加上他此刻本就糟糕的身体,江夜怜浑身乏力,头痛无比,强打起精神才勉力站在这里。 苏挽尘状况比他更加糟糕,一遍遍地进攻后,已是精疲力尽,手臂上血流如注。更要命是,遭遇重明鸟凶猛地一击,受了内伤。他扶着江夜怜的身子,才勉强没摔下去。 重明鸟脱离了琴声的牵制,进攻愈发勇猛,它扬起双翅猛地一扇,夹带着血丝的飓风朝他们刮来。 苏挽尘心下一惊,但凡给刮上一点他们都得完蛋,但他们和重明鸟离得极近,眼下已是来不及躲了。江夜怜几乎是极尽灵力结出一道结界,虽然已是灵力薄弱,但勉强是挡住了这飓风。 重明鸟一击不成,仍是不依不饶,大概是记恨苏挽尘斩了它尾羽,又戳瞎它一只眼,干脆脑袋一歪,狠狠撞过来。 完了。 很显然,冲他来的,存在感刷得太过了。被一只神兽这么撞一下,那肯定死定了。 喉中,一阵血腥味弥漫着,苏挽尘已是打得头晕目眩,根本无力反抗。 江夜怜怀抱魂泣,泛着幽光的古琴和尖利的鸟嘴撞早一起,“砰”地一下,似乎都能擦出火花来。 江夜怜拼尽全力顶着,下意识地把苏挽尘挡在了身后。 “轰”的一声巨响,魂泣被震开,江夜怜被震得虎口皲裂,他的身体在剧烈晃动的秋月剑上摇摇欲坠。 他身体微颤着,喘息着,他几乎是无法克制地微微蜷起身体,魂泣和重明鸟的相撞产生的巨大冲击让他几乎无法承受,眼前一片一闪一闪的黑色,胸口剧痛无比,一道道鲜血从他嘴角流下。 然而,不给他们一点喘气的机会,下一刻,重明鸟的袭击又至,一股令人绝望的阴影笼罩在头顶。 苏挽尘用尽全力,再次召唤出灵索寒江,紧紧缠锁住重明鸟尖利的鸟嘴,然而此刻,随着他身体状态的变化,寒江的功力也大不如他起初用寒江困住重明鸟时那样。 本就破裂的手掌变得更加鲜血淋漓,疼痛却已变得近乎麻木。 与此同时,边上的一众修士也趁此机会,拼命向重明鸟进攻。 然而,尽管此刻重明鸟受着密如潮水的攻击,它的身上也已伤痕累累,但却依然只是死死纠缠着苏挽尘不放。 眼见着,寒江上再次漫过血色,紧接着是从重明鸟那一段开始出现的裂痕,很明显,寒江也支撑不了多久了。 江夜怜缓缓喘着气,掐算着寒江能够支撑的时间,在那橘红灵索断裂的一瞬间,他冰冷的淌着血的手指掐出一个印,轻念道:“霜天镜。” 如镜子般澄澈的六边形结界横亘在他们面前,这是最顶尖的结界术之一。 早已灵力消耗过度的江夜怜,施放完这样的术法,仿佛被抽干了一样,眼神变得空洞涣散,但只是一瞬的功夫,他又强迫自己聚焦在重明鸟身上。 即使是霜天镜这样顶尖的结界术,对抗重明鸟,却也只是负隅顽抗,结界被破,是早晚的事。 眼见着,重明鸟一下下地撞击着霜天镜,令人战栗的凶猛撞击,让这天地似乎都震动起来。 霜天镜上渐渐出现一丝裂纹,慢慢地那裂痕变得越来越大,重明鸟身上的烈焰竟然顺着裂纹侵入那裂缝中。 霜天镜在破碎的边缘挣扎,一会儿,重明鸟的神火舔舐过整个结界,“哗”的一声,霜天镜碎成无数镜子般的碎片,倒映出所有人或慌乱或震惊的神色。 苏挽尘握着孤煞的手流着血,看着眼前又一次凶猛袭来的重明鸟,他闭了闭眼,思索着下一步的对策。 忽然,他的肩膀上受到一股猝不及防的推力,苏挽尘毫无防备,竟笔直地被推了下去。 我* 江夜怜你&*%$…… 江夜怜仍站在秋月剑上,再次用魂泣生抗住了重明鸟的攻击,只是这一次,他显然已经无法承受这样巨大的冲击,重明鸟歪过头,利嘴猛地啄在他腰际,江夜怜轻咳了一声。 完了。 预料之中的疼痛猛然向他袭来,身体似乎被撕裂成了两半,他痛到浑身战栗,除此之外,全身上下都像被麻痹了似的,几乎动弹不得。在这股剧痛下,他感觉到自己身体在下坠,眼前变得明明灭灭一片模糊,意识也在逐渐溃散。 好像过了很久很久,又好像只过去了短短的一瞬。 他好像听见有人在喊自己,隐隐绰绰间,有一种好像世界都在离他远去的眩晕和错觉。 苏挽尘摔下来浑身酸痛,他坐起身来,喘了口气,一会儿便适应了周围的黑暗。 “江夜怜。”他试探着喊道。 回顾刚才发生的事情,很显然,江夜怜把他推下秋月,硬生生帮他抗下了重明鸟的那一击。 为什么? 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苏挽尘点亮了一张咒符,借着一点光亮,他看清了周围,四处都是一幅断隆颓垣之相,墙角落里结着厚厚的蜘蛛网,周边倒塌了几根长长的柱子,地面上,轻轻一摸,便能抓出指印来。 这是在……梁山底下? 他看见破败的柱下躺着一个人。 不用想都知道是江夜怜。 苏挽尘正想过去过去,却谁知,只稍稍一动,就浑身上下火烧一般的痛,双腿像灌了铅似的酸软,险些摔倒。 直到他走进前去,才看清江夜怜躺在那儿,准确地说是全身浸在一地鲜血中,半边长袍都被血浸得湿红。 苏挽尘心底升腾起一阵莫名的恐慌,他可能会死、他可能会死。 他甚至可能已经死了。 苏挽尘感觉自己从来没这么手足无措过,他一点不想被江夜怜救,他不想欠他的。 他也顾不上周围一地鲜血了,蹲坐下来,伸手点了江夜怜的穴道止血,随即手指上沾上了些也不知谁的血,在江夜怜周围画出一个咒符。 这咒符歪歪扭扭的,看着颇有几分诡异,斗折蛇行的咒符上渐渐散发出幽幽红光。 梁山上,苏挽尘曾是如此地想杀了江夜怜,可此刻看见他为了救他,而生死未卜,又从未有一刻像现在这样,希望他活着。 红光渐盛,蜿蜒曲折又显得很恍惚诡异,苏挽尘催动术法,强制性地让他醒来。 如果这样失败了,那他就真的死了。 江夜怜一动没动,连面颊上,都沾上了鲜血,脸上苍白得几乎毫无血色,连唇色都是病态的煞白。 他眉头微蹙着,未干的血顺着面颊划落下来。 巨大的伤口被鲜血淹没,他身上几乎看不出什么活人的气息。 红光愈发的炽盛,照的苏挽尘的脸有如鬼魅。 江夜怜依旧躺着,一动不动。 “我们的旧账还没算完呢,你可别想甩手走人。”苏挽尘强忍着喉中阵阵翻涌的血腥的铁味,哑声道。 可是没用,还是没用。 苏挽尘不知道为何,对于江夜怜的生死未卜会如此的焦虑难安,他几乎陷入了疯狂的地步。 为什么还是不行? 为什么还是不行! 黑暗中的红光越来越亮,几乎照亮了整个洞穴。 苏挽尘感受到自己的生命在燃烧,他知道他现在的行为无异于自裁。 但是一股被阴气滋养着的疯狂的执念,却侵占着他的大脑。 或许这就是大门派所不允许触碰阴气的原因,太容易让人变得偏激和不理智。 江夜怜的无动于衷让苏挽尘近乎抓狂。 他死死掐着江夜怜的手腕,似乎要生生把他捏断,血红色的咒文慢慢漂浮到半空中,在她身边盘绕。 苏挽尘双目血红,冷着一张脸,一言不发,脸上的表情却看着像要吃人,额心的血色蝶印,越发红得妖异。 此刻,梁山底下,只有他们两个人,又或许是一人一鬼,苏挽尘不用再装作正常人的模样,终于暴露出疯子的本性。 他嘴角扬起一抹不善的笑意:“,江夜怜,你要是敢死了,我就给梁山再添一把火,你的弟子,你的门人,还有所有修士,谁也别想出去,一起在梁山被埋葬吧。哈哈哈。” 苏挽尘一笑又牵动内伤,撕裂般地疼起来,他弯腰捂住腹部,猛地咳出两口血来。 “你……怎么了?”江夜怜声音微弱,勉强抬眼,视线却是一片模糊,想抬手,却发现被苏挽尘狠狠掐着。 第36章 相认 苏挽尘瞬间清醒了不少,冷静和理智回归大脑。 他松开江夜怜已经被他掐出血印手腕。 江夜怜没死,连苏挽尘都感到诧异无比。 被神兽这么啄一下不可能还有命,江夜怜没死,不是他命大,而是重明鸟留有余地,没让他一击毙命。 血,苏挽尘忽然想起来,江夜怜怕血,他下意识地想到这一点,可这里到处都是血,想找到一处没有鲜血的地方,竟然不能。 江夜怜迷迷糊糊间,神志不清地痛苦呻吟了一声,但随即等他大脑清明了些,又恢复了那般平静的模样。要不是他脸色苍白得不像一个人,或许旁人看他这副表情,倒以为他什么事都没有。 他用游丝般微弱的声音问道:“你没事吧?” 苏挽尘瞥了他一眼,冷笑一声,既像是嘲讽,又像是扭曲的关心,“你怎么还有功夫关心别人啊?先看看你自己吧。” 江夜怜勉强扯了扯嘴角,“我没事……” 苏挽尘有些烦闷地打断:“确实没什么事,没死的都算没事。” 没事?这都差点死了还没事!江夜怜要没事,那一定是苏挽尘的脑子有事。 他能不死,不是他命大,而是重明鸟嘴下留情没一下把他啄穿。 苏挽尘脸上神色冷若寒霜,心里却已如乱毛线般,混乱成一团,剪不断,理还乱。 翻天覆地的痛和积压已久的恨,又在这一刻被莫名地舍身相救后,变得茫然无措起来。 他接受不了江夜怜救他,尤其是在他已经打定主意要报仇的时候,这样地舍命相救。 如果哪一天,当他想报复江夜怜的时候,想起今日,想起他这样浑身是血、奄奄一息地躺在自己面前,就算是再冰冷的心和再锋利的剑,都不可能让他轻而易举地刺向他了。 江夜怜到底想干什么? 苏挽尘在江夜怜周围以血绘出的咒符,正散发出诡谲的血色红光,在这异样的红光下,江夜怜身上的伤口竟慢慢地凝固起来,伤口竟然在以肉眼可见地速度一点点地愈合! 江夜怜阖着的眼帘微睁,原本想问苏挽尘伤势如何,仰头却见他低垂着头,双手支撑在地上,细微地发着颤,似乎在竭力忍耐着。他脸色苍白,连唇上都竟是毫无血色,惨白得恍如一尊雕塑。 “你……”他恍恍惚惚的眼里红光满眼,霎时间就明白了他在做什么。 “停下。” 江夜怜此刻虚弱至极,声音微弱,几乎没有力气说话,但他的语气里却带着不容置疑。 苏挽尘没停,他极其克制地喘着气,像没听见似的,眼都没抬一下。 “你现在的身子,禁不起!”他一句话说得急了,伤口便又迸裂出血来。 江夜怜不知道他在用什么术,但他十分清楚,苏挽尘在梁山上遭受的重明鸟的攻击并不比自己少多少,此刻说是强弩之末也不为过,再施放如此大型的术法对身体的损伤无可估量。 苏挽尘头低得很低,低的江夜怜都只能看到他的头顶。他只看到,那双沾满鲜血的手摁在发着红光的血阵上,按得死紧,生生磨出几条血痕来。苏挽尘肩膀微微地颤抖着,不知他脸上神色是哭是笑。 “你真的够了。你还有灵力吗……透支灵心的后果……”江夜怜根本就没力气说话,短短几句话也说得断断续续的,他想提高音调,几句话却仍说得不软不硬。 “呵——呵……”苏挽尘终于抬起头,他扬着嘴角,脸上的笑容却近乎扭曲,几乎是一抹笑意凝固在了脸上。 “不想死,就闭嘴。”他一字一顿地说道。 透支灵心?呵,他消耗的是生命之力。阴气超强的疗愈能力,却是以施术者的寿命来换的。 “你要是死了,我可受不了烟云十六州的人来找我算账。”苏挽尘嘴角微颤。 一个百山谷够他头疼的了,私自出谷即视为叛逃,百山谷主派人来报复他,那是迟早事。他可没力气再来应付什么烟云十六州。 江夜怜躺在冰冷的石面上,全身都无比冰凉,唯有脑袋滚烫,乱得几乎无法思考。 “你,快停下……”江夜怜意识涣散,下意识地想要挣扎开。只是微微的心急,便导致了他无法再保持意识的清明。一瞬间,他只觉又回到了十年前,好像他们还是亲密无间的师兄弟,一起修行学习、同塌共枕,“阿尘,乖,听话……” 苏挽尘蓦的僵了一下。明知道他该是知道了自己的身份,还是只觉两眼一黑,喉头一阵甜腥。 好像掉下悬崖的惊恐眩晕,又好像石沉大海般早有预料的平静。 “你、能不能、少说两句。”苏挽尘死咬着牙极力克制着。 江夜怜方才恍惚间意识模糊,也未察觉自己说了什么,这会儿回过神来,不由得一惊。 他后悔了,但是说出去的话犹如泼出去的水,是收不回来了。 一阵无比诡异的沉默回荡在这片黑乎乎的废墟中。 江夜怜极轻极轻地叹了一口气,随后,缓缓地艰难地抬起手,搭在苏挽尘手上。“你是不是,很恨我?” 苏挽尘没动,也没说话,要说不恨,那是不可能的。 “我知道你恨我,不求你原谅我,但我还是要告诉你,真的,对不起。”江夜怜艰难道。 再见苏挽尘时,他满眼的阴鸷让他感到陌生,可是,他被逼迫,被全世界憎恨,被自己的师哥迫害,这样的人怎么能不疯?每次一想到这儿,他就难以克制地痛得心都颤抖起来。 “你没什么好抱歉的,‘为民除害,以天下为己任’,多正义。”苏挽尘冷淡地好像在说一件与自己无关紧要的事。 他不需要什么道歉,太迟了,他受过的折磨根本不可能一笔勾销。 江夜怜虽没指望他原谅自己,却没想到他会说出这样的话,心脏骤然缩紧,一阵仿佛被绞紧的疼痛从心口袭来,让他几乎无法呼吸:“十年前,我是想救你的……” “哦。”苏挽尘全然不信,“呵呵”地笑了两声,不咸不淡道,“那真是太感谢你了。”话语里却充满讽刺。 “真的啊……”江夜怜声音越来越低,他本就重伤,又情绪过于波动,接近于昏迷,全靠着一口气撑着。 苏挽尘沉默未答。 让他相信? 怎么相信? 相信他为了救自己带着所有人找到他们曾经的“秘密基地”? 还是相信他为了保护自己把他推入鬼见愁? 他感觉这些事和江夜怜方才说的话放在一起,他简直像在说梦话一样。 沉默了良久,江夜怜似乎终究是身受重伤,精神状态极其糟糕,苏挽尘以为他又昏了过去,却忽然听见他缓缓开口。 “我问你个,问题……”江夜怜双目都几乎合着,似乎想睁开一条缝,艰难地撑着他最后一口气。 苏挽尘看着他没说话。 江夜怜已经几乎无法控制自己的意识了,他的神色看着无比地疲倦又痛苦:“你……为什么……不回来?”哪怕是为了报仇。 这句话,他当然知道不该说,可它存在于潜意识里,这会儿迷迷糊糊间,就像梦中的呢喃一般蹦了出来。 苏挽尘苍白的脸上更若蒙上了一层暗霜,他沉默了良久,忽低低地嗤笑了一声。 “江夜怜,你真的,太过分了。” 苏挽尘因为灵力过度消耗和精神上过久的紧绷,终于支撑不住,猛地咳出一口血来。 第37章 梁山下 此时,梁山上,重明鸟伤痕累累,一只翅膀上被剑刺破,伤口上竟像是在灼烧,淌出烈焰般颜色的血。 它似乎再无心再继续打斗下去,昂起首,引颈长啸,张开的翅膀遮天蔽日,通体散发出异样的橘光,把梁山结界内照得如同末日的黄昏。 霎时间,地动天摇,飞沙走石。地上仿佛生出了无数双看不见的手,把山上的人统统拖入梁山底下。 啸叫、呼喊、求救……无数的声音乱成一团,却没人能够阻止这一切,也无人知道梁山底下有什么,只能眼睁睁地、万般恐惧地陷落下去。 连那些御剑飞在空中的修士都被拖了下去。 万籁俱寂。 梁山上,自山脚到山顶,再不剩下一人,唯有铺天盖地的烈灼金焰,重明鸟慢慢地趴伏在整座梁山上,火焰炽热,似乎与神兽连成一体,整座梁山都像是化作了一只巨兽。 梁山外的人也看得心惊。 这里头到底出什么事了? 渐渐的,火焰一点一点地熄灭了,重明鸟的身躯化作无数纷飞的金色胡蝶,一时间结界内金光闪闪,有如黄金漫卷。慢慢的,它们也像先前的一众修士似的,沉入山底。 重明鸟消散作了金色的灵蝶。 梁山上的火熄了,连早先的怨灵也没有了,一时竟寂静得骇人。 不知从哪里飞来的,一群金色的蝴蝶,照亮了梁山底下的废墟,落在江夜怜的指尖发梢,给他辍血的发稍上缀上些光亮。蝴蝶蹁跹,索绕指尖,让人感到温暖而美好。 蝶舞翩翩,在空中留下烈烟金痕,一晃眼间,身边的废墟却变成了另一般模样。 眼前是了一个巨大牢笼,根根铁柱锃亮,上面写各式各样的封印咒。而那牢笼里面竟正是重明鸟。 它身散金光,却倒在牢笼中,身上捆满铁链,堂堂神兽,竟是沦为阶下囚。 牢笼前站着几个洁白的雪莲袍男子,果然是云初城,苏挽尘不无讥诮地想道。 只听中有一人道:“这么不停地吸取灵力真的行吗?” 另人不屑道:“怎么不行,反正又没人知道?” “我的意思是,不会出什么问题吧?” “别杞人忧天了,这么多封印咒还有鬼魂的怨气,还不够压制它吗。” 他们朝铁笼走去,笼中的重明鸟身上绑着的铁锁,连接在四周墙壁上,墙上也绘满密密麻麻的咒符,金色的纯阳灵流顺着铁链流向四周符咒处,在有符咒中央汇聚出耀眼金光。 笼中神兽发出无力地哀嚎。 重明鸟也是云初城内的祠堂里供俸着的神兽之一,而他本体却在这儿饱受折磨。 场景变幻,囚笼、神兽、雪莲袍修士,一模一样的地方,只是笼上的光泽已不如旧日之锃亮。 笼前伫立着一个白衣少女,她双手中紧攥着两条荆棘,而荆棘的另一端死死缠住了重明鸟的身子,好像有神兽的血,从那一端淌来。 重明鸟哀嚎了一声,倒在笼内,沉重的枷锁已压得它直不起身子。 “要不就这样吧?”白衣少女小心地问道,“它好像已经支撑不住了。” 边上一人朝地上啐了一口,恶声恶气道:“没用的东西,这么久才产出了这么点儿灵力,每天要吃那么多粮,都喂到狗肚习里去了吗!继续来!” “它会支撑不住的。”白衣少女担忧地道。 “那我们呢,云初城要想变强、要位列百家之前,不这么办能怎么办?” 白衣少女无奈,只得进一步扯紧了手中的荆棘,刺激重明鸟产出灵力。 重明鸟痛苦万分地嘶叫了一声。 白衣少女咬了咬牙,勒紧了荆棘。 边上的人催促道:“再加把力!” 少女气喘道:“再继续下去,它的灵力会被抽干的。” “有什么办法,城主的任务要是完不成,后果谁承担?” “就是啊,再加把劲!再快点!这什么神兽啊,这么快就没灵力了。” …… “没法再快了。”白衣少女吃力道。 “用点劲啊,使劲拽呀!”旁边的人指挥道。 “齐长老,真的不行了。”白衣少女喘着气,神色已是不堪忍受,好像马上就会虚脱似的。 “使劲啊!就你会这么个术,咱们这么多人都指望你呢。” “是啊是啊……” 一众人七嘴八舌地指点道。 一群老油条,拼命压榨一个少女一只鸟,苏挽尘冷嗖嗖不着声地从鼻中哼了一声。 重明鸟悲愤的叫了一声,它站起来,拼命地摇晃身子,企图挣脱身上的锁链,却无济提。 “还想造反啊,想得挺美。”一众被城主的任务支得心烦意乱的云初城修士,更是对重明鸟恶语相加。 重明鸟是再也难以忍受,勉力举起双翅,一副像要拼个你死我活似的姿态 神兽毕竟是神兽,笼外的修士到底还是有些畏惧的。 “干什么啊你?我告诉你,你逃不了的。” 油脂似的火焰从笼中燃了出来,一点点漫向笼外。 众人不明就里,等他们反应过来不好时,已经晚了。 重明鸟猛得扇动双翅,瞬息息之间将周围变成一片火海,周遭铁笼骇人地震动起来,在一片火光中近乎扭曲。 几个修士惊恐万状,转身欲逃,却连反应的机会都没有,连恐惧都成了一瞬间的事,顷刻之间便被神火吞噬,埋葬在了神兽的怒火下。 火焰渐熄,重明鸟也疲惫地倒在笼中,它能将这些人烧死,可仍逃不过被囚禁的命运。 当年,此事出后,梁山上有一阵子动荡不安,结界都险些破损。云初城主意识到事情的危险性,万一捅出去,云初城颜面扫地,再难翻身,只得罢手不干。 于是重明鸟又在那里被困了数百年。再后来,当年的知情者一个个逝世,再无人知道百鬼夜行的梁山底下,竟压着上古神兽重明鸟,只道是座邪山罢了。 只是当时的城主没料到的是,他当年虽掩藏的很好,却有人在后世无人知晓的情况下,把曾经那些见不得人的事,翻了个底朝天。 萦绕着的火蝴蝶散去,梁山底下仍是荒凉昏暗的废墟。碎裂一地的残片,和东倒西歪的铁柱。 “我们被重明鸟报复了。苏挽尘看了看四周,“重明鸟被压在梁山下百年,于是把我们也压在了梁山下。” 在苏挽尘一番强行救援下,江夜怜总算醒来,至少没了性命之忧,点了点头,却不置一词。 “养精蓄锐,等待救援吧。”苏挽尘闭目打起坐来。 躺在一旁的江夜怜挣扎着想坐起来,苏挽尘微睁开眼,只是一瞥,便心头火起,他费了半天进保住江夜怜一条命,他又开始作死。 “你能不能别乱动?” “得想办法出去,没人会来救我们的。”江夜怜平淡道。 江夜怜说的是实话,他们都清楚想不可能等来救援,梁山上或许还在鏖战,就算不在,也必定伤势惨重,哪有闲暇来救人。 事实也是如此,梁山上的修士无一例外地被重明鸟打入山下,根本自顾不暇。 “那现在又能怎样呢?”苏挽尘发自心底地叹了口气,拉了他一把,他没力气跟江夜怜拉扯,他也得保存体力。 方才江夜怜躺着的时候不觉得,这会儿却见他整个脸色煞白,神色间都透着不堪重负的疲惫,身上像是在血里浸泡过似的。 苏挽尘不由地心惊:“你到底有事没事啊?” “有事。”江夜怜勉强扯起一个微笑道,“也没办法啊。” 另一边,刚才梁山顶上与重明鸟大战的修士们,也都无一例外地被卷入山底。 梁山底下昏暗一片,各自都纷纷点亮咒符。 “大家保持镇定,没受伤的帮助受伤的人疗伤,保存灵力,其他人去找找出口。”齐清一边帮着处理伤员,一边指挥道。 彼时经历了一场大战众人都已疲惫不堪。柳聆风眼都没抬,鼻不着声的哼了一声,自顾自摩挲着手上的指环,修养灵力。 众人间一片沉默,却弥漫着一股捉摸不透的硝烟味。齐清这会儿实在是里外不是人。 按理说,梁山大会是云初城主办的,出了这么大的事,他理应负责解决。 但也正因为出了这么大的事,云初城名声一落千丈,这会儿根本没人理他他。 林蔓秋揉了揉酸痛的手臂,她虽伤的不重,却是一个头有两个大,一边萧笙默不知道怎么样了,一边苏挽尘也没影。 林蔓秋举起手中一颗晶石,看着上面泛着的温润光泽,抒出口气,看来萧笙默没事。 梁山顶的一群人,都是群英豪杰,心中不忿,还能做到井井有条,而刚才躲在梁山脚下的那一群人,却非如此了。 “大家安静!不要乱跑!”齐枫韵几乎是竭尽了毕生所能,扯着嗓子在黑暗混乱的底下喊道,“有能力的用荧光咒!” 乱七八糟的一群人如梦初醒,才想起来先点灯。陆陆续续地有不少人点起咒符,人群总算是安顿下来些。 刚开始消停,就有人开始破口大骂: “该死的云初城!搞屁什么狗屎的梁山大会,现在怎么没人来管了?就他妈想把老子搞死在这儿吧!” 随这一声鹤起,众人间愤怒的情绪瞬间被点燃。 “安的什么心!想把大伙儿都埋死是吧!” “给个说法啊!这怎么现在不说话了?算个什么事儿?就是你们不安好心一手策划的吧!” “还有我弟弟被抓走了现在还没找到呢!” 云初城弟子威风惯了,当然不甘示弱。 “光凭个仙云大会就说是云初城干的了?什么道理!还有你们云锦天的自己本事不行,被抓了,倒好来找我们了?” “不我你们找谁啊?云初城不是号称天下最安全的地方吗?从你们皮儿底下丢了人,还有什么辩解的!还有这梁山大会,不是你们云初城的谁知道底下什么东西。” “谁告诉你云初就得知道了。这些都几百年前的事了,你知道你怎么不说?” …… 两边人马吵得面红耳赤,云初城弟子舌战群英,当然……战不过,还是给排山倒海的话语声压倒。 少有些尚村理智的中立着,比如醉樱坡坡主,扯着尖厉的嗓子吼道:“吵什么吵啊?有力气出去再吵!这会儿是掐架的时候吗!”声音却也被滚滚声浪淹没。 山顶一群人中,也包括了这次仙云大会的总组织者许霜华,他端详着梁山下废墟的状况,眉眼深深地蹙着,似乎埋着许多忧虑。 “梁山脚下,不知道会不会出什么事。” “不会的。”旁边的齐清却像是很确信地说道,“枫韵不是在山底下吗。” “齐枫韵?”许霜华欲言又止,齐枫韵是个人尽皆知的纨绔子弟、花花公子。但看齐清很笃定的样子,也就没再说什么。 然而,齐清十分相信的纨绔子弟齐枫韵,此刻竟在—— 撩姑娘! “齐公子,你不阻止一下吗?”萧笙默望着吵成一团的两股势力,忧心忡忡道。 “这怎么阻止嘛,我一个人一张嘴,哪吵得过他们几十几百张嘴。”这种关头,面对姑娘,齐枫韵仍不敛脸上氤氲的妩媚笑意,“放心吧,这些人也需要发泄一下,吵一吵更健康。等他们吵累了,自然就消停了。” 齐枫韵笑吟吟地向萧笙默道:“到这儿来。” “做什么?”萧笙默很犹豫,但念及他算是自己的救命恩人,还是跟着他走了过去。 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只是一片与先前那里一板之隔的另一片废墟。 “你不觉得这里安静了许多吗?”齐枫韵懒洋洋地半卧在地,以手支头,“耳膜都快给震破了,那些人是真能吵啊。” “那,这里可以干什么?”萧笙默仍是小心翼翼地与齐枫韵保持安全距离。 “睡觉。”齐枫韵说着忽笑道,“笙默,你那么拘谨干什么?我又不会吃了你。” “放心吧,我从不喜欢勉强别人,我待人一向是相敬如宾的。”齐枫韵狡黠地一笑。 第38章 是否两不相欠 萧笙默没听出来他这个相敬如宾的意思,沉默未言。 齐枫韵自顾自地向她笑道:“萧姑娘生得如此倾国倾城,追求你的人一定不少吧。” “其实也没有。”萧笙默不知道该如何回答,犹犹豫豫地说道。 “萧姑娘真是谦虚了。”齐枫韵笑着,忽然,话锋一转,又道,“看姑娘的样子想必一定能歌善舞。” 萧笙默抿着嘴,不知该说什么。 她怎么可能不善于发现歌舞呢? 曾经名声响彻云京的绝代名姬,能歌善舞,一人之力撑起整个潇湘院,一度成了云京一道不可不看的风景。只是当年红极一时的潇湘美人,却也落得一个红颜薄命的下场,最后是被林蔓秋救走带回了百山谷。 “殊不知,姑娘可肯献一曲?好让我洗耳恭。” 萧笙默并不想,她虽喜欢歌舞,但她曾经做过妓女。妓女的所做的事情,简单概括来说就是倚才卖色。 唱歌跳舞,讨好客官。她一颦一笑,都要迎合客官的喜好,来赚取赎金,好为自己赎身。 萧笙默喜欢歌舞升平、莺莺燕燕,但日子还得过下去,喜恶是最后才要考虑的事。 即使一曲名动云京、一舞万人空巷,她仍然掌控不了任何事,一如她改变不了被卖进潇湘院的命运;一如潇湘院想越权卖她的初夜时,她没办法反抗。 齐枫韵也不为难她,“那不如,我来唱给姑娘听吧,请姑娘指点一二。” 他清唱道:“木兰之枻沙棠舟,玉箫金管坐两头。美酒樽中置千斛,载妓随波任去留……” 齐枫韵唱到一半,眉眼带笑道:“笙默姑娘,不能合唱一曲,那多扫兴啊。” 萧笙默很久没再唱过曲儿了,她骨子里仍是爱着歌舞的,忍不住清了清嗓子,低声唱道:“仙人有待乘黄鹤,海客无心随白鸥。屈平辞赋悬日月,楚王台榭空山丘。” “兴酣落笔摇五岳,诗成笑傲凌沧洲。功名富贵若长在,汉水亦应西北流。” 一个声音清澈悠扬,一个声音温和中带着惆怅,相融相和,动听刚好。 他唱:“江流宛转绕芳甸,月照花林皆似霰。空里流霜不觉飞,汀上白沙看不见。江天一色无纤尘,皎皎空中孤月轮。” 她唱:“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见长江送流水。” 齐枫韵发觉自己愈发喜欢萧笙默了。他评判姑娘标准,很大一部分,就是看脸。他第一眼看见萧笙默,便觉她长相简直无可挑剔,宛如仙女下凡。脸上总带着的几分愁苦,更觉楚楚可怜,惹人怜爱。而此刻,他又发现了她除好看以外让他动心的地方。 高山流水,知音难觅。齐枫韵既觅得一个美貌姑娘,又是知音相和,更加心生欢喜。 “好好听。”他眯眼笑起来,发梢间都染着风流意气,语气却十分诚恳,“这天下大概再找不出一个能比得上你的姑娘了。” “公子言过了。”萧笙默低下头,有些羞涩。 齐枫韵忽略略凑近过来,“好香啊,这是熏的什么香儿啊?” “我……没熏什么香。”齐枫韵忽然凑得那么近,萧笙默一时惊异得呼吸都凝滞了,“你……要干什么?” 那些昏天黑地的记忆一下涌上眼前。 滚烫而神智涣散的身体,呢绒奢靡的床垫,软得使她半个身子凹陷在床里,四周浓密的熏香,熏得她作呕,有人夹带着酒气的气息,喷在她的鼻翼间。 混沌间痛苦的**折磨着她,想反抗,可她手无缚鸡之力,想停下,却又难以抗拒。 身体上的刺激满足不了她精神的痛苦挣扎。臂上消散的宫砂,落成了雪白鹅绒上耻辱的一点血迹。 “你要干什么?” 萧笙默惊恐地下意识往后躲,“你……你……别……” 齐枫韵收回前探的身子,看着惊恐的萧笙默,他似乎明白了什么。萧笙默被人害过。 齐枫韵好像什么都没发生似的,仍是笑吟吟道:“闲聊而已啦。” 萧笙默暗自送了口气,又自觉自己方才表现的太过了,沉默不言。 “好啊!齐枫韵这家伙在这儿呐!真是狗改不了吃屎的本性,这当口儿还在这和女人鬼混。”门口进来一个大汉,骂骂咧咧道。 接着,后头又跟进来不少人。 叽叽喳喳,吵个不停,一头的人大骂云初城,一头的人拼命拥护云初城。 齐枫韵作为云初城主的正牌儿子,一方地自然而然地把他当做了个头儿,一方也顺理成章地拿他做了真炮筒。 两边儿人你吵你的,我吵我的,乱得一锅粥,中间夹着个正主还听得挺愉快。 “兄台,你这说得可不对了,我不嫖不偷。抱得美人归,那是全凭个人本事,怎么能叫无耻下流呢?”说着笑盈盈地扫了一眼萧笙默,萧笙默不知是喜是忧,抿着嘴装作没看见,脸上却升腾起一层薄云。 “姑娘呀,你脾气这样急燥可不好。少生气,多休息,才能身体健康,容颜不老。” 醉樱坡主气得送给齐枫韵一个大白眼:“老娘半老徐娘一个了,用不着容颜不老。你倒是干点正事吧!这么多人被压在梁山底下,你说怎么办?” 齐枫韵为难道:“我却实是想帮忙,可是这里吵成这样,可怎么办呢。坡主有什么好办法吗?” 醉樱坡主气得不想说话,她要是有,还用来问齐枫韵这个后辈?她自知醉樱坡在修真界名望并不怎么高,想让这么多人安静下来,根本没戏。云初城再怎么样,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危急关头,没准还能唬住众人。 “那要不,先去探探路?”齐枫韵说着径自走向前去,耳边一片嘈杂之声竟恍如未闻,拿着把扇子,东摇西看。 萧笙默一时竟感到一阵错乱和慌张,这里一片破败混乱的景象,她唯一认识的竟是这个荒唐浪荡、看着不大可靠的齐公子。 萧笙默本就内敛,她望着齐枫韵,竟一时愣住,不知该往哪儿站。 “萧姑娘,能帮个忙吗?”齐枫韵回头问道。 “嗯?好的。”萧笙默竟像看见了救星似的,“要做什么?” “要找一跟长杆子。”齐枫韵说着递给她一张点亮的咒符 “好。”萧笙默接了咒符,挨着周围倒塌的石墙,真的很认真地一点点搜寻起来。 其实根本不用她那么慢慢找,齐枫韵一眼扫过去,立马便找到一根顺手的,但他没打断萧笙默,看她蹲在一片废墟前头,小心地捏着张照明符,一寸寸地专注找东西的样子,却从中瞧点可爱来,又从中瞧出点悲哀来。 醉樱坡主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找那做甚?” 齐枫韵不答,他凝视着萧笙默,直到她终于在慢腾腾地挪步下,找到一根合适的杆子。 “齐公子,这个可以吗?”她回头望过来问道,像受惊的小动物一样小心翼翼。 “这根可真是正正合适呀,怎么找到的,笙默你也太厉害了。”齐枫韵一恍,随即笑道。虽不如他看到的那根好,但都能用。 萧笙默半个身子向前倾,伸手想去拿。 “等等!” 齐枫韵突然一声,把萧笙默吓了一跳,一个重心不稳,眼见着要扑在这一片乱石嶙峋堆上。 齐枫韵这回倒是毫不拖沓,眼疾手快地扶住萧笙默,顺势一转,带萧笙默整个人都扑进他怀中。齐枫韵却深知欲擒故纵的道理,点到为止地,连衣带都没擦上,便已把她稳稳扶住,十分绅士地问道:“伤着了吗?” “没……没有……”萧笙默低头道。齐枫韵救了他第二回,萧笙默说不上来是感激多一点,还是愧疚多一点。她指着那根生了锈的铁杆问道:“为什么要等等?” 齐枫韵蓄谋已久地宛然一笑道:“姑娘的手是玉做的,怎么能去碰这些东西呢?就让我这个皮糙肉厚来吧。” 他顺手甩出一丈白纱,层层裹在这锈铁杆上,向后一拽,把它拉出来,顺势稳稳接住。 醉樱坡主不情愿地在心底赞叹了一句,但还是不由地损道:“你既然皮糙肉厚,还裹白绫做什么?” 齐枫韵嘻嘻笑了两声,他本身也是个爱干净的人,他才不愿意碰这不知道上了多少年灰的破杆子呢。 齐枫韵拿着这破杆子,伸入一堆砖瓦残片里边儿,直到伸到头了,便用这破杆子轻轻敲击里头的墙面。 醉樱坡主不明就里地看着他。里头发出闷闷的响声。 齐枫韵抽出那其实令他很嫌弃的破杆子,还不由自主的甩了甩沾上灰尘的手:“空心的,可以把这边墙凿开看看。” “原来如此。”醉樱坡主明白过来,他通过敲击的声音判断对面能不能过去。 齐枫韵站在一堆破铜烂铁前头,凝神鼓起灵力,袍袖都被他的灵力鼓满了风,他猛地催动灵力先前用力一击,周围尘土乱飞。 齐枫韵心道:糟糕,这梁山底下的墙里头,可不知给塞上了多少咒符,厚重的墙面上,只是裂开几条缝。 想着这下子可要在貌美如花的笙默姑娘面前丢个大人,风流浪荡的齐公子,这会儿算是体会了一番书到用时方恨少的滋味,一时后悔平日怠慢修行。 就在他以为破墙无望时,忽然间,一股凶狠霸道的灵力猛地撞过来,巨大的石墙轰然炸开,碎成千万片,周围一片尘土飞扬,五米之外人鬼不分。 边上的人一时呆滞了,“这个齐公子,这么厉害的吗?” 只有齐枫韵自己知道—— 非也,非也。 他被这股强大的灵力逼得嘴角渗出血来,扬起的沙土直往他眼睛里钻,两眼发花间,依稀辨得有两个人影从黄沙间走来。 “江……江宗主”齐枫韵看着满身是血的江夜怜,惊诧得说不出话,“这是……” 不言而喻,山顶巨大的神兽干的。 齐枫韵随即又看向了旁边架着他,满眼阴鸷的苏挽尘,很不确定道:“这位是曾子虚,曾宗师?” “是。”苏挽尘目不斜视,连客套都懒得客套,架着江夜怜从他旁边走过去,仿佛是没看见这个人似的。 齐枫韵怎么知道他是曾子虚的?因为他认出了时空裂缝?还是召唤寒江牵制了重明鸟?此刻他也没兴趣知道。 江夜怜一进来,彼时乌烟瘴气的人群都安静下来不少,一双双眼睛紧紧盯着江夜怜走进来,又看着苏挽尘扶着他坐下。 烟云十六州的弟子一下围了过来,问长问短、嘘寒问暖。其他门派的修士也不由自主地靠近过来,等着他拿主意。 “宗主伤得好重,呜呜呜,会有事吗?快去找医修啊!” “我们现在怎么办啊?” 江夜怜艰难道:“烟云十六州弟子,想办法去找其他遇困的修士,都聚集到这里来。遇到了高阶修士,告诉他我们在这儿。” “那我们怎么出去啊?” “耐心等待。”江夜怜疲惫道。 重明鸟的封禁不是一般修士能破的了的,他们这里能做的就是在等待的时间里尽量搜救。 烟云十六州弟子虽恋恋不舍,但也很快尊崇指示,接二连三地寻着他们刚才开辟的通道去搜寻了,紧跟着,云初城弟子也在齐枫韵指示下,纷纷前去搜救,然后是一些散修也跟着去了。还剩的一些也不过是些老弱病残了。 这里的修士竟展现出惊人的团结,竟都不假思索的按着江夜怜的话去做了。 齐竹这个仙首,早就名存实亡,梁山事出后,他们更是自然而然地把江夜怜当做了领头羊,群龙无首中有了个头儿,就如在人群中间插了根定海神针。 萧笙默犹犹豫豫地蹭到苏挽尘面前,心惊胆战地看着苏挽尘那仿佛想把眼前一切都毁了的阴鸷眼神,不安地打招呼道:“青森君。” “嗯。”他应了一声。 苏挽尘此时烦闷不安,谁来跟他说话话,他怕是得给这人两拳,但是看在林蔓秋的份上,他不会为难萧笙默。 萧笙默心中惊疑不定,谁知道阴晴不定的青森鬼月心里到底在想什么。她走过场似的又问候了一句江夜怜,便急惶惶地走了。 苏挽尘头都没抬,心里已转过一百个主意。百山谷的人还会来跟他打招呼,说明他们不知道百山谷主公然和他翻脸的事。 但是陈千里会这么轻易了事?林蔓秋放了他,陈千里能不知道?这家伙又在想什么? 苏挽尘转头瞥见了江夜怜打坐养神的样子,更加心烦意乱,只好也闭目打坐修养。他方才强撑着透支灵力凿开了墙,差点一口气顺不回来。 眼一合,脑中又浮现出十年前的场景,凝香苑、梨花酥…… 还有那年初见时,江夜怜坐在满天开不败的梨花里,仰头望着他,朦胧双眼中带着几分恼意,好似怨他惊扰了自己的好梦。 后来,他在鬼见愁,在百山谷,被折磨得生不如死,他恨,恨折磨逼迫他的人,也恨死了当年把他从得月台上推下去的师哥。 可是苏挽尘现在彻底迷茫了,他们现在这样能不能算两不相欠? 苏挽尘头痛欲裂。 当他们周围几乎没什么人的时候,苏挽尘终于问道:“你为什么要救我?” 江夜怜疲惫不堪的目光纤尘不染,里面却又似乎落满了无奈和苦涩:“算是弥补以前的事吧。” “弥补?呵。”苏挽尘还是低低地嗤笑了一声,“谁要你弥补?” 江夜怜明知道他不会好言相向,却还是被他这一句话刺痛。 一股寒意从心底,沿着血管攀升,一直漫过全身,一路上都结上了层寒冰。 第39章 相逢何必曾相识 苏挽尘忽然想起来句很像的话。 苏挽尘曾经真诚地问他:“那么多人讨厌我,你为什么对我好?” 江夜怜浅浅一笑,转过了头低声道:“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 而直到今日,苏挽尘才愈发不满。 谁和你是天涯沦落人? 他目标就是活下去,仅此而已。 和江夜怜这样风光霁月的人如何相比。 但江夜怜当时说的,却是真话,起初的靠近,就是因为他们身上如此相似的孤独。 江御川的冷漠和白卉火爆,使他们与江夜怜之间的关系变得格外的疏离。再加上二人之间的并不多么和睦,让这个家显得更加的松散。 他曾经也不是没有想过将怕血的事情告诉父母。 他敲响宗事阁的门,在门外有些惴惴不安地唤道:“父亲。” 门内传来江御川的声音:“这次的任务完成了,那就好好休息一下吧。” “我……”江夜怜望着面前这紧闭的大门,不知该如何说起。 江御川也许是听出些弦外之音,也许是没有,他依旧十分平淡地说道:“你受伤了吗?去朱雀长老那里要点药吧。” “没有…”江夜怜怔愣地看着那扇紧闭的大门,就好像横在他和父亲之间隔阂的具象化。 “那就好。”江御川依旧是十分平淡的嗓音,“好好休息吧。” 这扇门终究是没有为他敞开。 江夜怜默默地低下头,几乎是微不可闻地叹了一口气。 他知道江御川很忙,却还是希冀着他能够关心自己。 哪有孩子不渴望父母的爱。 好吧,既然父亲这么忙,他当然应该体谅,他不该再给他增添无谓的麻烦,他应当更加懂事…… 他也曾拉着白卉的衣角,想让母亲教他剑术。白卉耐着性子给他演示了一遍,又看着他练了一遍。 小江夜怜还颇有些得意:“母亲,我做得怎样?” “火候差远了。”白卉皱着眉,很直白地说道。 正当小江夜怜想要再练一次,让母亲指导时。 白卉道:“练剑这事,务必不能急躁。你自己一定要多加练习。”她说着似乎是有急事要处理。 “母亲,你去哪儿?”小江夜怜道。 “我还有事要处理。”白卉是火急火燎的性子,根本停不下来一刻。 “您不看我练剑了吗?” 白卉道:“剑是靠练出来,你自己练习就好了。”她说着便风风火火地离开了 “好吧。”幼时的江夜怜很是失落,可他却想不出一个反驳的理由。 一次又一次地尝试汲取亲情,又被父母推开,这道横亘在亲情之间的隔阂,似乎显得更加无法打破。 这本应该是世上最亲密的关系,却变得如此的不可触碰。 这样的疏离,似乎也被带到了江夜怜身上。 似乎心中有一道残缺的裂缝,这样被推开的恐惧和担忧,让他再也无法真正与他人建立亲密无间的关系。 这或许是为什么旁人都觉得他温润如玉、文质彬彬,但只要靠近一点,又让人觉得疏离,根本无法真正靠近的原因。 人尽皆知,烟云十六州宗主夫妇,是因为江白两家的联姻而成为夫妻。 这两人自成婚以来便争吵不断,和长老们的关系更是微妙,烟云十六州一群老油条长老们,明里暗里的肇事,白卉又是霹雳火爆的脾气,放在一处堪称是水碰上了油,呲里擦啦直冒火星子,针锋相对。 长老们有火不好发,暗搓搓的拿江夜怜下手。 “什么狗仗人势?你看我们少主,一表人才啊,什么时候倚仗着什么了。”玄武长老精明的小眼睛不怀好意地望江夜怜身上一扫。 江夜怜心细如发,怎么可能听不出来。一个小孩子,受了委屈,第一想法肯定是告诉父母。 但他也只是想想。 还是……算了吧。 一种无法言喻的孤独和落寞涌上心头。 烟云十六州的弟子的父母大多也师承烟云十六州,看着身边的师兄弟们与父母的天伦之乐,他不知自己究竟是羡慕还是难过。 他也渐渐知道,父母、长老之间关系如履薄冰的根本原因—— 苏挽尘。 他们吵的没停,明争暗斗的根源,就是当年江御川强行收了苏挽尘为徒。 而白卉的一生也是堪称悲惨,先是“十年浩劫”还没开始时,哥哥白朔就在一次和玄夜冥苏氏的联合任务中死了,尸骨无存。接着大婚前夕,父母、妹妹都被苏家害死。 白卉被苏家害得家破人亡,她对苏家可谓是恨极了,当然也是极力反对江御川收苏挽尘为徒弟的。 江御川又固执得要死,为了救这么个苏氏遗孤,烟云十六州差点都被修真界掀了。 这个害天害地的天煞星,江夜怜当然也不喜欢他。 害得他父母间鸡飞狗跳,门派宗主和长老间勾心斗角。 谁喜欢这么个祸害,他甚至还有些怨恨。 那日他独自一人在梨花树下练剑,铺天盖地的梨花把他淹没,却掩不去充斥的孤独。他寂寞地倚在树下小憩,却被一抹轻风拂醒,他仰头,却望见这个被全门派厌恶的祸害。 苏挽尘剑眉星目,明明还很稚嫩,却有种挥之不去的冷然单薄笼罩。 在抬起头看他的那一瞬间,江夜怜忽然迷茫了。 苏挽尘为什么要被称作天煞星? 那人眉眼间都带上打搅了的谦意。 江夜怜之字未言,而他好像察觉到了些什么,眸中光影黯淡下来,那么低那么低地黯然道: “你也恨我吗?” 一句轻得不能再轻的话,飘然撞入江夜怜耳中,却好像有千斤重,喉头梗塞住了似的,一时压得他说不出话来。 苏挽尘眉目又垂了垂,似乎是确认了,他转身想要离开。 江夜怜这会儿才如梦初醒般地道:“没有!” 苏挽尘似乎有些惊讶,但他停住了脚:“很多人都讨厌我,这也没什么的,也许是因为我们家以前的事吧。” “可那不是你的错啊。”江夜怜头一回真正见到苏挽尘,和他面对面地交谈。 他心底狠狠地颤了一下,泛起一股无法言说的滋味。 这个不过和自己一般大的孩子,他是受到了多大的排挤,多大的怨意,对于所有人都恨他这件事,他都像是坦然了。 为什么? 为什么都要把苏家所做的一切加罪在他身上? “你也恨我吗?” 谁能问出这样的话?那是受了多大的憎恨? 可是这个问题苏挽尘问过他两遍。 他们第一面相见时的对话,最终竟然也成了得月台上临别时的赠言。 悲凉的相遇,和更加凄惨的结尾,都好像遥相呼应。 梁山底下,江夜怜打坐中,微瞌的余光内瞥见苏挽尘苍白的脸庞,苍凉无力地笑了下。 世人都以为他恨苏挽尘,天上地下无人能及,连苏挽尘自己都是这么以为的。 可是,他没有,从来没有…… 若是恨,又为何一次次冒险站出来保护他;若是恨,又为何在会在得月台上一剑刺偏。 苏挽尘大概是所遇的善良太少了,一点微小的“恩情”都能记好久。 江夜怜不过是一句“不恨你”,他便天真的把他当做了最好的朋友,真心诚意地待他好。 即使他是被所有人厌弃,但他在江夜怜最孤苦的日子出现,仍是他头顶的一颗明星,温暖地在他心头跳动着。 即使被欺负,他还是他,始终如一。 他们像两条孤单的小犬,互相从对方身上,汲取温暖。 跪下求自己不要再熬夜了…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9章 相逢何必曾相识 第40章 不知道起啥标题了 梁山底下,周围已不剩多少人了,这些方才还吵天吵地的修士们,竟能这么团结的去搜救。 醉樱坡主不由地啧啧两声,“江宗主的影响力,果真不一样啊。” 一边齐枫韵听出这话里的嘲讽之意,只好无奈地笑了笑,假装听不懂。 苏挽尘瞥见江夜怜身上斑斑驳驳的血迹,心中在想:他不怕血了吗? 但苏挽尘仍是什么都没说,只是半晌,问了句:“江晗为什么怕血?” “江晗啊。”江夜怜微扬起头,眉间染上层说不出的情绪,“你知道千关村吗?” “嗯。”苏挽尘忽泛起股不好的预感。 “据说千关村邪气深重,历史悠久也多灾多难,然而最大的一难在七年前。那一年 ,千关村全村被屠,至于到底发生了什么,至今都没有人知道。”江夜怜叹了口气道,“但是烟云十六州派人去调查时,在千关村找到个孩子,那孩子当时已不吃不喝几天,又受了严重的惊吓,不仔细瞧,还以为已经没命了,这个孩子就是江晗。” 苏挽尘说不出话来。 江夜怜接着道:“烟云十六州为了防止他被人盯上,没把这件事伸张出去。他亲眼目睹了所有亲人的死,但没人知道为什么只有他活下来了。” 苏挽尘胸口发堵,只是闷闷地应了一声。 “那你呢?” “我?”江夜怜不由自主地心中一晃,但随即仍神态自如,“我怎么了?” “算了,没事。”苏挽尘想问他还怕不怕血,却发现自己根本说不出口。 但江夜怜这么个人,他要有什么不想说的,谁都别想从他脸上看出来。 “师父——” 苏挽尘耳朵里贸然钻进一声大喊,震得他耳膜“嗡嗡”响,头都不用抬就知道是他的冒失鬼徒弟。 这洞里还有人呐!生怕旁人不知道他有个便宜师父。 苏挽尘隔得老远都感觉到那些人“不怀好意”的目光,尴尬得他脚趾抓地。 童玉一进来,原本安安静静的地方,一下子聒噪起来。 他走过来,看见他们时,倒来不及看苏挽尘了,先被江夜怜吓了一跳:“江……江江江江,宗主,这是出什么事了?” 跟着江晗也吓了一跳,头顶直冒冷汗,嘴都不利索了,“宗主,您这是……” “失手失手。”江夜怜脸色只剩下苍白,和身上染着的鲜红。 “那怎么办啊?”江晗望着江夜怜的眼中满是惶恐,“不会有什么事吧?” “当然没事。”江夜怜艰难地笑了笑,转头望了苏挽尘一眼,“多亏了曾公子救我一命呢。” 苏挽尘:“……” 一边童玉早就闲不住了,嘴碎地问东问西,苏挽尘倒难得的没嫌他吵。 他看看脸色发青的江晗,又看看神气活现的童玉,越看越觉得人生处处是“惊喜”,人生处处是悲凉。 “师父,你怎么了呀?”童玉没心没肺地嘻嘻笑着,“你怎么不说话了,我都不习惯了呢。江晗晗,你说呢?” 要在平时童玉这么上蹿下跳,苏挽尘早不耐烦地把他轰一边儿去了,然后这家伙又没皮没脸地贴过来,直到把他磨得没脾气了。 但现在,苏挽尘看到江晗和童玉这么愉快地打打闹闹,一晃,好像看到了曾经的江夜怜和自己,一晃又觉得差得十万八千里,只是一肚子隐隐不安的苦笑。 “曾公子和神兽大战那么久,肯定很累了。小玉,你让师父他们休息一下吧。”江晗体贴道。 童玉大概也意识到这一点,闭了嘴,然而忍不过三秒又原形毕露。 “师父,你们怎么跑到这儿来的呀?”他边说边比划,“山顶离这儿老远了。” “……我用腿走来的。”苏挽尘确实“拖家带口”走了好久,又炸了好几面墙才到这儿的 。 “我们方才还遇到到阿蔓姊姊,师父你知不知道她也来了呀?”童玉道,“她刚才还在找你来着,问我看没看到你。” “哦?”苏挽尘振奋了一下精神,“她那儿怎么样了?” “她说他们那里各自分散着在找出口哩。他们那儿已经把好些路给打通了。”童玉继续絮絮叨叨道,“对了,阿蔓姊姊给了我这个,让我给你。”他说着掏出一个泛着冰蓝光泽的水晶石,拿在手里一闪一闪的,煞是好看。 这温润的蓝光闪耀着,却像一根银针一样,扎入江夜怜眼中。 这会是什么?平安石?定情信物? 一丝冷嗖嗖的笑意不着声地从他眉眼间溢出来。 但不会有人察觉。 江夜怜最终只是假装疗伤,闭上眼,强压下心底一片翻天覆地。 冰晶般的宝石悠然在苏挽尘指尖化开,蓝光抖落,它俨然化作了一只披着霜雪的蝴蝶。 江夜怜一抹都还没及展开的苦笑,僵在嘴角。 灵蝶中传来一个女子十分恼怒地大喊。 “你还要不要命了?重明鸟、重明鸟,那可是神兽、神兽!你就直接拿寒江上手去抓了?您可真有本事!我看你就爱作天作地,没事找虐!” 灵蝶散作蓝光,消散在空气中,空荡荡的大厅里回荡着林蔓秋怒气冲冲的声音,边上为数不多的几个没走的修士齐刷刷地朝这边看过来。 这回可别说是苏挽尘了,连童玉都呆若木鸡。 苏挽尘要是早知道这是载着林蔓秋骂人的话传音蝶,还怎么可能让它就这样在这儿敞开。 今天真是不尴尬死他不罢休了。 苏挽尘讪讪地假装什么都没发生的样子,一边郁闷地想着:他几时作天作地,爱找虐了?他身体力行着“靠别人不如靠自己”,怎么就成什么爱找虐了?林蔓简直一派胡言! 江夜怜脸色也没比他好多少,这会儿看着苏挽尘阴晴不定的脸色,还有两个小修面面相觑的样子。 果然,他们不是一般的关系。 他抿了抿跟着发颤的嘴唇,双眼也跟着干涩无比。 方才苏挽尘开出的通道内,传来些声响。 “这边有人吗?全部过来,和大部队汇合。” “阿蔓姊姊。”童玉欢天喜地不嫌累地迎上去,“我们在这儿呢。” “你师父呢?见到没?”甬道内,林蔓秋问道。 童玉撅了撅嘴:“你怎么张口闭口我师父啊,那我呢?” “你不是已经在这儿了嘛。”林蔓秋戳了一下他的额头,“小不正经。” 说着,他们走出来,林蔓秋一眼看见了靠墙坐着的苏挽尘等人。 “哟在这儿呢。”她扬了扬眉道,随即又很形式主义地问候了一遍江夜怜,“江宗主也在呢。” 江夜怜皮笑肉不笑地冲她点了点头道:“林姑娘,又见面了。” 林蔓秋大概是头一个看见伤势惨重的江夜怜却熟视无睹的人。 她很熟络地坐在苏挽尘边上,毫不见外地翻起他的袖子,盯着他被戳伤的手臂。 血早风干了,伤口也凝固了,只留下圈圈惨不忍睹的青紫血印。 林蔓秋指尖灌注着灵力,搭在苏挽尘手臂上,她皱了皱眉:“你怎么搞的,怎么灵脉都断了?” “呵,有吗?”苏挽尘干笑道,“被重明鸟啃的。” “你糊弄谁呢,重明鸟就是把你手臂卸下来,灵脉都断不了!” 什么时候断的呢?也许是透支灵心救江夜怜的时候,也许是拖着他炸墙的时候,谁知道呢?他拖着几乎动不了的江夜怜走了二十里路,别说灵脉了,他感觉自己心肺都错位了。 林蔓秋忽然伸手戳向他腹部,苏挽尘一个没防备,闷哼了一声,哑声道:“你又要干嘛?” 他已经预感到不好,果然,林蔓秋气得皱眉:“你再多使点劲,把灵心爆了得了。” 林蔓秋是个事妈,管天管地管空气,在百山谷时,连百山谷主都难以幸免。 苏挽尘为了不让她继续下去,只得默默无言。 林蔓秋没再说什么,抓着苏挽尘的手臂给他疗伤。她双眼一转对上了江夜怜幽深不见底的双眸,仿佛就明白了一切,有意无意地“呵”了一声。 这轻细的一声,听在江夜怜耳中,却像是无数道带有嘲讽意味的刺扎在心底。 现在的苏挽尘冰冷无常,根本不可能让一般人靠近他,林蔓秋却能表现得这么亲热,关系简直不言而喻。 “你灵脉断了?”他不知是愧疚还是不甘,望着苏挽尘的眼中都透出他几乎无法克制的悲凉。 苏挽尘似乎感觉到了他藏着说不出的挣扎的目光,但大概怎么也不会想到,江夜怜是暗地里是和林蔓秋较上劲儿了。 他分明看出来了,却偏偏装不知道,也许是出于报复的心里,也许是别的什么。 于是玩笑似地道:“那又怎么样呢?” 江夜怜满腔酸涩地望着他,望着许久又转过头去,苏挽尘那样子,就好像在说:管你什么事? 林蔓秋毫不留情地道:“多事。” 既像在教训苏挽尘,又像在讽刺他多管闲事。 他面对着一唱一和的这两人,竟是头脑发涨,眼眶发热,一句话也说不出。 他勉强拾起自己已碎成一地的自尊,闭上眼,给自己落了泯音咒,强行逼自己入定。 眼不见,耳不闻,可是心不静,怎能六根清净? 苏挽尘,林蔓秋,在他脑海中一遍遍徘徊,他越不愿想,偏越要想,几般灵流在他身子里冲撞。 这种强行修行的方式,终于逼得江夜怜吐出一口血来。他本就单薄的身子,更加虚弱了。 “你……”苏挽尘伸手扶住他,想关心他一下,却有种发之于情止之于礼的犹豫。 他跟江夜怜终究不会是一路人,他们分明有着深仇,应该斗得死去活来才对。 这里的和平局面,都只是暂时的罢了。 最后二人两相无言,近在咫尺,又远隔天涯。 “宗主!”江晗惊呼,他担忧道,“您还好吗?” “别担心,没事的。”江夜怜勉强笑着拍了拍他的头。 林蔓秋站起身道:“走吧,去找大部队汇合了。”说着便带头往那甬道里走。 苏挽尘扶起江夜怜,跟上去。 林蔓秋转头扫了苏挽尘一眼,翻着白眼无奈地叹了口气,一句话没说,却活脱脱演绎出“好自为之”这四个字。 江夜怜双唇微颤了颤,也悄无声息地叹了口气。 今天终于早点了耶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0章 不知道起啥标题了 第41章 只要你幸福 幽长得不见尽头的隧道,大概是他们来时的那条,暗得不见天日的洞中,映出他们的影子,如鬼魅一般,让人头皮发麻。 “啊!” 苏挽尘的手臂不知突然被谁死死拽住,隧道内传来一阵“呜里哇啦”的乱叫。 “轰”的一声,有什么东西倒下来,一些细小的颗粒状的物体落下来,附在皮肤上,好像无孔不入,周围一片极响而混乱的杂声。 本来也就没几个的修士,吓得蜷到一起,挤成一团。 “有鬼呀,有鬼呀!” “谁踩了我的脚!” “啊————救命!” …… “童玉。”苏挽尘终于忍无可忍,“别叫了。” 一道亮白的光球擦着苏挽尘的脸飞过去,悬在半空中,照得四周诡异地亮起来。 “吵什么吵啊?”林蔓秋恼火地站在最前面,她转过身道,“现在好了,路都给挤塌了!” 在她身后,隧道内倒塌了一大片,把他们的去路全都封死了。 “这怎么办啊?”几个修士不由自主地看向江夜怜。 苏挽尘:“……”他自己都快残废了,哪还管得了你们。 童玉拽着苏挽尘的衣角,一脸惨兮兮受了惊吓的样子。 林蔓秋狠狠瞪着童玉,咬牙道:“罪魁祸首!”她说着,随手一伸,仿佛从空气中抽出一条橘红色的细长的灵鞭,在空中舞成一条游龙,未及众人反应过来,那长鞭已在童玉脸上留下一条暗红的鞭痕。 一晃眼,那长鞭已然散在了空气中。它就好像凭空出现,又凭空消失了。 “小玉!”江晗目瞪口呆地望着眼前的一切。苏挽尘冰冷阴鸷,林蔓秋心狠手辣,这一伙的不知什么门派的修士瞬间让他打上了个“不是好人”的标签。 童玉不仅一脸无所谓,还没心没肺地笑了笑,他摸着脸上那一道血痕道,一副意犹未尽的样子,戏谑地道,“嘶,好爽。” 江晗:“……” 真是多余担心了。 苏挽尘:“……” 有时候真的会怀疑,这都是谁教出来的。 童玉说着扮了个鬼脸,又嘻嘻笑着扫了林蔓秋一眼。 不得不说,林蔓秋这一招杀鸡儆猴的作用倒是相当的好,虽然童玉依然神气活现,但周围方才还乱得一团的修士,大气都不敢出了,都被那游龙般的长鞭吓呆了。 一个修士好奇又小心翼翼地问道:“姑娘,你方才用的可是神武?” “神武?”林蔓秋笑了一声,“让你见笑了,区区草根修士哪配用得神武。一把灵武而已。” 天下武器分很多种,神武是神族曾留在人间的武器,公认为世间武器之最,广为人知的是烟云十六州有两把,然而几乎不用。次之的还有魔武、鬼武等,但路子不正,并不为世人称道。 这些武器都是可遇而不可求的,人间另有一种特别的武器——灵武,是高阶修士以自身灵力炼化成的。 这些武器都可以随时召唤,譬如说苏挽尘的灵索,林蔓秋的灵鞭。 然而即使是灵武也并不那么好炼的。 费时又费力,炼化灵武对灵力控制要求极高,炼不好容易遭到反噬,甚至走火入魔都有可能。能够炼成灵武的,在修真界也算得上顶尖水平了。 那修士惊讶得长大了嘴,一下子这边上站了少说三个顶尖水平的修士,实是生平见所为见。倒是毫不担心了,有他们在呢,不过塌了一堵墙,有什么好担的呢。 林蔓秋却是暗自头大,眼见着三个高阶修士,两个半残的,其实能倒腾的就她一个,而她走一步看十步的人,怎么会不知道梁山下的情况并不安全,她不能在这里消耗过多灵力。 林蔓秋微微一思索,抬手念道:“朔雪!”,方才那橘红的长鞭再一次显现在她手中,“失礼了各位,今日是不得不学一学周瑜借东风了。”话音未落,长鞭已然卷住周围几个修士的身子。 被朔雪卷住的修士纷纷惊叫道:“你干什么?” “借诸位灵力一用。”林蔓秋一手抓着鞭尾,遂向他们一抱拳。 橙红的朔雪上亮起一层金光闪闪的灵流,向林蔓秋手持的地方汇去,灵流从她体内穿过,顺着经脉注入另一只掌内,她猛然向前方一掌拍出,砂石乱扬,迷得人眼花缭乱。 倒塌山底隧道打通,前头隐隐透出点微光。 不见尽头甬道内,似乎传来一声渺远的轰鸣,然后一点点地近了,以极快的速度靠近过来。 众人心底不由地“咯噔”一下。 林蔓秋心底一惊,甩手放开了几个被朔雪缠住的修士,几个修士七倒八歪,软倒在地。林蔓秋“唰”的一下甩开朔雪,在前头落下一道结界。 飓风刮来,它来的好快!“轰”的一声撞上结界,也不知这结界是否有些用处,只是耳边响得震耳欲聋,好像什么都听不见了,有那么一瞬,好像是失聪了似的。皮肤上,都像被千刀万剐过,刺痛的眼都睁不开。 这是触到梁山底下的咒符了么?苏挽尘一路走来时,只觉得这墙厚实得有几十尺似的,且砌墙的这些厚重石块中,几乎埋满了咒符。 飓风呼啸,等他们从振聋发聩的巨响中回过神来时,周围的人都是落了一身灰。 “都没事吧?”林蔓秋转身一望,“没事赶紧走路,别再出岔子了。” 那几个被她抽了灵力的修士暗自叫苦,四肢百骸的力气都给她抽去了,还要把他们当鸭子赶,不过面对这么个罗刹神,却又敢怒不敢言。 苏挽尘望着林蔓秋的背影,十分嘲讽地报复般地冷笑道:“我看你才是不要命。” “少废话,赶紧走!”林蔓秋头也不回。 苏挽尘真是气得说不出话,林蔓秋还真严于律人宽于待己,训斥他的时候头头是道,这会儿到底谁在作死了?一次性渡那么多灵力,要不是这几个修士废物,几条命运也不够花。 江夜怜干笑了一下,却没能笑出声来,只留下嘴角的似笑非笑,喉头泛上一股血味,甜腥的味道弥漫在嘴里。 他搭着苏挽尘肩膀的手松了松,几乎是拖着半个身子往前走,苍白的脸上依旧毫无血色。 江夜怜感觉自己仿佛身处于无边的海水之中,海水将他淹没,令他一阵耳鸣,又慢慢地好像什么都听不见了。 他自嘲般地想着:他还真是狼狈不堪,又自作多情得很呢。 红衣女子张扬刺目的身影又漫过他逐渐有些模糊的视线。 好吧,只要你能幸福,其实也不一定要是我。 只要你幸福就好…… 一步一步,这昏暗的甬道好像长得没有尽头。 他感受到旁边的人起起伏伏的呼吸,其实,苏挽尘也并没有比他好多少吧。 在他半昏迷的状态中,被苏挽尘连拖带拽地扯到这儿来,几回都在石块碎落的轰鸣声中,他感受到了苏挽尘颤抖着的喘气。 他们都才与重明鸟大战过,又把这些埋着咒符的厚厚的石墙一道道劈开,打通出一条隧道,苏挽尘又是怎么做到的? 连灵脉都断了,到底都做了什么? 他能感受到苏挽尘此刻不堪重负的疲惫,只是没有办法,他们都在强撑着。 甬道内黑灯瞎火的一片,只有前方远得像在天边的尽头处有几点微光。 江夜怜和苏挽尘两人都是损伤惨重;林蔓秋又抠搜的要死,一点灵力不肯多耗;其他几个修士才被她强抽了灵力,蔫蔫地紧跟在后头;只有童玉和江晗两个小修勉勉强强的轮流用灵力亮起点微光,时间一长,光又渐渐弱下去,不过聊胜于无。 江夜怜几乎是贴着苏挽尘在走,无意识地轻轻抓着他的肩膀。或许出于本能,在黑暗中总想抓住些什么东西,才不至于迷失在黑暗里。 等江夜怜察觉时,整个人又遁入了一种无比为难的境地。林蔓秋的背影在江晗点起的微弱光内扑朔,他的舌根处泛起一股又酸又苦的味道。 他明明可以理解,可以接受,为何却又如此难过呢? 苏挽尘像是感觉到了什么似的,偏过头,从一片漆黑中看了他一眼。 江夜怜很心虚,不知道他有没有看出什么。 苏挽尘很灵敏地察觉到江夜怜心绪不宁,但甬道内太过于安静了,他没有打破这层寂静。 他本想通过密音传讯,问问江夜怜到底在想什么。 不过只是稍一犹豫,他便放弃了这一决定。 江夜怜什么事都不会表现脸上,倘若他不想说,那么谁也别想知道他在想什么,倒是显得他自己自作多情了。 罢了。 他不想做那个自作多情的人。 远处,人声逐渐响了起来,那圆圆的亮光也慢慢变大起来。 快到了。 苏挽尘苦笑,二十里路,他们磕磕绊绊地过来,结果现在又回到起点。 一切都是白忙。 原来人在面对神力时就是这样的无力吗。 前头一个是人为劈开的门洞,走进去,里头倒是热闹的很,这一处地方很大,已是把大部分修士都聚过来了。 许多高阶修士在这儿指挥着,才勉强维持住秩序。 一侧的低矮的横斜着的天花板上,已经凿出了一个能容一人通过的小洞来,往上看去,隐隐能见到些火红的影子。 一个云初城修士从洞中一跃而下,一身白衣若雪。 他站的笔直,挺拔如松,手上戴着雪白的手套,执一把同样洁白的折扇。远望去,英姿勃发,不由地让人心生敬畏。 “挺快嘛。”林蔓秋感叹道:“这会儿都已经找到一个出口了,云初城还算有点用处。” 旁边一个云初城修士本就因着梁山大会出的这些事,心思敏感,向林蔓秋怒目而视:“姑娘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夸你们厉害啊。”林蔓秋随意地口吻却听着满含讽刺。 “你……!” 不少人朝这边看来,眼见着又要演变成一场骂战,方才那从顶上跃下的修士不知何时,已站在那气急败坏的云初城弟子身后,一把合起的折扇,在他肩上轻敲了两下,平静而深沉的声音自他身后响起。 “志存,别闹。” 如同一根针落入一池沸水中,乱蹿的水珠立即宁静成了止水。 “许宗师。”那弟子回头道。 “嗯。” 那人继而走向江夜怜他们,先向江夜怜打招呼道:“江宗主。” 江夜怜很勉强地回了礼:“许宗师。” “江宗主的伤势可要叫医修来看看?” “有劳了。”之后,江夜怜繁文缛节地婉拒了他。尽管他现在离晕倒过去只有一线之差,能保持清醒,全靠一口气掉着。 若非实在没有办法,他绝不会让旁人摸清他的底细。 越是这样虚弱的状态下,他越要装出没事的样子。 不然烟云十六州怎么办,不然他自己怎么办。 许霜华自然知道他是不会同意的,又向苏挽尘一打招呼:“曾宗师,早先梁山上与重明鸟一战,宗师身手好生令人敬佩。” 苏挽尘心里暗自“啧啧”两声,云初城情报可真不赖,这会儿功夫就把他身份给兜清楚了。 一边不动声色道:“过奖了。” 许霜华接着又说了些梁山外的情况:山上被烧了个精光,重明鸟以身献祭,元神重归神界。 虽然重明鸟已经不在了,但令人头疼的是,梁山周围有一圈重明鸟封下的结界。 他道:“我们现在打算再把出口开大些,先让众人到山上去,再想办法破结界,江宗主意下如何?” “甚好。”江夜怜撑着一口气,尽量字正腔圆地回答他,极力不暴露他地虚弱。 等他走了,苏挽尘才终于问上一句:“刚才那是谁啊?”看那样子,诸人都对他相当敬重,想来在修真界地位不低。 “许霜华。”江夜怜答道,“算起来和云初城主是师兄弟。” “他和齐竹一辈的?”苏挽尘对云初城主是没什么敬意。 “是啊。”江夜怜道,“他是这次仙云大会的总掌谋。” “哦?”苏挽尘心道,真有意思,仙云大会,在梁山出那么大事,许霜华这个掌谋,平日里名声再怎么好,怕是都摘不太干净。云初城肯定是尽量甩锅,那他就得给梁山这事背一辈子锅。 苏挽尘不仅没一点同情和被困的焦急,反而是颇有兴致的想看看云初城会怎么把仙云大会出的事和自己撇干净。 偌大的梁山底下,看似平静,实则暗潮涌动,若不是大灾面前,人人自危,又有高阶修士坐镇,大概这里已经要吵成一团了。 不少各门派的修士紧张兮兮地围过来,把江夜怜当成了救命稻草,一遍遍问他怎么办。 江夜怜只能心底里苦笑,他连自己都救不,他还能救谁? 但他还是极力表现出镇静,不厌其烦地安慰道:“放心吧,都会没事的,这不是已经打开了上梁山的路了吗。” 苏挽尘坐在边上,走又走不了 ,看着这些神经质的人,一个头两个大。 长眼睛了吗,江夜怜伤势这么重,自己都动弹不得了,到底能救得了谁。 不过这掐指一算,五大门派里,似乎还真是江夜怜看着最靠谱。 云初城主齐竹这老头儿什么都不管,直接全部下放给侄儿齐清代理了,出了这事,谁还理他。 云锦天城主秦九歌压根儿没来。 水绣山庄庄主柳聆风成天臭着一张脸,对人爱搭不理。 桃花谷是个医宗,在这种事上,自然排不上号。 周围的修士仍是担心不已,问来问去又说不出个结果。 江夜怜本就虚弱,这儿更是口干舌燥,嗓内都像枯干裂开了似的,生生地疼,嘴里又泛起有股血腥味。 他其实一句话都说不动。 江夜怜开始转移话题,“子虚兄,你说这重明鸟设下的结界该怎么破?” “找弱点,一击击破最好,但多半是不行,得找准一处慢慢削弱。”苏挽尘看他实在是撑不下去了,勉为其难地配合他答道。 “是啊,是啊。”不少人装模作样地附和道,“我方才也这么想来着,但这弱点又该怎么找呢?” 苏挽尘十分平静又毫不留情地道:“您应该先操心操心怎么从梁山底下爬到上面去。” “我就问问怎么了?”那修士不服气道。 “不怎么,就是我不想说。”苏挽尘转头瞟了江夜怜一眼,替他回答道,“他也不想说。” 他心道:这些人到底哪儿来的那么多废话?没事净瞎起哄。 江夜怜心中有些诧异,苏挽尘居然会帮他说话。 他选择了保持沉默表示默认。 他本不该如此,云初城东窗事发,借此机会,是他拉拢人心、巩固烟云十六州地位的大好机会,可是苏挽尘这一点点的偏爱,他却舍不得放手。 巩固烟云十六州地位的机会还有很多。 可仅仅是这一句话而已,却美好得像一场他轻轻一碰就会碎的梦。 “你……”那修士看看苏挽尘,又看看江夜怜,竟说不出话来,“江宗主……” “滚。”苏挽尘眼中杀机陡现,一道细微的灵流凝成的针擦着那修士的脸颊过去,要不是苏挽尘现在不想生事,否则这根针已经从他身体里穿过去了。 第42章 齐心协力 周围一众修士都不敢再多说话,担心被他一剑削过来。 他们不懂这烟云十六州怎么多了这么个修士,明明也生得玉树临风,远观一朵高岭之花,却怎么煞星似的,好像和所有人有仇。 然而最关键的是,一下温润如玉的江夜怜居然放任着他这么做,简直是堪称纵容。 苏挽尘仿佛看出了这些人的心思似的,冷冷道:“别看他,他管不着我。” 听他这口气,对江夜怜实在也不太尊重,却又莫名有股高傲的意味。 他们到底什么关系? 众人心底疑虑纷纷。 不过江夜怜是这般完美无缺的形象,也不会有人怀疑什么。既然是他身边的人,那多半也不会太坏。 加上苏挽尘相貌俊美,脾气古怪点算什么,这莫名其妙的好感又多了几层,刚才那凶神恶煞的一面又稀里糊涂地被选择性无视了。 苏挽尘自己倘若知道了这些看法,大概会说:“我本来就是恶鬼,这没什么好质疑的。” 但人们总爱相信自己所认为的那一面,甚至可以忽视掉其他所有。 没准过几日又换了一种看法,把他看得什么都不是了。 各种荧光符的照耀下,梁山底下亮堂一片,时间一长,等待的修士们也都一个个开始躁动。 “所有人撤入周围洞穴内,开好结界防护,等待撤离。”齐清以扩音术高喊道,他说完,抱着歉意看向了坐在边上的江夜怜,“江宗主,有劳了。” 江夜怜点了点头,他知道这会儿他必须发令,云初城已经镇不住这一群闹哄哄的修士。 齐清心里很清楚这一点,也不得不接受了这一点。 江夜怜心里咯噔,这时候让他在这么大范围内使用扩音术,那不是要他命。本来他一身血的样子就够狼狈了,大范围用扩音术,这不分分钟就暴露了他现在几乎灵力全失的状态。 可是无论如何他知道此刻自己都必须出面,苦涩中,仿佛又回到了那段每时每刻都在突破极限的日子。 他缓缓提起一口气:“烦请各位修士,协助做好结界设防工作,等出口开辟后,撤离梁山。”声音洪亮,毫无虚弱之意。 齐清惊异地望了江夜怜一眼,他怎么也想不到为什么江夜怜受伤惨重,居然还能自如地调动出这么强大的灵力。 江夜怜到底是有多深藏不露? 在这么多年与烟云十六州的交手中,齐清早就知道,江夜怜早晚会成为云初城的劲敌。而在这一刻,他隐隐觉得,云初城已经找不出能和他匹敌的人了。 他不动声色地望向疏散的人群。 但是眼下,最迫切的事情,是让所有人安然无恙地从这里出去。 江夜怜自己都很诧异。 谁会帮他? 谁能帮他呢? 他转头瞥见苏挽尘紧抿着的双唇,好像忽然便懂了。 他看着苏挽尘,看着他冷若寒霜的脸,那长满刺的目光里,好像不起一点波澜,好像也从来感受不到江夜怜期盼的、苦涩的、又无比复杂的目光。 真的是他吗? 他脑中却又闪过一丝怀疑和落寞。 一厢情愿地认为苏挽尘会帮他是一件很可笑的事。 梁山下,修士们很快做好了结界防护工作,在那当中让出了一大片地方,他们准备在那儿开辟出口。 江夜怜看了看站在当中的修士,江南、齐清、柳聆风……该在的都在,烟云十六州的人倒是不少。 他不禁苦笑,好多年没这么看着别人拼命的经历了。 山顶的大石碎得震耳欲聋,猛然刮来一阵飓风,和他们先前碰到的大风一样,把结界外刮得看都看不清了,风声震耳欲聋。 等这阵风过去,尘雾散了,头顶上遮盖的山体正中央,已被劈出了个巨大的洞。 一众修士们纷纷急不可待地御剑上去,还有不会御剑的,手脚并用爬上去的也有。 众人都是精神一振,仿佛看见了希望。 上去,至少上去了就不用被困在这黑乎乎的山底。 虽然也只是将被困的地方转移到了山上。 四面,一片火红的橘影,是重明鸟留下的结界,把他们困住。山上,几乎一点声音也没有,连先前乱七八糟的怨魂都在神兽纯阳的灵力下烟消云散。 看着这层厚实得密不透风的结界,有人唉声叹气,也有人长抒口气。 “这是……”江夜怜先前没注意看这结界,不过他精通结界术,这会细细一瞧,便看出端倪,“并蒂结界。” “大家不用慌张。我们已经找到了破解结界的办法。”许霜华挺立的身姿立于结界边,仿佛一颗挺拔的雪松,他不徐不疾道,“这是并蒂结界,需要大家一起用灵力把它破开。” 听到前半句话,众人本已有些希望,听了后半句,又瞬间泄下气来。 这什么方法啊?还不就硬扛嘛! 许霜华同样见识多广,他道:“一旦将自身灵力与并蒂结界连结,如果不将它摧毁,自身就无法脱离。也就是说,如果摧毁不了结界,那么参与摧毁结界的人,都会被这上面的灵力吞噬。” 众人瞬间又胆寒了几分。 许霜华顿了顿,接着道:“所以希望各位要抱着拼尽最后一寸力的心理,合力摧毁结界。” 这么一说,众人反而退缩了,这要是结界摧不成,那岂不是得被反噬死。 “那么便开始吧,摧毁并蒂结界没有技巧。我们已经进行过勘察,以众人合力,摧毁这结界是足够的。”许霜华依然十分镇静地道。 “这,这……” “……” 然而竟没人动,谁都不想被反噬死。 “这样吧。”柳聆风双手抱在胸前,冷冷地道,“不如大家同时开始。” “三、二、一……” …… “什么意思?”柳聆风脸色铁青地望着周围,伸出去的手又缩了回来,“都打算等死?” 苏挽尘不由地冷笑两声。 其实绝大多数人都迫不及待想摧毁结界,但又担心只有自己出了力遭反噬。 若只有几个人照做了,那被这神兽的结界吞噬,还不是分分钟的事。 “真是乌合之众,没有一个有骨气的!” 说出这话的人,浓眉大眼,披着身墨绿长袍,腰悬一柄朴素的长剑。 便有人气不过,冷嘲热讽道:“哎哟,公子,您有骨气您上啊!” 那人眼都没眨一下,一道灵力“喳”地劈入结界间。 不徐不疾道:“让您见笑了,在下原是女儿。” 然而肉眼可见的是,她脸色瞬间因超负荷的灵力而惨白下去。 “柳半夏!” 柳聆风看着很是恼火,脸色铁青,白眼几乎翻上了天,他跟着一掌拍上结界,结结实实的一掌,竟然像打进了棉花里,没发出一点声响。 紧跟着齐清、许霜华、齐枫韵等人,都纷纷输入灵力进去。 但还是有不少人在边上观望着,犹犹豫豫。 “全都给我过来!”柳聆风咬牙道。 铁清观的几个道士,站在那儿看着,犹豫不前: “这摧毁结界是什么感觉啊?会不会很难受啊?” “会不会被吞噬啊?” 先前那带头的姑娘柳半夏,转头道:“别瞎想了,快来帮忙啊。” 林蔓秋站在一旁冷笑了一声,嘲讽道:“我以为是一群只会吹吹嘴皮的东西,没想到还真是一点用都没有啊。” 那几人不服道:“你也半斤八两,大哥笑什么二哥。” “豁,是吗?”林蔓秋“呵”地笑了一声,悠忽身形一晃,“我来,助你们一臂之力!” 那几个人哪想得到林蔓秋下手这么狠,直接公然地把他们往结界上按,下意识地伸手一撑,这下好了,就给这并蒂结界上的灵力粘住,再也下不来了。 这几人一阵呜里哇啦地乱叫,林蔓秋忍不住蔑视地看了他们一眼,叫声却渐渐地弱了下去,几人变得沉默得一动不动。 林蔓秋邪魅地勾了勾嘴角,又危险地舔了舔红润的嘴唇,双目一扫四周,周围几人本能地被她这不怀好意的目光震慑,心道:与其受她这莫名其妙地一推,还不如自己加入破结界的队伍。 于是,在林蔓秋的恐吓下,周围的人纷纷自觉加入进去。 林蔓秋随手掸了掸衣上的灰尘,甩甩手,这才满意地把自己的灵力加入进去。 霎时间,只觉周身的灵力都给这结界抽去了,身体里瞬间变得空荡荡的,好像一点力气都寻不到了,脚步都是软绵绵的,似乎下一秒便要倒下。 她忽然明白为什么先前那几个修士会叫唤了。她知道这重明鸟的结界定然强大,却没想到却能有这么大的力量。 双掌由灵力连接,被紧紧吸附在结界上,丝毫无法挣脱,她使劲全身力气想将这结界撕开一道缺口,就仿佛鸡蛋敲在了尖石上。 一股惊慌错乱漫上心头。 似乎是回忆中的黑影笼罩了全身。 耳边仿佛有虎啸猿鸣、山崩海啸,奔腾的黑影疾近而来,一瞬就能把她吞噬。 焦急惶恐着,她拼命地奔跑,何时才能逃过这无休止的追击? 她一个踉跄,跌倒下来,喘息不止,她只想死在这乱剑之中。 “你没事吧?快走、快走!”是有人在喊她的声音,幼稚的、成熟的、焦急的、似懂非懂的……好像在就在耳边,又好像从极其渺远出传来,全都交叠在一起,眼前的幻影也似乎在高高低低的变换着。 是谁? 她不知日夜地爬起来,又不分方向地竭尽最后一口气地狂奔,她不能倒下,她必须站起来,还有人需要她,她必须拼尽全力,活下去,让身边的人活下去。 “轰——” 并蒂结界猛然碎裂,“哗”的一下消失殆尽,结界周围的人都被震得七倒八歪。 林蔓秋被震得一下站不稳,跌倒下来,摔倒时下意识地以手撑地,掌心却都悄然无声地在尖利的石块上磨出血来。 可她竟恍然不知,心跳仍然蹦跳飞快,身体因灵力的流逝而虚软。 “竟然能有什么东西让林女侠都站不稳的。” 苏挽尘不知何时来的,似乎还在报复她之前的灵蝶。 林蔓秋还没从刚才的境地里缓过神来,额,上渗出一层细汗,慢慢站起来时才察觉到灵力消耗之大,她干笑道:“真是睚眦必报。你站着说话倒是不腰疼。” “哦。”苏挽尘似乎承认了她这一说法,“那你没事吧?” 不过他眉眼间完全没有一点关心的样子,林蔓秋越看越觉得,苏挽尘怎么好像这么希望她有点事呢? 林蔓秋不肯落这下风,调整好状态,立即又是利落地站在他面前,冷哼道“这要能有事,我这几年白活了呗。” 她接着又道:“没想到这重明鸟还真是挺厉害,结界上居然还有幻术。” “哦?”苏挽尘也是颇为诧异, 他和江夜怜作为伤员没参加进来,但是根据林蔓秋所言来看,这却不像是神兽之计。 倒像是……人的手笔。 这一系列的事件显而易见有人为的参与,不过仅凭这些并不能推测出什么。 下一秒,苏挽尘就看见林蔓秋刚脱困,就开始东张西望、寻寻觅觅。 “别找了,萧笙默在那儿。”苏挽尘向右边指了指,并补充道,“和齐枫韵待一块儿好好的呢。” “齐枫韵!这家伙,可别祸害了笙默。”林蔓秋边说边头也不回地急匆匆往那儿走去。 苏挽尘:“……” 事妈。 真是操碎了心啊。 第43章 回家 本来“苦尽甘来”,终于能逃离梁山这鬼地方了是件值得高兴的事,但没人欢呼雀跃地起来。 并蒂结界把所有人都吸成了人干。 各个门派各自班师回朝,来时是天上飞的地下走的水里游的,啥样的都有,这会儿却连御剑都御不动了。 齐清想得倒还挺周到,给每个门派雇马雇车,各路修士虽心有不忿,但到底先回门派修整要紧,秋后算账也不迟。 苏挽尘跟着烟云十六州一路走去,一路漫漫,也算到了烟云十六州。 许紫茵没去梁山,她站在烟雾缭绕的山门口遥望着等着烟云十六州的修士们归来。眼底下两道淡淡的青痕,显得十分忧虑。 梁山出事的消息一直传到烟云十六州来,这里的修士也无不担惊受怕。 看到长龙般的队伍缓缓驶来,烟云十六州的一众修士们这才勉强松了一口气 。 山门口人来人往,修士们忙不迭地往烟云十六州中行。 “你们没事吧?”许紫茵上前道。 “只是宗主受了些伤,我们到没什么大碍。”江南道。 “那一会儿我给你看看。”许紫茵向江夜怜道。 许紫茵去桃花谷修行过一段时间,专门学习了不少医术。 她也算得上是烟云十六州的医修。 “好。”江夜怜应道。 等江夜怜处理好各项事物,已然忙到深夜,等他回屋时天上星星都困倦得黯淡了。 紫竹苑的小木屋,一明一暗,他定了定住脚,还是敲响了那间明亮的屋子的门。 “咚咚咚”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很清脆。 “何事?”屋中的人靠在卷上帘子的窗口,侧身向他看来。 屋内不定的火光中,勾刻出那人俊秀的侧脸,骨相分明,清冷的脸上好似覆着九天银霜,让人无法靠近,却让江夜怜感到前所未有的心安。 “看看你。”他抿了抿嘴,在他还未察觉的时候嘴角已带上笑意,也许喜欢一个人是看到他就发自内心地扬起嘴角,“你怎么还不睡?” 苏挽尘一向周身三尺雪,冰冷惯了,不假思索想说:要你管,但下一秒就忍住了,他不由地咽了咽口水,斟酌一个合适的用词。 他道:“赏月。” 话音落下的瞬间,苏挽尘想扇自己一巴掌。 此时夜空中正悬着一轮弯月,细得堪比柳眉。 赏什么月? 江夜怜终于笑出来,也不知道为什么,但确是实在开心:“今晚的月亮,很美呢。” 他说完,两人却都静默,只听见那院内风吹过斑斑驳驳的细竹发出的婆娑声。 他们在窗前月下,一里一外,闲倚在小阁边,却不置一声。 从情同手足到反目成仇,再走回来,要多久? 谁也不知道,但此刻难得的美好,哪忍心打破。 苏挽尘甚至在想,如果时间可以定格在这里就好了,不再有那么多纠结那么多离别。让这一刻就成为永远。 也不知过了多久,江夜怜忽开口道:“我要去趟藏经阁。” “现在?”苏挽尘一霎心底竟有些不是滋味,“现在去藏经阁做什么?” “我还没去找许紫茵。”江夜怜答道。 的确,他身上的伤并不能拖,“许紫茵现在难道还没睡下吗?” “没有。”江夜怜抬了抬手,他指尖已不知何时落了一只传讯的灵蝶。 那灵蝶上散发这安详的蓝光,雾夜中散着点点光芒,灵蝶款款飞到空中。 “现在没人了,你要来吗?”许紫茵轻声细语地问道。 苏挽尘心道:果然,山水宝地和邪山就是不一样,许紫茵的灵蝶是问候,林蔓秋的灵蝶就是炸弹。 “今天大家刚从梁山回来,想必受伤的不少,藏经阁都快变成药房了。”江夜怜道,“许紫茵大概也忙了一天了。” “那她还真是惦记着你,这会儿还想到叫你去。”苏挽尘摆手往屋里走。 “今日事今日毕罢了。”江夜怜笑在屋外喊他,“你也一起去吧,来看看翻新过的藏经阁。和以前……”他忽住口不说了。怎么这么糊涂?他们之间最不需要的就是怀旧。 “不去。”苏挽尘毫不犹豫道。他以前也不是不认识许紫茵江平这一干人,要见这么一伙人他第一个头疼。 江夜怜也没强求,嘱咐道:“那你快睡吧,都这么晚了。” “哦。” 外头飘起些细雨,和着夜的寒气,冷得彻骨,江夜怜撑起一把印着梨花雪的油纸伞,冷得哆嗦了一下,打了个喷嚏。 旧伤叠新寒,这遍体生寒的感觉,大概是又要生病了。 他倒也不觉得什么,感冒生病对他来说早已和吃饭一样普遍了。 幽夜里,细雨飘飘,远处朦朦胧胧跳动起一圈温馨的白光,雨丝中,都像长了毛似的向四周扩散。 藏经阁是一座被施过术的书楼,外面看不过是一座没多点大的八角塔,进去又别有一番洞天,一排排经卷多得人眼花缭乱,不走进来是怎么也想不到里头竟有这么大。 藏经阁门口不远的一处空地上,许紫茵坐在一口红泥小炉旁,江夜怜在门口就闻见了一股发苦的药味。几个修士围在这红泥小炉边,大概也是来找许紫茵看伤的。 江平望见了江夜怜,挥手道:“宗主,你来啦,快让紫茵给你看看。” “叨扰了。”江夜怜收了伞,抖了抖伞上细细的雨珠,笑了笑,进去道:“好忙啊,这么晚了还在这儿熬药呢。” “外面下雨,我刚挪进来的,一直看着呢。”许紫茵心思细密,不着痕迹地道。 按理说,烟云十六州是不允许在藏经阁内动火的。 她道:“反正今天人多,不知道还有没有人来,我干脆在这熬药得了。” 江夜怜笑了笑,让许紫茵把住了脉。 抬眼望着这里几个修士,有打着瞌睡的,还有“吭哧吭哧”拿锤子锤着药草的,把那瞌睡的修士都锤得一颠一颠的。 “嗯……你伤得不轻啊。”许紫茵不由得皱了皱眉,似乎在斟酌用词。 江夜怜自己当然知道,他换了身衣服,掩盖得了身上的血迹,掩盖得了重明鸟撞出的伤痕,但当然瞒不过许紫茵这样的医修。 “嗯,的确。” 许紫茵没再说什么,江平这个“苦力”还在卖力地帮忙捶药草。 过了会儿,她揭开红泥小炉,一股热气从中腾出来,她捞起一点药汤,盛在碗内,递给江夜怜。 “你先喝点这个吧,至少能防风寒。” 这药汤不知是拿什么熬成的,褐色中泛着点绿,看着就不好喝,闻着是一股浓浓的苦味,药炉揭开的那一刹那,整个藏经阁都成了药斋。江夜怜却反而对这味道有股很亲切的感觉,他大病小病生了无数,对苦涩的中药味都尝得免疫。 他接过陶瓷小碗道:“多谢。” “你谢我什么??”许紫茵缓缓合上小药炉,转头望着江夜怜。 “谢你熬的药呀。”江夜怜淡淡笑道。 许紫茵看了他良久,道:“你以前,会对苏师弟说‘谢谢’吗?” 第44章 是风动 江平一下药锤差点捶到石碗外边儿去,连那个打着瞌睡的修士好像突然惊醒了似的,瞬间睁大了眼。 边上几人面面相觑。 这可不兴提啊,这不哪壶不开提哪壶嘛。谁不知道江夜怜这辈子最恨的人就是这个苏挽尘,杀了他还不够,全尸都不肯给他留,并且毫不犹豫地把他推下了鬼见愁,那可是鬼见愁啊! 江夜怜心底不由地颤了一下,却像什么事都没发生似的,淡定自如道:“不会。” 许紫茵继续盯着她的药炉,向底下加了点柴火,道:“那你谢我做什么。” 又是一阵良久的沉默,江夜怜不知该怎么回答,也不知她是不是看出了什么。 许紫茵没在追问,只是继续拿着一把绣流光金线的小团扇,煽动着小炉内的火。 边上的修士,只得装作什么都没听见。 唯有江夜怜平添了几分烦绪。 窗外的雨一点一点,不紧不慢地落着,就如同落在窗内的人的心上。 江平手中的药锤在石碗内一下一下地磨着,已没了先前的力道。 一下一下规律的磨声中,时光在无声中慢慢熬过,就像这屋里的人一样。 紫竹苑内,江夜怜一走,苏挽尘反倒没了什么困意,挑灯夜看花千树,烟云十六州这地方,他说不上的是怀念还是不怀念,也许只是感慨中渗透着无奈。 忽觉有点饿了,苏挽尘不知道怎么想的,干脆起身,出了紫竹院。 他凭着感觉在烟云十六州内走着。青石板小径上,提着灯笼巡卫的修士静悄悄地走过,小心地四下张望。 苏挽尘能明显感觉出来,烟云十六州的巡卫加强了好多。 “五味轩”。 他停在这这牌匾前,上头刻着标志“酸甜苦辣咸”五味的符号。 五味轩也变了,不再是从前被弟子们戏称的“没味轩”了。 他悄无声息地走进去,摸黑顺走了些包馄饨的材料,一路回到紫竹院,江夜怜仍没回来。 苏挽尘小心翼翼地把馅儿和到一起,再用白糯糯的馄饨皮轻轻包起来。 包馄饨,在百山谷时,林蔓秋教过他,从前在烟云十六州时,师娘也示范过。 隔得那么远的两地,却不知为何这馄饨的包法却是一模一样的。 紫竹院内有炉灶,起了灶,他捧着这一排晶莹剔透的馄饨下到锅里,玲珑剔透的馄饨在锅中上下翻滚,在沸水里打滚。 苏挽尘仔细地控制着火候,看着差不多的样子,便把它们一个个捞出来,装在青瓷碗内,刚好盛了两碗。 苏挽尘满怀期待地端详了一下这一碗可爱的馄饨,他小心地夹起一个,放进嘴里,结果……忘了吹一吹了了,烫得他差点吐出来,根本没尝出个味儿来。 他给烫得舌头疼,狠狠吸了几口气,又夹了一个,这回是吹了好半天才吃下去。 好家伙…… 这怕不是盐罐子摔锅里了?! 在百山谷,林蔓秋称他是“抠搜第一,没钱买盐。” 好不容易用烟云十六州的盐阔绰了一回,结果这回,又放多了! 他还真是失败啊。 苏挽尘懊恼地想着。 手一抖,盐就放多了,谁让它不听他的话呢! 下次,一定…… 再也不包馄饨了! 但好歹他千年难一见一回地包了回馄饨,“抠搜第一”怎么能浪费呢,他就汤把着一碗馄饨吃下去,虽说咸了点,但总体也还不错。 等苏挽尘吃完,碗都晾干了,江夜怜还在藏经阁“药斋”里熬着,苏挽尘躺在床上,却一点睡意也无,只能是干瞪着飘着毛毛雨的窗外。 木桌上,那一碗馄饨干放着,原先还冒着一点白气,这会连一点烟都没有了。 江夜怜一会儿拼命害他一会儿又拿命救他,他到底要怎样? 他不相信江夜怜现在竟会无缘无故地对他这么好。 江夜怜又在图谋什么呢? 说什么当初是为了救他,他就想不出一种比那更糟糕的情况了。 鬼见愁,没人敢去,可是他也出不去啊!把他送到一个进去了就出不来,只能等着被饿死的地方,说是在救他? 鬼才信他! “救你。”这个词他曾经听过无数遍,每一遍都是一层更深的折磨。 最可怕的并不是江夜怜把他扔下鬼见愁,而是鬼见愁下,早已有人在等着他。 苏挽尘这个不幸中的不幸,竟能在无人之地鬼见愁,遇见人,那想必是来者不善、善者不来。 他记得,他一辈子都记得,这个疯子…… 她无所不用其极地折磨苏挽尘,用一根银白的狼牙,沾着蛇的毒液,一寸一寸地刮过他的皮肤,在他手臂上刮出一道道可怖的血痕。任由蛇毒由双臂钻到苏挽尘身体里来,搅得天翻地覆,让他痛得说不出话。 苏挽尘咬牙艰难道:“你……是谁?你,到底要干什么?!” “哈。”那人勾唇笑了笑,“算了,既然你这么想知道,告诉你也无妨,听好了。” 她忽然附在苏挽尘耳边轻声道:“我叫……叶白霜。”说完又站起身,“不用想,你也不会知道我是什么人的。” “唉,你不要这么凶狠地看着我。”叶白霜轻轻抬起苏挽尘的下巴,托在她柔软的掌心内,“你该感谢我,我可是在救你诶。” “救我?”苏挽尘抬起恼怒地眸子,却已再也没力气说出话来。 蛇毒已经蔓延到他全身,哪有人这么救人的?把他弄死再救活过来吗? 事实证明,叶白霜就想这么干,也就是这么做的,她自始至终把苏挽尘当做她的试法体。 她轻轻叹了口气,“虽然很不容易,但炼成了就好了,祝你早日成功哦。” 苏挽尘终于给毒得昏迷过去,叶白霜那仿佛蜜里裹满了剑的声音,隐隐约约地在耳边回响,他感觉有双手臂环住他,把他靠在自己身上,不知道往他嘴里塞了什么东西,她轻叹道:“哎,可怜的孩子。” 苏挽尘恶心得想吐,又气又恼,却偏偏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一边拿他试法,一边还假惺惺地可怜他,除了被苏家害过,他实在想不出来还有什么理由要她这么不辞辛苦地来折磨他。 他在鬼见愁待了三年,也被叶白霜折磨了三年,在最痛苦的时候,他想过自尽,但是他都做不到。 他曾发狠地咬下自己的舌头,血腥味充斥着咽喉,让他头晕目眩。 突然颈上的穴位上当头一棒似的被人猛地敲了一下,他紧紧抿着的嘴蓦然便松了。 “你干什么?”叶白霜掐住他的脖子,眯眼望着他,寒气森森地道,“想死?” 苏挽尘一声不吭,难不成他想活?活受罪吗? 十八层地狱都没这么样的。 叶白霜毫不顾忌地撬开他的嘴,鲜血霎时流了满片。 “我告诉你,你命由我不由你,我不同意,你就别想死。” 苏挽尘万念俱灰,双目赤红,眼中却是恨意逼人:“早晚有一天,我会让你痛不欲生。哪怕我死了,那也会化成怨魂纠缠你永世不得安宁。!” “求之不得呢。”叶白霜勾唇轻笑,“不过,劝你一句,死了可就是你永世不得超生了。别忘了,鬼见愁的诅咒。” 苏挽尘悚然想起,他不能死,不能死在鬼见愁,他连死都不能死! 他到底能干什么?! 到底要他怎么样? 叶白霜是什么毛病喜欢拿人试法!江夜怜又是什么毛病杀了他不行非要把他逼入这般绝境! 少年时的他,只想悄无声息地陪在师哥身边,静静地看着他,看着他笑,他闹。不行吗? 他只想默默无闻地做个烟云十六州的小修,跟着师父师娘修行,不行吗? 他只想苟全性命活在世上,以玄夜冥余孽的身份,消失在众人的眼中,不行吗? 他只想“平平无奇”地死了,死在江夜怜剑下,溺死在鬼见愁的河水里,葬于山顶欢呼雀跃当中,不行吗? 他只想一声不吭、安安静静地在这儿躺一会儿,什么也不用想,不行吗? 为什么这些渺小到再渺小不过的愿望,他一个也实现不了? 为什么活着这么难?为什么他连死都选择不了?! 他在烟云十六州的时候,上到长老下到同门,无不把他盯得死紧,明目张胆地提防。 而现在,他更是连生死都掌握不了,凭什么我命不由我,就因为他的出身,他活该负一辈子的罪吗? 叶白霜不是说要帮他吗,在她一遍遍痛苦地折磨中,苏挽尘能感受到被逼入他体内的灵力在翻涌。 鬼见愁里的每个日夜,似乎都有滔天的怨恨在翻腾。 那些时刻,他真的,想报复所有人。 * 药味缭绕的藏经阁里,熬得月亮都困倦了,才终于只剩下江夜怜一个人等着许紫茵熬药了。 药炉里,原本黑绿黑绿的药汁,颜色渐渐变淡了些。 “大半夜的功夫总算没白费。”许紫茵疲惫地揉了揉额角,满意道。她说着舀起一碗,递给江夜怜。 江夜怜:“……”要是现在这是这药算熬好了,那刚才那给他喝的是算什么? 江夜怜慢慢端起碗,许紫茵凝视着他,若有所思道:“我不知道,你竟然能伤那么重。” 许紫茵也不懂他是怎么做到明明伤势惨重,却能表现出一点事没有的样子,不知道的人大概都看不出他不过刚刚逃过死神之手。 “嗯,运气不好。”江夜怜含糊道。 “我听说,梁山上有什么怪物?”许紫茵问道。 “重明鸟。百年前的云初城居然造了一座邪山,用来压重明鸟”江夜怜淡淡道。 许紫竹惊诧得合不拢嘴:“什么?” 她喃喃道:“你居然没死。” 这话听着不太对劲,但江夜怜也知道这大概是医界奇迹了。 许紫茵道:“我不知道这是怎么做到的,一股很强的灵力强行进入了你身体里,把你逼活过来,将你从黄泉路上强行拉起来。” 江夜怜没吭声,他低头望着瓷碗中碧色的液体,恍然间便荡开一圈颤抖的涟漪。 “这个术……很奇怪,但总之它救了你。”许紫茵低头望了望新熬成的药汤,眼中溶入一圈难以名状的涟漪,她道,“我这药,虽然不能很快见效,但也有助于恢复。” 她说着,把满炉的药汤全都装到一个药桶中,盖上盖子,递给江夜怜,“每天一碗,大半个月就能好了。” “有劳了。”江夜怜结果药盒。 许紫茵悄无声息地叹了一口气:“这个救你的人是谁,我能问问吗?” 江夜怜愣了一下,目光盯着远处,不敢与许紫茵对视:“恕我……难以告知。” “好吧。”许紫茵,停了停,斟酌着道,“不过,我感觉这灵力不太纯。”她随即又补了一句道:“可能我今天累了,感知不太准。” 江夜怜心底一抖,幸好他刚才没说什么: “大概是术法比较特殊吧。” “可能吧。” 江夜怜提上药橦,撑起油纸伞,在绵绵细雨中,出了藏经阁。 望着江夜怜远去的背影,许紫茵心底有股说不上来的感觉。 她感觉江夜怜身边,莫名其妙地多了个人,而且这不是一般的人。 她一个医修怎么可能不知道,这是一种特殊的医疗类的献祭术,消耗自己的生命,来给别人疗伤。 这个术很少有人会用,因为它最大的难点在于需要结合阴力,据说上一个会此术的人还是当年的玄夜冥宗主。 难练又伤身,也就没人愿意练了。 烟云十六州没人会,那更别说其他门派,谁又会愿意舍自己的命去救其他门派的修士? 许紫茵心里自然明白,江夜怜不想说,是怕暴露这个人的身份。 江夜怜平易近人很好相处,但是若想再走近一步,中间就像隔了层永远打不破的隔膜。靠近一点,就让人感到疏离。 许紫茵莫名想起鬼王庙遇到的那个来历不明的修士,她一边收拾好药炉,一边不由地干笑了两声。 第45章 旧日劫 眼见着已然坠兔收光,月沉星落,一点点微光里,青石板小路上已有些许泥泞,细丝般的雨雾仍在缓缓落着。江夜怜独自撑伞穿过丛丛落花,耳边只剩些流水伴雨落的声音。 苏挽尘救他时用的这个术是什么?江夜怜不知道,但是许紫茵说的话,却足够令他忧心忡忡。 许紫茵曾修过医道,对灵力的感知比常人也强很多。 她说得很委婉,说他体内这股灵力不纯,其实意思就是这股灵力里混了阴力。 要说纯阳灵力世间少有,但修士们灵力中混杂的阴力也是微乎其微,根本感知不出来。 江夜怜心里却还是落下一个结。 他该明白的,十年前苏挽尘误沾阴气,他不可能把自己体内的阴气除掉的。 常年受到修真界正统思想的影响,他一边觉得阴气这东西害人不浅,不该碰,一边又觉得苏挽尘又本没有做错什么。 可是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 修真界容不下离经叛道。 江夜怜还是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修真界对于阴力,对于一切可能和苏家搭上边的东西,都畏惧至极。 现在是这样,十年前,这样的恐惧只增不减。 那年,苏挽尘打破禁忌,染指阴气的消息不胫而走,整个修真界都像着了魔似的。 玄夜冥“十年浩劫”留下的阴影太过深刻,恐惧最能使人发疯。 “他就是下一个苏士渡!人间阎罗!” “烟云十六州,包庇邪门歪道,这样的门派早该散了!” 消息传出的第二天,烟云十六州就被堵得严实,连久不问世的散修都掺了进来。 烟云十六州防卫的弟子很快掌控不住局面,防线奔溃,各路修士一拥而上。 当时正值一线天的仙云大会开了一半,烟云十六州大半的人马还没赶回来,江夜怜日夜兼程地赶回去,却连苏挽尘一面都没见到着过。 这群修士却像极了组织好了似的,蜂拥而上向烟云十六州发难。 “宗主,宗主!出事了,出事了!”小弟子连滚带爬的滚进来,眼泪鼻涕糊了一脸,“底下上来好多人,不知道哪个门派的,说是说是……来讨伐……的。”那弟子抽泣着。 往日繁华的大殿内,只剩江御川、白卉连同仍是懵懂状态的江夜怜。 宗主夫妇怎么可能不知道是什么事。只有一知半解听到点风声的江夜怜勉强维持镇定地拉着那小弟子,问道:“出什么事了” 小弟子愈发泣不成声,言语倒错,“他们说……说……苏师兄沾染阴气,要……要让我们……散派,双双,双双他们不让他们进来,被他们……砍死了。” “什么?!”江夜怜惊道。 这是什么样的心才能狠到对年幼弟子下手。 白卉简直怒不可歇,猛地把茶几掀了个底朝天:“安的什么心!小孩子都不放过!还散派,放他娘的狗屁!” 江夜怜跪坐在地上拍着哆哆嗦嗦哭到岔气的小弟子的肩,手足无措地转头望向父母,他从这大殿内异常沉重的气氛中感受到了事情的严重。 “暂且全部撤离,避一避风头。”白卉双眉深深锁着,方才暴怒地脸上满是从不曾有过的焦虑,“等去了一线天的人全部回来。” 要是放在平日里,以母亲的性子早就提着刀下去削人了,可是她没有,她在考虑撤离,逃跑。 事情已经严重到了一个难以想象的地步。 “走了又能怎么样。”江御川好像是早已预料到似的,眼神冷淡,镇静得骇人,“一下子能涌上来这么多修士,来的人早有准备,有组织、有预谋。” “那你说怎么办?留这么多人在这儿找死吗?”白卉强压着怒火。 “我去,会会他们。”江御川淡然道。好像不过是要去闲话家常的语气。 “你别动!”白卉急喝道,“你知不知道这些人什么目的?苏挽尘根本不可能在烟云十六州!这一趟分明就是来找你的!” “所以我更得露面,烟云十六州不能亡,我们不能走。”江御川平静得近乎冷漠的目光落在江夜怜身上,顿了顿,好像有千言万语,又却什么都没说,接着又看向白卉,“况且,他们有天劫咒。” 白卉恨恨地咬了咬牙,却又无可奈何:“你以为你去了就能放过我们了?想太美了。” “我总不能,放任乌合之众擅闯烟云十六州。我身可灭,烟云十六州,不可侵。”江御川依旧是一副冷静到吓人的样子。 门外,一个弟子着急慌忙地跑进来,气喘吁吁道:“宗主,宗主!这个……”他说着将一叠信样的东西递到江御川面前,“有人擅闯烟云十六州,让我把这个给您。” 这的确是一些信,但是信纸已经完全变黄了,脆生生的好像一碰就会裂开。 这显然不是最近写的,看样子,大概有十几年历史了。 江御川脸色微变,他小心翼翼地把信封打开,里头的信纸看着更加陈旧,边角处的字迹全给磨得看不清了。只有当中瘦瘦斜斜的字体依稀可辨。 江御川不为人知地愣了一下,一瞬间,好像周围萦绕着缥缈的幻象,让他眩晕。 信纸上的墨迹是岁月留下的斑痕,都好像在诉说一段不堪的过往。 他不动声色地把信折好,塞回信封里。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似的,既没有急着毁掉,也没有收好。 显然,这并不是什么好东西。 “父亲,那是什么啊?”江夜怜无措地问道。 “对我们很不利的东西。”江御川沉声道。 白卉虽脾气急躁,但临到阵上,也越发冷静起来:“这些东西也能拿来当把柄?” “想害人的时候什么都是理由,本来善恶就是凭人的一张嘴。”江御川冷静又淡漠的双眸笼上阴翳,“只是不知道他们能编出什么样的话来。我只能,留住一点是一点。我们中,总得有人留下来。” 江夜怜混乱的脑袋并没有很明白他到底什么意思,但是他知道,烟云十六州大事临近。 “父亲……” 大门缓开一条细缝,一个枯瘦槁长的身影挡在江御川面前。 “朱雀长老。” 当年的四大长老,朱雀、玄武、青龙、白虎。是日,只有朱雀长老年迈,没去一线参加仙云大会。 “宗主此言甚是,但莫急,不如派老朽去半山腰挡一挡。”朱雀长老枯瘦的手撑着一根木杖,身上的蓝袍也都显得有些破旧。 “长老久不近世,何能……” 江御川话没说完,朱雀摇了摇手道:“我久不近世,但还算声名在外,让老朽去,他们总不至于和一个老人家犯难。” “苏挽尘是当年在下强收进来的,出了事怎么能劳动长老。”江御川道。 “当年老朽亦未反对此事,何况都是烟云十六州,分甚你我?哪有盛时挂名,乱时退后的道理?”朱雀长老和蔼地笑道,“我不过是倚老卖老,劝一劝众人,想必没人会为难一个牙都掉光了的老东西。” 朱雀长老是各个长老中资历最高的,他极少露面,时常遭到其他长老的刁难的江夜怜对朱雀长老同样也没什么好印象。 可是那天,他看着朱雀长老向外走去,向一片“魑魅魍魉”不急不躁地走去。只身一人,执一木杖,好像天地之间都没有了什么牵挂与惧怕,天地之大,都好像在他木杖上那颗闪闪发光的琉璃石中映现出来。 江夜怜似乎看到了与世无争的真仙慢慢远去,微微佝偻的背影,打着布丁的布袍,却流淌着惊心动魄的力量。 朱雀长老走了,慢慢地在他地注视走了。 他走了,就再没有回来。 他在天地鬼影间,化成了一道洪荒结界,守得山中片刻清明。正成了江御川那句话,“我身可灭,烟云十六州,不可侵。” 天地清明间,勘破的老者踽踽独行。 那景象却一直映在江夜怜脑海中。 可是后来,该来的、不该来的还是来了…… 烟云十六州百年清修之地,一夕之间被搅得乌烟瘴气、鱼走虫散。 第46章 我是说……真假 江夜怜在雨夜湿漉漉的小路上缓缓走着。 走近紫竹院时,抬头却见苏挽尘卧房中的灯仍亮着,他走过去,轻轻敲了敲门。 “你睡了吗?” 苏挽尘默默翻了个白眼,不想回答。 谁知下一秒江夜怜竟然推开门进来,直接和苏挽尘对视了个正着。 “……?”苏挽尘。 堂堂烟云十六州宗主居然擅闯他人卧房。 江夜怜还真是丝毫没把自己当外人。 转念一想,不对,这里是烟云十六州,好像他才是那个外人…… 一时间,苏挽尘竟想不出话来反驳他。 “原来你没睡啊。”他收拢了伞,十分自然地道,“我还以为你忘了关灯,想帮你关上呢。” 真是自作主张。 苏挽尘道:“我就喜欢开着灯睡觉。” “你怕黑吗?”江夜怜问道。 “……”苏挽尘道,“没有。” 什么理解力啊。 他起身转移话题道,“你伤治得怎么样了?” “不怎么样呢。”江夜怜扬起许紫茵的药盒给苏挽尘看,“这个药,喝来疗伤的。” 苏挽尘:“……” 好啊,合着去了那么半天就拿了罐药,效率这么低下,难怪江夜怜那么忙,桌上的馄饨都已凉的起了层脂了。 江夜怜凝视着他,想问他关于阴气的事情,可到嘴边的话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他要如何才能这般平静地揭开伤疤。 江夜怜走到桌边,瞥见那一碗馄饨,转头问道:“这馄饨,不会是你做的吧?” “……”苏挽尘。 眼睛也太尖了吧,这都怎么看出来的。 江夜怜自答道:“五味轩这会儿早关门了,别的地方也不可能有。” 他转过头,正望着苏挽尘,眼底下因疲惫染上淡淡的青印,却仍是含笑道:“能让我尝尝吗?” “凉了,不好吃。”苏挽尘道。 “没关系,刚好我也饿了。”江夜怜眼中竟好像有些期冀,却又在淡漠的眉间笼上几缕哀愁之意。 他担心苏挽尘不肯。 担心他再也不认自己,再也不肯原谅他。 “随便你,不好吃别怪我。”他一摊手,无所谓道。随即他又十分好奇江夜怜尝了他这“美味”的馄饨,会有怎样精彩的表情。 江夜怜轻笑着拿起碗上摆着的双筷子,“怎么会呢?” 他小心地夹起一只沾着汤汁的馄饨,放入口中。不得不说的是,这味道实在不怎么高明,苏挽尘本就盐放多了,再加上放了这么久,抄手皮早泡涨了,实在是皮、馅、汤,没一个说的过去的。 苏挽尘坐在一边,托着鳃,眯眼,一副看好戏的表情,不怀好意地笑着问道:“好吃不?” 他已经做好了江夜怜一张口就把他怼回去的准备。 谁知江夜怜极力夸赞道:“很好吃啊。虽然这皮放久了涨开了,但这馅儿这汤色香味俱全,味道刚刚好嘛!” “真假。”苏挽尘轻轻“啧”了一声依旧勾唇笑着:“你是在开玩笑吗?” “怎么会呢。”江夜怜以为他不信自己,含笑道,“真的呀,你干嘛要要妄自菲薄呢。” 苏挽尘望着他仿佛藏着一片星河的眸子,竟有了一瞬的动摇。 可是不可能,他味觉没问题。 “我是说,真假。”苏挽尘凝望着他,好像玩味似的说道。 江夜怜愣住了,苏挽尘明明依旧带着笑容,那笑容里却给他带来一股令他窒息的错觉。 苏挽尘眸子里的光逐渐变得暗下来。 果然,江夜怜又在骗他,他的话他就一句都不该信。 这馄饨又咸又冷,根本就不可能好吃。 江夜怜也不可能没事,他差点死在梁山底下。 得月台顶,他也不可能在救他。 他表现的很真诚,却也能毫不犹豫地把他推下逃不出的深渊。 苏挽尘听到过一个很恶毒的说法,说当年江御川收他为徒,是打着玄夜冥修炼心法的主意,毕竟昔日玄夜冥的修法的强大人尽皆知。 不过苏挽尘并不相信这个说法,江御川对一切都很淡漠,好像对什么都不在乎,白卉又这么恨苏家,根本看不出一点对苏家心法的觑觎。 但他还是不得不提防江夜怜,他和他们都不一样。 江御川极端冷漠,白卉又过分急躁,冰火两重天。江夜怜却反倒是最能藏住事的那个。 苏挽尘曾经很信任江夜怜,把他当作一切,甚至是支撑他积极地活下去的架梁之椽。 但信任一旦崩塌,即使重建也是建立在怀疑的基础上的。 他早不是当年的他了。 他不会再相信江夜怜了。 “你为什么?”江夜怜怔怔道。 “我了解自己的味觉。”苏挽尘迟疑了一下,但还是勾唇笑道,“也了解你。” 江夜怜眉间颤抖,他闭了闭眼,苏挽尘无所谓的神情让他向被什么东西匝住了似的。如此难过,又难以挣脱。 真是因果报应屡试不爽。 他努力地咬了咬舌尖让自己清醒,艰难道:“我走了,不打扰你了。” 他说罢起身,轻轻推门而出。 夜里夹杂的细雨的风还真是冷得彻骨。 这个人总有种奇特的能力,让他一会儿如在云霄,一会儿有坠入冰窖。 江夜怜走后,苏挽尘毫无力气地仰躺在床上,脸上却变得冰冷,毫无刚才的笑意。 屋内的水滴漏仍旧十分不解风情地滴着。 嘀嗒、嘀嗒、嘀嗒…… 第47章 我罪该万死 次日,再见到江夜怜时,他身后依旧是一众蓝袍的烟云十六州修士。 擦肩而过时,江夜怜打了声招呼:“子虚,早啊。”眼中带着淡淡的笑意,并冲他点了点头。 和往常没什么不同。 有旁人的时候,江夜怜还是会叫他曾子虚,但这一声里,实在有种公事公办的意味,应酬似的招呼。苏挽尘不知道该怎么答。 但江夜怜似乎也没打算要他回答,目不斜视地同几个烟云十六州修士飘然晃过,好像一点踪迹都没留下。 头顶上几许落花飘落下来,顺着一池碧水缓缓漂向远方。而他的心里好像也有什么东西跟着漂走,不像喜不像忧的,只是总有一股愁剪不断理还乱地堵在胸口,烦闷,却又不知道到底是为什么。 苏挽尘抬手接住了一片花瓣,细白柔嫩,他面无表情地将这花瓣揉拈成一团,原本白皙的花瓣滋出些汁水来,变得淡淡的有些透明,零落在尘土里。 苏挽尘抬手时,衣袖滑落下来,露出近乎苍白的手臂,上面却有几道格格不入的暗红血痕,是多前年留下的伤疤。 是了,苏挽尘忽然想起来。当年玄武长老逼他做过一件事——罚他“写字”。 苏挽尘当时还挺高兴,这惩罚对他来说可是相当轻的了。 那是在他受到得月台那场毒打的前面没几天。 当日,玄武长老上完早课后,单独把他留下来,说是罚他“练字”。 苏挽尘不明就里,那出自己的毛笔来,蘸好了墨,玄武长老却道:“用我的笔。”说着递给他一支看着没什么不同的毛笔。 苏挽尘刚要蘸墨,玄武长老眯了眯眼,极少的温和地制止他:“直接写,不要蘸墨。” 说着又递给他一张十分厚实的纸张,看着大概不到半寸厚,纸面摸起来很平滑,甚至滑腻得有些不太正常。 苏挽尘心底很怀疑,但只能照做。 “写什么?” “就写……”玄武长老不怀好意地笑了笑,“我罪该万死。” “哦。”苏挽尘淡淡地应了一声,这种折辱他经历得太多了。 他落笔,洁白的宣纸上晕染开点点血色红墨,我罪该…… 苏挽尘心底暗暗惊奇,明明没有蘸墨水,竟能写出字来。 一会儿,他写完了一遍,抬头看向玄武长老,“别停,继续写,写到我叫你停为止。” 他只好低头继续一遍遍的在纸上写字,手臂上却有种说不出的又疼又痒的感觉,好像是用一个尖尖的东西一遍遍在同一个地方划过,让他手臂都渐渐失去知觉,一阵麻木。 苏挽尘实在撑不下去了,他抬手,衣袖滑落时,他惊得笔都差点没拿稳。 “这是……” 手臂上,是暗红的血痕,赫然是“我罪该万死”这五个字,这疤痕的样子显然是他的笔迹。 苏挽尘惊恐又茫然地望着玄武长老,玄武却只是呵斥道:“停下来干什么?我让你停了吗?啊?” “这笔……” “赶紧写,别废话!”玄武暴躁地道。 苏挽尘没吭声,咬牙继续写下去。 这纸张,说是纸,触感却更像是某种皮肤。 “血墨”在这奇怪的纸张上晕染开来,斑斑驳驳,看得他一阵眩晕。 每写一遍,那胳膊上的伤疤便加深了一层。 每一道笔画却都如针扎似的的,细细密密地刺在他的手臂上。 这疼痛感是越来越明显的,初时还好,越往后,就越是让他手臂哆嗦得抓不住笔。 到底是谁,发明出这种以血为墨,以皮为纸的笔,真够狠毒。 苏挽尘已经不记得那日他写了多久的字,这些种种,与那后来者叶白霜相比,实在是小巫见大巫了。 要不是手上这些消不去的伤痕提醒了他,他都快要忘了这事了。 不过现在忽然想起来,他在烟云十六州怎么一个当年的长老都未曾见到?江御川和白卉也不知当今又在哪里。 多半是都闭关了,资深年长的长老基本不会露面,比如当年的朱雀长老。也好,省得他见了这些曾经折辱过他的长老们,会忍不住让他们把当年对自己做过的事情全都体验一遍。 没过多会儿,有弟子跑来叫他:“曾前辈,宗主请您去暖阁。” “哦。”苏挽尘淡淡应道,“什么事?” “不知道啊,宗主说他有疾在身,故派我来传话的。”那小弟子说完便一溜烟跑个没影,苏挽尘叫都叫不住。 苏挽尘: “……” 江夜怜还真是懂得如何要挟他,卖惨让他的良心逼迫他前往。 但他是什么有良心的人吗? * 十分钟后,苏挽尘坐在了暖阁里。 他倒想看看江夜怜到底有什么疾。 他到暖阁里的时候,里头已有了不少人,说话声不少,但也不吵闹。 江夜怜把视线从手里的信纸,移到一众修士身上:“云初城发了封信来,大意是说已经查明了仙云晚宴当日,被俘虏的弟子的位置。” “在哪儿呢?” 江夜怜眸中暗了暗,沉声道:“玄夜冥故地。” 见鬼了吗,苏挽尘脑子嗡嗡的响,他严重怀疑江夜怜有心让他听见气他来着。 各种议论声一下响了不少。 “苏家难道还有人活着?不早死绝了吗?” 江南沉吟道:“有心人想打着玄夜冥的幌子来吓唬人。” 不少修士都甚是赞同,但也有人提出疑问:“当年的玄夜冥不是说都给烧光了吗?” “那只是说啦,玄夜冥是什么地方怎么可能一把火就烧干净了。” 邶水长老解释道:“玄夜冥烧掉的不过是一隅,还有大片的地方,如今都成了废墟。”邶水年纪最长,也大概是如今这一众修士中唯一一个真正经历过二十年前的玄夜冥围剿的人。 江夜怜在这些年里,广招各门各派的客卿、名士,邶水长老便是其中一个。 有人问道:“当年的围剿到底是什么样的?” 邶水长老道:“我那会儿也不过是草根门派的修士,根本没资格参加围剿。据说那场围剿极其惨烈,活着出来的修士没有几个。不过玄夜冥的残暴我倒是目睹过的,连小婴儿也不放过,实在是恶毒至极。” 苏挽尘眼底黑得不见边际。 江夜怜清了清嗓子抬高音量道:“各位请听我说,这次事件非同小可,牵涉到了整个修真界,甚至搭上了玄夜冥,对所有人来说都不得不重视。” 暖阁里安静下来,江夜怜缓声道:“各位说呢?” 苏挽尘听出来那一段话分明是说给他听的,让他重视。 真是莫名其妙,玄夜冥这地方长什么样子他都不记得了,出了什么事,和他又有什么关系。 第48章 是因为我吗 江夜怜继续道:“根据云初城探查到的信息来看,所有被掳走的弟子都被关在那里,目前对方有多少人还不能确定。但可以肯定的是,这次事情很棘手,各门派决定派遣修士共同营救,并且查清幕后主使的身份目的。我们门派也会派人前往。” “云初城不是很厉害吗,这都搞不定。”有人不屑道。 “任务棘手,希望大家谅解。”江夜怜接着道,“在座各位都是我深为信任的心腹,垦请大家与我一同前往。” 苏挽尘:“……”就知道会变成这样。 人群中忽然响起一声突兀的:“我不去。” 苏挽尘无视众人都向他投来的惊诧目光,依旧面无表情,态度十分直白。 “事情并不简单,你不想去查清楚吗?”江夜怜似乎也并不意外。 “不想。” 烟云十六州其他修士面面相觑,即使心里不情愿,也没有哪个这么出言顶撞宗主公然拂他面子的。 然而江夜怜只是温和地笑了笑:“好吧。若在座各位还有不想参与的,都可以提出来。愿意参与的,可以提前做适当的准备。那么今天就到此为止吧。” 一众修士不明就里,哪有门内修士这么对宗主说话的,江夜怜这几乎是在纵容他冒犯自己啊。 许紫茵隐隐觉得他们关系不一般,可又说不上来是怎么个意思,只是江夜怜对这不明来历的修士也好得过分了点。 等前来暖阁的修士们走的差不多了。 苏挽尘这才开口向江夜怜道: “你到底有什么疾?” “心疾。”江夜怜面色平静地道。 相思之疾。 苏挽尘看着他,却并不是很相信的样子。 “真的吗?” 江夜怜浅笑:“假的。”他当然不可能告诉苏挽尘,他的内心对他有多么的思念。 苏挽尘看着他,却没说话。 他有时候也挺佩服江夜怜的,明明才被他呛过,却转眼又能像没事人一样地和他对话。难道这就是门派宗主的魄力吗。 江夜怜话风一转,正色道:“这件事情非常蹊跷,竟然能扯上玄夜冥,很明显有人在背后设局。” 苏挽尘一副我不在意的样子。 “打着玄夜冥的幌子,其实根本没关系吧,死人又不能诈尸跳出来。玄夜冥被灭二十年,依旧有人心心念念啊。” 一旁还没走的许紫茵听后心里默默诧异。 很长一段时间里,玄夜冥在修真界都是万恶之源的代名词,没想到有人竟然会帮玄夜冥说话,她隐隐觉得有些奇怪。 边上的江平更是听不下去,有些气恼地站起身:“你对我们宗主放尊重一点!怎么有人敢帮玄夜冥说话!” 苏挽尘莫名其妙:“我何时帮玄夜冥说话了,过了这么久,玄夜冥早都灭门了,还有什么一直旧事重提的必要。” 玄夜冥像是一副沉重的枷锁,牢牢的铐在他的身上,让苏挽尘永日不得翻身。 苏挽尘这句话又不知道哪里激怒了江平,他忽然起身,愤怒地道:“凭什么不该被铭记?他们害了这么多人。玄夜冥就是该死!苏挽尘那畜生就是该死啊!……”如果不是许紫茵死死拉着他,他大概已经要冲上来和苏挽尘打一架了。 苏挽尘从前和江平的交往并不多,他厌恶苏家是合情合理。但江平毕竟是没有经历过十年浩劫的人,为何对玄夜冥竟会有如此深重的怨恨? 苏挽尘有些危险地眯起眼,盯着江平:“玄夜冥在世的时候,你应该刚出生吧。没有经历过十年浩劫的人,你到底在恨什么?” 江平双目赤红地大喊道:“他们就是该死……谁让他们……” “江平!别闹!江平……”江夜怜意识到事情已逐渐向不可控的方向发展了 然而他并没有能阻止情绪激动的江平,他大吼道:“如果不是他们,师父师娘也不会死!就不会变成那样!” 苏挽尘大脑瞬间空白了一瞬。 在他脑海中确认了一遍江平的师父就是江御川之后,一种不寒而栗的感觉从心底弥漫到指尖。 他定在原地,却不知如何动弹。 江御川和白卉已经死了? 是因为他吗? 是因为他吗…? 四周安静下来,静得可怕,唯独能听到的是江平粗重的喘息声。 江夜怜脸色很苍白,不知是否是因为刚受伤不久的缘故。 许紫茵小心翼翼看着这三人,默默地叹了口气不知该说什么好。 苏挽尘两眼有些发黑,说不出话来。 难怪过了这么久,他都没有见到过江御川和白卉。 也难怪江夜怜十五岁就当上了宗主。 风雨飘摇的门派,年少的宗主继位,内忧外患,一定很艰难吧。 当年,在他走后,到底发生了什么? 油灯里的烛花爆裂,“刺啦”的一声响,暖阁里头的暖气熏得人眩晕到分不清黑夜白昼。 第49章 忆昔午桥桥上饮 空气像一把枯旧的弦,被拉满,即将走向崩断。 许紫茵察觉到一股糟糕的气氛在蔓延,她不知道这个叫曾子虚的修士和江夜怜到底发生过什么,但她知道这里已经不适合他们再待下去。 于是她连忙拉着江平说道:“宗主都说了马上要去玄夜冥了,咱们还不得去准备准备。”也不管江平依旧怒气冲冲,不由分说地把他拉了出去。 暖阁里只剩下了苏挽尘和江夜怜两人。 空气一下子走向沉寂。 令人心慌的寂静逸散开。 江夜怜似乎已经看透了苏挽尘的心思,他道:“这件事跟你没关系,你也不用有什么心理负担。” 他说这句话时平静得吓人,就好像那段黑暗的过去不是他的亲身经历似的。 “真的吗?”苏挽尘自己说着都觉得好笑,却又笑不出来,江夜怜还真是体贴得过分了。 “你只是一个幌子罢了,想要理由总能找到的,真正的目标一直都是烟云十六州。”江夜怜语气十分的平静,不过他的脸色却格外苍白。 想搞垮烟云十六州的人是谁,答案简直显而易见。 苏挽尘问道:“他们是怎么死的?” 他知道当年江御川为了救他,立下了某种咒誓,不知是否是受到了咒誓的报应。 然而江夜怜却说出来一个令他意想不到的答案:“自尽。” 为什么? 为什么会这样? 然而在苏挽尘问出这句话之前,江夜怜就开口道:“你想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他说着,走到暖阁的角落里,也不知触动了什么机关,墙面发出“轰隆隆”的巨响,尘土飞扬,渺茫间,苏挽看见,面前的墙面翻转过来,露出另外一面。 他看着眼前的一切,竟没觉得惊讶,烟云十六州到底有多少秘密是他所不知道的? 墙面转过来,是一排排刻着云纹的檀木架子,上面放着各式各样的小瓶子。 苏挽尘知道,瓶子里装的都是记忆。 这架子一看便是许久没动过了,玻璃小瓶上,甚至木架的花纹缝隙间都落上的尘埃。 这上面的记忆大多颜色灰暗,尤其最上面一排,瓶内几乎全都萦绕着一层黑气,一看便知不是什么光明的历史。 苏挽尘一眼扫去,他在那团团黑雾中看到了黑袍加身的修士,持剑持刀,画面里是接天血色。有人狂跑着,人鬼不分,却猛然背后被捅上一剑,直愣愣地倒下来,死不瞑目。 虽然听不到声音,但苏挽尘都能想到是怎样残忍血腥的场景。 他收回视线,他不想看玄夜冥作过的那些恶。 江夜怜的手指移向了架子中间一排的一个瓶子,这记忆虽黯淡,里头还时不时翻涌上些黑气,却又不时泛起金色的荧光。 江夜怜伸手把它拿下来,道:“想知道的话,你不如看看这个吧,你会明白的。” 苏挽尘闻言,眼神复杂地轻启这个小瓶的瓶塞,灰白交叠的记忆盈漫出来,盘旋萦绕向苏挽尘额心。 那记忆里是一片绿色的树林,绿叶青翠欲滴,阳光透过树梢倾洒下来,落在两个少年的身上。 苏挽尘认出来,一个正是少年时的江御川,而另一个让他看着莫名熟悉,倒像是……他自己? 他明白过来,这个人是后来让人闻风丧胆的苏家家主,苏士渡,他的父亲。 江御川和他的父亲居然早就认识? 这个认知让苏挽尘很吃惊。 “阿渡。”江御川笑着喊道,他指了指前面,“从这里跑到那棵树,比比谁快,你敢不敢啊?” 苏士渡十分愉快的答应了“来啊,这有什么不敢的。” 苏士渡说着撒腿就跑,提起轻功,向前奔去。 “你!” 江御川紧跟着他,“你耍赖!你抢跑!” 苏士渡转眼跑到了终点处,转过头嘻嘻笑道:“谁让你反应慢。” 江御川佯装生气,插着腰,一字一顿:“你,好,过,分。”当然,装的一点也不像。 苏士渡笑着趴在他肩上:“呀,你千万别生气呀。我错了,好不好啊,下次你来喊。” 江御川没忍住笑了出来“来,三二一跑!”说着向前奔去,“跑到那棵最大的树那儿。” 不过,他跑不快,因为苏士渡在后头拽着他。 “你干什么,你又耍赖,你拽我。” “明明是你先抢跑的。” “你刚才也抢跑了!” “有吗?”苏士渡装失忆道,“我忘记了。” 他们一路又笑又闹,一个在跑,一个抓着,磕磕绊绊跑向终点。 谁料江御川脚下有个树枝,却没注意到,被它一绊,扑倒在地。 “啊!” 苏士渡亦是没注意,他仍两手抓着江御川的衣裳,也是一下被带倒在地,摔倒在他身上。 “你……”苏士渡压在了他身上,却仍是笑得直不起腰,“走路都能走摔了啊。” 江御川奋力转过身,上气不接下气:“谁让你……拽着我”。 “你们在做什么呢?”一个浑厚的声音从林间传来,“不是说在练剑的吗。” “爹。”苏士渡连忙慌慌张张地爬起来,“我们正在练呢。” “我同意你叫川儿过来,是让你们一同练剑,一同进步的。”他顿了顿,“不是让你,带着他在这儿打闹。川儿平日里那么认真,你可别把川儿给带坏了。” “爹,我们知道了。”苏士渡赶忙拔出剑,与江御川对起剑来。 苏挽尘起先没注意到,而此刻看到这剑时,才惊诧地发现这剑竟正是他所用的那把——孤煞。 苏士渡挽了一个剑花,直刺向江御川胸前,江御川挥剑相格,抵住他一剑。 彼时,他们斗得正酣,苏士渡的父亲苏牧,向江御川道:“打他左臂。” 江御川依言,苏士渡急忙举剑来防,苏牧又道:“刺他右腿。” 江御川便举剑向下一斜刺,苏士渡虽已事先听到他招数,但奈何惯性所致,却只能勉强防住。 苏牧疾喝:“小腹有破绽!” 江御川一剑横封住他,剑刃抵住他腹处,苏士渡收剑退开。 苏牧用力拍了拍他的脑袋:“本事不行啊,还不好好练习。” “什么!?”苏士渡瞪大双眼, 双手叉腰道,“你们两个合着伙儿欺负我。爹,我真是你亲生的吗?” “怎么不是。” “我看像是买灵器送的,你看你帮他还不帮我呢。”苏士渡说地一本正经。 苏牧是哭笑不得,拿起孤煞道,“你看这把剑,你要是买灵器送的,那可用不得了。” “为何?”苏士渡疑惑地问道。 苏牧将剑插入鞘中:“孤煞认主,且世代相传,拥有苏氏血脉的人才能使用它。” 他将剑递给江御川:“不信让川儿试试。” 江御川接过剑,使劲了浑身力气,却无论如何也拔不出来。 苏士渡接过,轻轻一拔长剑便已出鞘,光亮的剑刃在阳光下映射出刺目的光芒。 “居然是真的诶!” 苏牧和蔼的笑道:“你再给川儿试试。” 江御川刚一拿住那出鞘的剑,“哐”的一声,长剑一下掉在地上,江御川骇然道:“好重!” “诶?”苏士渡捡起掉落在地上的剑,“不重啊。” “你看”苏牧笑道,“剑是认主的。” “好神奇诶。”苏士渡惊讶道。 眼前的树梢晃动,苏挽尘眼前画面逐渐变得透明,直到完全消失,他的眼前变成一片黑暗。 第50章 你心乱了 星夜,天空中挂满璀璨繁星,却没有月亮。苏挽尘看到他们坐在一处砖瓦屋顶上,半倚在屋上,兴许是在欣赏这片天。 苏挽尘看出来,这是在烟云十六州。 这里是山腰处,向下望能看见底下星星点点的长明灯。周围房屋稀疏,大概是在某处院落顶上。 他记得自己和江夜怜也这么干过,结果就是他被白卉从屋顶上揪下来,并被罚抄了七日经书。 此时的二人闲倚在屋顶上,手臂作枕,赏这美好夜色。 苏士渡忽开口道:“你说,如果马上就要死了,那这死前最后一件事,你会做什么?” 江御川转头望了望他,笑道:“什么死啊活的,想这些干什么?” 苏士渡转过身道:“我是说如果,如果呢。” 江御川道思索了片刻,他微起唇瓣,却是欲言又止,最后道:“不知道,没经历过的事,谁知道到时会怎么样呢。” 苏士渡对他这个答案显然有些不满,追问道:“那你刚才不说话的时候,在想什么?” 江御川也只是笑了笑,却没有答话:“等我哪天快死了,再告诉你啊。” 二人不再说话,只是安静地看着头顶时隐时现的月亮,和流动的浮云。 时光在静谧的时光中流过,转眼月沉星落。 “烟云十六州的夜晚,好美。” 苏士渡饮了一口竹叶青,“我们家那里,到晚上就是黑漆漆的一片,出去还得打灯笼。” “烟云十六州也不过是多了几盏灯,山间树木众多,春天看着百花齐放,夏日有些流萤而已。”江御川顿了顿,“你若是去看夜晚的云初城,那才叫一个灯火通明,满目绚烂。” “哎。”苏士渡叹了口气,“人家可是修真界第一大门派,哪是别的门派轻易能比得上的。光是那门下的人数就压了别的门派一头。” 此时,夏夜,天气也甚热,苏士渡摇着一把蒲扇,模仿出一副老人家的口气,语重心长地对江御川道:“要想超越云初城,还得靠你们年轻人呀。论起修真界,当今五大家族,齐江秦苏白,云初城排第一,烟云十六州当得第二。咳咳,年轻人,发扬烟云十六州的使命就靠你啦。咳咳” “你倒学的还挺像。”这一番话把江御川给逗笑了,“什么靠你们年轻人,你自己不也是吗,玄夜冥的势力也是很大啊。” “不不不。”苏士渡连连摇手,“玄夜冥争个修真界前几没问题,但这第一肯定是当不成。” “怎么你这就知道了?”江御川觉得有些好笑地问道。 “假如这是烟云十六州的弟子”苏士渡伸出双手的十根手指比划着,说到这儿,他弯下了九根手指,“玄夜冥的弟子连这一成都不到。” 江御川呷了一口竹叶青,“想拜入苏家的不知道有多少,都说想修仙,首选玄夜冥。但耐不住你们玄夜冥门槛这么高呀。” 苏士渡解释道:“我们那儿是修的阴力,和你们阳力的修法完全不同,这么说吧,就是需要靠天赋,虽然修习起来容易,进步又快,但很多人根本无法承受。” “为何?”江御川问道。 “简单来说,就是可能会死。”苏士渡道。 江御川惊讶地望向他:“这么严重吗。” 苏士渡手臂垫在脑袋下面,望着满天繁星。 “并没有,一下就死的也是很少见了。但是很多人身体无法承受阴力,强行修习会减损阳寿。” 苏士渡顿了顿,眸中的光似乎暗了暗,继续说道:“不过,相比这些,阴力对一个人的心性造成的影响才是最可怕的,长期使用阴力,会放大人的负面情绪,让人变得偏激,很可能间接造成修习者变得疯狂、凶残……喂,你这么看着我做什么?但不代表所有人都控制不了好吗,所以说需要天赋。我,作为苏家直系血脉,当然是控制得最好的,好吗?” “好啊,当然好。”江御川望着苏士渡直勾勾地望着他的双眼,失笑道。 苏士渡看着江御川好似在质疑他的目光,颇有些恼怒,他猛然一下凑近到江御川脸前,一字一顿地说道:“区区阴力,还不是手拿把掐,我是不可能被影响的!” “好,知道了。”江御川有些无奈地笑道。 呼出的气体如一阵清风,吹过苏士渡的鼻尖,他这才意识到自己凑得过于近了。 苏士渡不知为何有些尴尬地后退了半步,脚下的瓦片却因连绵的雨而被侵蚀,变得不再牢固。 他脚底一滑,发出一声惨叫:“啊——” 接着连人带瓦地摔了下去:“救命啊!” 江御川几乎是下意识地一跃上前,抓住摇摇欲坠的苏士渡,可谁知,这瓦片是极不牢固,在惯性的作用下,江御川整个人都被苏士渡拽了下去。 两个人摔作一团,四脚朝天。 “哎呀呀,痛死我了。”苏士渡揉着酸痛的胳膊站起来,龇牙咧嘴道,“这也太滑了吧。” 苏士渡正要继续抱怨,谁知,刚一抬头就看见一个板着张古板的脸、不苟言笑的男人,站在他面前,直勾勾地盯着他们,他连忙哈哈道:“是江叔叔呀。” “这么晚了,在这里做什么?”江御川的父亲冷冰冰地道,眉头上拧起的皱纹仿佛要蹙进肉里去。 见到父亲,江御川举止也变得局促了许多。 “是…我…不小心摔了一跤。” 江御川的父亲是个老古板,要是知道江御川这么晚还在贪玩,定然要罚他。 苏士渡自然清楚这一点,连忙为他解释道:“江叔叔,是我贪玩摔下来,正好撞到他了。” “哦。”江父冷冰冰地看了苏士渡一眼,接着又把目光转移到了江御川身上,“贪玩丧志,道心如此不稳,这就是你修行的成果吗?明日辰时,到定心祠坐帖板。” 说罢,他顿了顿又撂下一句:“即刻回你们该待的地方去。”随即头也不回地离开。 苏士渡望着他的背影,吐了吐舌头。 然后又贴到江御川身边问道:“坐帖板是什么东西啊?难不难?” “不难,一种修行方式而已。”江御川道。 听着江御川轻松的口气,苏士渡终于放下心来。 “那就好,那就好,你父亲怎么这么吓人,我还以为,你父亲要把你扎成串儿呢。” “……”江御川有些麻木地笑了笑,“那倒不至于。” 苏士渡道转头又有些不平起来,“烟云十六州规矩也太多了,还不如在玄夜冥,想干什么干什么。” 江御川轻叹着笑道:“烟云十六州人这么多,没有点规矩怎么能管束住这么多人呢。好啦,我们也赶紧回去吧,别再惹着我爹了。” 然而等到第二日辰时,苏士渡就傻了眼。 定心祠里,一面尽是密密麻麻的针的灵板摆在江御川面前。 苏士渡目瞪口呆地看着江御川:“你要坐这个?” 这看着还不如被他父亲扎成串儿。 江御川很平静地点了点头,好像毫不诧异的样子,并且还问他:“你要试试吗?对于稳固道心、平定精神很有作用。” …… 苏士渡内心道:真的不会被扎成筛子吗? 然后他更加目瞪口呆地看着江御川心平气和地盘腿坐上去,然后稳稳当当地开始打坐。 一旁的女修看着苏士渡乡下人进城似的表情,没忍住笑出了声,向他介绍道:“这种灵具帖板是扎不死人的,只要能够道心平稳、心无旁骛,就能把力量分摊到每一块地方,坐在上面就不会有感觉。” 苏士渡依旧感到不可思议。 边上的女修继续笑嘻嘻地悄声对他说道:“而且啊,只要坐在上面,你心中所想的一切,都会被这灵具上的术法呈现出来,可尴尬了,所以一定要做到心无二物。当然啦,其实这根本没人能做到。” 她说着捂嘴笑着指了指不远处的江御川:“除了师兄和宗主那个老古董。” 苏士渡感到更加不可思议,一边又感到庆幸,要不是因为他不是烟云十六州弟子,江宗主没理由罚他,恐怕他现在已经坐在这吓人的帖板上,坐立难安了。 眼见着,江御川坐在上面,没有什么多余的表情,气息均匀地呼吸吐纳。 苏士渡看着他镇定自若、气定神闲的样子,不由地又觉得十分有趣。 他不由自主地靠了过去,围着江御川转前转后,问道:“你坐这上面,什么感觉?” 江御川望着他许久才道:“没有感觉。” “哇,这么厉害。”苏士渡发自内心地赞赏道。 他想起方才那女修所说的话,愈发觉得敬佩起来。 江御川地心里,又会在想些什么呢? 不过他转念一想又觉得无聊起来,江御川定力这么好的人,怎么可能会被人干扰到。 只见江御川面无表情地坐在高台上的帖板上,苏士渡坐在他面前,却比他低了一头,一手支颐,一手百无聊赖地在地上画着圈圈。 “唔—” “额—” “欸—” 灵具上冒出几个不知含义的语气词。 苏士渡反应过来,原来这就是方才那女修所说的“江御川内心所想”。 只是他控制力极好,还没等苏士渡听清便被他自己掐断在意识里。 苏士渡睁大眼,脸上露出一个笑容,忽忍不住地想要逗弄一下江御川。 他笑吟吟地仰起头凑到江御川面前,几乎是与他鼻尖对着鼻尖,他看着依旧面无表情地江御川笑道:“怎么,你心乱了?” 江御川放空地瞳仁还是微微地颤动了一下,一股曾经从未感受到过的刺痛从盘坐的胫股间传来。 苏士渡见他没什么反应,更加不依不饶起来,他勾唇笑道:“是因为我吗?” 江御川胸中猛然战栗了一下。 苏士渡望着坐在高高的帖板上的江御川,只见他微垂下头,骤然对上苏士渡的眼睛。 苏士渡听见一个声音说:“阿渡,……” 然后猛然被硬生生地掐断,江御川猛地咳嗽起来,却转眼又被他强行忍住。 鲜血从那帖板上的针尖上淌下,好像惩戒他的道心不稳。 苏士渡一下呆住了,他没想到江御川竟真的会被他打扰到。 他看着一旁的江父阴晴不定地表情,也不敢再说什么,只能有些怔愣地望着他。 江父脸色发青,冷冰冰地向江御川道:“你今日是怎么一回事,平日里有人在边上捣乱,也不见你被打扰。” 江御川一声不吭,脸上的表情十分平淡,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似的。 一直到他从帖板上下来,依旧没有什么表情,却也没再旁生枝节。 江父望着帖板上留下的斑斑血迹,神色复杂。 苏士渡这才凑到他身边,关心地问道:“你还好吗?” “嗯。”江御川神色有些淡漠。 苏士渡歪过头,想看清他的表情,然后忖度着道:“你是不是生气了?” 方才的刺痛依旧停留在江御川身上,他脸上的表情却缓和下来:“没有……” 然而还没等他说完,苏士渡便从背后搂住他的腰,整个人贴在他的脊背上。 江御川蓦地身体一僵。 苏士渡贴在他身后,撒娇一般地说道:“我错了,你别生气了嘛。” 江御川回过身,苏士渡却依然死活赖在他身上,他只好无奈地笑了笑,伸手轻搂住苏士的肩,又摸了摸他的头:“你这孩子。” 苏士渡见他面色如常,便笑着放开他,颇有些好奇的问道:“你刚刚想我的时候,在想什么?” 江御川道:“想你这家伙真是害人不浅。” 苏士渡凑近他道:“那你是在怪我吗?” “倒也没有。”江御川叹了口气,实话实说道,“我每次坐帖板,都有人在旁边故意捣乱。要怪也只能怪我自己心神不宁。” “哇,大名鼎鼎地江家少主也有被扰得心神不宁的一天。”苏士渡在他旁边笑道,“居然是因为我吗?” 江御川只是温和地笑了笑:“是啊,都怪你。” 苏挽尘觉得此刻地江御川和他印象中的江御川很不相同。 此时的江御川看着还是很亲切的。 而在他印象中的师父,几乎没有什么自己情绪,他没见到江御川笑过,也没有见过他生气的样子,他就仿佛一潭枯井中的死水一般,古井无波,对什么事都很淡漠。 而此时的苏士渡,也和那个传闻中十恶不赦的魔鬼相去甚远。 这中间到底发生了什么? 第51章 红莲秘境 转眼间,苏挽尘眼前的景象变换,又成了另一幅场景。 昏暗的天幕下,一片猩红的红莲池,池中开着千万朵血莲,花瓣在鲜血的饲养下染得通红。 苏挽尘看见池中心的小洲上,有两个人,很是艰难地蜷据在小洲中央。 苏士渡脸上挂着血,神色紧张:“又来了。” 江御川看着并没有比他好多少,只是轻声答应了一声:“嗯。” 苏挽尘看出来,这大概是在一处秘境里,只是这灰黑色的天,还有大片嗜血的红莲,这秘境看着相当凶险。 红莲池中的水翻涌起来,水中涌动着黑红色的暗流,像是有什么不明生物在水底作祟。 眨眼间,黑色的鬼祟裹挟着暗红的血水,升腾到半空中,给池心小洲上的两人头顶罩上一层阴影。 即使这是在江御川的记忆里,苏挽尘还是隔着记忆感受到了这水鬼身上凶险的气息,以及给人带来的无边恐惧和压迫。 江御川抬起头,几乎看不到一丝亮光。 “这个秘境封死了,我们竟然出不去了。” 闻言,苏士渡低下头,看着手上的血珠滚落,他缓缓抬头道:“我也许有办法强行打开秘境,只是…恐怕需要一炷香的功夫。” 他心里明白,两人此刻合力应付水鬼,也不过勉强支撑,但倘若要拖出一炷香的时间,就等于要让江御川一个人承受所有伤害,这样对江御川来说是不公平的,何况他还不能保证自己能够成功。 但是,江御川想也不想地说道:“可以。” 毕竟他们此刻也没有第二条路可以走。 苏士渡于是将灵力集中在指尖,凌空画出一道咒符,随即又在那周围密密麻麻地写上无数咒文,随着咒符在半空中发出金黄色的光。 周遭的水鬼感受到如此巨大的灵流波动,变得更加躁动起来。 血色的水被激起千层浪,几乎要将二人冲走。 江御川挡在苏士渡身前,抬手落下结界。 他的结界术在普通修士中也算是佼佼者,漫天猩红的池水袭卷过来,撞在结界上发出震耳欲聋的巨响,却都被那结界撞击回去。 结界下的苏士渡好似对此丝毫不知,自顾自地书写着令人看不懂的咒符。 望着始终攻不下的两人,池中的水鬼变得愈发暴躁起来,发出令人恐惧的尖锐的啸叫声。 漫天猩红的池水被飓风搅得如狂风巨浪,漫过二人的头顶,原本坚不可摧的结界,在这一遍又一遍的冲刷磨蚀下,也渐渐变薄起来。 流转着灵光的结界成了暗红的池水下唯一的光源,周围昏暗一片,好像来到了海底,让人有种窒息的错觉。 结界上的灵光却变得越来越黯淡,给人一种下一秒就要彻底熄灭的恐慌。 忽然,“轰”的一声巨响,慢慢变暗的结界碎成万点残片,与此同时,周遭暗红的池水,也随之被震得四散而去。 头顶上隐约能看清些灰红色的天空下,如鬼魅一般奇峻的树枝,没有叶子,只是孤零零地横斜着。 池水中的水鬼并没有放弃,转眼便发起了下一波攻势。 水面上鼓起了几个小小的水包,渐渐一点点地鼓动起来,变大起来。慢慢地越来越大,直到变得和人一样高,又渐渐地长得比人更高,到最后简直像是矗立于水面上的几座山丘,将池水中心的两人围堵在中央。 只是这水包的样子,即使离得很近,却依然看不真切,像是黑红相间的鬼影,或许就是水鬼的本体。 苏士渡眼前的咒符上灵流的光亮是这个灰暗世界中唯一的亮色。 他瞥了周遭一眼,目不斜视地问江御川道:“还能坚持多久?” 虽然他对江御川说需要一炷香的时间,但他也知道这是在强人所难。 “一直到你打开秘境。”江御川紧紧盯着眼前越来越高的水鬼,紧接着又说道,“别担心,相信我。” 苏士渡道:“好。” 周遭长得和山丘一样高的水鬼,猛然一个俯冲,变换着形态,旋转着,如一股飓风般冲向池心小洲。 江御川抬起剑,挥剑一刀斩断了这螺旋般的血水。 只听一声轻微的“咔擦”声,他明白自己这是斩中了它的脖颈。 只可惜,这里大片大片的池水,它只是退回水中片刻,转眼又能恢复如初。 周围其他的水鬼见状也相继攻来,在这里池水用之不竭,水鬼便也有无穷无尽的力量,江御川剑法虽准,一刀便能命中水果要害,却也只是短暂的拖延时间,并不能从根本上断绝它的攻击。 小山般的水鬼退散去却化作滔天血浪,肆意地翻涌。 它们卷起水中无数朵吸满血的红莲,让红莲漂浮在空中,血红的莲花慢慢地一点点地盛放,然后竟然从根部释放出无数血红的丝线,在空中划出触目惊心的弧度,而那丝线顺着河水一点点攀上小洲的边缘。 江御川心中吃了一惊,一股以灵力燃起的火焰蔓延过小洲边缘,将丝线烧成焦炭。 然而那些血红的线却似乎只是在那灵火的作用下,暂停了片刻,接着用春风吹又生地爬上岸来。 眼见着灵火逐渐无法控制这丝线,更多的丝线从半空中红莲的根部喷涌而来。 渐渐地,整个天空都被这诡异的血红丝线所填满。 江御川咬了咬牙,事情已经逐渐往不受他控制的方向发展,而他并不知道苏士渡还需要多久才能够成功。 这些血线像是有意识似的,它们似乎能感受到只要攻击苏士渡,就能逼得负责抵挡的江御川破坏自身阵脚。 漫天血红的丝线一起喷涌向了如疾风般绘制着咒符的苏士渡。 江御川咬紧牙,袖袍鼓动,双掌操控灵火在空中飞涌,灵火到处,虽不能烧光这丝线却也能将其逼退几分。 只是他为了不让苏士渡受到干扰,就不能两面相顾。 血色的丝线还是攀上了他的手掌,顺着手腕一圈圈地攀上去,在他的手臂上留下深深的勒痕,猩红得吓人。 随着血线缠绕到江御川的身上,他的身体像是一个被捏住的气球,一股从五脏六腑发出的疼痛蔓延到全身,他好像很快就要被这吓人的红线撕裂。 “还需要多久?” 尽管他语气很镇定,但苏士渡知道江御川如果不是真撑持不住了,不会问问出这样的话,他的余光瞥见他被了无数根丝线缠住的身体。 居然甚至这样,也没有让他的身上被缠上一根丝线。 苏士渡咬牙道:“马上。” “好。” 眼见着,周围血色的丝线越来越多,几乎到了一种令人恐惧的密集的程度。 它们似乎也感受到猎物即将逃跑的前兆,进攻得愈发凶猛。 无数根细细的的丝线拧绕成一股,形成一股势不可挡的力量,以疾风般的速度冲向他们。 江御川身上缠绕的血线极大地限制了他的行动,眼见着无数血风般的丝线飞来,他喉咙逐渐弥漫开一股血腥味。 这个方向,他可以拦住… 但是… 一股剧烈的灵火在苏士渡周围猛然爆开,有巴掌粗的血线撞进去,被火烧出噼里啪啦的声音,响得吓人。 另一边,血色的丝线贯穿了江御川的身体。 与此同时,秘境中陡然爆发出一阵剧烈的白光,眼前的空气像是被撕开了一道口子。 “快走!” 他听见了苏士渡的声音,然后他感觉自己被一道巨大的力量拽了出去,眼前是一片令人眩晕的亮光。 一股结实的痛感从身下传来,他们似乎是摔在了地面上。 周围血色的丝线不见了,昏暗的天幕也不见踪影,取而代之的是明亮的阳光,和稀稀疏疏的树影。 阳光洒下来,照得江御川有些睁不开眼。 贯穿他身体的那些血线消失了,可留下的伤口却不曾愈合。 他的身体被那红莲根处的丝线贯穿,留下几个骇人的窟窿,衣襟被鲜血染红了大半。 “你还好吗?醒醒,醒醒——” 他听到苏士渡焦急的声音,又感觉到有人在轻微地晃动着他的身体。 他这才意识到,自己是因为失血过多而意识模糊,倒在地上。 江御川勉强地睁开眼,不知是阳光太过刺眼,还是他眼前出现了濒死前的走马灯,一幕幕的幻景在他失焦的眼前晃过。 他感觉自己浑身软绵绵的,没有一丝力气,所有的力量仿佛都被那红莲的丝线给抽干了,身上的窟窿滴着血,过分的疼痛早已将他的神经麻痹。 他感觉到自己的身体被另一个人抱着,那个人让他半躺着,将他的头靠在自己的胸膛上,紧紧地搂着他。 江御川眼神涣散地盯着前方,眼中却只能看到苏士渡的残影,和几乎将他照瞎的太阳。 好想再看清些别的什么。 比如头顶树木葱郁的枝叶。 比如蓝天上漂浮着的白云。 比如你的脸。 他感觉死神已经离自己近了,或许是这种濒死的痛苦太过强烈,他发自内心地说低声道:“我不想死……但是…” 他说着艰难地抬起手,轻轻地摁住苏士渡的后颈,仿佛是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他微微地仰起头,吻住了对方沾着血的嘴唇。 “这就是…我的答案。” 第52章 我不会让你死 他说完,那只手垂了下去。 生命正在迅速地流逝。 苏士渡的眼眸中从起先装满的震惊,又很快转变成了一股不可撼动的阴沉。 阴气迅速地从每一处角落,以及每一片滋生的黑暗侵入他的内心。 “我不要这样的答案。”他道。 他的眼眸中染上几分平日里都没有的暗沉和执拗,周身的磁场都仿佛变得冷了下来。 一股蛮横霸道的力量透过江御川的经脉,强硬地钻入他的体内。 狠戾的灵力硬是将他被阻断的灵脉打通,而他身上的伤口竟然也以一种惊人的速度开始愈合。 苏士渡被阴气染上的眼眸中,像是有心魔点起的火焰,在灼烧。 “你必须活着。”他的镇定中却又透出一丝不可逆转的疯狂。 江御川即使奄奄一息,还是察觉到了苏士渡的不对劲,他身上那股隐隐的疯魔又执着的气息,像是走火入魔的前兆。 “献祭术吗?你别这样。”江御川张了张口,耗尽力气地说道。 苏士渡并没用有听他的话,只是将强劲的灵力灌进他的身体。 他道:“放心,你不会死,我们都不会死的。” 直到最后,江御川性命无忧,他才终于停下。 献祭术实在消耗了太多的灵力,术法解除的一瞬间,苏士渡的身体就像被抽空了一样,失去所有的支撑。 他笔直地往旁边倒去,只是双手撑住泥土地面,才勉强没有摔在地上,他艰难地支撑在地上,大口地喘着气,浑身脱力,累到说不出话来,双手抖得几乎撑不住他的身体, 最后,两人是互相拉扯着,磕磕绊绊地勉强回了玄夜冥。 在这回去的一路上,江御川察觉到苏士渡又恢复了往日的没心没肺,与他救他时那个几乎有些疯魔的样子判若两人。 只是他注意到,那双眼眸变得与往日不同,黑漆漆的,深不见底,好像一个无尽的深渊。 苏挽尘心中却明白,在修习阴力者的每一片执念与内心的阴暗中,尤其是受到重大刺激之后,阴气会疯狂滋长,一方面与体内的灵力融合,化作自身的力量,名为阴力,但另一方面,又会助长自身负面的心念蔓延,影响人的心性。 在阴气的作用下,理智极容易被情感的压倒,变得不顾一切。 苏士渡使用献祭术时展现出的疯魔倾向也正是因此。 但这个时期的修习阴力者,对自己的阴力往往都有很强的控制能力,他们能够控制阴气对心性的影响,不让自己受到侵蚀。 而苏挽尘,在鬼见愁和百山谷生活了这么多年以后,他也早不会再有被阴气影响的疯魔状态,他和阴气相伴相生,因为他早已是彻头彻尾的疯子。 紧接着,江御川的回忆中是接二连三的与苏士渡相处的片段。 两个少年,一起寻找人间尽头、遥不可及的蓬莱境,一起去看瑶池中心倒映的明月,一起除奸卫道、行侠仗义。 可以看得出,这个时期的烟云十六州和玄夜冥关系还是相当不错的。 来自两个门派的修士,白日共同修行,晚上抵足而眠,堪称亲密无间。 * 此时,夜已深,天悬残月,万籁俱寂。 直到苏挽尘看到不远处一点儿光亮,有人点起一盏烛火,烛火摇曳,发出些微光,他才意识到,回忆场景转换了,而这次就发生在一片夜幕中。 这些跳动的微光,将夜幕撕开一个口子,苏挽尘勉强看清了,那是提着烛火的苏士渡和江御川。 周围仍是黑沉的可怕,隐约可见的,是他们走在一条窄窄的小路上,似乎刚下过雨,路上都是泥泞的。 “好黑啊。” “嗯,嗯?”江御川指向前方一个黑乎乎的东西,在小路一边,“那是什么?” 他们几乎一下就警觉起来,双双拔出长剑。 那时世道并不太平,走在黑漆漆的小路上,看到一团黑黑的东西,反正肯定不会是什么好事。 他们走近去才发觉,是个人,还是个少年,但他们并没放松警惕。 少年满身泥污,身体极其瘦弱,似乎是昏倒在了路边。 江御川提着灯,照见那人的脸庞,他满脸憔悴,半边脸都粘上污泥。 苏士渡伸手探了探他的鼻息,还有气,于是扶起他,将他晃了晃,但那人仍没醒。 他有些担忧地洞察说:“怎么办,他晕过去了。” 江御川看了看四周无垠的黑暗,沉吟片刻:“要不先把他带回去。” 苏士渡似乎也是这样想的,他立即便答应道:“好。” 他背起这个浸着半身污泥的少年,竟也没有嫌弃。 他们在这条黑漆漆的小路上一路走着,四周连一点风声都没有,只剩他们些许的脚步声,还有江御川手中的一点烛火,连影子都几乎是暗淡的。 “哎。”江御川叹道,“这也太黑了。” 苏士渡手中的烛火迸溅出几点火光,他向江御川那一边靠了靠。 “你怕黑吗?”他问道。 “那倒也不怕”江御川转过头轻笑道,“有你在我旁边,当然不会害怕。” “这样吗。”苏士渡也笑了笑。 “换我来背一会儿吧。”江御川道。 “好” 江御川和苏士渡互换了角色,忽见那少年头上落着一朵小小的玉兰花。 “你看他头上落了一朵花。”江御川有些惊奇地指给苏士渡看。 “哇哦。”苏士渡惊喜地道,“真的诶。” 少年虽身上沾满污泥,然而这朵玉兰花花瓣却洁白无瑕,像是这黑夜里唯一的温情。 他们小心翼翼地,没让这花掉下来。 寂寂黑夜中,三个人,一盏灯,灯影光华绰绰,凄清中却又不禁带着温馨。 又过一会儿,那少年似乎动了一下,发出一声极其微弱的呻吟。 “水…” 他们停下脚步,将他放下,烛灯光照下,只见少年轻皱着眉,唇色煞白,发丝凌乱,再说不出一句话。 “他说要喝水。”苏士渡拿来自己的竹筒水壶,将一小口水倒入他口中。 少年饮了些水,总算醒过来,但依旧十分虚弱,眼眸半阖着。 江御川试探着问道:“小兄弟,你怎么会在这儿?” “我…”他似乎仍不太清醒,“饿…” 苏士渡摸了摸身上,他们原打算夜里走回门派,身上并没带干粮。 他抬起眼,看了看前面的微弱的灯光道:“先向前走走,前面或许会有村落。” 那少年蓬头垢面,此刻已饿得头昏眼花,看样子是站起来都困难,更别说走。苏士渡再次背起他,踩着泥泞小路向前走。 “去哪儿?”少年很羸弱地问了一声。 “去前面的村子,找些吃的。” 那少年眼神中却充满恐惧:“不能去…” 苏士渡安慰他道:“不会有事的。” 江御川问道:“为什么不能去?” 也许是他饿得晕了,仍没说出个所以然,只是一遍遍有气无力地重复着:“我不去,我不去…” “不去会饿死在这儿的。” 他眼神迷离,却是机械般地挣扎着,他似乎是想喊叫但却叫不出声:“放开我,我不去…” 江御川毫无头绪,他们先前就在周围村落执行任务,并没觉得有什么异常,却不知为何这孩子就是不肯过去。 “村子里有什么可怕的东西吗?”他问道。 少年动了动,不知是在点头还是摇头,似乎已用尽力气:“求求你们,放了我吧…” 江御川知道事情不那么简单,但他却猜不透到底有什么让他如此恐惧。 前方,亮起一片明亮的灯火,不是一盏灯,而是一片灯。 三更半夜,怎么会有这么多人不寐来此? 这很蹊跷,但既有这么多人,应该会带着干粮,苏士渡与江御川相视一望,警觉着朝那里走去。 那少年却愈加惊恐不安,声音很弱,但却不停喃喃着:“不要,不要,我不去,放开我…” 走近了,才见那一群村民,手持火把,身着简装,背带弓箭,看样子像是在打猎。 江御川却很是疑惑,这附近什么时候有夜猎的传统了? “请问二位仙君有没看到…”一个村民说了一半,忽惊的跳起来,“找到了,那小妖精在这儿!” “什么!”一下子,众人都像被点燃了似的,惊跳起来,把他们团团围住。 江御川隐隐有些知道那个少年怎么死活不肯来了,正色问道:“敢问诸位所言的小妖精是谁?” “就是他!就是他!”村民们都显得很激动,纷纷指着他们在路上遇到的少年,“两位小仙君莫被这妖怪骗了!” 那少年惊惧地蜷缩在他们身后,瑟瑟地发着抖:“我不是,我不是妖怪。” 苏士渡挡在他身前:“诸位为何说他是妖怪?” “这人就是个妖怪!”当先的那一村民十分激动,“我亲眼看见的,他从树变成了人,这是个树妖!” 那少年缩成一团倒在地上,无力地道:“我不是,我不是……” “您眼花了吧。”苏士渡摇了摇头道,“妖不会无故跑到人间来的。” 几万年前神界、仙界、人界、鬼界、魔界、妖界六界大战之后,六界之间相互封闭,互不相通。 难道说是千年古木修成人形? 不可能。 若说在几万年前,六界相通的时候,那确实是有可能的,但到现在,人妖两界都几万年未通了,若没有妖界的妖气,树精修炼多久都修不成人形。 人间虽有几处妖坑,但里里外外都不知给封了多少层结界了,妖们靠着残存的妖气苟活,也不愿意出来。 一众村民群情激愤:“他就是妖!以前都没见过他,最近也不懂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村长都看见了,还会有错吗?” “就是!你们不会也是些妖怪吧,还假惺惺的来替我们除祟。” 江御川耐心向村民们解释着,然而并没有用。 “这妖精莫不是会什么法术,把两位仙君迷惑了。” “我看他们根本就是一伙儿的!” 江御川企图控制住场面,可怎奈何一人难敌众口。 苏士渡不由地皱了皱眉:“诸位说他是妖,那么请问他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 “妖怪能有什么好的,还不都是害人的精。绝不能放了他!” “这还不是才来,还没来得及干什么,就被我们村长抓住了。” 苏士渡望了一眼身边那充满恐惧的少年道:“他既然没做出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诸位又为何要如此追杀?” 村民们皆是情绪激昂,“这可是妖怪,现在不把他结果了,以后还不知会怎么害人哩!” 村民们说着便上来要捉住那少年,少年惊慌地拽住苏士渡衣角:“救命,救命。” 江御川以灵力扫开村民的攻击,苏士渡皱着眉,与江御川将那少年挡在中间。 “好啊!仙君居然帮着妖怪对付百姓,好啊!岂有此理!” “什么仙君?我看就也是妖怪变的,看咱让他现出原形。” 江御川无意与他们缠斗:“阿渡,先带他走!” “好。” 苏士渡双手一错,面无表情地一闪身,一掌拍向那村长。 只听“啊”的一声惨叫,那村长踉跄着后退了一步,猛然吐出一口血来。 “妖怪,妖怪,都是妖怪!若不是妖怪,哪有这么心肠歹毒的!” “啊!妖怪害人啦!” 江御川看到亦是一愣,“阿渡,你……” 苏士渡一把拽住那少年,纵身一跃,跳出村民的包围,转身融入夜幕中。江御川见状,连忙跟上苏士渡。 “阿渡。”江御川想起那村长口吐鲜血的惨状,苏士渡这一下,想来下手不轻。 “你也不必这么……”江御川在想一个听起来不那么刺耳的字眼。 “残忍?血腥?冷血?还是,心肠歹毒?”苏士渡拖着被他们救回来的少年,他没等江御川说下去,便自接了下去。他望向他,似乎在等一个答复。 江御川没去看他: “我是说,你也不必下手这么狠,人仇视妖,由来已久,也是没办法的事情。” “倘若这本来就不对,难道我还要纵它一直错下去吗?”苏士渡继而转过头看向前面,依然面无表情,“况且,他根本就不可能是妖,哪个能修成人形的妖这么弱?” “的确,但你也不用这么心急。”江御川道。 苏士渡看了他一眼,似乎想说什么,又似乎什么都不想解释。 他道:“知道了。” 一路到了玄夜冥,那个少年已经奄奄一息,他头上那朵玉兰花,也不知什么时候掉了。 他们匆忙找来些吃的。少年吃的狼吞虎咽,总算恢复了些力气。 “谢谢你们。”他看着十分感激。 “不必感谢。”江御川道。 不知是不是错觉,吃饱喝足的少年看着似乎没有方才那么瘦小了。 江御川和蔼地问道:“小兄弟,你是哪儿的人啊?” “我是……”那少年低下头,一副糊里糊涂的样子,“我也不知道。” “那你家在哪儿,父母呢?” 这个问题总不至于不知道。 他却仍是支支吾吾,懵懵懂懂的样子:“这……” 他们耐心地等他愣了半天,少年最后摇摇头道:“……我不知道。” 呃……这莫不是个傻子,还是被那些村民吓傻了。 “那你叫什么名字啊?”这要是还不知道,苏士渡觉得基本可以断定这人是个傻子了。 “……我叫木汐音。”他犹犹豫豫地答道,接着他又小心翼翼的问:“你们不怀疑我是妖怪吗?” “正常的妖不会来人间,倘若真的有妖族来到人间,那定是十拿九稳,修为极强,不可能在村民面前露出马脚。”江御川向他解释道。 “这样啊。”木汐音怯怯地看着他们。 苏士渡轻哼道:“况且就算是妖又如何,又没做什么害人的事,妖就应该被赶尽杀绝吗。” 江御川解释道:“各界之间的成见都相当大。传说几万年前的六界大战,就是由妖族不满人类的大肆屠杀开始的。当时本无妖界一说,大战结束后,女娲带领众妖开辟妖界,从此才与人界隔绝。” 第53章 长沟流月去无声 休息过一会儿后,苏士渡念及时间不早,便留江御川下来住一宿,后者便答应下来。 “木兄,你也暂且留宿在这儿如何?”苏士渡又拍了拍木汐音的肩膀,看着浑身是泥的木汐音道,“不如先去洗个澡换身衣服吧。” 木汐音或许是因为天生羞涩,被他这一下拍得浑身不自在,活像个娇羞的小姑娘,埋着头,低低地“嗯”了一声,苏士渡却没察觉到异常。 木汐音身子瘦瘦的,眼窝因疲惫而深陷,苏士渡他们不知道,这个瘦挺的少年,其实比他们还要大点。 木板吱呀吱呀的小木屋内,一片雾气缭绕,伴着些花瓣的香气氤氲。 澡堂里通常都有不少人,但因此时是深夜,只有苏士渡和江御川二人,还有衣裳上沾满风干的泥的木汐音,羞羞怯怯地站在澡堂外头,似乎在犹豫要不要进去。 苏士渡向外头高喊道:“木兄,你怎么不进来啊?” “……”外头木汐音轻蹙着眉,手指搭着门框,却没答话。 苏士渡还欲再喊他,江御川拦住他道:“他既不愿意便算了还是,不必强求。” 苏士渡却道:“都是男儿有何不可,我再问问。”于是他又提高声音问道:“你真不来吗?” “我……”木汐音不知他要做什么,不敢反抗,慢吞吞地蹭进来,却有意视线避开他们,躲到澡堂中的屏风后面,低声道:“公子,这样……不好吧。” 苏士渡疑惑道:“有什么不好?” 木汐音仍是怯生生的,“……男女有别,这……不好吧。” 苏士渡一口老血差点没喷出来,“什么?!你是?女的!”说完,又自知失言。 江御川比他淡定多了,“木姑娘,恕在下二人眼拙,有失敬处,请多担待。” 苏士渡亦道:“真是对不起啊,木姑娘,失礼失礼。隔壁那边是女子澡堂,姑娘可以去那儿沐浴。” 没看出来木汐音是个女子,倒也不能全怪他们,她几天没得饭吃,又被村民各处追捕,蓬头垢面,浑身脏兮兮的,这才让他们分不清男女。不过,再一想,看到她那一副娇娇怯怯的模样,也该猜出她是女子。 木汐音轻道一声:“多谢”,便自去了。 苏士渡心道:这人到底真傻还是装傻,知道男女有别,却居然不知道自己家在哪儿,还是说……她无家可归吗? 苏士渡不由自主地感叹道:“木姑娘这一路上想必吃了许多苦头吧。” 可以想象,她被村民追赶、忍饥挨饿、风餐露宿的艰苦生活。 江御川也感叹道:“是啊,可是近来这世道昏暗,祸乱层出不穷。” “要是能改变这一切就好了。”苏士渡仿佛陷入了沉思,随即他像想到了什么似的,忽然跳起来,兴奋地将水掀得哗哗响,“我决定好了,我以后,要去惩恶扬善,除尽天下恶人!”他说着激动地望向了江御川,“你会帮我吗?” 江御川笑着点了点头:“当然,我会一直在你身后的。” 周遭水汽与花瓣的轻香交缠萦绕,门口是金丝银线缠绕的珠帘,暗黄的灯光更让人舒适放松。水温恰好,真让人能洗尽铅华,荡涤污垢。 江御川道:“听说你父亲最近不在玄夜冥?” “是啊。”苏士渡道,“说是研究什么新术法去了,还是和桃花谷的联合研究。” “原来如此。”江御川点了点头道,“桃花谷派去的是白谷主的侄子吗?” “没错。”苏士渡道,“就是研制出往昔咒的的白朔仙君。这次也是他研究的新术法,说是需要借用阴力,于是来找我父亲帮忙。” 江御川点了点头道:“令尊很快就要回来了吧?” 苏士渡道:“没错,应该过不了几天就能回玄夜冥。” 此时的苏士渡并不知道,一场即将到来的巨大的阴谋正在等着他。 澡堂内的空气十分温热,再伴上池中花朵的清香,和湿漉漉的水汽弥漫,让人感受到无比的舒适。 苏士渡惬意地靠在堂边,舒展开双臂,原想伸个懒腰,谁知一个没注意,指间触碰到一具滚烫的身体,令他下意识的颤抖了一下,心都跟着猛跳了一下。 他转过头,雾气朦胧中对上江御川那似是低垂的双眸,只见他两颊绯红,眉头微蹙着,头发随意的散落下来,披散在肩上,浮在周围水里。 苏士渡心乱如麻,连忙错开视线,假装什么也没看到。 他感觉自己脸上发烫,手脚却又不知为何的有些发冷。 自打从漫天红莲的秘境归来后,他和江御川之间的关系就变得逐渐微妙。 尤其是—— 在这样的时候。 他几乎是情不自禁地向江御川那边靠了靠,两人手臂都几乎要贴在一起。 他扭过头,却不知道怎么地,四目相对。 隔着雾气,一切变得那么朦胧,却又有什么东西好像要破土而出。 “阿渡。” 听到江御川唤这一声的时候,苏士渡感觉自己的心跳都漏了一拍,像是被一道雷击中了眉心,忽然不知道该怎么动作了。 他几乎是定在原地,却不知为何的与对面的人越来越靠近,最终几乎到了鼻尖对鼻尖的程度。 柔软的唇瓣相接,像羽毛般轻抚过对方的嘴唇,如此生涩,却又将那些说不透爱欲描摹得如此热烈。 江御川抬起手,抚上苏士渡的面颊,他的手十分白皙,手指细长柔软,微泛着红,还挂着些水珠,青筋微突。 “你身上真烫啊。”苏士渡道。 “那你想更烫一点吗?”江御川凝视着他的双眸道。 暖烘烘的热气和水雾间,这番对话无比暧昧,而江御川脸上却依然是和平常一样云淡风轻的表情。苏士渡不由地内心狂跳。 他伸手抓住了江御川放在他脸上的手,就这样,二人不知怎样地演变成了十指交扣。 江御川攥着他的那只手,身子向前探去,没等他反应过来,便已再次俯身贴住他的双唇。 苏士渡大脑中竟丝毫没想反抗他,隐隐还有些欢悦。 只觉浑身软软乎乎,靠在澡堂边上,全身都是滚烫的,大脑中一片空空荡荡,只剩情意缠绵缱绻,令他意乱情迷。 滚烫的肌肤相贴着,令人头脑发热,身体发软。 水中溅起片片水花,花瓣与理智一同在温柔缱绻中湮灭。 像青梅果一般的生涩,心绪却激起千层浪。 苏士渡盯着前头浮在水上的一片花瓣, 那汹涌的情意竟似潮水般涌来,淹得他有种几乎窒息的兴奋与欢悦。 然而欢愉终究短暂。 场景再度切换,再次亮起光来时,是在一个房间里,房间很宽敞,床上躺着一个活死人,双目空洞,居然连眼珠都被挖去了。 苏挽尘还未从二人的关系中回过神来,便已经察觉到这个活死人竟是他的祖父苏牧。 先前,在江御川的记忆里他也看到过苏牧,而此刻,他似乎完全变了样,脸颊凹陷,身体枯瘦,最重要的是他被挖掉眼睛,拔去舌头,刺破耳膜,成了一个废人。 饶是苏挽尘这样的煞星也不由地皱了皱眉,哪怕是在百山谷里,他也没见过下手如此狠毒的。 江御川和苏士渡沉默地站在一旁,江御川望着苏牧,又撇了苏士渡一眼,不知该说什么好。 没事吧? 这明显是句废话,都这样了,不瞎的都能看出来有事,而且,很大的事。 这是怎么回事? 大可不必,接人痛处,况且苏牧说不出来,苏士渡也不知道怎么了。 没关系,会好起来的。 太轻描淡写了,怎么可能没关系。会不会好起来还真说不准。江御川知道阴力恢复能力超强,但也不是万能的,经脉断裂,眼珠被挖,这样的事肯定恢复不了。 最后,他什么都没说,只是沉默地站着。 苏士渡脸色几乎没什么血色,他无力地轻声叹了口气,“走吧,没什么好看的。”说着他转身便望门外走去。 “阿渡。”江御川轻唤了一声,愣了一下,他跟了上去。 苏挽尘从周围人的窃窃私语中总结出来,玄夜冥和桃花谷共同研究术法的过程中,遭受了袭击,去的人全都死得奇形怪状,甚至分不清面孔。 而苏牧是唯一一个还剩一口气的,更是被挑衅般地,扔在玄夜冥的大门口。 明眼人都能看出来,任是苏牧再怎样修为高强,变成这样也活不了多久了。 这一次的相聚并没有持续多久,很快就分别了。 等到苏士渡再次出现在江御川的回忆中,苏挽尘察觉到苏士渡整个人都变得阴翳了很多,他的眼眸变得更加漆黑,眉间似乎笼上一层抹不去的阴郁,长抑不展。 江御川正在考虑要不要询问苏牧的情况时,苏士渡却先一步开口了。 他道:“我父亲昨天去世了。” 他说出这句话时冷静地几乎毫无波澜的。 江御川听着他平淡的语气,却是不由地打了个颤。 “阿渡,你没事吗?”他问道。 苏士渡道麻木地道:“我没事。” “你真的还好吗?”江御川再次道。 “嗯……”苏士渡说出这些话时,连表情都是僵硬的,眼神空洞,好像看着极近极近处,又好像看着极远极远处。 他一点也不好。 江御川注视了他许久,最后,他上前抱住了他,贴在苏士渡的耳边,声音很轻:“如果你感到难过的话,就尽管发泄出来吧。真的,独自一人承受痛苦,只会更加痛苦。不管发生什么,还有我呢,我会一直在你身边的。”他紧紧抱住苏士渡,温柔地说道。 苏士渡一直紧咬着的牙关松动了,里面弥漫着的满是酸涩。眼前变成模糊的一片,泪水就不受控制的落下来,他哽咽着,颤抖着,原本挺直的背脊起起伏伏。 自从苏牧被害的那天起,苏士渡便一直是紧绷的,忙着处理各种事情。 然而紧绷已久的神经一但松弛下来,也会变得那么疲惫与无力。 他几乎是软软地趴在江御川怀中,似乎想说出些什么,可他什么也说不出来。 “我……”他说出一个字,身体便不受控制地战栗着,哽咽着,他唯一能做的是也紧紧抱住江御川,双手紧攥着他的衣袍,像是抓着唯一的救命稻草,“……该怎么办啊?” 江御川没说太多的话,只是轻抚过他的发丝,脊背,“别怕,我在这儿呢。” 他忍耐了太久,此刻,终于得已发泄。恰如河岸决堤般,越大的大坝,绝堤一次便是越大灾难。 直到大脑都觉得缺氧,头晕目眩时,他才终于平静下来些。 身体几乎脱力,完全伏在江御川身上。 苏士渡仍有些颤抖地,抬起头,红肿的双眼对上江御川含着担忧的眼眸,“你会永远和我在一起的,对吧?” “嗯,会的。”江御川望着他点了点头,十分坚定地说道。 后来二人见面的次数越来越多,也越来越频繁。 在烟云十六州的勤学石下诵书,在玄夜冥的竹林中对剑,在茫茫尘世中惩恶扬善、行侠仗义。 于某个月圆日的夜里,在野溪上的乌篷船里翻云覆雨。在万顷翠色的玉华山上,看人间的风花雪月。宛如道侣一般。 苏士渡一直没有放弃追查杀害苏牧的幕后凶手,但也一直没有查出什么结果。 某个春日。 雪花压在了刚刚开放的红梅枝头。 正在这片雪梅林中走过的江御川啧啧赞叹:“好美啊。” 桃红色的梅花在枝头白雪的映衬下显得更加鲜艳美丽。 太阳已经出来了,阳光洒进这片梅花林,地上或许是因为下过雪又化掉的缘故,结了一层薄薄的冰,走上去颇有些滑溜。 披着斗篷的二人在林间一路走过,尽管有太阳,雪化时的冷意还是相当刺骨。 苏士渡不由地裹紧了斗篷,将脑袋往斗篷里缩了缩,却谁知一个没注意,脚底一滑。 他看着扑面而来的结冰的地面,两眼一黑,胳膊上似乎已经感受到了即将到来的痛感。 然而预料中的疼痛并没有传来,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温暖的怀抱稳稳地接住了他。 苏士渡抬眼,望见江御川凝望他的眼眸,却忽然不想起身了,只想埋在他的怀抱中,再久一点。 江御川似乎迟疑了一下,然后将他推开。 苏士渡瞪大双眼,有些不解。 江御川道:“这趟委托做了这么久,不如早些回门派吧。” 苏士渡见他说的也有道理,没大放在心上,点了点头:“好。” 苏士渡抬起头时,苏挽尘注意到,他原本清澈明亮的眼眸,已逐渐变得愈发漆黑,也许是因为阴气的影响,他的眉间也萦绕上些许与之前的稚气不同的阴翳之色。 等到他们各自赶回门派时,已是坠兔收光、月沉星落。 这次分别后,兴许是两个门派的委托都变得忙碌起来,两人见面次数变得越来越少,而江御川所听到的都是苏家家主又解决了某个恶贯满盈的恶霸,或是铲除了某一处难缠的厉鬼。 总体来说都是在称赞他的功绩。 当然也不乏有持反对意见的。 苏挽尘听见江御川记忆中,有人说道:“那苏家家主号称是在惩恶扬善,下手也太狠了些吧,被他惩治的人,哪怕不死也得残废了。” 另一个人说道:“你懂什么,苏宗主不知道解决了多少祸世已久的恶棍,苏宗主这分明是大好人。” 苏挽尘能看出来,这个时候外界对苏士渡的评价褒贬不一,有人说他太残暴,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应该给犯错的人一个机会。也有人说,他解决了很多难题,也守护了很多人的利益。后来,他也得了一个外号——活无常。 而他一方面是在除奸卫道,另一方面也在暗中寻找导致苏牧死亡的幕后凶手。 苏挽尘听见旁边的人又说道:“听闻桃花谷的大小姐,已和一位公子订过婚,下了聘书,过不了多久便要成婚,到时候又有喜酒吃了。” 另一人说道:“是啊,听说那位公子还不是仙门中人,白大姑娘想必是嫁给爱情了。” “诶,不是说,宗主有意要和桃花谷结亲吗?” “是有这么回事,但那说的是白家的二姑娘啦。等到明年开春头上,宗主大概就要提这事了。” 白家二姑娘,难道是白卉吗? 紧接着,苏挽尘眼前是一个日暮黄昏,夕阳垂地之景,苏士渡快马加鞭赶到了烟云十六州,他几乎是来者不善地推开了江御川书房的门。 江御川似乎是知道他会来似的,早已在那儿等着他,连茶都泡好了两杯。 苏士渡朝桌上丢下一张烫金的信函,上面朱印已被拆开。 一个人怒极竟反会笑出来:“这是什么意思?” 江御川没看向他,只是有些坐立难安地将泡好的茶向他那一边推了推:“喝口茶?” “不用。”苏士渡几乎是有些冰冷地说道。 他用食指和中指拈起那张做工精细的信函,准确的说是婚宴邀请函,脸上呈现出薄薄的愠色:“这就是,你推开我的原因?是你这段时间一直躲着我的原因?” “我并不是故意这么做的。”江御川终于抬头,看向他,眸中透露出无奈。 “你屈服于他们了?”苏士渡冷笑着,指节轻轻地敲击着檀木桌面。 他痛恨这些所谓世俗的禁锢。 人明明是自由的,为何要被这些虚无缥缈的东西的束缚。 江御川叹了口气道:“我没得选。” “那我们之前那么多,算什么?”苏士渡感到有股生理性地不适,让他产生一种想要呕吐的感觉。 “对不起。”江御川道,“我不知道这样做是对是错,或许是错的。”他顿了顿又说道:“但不管对与错,我都没办法抗拒。” 苏士渡尽管不解且恼火,但他脸上是冰冷的,心内也愈发冰冷:“江御川,明明是你先的。还是你觉得,你一直都在逗我玩儿?” 江御川微微垂下眼眸,他艰难地微微牵起嘴角,却是一个无尽苦涩与迷惘的笑。 “是我辜负了你,是我违背诺言,你怎么怪我都是应该的。但我真的从来没有这样想过。可是,我们…终究不会被接受的。” “谁需要被接受呢?就算没有人接受,又怎样?”苏士渡冷冷地笑了一声,眼眸变得越发的漆黑和阴沉,“在红莲秘境外,在那无数个夜晚,你怎么没有想到,你所做的一切是不会被任何人接受的?” 江御川的尾音中夹杂着一点不易察觉的轻颤:“我那时候不知道……我以为,我们能就这样,一辈子。” 年少时的轻狂,终会在某日变成一把利剑,穿胸而过。 在无数的顾虑中,少年意气,也终将不复存在。 时间居然会让人从勇者变成懦夫。 “那为什么现在不能了呢?”苏士渡冰冷地质问道,“是什么变了?是你的心吗?” 江御川没有回答他的问题,沉默了很久后,他的双眼几乎有些失焦,苦笑道:“我们还能做朋友吗?” 苏士渡双指紧夹着那几层薄薄的纸片,几乎要在那信函上,烙下指印,他也只是轻蔑笑了一下:“你只是冷漠无情、薄情寡义罢了,你这样的人…怎么配有朋友?” 江御川似乎有些怔愣住了,在他模糊的余光里,看见苏士渡冷冷地转身过身,头也不回。 他知道,他们或许再也不会相见了。 只是当苏士渡将要走远的时候,却忽然又偏过头问道:“如果是在当年的红莲秘境外,你还会做出这样的选择吗?” 说完,他也没等江御川回答,便已如一阵风般,无影无踪。 第54章 大婚 江御川幽幽叹了口气,他内心也极度抗拒这个婚约,可是他不得不接受,来自家族、外界和各方的压力逼得他不得不低头。 有时候或许就是事与愿违。 他有时候很羡慕苏士渡,“肆意妄为”,他不在乎别人的看法,也不会去考虑多余的东西。 可他自己不行。 他的瞻前顾后、优柔寡断,加上父亲的掌控,亲手将这场风月埋葬。 没过多久,便到了他们的大婚之夜。 厅堂间朱绸殷缎,红烛映喜,高大的石柱上刻着龙吟凤鸣,鸳鸯成双,系着祭红的绣花盘丝缎带,顶上挂着大红绣球。最里头是一张供桌,后头墙上贴一个大大的囍字。 堂内宾客好不热闹,举手投箸间皆是珍馐美酒。毕竟烟云十六州在修真界地位甚高,而桃花谷白家亦是位列五大门派、鼎鼎有名的医宗,也是多少宗门想要攀附的,这两家联姻,来的宾客只怕是有了修真界半壁江山。 厅内灯影摇曳,宾客皆是交谈得十分愉悦,但唯有一个角落内一身黑袍素衣的男子一言不发,冷眼望着这满室热闹景象。那一桌上的人冰冷的气场吓得不敢出声,只能窃窃私语道:“倒霉,参加个婚宴还能和这活无常坐在一桌。” “喂喂喂你小声点,别给他听见了,小心他把你眼珠挖了。” “你们瞎说八道什么啊,什么活无常,鬼无常的,苏宗主可是大大的好人啊,帮咱村儿抓住了那可恶的碧眼神盗,之后大家就再没丢过东西。苏宗主是帮着好人,你莫要胡乱抹黑了人家。” “……”苏士渡修为高,耳力自然也好,这些话好的坏的全都一字不落落入他耳中,但他浑没在意,自苏牧死后,他四处围恶以来,这些评价不知听了多少,甚至还有被他斩除的人的亲友,指着他的鼻子骂他多管闲事,残暴冷血,但又怎样呢,他才不在意,只是冷笑两声,挥手不带走一片云彩。 他根本不想来参加这场婚宴,他只是抱着想看看新娘究竟是谁的想法,才来参加。 他前脚刚踏入新郎新娘所在的侧室,账房先生大名鼎鼎便于热情洋溢地招呼道:“我道怎么方才的空气格外香甜,原来是苏宗主来了,早听闻苏宗主与我们新郎官是多年挚友,想必定有许多话要说。” 然而,下一秒,侧室内的空气安静到令人窒息。 账房先生有些尴尬地轻咳了一声。 苏士渡仿佛什么都没察觉到似的,自动忽略了帐房先生的话,撂下一大摞贺礼,转过头,穿过江御川复杂的目光,一下与坐在屋子最里头的白卉视线对上。 自从玄夜冥与桃花谷的联合任务出事之后,两个门派之间一直关系微妙。 白卉目光中满含审视和打量,然后她客套地道:“苏宗主,久仰大名。” 苏士渡亦是客套地道:“原来是白大姑娘,久仰。” 白卉似乎是听出了他话语里的意味深长,毫不避讳地直视着他问道:“苏宗主似乎觉得有些惊讶?” 苏士渡也不否认:“听闻令妹新丧,白大姑娘作为姊姊替嫁,实在是有些令人费解。” “拙妹的死,不知道苏宗主有没有些头绪呢?”白卉直视着他,言语间锋芒毕露、毫不退让。 就在这一场盛大的联姻前夕,桃花谷惨遭劫难,桃花谷主白方远,连同他的妻子,和女儿白白甜,一同离奇死亡,原因至今未明。 这一整个家只剩下了作为长女白卉。 就算是这样,桃花谷的高层也要坚持完成联姻,甚至不惜让白卉公然毁婚。 苏士渡只觉得这一切荒诞至极,两个门派的联姻像是一个必须奔赴的深渊,当一个人的血肉不能够将它填满时,便换另一个人替上。 甚至是白卉这样全家被杀,又有婚约在身的情况,为了维护门派的利益,也要不惜一切代价。 然而,关于桃花谷主等人的离奇死亡,不少人认为出自是苏士渡之手,毕竟两个门派之间有过相当不愉快的往事。 苏士渡知道白卉对他有所怀疑,他淡淡道:“我从未见过令妹,又怎么会对此事有所了解。白姑娘恐怕对我有些误会。” 白卉并没有因为他的话消除怀疑,她道:“我只是想知道,苏宗主来这里的目的是什么?你好像并没有什么话对你的老友说。” 苏士渡勾唇笑了笑,他的脸上涌现出几分邪魅之气,眼眸也黑漆漆的,深不见底:“我只是想知道,你的手上一直纹着另一个人的名字,你的心也早就只属于另一个人,你又是怎么甘心被这场联姻束缚的?” 白卉脸色暗沉了几分:“苏宗主,这与你好像没什么关系吧?” 其实也很好理解,桃花谷忽然发生巨大变故,她需要依靠这样的手段,获得支持烟云十六州的支持,稳定局面。 这时,一直保持沉默的江御川,缓缓起身,望着苏士渡,露出一个有些难过的微笑:“我们都不是小孩子了,我们都不得不接受新的生活,不是吗?” “那看来,是我唐突了。”苏士渡脸上的表情一下变得阴沉起来,但他依然维持着皮笑肉不笑的表情,“我只是来恭祝贤伉俪永缔良缘、永结同心。” 旁边的账房先生见着势头不对,连忙打起圆场:“哎呀,苏宗主与新郎官真不愧为至交好友,看这贺礼,光是这玉麒麟就价值连城呀,苏宗主出手果然大方……” 在账房先生一连串的吹捧下,苏士渡只是冷冷地瞥了他一眼,拂袖而去。 江御川目送着他的背影,在心底轻叹一口气,然后转过头去。 白卉虽觉得这二人之间关系蹊跷,绝不是像外界传言的那样关系亲密,但她和江御川却是实打实的第一次见面,况且他们二人本来也只是宗门合作的棋子,也并未多问什么。 此刻,厅内很是热闹,张灯结彩,一片喜庆模样,宾客们已按耐不住,觥筹交错间,一片华丽的景象。 伴随礼生一身高喝:“吉时到——” 只见新郎新娘身披吉服,款款走来,听那礼生唱道:“香烟缥缈,灯烛辉煌,新郎新娘,齐登花堂。” 坐在角落里的苏士渡,右手拈一根筷子,不停地在指尖转着,在他自己看来这不过是个下意识的小动作,可在边上人眼中又莫名多了几分杀机,生怕这位活无常突然发难。 厅内安静下来,待新人就位,礼生诵唱:“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对拜——” 二人缓缓交拜而落,供桌上烛光红艳,四周挂着大红流苏灯笼,在一片红光交映下,新郎新娘三拜完毕,江御川揭开对面新娘头顶的红盖。 这会儿,江御川不过弱冠之年,白卉也才未及花信,胭脂水粉下,尽显娇艳美丽,她双目圆且大,眉毛细细地描摹在脸上,一张圆脸上,却看上去是攻击性十足。 角落处,“啪”的一声中,苏士渡手中的筷子折成了两截,他自己也错愕了一下,不过所有人的注意都已被那一对新人吸引,到也无人在意。 宾客们欢呼叫好,一边道贺,一边举杯交酒。而独身着吉袍的新郎官,眼眸深深,却是毫无喜意,云淡风轻。在他对面,凤冠霞帔的新娘子,亦是毫无波澜。 江御川和白白甜还算见过几回,和白卉却是完全陌生人。 这一场婚礼,仿佛一场模糊又不真实的梦一样,一种无比荒诞的感觉蔓延过他的脑海,这种未经认真思考,便被迫作出的决定,竟然将会左右他们未来几十年的生活。 满大厅都挂着的红色绣球也显得如此荒唐。 厅堂内仍是热闹非凡,人一多了,就是个八卦的好机会。家里长短,这种事往往却最吸引人。 一油头粉面的商人样的修士,神神秘秘地向他那一桌人道:“你们不知道吧,这个江御川江公子,原本订的亲并不是这个白卉姑娘。” 也并非所有人都知道这件事,所以也有不少人对此感到好奇:“哦?这怎么说?” “你们不知道吧。”那人颇有些洋洋得意,“本来啊,这一门亲事订的是今天这新娘白卉的妹妹。” “啊?白白甜?”旁边的人十分惊讶,“不是听说她前不久被害了吗?还有白家的宗主。” “没错,就是这个缘故。所以改娶了他们家的长女。”那人又做出一副神秘之样道,“听说这亲事是他们小时候指腹为亲订的,你想想,原定好的江、白两家联姻,这他们门派怎么肯说算就算了呢,白白甜死了,这烟云十六州的少主就改娶了白卉。” “啧啧啧,那这烟云十六州少主还真是无情无义。”边的一女子有些忧愁地道:“未过门的妻子死了,不披麻戴孝就算了,这到好,转头就和她姊姊好上了。” “不过话说回来,这白白甜怎么大婚前几天,莫名其妙地就死了?” “她这算什么,她爹娘死得才叫个怪呢。桃花谷虽然是个医宗,但那宗主白方远修为也是高的很啊,寻常人能拿他怎样?”那人咳了两声,拈着自己那一撮短短的小胡子,一副很高深的样子,道:“不过,桃花谷也是不上路子,创的甚么吸灵术,能直接把人家苦苦修炼的灵心吸出来,看么,遭报应了吧。” 很快,一边就有受过桃花谷恩惠的人不乐意了,“桃花谷救了多少人,你怎么不算算?尽搁这儿说风凉话。况且,前不久,白谷主才下令焚毁一切有关吸灵术的卷轴,还不许再传后代。这桃花谷自己辛辛苦苦创出的术法,都舍得焚了,你还要在这儿挑刺。” “哼,以退为进而已”那人并不服气,“这种术他自己不销毁,早晚也得被修真界列为禁术销毁,还不如自己做了,赚个好名声。再说这世上又不是没人会了,谁知道他们传不传后。” “你说什么!”眼见着受过桃花谷恩惠那人就要和短胡子那人吵起来。 先前引出话题的那油头粉面的修士,连忙拉住二人,“二位且歇歇,坐下吃会儿菜吧”,又神秘兮兮地向周围道:“诸位难道就不想知道,桃花谷主他们究竟是被谁杀的吗。” 他这一话又成功把众人的注意力吸引过来,刚刚还在争吵的两人也仿佛没事发生一般凑过来,纷纷道:“谁?是谁?” 那人却又故意卖关子,“诸位需知,我们这些情报商打听起来也不容易。” “到底什么啊,你到是说啊,磨磨唧唧的。” “哎,这你就有所不知了。”情报商先生无奈地叹了口气,“咱们行业规矩,先付钱,后听情报。弗乃我爱钱,只是这行业规矩不好破啊。”他说着又摇了摇头,十分无奈之样。 他这么一番明示,再愚钝的人自然也能看听出来,他的意思是想听情报付钱。 周围有人不免悻悻,“什么嘛,还不是借着机会来做生意的”,但当然也有人愿意花上几两银子买个八卦小料。 情报先生接了银两便也不再卖关子,拿眼睛扫了一眼苏士渡那个方向,“就是当今苏家家主,苏士渡。” “真的假的”众人惊得合不拢嘴。 也有人心存怀疑:“你怎么知道?你看见的?” “白方远出事时,有附近村民看到苏家的修士就在附近,不是一个,而是一群,领头的那个正是苏士渡。” “这么说倒还有些可能,苏士渡性格乖僻得很,又和桃花谷早有结怨,那白方远也不懂哪儿撞他枪口儿上了。” “那倘若真是这样,他为何又要把白白甜杀了?听闻江、苏两家一直不错,苏士渡又为何会去害江家少主的未婚妻?” “害,这种什么兄弟情深,还不都是表面上的作秀,私下里不知怎么争的你死我活呢。” 情报先生意味深长地笑了笑,“这就要靠诸君想一想了。”他说着,扎入令一个八卦闲聊的中心,做他的下一单生意。 这一场婚宴结束时,本来只是有些许人猜测的苏士渡杀害了白方远及其妻女之事,已传得沸沸扬扬。 各种说法尽都传得有头有眼,有说什么近年来,桃花谷势头很好,苏家本来就处五大家族第四,担心被白家取代了,遂杀白家家主。 也有一派,认为是苏家想窃取桃花谷的吸灵之术,未遂,恼羞成怒。 而被大部分人津津乐道一种说法却是,玄夜冥苏士渡爱慕桃花谷主次女白白甜不得,一怒之下杀害了他们一家。 都说三人成虎,这一下子半个修真界都知晓了,聊着聊着,不免还有人添油加醋加上一句,“真的呀,我有朋友都看见了。”好像人人都像是看见了似的。 这么闹得满城皆知,苏士渡当然也不会不知道。 他听到有人在他背后窃窃私语,指指点点。 “哎,这个苏宗主冲冠一怒为红颜,为爱冲昏头脑了呀。” 也有尚有理智者道:“苏士渡和白白甜从前根本没见过吧,哪里来的什么冲冠一怒为红颜。” “嗐,你懂什么。”碧玉年华的少女,总爱幻想新美好浪漫的情爱桥段,“神交嘛,古人有一见钟情的,说不定也有未见钟情呢!啊,我的如意郎君何时到来呢,能像苏公子一样美貌吗。” “想什么呢?”旁边的女伴打断了她的美好幻想,“好好提高修为吧,别忘了,咱们一脉修的可是清心道,哪怕双修也得心念清净。你这些话给师父听到了,他老人家可不得削了你。” 苏士渡:“……”,但反正他不在乎别人的看法,全都当耳旁风般。 饶是众人背后闲话,但并无一人真指到他头上。都道“活无常”性格怪异,谁知道怎么的就踩了他的雷,碰一鼻子灰。 桃花谷虽然疑心凶手是苏士渡,但毕竟没有证据,更重要的是实力比不上玄夜冥,也只能暂且搁置这些流言。 然而,主动在在他面前提起这些流言的也不是没有,江御川是第一个。 第55章 莫名其妙的人 此时,离江御川白卉大婚已过去了好几个月,桃花谷一方始终没有动静,就仿佛已不打算找出凶手了般。 “你也怀疑我?”苏士渡毫无表情地望着他。 “没有。只是听说上次那个散播消息的情报先生……” “我命人干的,怎么了?”苏士渡没等他说完就接了下去,“胡说八道、散布谣言的人不该把他舌头拔了吗?” “……” “我本是打算当场就把他舌头割了,只是似乎会给你们的婚宴造成一些动乱。”苏士渡直视着江御川,似笑非笑地说道,“你们都这么拼尽全力了,要是被我搅黄了,那岂不是很遗憾。” 江御川几乎是无声地叹了一口气,停止了这个话题:“我来是想问问你,你觉得桃花谷出的事和前两年苏伯伯的事有没有什么联系?” “没有。”苏士渡很快地回答了他,“桃花谷大概不会有人知道,根本没人去害白方远,全是他自己作的死。至于我父亲的事,我派人查了很久,连他们那天去的人都一个也没找到。” 苏士渡目光冷冷地望着江御川,“只是我之前派人去调查桃花谷的时候,有另一个发现。” “嗯?什么?” “说了你可能也不信。白方远野心倒是不小,利用吸灵术偷偷摸摸搜刮了几个修士的灵心,放入自己身体内。”苏士渡顿了顿道,“结果没想到偷鸡不成蚀把米,偷来的灵心与他自身的灵力根本没法融合,他体内几股不同的灵流上下攒动,灵脉混乱,自己也遭到反噬。实不相瞒,我倒是很想手刃了这种偷鸡摸狗之辈,可惜没赶上,白方远体内几个灵心无法控制,灵力错乱,走火入魔,还失手害死了妻女。” “什么?”江御川不由得惊讶“这倒是奇怪得很,桃花谷主为什么要这么做?” “想快速提升修为,走捷径呗。古往今来多少贪心之人想走捷径提升修为,结果走火入魔,要么就是无功而返的。”苏士渡道。 “素来听闻桃花谷主医术高明,圣手回春,尽也会被困于这样的事。” 江御川有些惊讶,也有些感叹,桃花谷因为是医宗,治病救人,外界一直评价都很高,要说这桃花谷主因贪念走火入魔,江御川还真会有所怀疑,但他相信苏士渡,他不会骗他。 可他相信,并不代表别人会相信,关于桃花谷主为苏士渡所害的传言难道要一直传下去吗? “那关于那些传言……”江御川皱了皱眉道,“你一点都不介意吗?” “他们怎么想关我什么事。”苏士渡面色冰冷,无所畏惧,他轻轻摩挲着指环,“我不在乎。” 江御川感觉他好像拿一张网,把自己和外界隔绝了,对别人的事别人的看法不闻不问,把自己封闭在了狭小的空间内。 哪怕是对他自己的态度,江御川脑海仍记得他曾经是那个鲜衣怒马,誓要除恶扬善的少年郎。而今他誓言未变,但有好像一切都变了。 是什么时候变了的?是苏牧的死?还是从他的婚约开始?不管是哪个,他觉得自己都有逃不脱的责任。 苏士渡仍是没什么表情道:“还有什么事吗?” “……”江御川好像有很多话想说,又好像没什么可说的,忽抬首,望见窗外,屋檐下,挂着的那一串风铃,风铃上已有些褪色,然而任可见上头月白青花清晰可见,那是他们少时在云京执行委托时看到的,便买了两串,另一串在江御川那里。 窗外一阵风吹来,只听那风铃发出“叮叮叮”的响声,清脆悦耳,忽听到“啪”的一声,尽是系住风铃的细线断了,它一下摔在地上,碎落成一地瓷片。 随着这风铃的破碎,江御川心中也卷起一股淡淡的悲凉。 他轻轻开口道:“这风铃是我们在云京买的吧,你还记得吗?” 苏士渡冷冷地瞥了一眼窗外一地的碎瓷片:“是吗?不记得了。” 江御川心中明白他不是不记得,而是不想记得,却也无可奈何。 江御川心中暗自叹了一口气,值得转换话题。 “阿渡,其实你有时候下手也确是太狠了,难免引得旁人闲话。” “哦。”苏士渡丝毫没在意,冷冷地瞥了江御川一眼,“我怎么样和旁人没关系,也不在乎他们怎么说。” 江御川道:“我知道,但还是给你个建议。” “和你也没太大关系吧?”苏士渡言语是冷的,心也是冰冷的,“你我之间还有什么可说的。” “我们难道不能心平气和地谈谈吗?”江御川感觉有一股无边的海水,正在对他处以缓刑,慢慢地将他淹没,让他窒息。 “心平气和?”苏士渡勾了勾嘴角,“可惜我不是。心不平,气也不和。” 他面无表情地望着江御川,双眼犹如深不见底地寒潭: “我们,没什么可说的。” 江御川愣了一下,轻叹了一声:“你是不是恨我了?” “并没有。”苏士渡脸上没有多余表情,他顿了顿,好像连多和江御川说一句话都不愿意。 然而,他的眼底却好像有暗色在翻涌,“我只是觉得,作为一个无关紧要的人,你真是多管闲事。” 他还有很多事没有做完,要除尽天下恶人的目标还未完成,只不过,少了一个盟友而已。 江御川有些怔愣,随即回过神来,一股苦涩在心间弥漫开:“我们从小一起长大,形影不离,一起修行,一起经历磨炼,原来这些也只是无关紧要吗?” 苏士渡含着敌意的眼眸扫过江御川,里面好像有恨、也有不解。 “明明是你抛弃了我。你现在又来纠缠我,倒底是什么意思?” 江御川心中一阵闷闷的钝痛,他怔愣地望着苏士渡,他从未如此刻一般无助。 “你觉得,我是在纠缠你?” 苏士渡只是皱眉看着他,不置一词。 最后,他也只是冷冷启唇:“江御川,你真是莫名其妙的人。” 莫名其妙吗? 江御川自嘲般地笑了一下。 他早就料到他们之间的光系将再不复从前,但却没想到苏士渡如此绝情,丝毫没给他留余地,一副永不再见的模样,好像给人从头到脚浇了一盆冷水。 正在他绝望之际,门外,有人轻敲了两下门。 “吱呀”一声,门被推开,进来的俨然是一个年轻貌美的女子。 她头上梳着一个高高的马尾,余下的长发披散在肩头,簪着一朵洁白的玉兰花,含着些笑意,带着些腼腆,轻推开门,满室里都仿佛带上了玉兰的香氛。 “夫君,江公子。”她向他们行了一礼。 她说着便转向江御川:“江公子可还记得我吗?” 江御川听到这个称呼时,脑子一嗡,随即反应过来,不知是股什么滋味,望了一眼苏士渡,总觉他脸上带着些讥诮与嘲讽。 他带着些疑惑闷闷地望着眼前这个身披鹅黄长裙的女子,隐隐约约好像是见过的。 “木汐音?” 她莞尔一笑:“江公子还记得我呀。从前承蒙公子相救,还要多谢过公子了。” 江御川有些心不在焉地摇了摇手:“不必,举手之劳而已。” 木汐音转身向苏士渡道:“夫君,招生令已经全部发派出去了。” “多谢。” “从今往后,我们都是一家人了,有什么谢不谢的。”她含笑理了理鬓边碎发,接着道,“那我便先出去了,你们继续聊吧。”她说着转身出了门。 木汐音的一字一句无不完美地踩在江御川心间,但他没说什么,也没什么可说的,只是问道:“玄夜冥增加收徒了吗?” “没错。”苏士渡知道,要达成他的目的,光靠他一人根本不够,必须大力招收门生,增加人力。 苏家想扩招没那么容易吧,江御川这样想着,大部分人根本过不了苏家的收徒关卡。 一时间,各怀心事的两人沉默相对,屋内竟只剩下微风拂过风铃的清脆响声。 江御川似乎想起了些什么,打破了这道沉默:“木汐音后来就拜在玄夜冥门下了吗?” “是。”苏士渡回答道。 江御川又犹豫了片刻还是没忍住,问道:“你们什么时候成婚的?” “前不久。”苏士渡补充道,“反正又不是联姻,也没必要大张旗鼓的。” 江御川觉得他后一句话是在讥讽自己,却也无话可说,只是胸口闷得慌。 他不知道苏士渡为什么要这么做,但大概是受了自己的刺激。 他无奈地叹了一口气:“这还真不像你的行事风格。” 苏士渡只是冷笑起来:“你以为你很了解我吗?” 江御川唇角翕动,好像想说什么,却是欲言又止。 最后,他道:“没有。” “呵,你知道就好。”苏士渡眼中的愠色却更深了几层,那漆黑的眼眸也更加深不见底,“不过还要感谢你,教会我要看清现实。” 江御川神情有些恍惚,他好像看见,那些亲密无间、情同手足的日子。 他们一起在树林中对剑,嬉闹。 他们一起在漫天血莲的秘境中,拼死杀出一条血路。 他们在落雪的梅花林中相拥。 那些情窦初开又在蜜里浸着酸涩的时光,那些缠绵悱恻又惊心动魄地相互试探和依偎,都像一场雪一般,这样无声的落下,又无声的融去,再也见不到一点影子。 他不知道该说什么,也没什么可再说的了,只能最后道:“既然你也觉得现实很重要,那我还是劝你对人下手轻些。” 他有些哀默而无奈望着苏士渡,轻声道:“别一条路走到黑啊。” 如春风一般轻拂过发梢,到最后几乎化作无声。 在这一刻,苏挽尘忽有一瞬,第一次觉得,江夜怜和他父亲是有些相像的。也是第一次在江御川永远风轻云淡的脸上,看到哀默的神色。 苏士渡瞥了一眼江御川,冷笑一声:“我有我的事情要做。你还是,管好自己吧。” 江御川望向窗外,彼时挂着一只风铃的地方,眼前流过的却尽是少时岁月。 他看到他们一起比武论剑;看到他们从村民手中,救回那个叫木汐音的孩子;看到他们一同去云京时,所见的繁华景象…… 也不知是那时,还是后来他回忆起过去的时候,苏挽尘听到他长叹了一声。 往昔岁月再难倒流,不论彼时往昔,亦或今时往昔。 苏挽尘眼前的世界再一转,是在烟云十六州内。 白卉十分恼火地道:“这天地上下,玄夜冥的人还真是无处不在。这些家伙到处屠杀,连晏家这样的书香世家,都被灭门了,玄夜冥到底要干什么?” 江御川不由地皱了皱眉,却依然保持着平静的态度:“按理来说,玄夜冥不该有这么多人。” 白卉冷笑了一声:“玄夜冥人还不多?你看看他们的人数比云初城都多一截了。苏士渡到底要干嘛?” 江御川依旧冷静地说道。“我认为他是把苏家收徒的门槛降低了。” 白卉没什么好气地说道:“那还真是降得够低的,也不看看现在玄夜冥门下都是一群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 白卉说着愤怒地一拍桌子:“现在这情况还真是,小门派忙于自保,大门派自扫门前雪,民间更是没人能奈何得了他。苏士渡还真是无法无天了。” 江御川沉吟了片刻,然后开口道:“我想,他并不是会胡作非为的人,他这么做肯定是有他的原因,只是我们也难以知晓。” 白卉显然是被这一通话给气笑了:“在民间到处屠戮,在修真界搞得上下人心惶惶,难道竟然是对的吗?” 江御川沉默了,他知道白卉说的是对的,整个玄夜冥都像一个邪教组织一样,偏激到了一个让人难以理解的程度。 他听见白卉接着说道:“你和苏士渡不是老朋友吗?” 江御川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沉默了片刻,轻叹了一声,然后说道:“我们已经,很多年没见过了。” 自从他与白卉成婚之后,一直到现在的很多年,他只见过苏士渡一次,他后来在企图要见到他,要么是被推辞,又或者是各种各样的原因。 后来,兜兜转转,再次见到的时候,已经是玄夜冥激起众怒后: 他们才终于在战场上相见。 第56章 围剿 苏挽尘在这后来十年,也查过不少和玄夜冥有关的资料,大多讲的是苏家的罪行,像什么屠了燕京名门世家,刺杀修真界著名宗师之类。这一段时间,被民间称为是“十年浩劫”,持续十年,一直到苏家被灭。 他记得修仙史上所写,苏家遭到灭门的导火索,是当时在小炀山举办的仙云大会。 玄夜冥围剿了仙云大会掌谋人员,掌谋团全员覆灭。 云初城主坐不住了,开始号召大门派共同围剿玄夜冥。 本来已有不少门派对苏家积怨已深,这一招呼,自是一呼百应。 当时的五大门派:云初城、烟云十六州、云锦天、玄夜冥、桃花谷。除了玄夜冥在外,其余四大门派自然都加入了围剿。 一片荒芜土地上,烽火狼烟四起,还未见其人,已听到能“乒乒乓乓”的刀剑碰撞的声音。 刀光剑影间,黑袍素裹的苏家弟子与各色制服的其他门派的弟子斗成一团。 惨叫声、求救声、刀剑声,响成一片,寸草不生的荒土上,被不知来自哪里的修士的鲜血染红。 怒骂声、呵斥声、咆哮声,似要将这一片灰得不能再灰的天空撕裂。 有人怒吼着:“你们这些苏贼,算什么修士!修真界的败类,苏士渡这畜生的走狗!” “你们害我师兄、师弟,害得人妻离子散,我跟你们拼了!”怒吼着的这人红了眼,什么也不顾,拼了命似的,疯狂向对面黑袍的玄夜冥修士砍去。 对面的玄夜冥的修士嘿嘿笑了两声,蔑笑道:“你算什么东西,也配对我评头论足?”然而见着他这么不要命的打法,这个玄夜冥修士亦不敢怠慢,也是使上了全力应战。 血流如注,是玄夜冥修士持剑的手臂,也是对面修士鲜红的脖颈。 这一场打斗打得异常惨烈,最后,还是玄夜冥的修士败在了人数上,但修真界组成的联军亦是损伤惨重。 当然,这是其中一次,而在江御川的记忆当中,这样剧烈的冲突还有很多次。 其间,苏家对其他地方的杀戮也丝毫没少。 几次冲突过后,各大门派与苏家之间,积怨愈来愈深,对于苏士渡的仇怨也是愈来愈浓。 最后,在云初城主的号召下,各大门派带着自己的一批精锐弟子,整装待发地来到玄夜冥的大门口,准备着一场对玄夜冥的围猎。 在这群人中,苏挽尘也看到了湖蓝长袍的烟云十六州修士,这时的江御川已是烟云十六州宗主,而他的身边站着的是则是白卉。 白卉也恨苏家,当然更恨身为苏氏宗主的苏士渡。 苏挽尘深谙这一点。 在玄夜冥制造了这洗劫人间的十年浩劫之后,她更加坚定不移地认为是苏士渡害死了她父母及妹妹,以至于后来玄夜冥被灭族后的很长一段时间内,白卉对唯一幸存的苏挽尘还是没什么好脸色。 来的这些人,脸上几乎都含着深深的恨意,当然有的不仅有恨,还有惧,若不是有云初城这样的大门派撑腰,敢站在这里的还是没几个,毕竟欺软怕硬,乃人之常情。 有人高喊道:“誓斩苏贼,还我人道!” 立时便大批人应和:“没错,这一次必要将苏贼,斩尽杀绝,再不给他们做恶的机会!” “要给被害的亲友报仇雪恨!” “没错,报仇雪恨!” “报仇雪恨!” “大家冲啊!别给苏贼留下一个活口!” “冲啊!” 然而口号喊了半天,却没人真冲进苏家,恨归恨,咬牙切齿也好,柳眉倒竖也罢,前几次的争端个个门派也都吃了大亏,所有人都明白,想灭了苏家必然要付出惨遭代价,于是面面相觑,都指望着别人先上去。 “阿弥陀佛。”寒山寺的大悲禅师双手和十,“这次讨伐是云初城起的头,依老衲看,还应由云初城各位施主打头。” 云初城的修士不乐意了,纷纷道:“寒山寺不是号称要普渡天下吗?你们倒是先进去啊。” 又有人道:“云初城不是修真界第一大门派吗?这时候怎么当起缩头乌龟了。” 这种紧要关头,谁先进去就意味着面临更大的风险,没准儿才进去就被那些鬼魅般的苏门修士剥了皮。这种时候,谁还要什么修真界第一的名号。 云初城修士连连摆手:“不敢当,不敢当。” 一边又甩锅给云锦天:“久闻秦宗主剑法独领风骚,今日不如由秦宗主带个头。” 秦宗主闻言,又道:“在下哪及齐宗主半分,不如还是齐宗主领个头。” 各门派之间推来推去,就是没人肯带头进去。 醉樱坡是个才兴起小门派,宗主是个不过才及笄的小姑娘,打扮轻挑娇俏,站在那一众宗主之间总让人觉得,与其他宗主差了一截,也没什么人注意她,不知道的还以为就是个小弟子呢。 都道初生牛犊不怕虎,醉樱坡宗主戏谑道:“还灭了苏家呢,一个个都说自己和苏家深仇大恨,在这儿怎么又推脱起来了?我看呐,咱们大伙儿就散了吧,别在这儿浪费时间了,各回各家,各管各的,谁给盯上了算谁倒霉。”她声音娇滴滴的,却是话里带刺,一下激怒了好些修士。 “你行你上啊,我们这一趟来不就是为了要灭了苏家,总不能冒冒失失闯进去,要是全军覆灭了,你负责吗。” “一个小毛丫头在这儿插什么嘴,哪个门派的啊,看你这家服不伦不类的,也不知道是哪个杂毛门派里冒出来的。” “净在这儿说风凉话,有本事你先进去啊。” 醉樱坡宗主仍是话里带刺:“我?我凭什么先进去?我醉樱坡和苏家一没旧恨,二没新仇,我当然不着急,倒是你们这些人,要报仇的、雪恨的站这儿不动,苏士渡能出来自己撞死吗?” 一时间,众修士吵吵嚷嚷,散伙的声音又大了些。 一些小门派却慌了神。 这些年里,也冲突了数回,今天若不把苏家灭了,谁知道这苏士渡日后会不会翻旧账。 大门派还能够自保,但倘若他要料理一个小门派,还不是易如反掌。 今儿好不容易聚拢了这么多修士,要是散了还哪能再有这样的机会。 正在一众修士推推搡搡不肯向前时,有一个声音在队伍中响起:“我先进去吧。” 江御川此言一出,一下子,所有目光都聚焦过来,霎时间,寂静无声。 众人都像看到了救星,长抒一口气,称赞之词溢于言表:“不愧是江宗主啊,真正的侠之大者,为国为民。可不像某些门派……” 不少人说着便瞟向云初城。 云初城此时稳坐修行界第一大门派的宝座,云初城这一回是给烟云十六州比下去了,不少修士自然心有不甘,不屑道:“领头的也不一定就厉害了。” 眼看着又要演变成一场口水大战,江御川轻轻拂袖,率先踏入了苏家的大门,随后跟上的是烟云十六州的一众修士,然后是其他门派的修士。 几乎是一进去,江御川就感受到了玄夜冥里面的阴气沉沉,虽说他已十年未到过这里,但里头的一切,十年间几乎也没什么变化,他甚至还能清晰地记得苏士渡所常待的书室在哪儿。 他们进去,几乎畅通无阻,玄夜冥寂静得连个人都没有,几乎让人怀疑苏士渡是不是畏罪潜逃了。 白卉一门心思想报仇,对江御川这个打头阵的做法也没异议,但也并非所有人都这么想,烟云十六州一大半修士都是看着宗主率先进来,硬着头皮跟上来的,进来时也是一番推推搡搡。 当时的烟云十六州有四大长老宗师,朱雀、白虎、青龙、玄武。其中以朱雀长老资历最长,玄武长老嘴最欠。 玄武长老道:“江宗主,我看您着做法可有些欠妥了。” 江御川淡淡答道:“总得有人先进来。” 玄武长老带着些不悦道:“你是没事,但烟云十六州又不是只有你一个人,还有那么多修士呐,要是中了苏士渡的埋伏,谁担这责任呐。” 白卉本就直爽性子,一听这话,扬起眉来,“依长老所说,我们就该做缩头乌龟咯?” “缩头乌龟?”玄武长老啧声道,“年轻人要懂得能屈能伸。我一把老骨头了,十个苏士渡我也不怕,就怕那些个弟子禁受不起。” 白卉与玄武两人早就不对盘,搭上话来便直冒火星子。 白卉冷笑,“哪个弟子这么孱弱?这点事都应对不了,平日的修炼都白修了?” 玄武长老亦是冷笑道:“白夫人未免太高看弟子了,就是您自己也未必打得过苏士渡。” 朱雀长老劝道:“罢了,玄武,来都已经来了,本就是要讨伐苏士渡的,况且既已打了这个头阵进来了,再说什么也改变不了什么,倒不如看看眼前的,专心应敌吧。苏士渡肯定不是好对付的。” 玄武长老轻“哼”了一声,没再说什么。 白卉冷冷地瞥了他一眼,也没再说什么。 先行后行其实也都一样,一场大战是在所难免的。 江御川凭着记忆,走在树林阴翳的小道上,明明有零星日光,却还是有股让人不寒而栗的阴冷。 树林尽头,本来是有口泉的,现在都已干涸了,只剩河床上郁积的泥沙。 兴许是他记忆模糊了,一切好像没变,又好像变了。 终于他寻着记忆,来到他书室门前,他没有想过为什么要来这里,但是直觉就告诉他,他在这儿。 讨伐大军的队伍绵延得很长,弯弯绕绕又被树林掩着,看不到尽头。 青龙长老不禁皱眉道:“这苏士渡到底哪里去了,这玄夜冥怎么一人也没有?” 玄武长老有些恼道:“怕不是知道我们要来,逃了。” 白虎长老道:“应该不会,照他那副对谁都不屑一顾的样子,怎么可能丢下老巢,临阵脱逃去。” 江御川转头道:“大家分开在附近找找,不要走太远,我到屋内去看看。” “等等。”白卉皱紧眉头,叫住他道,“你也别单独行动,还是得几个人结伴,谁知道在这鬼地方会碰上什么。” 朱雀长老也道:“夫人此言有理。” 玄夜冥的人一向神出鬼没,苏士渡更是如此。 而往往神秘更会让人感到高深莫测,有人甚至认为他有通天的本事,是以所有人都谨慎的不行。 江御川道:“好吧。”于是,他带着一队修士推门进去,穿过走廊便是书室,这里的阳光倒是很好,挡着一扇屏风,里头寂寂无声。 他们一行人轻手轻脚的走进去,神经紧绷着,不由地都纷纷拔出剑来,横在胸前。 忽听到屏风后发出些声音,一下子,弟子们持剑的手不由地握得更紧了,背上都不禁沁出汗来,一个个惶恐不安地互相对望着。 江御川感到一阵很久没有感受到过的心乱如麻。 这些年里,随着他修为的增长,他的心性也逐渐变得越发平和。 可是此刻,心绪竟仿佛一阵凌乱的丝线,他静水般的心,居然也飘起一阵混乱的涟漪。 可是,早晚要面对,他没再犹豫,转过屏风。 屏风后头,各种竹简、卷轴、古籍,散落一地,摆设与十年前也几乎没什么变化。 唯一的变化是那檀木方桌上的一个透明琉璃盒中,装了几片碎了的陶瓷,上头的青花纹隐约可见。 而那方桌前坐的,可不正是苏士渡! 他好像并不感到有何意外,只是抬眸一望,淡淡道:“你们终于来了。” 第57章 同归于尽 烟云十六州的修士们赶忙跟上来,却又不敢出声,只站在宗主身后,有些惶恐地观望着。 苏士渡好像不把他们放在眼里似的,低头继续看着手底泛黄的卷轴,他一边看一边翻,看得飞快,翻得也飞快,长长的卷轴铺了一地。 那些弟子们不知他在做什么,江御川不动,他们也不敢吭声。 走廊上,传来“轰咚轰咚”的脚步声,为首那人高喊道:“江宗主,找到苏士渡了吗?” “好啊,原来你藏这儿来了!”为首那人转过屏风便大喊起来。 人一多,一下声音便大起来,苏士渡仍是低头翻他手边的卷轴,仿佛周围的人都不存在似的。 眼见这书室里也没别人,就苏士渡一人,而修仙界联军在人数上有着压倒性优势,一众修士便也逐渐大胆起来。 为首那人怒道:“苏士渡你要脸吗,居然还用陷阱,玩儿阴的啊?” 他讽刺地道:“这光景,还有闲心看卷轴?” 见苏士渡不抬头也不说话,更加恼羞成怒:“你他妈是死人吗?不会说话吗你!” 苏士渡仍是自顾自地看卷轴,翻卷轴的速度也是越来越快,却依旧对周围置若罔闻。 那修士本就性情暴躁,见他不理不睬的态度,怒火上涌,挥剑刺向他。 苏士渡还不抬头,眼见那剑要砍向他颅顶了,只见他抬起双指,夹住那剑刃,双指向下一压,“啪”的一声,一柄长剑生生折成了两段,苏士渡一扬手,那半截剑插入那人胸中,大片鲜血涌出来。 苏士渡这才抬起头,眯着眼,危险地道:“你是何物呢?怎么连死人都不如?” 这个修士倒是根硬骨头,先前门口众人推来脱去时,已是不爽,只是地位悬殊,没人会在意他一个普通修士说的话,此刻,他捂着胸口,摇摇晃晃站起来,仍是怒骂道:“畜生不如,衣冠禽兽!就会使阴招儿陷害人!” 苏士渡冷笑着望向他:“阴招儿?你们能擅闯玄夜冥,还不许我在自己家设防了?” 那修士红了眼:“畜生!猪狗不如!我师父,我的师兄弟,我的家人,就是被你这一群狗给害死的!” 这时候,书室外头,已打得不可开交,讨伐大军中了苏士渡的埋伏,折损了好些。来之前一个个推推搡搡,但是一旦进来了就必然是你死我活,不是玄夜冥被灭,就是讨伐大军全军覆没。 这下,不管哪方,都是拼了不要命似的,战况惨烈。 忽然,不知是被谁的灵力所致,整间书室摇摇晃晃,里头尘土飞扬,架子上一排排的书,稀里哗啦散落一地。 轰的一声,那扇屏风倒下来,险些砸中了人。 “这儿要塌了,大家都出去!”江御川大喊道。 随着众人全都疾跃出去,一声巨响中,整间书室,都轰然倒下。 外头战得正酣,然而都还是不由自主地看过来。一眼便能看到傲然凌立在这一片废墟上的苏士渡。 谁都没得闲着,方才书室中的那些人也纷纷就各自交上手。 “呵。”苏士渡冷笑了一声,却又不由得透出几分凄凉,“连你也要与我作对。” “你就不觉得你做的一切,都太过火了吗?”江御川胸口像被塞了一团棉花,“我相信你四处的杀戮是有原因的,并非单纯的屠杀,但你的确下手惨重了些,况且旁人又不知所被杀的人犯了什么错,这些自然都被算作你的罪行。” “哦?”苏士渡对此似乎不屑一顾,“所以呢?” 疯子是不需要被理解的。 江御川笔直地望向他的眼睛:“况且这十年间,玄夜冥杀的每一个人,你能保证他们真的罪该万死?” “哼,当然。”苏士渡不屑道,“很多人明明坏得那么浮于表面,可就因为你们这样的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才让他们一次次得逞。” “哪有那么多坏人,你敢保证你所杀的每一个人,都是罪有应得吗?” 江御川此刻才明白,他根本不了解,也无法理解苏士渡。 他们一边说话,一边拆招,拆得很快,几乎是旁人都看不清剑路的地步。 剑影间,两道自心至眼发出的两道寒光对上的,周遭,都好像寒得彻骨。 “你怀疑我?滥杀人?”苏士渡冷笑,“你要这么想,那也随便你。” 江御川几乎是在质问:“云京王府,为什么被屠?” “压榨百姓,贪赃收贿,我看那云京皇帝都没王府的老佛爷风光。再下去,云京早晚得变天,到那时候,一但打上仗了,倒霉的不还是那些普通百姓。”苏士渡道,“再说说那王府少爷,仗势欺人,强抢民女。你说这样的人该不该杀?” “那王府的其他人呢?他们又做错了什么?怎么,难道是株连九族?”江御川几乎无法控制自己带着愤懑的声音。 “知其罪而不阻者,不是共犯是什么?” 手中的剑仍不停,耳边也只剩刀剑声与被砍中的修士的哀嚎。 这一战比前几次打得更惨烈,讨伐大军在人数上是压倒性的,但玄夜冥修士一个顶俩,勉强扯平。 苏挽尘算是明白了,为什么阴气伤害性强,还是有那么多人想破了头想炼。抛开顶尖的修士不谈,修苏家这一路的修士,哪怕原本资质平平,也能比踏踏实实结灵心的强上一截。想当时江御川强收了他在烟云十六州的时候,也不是没被人怀疑过想窃取苏家秘法。 江御川和苏士渡更是打得昏天暗地,周遭二十米内,无人能近前。苏士渡剑气虽凌厉,却是后劲不足。 江御川似乎明白了什么: 他有伤在身。 “还有。”江御川迟疑良久,还是问道,“小炀山掌谋团全死了……是你干的吧?” 小炀山仙云大会掌谋团的全灭,是导致这次玄夜冥被诸家围剿的导火索。 苏士渡沉默了片刻。 说道:“我没有派人去小炀山。”。 然而令他很是怀疑的一点是,他虽没想围剿小炀山掌谋人员,但玄夜冥修士却不是没有这个可能。 他收的部下本就鱼龙混杂,全靠他武力压制着,但仍然难以管束,若说他们滥杀无辜绝对有可能。 这大概也是世人仇视玄夜冥的另一大原因。 近些年,他也是越发感受到滥收弟子的副作用,鱼龙混杂难以管束。 江御川当然听出了他的话外之音。 “所以你也不知道是不是玄夜冥干的,你根本不知道。”江御川气极反笑,“你自己都管不住他们吧。你不知道阴力不适合大部分人练吗?还收那么多来历不明的门人,有人练不成灵心爆瘁而亡,有人练成了反过来咬你。你就是害人又害己。” “害人害己……”苏士渡重复着他的话,仿佛在咀嚼着这几个字,冷嗖嗖道:“咬我的人多了去了,就今天你们来的这些人,哪个想让我好过?路都是自己走出来的。承受不了阴气的,确实,会死,但是关我什么事呢?我都告诫过,是他们自己选择了这条路,想要修为提升快,必然也要付出代价。” “你怎么总是有这么多理由?”江御川终是没能压下那一口埋了几年的怒火与悲愤,终于爆发,“灭门、滥杀、弑妻……你还要怎么样才够!” 弑妻? 这个词,直把苏挽尘听得一愣。 身为局外人的苏挽尘却是一股不可置信。在他记忆里,完全没有母亲木汐音这个人,他隐约有点印象的是苏怡告诉他母亲是生下他之后没多久,就去世了。 不久前,他才得知自己的母亲是叫木汐音,然后现在,又忽然告诉他,他的母亲是被自己父亲亲手杀了。这实在是让人难以消化。 江御川极度悲愤下,扶剑的手都在颤抖,剑气却越发凌厉起来。 “冷静出了名的江宗主,居然还会有这样拿不稳剑的一天。”苏士渡这样不咸不淡的一句话,语气竟不是讽刺的,而更像是惊讶。 而这句话听在江御川耳中,那就是纯纯的挑衅。 “你还真是……不知悔改。”江御川狠狠瞪着苏士渡。 他极其少有的,有如此之大的情绪波动:“那些被你判了罪的人,他们害过的人还没你杀的人多吧。” “这种人不是越少越好?留着他们祸害下一代吗?”苏士渡挤出一个扭曲的笑容,“能杀干净了,不是最好吗?” “为什么以前没这么多恶人?难道是这十年人都变坏了吗?什么时候开始,修真界人心惶惶,说句话都要深思熟虑?又是什么时候,世家大族对玄夜冥提都不敢提?你这些年,到底在干什么!”江御川一口气说完这一些话,依旧笔直地注视着苏士渡,眼中却满是说不清的情绪,他缓缓道,“你当真是个疯子……可我以前不肯信。” 苏士渡眼中闪过几分不可置信,昏暗的玄夜冥中,他的脸色显得更加苍白,阴鸷的目光中堪称是充满怨恨。有那么一瞬间,他想吃了江御川的心都有了。 “不错,我就是个疯子。”苏士渡冷不着声地飘出一句话来,“我也没想到你能有这么白痴,什么都不懂,到现在才看出来。” 两人斗得堪称疯魔,都像不要命了似的,血光四溅,周身剑气裹得密不透风。 苏家所做的一切,世人都绝不会放过他们。很多江御川觉得其手段之狠绝,都到了惨绝人寰之地步的事情,苏士渡竟认为理所当然。 他们就像两条可笑的相交线,还没交上,就已经渐行渐远。 昔日的没有说清道明的恋人,也终究是走到这般手足相残的地步。 彼时檐上黄昏盼月来,今朝却定要分个生死。 江御川深知苏士渡会变得如此偏激,和他实在脱不了关系。 可是没人会在意他的过去,九州如今荒凉一片。 一众大修,没人管得了玄夜冥,更没人能治得了苏士渡。 好不容揪集了一大班人马,玄夜冥的这一战,他们必须赢,苏士渡必须死。 输了,就没有下一次几会了。 玄夜冥可以通过广招弟子迅速恢复,修真界却不会再有根除玄夜冥的实力了。 今日不把苏家一锅端了,那就拼死在玄夜冥,打到只剩最后一个人,最后一口气为止。 然而苏家家主怎么办?寻常修士就是拼到死,也许都沾不上他的衣边儿。 当今的仙首乃云初城主,是个白胡子一大把的老头儿,比其他门派宗主高了几辈,拐杖都拿不稳的,更别说对付苏士渡了。 于是众人开始往近来声名鹊起的修士里找,其中呼声最高的是江御川。 和众多名修一样,江御川从几年前开始,就不断地收到四面八方的求助信、催促信,催着他出面解决苏士渡。 所有人做的事都一样,找各种理由回避,毕竟谁想去面对苏士渡这个大魔头。 他们因为各种原因逃避、推切。 怕死的、怕受伤的、怕丢人的、怕名声扫地的… 唯有他,害怕面对旧友。 直到前往小炀山的大会掌谋团被屠,修真界不能再对玄夜冥做的事坐视不管了。 仙云大会是修真界盛事,集各门派之精力,掌谋的覆灭,那是苏士渡在公然和修真界叫板了,再逃避下去,玄夜冥恐怕要无法无天了。 白发苍苍的云初城主在各界压力所迫下,不得不公开发声,号召全修真界一起对抗玄夜冥。 下一个站出来的就是江御川,自愿前去对付苏士渡。 这一下,修真界更是一呼百应、群雄奋起。 义愤填膺、积怨已久的修士们,迅速集结到一起,浩浩荡荡地来到了玄夜冥。 有报仇雪恨的,有除奸卫道的,有迫于形势的…… 而江御川目标便从始至终只有一个,他的过失,他要尽力弥补。他来到这儿,从一开始,就是打定主意,要和苏士渡同归于尽的。 江御川闭了闭眼,忽地,剑光陡然凌厉,将苏士渡全身上下都笼上一层灵气。 苏士渡吃了一惊,这凌厉的灵力逼得他不得不连连后退。 谁料,那层层叠叠的剑影笼得他寸步难行,根本无法抽身。 苏挽尘觉得这剑法好像很熟悉,毕竟都是烟云十六州的剑法,想来核心都是一样的。 忽然,一剑贯胸而过,苏士渡胸口血流如注。 与此同时,江御川被苏士渡一掌狠狠击中丹田处。 这一掌直拍得他头昏目眩,仿佛灵魂都被拍得碎裂了,一口血直直吐了出来。 苏挽尘几乎霎时便明白过来,这一招,是烟云十六州的剑法绝学“双舍陨”!江夜怜曾经对他用过一次,只是江夜怜当时剑法不够精,没刺准。而此刻的江御川,这剑法已不知练了多少遍,这一剑下去,自是将苏士渡一剑穿心,任他阴气疗愈本领再强,也再无可能生还。 苏士渡惨然一笑,“你还真是,相当的……”他说了一半,忽地剧烈地咳嗽起来,这一咳又牵动伤口,鲜血直将他衣袍湿了半片。他勉强捂住胸口,将剑拔出来。 第58章 两生欢 苏家门派内,尸横遍野,血已流成河,无论哪方修士都是伤亡惨重。 但总的来说,还是讨伐大军略胜一筹。 都道:“擒贼先擒王”,苏士渡这个首领,眼看也支撑不了多久了,讨伐大军知道,他们的胜利就在眼前,可是身旁的战友的尸体,让他们一个个也愈发的红了眼,疯狂剿灭剩下的不多的苏门修士。 苏士渡按住胸口喘着气,忽见不远处,跑来两个孩子,大点的那个是个女孩,一身红衣,在晦暗的大地上格外亮眼。 两个孩子被一群已近乎疯狂的修士们追着。 “爹爹!” 苏士渡抬起头来,他拿起孤煞,支撑着勉强站起来,胸口仍在淌着血,就如他的生命般,正在一点点流失。 “抓住那两个小鬼,别让他们跑了!” “苏家就要败了,大家冲啊!别给他们留一个活口!” 苏挽尘认出来,那两个孩子正是曾经的自己和姊姊苏怡。他那时候太小,不知道自己和姊姊正面临着怎样的危机,也未曾知道,他们脚下流过的,是修士们的鲜血。 是以,这件事,给苏挽尘留下的印象并不深刻。 两个孩子朝苏士渡奔去,躲在他身后。 苏怡那时也还只不过是个孩子,惊惧地问道:“爹爹,你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她又看了看一边,同样深受重伤的江御川,仿佛明白了什么。 “快走,有点远走多远,再也别回来了。”苏士渡胸口已快麻木没有知觉了,四肢都是轻飘飘的,使不上半点力,眼看着后面的修士马上就要追上来了,他贴着苏怡的耳朵,对她说了一句旁人都没有听见的话。 眼见苏怡怔怔地望着他:“爹爹,那你怎么办啊?” 苏士渡扫了一眼已近前的修士,不由地皱了皱眉,急急道:“快走,我马上就来。”说着推了她一把。 苏怡知道这会儿该跑,可是小孩子见了这遍地的鲜血,哪能不吓得腿软,却是怎么也走不动了。 苏士渡头痛欲裂,什么时候不好,偏偏这种时候跑出来,他强撑着一口气,狠推了苏怡一把,小姑娘险些摔倒,他哑声催促道歉:“快点,别愣着!听见没!”说着,扬手一戳,一道灵力擦着苏怡的脸便过去,留下一道浅浅的血痕。 苏怡吓得双腿一颤,委屈地喊了声“爹”,慌乱无措地拉起一脸天真无忧的苏挽尘,连跑带拽,踉跄地带着他狂奔向前。 但是,小孩子能跑多快,一会儿,那群修士便追了上来。 苏怡不敢回头,她明白,苏家出事了,父亲身受重伤,这些闯进玄夜冥的人一看就不怀好意,她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逃出去。 忽而,身后爆发出一声锐利的巨响。苏挽尘不由停下脚步,回头看去,这一看便着实令他惊到了。 幼年的他笑着喊道:“阿姊,你看,这是什么?” 苏怡被他一绊不得不停下来,回头一望,也是一惊。 放眼望去,满眼是祭红的火焰,那火焰上,都像是要滴出血来似的,光是这么看着,都让人一阵眩晕。 而苏士渡正被那一片火焰包裹着,仿佛熔成了火焰的一部分,那红得骇人的大火更像是从他身上长出来,那将苏氏姐弟隔绝在外的长长的火墙,就好似他的双翅。 那时的苏挽尘还是个小孩子,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他看到这壮丽景象很是兴奋,“哇,好厉害啊,阿姊,这到底是什么呀?” 苏怡其实也只比他大几岁,这突如其来的惊变,已弄得她惶恐难安,整个人都处于紧绷的状态,犹如一根绷得紧紧的弦,仿佛再多一分力都要昏厥过去,脑中唯一想法就是护着弟弟,逃离这里,哪还有心情欣赏这骇人的大火。 “下回再看吧,阿尘,我们先走。”她眼神惶急,脸上毫无血色,拉着苏挽尘向前走。 “不要嘛。”小时的苏挽尘撅起嘴不肯走,“我还要看。” “走吧,阿尘。”苏怡几乎是带着哀求的语气,连声音都在颤抖。 出事了,她知道。 父亲受了重伤,耗尽最后一点力气护他们逃出来,她必须护好弟弟,逃离这里,“乖啊,听阿姊的话啊。” 苏挽尘看了看姐姐,表情似乎有些松动,但仍旧恋恋不舍地望着那边冲天的火焰。 苏怡回过身,蹲下来,与苏挽尘能够相互平视,强自镇定道:“阿尘听话,跟我走,等过一段时间,姊姊再带你看,好不好?” “好吧”幼年苏挽尘有些失落,但终于还是在苏怡的连哄带拽下跟着她走了。 苏挽尘隐约有些印象,那年漫天的血红火焰,跳动的光影,拉着他狂奔的姊姊……他当时并未意识到情况的危急,几乎已经不记得这件事了,只剩下些模糊的印象。却没想到,这场壮丽盛事他苏士渡以身献祭换来的。 被火墙包围的修士惊惧地喊道:“这是禁术凤栖南天!” 为数不多的幸存者,一听这话,也都不由的战栗起来,火墙之内,一阵骚乱。 方才追着苏氏姐弟的一修士,如见末日般,恐惧地抱住头,蹲在地上,声音里都带上了哽咽:“完了完了,这可怎么办啊,他想同归于尽啊。” 亦有人震颤道:“苏士渡真是人吗,是魔鬼吧,都被命中要害了,还能没事。” “疯子啊,居然**了!” 当然,苏士渡自己却知道,他不是没事,他已经活不了不了多久了,他如不这样做,两个孩子根本逃不出去。 他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头发散乱的披挂着,喘着气。 他是只得将孤煞插在地上,勉强撑住身子。要害被捅,又使用禁术,使苏士渡的身体已经严重透支,嘴角不由地渗出血来。 江御川被他拍上那一掌,虽外观上看是无事,实际上也是受了很重的内伤,随便一动,便是钻心的疼。苏士渡这不知什么掌法,那掌上的灵力好像直刺入灵魂中,将灵魂都撕碎。 可即便如此,他还是知道,苏士渡没用全力,这若是他全力的一掌,也能让自己五腹六脏俱碎,一同命丧于此。 可是他为什么要留他一命呢? 苏士渡整个人都裹挟在火焰中,剩余的那些修士也不傻,看的出来无须他们动手,他的生命也快走到头了,便是跑的跑,走的走,谁知道下一步会发生什么事。所有人都心力交瘁,没人还有精力去顾及旁人。 “你还不走?”苏士渡很勉强的抬起头看向江御川,他挣扎着冷笑了一声,“等着被烧死吗。” 江御川眸中落上一层暗霜:“我该谢你手下留情吗?” “千万别谢我。要是我还有灵力,倒是很想把你们都烧死在这儿。”苏士渡几乎是伏在地上,仿佛一只面目狰狞的厉鬼,“你如果很想死,现在跳到火里,也是一样的。” 江御川望着他,沉默了半晌,轻声道:“我在想,如果一切能重来一次,是否能有所改变。” 苏士渡艰难道:“没用的。我们……不能……同存于世上。”他喉咙里泛上一阵腥甜,冲得他说不出话来。 “为什么?” 苏士渡猛烈地咳了一声,鲜血滴滴答答滴在土地上,他半伏着,神色疲倦,眼神近乎涣散。 江御川心下一惊,“你……” “你想知道……”苏士渡眼中仍是狠戾的,他挣扎着笑了,这笑里却是苍凉而无奈的。 他咬着牙,吃力地道:“受到诅咒之人,生生世世…都是宿敌。” “什么意思?”江御川惊疑道。 苏士渡又喷出一口血来,滴滴答答的落在地上,他已经说不出话来了。 他倒在地上,目光涣散,食指沾上鲜血,就在那一地黄土的地上,一点点艰难地,在地上按上了六个血点,仿佛是一朵六瓣的小花,妖冶诡异。 忽然间,那一朵血红的六瓣小花,发出异样的红光,江御川仿佛是灵魂深处有什么东西与它发生了共鸣,头痛得仿佛颅骨都要碎裂开来一般,眼前只剩一片模糊的血光。 等这一阵天崩地裂的头痛结束之后,江御川浑身酸软得几乎站不起来。脸上,有什么滑腻腻的东西流过,他抬手抚过,竟摸到了满手的鲜血,是从眼中流出的。 他看苏士渡时,只见他同样的双目流血,却已灯尽油枯,倒在那一片烈焰之中。而他方才以血按出的六瓣花,已不知所踪。 江御川感到一阵战栗,这又是什么诡谲异常的术符,双目流血,头痛欲死,连著符者自己都不放过。 身旁的大火仍未灭,凤栖南天,这是上古神衹留下的火焰,不用任何可燃物,便能烧三天三夜无休无止。 他细细琢磨着苏士渡最后说的话,都不知自己后来在那里站了多久,直站的腿都僵得动弹不得了,才离开。他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走的,说高兴没有,说悲痛亦非。只是好像满脑子只剩一片空白,心中也是空落落,思绪一片混乱。脑中不断循环的只有苏士渡那两句话,还有那片六瓣血花,每一点都仿佛烙在了他脑中。 玄夜冥横行祸乱的时代,终于结束了。 烟云十六州一连下了几天的雨,山里弥漫的全是雾气,乍暖还寒时候最难将息。走一路,便能蒙上满面露水。 各大门派都损伤惨重,都在修养生息。 江御川独坐幽堂前,在水漏不止的滴声中,翻过一卷卷泛黄的典籍。 翻过了无数的古籍、资料后,终于,在一本古书《妖生异事录》中找到答案。 深夜,天地间仿佛唯剩藏经阁中的一豆孤灯亮着,江御川身前的檀木桌上摊着许多古书,而他手中那本翻开的书,书页已然薄了,上面还有不在何时印上的水渍。 迭心散、傀儡蛊、忘忧草……还有——两生蛊。 他皱了皱眉,继续向下读。 “两生者,妖蛊也。其蛊为双生。是蛊也,其印瓣红……” 再往下看,江御川不由地吃了一惊,这是种什么可怕的蛊啊。一蛊成熟后,便分裂为两半,分种入两人灵魂中,使这二人,从此生生为敌,世世纠缠不休。 他心下一惊,难道是…… 只见这篇目底下,绘着一个令他更加惊异的咒符,下面写着些小字“六翼花,血绘之,与两生之蛊共用,则双目流血,期间头痛不可见物。” 江御川心猛然沉了下。 怎么会这样? 怎么会这样呢…… 他终于明白了,他和苏士渡都是两生蛊的宿主。大概在这十年间,苏士渡已经发现了这一点。 可这书中虽记述了两生蛊,却未写如何去除。 又是谁,谁给他们下的蛊? 木汐音! 前后一串,他立即明白过来。 可是,她又为何要这么做?出此损招,最后两败俱伤吗? 他想不通。 他看着古书上的记载,两生蛊会影响人的心性,然被下蛊之人,性格也逐渐走向极端。 江御川忽然觉得毛骨悚然起来。 他一直认为,苏士渡会变得如此偏激疯狂是因为遭受了打击,以及受到阴气的影响。 但事实上,很显然,是两生蛊在影响他的心性。 江御川不由地有些头皮发麻。 苏士渡多少还发现了这一点,而他自己,直到现在才知道真相。 苏士渡被两生蛊影响了,他难道就没有吗? 他们明明如此地相爱过,甚至到了只剩一层薄薄的窗户纸的地步。 为什么,他杀了曾经所爱的人时,心中竟然也不曾感到彻骨的悲痛? 这么多年不相见,再见时,理智竟然还能不遗余力地将情感碾压。 他是什么时候开始变得如此淡漠? 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生活中的一切,几乎找不到什么能牵动他情绪的东西。 他就好像达到了修行界人皆推崇的境界,道至无情。 可是,这并不是他的道。 这是一条被两生蛊扭曲的仙途。 江御川觉得更应该悲哀的是,即使他此刻了解到如此令人惊心动魄的真相,他的心里竟然也没有多少波澜。 他忽想起很多年前,苏士渡曾经问他的话:如果是在红莲秘境外,他还会做出这样的决定吗? 此刻的他,才终于能够真正明确地回答这个问题。 不会。 在那样濒死的时刻,他脑海中唯一的所念,就是和所爱的人在一起,哪怕多一秒也好。 那时候,他还没有被两生蛊变成这样一个没有情感的器具。 又平白地辜负了这么多年。 他本不该如此草率地作出牺牲爱人的决定,他甚至没有发现,在很多年前,他就已经在两生蛊的作用下,变得冷漠得难以理喻。 或许,从一开始便注定结局,从一开始便是为两生。 第59章 故人之子 明明灭灭的记忆交织回响,苏挽尘眼前的那间小房间,似乎隐隐有些眼熟。 房中是江御川和白卉。 “这个云初城真是太把自己当回事了,追剿个玄夜冥残部,硬要把五大门派的人召集齐了。找几个部下去不就行了,剩苏家那么几个老弱病残,还怕处理不了吗?”白卉有些恼火看了江御川一眼道,“你居然还答应了。” “有消息说,调查到苏家的两个的两个孩子在这附近。”江御川回答地无波无澜,“我打算来看看。” “两个孩子算什么,还怕找不到吗?”白卉有些不满,“算了,来都来了。” 苏挽尘在这十年间经历了诸多之后,瞬间明白了其中深意。 两个孩子当然不算什么,但云初城怕影响声誉,自己不肯干这追杀小孩子的事,但围剿苏家一事,他们是主谋,又忌惮苏家的力量,担心放过他们姊弟会养虎遗患,于是以云初城在修真界不可撼动的地位,召集了一众修士。 想找到他们姊弟,说难不难,两个身无分文的小孩子,能跑到哪里去。说简单也不简单,毕竟天下那么大,一般人找起来也不容易,寻常修士哪怕愿意不念及声誉,去追杀他们的,也不一定能找到人。而云初城,刚好给这样想报仇,却没机会的人提供了一个机会。 真是两全其美呢。 苏挽尘不由地冷哼了一声。 “啪”的一声,年久失修的窗户被毫无征照的推开,一个衣袍凌乱,目光惶恐,看起来很虚弱的小姑娘跳了进来,一手还拽着一个更小的小孩子。 苏挽尘记起来,这是江御川收他为弟子的那一天,也是苏怡死的那一天。 小姑娘身上的红衣本是鲜妍,却因蒙尘落上许多灰,看上去破败不堪,就像他们当时的处境一样。 “苏怡。”江御川叫出来她的名字。 “啊,江宗主,您认得我。”苏怡惶惶不安地望着江御川。 “天下有谁不认得你们姐弟了?”白卉冷笑道,“你倒自己找上门来了。” 苏怡没有反驳,白卉没好气地问道:“你要做什么?你自己跑来还要我们包庇你不成?……” 门外忽响起些敲门声,有人在外头喊道:“江宗主,有人说看到了那姐弟俩。” “知道了。”江御川面不改色地平静地答道。 苏怡的神情瞬间惊慌起来:“江宗主,夫人,求你们……救救我弟弟。” 她几乎是哀求着说出这句话。 白卉满脸不耐烦,“也不看看你们苏家干的那些事,谁救的了你们?” “可是……可是……”苏怡连日地奔波逃亡,早已疲惫不堪,只剩下一口气撑着。 “有什么可是的,千万别说你们年幼无知,屠杀云京王府的时候,你不还是头领吗?”白卉冷冷地道。 “是,我毕竟也参与过,我也是个罪人。但我弟弟,他真的从始至终根本不知道这些事情,更不会参与,我们的罪和他也无关啊。”苏怡像是咬牙下定了什么决心似的,“求您了,救救他吧,他才……四岁。” 苏怡声音不由地颤抖了一下,白卉却仍紧逼不休:“所以他就该被原谅了?我所有亲人都因你们而死。你想太美了。” 江御川这会儿忽道:“没有,白白甜还有谷主夫妇的死不是玄夜冥干的。” 白卉几乎是压着怒火道:“怎么不是了?那你说是谁?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替他开脱。” 幼年苏挽尘脸上也是灰扑扑的,衣上也被勾破了几处,但看起来到底还是比苏怡好多了。大概是看出了白卉不善的态度,他不安地拽了拽姊姊的衣角。 苏怡安抚地摸了摸他的头,“没事的,会好起来的。阿尘乖哦。” 会好起来的,既像是在安抚苏挽尘,又像是在安慰她自己。 门外的拍门更响了几分,“江宗主,有人说看见苏氏姐弟望客栈里来了,齐宗主下令要把所有房间彻查一遍,还望您宽恕。” 苏怡浑身一颤,“江宗主,求您了,救救我弟弟吧……只有您了……求您了……救救他。”她眼里满是焦急与忧虑,过了这么多天流离失所东躲西藏的日子,她逃不动了,才会孤注一掷地来寻江御川。 门外的声音愈发响起来,“江宗主,白夫人?能烦请你们开下门吗?” “有完没完?能不能消停会儿!”白卉怒气冲冲朝门外道。 门外虽催得不那么紧了,但也只是一时的,再拖一会儿大概就要破门而入了。 “我们不做那迫害小孩子的事情,赶紧滚,不然你们等着被抓。”白卉烦闷道。 “我们没地方走了。”苏怡日夜奔波根本连饭都吃不上,她一个重心不稳,便跌倒下来。 “阿姊。”幼年苏挽尘惊呼道,“你怎么了?” 苏怡根本来不及回答他,她连话都不敢大声说,生怕被卧房外的人听见了。 “苏挽尘没有错,为什么要连他一起诛杀?宗主、夫人,求你们了……只有你们能救他了……你们要我怎样都行……”她卑微地已只剩哀求,泪水凝在眼眶里,将落未落,再坚韧的脊梁,都好像为此弯折。 “江掌门,苏家姐弟在你这里吗?”门外传来一个威严的声音,显然和先前的小修们不是一个地位的。 江御川沉默不语,他想救这一对故人之子,可是他要怎么给烟云十六州一个交代呢? 苏怡无力地坐在地上,似乎在赌注着什么,断断续续地颤声道:“我父亲,他……曾对我说……您是他最好的……最好的朋友……他说……他说……他知道自己下手狠绝,他不见您,是怕连累您……” 江御川波澜不惊的脸上,眉尖还是不住轻颤了一下。 苏怡虽然已经在饥恐交迫下头晕眼花,但还是看出了他脸上松动。 “他说……说,您……特别好。” “可以了。”江御川伸手搭在幼年苏挽尘的头上,闭了闭眼,“苏士渡根本说不出这种话,你不用编来骗我。” “江掌门,您再不回答,我要进来了。”门外人道。 苏怡似乎终于失去了所有的力气,倒头栽下去,嘴中却还喃喃:“求您,救救我弟弟……” “……!”苏挽尘是眼睁睁地看着姊姊倒下,吓了一大跳,张口想喊她,却猛然被白卉死死捂住嘴,威胁道:“别叫!” 他出于年幼的本能想哭,却在白卉的威胁下不敢出声了。 白卉望着倒在地上的苏怡,以药修的直觉判断道:“她是饿的吧,一看就好几天没吃饭了。” 江御川去探了探她的鼻息,已经气若游丝了。 苏怡手中还攥着一只锦囊,是苏士渡临死给她的那一只。 江御川犹豫了一下,打开了那只锦囊,里头留了一张纸条,上面只有个五个字,“去求江御川”,他能认出来,那横平竖直,方方正正的字体,无疑是苏士渡写的。 这是苏士渡给两个孩子留的最后一手。 也难怪,否则苏怡怎么可能拉着弟弟来求他这么个,被她亲眼见证的杀父仇人。 他实在难以想象苏士渡在知道了被下了两生蛊,而又木已成舟,什么也改变不了时,是种什么心情。 他忽想起,他们刚进玄夜冥的书室时,书室里,摊了满室的宗卷。 原来,直到那时,苏士渡依然在寻找两生蛊的破解方法。 还有最后的最后,苏士渡给他的那直入灵魂的一击,他恍然明白过来,苏士渡来不及找破解方法,他只能赌,赌这一击,能摧毁他体内的蛊,当然,他失败了。 江御川回忆起来,被他不偏不倚地一剑穿心后,苏士渡的眼神里,是怨恨而又落寞的。 苏挽尘忽想起些什么,取出自己怀里的一只锦囊,这款式,一看就知道年代久远。 这是他在烟云十六州时,江御川给他的。 他细细一比对,这锦囊不正是江御川给他的那一只。 江御川一道灵力射出去,解了门锁上的封禁符。 “你疯了?”伴随白卉地惊呼,卧房门打开,外头当先一人皓衣若雪,五官周正,却又无端带着些刻薄死板,背后尽是窃窃私语。 “居然真在江宗主这里。” “那他为何不交出来?” 青年齐竹眼中无时无刻不透着股老谋深算的高傲,“真在你这儿。” “是啊。”江御川平淡道。 “把他们带走吧,去临仙台处置。”那会儿的云初城在齐竹的带领下,狠压着其他仙门一头,高傲得不可一世。 临仙台名义上是修真界的审罪处,处置修真界公犯,但谁不知道根本上就是云初城他一家的审判场。还要装得很公道。 但没人敢提异议。 江御川按在苏挽尘头上的手却没动。 “怎么了?”齐竹抬眼道。 “苏挽尘今后是我烟云十六州弟子,他有没有罪、该不该去临仙台,还得先过问我吧。”江御川不徐不疾地说出这一番话。 四座皆惊。 连白卉也目瞪口呆。 幼年苏挽尘懵懵懂懂地仰头望了望他,不知所以。 江御川在玄夜冥一役中手刃了苏士渡,自是积威不少,人群中虽动静不小,但还不至暴乱。 齐竹眯眼道:“你怎么保证他不再出世祸乱?还有那些被玄夜冥害得家破人亡的人,你打算怎么给他们一个交待?” “玄夜冥已灭,仇恨不该加在一个孩子身上。”江御川拉住苏挽尘的手,在众人惊叹、鄙夷、愤恨的目光中,坚定地一步步走出卧房,客栈外竟已被围的水泄不通。 幼年苏挽尘似乎在想着姊姊,恋恋不舍地转头回看向先前的卧房内。 但他没有挣扎,没有躲避,他出于本能觉得此刻拉着他的人是个好人。 苏挽尘不吭声,只是默默地跟着他,因为来时苏怡便告诉他:“我们要去见一个人,阿尘一定要乖要听他的话呀。” 江御川在客栈门口站定,外头乌乌泱泱的人群,静默或吵闹,都恍若不闻似的,他拉着苏挽尘的手不置一词。 无数仇恨的目光前,江御川竟仍是淡定从容。让他们放下怨恨,那太难了。 江御川卸下短剑将掌心割破,血流出来,殷红一片,滴滴答答地滑落在地上,他握拳道: “我以天地之名立下此誓,若我徒苏挽尘日后沾染阴气构害忠良,我自甘遭受神罚,灰飞烟灭。” 在场诸人皆是目瞪口呆,这可不是什么开玩笑的誓言,这是天劫之誓,一旦违背,必将遭到九天天雷的惩罚,变为灰烬。 “玄夜冥那么可恶,凭什么放过他!”有人仍是不甘。 齐竹却反倒很宽厚地道:“既然江宗主这么有把握,那我们不如给这小孩儿一个机会,但若一旦出什么差错,云初城不会放过他。” 齐竹既这么说,那便是站在了江御川这边,当年的五大家——齐江秦苏白,剩下一个秦宗主和一个新上任的白谷主赶忙应和道:“甚好,甚好。” 其他人心有不愤,但甚至都没有机会表达,就已被四个门派宗主的势头压了下去。 回忆之外的苏挽尘静静的看着,却莫名觉得可笑。 从这一刻起,他就莫名其妙地被判了命。 他是罪恶的余孽,他也是修真界人人可唾骂的罪人。 江御川的坚定、镇静,即使在回忆中也给苏挽尘来强烈的震撼,他也不是没有怀疑过,他这么做是为了苏氏宗门的秘法。 但此刻,他已毫不怀疑的坚定相信,师父救他,从来别无他想。 后来,白卉也问过江御川为什么这么执着地救苏挽尘这个孩子。 江御川也只是平淡地回答:“我与他的父亲…曾是挚友。” “挚友?”白卉挑了挑眉,显然有些不屑,“那十年,苏士渡当时都疯成那副样子了,你居然还能坐视不管。” 她的目光在江御川身上停留了片刻,然后嗤笑了一声,“反正我不会对朋友这样。”随后,她的目光又转回到他身上,却怎么也看不透他。 她道:“你还真是,莫名其妙的人。” 江御川与她的视线交汇,这句似曾相识的话给他带来了不少的冲击。 白卉说的没错,连他自己也不能明白,他究竟是从何时开始一步步变得如此冷淡。 而现在,甚至连他看到苏挽尘这个故人之子时,心中也再无法激起多少波澜。 两生蛊慢慢地,将他们都推向了毁灭。 苏挽尘刚到烟云十六州的那段时间也问过阿姊去哪儿了,江御川怎么答的他忘了,但大概也是模棱两可,并没直说她是死了。再后来,苏挽尘渐渐明白了,也就不再追问。 他看着那个带着自己四处逃亡的坚韧的女子,为他的一点希望,仿佛卑微到尘埃里的哀求。 苏怡那时,给了小她四岁的弟弟所有的爱,为了他的未来,去恳求一个,在她眼里,该是杀父仇人的人。 他仿佛又经历了一遍这段痛苦的过去,这些记忆逼得他又去回顾了一遍,尘封在过去的那些痛。 师父师娘之间的争吵,其他修士那些毫不客气的刺耳的声音,让他头皮发麻,心好像在一突一突的抽搐着。 苏挽尘直看得头皮酥麻。 他看完这一切记忆也不知自己究竟是何种想法。 他好像也不恨江御川,可以说,苏家的灭门,苏士渡的死,和他脱不了干系。但是,师父也曾坚定地拉着他的手,以死来相护,来换得众人不情不愿的答应,苏挽尘还是被他面对一切都镇定自若的气概撼动。江御川,毕竟既是他师父,也是他的恩人。 究竟是什么情感更多一些,似乎也不是那么的重要了。 当年的人,死的死,散的散。 苏家是除他一个,全宗覆灭。讨伐苏家活着回去的,估计也没多少。 当年的事,也不过成了一段,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 当年人已去,当年事已散。到如今,只剩那断井颓垣旧。 孰是孰非,也不过了了而已。 二十年来的风雨,到这一刻,好像有了一个完整的倒影。 苏挽尘再一次看到自己的亲人,父亲、姊姊,甚至了解自己的父母,却都是在别人的回忆中,实在令人感到讽刺。 母亲木汐音是在他刚出生不久就去世了,他对母亲的了解还是从苏怡的描述中。而父亲苏士渡,在属于他自己的记忆中,出场次数也实在少得可怜。常年在外,东征西跑,和苏挽尘的关系恐怕也只比陌生人好一点,加上他那时又小,对于苏士渡的印象,好像也就是个模糊不清的影子,连件具体的事都没有。 小时候,与他最亲近的,只有姊姊苏怡。都说“长姐如母”,他在苏怡那里得到的爱,弥补了父母之爱的缺失。 可是后来,苏怡也死了。 所爱之人,所想之物,注定两生…… 他后来去打听过,苏怡被葬在哪儿,但他找不到知情者,能知道的只有她当年被那客栈中一个不知名的小厮卷个席子胡乱葬了。 其实也好,如果落在修士手里,她至少得被挫骨扬灰。 苏挽尘默默给这个充满回忆的小瓶,塞上了塞子。 第60章 他们的选择 苏挽尘默默无言,把瓶子放回到架上去。 “看见什么了?”江夜怜问他。 “过去的事。”苏挽尘垂着双眸,“他们原来很早就认识。” 江夜怜点了点头。 “师…”苏挽尘改口了,他看着江夜怜,看似平静的暖阁,暗潮汹涌。 “他们,是因为我而死的吗?” 只是短短一瞬,却仿佛过了一万年。 江夜怜轻轻地吸了一口气,平静地道:“或许很多人都会理所应当地这么想。但我并不这么认为。” 他道声音缓缓的,目光中却又透着坚定:“你并没有错,你没有因为阴气出手伤人,这本来就不满足父亲所立的咒。所以天劫咒根本没有发动。” “这是父亲的选择,不是你的。他也可以不这么做。” 江御川也可以选择把苏挽尘抓回来,折磨虐待一番,给修真界一个交待,但是他没有,他选择放他走。 如果不是江御川死了,得月台上,那些人根本不可能在苏挽尘被刺了一剑后,就此放过他。 江夜怜继续缓缓地道:“从你进入烟云十六州的那一刻起,他们的目标就是烟云十六州了。只要烟云十六州一天不被云初城踩在脚下,十年前所发生的,就是早晚的事。” 苏挽尘望着江夜怜波光粼粼的眼眸,他看似冷静的面容下,却已经不知将多少痛苦揉进心底,让他几乎看不出他的难过。 他也早就应该明白,当年江夜怜在得月台顶对他做的事,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他们都是无路可走。 当年的事各有难处罢了。 他们都有这么多可以恨对方,可以老死不相往来的理由。 曾经的隔阂与心结是解不开的。 可是我却不想恨你,也不愿再怨你了。 这世上的很多事,就是如此的剪不断、理还乱。 苏挽尘跟很多人的关系,似乎都是这样。 从前,白卉恨苏家,也恨苏挽尘,但是却也曾在他被玄武长老折腾时替他出头。 苏挽尘被迫在手臂上烙上的那几个血字“我罪该万死。”,不知怎地被同门看见,变成了众人新一轮的嘲笑对象。 这件事,又不知怎么的传到白卉耳朵里。 苏挽尘只记得那个燥热又在被同门的戏谑中变得无比迷惘的午后,他在书室内无所适从地发呆,白卉笔直地闯进来,二话不说地就把他拽了出去。 当时地苏挽尘吓了一跳,以为自己又要挨一顿折磨。 白卉看着眉眼冰冷,问他道:“玄武对你做什么了?” 苏挽尘并不知道她是何意,沉默了片刻道:“长老他吗?没做什么。” 白卉一把抓起他的手腕,湖蓝的衣袖滑落下来,露出苍白的手臂,和猩红的血痕。 白卉的脸色更冷了,她似乎隐隐忍着怒气,拉着他一路到了玄武长老门前。 “这就是你干的好事?” 玄武长老吹了吹面前的小胡子,不屑一顾道:“怎么?夫人,有什么高见?” “对一个弟子用这种下三滥的东西,传出去真是丢烟云十六州的脸。”白卉强压怒气。 玄武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微微眯了眯眼道:“评判老夫给烟云十六州丢脸了,还轮不到一个外人。” “你为难一个孩子,算什么本事?”白卉冷笑。 看着白卉瞪着他的眼神,和空气中一触即发的火药味,玄武被正戳痛点,转过头去,看似漫不经心道:“得,老夫下次还得带上戒律,否则还要被人说老夫用私刑。” 白卉又瞪了他一眼,拉着苏挽尘走了。 她看了一眼苏挽尘,并没有什么太多的表情。 “我的确非常不喜欢,甚至是非常厌恶苏家的做派。不过我也认为,曾经的我包括其他的人,把这一切加在你身上,是不应该的。” 苏挽尘安静了片刻,却如沉水般默默开口道:“如果苏家以前真的为祸人间的话,那么大家对我的态度,或许…也是应该的吧。” 那时的他其实不清楚苏家到底做过什么,他遭受的一切又是否是他应得的。 只是在无数的恶意中,有时连他自己都觉得,他或许就是那个不该存活于世的余孽。 白卉十分复杂地看了他一眼,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们下一次这样的接触,就是在苏挽尘遭遇了那场玄武长老策划的得月台的酷刑后了。 玄武长老为首的一派长老,在得月台上是抱着逼死苏挽尘的决心。 如果没有后来出身医宗的白卉救治他,他或许能勉强存活下来,但一定会落下其他病症。 这一件事作为一个导火索,以玄武长老为首的一派长老与烟云十六州宗主夫妇之间的关系彻底崩坏。 后来在烟云十六州被围攻的生死关头,江御川自尽,白卉舍身救烟云十六州。 苏挽尘几乎都可以猜到当时的场面。 再后来又江夜怜继任宗主,玄武为首的一派长老,都不用想,会怎样地为难他。 眼前一排冒着黑气的记忆瓶内风起云涌,影影绰绰间全是血腥的屠杀。 苏挽尘不知道该说什么,不管怎么说他的父亲苏士渡还是做得太过了,他还是坑害了江御川和白卉。 还有他的母亲木汐音,又是为什么要给自己夫君种下妖花? 两个人的祸难,四个人的纠葛。 他没法评判孰是孰非,他们都是他最亲近的人。 “母亲啊,是个特别特别好的人。” 这是苏怡对他说的。 “母亲称生得犹如出水芙蓉,温柔体贴、知书达理,她对身边的人都很好。” “那阿娘他会喜欢我吗?”那时苏挽尘懵懂无知,并不知道母亲死了,到底是什么概念。 “当然啦。”苏怡搂着他笑着答道,“母亲最爱的人肯定就是你啊,她如果还活着,一定特别疼你。” “嗯……” 苏挽尘忽然又疑惑不解了,“那她现在去哪了呢?她为什么不在这儿呀?” “她去了一个美丽的地方呀,她在天上看着你保佑你呢。”苏怡理了理苏挽尘额上的碎发。 苏挽尘天真无邪地笑起来:“等我长大了,我要去找阿娘。” “嗯。” 苏挽尘没见过他的母亲,也或许是见过只是没印象,但他的心中有着一个温柔美丽的女子形象,那是苏怡描绘的母亲。 现在却知道他们夫妻离心,互相算计之,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心间悄然崩塌。 大概,姊姊早就知道爹娘之间恩恩怨怨的纠葛,才给他编织出这么一个美好的母亲形象。 他以为夫妻顶多想江御川白卉这样连年争吵不断,岂知还有这样互相利用的。 上一辈的纠葛似乎并不止于此。 “我还有一件事要告诉你。”江夜怜忽开口,把苏挽尘的思绪拉了回来: “玄夜冥的古墓被人进过了。” “什么?!” 玄夜冥古墓需要拥有苏家血脉的人才能进去,可是世上最后一个血脉是他自己啊!他根本没去过! “并且墓门完好。” 既然不是凭暴力进去的,那就必然是苏家血亲。 第61章 山雨欲来风满楼 “!”苏挽尘两眼一黑,诈尸啊这是。 可这世上除他以外,也许有姓苏的,但绝不可能有玄夜冥苏氏的血脉。 “有人探查到那儿灵脉异常。”江夜怜道。 “谁探查的?”苏挽尘怀疑这消息的真实性。 “云初城。” “他们有靠谱过吗?”苏挽尘冷笑了一声,“又想栽赃玄夜冥?” 江夜怜笑了一声,大概是表示赞同,“谁知道呢?据说是许前辈去探查的,毕竟梁山出那么大事。” 江夜怜又道:“很快各大门派就准备动身去玄……古墓救人了,你要一起去吗?”江夜怜特意规避了“玄夜冥”。 “去看看。”苏挽尘状似漫不经心的答道,他只觉是见了鬼,难不成苏家当年真没死绝? * 之后几天江夜怜忙着调派人手,而苏挽尘一直在琢磨这件事,却始终没想出个所以然。 好不容易抽出点空,江夜怜问他: “你想吃梨花酥吗?” 也不等他回答便道: “走,去凝香苑。” “我也要去!”一旁童玉不知从哪里蹿出来的,兴奋地嚷道,“走吧走吧。” “你安静会儿行不行?”江晗到底比童玉大几岁,俨然是个宽厚的大哥哥的样子,哭笑不得,“心急吃不了热豆腐。” “那心不急岂不是豆腐没有了?”童玉摇头晃脑说得有理有据。 “哎,你又抬杠。”江晗无奈道。 “那就一起去嘛,梁山大会辛苦了,一起去放松一下,把大家叫来一起吧。”江夜怜含笑道,“子虚兄,走啊。” “算了吧。”苏挽尘兴致缺缺。 “嗯——”童玉撒娇耍赖道,“师父来嘛。” 苏挽尘不知道他是怎么做到在一众小修面前做到撒泼耍滑不怯场的。 “不。” “诶,曾前辈要是不愿意就算了吧。” 江晗不知为何的,从看到苏挽尘的第一眼,就有股天然的排斥。 童玉忽然神秘兮兮道:“师父,我告诉你一件事。” “说。”苏挽尘瞥了他一眼。 “诶诶诶,这是个秘密怎么能在大庭广众下说呢。”童玉贼溜溜地拉着苏挽尘,跑到一边,边走边说道,“就是啊——嗯——梁山大会的时候呢——” 童玉故意拖长了音调调人胃口,苏挽尘终于听得不耐烦:“有话就说。”他转身想走。 “诶诶诶,师父你等等,这事儿事关重大啊,超级要紧啊。”童玉急忙拉住他道,“你知道吗,齐枫韵居然把笙默姊姊勾搭上了,他们在梁山底下有说有笑,交谈可欢了。” 苏挽尘皱了皱眉,他听闻齐枫韵风流浪荡,能勾搭上萧笙默如此内敛的人,果然有点本事。萧笙默平日沉默寡言,在谷内也顶多和林蔓秋说上两句话。 但萧笙默大概是百山谷为数不多的好人了,真心实意的善良,被齐枫韵勾搭上了,那也真是倒霉。 童玉接着道:“但是你知道吗,后来阿蔓姊姊来了她和阿蔓姊姊一走,结果,齐枫韵转头就和别的姑娘好上了!” 还真是个花花公子。 童玉瞟了瞟四周,悄声道:“我还打听到了,那个姑娘,那可大有来头呢!师父你想知吗?” “不想。” “啊呀,保你知道了不亏。”童玉瞪大双眼,生怕苏挽尘不肯听,紧接着道,“白香香,桃花谷主的亲妹妹啊!” 童玉说得手舞足蹈,苏挽尘终于露出了一星半点惊讶,“啧啧。” 童玉接着道:“那关系可真是不一般呀,比跟笙默姊姊亲密多了呢。齐枫韵还‘阿软,阿软’的叫唤她哩。” 苏挽尘想起来先前晚宴上撞上过的,想来就是这个白香香了,桃花谷主姊妹并称双姝,竟也被齐枫韵拿下,果然不可多见的风流。 眼见着一路走出了烟云十六州,童玉仍拽着苏挽尘没头没尾地八卦,苏挽尘算是明白他打着讲什么要紧事的幌子,把他忽悠到凝香苑来了。 进去,凝香苑和先前也没什么大不同,台前坐着管账的老伯,见着他们,自然热情迎接道:“诶,江宗主啊,有幸有幸,不知要点什么?” “梨花酥。”他含笑道,转头望向边上的弟子们,“你们要什么?” 小修们各自要了些点心,欢欢喜喜地找了一间大厢房坐下,只有江夜怜出去和管账的老伯闲叙道:“最近生意如何?” “托了您的福,那自然是好的很呐!”老管账眉飞色舞道。 他说着,忽压低声音眼神望周围一扫,“听说梁山上是出了什么事不?” “也没什么大碍,大家这不都好好的吗。”江夜怜心道:才几天功夫,梁山的事这都传到西塘花巷来了。 他随口道:“莫掌柜又出去了么?” “是啊。”老管账叹了口气道,“他这个人啊就是闲不住,一天天的爱往外跑,也不知道忙什么劲。还把好几个小伙计给带走了,咱这儿都忙不过来了。” 旁边一年轻的小厮提醒道:“掌柜说了有梨花酥给江宗主留的,老伯你又忘了。” “哦对对对。”老管账一拍脑袋,“年纪大了记性不好了”他说着转身走进后厨,拿了一盒梨花酥出来,“掌柜上回回来说是您要的,让我送到山上去,这给一直耽误了。” “哈,多谢您。”江夜怜笑着接过,“那就不打扰您了。” 江夜怜走了,那老管账还兀自喃喃道:“江宗主真是个好人呐,一点架子也没有的,像那些什么什么的修士,见人爱答不理的。” 江夜怜不声不响地拿着这个不起眼的小盒子,身形一晃,淹没在凝香苑后院的竹林里。 他的余光望向四周,没人。 便轻手轻脚地打开这个看着并没什么不同的小木盒子,上面放着一排的梨花酥,盒底垫着两层薄纸,他小心翼翼地取出下面那一张,以灵力在上面画出一个解咒。 还沾着点油斑的薄纸上,慢慢显现几点淡淡的字迹——云初城。它写得很潦草,显然是急忙写下的。 江夜怜大吃一惊,原本重明鸟造成的伤势还未愈,一下子牵动着伤口有些发痛,尽管他只觉足底发软,但还是双手一捻,薄得能透光的纱纸在灵力间化散。 他正自心乱如麻,竹林间似有到黑影晃过,江夜怜本能的警觉起来,若无其事地慢慢踱出竹林去。而下一眼,那黑影却又再也瞧不见,大概是个过往的路人。 云初城?怎么会? 这是莫掌柜传来的消息,是他去梁山前就拜托他查的,有关岭川世家等等门派灵心被偷的幕后黑手。 但是梁山,梁山才是这幕后黑手作案最狠的一次,江夜怜听说了有不少修士神不知鬼不觉的被夺了灵心,还有在众人合力撕开并蒂结界的时候,幕后黑手不知能从中捞到多少灵力。 是云初城? 这么大的门派若想去抢夺灵力,那得有多可怕? 但江夜怜再一想便知道不是,齐竹就是脑子再不耻,也不至于为了点灵力毁了云初城百年清名。 他混乱的心绪总算稍稍安宁了下。那这意思是……云初城修士。 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是他们门派内部矛盾,有人勾结反叛,一边借着云初城的名号强抢灵力,一边又藏匿在云初城中,嫁祸给云初城。 云初城这摊上“大人物”,找不出来他们今后就别想安宁了,即便找出来了,也是他们门派一笔永远的耻辱。 莫掌柜,大约是查出点眉目了。 江夜怜知道这事云初城一定会追查到底。 他本不用掺和,但这些年来,他恨不得把一切都抓在自己手心里,修真界近年的变故太多,前些年与云初城交界处的千关村惨遭屠门,至今还没找出什么线索。 江夜怜回到弟子们待的厢房,仍是笑吟吟若无其事的样子,凝香苑毕竟人多耳杂,莫掌柜的下属里也是鱼龙混杂。 苏挽尘闲倚在案边,随意地瞟了他一眼,细嚼慢咽地吃着口梨花酥,心里却忍不住在想,江夜怜这家伙又去哪儿了?一天天地忙个不停。 “……那山谷里面啊,有一只恶鬼!”童玉眉飞色舞地讲着鬼故事,把没见过世面的小弟子吓得尖叫了一声,“那鬼啊,人模人样,却爱见人血。” 他放缓了语速,以一种悚然的语气道:“这是一只,十恶不赦的厉鬼。他杀人眼都不眨一下,他命令手下,杀净了一村的人!” “什么?”只见过烟云十六州里的风花雪月的小修,哪听过这样血腥的故事,“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没有为什么!”童玉为自己唬住了一众小修而十分得意,叉腰道,“因为他喜欢这样。” “什么啊,不听了。” “诶诶诶,别啊,后面更有趣呢。”童玉连忙道,“话说啊,后来,那恶鬼越来越疯,有一天,竟强迫属下给他□□!” “这又是要干什么?”一众小修莫名其妙,却又不明觉厉,很认真地听着,“那后来属下舔了吗?” “只见啊,那属下慢慢地、慢慢地弯下腰去,眼见着,他要伸出舌头来,”童玉拖着音调眉飞色舞。 “你们要知道那恶鬼是出来不穿鞋的,他的脚上全是泥污还有人的血,可恶心了。”童玉一只脚踏在桌上,踩得嘎吱响,他半个身子前倾,投入地道,“眼见着,就要碰到了,忽然,那恶鬼眼前闪过一道暗光!” “出什么事了!”有胆子小的小修已然缩在角落里瑟瑟发抖了。 “那个属下深受恶鬼压榨,终于忍无可忍,奋起反抗!” “成功了吗?”听得投入的小修心急惶惶地问道。 “当然!”童玉手舞足蹈,“他打败了恶鬼,从此成为了万谷之主!” 没见过什么世面小修被童玉忽悠得团团转,一边有些惧怕,一边忍不住回味。 苏挽尘忍不住皱眉道:“什么万谷之主,什么乱七八糟的,这都讲的哪儿和哪儿呢。” “师父,这可是《民间最可怕的鬼故事》诶。”童玉无辜道。 “……”苏挽尘,“是你自己编的吧。” “不要拆台嘛。”童玉嘻嘻笑道,“这个故事,好听吗?” “很好,下次别讲了。”苏挽尘嘴角勾起一抹笑,“你可以讲讲你自己的故事,关于你怎么顺手牵了张家的羊,被他家的狗追的故事。” “什么啊!那明明是那只羊太喜欢我了,非要跟着我走,我万不得已,才把他带走的,你看它被抓回去的时候多伤心啊!”童玉诡辩道。 方才被他唬得晕头转向的小修趴在桌子上笑成一团。 小修们吃饱喝足,欢欢喜喜地聊着天往烟云十六州走。眼见着,角落又是一道鬼魅般的黑影闪过。 苏挽尘脸上却并没多大变化,只是眼珠微一转便瞅着江夜怜也看见了。 “你们先走,我有点事。”苏挽尘脸色不变地道。 江夜怜会意,当即道:“晗儿你们御剑赶紧回去,我们还有点事情。” “是干什么呀?”童玉不怀好意地笑道。 苏挽尘暗自有些头大。 这人还真是自作多情,他实在不想把江夜怜掺进这些麻烦事里去。 他心里有鬼,不想被江夜怜知道他曾经的“光辉历史”。 苏挽尘朝童玉递了个眼色,谁知童玉当他催他们赶紧走,还一脸悻悻道:“是是是,师父,我们这就走,都怪我们太多余了。” 又解释不清了。 苏挽尘气笑了,他分明让他把江夜怜拉走。哪料这家伙先是看不见被人跟踪了,又是会错了意。 “……”苏挽尘无话可说,对江夜怜道,“你就不怕中了调虎离山之计。” “不会,我在他们周围放了我的灵丝,被攻击了立马就能知道。” 江夜怜正要去追那黑影,苏挽尘干脆挡他面前。 “怎么了?”江夜怜不解道。 “这个人多半是来找我的,你没必要掺进来。”苏挽尘暗自猜测着这人会是谁。 “是敌是友?”江夜怜眼帘低了低道。 苏挽尘斟酌了一下道:“不好说。” 但这会儿多半是敌了。 “鬼鬼祟祟的,看着也不像友吧。”江夜怜自顾自道,“烟云十六州周边一带,到千关村都在管辖范围内,找不找你都是在烟云十六州的事,我自然要去会会。” “你还是别去的好。”苏挽尘犹豫着不想放他走。他本可以随手料理掉,但江夜怜若是在一边,事情就变得复杂了。 “怎么,担心我?”江夜怜轻笑道,嘴角微微上扬,眼底漾开一圈温煦的涟漪。 “自作多情。”苏挽尘轻哼了一声。 第62章 鬼姬 “走吧,再不走就跟不上了。”江夜怜说着转身向前急掠去。 苏挽尘一边头大,一边不得不跟了上去。 紧跟着那不知为何物的黑影,一路到了丛林间。 林中风吹叶动,高低不同的野草晃动成一片,墨绿色晕染得人眼花。 那黑影在丛间一闪,忽又隐去了。 四周极静,直静得骇人,苏挽尘眼前忽地一点白光闪过,眨眼间,无数道极细的丝线朝他们包裹而来。 然而在发现的刹那,其实为时已晚,他们早已入了圈套。 “姬丝线。”江夜怜转眼已拔秋月剑在手。 秋月撞上姬丝线,就像砍在了棉花里似的,不发出一声响。 而那丝线却又如铁打的一般,锋利的剑刃,竟是怎么也斩不断那丝线。 “什么?”苏挽尘都来不及去思考,就不得不在道道白光间翻飞。 姬丝线在强大的灵力下荡开去,却又有更多千根万根的丝线补上来,迷得人眼花缭乱,把他们围空在中间。 “出来!”苏挽尘厉声喝道。 密密麻麻的丝线间传来“咯咯”的娇笑,在寂寂无人的林间四处回响,让人毛骨悚然。 苏挽尘心里清楚,百山谷主派的人来找他麻烦,却没想到这么快。 “鬼姬恭迎青森座上。” 唱歌般婉转的嗓音,甜腻又阴森,听得苏挽尘头皮发麻,“嗡嗡”的在耳边萦绕。 一个娇小的身影,从昏暗的树丛间跃下。站起身来,个头却也只有幼女般大,一身蓬松的黑色裙子,上面绣着各种色泽暗沉却又反着光的丝线与图案,怀中还抱着个白色的布偶小羊。 可鬼姬根本不是什么小姑娘,她手指间扣着的几根又柔又韧的丝线是杀人如麻的利刃,脸上挂着甜得可怖的笑容,像个少女落在地狱里的冤魂,来阳间索命来的。 她款步走来,伴随着咯咯的银铃般诡异的笑声。她在密密麻麻的丝线间穿梭,却是如履平地。 鬼姬脸上挂着的恐怖笑容,与她娇小的身材极不相称,但百山谷主的手下又能有几个正常人? 苏挽尘知道,布置了这么多线,她肯定早在这儿守着了。 花这么大力气,就为了抓他。 百山谷主,还真是对他穷追不舍。 “让开。”苏挽尘眉尖阴悚盘横,脸色暗沉。 “诶,那可不能怨我呀,青森君,谷主特意让我来找你呢。”鬼姬阴恻恻地一笑,“你这么乱跑,他很生气呢。” 一股戾气攀上苏挽尘眉梢,声音里压抑着怒火:“闭嘴!” 江夜怜手指不由地轻轻蜷了蜷,定了定心,还是心平气和地道:“姑娘,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这是要做什么?” “江宗主呀,我当然是来你谈谈的啦。你把青森君让给我……” 话还没说完,一阵长风便呼啸而过,猛烈的灵流穿过姬丝线冲鬼姬蜂拥而去。 苏挽尘冷声道:“和你有什么可谈的?有用就不会把我们堵在这儿了。” 只听对面“啊”的一声惨叫。 与此同时,无数的丝线天罗地网一般朝他们扑了过来,在苏挽尘强烈灵力的威压下竟无一破损,四周只剩下耀目的银光一片,甚至看不清前方的事物。 丝线虽然被灵流挡住不可前,但也毫发无损,须臾便要将他们团团裹住。 “哎呀,青森君,你怎么下手那么狠呢?人家好怕怕啦。”只听见鬼姬那虚虚实实不知是从哪个地方传来的声音,让人心烦意乱。 苏挽尘冷哼一声,孤煞入手,挥剑一道横涌的灵力把这边团团围来的丝线荡开去,然而转眼之间,那边包围又至。 可即使暂时能以灵力挡住,但灵力总有耗尽之时,丝线却无用尽之际。 层层叠叠,让人一眼望不到边,又不知身在何方。 铺天盖地的丝线朝他们席卷而来,如无数的银蛇在狂舞,吐着看不见的血红蛇信,置人于死地。 江夜怜手持秋月,涟涟温柔的蓝光划破昏沉暗色,挑开波涛般汹涌的丝线,他微微蹙了蹙眉,抽出声道:“姬丝线,乃世间阴柔之至,讲究以柔克刚,任何硬物不可使其断裂,却又十分锋利,切叶伤蝶,来去无踪。”他猛然催动灵力,几根冰蓝的灵丝缠绕住姬丝线,瞬着丝线一寸寸盘绕上去,冰蓝的灵丝在昏暗的林中,像一道轻盈的萤火。 “姬丝线。”苏挽尘会意地帮江夜怜挡下了所有攻击,眸色依旧暗沉,“真是小看鬼姬了。” 他抬手,一招气贯长虹,周遭姬丝线哗然被骤风撞开,一时飞花摘叶好像都成利器,无差别地扫射过林间,树木丛中传来林木轰然倒塌的巨响。 鬼姬藏匿在林中,风沙弥漫得她睁不开眼,脸上竟被草叶划出血迹,她用尽全力才稳住了姬丝线。 她忍不住舔了舔嘴唇,除了硌人的沙砾外,还有一股血液特有的铁味。她嘴边竟酿出一个蜜一般的笑意,满足地抿了抿被吹裂的双唇。 然而姬丝线不减反增,转首又如弹簧般,猛然晃了回来。 这也是姬丝线的另一可怕之处,遇强则强,以比之力还施彼身。 苏挽尘不断地挥剑阻断丝线来路,却又不断有更多聚来,围得人喘不过气来。 “好了没?”苏挽尘不愿和鬼姬有过多的纠缠。 江夜怜屏息凝神:“快了。” 谁知正是江夜怜的灵丝缠络着的几根姬丝线,忽地从四面八方被猛地甩了回来,江夜怜一闪躲过,姬丝线所过之处,划过道道利刃破空之声,这要是人被碰上了,大概得被剜去层皮。 “哎呀,江宗主真是好本事呀,灵武都被你用上了呀。”鬼姬的声音闪闪烁烁,像是在空气里弥漫,竟令人辨不清方位,“青森君,我原本还担心你不会中计,谷主却对我说你一定会来。果然,青森君的确谨慎呢,是怕我暗地里下手吗?还是怕我去对你的什么人动手呀?嘻嘻,谷主预测得果真不错呢。” “我劝你们还是放弃挣扎吧,这里现在是我的地盘。我花了两个月工夫布置这么多线,你们不可能逃出去的。”鬼姬得意地轻笑了两声。 妖魅般娇嗔的声音扰得苏挽尘心头火起,张口闭口青森君,动不动提百山谷主。他一面扫开一圈丝线,一面冷笑道:“你还真是口出狂言、自诩甚高。” 鬼姬全当视而不见,甜笑道:“本人独创的四十八阵,你们怎么可能逃得出去呢?” “四十八阵?”江夜怜道。 “怎么,你知道?”苏挽尘道。 “我只听说过四十九阵,也称天衍阵。是姬丝线中的最强阵法,但凡入阵皆会迷失方向,再难以逃脱。然而入阵之人不知其凶险,在阵中苦苦挣扎,却最终才知无力摆脱,灵力耗尽而亡,死到临头才明白天衍不可逆。” 四周传来咯咯的笑声,鬼魅一般阴魂不散。 “江宗主知道的可真不少呀,这可怎么办才好呀,四十八阵比四十九阵还少一步呢,送你快快去西天啦。” 眼前的姬丝线在鬼姬操控下,缠来绕去,变化得越来越快,令人一阵眼花缭乱。 “天衍二十四…天衍三十六…天衍四十…”鬼姬一声声地念着天衍阵的阵数,随她每念一声,这阵法运动便又快一分,阵中的的姬丝线便又收紧一分。 苏挽尘挥剑如飞,却只觉这要命的姬丝线越来越快,好像使尽洪荒之力也难以抵抗。 陷入这天衍阵中,就好像落入一片骇人的泥潭中,越陷越深。 眼前的姬丝线无穷无尽,飞来飞去的丝线好像变得越来越长,阵法也不断地扩大,世界都好像在离他们而去,他们好像进入了另一重空间。 姬丝线阵法的边缘,影影绰绰站着无数人影。 苏挽尘脸上掠过一丝阴霾,神情却更冷了几分: “这不是你一个人布的局吧?谷主可真是指点了你不少啊。” “嘻嘻。”鬼姬轻笑起来,“被你发现啦。” 果不其然。 苏挽尘心中冷笑,光凭鬼姬根本不可能这么清楚他的弱点。 他灵力的狠戾,和阴气的霸道,倘若近身作战,哪怕是百山谷主也必然毫无胜算。 就算是远程,他也依然有灵武寒江可以一战。 而姬丝线以柔克刚,鬼姬又在百山谷主的指点下,做了严密的准备,在周围制造迷雾,她算准了身位,在暗处操纵姬丝线作战,但绝不恋战,让苏挽尘根本摸不清她的方位。 而这姬丝线的最外圈又布上一圈百山谷众,将他们围堵在中央,让苏挽尘逃无可逃。 更要命的是,苏挽尘与重明鸟鏖战的旧伤还未愈合,至多还剩五成的修为。 江夜怜的情况只会比他更糟糕。 百山谷主必然是了解到这一点,才让鬼姬此刻出手。 为了抓他,当真是费尽心思。 百山谷主的每一手棋都是为苏挽尘量身定做的,就算他今日没有因为追着鬼姬陷入天衍阵,他日,他也必然有更阴险的手段让苏挽尘落入圈套。 姬丝线变化得越来越快,苏挽尘应对得也逐渐吃力了起来。 天衍天衍,天地面前,人竟是如此渺小,怎样反抗都、怎样挣扎都好像毫无意义。就像命运从不给他机会,他的世界荒草丛生。 他竟然渐渐生出几分绝望来。 一切但凡有些温暖的东西、有些美好的人都离他远去。 他好像注定是孤煞星。 他从小便没见过母亲,父亲也长年在外见不上一面。后来玄夜冥灭门后,他又一直承受着所有人的怨恨和孤立。 无论是在烟云十六州还是在百山谷,似乎他一直在体会着那些恨、怨、与背叛。 苏挽尘莫名地想起了苏怡,那个带着他东奔西逃,在绝境中为他撕开一条路的姊姊。 唯一一个,不带任何目的地对他好,无条件地疼爱他的人。 后来的苏挽尘会和林蔓秋成为朋友,或许也只是因为,远远望去的时候,她们身上那一抹亮丽的红影是那么的相似。 不过苏怡终究没法回来,而若百山谷主执意要跟他过不去,林蔓秋也还是会站在百山谷主那边。 苏挽尘就好像路过了一段别人的光阴。 人生若尘露,天道邈悠悠。 为什么要活着?他为什么不去死? 大道五十,天衍四九。 谁都逃不过。 姬丝线越来越快,苏挽尘持剑的手却好像愈发无力起来,他几乎抵挡不住周遭丝线。 “天衍四十七,天衍四十八…” 就在这一瞬,面前丝线竟绽开条破绽,鬼姬妖魅的身影从眼前一闪而过,江夜怜瞬间召出灵武,银蓝的灵丝千根万缕汇成一道,凝成一股,伸向鬼姬。 鬼姬所在之处漫开股渗人的黑烟,向他们袭来,银蓝的灵丝竟被这黑烟侵蚀,化散开。 江夜怜惊诧间,黑烟转眼弥漫到眼前,他抬掌落下一道结界,结界的亮光越来越微弱,居然也被这诡异的黑雾侵蚀, 江夜怜料所未料,眼见着黑云压来,一念之间灵力破空,却谁料那黑雾竟若无物,丝毫不受影响,势不可挡地径直翻涌而来。 怎么会这样?为什么它什么都能侵蚀,无物可挡? 可是四周姬丝线堵得密密麻麻,他身上的伤也没有恢复,使不出全部修为,他根本无路可退。 一股无力漫上心头,谁料有朝一日能败在邪魔外道的手里。 江夜怜下意识地用灵力护体,挡在苏挽尘前头,那浓密黑烟却无孔不入,渗透进流转的灵力间。 一霎,江夜怜头昏脑涨,眼前天也昏地也暗 ,像有无数的小虫子爬进身体里,疯狂噬咬着他的血肉,又痛又痒,偏偏全在体内,痛得经脉欲裂,看起来却是如常。 江夜怜本就体弱多病,加上梁山一役的伤还未愈,猛地吐出一口血来,一时两眼发黑,重重地倒在地上。 他身体里像被万千小虫噬咬,痛得难以动弹,似乎连站起来的力量都失去了,眼前越来越模糊,只剩无数晃动的黑影。 “江夜怜,江夜怜——”苏挽尘喊他。 可他发不出声,只是嘴角蠕了蠕动,睫毛微颤,挣扎着望眼前模糊的影子。 他感觉自己体内已化成一滩污水。 “嘻嘻。”鬼姬诡异的笑声响起,四散回荡,“大名鼎鼎的江宗主也不过如此嘛。青森君,你放心吧,谷主又不会吃了你,他可特意吩咐我要活的呢。” 苏挽尘脸上神色阴沉可怖,他双手交叠结印,口中念道:“太极分两仪,八卦定乾坤……”, 随他口中之词,苏挽尘的身后慢慢金光乍现,交织融合成一幅太极八卦图,渐渐地金光越发炽热亮眼,背后图像随之转动,恰如乾坤扭转。 “……太清含虚混,阴阳两相合。”霎那间,剧烈的白光,火球般爆裂开,疾风般的灵流漫过整片丛林,无差别的扫射过周围一切,把四周照得透亮。 西塘花巷的人们只见不远处一片白光炽盛,纷纷举目远望,还道是什么大仙入世。 “啊——” 藏匿在暗林间的鬼姬无处遁形,仿佛有无数把尖刀剜过她的骨肉。 姬丝线失去掌控,被灵力冲得七零八落。林中树木倒成一片。 天衍阵虽无法可破,但仍可以从源头上解决问题,若没有掌阵者,再强大的阵法一样发挥不了它的作用。 以暴治暴,是百山谷的通法。 “阴阳合力……你……怎么会的?”江夜怜脸色已是惨白,虚脱地倒在地上,发丝紧贴在被汗水濡湿的面颊上,眼帘微抬,好像下一秒就会撑不住而合上,声音已是微弱不堪,却还是认出了苏挽尘身后的八卦阵。 苏挽尘没有回答,转头脸上仍是冷得让人恐惧,一把摁住被阴阳合力打出内伤的鬼姬。 “解药。”苏挽尘半个字的废话都不想多说。面前这人明明是幼女的面容,却偏偏满眼狠毒,笑里藏刀,让他心生厌恶。 “解药?”鬼姬阴嗖嗖地笑了两,“哪儿有解药青森君不最清楚吗?你管我要,我哪里有呢。” “别废话,拿出来!”苏挽尘狠狠咬着牙,那仿佛要吃了人的目光,让鬼姬还是不由自主地哆嗦了一下。 “青森君,你可知道这是什么吗?”鬼姬不怀好意地笑着,抬手擦了擦嘴角的血,“蚀骨香,这毒,本来就没得解。” “没有?”苏挽尘脑袋里像炸开似的,他不由自主地转头瞥了一眼又给他挡了一回“枪”的江夜怜,谁料四目相对,苏挽尘心虚地转过头,心就像被搬了家似的,一时竟空得不知说什么好。 他狠狠瞪着鬼姬,下手也越发狠戾,似乎要生生将指甲掐进她肉里,嘴边却酿起一个令人感到惊心动魄的笑意:“我、不、相、信。你敢不带解药,就不怕自己被反噬?” “拿出来。”苏挽尘脸色愈发冰冷,指尖轻轻颤抖着收紧,死死掐住近身战根本没有防范能力的鬼姬,“拿不出来,你今天别想活着走出去。” 谁料鬼姬竟然毫不畏惧地咯咯地笑起来,“说的好像给了你解药就会放我走一样,你是什么人,能便宜了我吗?青森君,我可不是什么小姑娘。” 她说着大笑起来:“还有啊,你为什么会这么生气呢?” 鬼姬尽管被苏挽尘死死控制着,却还依然言笑晏晏,她眼眸一转,好似玩味般地直视着他的眼睛道:“或者说,你为什么这么难过呢?为什么你要用愤怒掩饰恐惧?你在怕什么?” 苏挽尘心中猛然一震,手也跟着不由自主地震颤了一下。 鬼姬于是更加确信,脸上的笑意也更浓了几分:“你到底在在乎什么呢?” 她转过头,望向江夜怜: “江宗主啊江宗主,真得给你隆重介绍一下呢,百山谷四劫,青森鬼月、阴灯彼岸、黑羽罗生、红颜祸水,想必你是都听过的吧。我们大名鼎鼎地青森君可是排在第一位呢,青森鬼月当年创下多少丰功伟绩,要不咱们细数一下?……” “你给我,闭嘴!”苏挽尘气得指尖发颤,猛地将鬼姬摁倒在地,“赶紧把解药交出来!” “气……急败坏……脑……恼羞……成怒……了?你的伟绩……我不说……人家也早晚知道。”鬼姬已被苏挽尘掐得喘不过气来,她头发散乱,偏生脸上还挂血珠和悚人的笑容,仿佛鬼魅一般,“堂堂烟云……十六州……能和百山谷……搞到一起,还真是……不干不净。” “你……”苏挽尘浑身血都冷了,他从没想过有一天,能当着江夜怜的面,把他从里到外翻了个遍。 青森鬼月——他最不想被江夜怜知道的名字,竟然以这种方式被他所知。 百山谷这鬼地方狗都不去,他在那儿待了七年,足够让一个人面目全非。 那些见不得光的事情,竟被鬼姬狠狠地披露出来。 他本也受到了蚀骨香的影响,此刻更觉烈火灼心,仿佛生在熔炉,力不从心。 而鬼姬想要的不正是这样。 “关你……什么事。”江夜怜十分虚弱地艰难道。 苏挽尘岔然一怔,意识到这是对鬼姬说的,此刻却不知道自己该是种什么心情。 “呵。”鬼姬冷笑了一下,颇有兴趣地道,“万人之上的江宗主居然坦然接受了,还自得其乐,亏你还号称什么陌上君子,果然都是十清九浊,装得人模狗样。” 第63章 青森鬼月 “解药,拿出来。”苏挽尘冰冷地凝视着鬼姬,孤煞剑悬在她颈间,一寸寸割破层皮冒出血珠来,“我可以让你死得快活点儿,你也不想被做成血滴漏吧?” “你当我是没试过?既然你喜欢这样做,那我就舍命陪君子,谁都别想走了!”鬼姬阴冷地笑了笑,“青森君,我猜你肯定不敢杀我。” “我不敢?”苏挽尘眯了眯眼,“你试试?” “哼哼,青森君,你居然还怕生事?你可真为他人着想啊。”鬼姬斜眼瞥了一眼江夜怜,冷笑着,一下猜透用意。 两人的对话在江夜怜耳中像是一片渺远的“嗡嗡”声,他感到蚀骨香的毒性越来越重,眼前已是模糊不可视物。 “江夜怜,江——夜——怜——”有人在叫他,可他耳中却是晃晃悠悠,好像虚无缥缈,怎么也抓不住。 蚀骨香能封闭六识五感。 苏挽尘心如火燎,连他自己都能感受到衰退的五感。 “本来吧,你若是乖乖束手就擒,也不是不能给你们解毒,可是你们用这种□□手段害得我两个月工夫白费,让我怎么原谅你们呢?”鬼姬道。 “哦?”苏挽尘本是不想让江夜怜知道他这灰暗的十年,但到这地步,干脆破罐破摔了,他目光阴狠,语气确是淡淡的,“你若执意不给,我便一根根挑断你的经骨,到你答应为止。” 他顿了顿,又缓缓道:“你觉得你能坚持到哪一步?” 说罢,眼也不眨的,只听“咔嗒”一声,鬼姬胳膊之间的关节瞬间错了位。 她本受了阴阳合力的内伤,猛然一下钻心的痛,浇得她冷汗满头。 “还来吗?我耐心有限。”苏挽尘冰冷道。 鬼姬一手捂着被掰错位的手臂,脸色煞白。 她明白,青森鬼月是个什么都做的出来的人,如果不拿出解药,他真的能让她生不如死。 她脸上冷汗涔涔,抬起头来,笔直地望着苏挽尘道:“青森君,我可以把解药给你,但我告诉你,这毒解可不干净,你想解自己找谷主去。” 鬼姬撑着满口鲜血,并不畏惧地望着他道,“你想要解药,就得放了我。” “知道了,拿来。”苏挽尘伸出手,顺势扫了一眼周围黑压压的人影。 鬼姬一下看出他的用意,懒懒地向周围挥了挥手,黑乎乎的人影逐渐褪去,她伸手掏出了个小瓶子给苏挽尘。 苏挽尘接过鬼姬的瓶子,倒出两颗红色的小药丸,仍是警觉道:“你自己吃一个。” “喂,我的药有限。”鬼姬依旧是懒洋洋地,却终于撑不住软坐在地,咳出一口血来,“况且你觉得我现在这样,还能跑?” 苏挽尘一想也是,这药即便有毒也是慢性的,鬼姬的毒药肯定都来自百山谷,料理了鬼姬,他也早晚得去找百山谷主算账。 于是他俯下身,将药丸塞到江夜怜嘴边。 江夜怜眼中目光涣散,眼梢耷拉,竟是毫无生气的样子。感觉到苏挽尘的存在微微张开了眼,任苏挽尘把药丸塞进他嘴里。 鬼姬抹了抹嘴角地血,站起身,若有所悟地看着眼前的两人。 苏挽尘俯身揽住江夜怜,小心翼翼地把他扶起来。 “喂,你们你侬我侬给谁看呢?这副卿卿我我的样子,很有趣吗?”鬼姬对面前二人有些许不满,“江宗主,你声名节操什么都不要了吗?烟云十六州你不管了吗?你敢和青森鬼月混在一块儿?” “你是不是,活腻了?没事找事。”苏挽尘冷笑道。 “不敢不敢,我怎么敢在青森君您面前造次?”鬼姬看着他们嘻嘻笑起来:“我只是想提醒您,还不知谁把谁当工具,谁是谁的跳板呢。” “嘿嘿,真是有趣啊,你们……” 苏挽尘没等他她说完,抬手一剑刺了出去,鬼姬根本躲闪不及,或者说,她也没想要躲,“哗啦”一下,黑裙宽袖上被划开一道口子,臂上血流如注,顺着胳膊滴滴答答的流下来,手中握着的小羊玩偶染得半片鲜红。 “你……”鲜血溅到鬼姬脸上,映红了她的双眸,她却反而呵地笑了出来,“我就知道,给不给你解药都是死。” 她用手指被沾了些手臂上的血,神色自若地伸舌舔了舔,然后像是满足地咂了咂嘴,手中依然抓着红得可怖的小羊玩偶。 她仍是嬉笑着,毫不畏惧:“青森君要杀了我吗?还是说,你要连着和我一起来的谷众都杀了?就像你以前在百山谷里大开杀戒时那样。” 苏挽尘脸上掠过一丝阴霾,鬼姬这话显然是说给江夜怜听的。 至于她为什么这么做,或许是受了百山谷主。教唆,又或许只是单纯地挑拨离间来找乐子, 百山谷里的人就算捅了人,也可能只是一时兴起,找点乐趣而已。 苏挽尘并不喜欢无缘无故乱开杀戒。不过,鬼姬说的倒是不错,按照苏挽尘在百山谷里的行事风格,但凡在这里埋伏了他们的,他都不会放过。 不过,鬼姬大概也是算准了他今日并不会对他们出手。 她依旧有些疯癫地微笑着:“啊呀,青森君不会准备大发慈悲放过我们吧?哦,不对,您前些日子受了伤,想必是伤还没好吧。”她特意强调了最后一句话:“以你现在的实力,可不一定是我们的对手哦。” 这倒也是实话,苏挽尘并没有什么兴趣反驳,他只想赶紧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苏挽尘没看鬼姬一眼,仿佛她不存在一般,只是和江夜怜缓缓走向林外。 身后,鬼姬望着远去的两人,嘴角露出一个令人看不透的微笑。 二人走后,周围一众谷民,才慢慢从黑暗中走出来。 “您就这么放他们走了?”其中一人道。 鬼姬看了他一眼,像看傻子似的眼光,蔑视地看着对方,令人感到毛骨悚然:“你怎么敢对青森鬼月用‘放’这个词的?是谁放过谁,你心里没数吗?” 那人自知理亏,不再吭声,旁边另一人却望向鬼姬道:“可是根据消息,青森君在梁山受了重伤,这是打败他的最好时机,这回放他走,我们还怎么完成谷主的任务?” 鬼姬没有说话,她的脸上露出一种令人猜不透的神情,嘴角边挂着一点意味深长的笑意。 “你以为,谷主真的是想杀了他,或者只是想让我们把他抓回去吗?” “难道不是…?”边上的人都露出迷茫的神色。 “他明知道,就凭我们,根本就不可能打过青森鬼月。” 然而转眼鬼姬脸上由深沉且神秘的表情,又切换作了无所谓的嘻笑:“好了,赶紧走啊,愣着干嘛?等着青森鬼月杀个回马枪,把我们都弄死吗?” * 走出了树林,不再见鬼姬等人的身影,苏挽尘终于克制不住,猛地喷出一口血来,溅了一地。 他看着地上的鲜血,身形顿住了两秒。 江夜怜服下解药后,勉强能保持神智的清醒,见此状况,他瞳孔剧烈地一颤:“你…” 他随即便想起了什么: “是阴阳合力的代价吗…” 这却不是个问句,而是陈述句。 苏挽尘眼前一片昏黑,头晕目眩,说不出一句话来。心跳快得让他喘不过气来,身体几乎不能支撑他站稳。 完了… 不过,还好撑到了鬼姬离开。 他并没有修炼成真正的阴阳合力,只是依靠咒语强行将阴力与阳力融合在一起,而能够短暂地使用阴阳合力的力量。 只是,代价就是,燃烧施术者的阳寿,并且会极大地反噬施术者的身体。 苏挽尘强咬着牙,丝丝缕缕的鲜血,还是从他的嘴角淌下来。 他的身体克制不住地颤抖着,眼前是大片大片的黑点。 倘若不是因为他在梁山受了重伤,对付鬼姬根本不需要沦落到这副田地。 可惜,并没有那么多假设。苏挽尘眼前一黑,一个踉跄摔倒下去。 江夜怜瞳孔一缩,他看见苏挽尘皮肤开始肉眼可见的发黑,一股黑气从指尖开始,一点点地盘旋而上,慢慢侵蚀了他整根手指。 而苏挽尘几乎是昏迷了过去。 “阿尘,阿尘。”江夜怜心急如焚。 他看见苏挽尘的眼皮微微晃动,挣扎着睁开了一只眼。 一股无力的昏沉贯穿了他的全身,疲惫和倦意侵袭了苏挽尘的大脑。 但他心里明白,如果他真的睡了过去,可能就再也醒不来了。 强行使用阴阳合力的副作用是极其可怕的。 显然,江夜怜也很明白这一点。 他毫不犹豫地把他拉起来。 蚀骨香的余毒还残存在江夜怜的体内,眼前的世界天旋地转,但苏挽尘一直在他目光汇聚的中心。 “醒醒,清醒一点啊。我们马上能回到烟云十六州了。” 苏挽尘艰难地抬了抬眼皮,耗尽了全部的力气,低低地说道:“走。” 他手上的黑气竟停止了蔓延。 第64章 相思无涯 秋月出鞘,载上两人回到了烟云十六州。 这会儿已然暮色苍茫,寒鸦万点。烟云十六州好歹是群山,山中的夜多少还是有些寒凉的。 江夜怜与苏挽尘二人,磕磕绊绊地回到卧房内,都已是精疲力尽。 苏挽尘瘫倒在床上,眼前萦绕着一片黑气。 阴阳力的反噬带来灵力的紊乱,一股股不受控制的灵力在他体内上下翻涌,让他整个人好像从头到脚被颠倒过来,头晕目眩。 江夜怜在屋内的架子上翻出两瓶药粉,他看了许久,才终于是转身向苏挽尘道:“这两个瓶子里,哪一个是淡黄色的?” 苏挽尘虽然自己体内的灵力一片混乱不堪,还是听出了江夜怜话中的意思。 他问道:“你是分不清颜色吗?” 江夜怜沉默地默认了他的话。 被蚀骨香封面闭的五感,并没有这么快恢复。 苏挽尘强打起精神,道:“左边那瓶是黄色,右边是白色。” “好。”江夜怜应了一声,把那装着白色粉末的小瓶放回到摆满药物的架子上。 他将淡黄色的药剂倒入瓷碗内,冲上水,端到苏挽尘面前。 苏挽尘并没有多少犹豫,便把那药喝了下去。 喝完,他问道:“这是什么?” 江夜怜答道:“稳定灵力的药剂。” 苏挽尘又问道:“那个白色的呢?” 江夜怜迟疑了片刻道:“砒霜。” 空气中划过一丝沉默。 正常人谁会把药和砒霜放在一起。真的不怕吃错药吗? 江夜怜伸手搭上了苏挽尘的脉搏,脑中却猛地震动了一下。 苏挽尘灵力混乱得好像经脉寸断、爆体而亡的前兆。 阴阳力的代价,如此可怕么。 江夜怜拉起苏挽尘的双手,与他双掌相合。 温润的灵流顺着江夜怜的指尖流过,进入苏挽尘的体内,一点点安抚着他体内躁动不安的灵流。 随着另一股灵流的介入,苏挽尘体内暴乱的灵流,也逐渐变得安分起来。 与他体内阴力带来的潮湿寒气所不同的是,阳力灵流的温暖干燥,好像一缕阳光,照入体内。 就行多年前的江夜怜一样。 好像一道光,照进他被唾弃、被仇恨笼罩的生活。 当阳光照进来的那一刻,他也慢慢地喜欢上了那个像一束光一样的人。 而他不得不承认的是,直到此刻,他也一直喜欢着江夜怜,从未改变。 那些他不肯接受,不愿意承认的,都在这一刻浮出水面。 其实梁山下,他可以丢下他不管的,他从来不是什么会投桃报李的人,他也不在乎恩将仇报。 其实烟云十六州,根本留不住他,他想走,早就可以走了。 只是那天,在梁山下,当他看着江夜怜为了救他奄奄一息的时候,当真没有动心过吗? 在鬼王庙再度遇见江夜怜的时候,他心里的连天的恨中,当真没有那么一丝想要靠近他的愿望吗? 他明明想报仇,却又为什么迟迟没有动手? 只是因为,他喜欢江夜怜,又不肯承认罢了。 那些让他留在烟云十六州的理由,让他跟着他们去参加仙云大会的理由,不过是他给自己找的借口。 其实他不愿意承认,也不肯承认的是,就算江夜怜真的想杀他,他会恨他,却不会不爱他。 人就是如此不可理喻的生物。 苏挽尘看着江夜怜担心的样子,他脸上却依旧没有表现出什么。 他只是在无奈又无力地想着,这到底算不算一件悲哀的事情? 随着苏挽尘体内的灵力渐渐安分,江夜怜却逐渐察觉出几分不对劲来。 无论如何,苏挽尘体内的灵力都不能做到完全畅通,好像始终有那么些地方的灵力在互相冲撞。 苏挽尘看着江夜怜逐渐凝重的表情,却是心如明镜。 他缓缓说道:“你有什么想说的就说吧。” “你平常使用的是哪种灵力?”江夜怜尽量自然地抬眸问道。 “阴力。”苏挽尘虽然知道玄夜冥覆灭后,世人皆把阴力视作邪魔外道,但他还是这样平静地坦白道。 看着江夜怜沉默不语,苏挽尘还是有股心死般的平静。 烟云十六州的宗主和百山谷的青森鬼月、玄夜冥的余孽,本来就是两个世界的人。 只是命运十分捉弄人地让他们有了焦点。 他十分坦然地说道:“你觉得阴力是邪魔外道也无所谓,大家都这么觉得。” 江夜怜望了他良久,说不出是究竟是心痛还是难过。 最后,他道:“我的确是这么觉得。” 苏挽尘听到这话,十分释然,或许是一种心死带来的麻木。 然而,他听见江夜怜又道:“但如果是你的话,我不这么觉得。” 苏挽尘不知道他究竟是什么意思。 江夜怜停了片刻,却又不知该怎么接下去。 他道:“如果你体内只有阴力,那倒好了。但现在阴阳两股灵力,相互冲撞,对灵脉乃至心脉的损伤都是不可逆转的。” 江夜怜自幼熟读各种经卷,对于仙家的各种知识都了如指掌。 他顿了顿又道:“一般人的体内,同时存在如此大量的阴力和阳力,或许…早就灵力错乱而亡了。但是,你体内的阴力和阳力竟维持着某种微妙又惊人的平衡。” 正常人,根本就不可能体内有大量阴力和阳力共存。然而,苏挽尘情况特殊,他的少年时期,在烟云十六州,修习的一直是阳力,但作为苏家的后代,他的血脉自然天生更擅长与阴力结合,又加之他后来常年待在百山谷这样阴气极盛的地方,自然而然的就将阴力当成了日常所用的灵力。 但他体内的阳力也并非消失了,在他日常使用的灵力中夹杂着多少的阳力的成份,谁又知道呢? “但是,这平衡岌岌可危,一旦被打破,或许…”江夜怜琉璃般的眸子微颤,望着苏挽尘看不出情绪的眼睛。 而苏挽尘似乎对此早已知晓,并没有多在乎地接下他没有说出口的话茬: “会死。” 江夜怜沉默地看着他,苏挽尘对此竟依然还是满不在乎的态度。 毕竟,想让他死的人这么多,他能不能活到灵力错乱而亡的那一天,都是个问题。 许久,江夜怜终于继续开口道:“你不能再用阴阳力了。” 每一次强行让两种力融合,都会加剧苏挽尘体内灵力的暴乱。 “平常的灵力也要少用。”他再次叮嘱道。 苏挽尘体内两股灵力相互冲撞多年,他当然不可能不知道这一点。 他只是道:“就算我没有因为灵力错乱而死,也早晚被人乱刀砍死,倒不如能用灵力的时候,得用且用。” 江夜怜怔愣了片刻:“你这是什么意思?” 他心里明白苏挽尘说的或许是实话,只是他不想承认罢了。 苏挽尘微微抬了抬头,却依然很平静:“你也看到了,鬼姬只是百山谷主派来的一员而已,有一就会有二,被百山谷缠上,就像被鬼缠上了一样,只会没完没了。况且,就算没有百山谷,也还有无穷无尽地人想要我去死,只要我活着,就总有一天会被人发现,总有一天,还是会面临被各大门派追杀的局面。虽然我并不怕他们,但谁能保证自己不会有失手的时候。就像今天这样。” 江夜怜垂在身侧的手不自觉收紧,指节泛着白,喉咙干涩。 “不,不会有事的。只要你在烟云十六州,难道还有人敢来烟云十六州眼皮下作祟。” 苏挽尘并没有再说什么。 倘若真到那一天,他的存在也只会让烟云十六州自身难保。 烟云十六州若想要庇护他的代价太大了,无论是江夜怜或是他自己,都不可能这么做。 若是在今天之前,他势必会将江夜怜这个根本不可能实现的承诺呛回去。 但是现在的他,心境又与之前有所不同。 他望着江夜怜眼波流转的双眸,一股不可遏制的暗流涌入心间。 倘若能就这样,以客卿的身份,在他身边,他也满足了 一辈子太远,这一刻一载,能有多久的光阴,都算是幸运了。 江夜怜轻叹了一口气,和他并肩躺下,深刻的无力感从骨头缝间渗出。 如果真的有那样的一天,他会怎么样?他们又会怎么样? 他不知道。 但他只知道,他不会允许十年前那样的事情再次发生,无论如何,他都会站在苏挽尘这一边。 而苏挽尘体内阴力和阳力的平衡又能维持到什么时候呢? 谁都不知道。 或许是一辈子,又或许明天就会灵力紊乱,甚至死亡。 第65章 清明梦 帘外,月亮给帘子镀上银色的光,月辉从缝间洒进屋内,寂静的时间流淌过,屋内的二人无言,却各在想着各的心事,一夜,就这般缓缓而过。 这几日,不曾有什么大事,倒还算过得安稳。 只是临近要去古墓日子,江夜怜又染上风寒。 他没大在意,也没去找许紫茵,只是在他的药架上翻出些药吃了。 江夜怜自幼以来,就反反复复小病不断,已经是久病成医,吃的药都快比他吃的饭多了。 谁料这病竟然越来越严重。。 他很久没有病成这样过了。往日,他就算是带病办公也是家常便饭。而此刻竟严重到让他思绪混乱、头晕目眩、两眼发黑的程度。 他这才渐渐意识到,这是蚀骨香余毒的作用。 让他从一点小病变得如此严重。 他意识模糊地坐在床边上,恍恍惚惚,脸上是滚烫的,手脚却又如此冰冷,他一时竟不知自己身处何方。 苏挽尘站在他面前,看见他病态苍白的脸上泛着酡红,额上渗出虚汗,不由地皱了皱眉。 “还是我去找许姑娘来吧。。” “别走。”江夜怜声音微弱,脑子大概也已经烧得沸腾了,在做什么自己也不太清楚。 “怎么了?”苏挽尘微微偏过头,见他轻轻拽着自己衣裳,竟像是在恳求他不要走。 苏挽尘还未来得及有什么反应,却感觉到一双手臂环抱住了他的腰,他身体微微一僵,有些错愕地慢慢转过身: “江夜怜你……” 这是要干什么? 然而,对方竟是如此小心翼翼却又不肯放手地从背后楼着他。 他这般抱着他的时候,似乎是怕他厌恶,明明不肯让他走,却又如此小心地不敢过分地触碰到他。 “你别走好不好?”他竟像是在苦苦哀求。 苏挽尘伸出手搭在江夜怜肩上,却是不忍心将他推开了。 江夜怜此刻病得意识不清,他不知道江夜怜是将他当成谁了,难道爹娘吗? 可是江夜怜和江御川白卉的关系似乎并没有这么亲密。 只是下一秒,他听见江夜怜道:“师弟,我想你了…” 苏挽尘心头一跳,尽管他早就不是他的师弟,但此刻,他却很确信江夜怜这一声指的就是他。 他勉强转过身去,心中竟不知是何种滋味:“你是不是病糊涂了?” “我没有…”江夜怜有几分有气无力地说道。 喝醉酒的人也是不会说自己喝醉了的。 他后面的话像是梦呓一般,苏挽尘听不清,只好低下头凑近去听。 谁知,下一刻,江夜怜凑近他的唇,蜻蜓点水地吻了一下。 苏挽尘怔愣住了,他苦笑道:“你真的知道你在干什么吗?你清楚我是谁吗?” 江夜怜确实从来没觉得病得这么严重过,他一大半时间小感小冒,哪怕发烧,也一样能撑着理政,这会儿却像是在梦游一般,四肢软得好像要飘起来似的,五脏六腑却痛得像打了结。 他好像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又好像不知道。 “阿尘。”江夜怜心口传来丝丝缕缕的酸痛,眼前依旧朦胧一片,“我真的,很想你。你能不能…不要走…” 看着江夜怜如此糟糕的状态,苏挽尘却确信他说的并非假话。 或许,或许,并非只是他一个人有情吗? 他不知怎么地,腿像被定住在了原地似的,一步也走不动了。 他心中清楚,江夜怜会病成这样,完全就是蚀骨香的作用,找许紫茵根本没用,只是心理安慰罢了。 此刻,正值夜晚。 月光透过窗子照进来,天空是一层蓝灰色,屋内的灯光昏暗柔和,窗外树影婆娑。 两人并排而卧,面对着面。 昏暗的环境中,苏挽尘看见江夜怜仿佛流溢着波光的双眸也凝望着他,只是那双眼睛里却好像始终浸透着哀伤。 “你不会再离开我了吗?”江夜怜轻声问道。 看着他整个人一片浑浑噩噩的状态,苏挽尘只得应道:“嗯,不会的。” 江夜怜凑上来,冰凉的双手捧着他的脸,用嘴唇贴住他的双唇。 那唇上的温度滚烫,和那双手好像不是来自同一个人。 他的动作轻柔得好像雨后春风般,如此温柔又小心,好像生怕弄疼他。 苏挽尘几乎神经封闭,他不知为何地竟是愣在原处,丝毫不想动弹,任由江夜怜摆布。 这会儿江夜怜就算把他杀了,他大概也不会反抗。 他们倒在床上,江夜怜两鬓的碎发濡湿在额上,脸上带着的潮红。 他吻着苏挽尘,双手却是轻颤的,脸上是病态的苍白,眼梢却泛着微红。 他紧紧拥住苏挽尘,像是捧着一件旷世之宝。 夜渐渐深了,窗外潇潇细雨淅淅沥沥下个不停。 苏挽尘明明困倦,却又无比清醒。 尽管浑身酸麻,他仍不敢动,怕把江夜怜吵醒。 嗅着对方身上弥漫着的那一股梨花的淡香和药草的苦味。 他不知是高兴还是难过。 等江夜怜清醒过来,会不会觉得他今晚做的这一切,竟是如此荒唐。 他是要装作不知晓呢? 还是戏谑江夜怜一番? 但或许,或许,苏挽尘心中又无法遏制地冒出一个念头来。 或许,江夜怜说的真的是心里话呢? 或许,并非是他一厢情愿呢? 万一,这两情相悦竟真的降临在他身上了呢? 苏挽尘望向窗外,只见那明亮的月亮,正慢慢被云霭遮蔽。 罢了,何必在这样虚无缥缈的东西上费神思。 名门正派和邪魔外道之间,难道还有什么可能吗? 百山谷对于修真界来说,或许就是和玄夜冥不相上下的恐怖程度。 百山谷只可进不可出,是在千百年前被几位高人联合封禁,专门用来关押修真界重犯的。 几位高人逝世后,百山谷结界逐渐衰弱,每到朔望夜,找准时机也能够出入。 到近年来修真界有了临仙台公审,已极少公开将修士流放到百山谷。 百山谷在人们心中渐渐成了一个恐怖传说一样的存在,甚至有人认为百山谷是杜撰出来的。 但是千百年来,百山谷已孕育出一群土生土长的修士,这群修士生在谷中、死在谷中,从小便在这样你死我活的环境中挣扎,胜者为王、败者为寇。 谷中本就鬼气魔息极重,千百年的熏陶下,谷民们已慢慢地变得不再像人,而接近于魔,嗜血成命、荒淫无度。 现任谷主陈千里上任后,把这些人从上到下涮了个遍,但百山谷的勾心斗角却没有改变,在世人眼中,谷中的群众终究还是群魑魅魍魉,想起来就令人恶心。 而近些年来,百山谷四劫声名鹊起,四劫血洗百山谷,在百山谷周围制造恐怖,凶神恶煞的形象深入人心。 而像他这样,玄夜冥与百山谷的双重身份下,若是有朝一日为世人所知晓了,还不知道会被捅成个什么样的筛子。 他在江夜怜身边,也只会是……祸害。 第二日早晨,江夜怜醒来时,烧已退了,大脑是清醒了不少,忽一回想起昨夜,不由地心中先是一惊,随即却是一股欢喜自心而起。 他睁眼时,只见苏挽尘双目仍合着,一排长长的睫毛落下点点暗影,一头长发散在脑后。 他闭着眼的时候,没有眼眸中犀利的寒光,好像脸上的棱角也变得柔和,此刻,倒不像是心狠手辣的青森鬼月,而更像那个可爱善良的小师弟。 苏挽尘缓缓睁开朦朦胧胧的睡眼,一恍惚,便看见江夜怜正盯着他看。 “怎么了?”他问道。 他心道江夜怜不会不记得昨夜发生的事了吧? 竟然这么一点也不心虚。 “没什么。”江夜怜轻轻一笑,目光却始终绕在苏挽尘的脸上,慢慢地向下移到了他的唇上。 江夜怜凑近了他些,一股梨花的香气夹杂着药草香向苏挽尘袭来。 苏挽尘没动,只是看着他。 他心道:他该不会是想—— 还没等他否定自己荒唐的想法,江夜怜已经在他唇上轻轻落下一个吻。 随即带着一股药草和花香抽离开。 苏挽尘大脑有一瞬间的宕机。 江夜怜看着他,眼中那股久久不化的哀伤,也融化在温柔的笑意里。 “既然你不拒绝的话,我能不能认为,你也喜欢我。”他似说着话时,小心翼翼地,生怕苏挽尘感到厌恶。 也? 苏挽尘微微一怔。 没等苏挽尘张口,江夜怜似乎就已经知道他在想什么。 他道:“我喜欢你很久了。” 他凝望着苏挽尘的眼眸,认真道:“其实,从许多年以前,到现在,我一直都喜欢你。” 他望着苏挽尘,不知对方会有什么反应,也不知道对方的心意究竟是如何。 对自己的师弟心怀不轨,他会不会厌恶自己呢? 苏挽尘眸子紧缩了一下。 这突如其来的冲击让他的大脑一下陷入了空白。 眨眼的功夫,竟然漫长得像过了几载春秋。 或许是他们的过去太过于苦涩,江夜怜在这十年间,每每想起苏挽尘时,心脏处都浸透着一股连绵的疼痛。 而此刻,分明该是美好的,他的心脏处却依旧弥散着那股无法抑制的痛。 他还是勉强维持着微笑道:“你要拒绝的话,也没关系。就当是我一厢情愿好了。” 苏挽尘望着江夜怜那双温柔又浸透着被掩盖的哀伤的眼睛,似乎再难藏住什么,他道:“不,我确实喜欢你。” 只是,这一夜,他想过了很多很多,身份立场的巨大不同,让他们注定无法走下去。 只要他还在烟云十六州,只要他要以和江夜怜如此亲近的身份出现,许紫茵、江南…他们早晚会有人发现他的身份。 或许他早该能感受到江夜怜的爱,只是他不肯,又不愿意承认。 当这份幸福真正降临的时候,他最先感到的竟然不是喜悦而是无力。 他道:“鬼姬说的话你也听见了,你也知道百山谷是个什么样的地方,我也不是你曾经认识的那个人了。” 江夜怜深深地凝望着他的眼睛,却只是慢慢地抚上了他的脸,语气里尽是心疼:“你在那儿,过的很辛苦吧。” 苏挽尘没想他会是这样的反应,明明是关心和心疼,却让他好像被刺到了一样。 被黑暗笼罩太久的人,见到光反应竟是逃避。 他依然是往日冷淡的样子道:“烟云十六州和我这样的邪魔外道势不两立吧。” 江夜怜却只是笑了,他笑着却渐渐觉得双眼有些模糊。 “那不代表我。” “那你呢?”苏挽尘问道。 江夜怜缓缓开口:“我以为我会介意,我从小到大都被灌输这样正道邪道势不两立的理念。但是见到你之后,我才明白,我根本不在乎。既然你修阴力,那就阴力吧,阴与阳又有什么分别。比起什么所谓的邪魔外道,我其实只在乎你。” 苏挽尘似乎有些动容,他沉默了片刻,继续道:“就算你不介意…但常在河边走,旧事重演也是早晚的事。” 到时候,他依然是众矢之的。 分道扬镳,亦是必然。 江夜怜几乎是毫不犹豫地说道:“我不会再让这样的事情发生的,就算什么都不管,我也会站在你这一边。” 什么都不管吗? 苏挽尘心中有些想笑,却笑不出来,以江夜怜的城府,他苦心经营这么久的心怀天下的形象,怎么可能说抛就抛了,而这一切和烟云十六州又是深度绑定的,就算不为了他自己,他也不可能不在意烟云十六州。 不过,他还是道:“好吧,那我们就试试吧。” 他凑近了江夜怜,感受到一股梨花香与药草香混合的气味环绕着他。 床褥下,不知何时,已然十指相扣。 江夜怜笑得眉眼弯弯,好像从未如此幸福过,眼尾却泛着些浅浅的红。 “好。” 他能察觉到苏挽尘并不那么真心地想和他在一起。 但是,那又怎样,至少他爱的人承认也喜欢他,就算是欺骗,就算是假装,至少在这一刻,他们只拥有彼此。 最坏的情况,不过是苏挽尘为了报复他而骗他罢了。 可是当失而复得的爱人近在咫尺的时候,谁又能拒绝和所爱的人在一起的机会。 哪怕只是骗局。 帘外雨潺潺,春意阑珊,罗衾不耐五更寒。 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 一切都像梦一样,他们又时刻胆战心惊,不知梦什么时候会醒。 他们一个装聋作哑,一个自欺欺人,把这梦延续下去。 就像一场清明梦,明知道是梦,却还忍不住要去做。 苏挽尘静静地望着江夜怜,他太喜欢他了,好像看一眼便再也挪不开了。于是他稍一靠近,便无法克制,沉溺在这场他们共同编织的幻梦。 他们亲手造出梦境,因为只有在梦里才能尝到些许的甜。 生活太苦了,没有一点的美梦,又该靠什么活下去呢? 第66章 你要可怜我一下吗 门外忽有人喊道:“宗主,宗主,您起了吗?宗主?” “什么事?”江夜怜有些诧异,他坐起身,一边回应一边和苏挽尘交换了一个眼色。 门外那人虎头虎脑,居然没等他答应,横冲直撞地直接闯了进来。 江夜怜简直吓了一跳。 敢这么直接冲进江夜怜卧房的,除了江平还有谁? 江夜怜不由地揉了揉眉心,以后还是在门上落个锁吧,防火防盗防同门。 许紫茵紧跟在后头,也是目瞪口呆,忍不住道:“江平师兄,你又在干什么?敲门啊。你若进姑娘的闺房也这般横冲直撞吗?” “我一急,就忘记了。”江平挠了挠头,“宗主又不是大姑娘。” 许紫茵和江平与江夜怜从小都是一个长老门下的,关系熟络。但她主管藏经阁都深知避嫌,怎么江平就是不知道呢?万一江夜怜在自己屋里看什么机密卷宗,被他这么一闯…… 许紫茵不由地叹了口气,她一个做师妹的,天天还得操这些心。 他们仰头望向屋内,一下就看到了那塌上另一侧的苏挽尘,对方衣襟半敞,正不徐不疾地系着扣子,塌上被褥凌乱。 这屋内的气氛一下变得诡异起来,江夜怜避开了门口二人投来的目光。 许紫茵还没来得及阻拦,江平就已经脱口而出:“你们这是在做什么?” 江夜怜只是像往日一样温和地笑了笑:“也并没有什么要紧的事。” 另一边许紫茵疯狂给江平递眼色,让他别再说了,然而江平根本看不懂,只是他榆木脑袋也根本没察觉出屋内诡异的气氛只是见这来路不明的半道修士与自己宗主关系如此之好,心中颇有些犯嘀咕,却也不好再说什么。 只顾得拿着手上的信函激动道:“云初城找到被抓的小修了!在玄夜冥。他们有救了!” 许紫茵心中暗叹,玄夜冥是什么地方,有没有的救还不一定呢。 她清了清嗓子,极力没对眼前之事露出古怪的神情,她补充道:“齐清已经带了一批人过去了,但云初城大概意思是要各门派都派人前去,毕竟,玄夜冥古墓动了,此事不容小觑。” 江夜怜点了点头。 许紫茵紧跟着又道:“但你有没有想过,这些都有可能是云初城的阴谋。” “也不排除这个可能。”江夜怜眉尖轻蹙。 “但是总不能因为这个不去救人吧。”江平担心道。 “人还得救,但还要查出古墓为什么动了。”江夜怜顿了顿道,“云初城除了齐清还派了谁去?” “还有那齐二公子。”许紫茵道。 江平翻了个白眼:“就是那好色鬼。” 许紫茵瞪了他一眼,让他别乱说话。 “这样吧,你去负责盯着齐枫韵,让南风君去盯着齐清。”江夜怜思索着,沉吟了片刻。“这样应该不会出什么大错。得麻烦你们去负责寻些人来一同前往了,也让他们准备准备。” 江平转身先去了,许紫茵挨在门框上,就那么看着屋内,不知在思考什么。边上的苏挽尘若无其事地闲倚在窗边,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江夜怜心里有鬼,自然不踏实,状似无意地问道:“何事?” 许紫茵直起身,“也没什么,我看你气色不好,你是不是生病了?” “有点。”江夜怜指笑道,“不过多亏了你上回炼的药,现在已经快好了。” “我怎么觉得你更像是五毒攻心了。”许紫茵却并未立刻接话,反而又思索了一阵,接着道,“我那药,是应急用的,并不能治根,你看似病好了,其实都是被积压在体内,这么长久下去,总有一天身体会经受不住,治病还是要根处治。” “确实如此,但现下还是去玄夜冥救人重要。”江夜怜心中惴惴不安,他确实要找许紫茵解蚀骨香余毒,但也不是这种不尴不尬的时候。 “且不说这个,你这五毒攻心的样子是怎么回事?”许紫茵径直走过来,把住江夜怜的脉,晃眼间似乎动作顿了顿。 她状似不经意地瞥了他一眼,古怪地想着他的嘴是怎么破的,又古怪地看了一眼苏挽尘,最后以少管宗主闲事的理由,说服了自己不再继续琢磨。 事到如今,江夜怜不得不配合她,其实内心五味杂陈。 许紫茵冰雪聪明,怎么会察觉不出异处。 但她却只是道:“我看你的样子像是中了什么毒,但看你脉象又什么都没有,倒是原本的旧伤复发了。” 江夜怜硬着头皮问道:“你知道蚀骨香是什么毒?” “你中了蚀骨香的毒?”许紫茵声音陡然提高了一倍。 江夜怜目光躲闪:“也许不是,我也是猜测。” “你这是得罪谁了?”许紫茵吃惊道。 “我遇到个隐世的药修,说是在炼制什么蚀骨香,我也没注意可能沾到了一点,不过也服了他的解药,大概不会有什么大事了。”江夜怜胡编乱造道。 许紫茵也不知道信没信,先是松了口气,随即眉头又紧了紧:“你这不是蚀骨香,至少不是纯种的蚀骨香,不然你早没命了。”她顿了顿又道,“这毒也不知解没解,但更大的问题在于,你有内伤,吸入了蚀骨香受到的侵蚀比正常严重很多。尤其是你的灵心。” 江夜怜抿了抿嘴没说话。 许紫茵眉头紧锁道:“你这灵心本来就弱,受这侵蚀,就更糟糕了,你去玄夜冥真的没问题吗?要不让南风君替代一下好了。” “没事的,我也想去看看,玄夜冥到底是什么样子的,不用太多灵力就是了。”江夜怜淡淡道。 他当然得去,他若不去让苏挽尘混在烟云十六州队伍中岂不进退两难。 “好吧。”许紫茵起身叹了口气道,“我再去找找蚀骨香的宗卷。等回来了,你这病还好好治一直吧。”她说着转身走了。 许紫茵离开后却始终在想着刚刚的事。 这个曾子虚究竟是谁? 和他们宗主又什么样的关系? 她有些忧心忡忡地仰头看了看烟云十六州上方的天。一片云雾缭绕,雾蒙蒙的。 梁山动乱、玄夜冥古墓异象,修真界也是越来越乱了。 屋内,苏挽尘望着许紫茵离去的方向,心知她必然是看出了点什么。 他忽然轻笑了一声,有种第一次干坏事就被抓到的好笑感。 “你觉得许紫茵看出了多少?” “哦?”江夜怜似乎并没有多在意,“我倒觉得许师妹并不会那么想。就算她知道了,也没什么,她也不是会到处说的人。” “这样吗。”苏挽尘看了江夜怜一眼。 只是若有一天,当他的存在与烟云十六州的利益站在对立面的时候,她会不会“建议”江夜怜抛下他呢。 不过苏挽尘并没有说什么。 直到很久后,他才会知道,他们根本不会等到那一天。 江夜怜忽然凑近他,他身上特有的气息席卷的苏挽尘满身。 江夜怜笑道:“怎么?你就这么不想被人知道?跟我在一起是什么很上不了台面的事吗?” “自然不是。”苏挽尘没再多说什么。 只是他明白注意到他的人越多,他的存在就越是危险,越是可能把江夜怜也拉下深渊。 他并不想这样。 苏挽尘也并不认为他和江夜怜能有什么永远,这只不过是一场早晚会醒的美好的梦,他早晚得及时止损。 他并非善人,让他幸福圆满,他也不配。 江夜怜贴在他身边,搂住他腰,靠在他身上。 他将下巴隔在苏挽尘的肩窝上,脸上尽是温柔的笑意。 苏挽尘没有动弹,只是在想,这样的日子,若能久一点,便好了。 江夜怜脸上笑着,心中却弥漫起一股苦涩,仿佛刚才的喜悦一扫而空。 苏挽尘表现得并不真心,他好像根本不在乎,给他一种就好像随时可以丢下,随时都可以弃他而去的感觉。 甚至,或许苏挽尘只是在配合他演戏呢? 也或许,是他太贪心了,他想要当下,想要未来,想要一辈子。 他本来便不该贪求这么多。 眼下美好得像一场梦,可稍一想往后,便惊起一股美梦破碎的惶恐。 他环抱着怀里的人,连拥抱都不敢太过用力,怕遭到厌恶,却又恨不得整个人都贴在对方身上,好证明,这一刻,他们拥有彼此。 一片静谧中,苏挽尘忽开口道:“你为什么会灵心薄弱呢?” 江夜怜从前明明是因为灵心太强身体承受不起而体弱,但怎么现在却又会灵心羸弱?况且他从前也多半只是小感冒,而非现在这般日常性的病恹之状。 “从前灵心被伤过一回,后来又太忙了,透支了灵心。”江夜怜道。 苏挽尘半信半疑:“灵心被伤了?” “没错。”江夜怜缓缓道,“烟云十六州有一阵子内乱严重,我就是那段时间不慎伤到了灵心。” 虽然江夜怜没有明说,但苏挽尘不用猜都知道这是哪段时间。 少年宗主继位,门派长老挑起内斗,内忧外患。 透支灵心,也是为了稳固门派,没日没夜地修炼才导致的吧。 苏挽尘沉默地望进江夜怜的眼睛,里面像有一片温柔的汪洋。 江夜怜眨了眨眼,看着他,眼中酝着几分笑意:“怎么?你要可怜我一下吗?” 第67章 幻境与现实 苏挽尘双唇微翕,可这十年的磨难竟让他已说不出什么关心的话来,最后只化作一声徒然的叹息。 却在不知不觉中,已与江夜怜十指紧扣。 苏挽尘道:“你希望我怎么做?” 江夜怜只是握紧了他的手,望向他,眼眸中依旧带着笑意:“你什么都不用做,只是…”他说着声音渐渐轻下去:“不要离开我。” * 大清晨的五味轩,人是不少,但也不太喧闹。 童玉混在一众烟云十六州的小修中间,俨然已经和他们打成一片。 他一边吸溜着面条,一面就听见周围小修们一圈圈的声音 “宗主好。” “问宗主安。” 童玉一抬头便望见,苏挽尘和江夜怜并肩进来。 梁山一战后,曾子虚的名字也开始为不少人知晓,也有人向他问好道:“曾前辈日安。” 苏挽尘被这些目光看得浑身不适,然而更过分的是: “哇,宗主太好看吧!” “你看你看,曾前辈也长得好俊啊。” “看他俩好般配啊!” …… 苏挽尘自己心里有鬼,闻言一口茶差点没喷出来。 不远处童玉那边几个小修推推搡搡。 童玉嘴里塞满面条含糊地对边上刚刚过来的小修道:“这儿都坐不下了啦,那边不是还有位置嘛?” “哪里有了?”那两个站着没位置的小修,抬头道,“我怎么没看见。” “怎么没有了,你们宗主旁边啊。”童玉道。 “什么啊,那你怎么不去坐?” “诶?”童玉皱眉疑道,“江宗主不是明明很和善吗,怎么你们怕他做什么?好奇怪。” “哪里是怕啦,那你过去。” 烟云十六州普遍脸皮薄的就那么一层,对于颇有名气的修士,姑娘们大多持矜持的态度只是在背后议论,小修那就更不好意思靠近了。 被别人评议起来总像是爱出风头,没事儿找存在感。 童玉却毫不在意,抱着面碗边吃边走,一屁股坐在苏挽尘边上。 并且毫不客气地指着苏挽尘碗里的菜道:“师父,我要吃你的那个豆芽!” 苏挽尘:“……吃。”说着把自己的碗推到他碗边,一股脑把豆芽撸到童玉碗中。 “诶,也不用这么多吧。” 于是他在那一众小修的注视下,又挑了一撮豆芽拨回苏挽尘碗中。 ……八百辈子没见过这么厚脸皮的人。 烟云十六州很讲究尊师重道,大概还没人干出过这么“大逆不道”的事情。 “厚脸皮又爱出风头”的童玉还回过头冲他们笑了笑。 “你猜曾前辈会有什么反应?” “曾前辈那么高冷,要是没教训他一顿,我替你扫一个月厕所。” “行啊,一言为定!” 这里打赌的二人目不转睛地盯着苏挽尘,却见他如带寒光的双眸,瞥了童玉一眼,漫不经心地把碗拉到自己面前,没事人一样地吃了起来。 那里一个弟子唉声叹气,一个弟子喜笑颜开。 谁知下一刻,更令人震惊的是,江夜怜眨了眨眼,水波般温柔的眼中映出点点闪亮的波光:“我也要。” 苏挽尘:“……”就我饭香。 江夜怜又补充了一句道:“我要你的冻豆腐。” “……”苏挽尘望了望五味轩的师傅们,颇为无语道,“你再去要一份不就好了。” 江夜怜双筷架在半空中,一时进退两难,就像苏挽尘头一回在五味轩吃饭时那样。 这会儿他才想起来,他不是小孩子了,不能像童玉一样撒泼耍赖,也不能直接伸筷子捅到他碗里。 若是没有这么这么多的隔阂,他还可以死缠烂打地粘着他。 江夜怜眼中一瞬不知转过多少重思绪。 苏挽尘望着他不知所措的模样,只是暗自叹了一口气。 他仔细地把碗底的一块块方方的冻豆腐全挑出来,放进江夜怜碗中。 “都给你了。” 旁边那一桌的小修看得呆了,谁知还有这种操作? 旁边的童玉捧着碗,双眼滴溜溜直转,憋着一股笑意瞥着他们。 苏挽尘注意到四周投来的目光,心里有鬼,这一顿饭吃得还真是不安神。 原来这就是烟云十六州宗主的受关注程度吗。 他一边吃着,却一边忽然在想,五味轩以前是这样子的吗? 怎么似乎和他记忆中的不太一样? 直到最他们出了五味轩,他才开口问江夜怜道:“五味轩以前是这样的吗?” “哦?”江夜怜笑道,“过了这么久,怎么也得翻新一下,自然不可能一模一样了。” 他当年继任宗主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大刀阔斧地改革了五味轩这个做饭极其无味的地方。 苏挽尘点了点头,没再说什么。 他却明白自己感受到的忽然的陌生和割裂感,绝非是像江夜怜说的那样,因为五味轩的翻新。 苏挽尘沉思了片刻,忽觉一阵头痛,又问道:“我们曾经,是不是遇到过妖族狼?” “遇到过的。”江夜怜有些疑惑。 “那后来怎么样了?”苏挽尘仍不解道,“你是不是救我吗?” 江夜怜点了点头,越加感到奇怪:“怎么突然问这些?” 苏挽尘摇了摇头道:“隔了太久,有些记不清了。” 江夜怜点了点头,没再追问什么。 苏挽尘又道: “西塘花巷是有一个卖饼的老伯的吧?” “有啊。”江夜怜抬眼看着他。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他眼睛失明了。”苏挽尘像是回忆着什么。 江夜怜轻轻点了点头。 苏挽尘好像松了一口气。 江夜怜疑道:“这些你都不记得了吗?” “没有。”苏挽尘回避道,“就是过得太久,记不太清了。” 江夜怜并不认为他只是单纯地过了太久而记不清楚。 有些细枝末节的东西,苏挽尘又记得明明白白。 不过既然他自己不想说,江夜怜也没有再追问。 苏挽尘自己却知道,自己如今记忆混乱不清,全拜一个人所赐。 ——叶白霜。 这个人到后来已不仅限于拿苏挽尘身体做实验,更是利用幻术操控他的记忆。 根据他的记忆制造出无数针对于他的折磨人的幻境。 痛苦的记忆就不停重播,有关得月台的那一段记忆,对苏挽尘来说简直刻骨铭心。 叶白霜不断强迫他一遍又一遍重复着当时天昏地暗的痛,直到他身心俱疲。 到最后,他恨江夜怜入骨,连同着那里无数看客的身影也都深深印刻在脑海中。 还有他那些为数不多的美好回忆,都被她篡改得乱七八糟。 他看见,明明双目失明的宋老伯,忽然睁开双眼。 苏挽尘惊诧间,宋老伯道:“怎么样,惊讶不?我那都是装的,装的!哈哈哈哈。” 一切都变得阴森可怖起来,整个世界都像是扭曲了似的,充斥着“宋老伯”凄厉的尖笑。 苏挽转身想逃,却被他一把拉住。 “你干什么?” “你怎么不买我的炊饼了?你怎么不买了?啊?”他的面容逐渐扭曲,“你一定要看着我残了瞎了才肯买吗?说话啊?果然,坑蒙拐骗才最有效!” “我……”苏挽尘知道这只是幻境,却还是既害怕又难过,“你不是宋老伯,你不是真的。” “好啊,就一定要那个宋老伯才行,我这个宋老伯就不行!” 他狂笑着,“不识好歹,我不管你,把钱拿来!” “我……没钱啊。”苏挽尘被“宋老伯”死死拽住,被这个幻镜死死束缚住。 “你有,你有,你有的!”“宋老伯”疯狂嘶吼着,紧紧扯住他不放。 “我真的没有……” 他想逃,却无处遁藏。 …… 苏挽尘双目一黑,好像天地晃动,眼前俨然又是另一幅景象。 昏黑的原野上,点燃着一团篝火,明晃晃的,显得格外耀眼。 荒籍的原野上一望无垠,空旷无边,唯有一轮圆圆的孤月高悬。 远处,隐隐约约传来些“呜呜”的声响,篝火边围着的少年们警觉起来。 江夜怜凝眸下令道:“把火灭了。” 十几道灵光射入笼着枝杈的篝火间,火光一瞬即逝,只剩下丝丝缕缕的飘烟。 “师兄,这是什么啊?”有人胆怯地问道。 “狼。”江夜怜将手指竖在唇间,极轻地答道,“别说话。” “嗷呜——嗷呜——” 声音此起彼伏,越发的响亮而凄厉起来。 这还不是简简单单的一只狼,而是一大群! 一会儿功夫,几十双绿莹莹的眼睛,散发着幽光,把他们团团包围起来。 忽然间,只听“啊”的一声惨叫,狼群猛然扑了上来,十几个少年被冲散得七零八落。 虽然那时候的他们只是少年小修,但对付几只狼,只是逃跑应当是没有什么问题,可那天他们却输得一塌糊涂。这些狼像有金刚不坏之躯似的,皮又厚又硬,竟非一般武器所能刺穿。 眼前的狼群在头狼的嚎叫带领下,厮杀着,额上竟渐渐现出一个血红的印记,绿莹莹的眼中一点点灼上红色的烈焰。 “这是……妖族狼!” 随着这一声,恐惧的气氛蔓延到整个队伍中。 第68章 墨衫客 妖族狼是远古时期,人妖两界未分时,妖族驯养出来一批狼。 妖族赋予它们妖力,让它们骁勇善战、彪悍异常,也使得它们永远忠诚听命于妖族。 妖族狼通体有如钢铁浇筑而成,皮毛坚硬异常,獠牙十分锋利,能碎金石,而身形又无比灵活矫健,寻常修士根本不是它的对手。 “大家快跑!” 江夜怜一句话还未说完,后半句就被淹没在了狼群的漩涡里。 狼群的洪流搅动席卷着,仿佛要把身处其中的异族压碎。 四处间,血光飞扬,惨叫声不断。 狼群中头狼,猛然将苏挽尘扑倒在地。 它张开血盆大口,发出刺耳的长啸,随即,不等苏挽尘挣扎,便狠狠咬在他肩上,撕得血肉模糊。 苏挽尘肩上痛得麻木,错愕间被压得动弹不得,那头狼尖厉的牙齿间,却仍留着他衣带上的布条。 转眼第二下又至…… 苏挽尘眼眶内血气弥漫,两眼发黑,逐渐意识丧失,在清醒与混沌的间隙,身体里似乎有声音在呼啸: 不是这样的——错了,都错了…… 等苏挽尘醒来,看见一个个的脑袋高高在上地望着他。 而他是躺在地上,动弹不得。 他茫然地望着那一双双眼睛,他们身上无比干净整洁,完全没有打斗过的痕迹。  “你醒了啊。”有人道。 “师娘来救我们了。” “师娘?”苏挽尘毫无印象。 “是啊。”那人答道,“哦,对了,就是好像没救你。” “你命倒挺大,居然没死,你怕不是狼养大的吧?”说着,不少周围围观的人都跟着笑起来。 这些笑声在苏挽尘耳中格外刺耳,他咬牙道:“不可能,不可能……” “怎么不可能了?”一人笑道,“你当自己是个什么东西?就你也配待在这儿?你说呢,师兄。” 这个师兄叫的是江夜怜,他冰冷地俯视着苏挽尘,冷笑了一声说道:“你也配被救吗?” “不对,这不对,不是这样的……”苏挽尘痛苦地撇过头,四周铺天盖地的魔鬼般的声音像要把他淹没。 他明明记得,那天没有人去救他们,这一片荒原离烟云十六州那么远,怎么会碰到白卉? 明明没有受伤的只有他一个人,明明是头狼把他扑倒了,江夜怜从背后将头狼一剑刺穿,巨大的狼群这才散去。 怎么会变成这样? 是他记忆错乱了?还是世界颠倒了? 他发现自己的记忆逐渐开始松动,有时他已经分不清幻境与现实。 越多有关的记忆意味着越多相关的衍生出的幻境。 他后来恨死江夜怜,可以说,跟这些幻境有洗不脱的关系。 耳边有如厉鬼嘶吼,风声鹤唳。 睁开眼,只是一瞬,他又将眼合上,睁不睁眼,他都在那暗无天日的鬼见愁。 苏挽尘毫无力气地蜷缩在鬼见愁山洞中的角落里。 万念俱灰。 只是眼帘微微一颤,却还是被叶白霜捕捉到了。 她轻笑道:“你装什么死呀?” “怎么这点东西就伤着你的心了?”她仍是漫不经心地笑着,平平淡淡的口中,吐出的却是万点针刺。 “你有没有想过,你所经历过的那些,才是幻境,你以为的幻境才是现实。” 苏挽尘双目紧闭,脸色惨白,身体微微颤抖,却像死了似的一声不吭。 “你怎么还是看不清呢?”叶白霜不紧不慢道,“凡事都该先想想,他为什么这么做?我为什么这么做?” 她顿了顿接着道:“你师父为什么顶着风口浪尖收你为徒?不过是因为玄夜冥修为太过强大,谁人不想得到些秘法。你以为是他大公无私、不计前嫌?” “你肯定不信我,那你就想想,为什么你受到那些欺辱时江御川不站出来帮你呢?为人师表不该一视同仁吗?他没有。他放任妻子、长老,甚至你的师兄弟肆无忌惮。因为他发现,你是真的什么都不知道,真的、一点用都没有。” 苏挽尘咬着牙没出声,嘴里血腥一片。 “于是就有了你的好师哥,他又在干什么呢?作为贵派或者说就是烟云十六州少主,总而言之,啥忙没帮,就是你受伤他帮你擦药,你被罚他来看你,事后诸葛亮,让你觉得他对你很好,让你放松警惕去亲近他。他到挺有耐心,跟你演了近十年,最后不也翻脸不认人了。” “这样的人多了去了,我只是想给你看看他们本来的嘴脸。” 叶白霜望着昏暗中苏挽尘大汗淋漓,双唇发颤,毫无血色的样子,忽明白过来什么。 一手提住他衣领,强硬地撬开苏挽尘的嘴,满口鲜血瞬间从口角流了出来,汗与泪,揉合着从他脸上滚下。 叶白霜看着那双充满狠戾与不甘的双眸,却柔声说道:“你跟你爹可真像,倔强得很、自以为是的很呢。” 她顿了顿眯起眼,厉声道:“但我早就说过,只要我还活着,你就别想死。不要再白费力气了。乖哦——” 说着指甲在苏挽尘脸上不轻不重的刮了一下,留下一道长长的红印。 她说着捧着苏挽尘的脸,无视他满脸的恨意,惋惜道:“你何必用这样的目光看着我呢?我一直在帮你啊,我想让你看到只是他们丑恶的嘴脸。没人会接受我们的,只有你我永远在一条船上。”她脸上含着浅浅的笑意,眼中却折射出悲戚如利刃般的目光。 当然这些苏挽尘是看不到的。他脑中天旋地转,世界都仿佛被颠倒了。 他不知道自己该不该信叶白霜,她自然是敌人,但她很多话着实没错,谁又知道烟云十六州的同门们是怎么想的呢? 叶白霜轻笑:“发现了吗,真正在你身边的,竟然一个人也没有。当你失去利用价值的时候,谁还在乎你是谁。” 她说着啧啧感叹道,“烟云十六州亏的一笔烂账,芝麻也没捡着,西瓜也弄丢了。” 她侃侃而谈,字字句句,却都戳在苏挽尘心上。师父好像不再是师父,师哥也不再是师哥,一切都像沦为了泡影。 叶白霜说的没错,他身边从来竟是一个人也没有。 一个个原本鲜活的身影,都慢慢地变模糊了,一点点散去,留下满野孤坟,他们在他的心里死了。 苏挽尘想了很久很久,始终解不清到底哪个是真的。 直到他看见了江御川过去的记忆,他才能确信,江御川从没有想利用他得到玄夜冥的秘法,上一辈的事是说不清也道不明的。 * 几日后,苏挽尘跟着烟云十六州的一行人,快马加鞭地赶到玄夜冥附近一个小镇上。 早有驻扎于此的云初城修士前来联络,道:“鄙派前几日已经派人进去探查过一番了,玄夜冥古墓开启、发动,都只能由拥有苏氏血脉的人来操作,否则就只能使用暴力,但古墓的坚硬程度并不亚于梁山。” 云初城真不愧是“大门派”,居然能面色不改地提到梁山,苏挽尘不想给江夜怜找麻烦,不然这会儿可能已经反唇相讥了。不过听到靠血脉操纵,那他岂不是在古墓中来去自如了? 那云初城修士接着道:“而闯入者中不知为何竟持有苏氏血脉,而古墓里又机关重重,此事不可小觑,所以城主打算等几大门派到齐了,再一同进入,以免分散兵力,江宗主意下如何?” 江平不屑道:“云初城是缩头乌龟自己不敢进去吗?等等等,再等人都死光了,还进去救个屁!” 那修士似乎丝毫不恼,面不改色道:“想来这位兄台有以一当百的勇猛,那不如先请进去探探路?” 江平气不过道:“去就去,谁怕谁啊?都当乌龟还有理了?”说着便要走。 江夜怜连忙拉住他道:“城主所言有理,平弟莫心急。” 那修士便拜别江夜怜,转身走时,苏挽尘自言自语般地道:“平兄尚且有心,他人却多是无胆。” 那修士似乎脚步一顿,装作没听见。 江平却寻思了半晌才寻思出来,又被苏挽尘拐弯抹角地骂了。 陆陆续续地,又有不少修士到了,原本寥落的小城,变得有人气了不少。 这座玄夜冥边上的小城,当年玄夜冥还在的时候也曾盛极一时,后来苏家被端,这里也终繁华落幕。 颇为破败的小酒馆前,摆着几张已旧的藤木竹椅,坐着几个身材魁梧的大汉正谈天论地。 “咱兄弟几个来这儿到底干甚的?来了又不让人去,耽误俺喝酒。” “谁知道呢,真谨慎的要命。” “这可不得谨慎点儿,你想玄夜冥是什么地方,苏家的老巢!” “什么狗屁,苏家不早没了,还成天提心吊胆呐!” “小伙子不识好歹,一看就没经历过当年苏家上天入地,唯他是尊的年代。” “呵,什么苏家李家的,要不是我那会儿小得很,一刀子就把他捅没了!”这一个壮汉喝得酒上头吹嘘起来。 偏生还有人给他捧臭脚,“大哥所言极是。” 中间坐着的那个干瘪的老头拍案皱眉道:“胡说八道!你不知道当时打得有多惨烈!” 他指着自己脖上一道长长的疤痕:“这就是当年大战的时候给砍的,差点没得命活,我还有不知多少兄弟葬送在里面。倒给你说的容易!” 边上几个壮汉都已喝得面红耳赤,调笑道:“那是你自个儿修为不行吧?”说着边又竖起两根指头笑问:“咳,老头儿,你可还看得清这是几?” 老头一时恼怒,一颗夹着灵力的石子“嗤”的一声破空而出,打在那一人拳头上,那壮汉吃痛,连连甩手,边上几人纷纷怒道:“你干什么呢?倚老卖老,别当我们会让着你!” 说着团团而上,那老头又是几颗石子弹出,几个壮汉彻底被激怒,蜂拥而上。 老头修为其实在这几人之上,但奈何年老体衰,终是不敌,只能且战且退,游走在周围桌椅间。 有趣的是,在这两拨人中间却还夹了个人,看着两边鸡飞狗跳,却全然像是在看小儿游戏似的,裹挟在中间,却无动于衷,自顾自地端着盏茶慢慢饮。 只见这人一身灰白晕染的长袍,像是从山水墨画里走出来的,一笔点染了丹青。 他悠然自得地坐在“漩涡”的中心,手上捧着盏粗茶,青瓷杯盖在小巧的茶盏上细细地蹭着。 宛若一幅彼岸的田园山水图,安然静谧得好像与周遭隔绝了似的。 那老头的一颗石子擦着他面颊过去,掀起半片轻纱,那张薄纱遮覆下的脸上,眉头有些不满地皱了皱,眼中有如暗灯闪烁。 几个壮汉用一堆乱线布了个阵法,恰好把那墨衫客堵在了当中,而他却好像丝毫不在意。 眼见着,一道长线就要扫到他脸上,这人却还纹丝不动。 旁边都有围观的人大喊:“中间的兄台,你小心啊!” 在那粗线将要扫到他脸上的那一瞬,忽然,一把折扇横空出世,扇上也是一片淡墨色,简简单单一把扇子,却像不知蕴藏了多大的力量,轻轻一扫,便把周围的丝线搅成一团,带倒一片壮汉。 折扇猛然向下一压,倒插进土地里,周围打斗不休的几人皆是摔得四仰八叉。 那墨衫客却仍不紧不慢地摇着他的青瓷盏,慢条斯理地喝着茶,轻纱覆面下,薄唇轻启,漫不经心地飘出一句话来:“没事找事。” 他说着,随手一抬,折扇回到手中,墨扇轻摇,面纱遮拂,端着茶盏,慢悠悠地走了。 旁边的人目瞪口呆,却也不敢去问他是谁。 墨衫客自顾自不紧不慢地闲走着,抬眼却见一池洇蓝。他停住脚定睛一瞧,但见为首一人容姿倾城,大略一想就知道是谁了。 他再细细看向人群中,果然有那人不错。 他慢慢走上前去,嘴边酿出一个颇为邪气的笑容。 走到近处,抬手一晃折扇,在空中摇出个扇花,转眼间,合拢的折扇便不轻不重敲在眼前那人的脑袋上。 苏挽尘莫名其妙被恶作剧,眼神不善地转过头来,恰看见这墨色长衫的人,背手立在一旁,双眉一压,冷然道:“阁下为何无故作弄?” “怎么,几天不见,都不认得我了?”墨衫客抬眸轻笑,“好生疏哦。” 微风拂动,吹起那墨衫客面前覆着的轻纱,露出一张轻佻而玩世不恭的脸。 第69章 鬼见愁 苏挽尘双目一扫,冷冷道:“你来干嘛?” “呵哟,这是你家开的吗?我倒不能来了?” 苏挽尘眉头压得更深了,没好气道:“你想干什么?” “你,未经允许,擅自离谷,我这个谷主当得很没面子呢。”那人脸上仍带着笑意,似乎并无恼怒之色,“我放任你肆意妄为,叫我以后这谷主还怎么做得下去。” 苏挽尘冷哼一声,完全懒得搭理,转过头,直接将眼前这人当空气。 那人轻哼一声,手腕一转,折扇合起,抵住了苏挽尘的下巴。 他透过薄纱,傲然迎上苏挽尘桀骜不驯的双眸,脸上带上些轻蔑的神色,“不关你事?没想到啊,这么快都找好下家了。你当我这个谷主是什么?” 四周的烟云十六州修士一团和气,却不知道这里已涌起多少暗潮。 苏挽尘不想和这百山谷主纠缠不清,一手拨开折扇,毫不客气地瞪着眼前这轻佻的双眼,压低声音道:“陈千里,旧账我不懒得跟你算了,你也少来自找麻烦。” “你不想算了?”陈千里微微低头勾唇一笑,细细品味了一番,复又抬头眯起眼道,“那如果我想算呢?” “那我奉陪到底。”苏挽尘冷笑,抬眼却见江夜怜就在不远处,心底里蓦地一跳。 他仰头,仍是面无表情,直勾勾地盯着眼前不怀好意的百山谷主,“你不会今天是打算找我算账来的吧?那你恐怕占不到便宜了。” “怎地?” “你就不怕你防范的人见到你的真面?”苏挽尘抬眸嗤笑。 毕竟谁没事要以面纱遮面呢? “真感谢你为我着想呢。”陈千里也不否认,反手补刀道,“烟云十六州是什么风水宝地?你还要小心翼翼担心混不下去啊。” “你少管闲事。”苏挽尘只想尽快把他送走。 陈千里这回倒也没再说什么,他起身离开时,苏挽尘眉头却皱得更深了。 百山谷主来了,林蔓秋肯定也来了,说不定拖家带口地把萧笙默也带来了。 玄夜冥出事百山谷和什么稀泥?难不成想来帮忙救人?——见了鬼了。 或者是也是眼馋玄夜冥的秘法? 苏挽尘冷笑,说是来救人、捉拿梁山的幕后黑手,却也不知有多少人是想借着这个机会分一杯羹的。 等了一宿,最北角的水绣山庄才姗姗来迟,这才集结齐全了各大门派的高阶修士。 据云初城的探路修士所言,从此处的小镇上前往玄夜冥,不过一盏茶的功夫。 浩浩荡荡的队伍便自这小镇上出发,一直蜿蜒向玄夜冥的方向。 只是不知为何,他们似乎已经走了许久,还是没有出这片本应该是极小的野树林。 怎么回事? 为首的云初城修士逐渐严肃起来。 “有瘴气。” 另一人道:“可是先前明明已经探查过,这里的瘴气并不足以对我们产生什么影响。” 先前那人道:“玄夜冥周围,一切都不可掉以轻心。” 只是却没人能看出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明明看起来一切如常,甚至感受不到一点灵力的异动。 树林里刮起一阵轻风,四周逐渐变得诡谲起来。 苏挽尘隐约觉得有哪里不对,他顺着这股诡异的直觉,径直向着林子的一侧走去。 江夜怜望着他面向的方向,却始终察觉不出什么异样,但还是跟了上去。 苏挽尘走了几步,忽然停下,他道:“你有没有觉得这里不太对劲?” 无人应答,也没有动静,除去呼呼的风声之外,一点声音也没有。 他转过身:“?” 身后竟然看不见一点大部队的身影,只剩下斑斑驳驳的树影在摇动。 周围一个人也没有,苏挽尘试着喊道:“江夜怜?” 无人应答。 声音却在幽暗的树林里不停回响。 江夜怜跟着苏挽尘走了几步,只是一闪神的功夫,对方便不见了踪影,他大吃一惊,却明白这绝不是正常事件。 苏挽尘疑惑地向前走去,耳边响起些细细碎碎的小声音,他初时听不清,结果越往后走,这声音越大,直到最后竟像潮水般汹涌地倒灌进他耳中。 天空变成泼墨色,树林变得愈发的漆黑昏暗,到最后竟然到了已看不清究竟是树影还是人影的地步。 到处是“啊——啊——”的惨叫声。 此起彼伏间,像是有人在嘶吼,有人在咆哮。 “你们这群恶棍!个个不得好死,早晚要下地狱!!” 眼前景象也逐渐清明起来,却是一片惨不忍睹。 血溅三尺,白练染霜。 一个头发散乱,满身血痕的妇人,怀抱着一团血肉模糊的东西,哭得比厉鬼还难看,坐在地上大声咒骂着。 “该下地狱的是你吧。”边上一个修士狂笑着,回手将这妇人一剑捅穿。 地上遍地是尸体,几个修士回手,一卷极长的卷轴“哗”的一下滚落,从那一个个死尸身上滚过,沾着血污摊了一地。 留下这个记满罪行的卷轴,几个黑衣修士挥了挥手,满意地扬长而去。 苏挽尘艰难地再往前走,看到的却全是过往苏家数不胜数地血账。 “姊姊……”苏挽尘蓦地瞳孔一震。 这片景象的深处 ,一个小小的红衣少女,一下吸引住苏挽尘的目光。 他疾步走去,想拉住那个小姑娘,他想告诉她:快走,别管他!不要拉着他那个累赘。 苏挽尘抬起手拉住年幼的苏怡,稍稍用力一握,才知道那只手根本不是他的。 虚影中的人拉住了苏怡,跪在地上哀求着。 “求求您,小善人,发发善心,饶了我一命,我还不想死啊!求求您……” 年幼的苏怡目光挣扎,茫然地看向四周大开杀戒的修士们,不知所措。 一把利剑从那人身后穿过。 他像断线的风筝似的,一头栽在地上,不动了。双眼却还睁着,死不瞑目地望着眼前年幼的苏怡。 鲜血溅起到面前的小姑娘脸上,她目光麻木地望着眼前的一切,却死死地盯着那个一动不动却还紧紧抓着她,像抓着一根救命稻草的人。 “走吧,别看了。”苏挽尘望着苏怡道。 苏挽尘这时候才发现,苏怡那时到底有多小,他甚至得蹲下看她。 苏士渡到底是怎么想的?怎么能够忍心让这么小的女儿目睹这样的惨案? 苏挽尘一时内心无数愤怒与恼火呼啸而过,头痛得要炸开了似的。 为什么要去到处滥杀?为什么要做这些惨绝人寰的事?为什么?害得他亲人死绝,寄人篱下,到最后连一个家都没有。 沦落为一个孤魂野鬼,漂泊无依。 “阿姊……走吧……阿姊……”他无法直视这些这罪恶的一切和苏怡挣扎又无可奈何的目光。 他几乎是在恳求,他想抓住这个最后的亲人,可是逝去的一切,永远消失在尽头。 再往前,全是凄厉的惨叫呼啸声,都是地狱里前来索命的恶鬼。 “都给我去死吧!苏家断子绝孙!” “恶人有恶报!我做鬼都不会放过你们……” …… 够了,结束吧。 苏挽尘不堪地闭了闭眼,这一张张厉鬼的面孔,却逐渐觉得熟悉起来。 地上,一个扭曲的蠕虫般的女人,目光恶毒地直勾勾盯着他,好像一只匍匐在地的毒蛇,随时要扑上来把他吞掉。 她用妖娆得没骨头似的的声音说道:“哟,好一个恶魔执事,仗势欺人的走狗!” 她说着说着,身躯扭成一团,脸上一点点生出棕发,变成了一只青面獠牙的怪物,猛得扑上来。 尽管他知道只是虚影,苏挽尘还是浑身一颤,闪身躲过。 他加紧脚步继续往前走,这难熬的凌迟审判什么时候能结束? 两畔鬼哭狼嚎一片,仿佛全都在呼喊: “还我命来,还我命来!” “你要来偿命,你来偿命!” 这辈子害的人太多了,死去的怨灵咆哮着向他索命来。 眼前的景象逐渐不再那么血腥,却浮现出一张张满怀怨恨的脸,他们愤怒地质问: “你我何仇何怨?却要丧命于你剑下。” 一张张白白净净的面孔中,有绣坊娇娘,有素面书生,有寒门子弟…… 不知是不是幻觉,他甚至看到了江晗和童玉,看到了江御川和白卉,看到江平,看见了或是旧识或是素未谋面的烟云十六州弟子。 霎时间汗毛倒竖,裹紧身上那身湖蓝的长袍,几乎逃也似的,闷头向前走去。却怎么也躲不过铺天盖地索命声: “把他们还给我们!还他们命来!” “是你害死了师父师娘,是你害了他们!” 苏挽尘手脚冰冷,他分明知道这是假的,却还是艰难地苦苦挣扎着。 “我没有……我没有啊……” 耳边山崩海啸般的怒骂倒灌入苏挽尘耳中。漫长而昏暗的长廊,长得像是没有尽头。 什么时候才能结束,苏挽尘大口地喘着气,这无边的索命魂,好像要让他窒息。 细汗从额上涔涔渗出,双手克制不住的发着颤。 一不留神,脚底不知是什么东西绊了他一下。 苏挽尘跌倒下来,他已经很久没有摔过跤了。 因为他不能摔倒,没有人会扶他起来,只有人会顺势再踩他一脚。 周围索命的孤魂野鬼忽然间蜂拥而上,一下把他淹没。 苏挽尘感到一阵天旋地转,好像血液都倒流了。 双目一片昏黑,连四肢百骸的力气都散尽了。 他以为自己会被这无边厉鬼吞没,岂知睁眼时,眼前一片寂静昏暗。 身边响起一个女人的声音:“你醒了啊?” 苏挽尘一阵头皮酥麻,怔怔地望着眼前负手而立的女人,她身姿挺立,如一株挺拔的玉兰,远望芬芳淡雅,端正秀丽。 然而苏挽尘知道,她远不像她看上去那么和善。 “叶白霜……” 女人叹了口,以手加额遗憾道:“又失败了,下次再来吧。” “什么?什么失败了?”苏挽尘利刃般的目光死死盯着她,心中却是茫然,随之而来的是一股巨大的不安。 “阴阳力试法啊,我明明告诉过你的。”叶白霜淡淡道,“忘啦?” “不,不,不可能,我不应该在这儿。”苏挽尘瞳孔霎时放大。 我早就不在这里了,这是幻术,这是幻术。他强行迫使自己镇定。 “是啊,一直都是啊。”叶白霜淡淡地答道。 苏挽尘心中的不安愈发深重了,却还是冷冷道:“分明你把我送去了百山谷……” “是啊,你在那里遇到林蔓秋和陈千里……”叶白霜接下去道,“然后你离开那儿,在鬼王庙偶遇了你的好师哥,你们去了梁山……刚才你走过一片深深的树林,树林的尽头,你醒来了。是这样吗?” “你……”苏挽尘目瞪口呆,不敢相信地喃喃道,“不可能啊……” “你的幻境都是我创造的,怎么会不知道内容是什么。”叶白霜吃了口樱桃淡淡道,“这的确是个很长的幻境呢。” 她语气平淡得像是在说一个什么再平常不过的故事。 “不可能,不可能!这不是幻境,这不是!”苏挽尘慌乱无措地站起来道,“这绝对不是!” “怎么就不是了呢?这么喜欢它,那我再给你造一个就是了。”叶白霜抿嘴笑道,“不过我很担心你啊,怎么能分不清幻境和现实呢?你不信的话自己去外面看看好了。” 苏挽尘几乎疯了似的飞奔出去,抬头看,天色昏暗,前头是一片湖,周围枝桠稀稀疏疏,极少的几只鸟栖息在上面,世界都像是灰色的。 这不是鬼见愁又是哪儿? 第70章 千重幻梦 “不可能,不可能……”苏挽尘双目发直地喃喃自语道,他忽转头茫然地问道,“那江夜怜呢?” 叶白霜指了指头顶,“还在烟云十六州呗,这有什么好问的,难不成在鬼见愁啊。” 他活了这么久,结果告诉他这一切就是个幻境,都是假的,没有林蔓秋和陈千里,没有童玉,也没有遇见江夜怜。 他还在暗无天日的鬼见愁,他被困那里,从来没有离开过,那些都不过是叶白霜幻境中的一环。 苏挽尘不信。 一切残破的风花雪月、近水楼台,都是一场梦,一场梦而已。 可是梦也明明才刚刚开始,为什么在这时候打断他,为什么! 他原来什么都没拥有,过了这么久,仍然什么都是假的! “别挣扎了吧,你愿不愿意也是事实。”叶白霜平淡道,“罢了,还是来点正常的幻境吧。” 苏挽尘几乎神识溃散,他想躲,却猛然被拉进另一个幻境。 一个凄清的刑场,一群群魔乱舞的看客,一个目光冰冷的行刑者。 秋月疾出,一剑刺向苏挽尘胸口,他没有躲闪,相反他毫不犹豫地撞向剑口。 秋月一直没入苏挽尘的胸口,不偏不倚。 他张了张嘴,拼尽全力地站稳脚,猛然向前狠狠抱住了江夜怜。 江夜怜一下瞪大双目,被他的力带着摔倒在地。 “江夜怜……求求你,别把我扔到鬼见愁去,求求你了……我真的不想去……”泪水从他惨白的脸上滚落。 苏挽尘记忆神识一片混乱,已经分不清这一切究竟是幻境还是现实了。 他胸口一片闷痛,却还是下意识的紧紧抱住眼前这个人,好像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求你了……我不想去鬼见愁……我真的不想……” 谁知,周围的嬉笑怒骂,所有声音都渐渐地淡去,所有的人影也都化作虚无。 空空寂寂的得月台上,就只剩下苏挽尘一人。 “别走,别走啊……别把我……丢在这儿……”他声音越来越弱,踉踉跄跄地站起来,疯了似的向前跑去,绵绵细风溜过,却什么也抓不住。 终于,他耗尽所有力气,双目一黑,一下栽倒下来。 再睁眼时,他发觉自己仰躺在那一片荒芜的树林当中,满身湿透、冷汗涔涔,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他涣散的目光里隐隐约约有两个人影。 “你还好吗?”江夜怜见他苏醒过来,担忧地道。 苏挽尘站起身,扫视一眼周围道:”无妨。" 只是他不明白,他在百山谷摸爬滚打多年,怎么会有能够令他甚至察觉不出一点迹象的幻术。 除非,这本来就是为他量身打造的幻境。 一边的许紫茵道:“这是桃花谷的千重幻梦之术,能在神不知鬼不觉之中入侵人的心神,以中术者本人的记忆为根基,创造出令人分不清真假的幻境。这个术法创造的本意是为了治愈病人心理上的创伤,只是却不免被有心人利用。” 她顿了顿,脸上的表情是前所未有的严肃道:“难道梁山的事情,桃花谷也有参与吗?” 空气一时沉默到极点。 如果桃花谷也有参与的话,这无疑是一件极其糟糕的事情。 江夜怜沉吟了片刻道:“我们暂且不要打草惊蛇,先看看他们究竟想干什么。” “好。”许紫茵应道。 她说着又转头看向苏挽尘:“千重幻梦之术,对执念愈深重的人,影响就越深。” 她顿了顿,又道:“幻梦里看到的,即是你执念最深的东西,那你的执念又是什么呢?” 苏挽尘当然不会告诉她自己看到了什么。 他只是面无表情道:“许姑娘,这恐怕同你没什么关系吧。’ 许紫茵也没再多说什么,只是道:”是我冒昧了。“ 她一向有礼有节,自是不会贸然去打听他人的**,只是苏挽尘昏迷时喊了太多声江夜怜的名字,而她又能如此清晰地感受的他的执念有多深。 她不知道这个人和宗主之间到底发生过什么,但只是知道,这个叫曾子虚的人,他身上的一切都是不可控的。 但许紫茵还是缓缓转身,让出独处的空间,她也相信江夜怜,可以处理好所有。 她离开后,江夜怜望着苏挽尘,心中竟不知是喜还是悲。 苏挽尘的执念,与他密不可分。 只是这些执念里,有爱吗? “如果可以的话,你可以告诉我,你看到了什么。”江夜怜柔声道,“不过,不论如何,我都在你身边的。” “嗯。” 清风拂过,风吹过林梢,似乎是用沉默来应答。 苏挽尘忽然停下脚步,转过头望着江夜怜,眼中是一闪而过的凌冽。 “怎么了?”江夜怜道。 苏挽尘眯了眯眼,扫视四周,却没有发现任何可疑之处:“这个千重幻梦是针对我设置的。” 江夜怜表情也十分凝重,想要神不知鬼不觉地让苏挽尘中招,绝非易事,这个布局之人的实力,一定在他们二人之上。 苏挽尘脸上掠过几缕讥诮和玩味:“有人发现我的身份了,阻止我进入玄夜冥。” 江夜怜心下愈发沉重,胸口像堵了一块湿棉花似的。 这绝不是一个好兆头。 他只听苏挽尘接着道:“而且,我大概知道是谁了。” 叶白霜的身影在他脑海中盘旋许久,许多的线索在他脑海中交织相连。 原来是以千重幻梦之术作为根基的,难怪叶白霜当年总能制造出如此之多真假难辨的幻境来折磨他。 暗处,有两人静静地观察着这里的一切。 其中的女人道:“真是没想到啊,烟云十六州竟然还有懂桃花的术法的人,我还以为只要把白冷冷那一干人支开就好了。” 边上的男人皱了皱眉道:“江宗主的母亲就是桃花谷的,烟云十六州有人去桃花谷进修过倒也并非怪事。” 边上的女人不屑道:“罢了,拦不住便让他进去好了。” “你为何执意要拦着曾子虚?”男人问道。 “呵。”女人轻笑了一声,“你不必知道。” 第71章 初入古墓 二人很快跟上了大部队,这一插曲,似乎并没有让大部队注意到。 江平见到江夜怜,忙问道:“宗主,你们上哪里去了 ?人影也见不着一个。”旋即瞥见他身边的苏挽尘,又颇为不悦地翻了个白眼。 江夜怜应付道:“不过是在周围探查了一番,你们怎么找到这出路的?” 江平挠了挠脑袋,有些茫然道:“我也不懂,跟着前面走着走着便出去了。” 果然,这更是加深了苏挽尘的猜测,对方知道他的真实身份,担心他操纵古墓墓灵,影响对方的计划。 所以千重幻梦本就是为他一个人而来,为了把他留在这里。 他们没再多说什么,跟在云初城探路的修士后头,缓缓靠近神秘的玄夜冥古墓。 近到这古墓前才发现,古墓已被打开过,大门只是虚掩上了,他们并没费多大力气便进去了。 修士们点起照明符,原本黑漆漆的古墓中亮堂堂的一片,反正里头的人也早知道他们来了,也不必再躲躲藏藏。 四周皆是棕黑的墓壁,宽敞的走道间弥漫着阴森森的潮气,一眼望不到头,能看见的只有黑暗无涯的前方。 缓慢移动的队伍头处忽不动了,后面的修士也训练有素地停了下来。 前头带路的几个修士在地上绘出一个咒符,只见墓穴里金光四射,两边的墙面上,竟渐渐显现出金色的纹路,流光般,在竣黑的墙壁上缓缓流过。 带路的修士解释道:“这是我们在侦察时藏下的咒文,这墓里屏蔽了绝大部分指南工具,只能靠着最原始的方法来找寻位置。” 说着,只见那淡淡的流光缓缓而过,好像是从那古老的岁月间流过,轻轻叹着,诉说时间的遗迹。 这古墓里的感觉和百山谷很像,潮湿又不透风,昏暗而压抑。 苏挽尘去到百山谷时,怎么说,还是被迫而为。 当年叶白霜变着法子折磨他的根本目的,是希望他能修成一种世间最强大的力量——阴阳力,这是一种已无限接近于神的力量。 然而近神的力量当然不是那么好获得的,苏挽尘始终没能成功。 叶白霜终于决定放弃时,他在鬼见愁已经待了三年。 那日 ,她忽道:“我也没想到啊,这么久了你还是不行。” 她叹了口气惋惜道:“罢了,我送你去个地方吧。” 那时惨遭三年身心折磨的苏挽尘眼中已只剩仇恨和阴狠。 他不想回答这个疯子一句话,多看她一眼都觉得厌弃。 叶白霜似乎并不在意,她转身,结下一串复杂的道印。 头顶上的天忽然就变了,风卷雷鸣,一道闪电轰然而下,劈落在她眼前咫尺的地方,鬼见愁无底的阴暗,忽像是被什么撕裂了似的,中间裂开一条缝隙,然后越来越大。 那缝隙四周闪烁着幽幽的蓝光,诡异迷离。 天上的卷云不散,叶白霜转身在满耳风啸中朝苏挽尘喊道:“过来,从这儿出去。” 时空裂缝。 苏挽尘心下竟无惊异,他只是麻木地跟着叶白霜走进去 至于裂缝怎么打开的、要去哪里,他什么也没问,也没有任何抵抗,因为在他无数的尝试中,终于明白,叶白霜强得令人发指,自己从来不是她的对手。 身后的裂缝渐渐合璧,耳边像有海啸风鸣,巨大的声响似有排山倒海之势。 等逐渐习惯了,才发现这里原来能听见人说话。 叶白霜竖起一根手指:“最后再送你件宝贝。” 她眯了眯眼,看着指尖上爬着的一只黑点般大的小虫子:“妖族的傀儡蛊,好好利用。” 苏挽尘既不转头看她,也不置一词,全然把叶白霜当成了空气。 她却并不着恼,还颇为遗憾道:“你还得感谢我呢,救了你两回。” 见苏挽尘不答理,她却仍自顾自竖起手指细数起来:“第一回,你被你的好师哥扔到鬼见愁的时候,就得死。还有,你难不成真觉得按你们苏家的修法,阴阳两股力在体内碰撞是这么好控制的?要是没有我帮你调节 ,你早就灵力暴乱而亡了。就因为阴阳难以调节,这样的心法才难练。喂,你怎么这么冷漠呢?” 苏挽尘脸上毫无血色,狠狠剜了叶白霜一眼,咬牙切齿道:“那我真是,太感谢你了。” 叶白霜毫不介意地笑道:“这才是个好孩子嘛。”说着满意地拍了拍苏挽尘的头。 眼前鸿蒙般混沌的景象一点点扭曲,忽然张开一个口子。 慢慢地,眼前出现的又是另一番景色。 一股和鬼见愁极相似的晦暗之气扑面而来。 “哈。”叶白霜当先踏出去道,“我们到了。这里是,百山谷。” 苏挽尘眼皮一跳,他曾经依稀有闻过百山谷的恶名,关押的是十恶不赦的囚徒,一个不折不扣的魔都。 他不知道叶白霜是怎么进来的,也不太想知道。 他想也没想,毫不犹豫走出时空裂缝,还有什么地方能比鬼见愁更糟糕? 百山谷很大,比一眼都能望到边的鬼见愁大很多。 苏挽尘不知道前方会有什么,只是麻木而机械地向前走着。 这里明显比鬼见愁的邪气重很多。 四周灰暗得好像没有颜色,天是灰的,云是灰的,世界都是灰黑一片。 未来会怎样,他不懂,也没法懂。 “哟,叶姑娘啊,你还敢来这儿。”身后忽想起一个声音,阴森可怖,让人毛骨悚然。 转身,只见荒草败叶间走来一个人。 或者说,他看着就不太像个人,更像个魔鬼,面容扭曲,神色可怖。 叶白霜却像见到了老朋友似的,愉快地笑道:“苏公子嘛,给你送个人来,劳驾你多多关照呀。” “想得美。” 苏挽尘有生之年第一回遇到个同姓的亲家,但他早已是心如死水 ,毫无波澜。 况且这人,看着也不太正常。 蓬头垢面,脸上像是血迹泥渍糊了几层,一身衣服破破烂烂,脚上连鞋也不穿,上面粘得是污泥。 然而最令人恶心的是,这人手上抓着一根森森的白骨,竟像吃饭一样稀松平常地咀嚼着,一边还吸溜着口水。 这行径简直让人倒胃。 “怎么了?你会谢我的。”叶白霜嬉笑般地道:“这里现在归你管吧?我就知道,你是个当谷主的料。” “哼哼,是吗。”那人一边啃着白骨,抬头森然地望着叶白霜,露出一口沾血的牙齿,让人后背发凉。 “你也知道啊,来了还想走——” 这一句话还没说完,也不知谁先出的手,两人已“嘭”的一下双掌相碰。 以他们为中心的一道相撞产生的灵流激荡了几丈远,周遭一阵裹挟着灵力的飓风呼啸而过。 就这一下已然看出两人修为的深厚。 苏挽尘只觉体内灵力上下激荡,两眼发黑,喉头腥甜,险些就站不稳,索性被叶白霜腥风血雨地折腾多了,竟硬生生地把那一口血咽了回去。 叶白霜眼中寒光凌厉:“苏檀,你又不是不知道,以你,这辈子都打不赢我。” 苏檀收了手,在叶白霜转身的一刹那,灵力陡出,叶白霜早有预料似的闪身避开。 “偷袭?”叶白霜戏谑道,“没想到啊没想到,这怎么是你这样的‘正人君子’干的出来的事?”她特意加重了正人君子这四个字。 苏檀果然恨恨地道:“这不多亏了你吗,全是拜你所赐!” 叶白霜简直克制不住地大笑起来:“怎么,不觉得我还便宜了你吗?” 苏檀狠狠剜了她一眼,也知道自己不是她的对手,转头过来,看向定在一边,目光阴沉的苏挽尘。 他笑了一声:“这么强的灵流居然被你硬抗下了,好孩子,别害怕,我会好好栽培你的。” “我说吧,这孩子可是块宝呢。”叶白霜挑了挑眉。 说话间,天雷滚滚而落,惊得尘灰暗扬,晦暗百山谷被撕开一条冰蓝的裂口,将她的身影吞没。 她走时,眼前却不由自主地浮现出第一次见到苏檀时的场景。 “你就是叶姑娘吗?”那时的苏檀温文尔雅,还有点腼腆,他淡笑着,伸出一只手道,“你好,我叫苏檀。” 说他是个正人君子绝对不过分,知书达理、谦逊温和。 百山谷果然不是个人待的地方,即使是苏檀这样的人,在这里待久了,也会变得和魔鬼一样。 叶白霜不禁感慨世事变迁,谁都不能总是被命运眷顾的那个。 可以说,苏檀是被她毁了。 但她毫无愧意,甚至还有点邪恶的快感。 世人皆恶,这世上还有谁是她动不得的? * 暗沉沉的玄夜冥古墓中,两壁金丝流溢,指向着小修们的位置。 众人顺着这金黄灵丝的指引向前行去,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开始不断出现岔路口,他们顺着灵丝走下去,又好像始终在同一个地方绕着。 “我们好像在同一个地方绕圈。”有人讲道。 “什么?怎么会?” “这个地方,我们走了三遍了。”那人指了指墙面道,“这上面有个三个褶子的刻痕,我看见三遍了,不会错的。” “是的,我也发现了。” 众人顿感一阵后背发凉,若真是照这么一直转下去,岂不是要把所有人都绕死在里面? 索性来的也都是修为颇高的高阶修士,并没慌了阵脚。 “大概是里面的人设了什么干扰咒,又或是什么迷阵,故意让人找不着北。” “谁会反干扰的?” 很快变有人站出来道:“要不我来试试。” 说话的是个云锦天的女修,容颜姣好,束着一个高高的髻,还有些头发垂在颈间,光照下发色泛黄,像是镀了层辉。 云锦天宗主秦九歌像是想说什么,却没说出口。 那女修低头结印,墙上的灵丝随她的印式摇摆不定起来,晃动得想要跳出墙面似的,一会儿又归于平静。 “现在应该没问题了。” “有劳姑娘。” 那女修笑答:“半老徐娘了,算不上姑娘。” 继续望前走,只见那边一片红光摇曳,走近前,他们跨过门栏进去,里头是一张巨大的供桌,上面摆着苏家历代以来的宗主牌位,记述了每一位宗主的姓名、生平、贡献。 唯独没有苏士渡的。 苏家灭门后没人给他收尸,也没人给他立牌。 最底下一块上面刻着“苏牧”,苏挽尘知道那是他的祖父。 满桌红光显得十分诡异阴森,却有不少人纷纷想起一句话,“牌位下有灵。” 这个灵自然不会指灵魂,但关于苏家修法的秘密却多半藏于这灵牌之下。 于是便有不少人心生浊念,毕竟有多少人是真为救人而来的呢? 不知是谁当先伸手碰了那灵牌。 “诶,别动!”想喝止的人却已经晚了。 那块灵牌也不知道怎么的掉了下来。 所有的灵牌突然剧烈的晃动起来,连同周围地面也晃动起来,四面红灯闪烁,气氛诡异到极致。 “怎么回事?”饶是见多识广的高阶修士们也是难免慌乱。 “汝等何人?”空气中响起一个威严的声音,“胆敢善闯我派禁地!” “这是墓灵!” 很多物品存在了成千上万年后,在人与自然精华的熏陶下,就会产生一定意识,并且服从于主人,比如镇守墓穴的墓灵。 人群中闪出一个红衣女子,捡起掉落在的地上的灵牌,放回原处,大喊道:“我们不是擅闯者,吾乃苏家后人,前来祭拜列祖列宗。” 说话的女子正是林蔓秋。 “如此甚好。”墓灵威严低沉的声音散去,晃动也停止了。 谁也没想到这么简简单单一句话竟能糊弄过这种级别的古墓墓灵,虽然耻于与苏家为伍,但总之还是命更重要。 一行人继续跟随追踪咒往前,林蔓秋走到苏挽尘身边轻声道:“这里面的人鱼龙混杂,你小心点。” 她四周瞅了一眼,压低声音道,“这古墓我倒不觉得是什么苏家的人打开的。” 苏挽尘心中也是如此想法,看了她一眼:“怎么说?” “这古墓虽然说是需要苏家的血脉才能够开启,但玄夜冥灭门这么久了,我不信这世上竟还有苏家的人活着。” 虽然苏挽尘确实也还在这里,但他还是点了点头:“如果有修为足够高强的修士,使用混淆术法,未必不能骗过墓灵。” 林蔓秋神情颇为严肃:“不过,这倒也说明,开启古墓的这个人,修为极高。” 苏挽尘没再说什么。 他依稀记得,苏怡告诉过他:“玄夜冥古墓墓灵认主,按血缘来排行,辈分越高,血缘越纯。同辈里再按年纪次序来排。” 苏挽尘只觉有些后脊发凉,幕后之人不管和叶白霜有没有关系,他都修为高强,且深谙玄夜冥古墓的原理。 他有一种进了圈套的感觉。云初城没多久就查清了地址,集结了一批修士而来,他们也没费多大力气便进来了,一切都好像太过轻易。 可是这个操纵古墓的人是怎么知道的这么清楚的? 林蔓秋又是怎么知道这些的? 一字一句都让他甚至怀疑她是不是知道自己的真实身份。 第72章 黑夜里的花 不过他还是并未询问这些,转而道: “你们什么时候炼的蚀骨香?” “早就有了。”林蔓秋并不走心地答道,“不过炼的也不算成功,毒性大概只有纯种蚀骨香的十分之一。” 林蔓秋似乎看出苏挽尘话里有话:“怎么了?” 苏挽尘沉默了片刻道:“我遇到鬼姬了。” 林蔓秋一下就听出他这句话的意思,她转头看了苏挽尘一眼:“她来找你的?” 随即,她立刻反应过来:“她对你用了蚀骨香?”林蔓秋的声音一下拔高了几度:“你中毒了?” 苏挽尘沉默地表示默认她的话。 虽然真正中毒的另有其人。 林蔓秋看着颇有些恼火,但却没有再多说什么。 苏挽尘心知她自然知道鬼姬所作的一切必然是百山谷主的授意,她夹在他与百山谷主之间,想必是十分为难。 林蔓秋拿出一个乾坤袋,在里头翻找许久,最终掏出一个小瓶子递给苏挽尘,里面是棕色的药丸。 苏挽尘接过瓶子道了声:“多谢。” 林蔓秋闻言挑了挑眉:“这有什么。你放心,这笔账我势必帮你算了。” 苏挽尘不知道她说的是哪笔账,他和陈千里之间的账似乎也并非一时半会儿能清算明白的。 他“哦。”了一声,随即道:“不过我倒是想知道,他在躲谁?” “嗯,你遇到陈千里了?”林蔓秋有些诧异地问道,眼中似乎有些许担忧,或许是怕他们见上面打起来。 “没错。”苏挽尘面无表情地答道,不过他倒是看出林蔓秋的想法,“这里这么多人,见上也做不了什么。” “好吧。”林蔓秋无奈地笑笑:“躲的是那老冤家,秦九歌。” 苏挽尘默默地惊讶了一下,他也没想到林蔓秋这么坦诚毫不避忌地告诉他。 他皱了皱眉道: “这是结的哪门子仇?” 云锦天宗主秦九歌是个众所周知的软柿子,烂泥扶不上墙。 在他的带领下,昔日也曾辉煌过的云锦天在五大门派中几乎隐身,甚至修真界已经有人提出“四大门派”的称号。 苏挽尘倒是想不出,陈千里有什么要躲着秦九歌的理由。 林蔓秋答道:“倒也不算是躲他,只是现在还没必要,过不了多久,你就知道了。” 林蔓秋拍了拍他的肩道:“我走了,红红火火的在这儿太扎眼了。” 苏挽尘很疑惑林蔓秋是怎么知道这么多的,但不管怎么说,他还是相信林蔓秋的。 苏挽尘记得在他当年入谷后没多久,陈千里和林蔓秋是一起入谷的。 那会儿,大概是他这辈子最灰暗的时候,不知前方是什么,也不知道下一步该往哪儿走。 当时的百山谷主确实遵守诺言,相当的“器重”他,对他悉心栽培。 那会儿的百山谷很乱,三教九流,简直什么牛鬼蛇神都有。苏檀毕竟人少力寡,压制不住拉帮结派的属下。 而苏挽尘在叶白霜翻天覆地的折腾下,体内阴阳虽不能融合成阴阳力,但也能相生相辅,力量也是非同一般。 那时的苏挽尘心里并不清楚这些,但苏檀却琢磨得一清二楚。 他领着苏挽尘到一处鬼气森然的沼泽地,当中有个木屋,一笑,露出一口阴森森的白牙。 “里面那家伙正在睡觉,你悄声进去,然后把他杀了。” 苏挽尘目不转睛地盯着面前都上了霉的木屋,目光冰冷,一言不发。 “怎么?你不愿意?”苏檀望着他,揣测着这个满眼阴狠的少年究竟在想些什么,“你做成了,我就收你为徒,今后这里再没人敢欺负你。”苏檀说着,拍了拍他道:“去吧。” 谁知苏挽尘歪过头来,冷冷地看了他一眼,这仿佛想让一切毁的眼神,竟让苏檀感到的后背发凉。 下一秒,孤煞出鞘,一股剑气夹杂着飓风搅动起脚下的泥塘,将周围的树木一齐刮起,搅碎成灰烬。 沼泽地一下成了一片废弃的荒野。 泥渍溅到苏檀脸上,他竟发现自己手心攥出细汗。 苏檀望着他手里的孤煞剑,浑浊眼中流过一丝若隐若现的光影,他道:“好,说到做到,我收你为徒。” 令他更没想到的是,苏挽尘看都没看他一眼,提着孤煞,转身隐入昏暗的阴影里。 像是暗夜里的独行者,独来独往,冷漠阴鸷。 苏檀不由地舔了舔沾着血污的嘴唇,这个孩子,果然是块宝,比他想象的还强。 随后不久,苏檀便又带着他去了另一处地方。 “哎呀——,谷主找我什么事呀?”一个妖娆的女人,姿势妩媚地躺在床上,故意拖长了腔调,忽然停下,“哟”了一声,直勾勾地盯住苏挽尘,“这就是最近很受宠的那个小孩儿呀,长得还挺标志嘛!不如送我玩儿玩儿。” 要是三年前苏挽尘见到这个身体扭曲得简直不像人的人,他肯定恶心得想吐。但是现在,已经没什么东西能恶心到他了。 他就像五感都封闭了似的,感受不到任何善恶美丑。 苏檀咧开嘴并不怀好意地笑道:“那可不行。” 妖娆妖媚的女人指着苏挽尘鼻子道:“小样儿,过来给我瞧瞧。” 苏挽尘走过去,女人抬起那只瘦骨嶙峋,带了一圈满骷髅头当手链的手,想去触碰他的脸颊。 苏挽尘慢慢俯下身,好像很乖顺的样子,眼里却盛满了狠戾。 就在那只手要碰到他脸的一刹那,一把尖利的刀,精准刺穿那女人的心脏。 苏檀站在不远处,像个老师父似的仔细观察着。 不错,下手快准狠,一点不拖沓。眼珠都没动还能一下刺穿,手法很准。 苏挽尘面无表情地拔出尖刀 ,只见那女人抬起的手像是折了翼的翅膀,一点点垂了下来,她的身体被刺穿处竟没有流血,而是一点点的像化成了灰般,慢慢散去。 就这样,苏檀一方面清理与他不对付的谷民,一方面“培养”苏挽尘。 很快,百山谷谷众发现老谷主手下,不知何时而起多了一个可怕的少年,杀人不眨眼,唯独对谷主忠心耿耿。 苏挽尘成了谷里群魔惊震的“恶魔执事”。 几乎每一个见过他的人,都成了谷主的祭品。 苏檀很懂得见好就收,一方面在谷里疯狂煽动渲染对“恶魔执事”的恐惧,一方面又假意安慰谷众,彰显自己的平民之理。 借刀杀人这点可谓做到了极致。 苏挽尘没有辩驳,没有挣扎,没有反抗。 一来是他知道自己还不敌苏檀,二来是他真的不知道该干什么,该相信谁。 他不懂自己为什么要活下去。 在他无数次没死成之后,他也没再打算去死。 可是人活着,总得有点事干,总要为了点什么。他不能什么都不干啊。 苏檀让他杀死这些人,那就死吧,反正百山谷也没什么好人,死不足惜。 得月台是悬崖,从那以后,他坠入了无尽的深渊。 在鬼见愁时,他还苦苦挣扎,他还想逃,还想着死,他还想反抗,他不甘于溺死在深渊里。 现在,他已经什么都不想了。闭上眼,天便是黑的,星星没有亮光,世界一片虚无,就好像什么都没有了。 他既没有特别想死,也没有很想活着。 明天会怎样,他不清楚,也不是很在意。 大概所有的痛苦都来源于不甘现状。 而他沉溺在这深渊里,没有比行尸走肉更适合于形容他的词了。 苏檀又刚好恰到好处地利用了苏挽尘迷茫的内心。把他当作最利的刀,屠戮四方。 而这一切改变的起点,或许是那一天,苏檀带着他迎接两位新的客人。 他们站在高处望着,远远看见两个翩翩而来的身影,苏檀感叹道:“想不到啊,最近是什么好日子,百山谷都十几年没人来过了。” 耳边泛起滚滚的声响,叶白霜那魔鬼般的声音振聋发聩。 “我给你找了两个好下属呢,感谢我吧。” 苏挽尘蓦地听到叶白霜的声音,脑子嗡了一下,好像看到了久远的过去。 他一声不吭,面无表情地望着那越来越近的两个身影,其中那一抹鲜红实在亮眼,简直与死气沉沉的百山谷形成鲜明的对比。 苏挽尘其实并不怎么在意,漠然地看着,看着他们站在大门口,看着大门打开,看着他们进来。 那一抹浓艳的红色让苏挽尘心里微微有了点起色,好像多年之前,有个真正关心他爱他的人,也总是一身红衣。 她说:“红色多显眼呀,小阿尘一眼就看到了。万一哪天你走丢了,一眼就能看到回家的路了。” 可是苏怡死了,玄夜冥毁了,他再也找不到家了。 那两人一进来,果然被百山谷的瘴气茫茫迷晕了眼。等他们终于找到苏檀时,苏挽尘依旧冷漠地坐在一旁,冷眼旁观。 这一男一女,并没比苏挽尘大多少,这男子也才刚到弱冠,两人看着神色十分疲惫,像是赶了不知多少路, 苏檀能亲自迎接他们,实是纯属好奇,大概是在谷里待了半辈子,没见有人来过。 他惊奇地瞪着这对年轻男女看了半天,问了句:“咋来嗒?” 穿着水墨色长衫的男人没理解他的意思,只是配合地答道:“跑过来的。” 其实苏檀是想问:为什么会有人主动跑到这种地方来? 他又盯着这两人看了半天,这谷外人大概是不太清楚百山谷里是个什么光景,被叶白霜忽悠来的。 他越想越奇怪,但这也不是什么坏事,也没再多问。 他们大概也不太清楚,百山谷,进来了是出不去的。 苏檀刚到这儿的时候还想过溜出去,结果发现根本不可能。 倒唯独叶白霜是个例外,他不知道这个女人是用什么法子进出的。 但他知道,她和普通人不一样,这恐怕不是常人能做到的事。 苏挽尘很快记住了新来的这两个人——林蔓秋、陈千里。 因为实在是谷中为数不多的正常人,和一堆魑魅魍魉放在一起,简直太好辨认了。 然而另一更重要的原因是——林蔓秋这个事妈。 苏挽尘发现她对自己居然无所畏惧。 “恶魔执事”都快被吹成神了,而林蔓秋,似乎还挺感兴趣? “你干什么呢?”看见苏挽尘站在窗口,她便在窗外问道。 苏挽尘冷漠地看了她一眼,转过头去,嘴皮子懒得动弹。 林蔓秋却仍不依不饶,正色道:“我在和你说话,你听见了吗?” “……”苏挽尘自顾自坐下,压根不想理她。 “嘿,搞笑。”她气恼道,“别人说话要回答啊!你家里人没教过你啊?” …… 巧了,他家里人都死光了。 苏挽尘静若死水的心绪竟被她拨动几分,他来到百山谷后头一回感觉木木僵僵的大脑微微动了一下。 谁知林蔓秋这个不怕死的,竟然直接从外头踏进来,像撸小动物似的,伸手揉了揉他的头发,无奈道:“你说句话啊行不行?” 苏挽尘冰冷地看向她,目光陡然狠厉,随即厉掌出击,薄唇轻启,冰冷地吐出两个字:“出去。” 林蔓秋抬手抵挡,却不敌他强悍灵力,被苏挽尘逼了出去,她勉强站稳脚,却还是咳出一口血来。 陈千里其实就站在不远处看着,他把她扶住,望着苏挽尘那间屋子,皱了皱眉道:“还是别招惹他了,‘恶魔执事’看着也不像好惹的。你没事吧?” “诶,没事,这算什么。”林蔓秋望屋内的苏挽尘,艰难地直起身,擦了擦嘴角的血丝,目光飘忽神色不定。 令他很没料到的是,林蔓秋还会再来。 那日苏挽尘正闲坐在屋内,面前是一盘殷红剔透的糖果,满满的劣质色素。他拈起白瓷盘中一颗透红的糖放入嘴中,满股的甜味在口腔内四散开,游走于唇齿间。 好甜,甜得几乎有些腻。 这仿佛要腻死他的味道让他得以暂时麻痹自己的神经,以弥补他的空虚。 他似乎很享受这种麻痹神经沉溺其中的感觉,麻木地剥开那薄红剔透的晶莹糖纸,一双凤眼眼梢低垂,像是毫无知觉地吞下了一颗细石,暂且把什么烦恼都忘怀了。 苏挽尘知道这是自我催眠,但他若不腻死在这饧甜里,就得溺死在回忆与现实交织的苦海中。 林蔓秋仍像什么事都没有似的走过来,拿起一颗糖尝了尝,随即皱眉道:“这什么东西?你吃这个?有点儿毛病不?” 苏挽尘听若未闻,又拿起一颗放进口中,这劣质小硬糖和凝香苑的梨花酥当然差远了,不过他也没得选。 正当他再一次想从盘中拿出一颗糖时,没料手腕却被林蔓秋抓住了,“你干什么?” “别吃了。” 苏挽尘在经历了三年的折磨后,早已面目全非,满身戾气。他目光冰冷地瞪林蔓秋,比目光更冷的是他的声音。 “少管闲事。” 林蔓秋似乎是愣了一下,另一只空着手端起那一盘晶莹剔透的糖,温声道,“乖,别吃了。”她叹了口气道,“这糖里下了醉生梦死术,不然怎么会让人想吃呢?” “那又怎样?”苏挽尘冷淡地说道。 “不怎样,只是让你别吃了。”林蔓秋鸠占鹊巢地拿走了他的糖。 “还我。” “下了醉生梦死术的东西,吃下去不好。”林蔓秋平静道。 苏挽尘目光阴沉,凤眼低暗,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上,投下一排阴影:“管天管地管空气,你烦不烦?” “你是天啊是地是空气啊?还不让我管了?”林蔓秋又气又好笑地叉腰道,“还真是狗咬吕洞宾。” 林蔓秋忽正色,温声道:“这糖再好吃也是假的,你还是得接受那些没什么味道的东西。现实总是很糟糕,但是总不能去死吧,该干嘛还得干嘛。” “是吧?” “不是。”苏挽尘嘴硬道。 谁料林蔓秋端着那一盘子糖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跑得却比兔子还快,大概是怕苏挽尘再给他来一掌。 他望着她的背影直到她消失在暗夜里,他仍没动,就那样定定地望着,直望到背脊发凉,喉头发涩。 林蔓秋说的是对的,可是要他怎么直面现实,最爱的人的背叛,莫名其妙的三年折磨,还有这永无天日的百山谷。 他该怎么办?他能怎么办?他到底该怎么走下去? 鬼见愁没有光,百山谷也没有。 谁都照不亮他,谁都不知道,他一场大梦似的过去到底有多糟糕。 几天之后的傍晚,林蔓秋在他门口喊他道:“曾子虚——” “干什么?”他终于破天荒般地搭理了人。 “来玩呀。”林蔓秋笑着道,“一天天闷在这里,不嫌无聊呀?” “不。”苏挽尘冷淡地回答了一个字,复又转过头去。 “我们找到了个好地方。”林蔓秋不懈道,“不仅风景好,还能喝酒赏月。” 苏挽尘对此并不感兴趣。 百山谷是看不见日月的,没有太阳,也没有星光。 这回林蔓秋没再坚持,她道:“好吧。悄悄告诉你,在闻音池,每到正午夜半,就能看见太阳月亮。别忘了去看看!我和千里可找了好久呐。” 苏挽尘不太相信,但多少还是有点好奇。 他有几回路过闻音池时,原想进去看看,可定睛一看,总觉有抹影影绰绰的红影,在那池子中心的水榭亭中摇曳。 苏挽尘远远地望着,却不知道什么原因,他始终没踏进去过。 直到有回大雨天,珠帘罗幕,雨点又大又密,苏挽尘不得已,只好到亭子里避雨。 直到他狼狈地跑到亭子里才发现,林蔓秋正悠然自得地端坐在那里,翻着古黄的宗卷。 “诶,你怎么成落汤鸡了?”林蔓秋抬起头,像是憋不住了似的,很不厚道地笑了一声。 好笑的落汤鸡无语地定在那儿,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喂,你愣站着干嘛呀?不得冻感冒了吗。”林蔓秋说着合上手头的卷宗,从旁边施术保温过的搪瓷罐内,倒出些还冒着热气的姜汤,递给苏挽尘道,“先喝点吧。” 苏挽尘沉默接过棕黑的陶瓷小碗,那热气让他连着掌心暖和起来。 好像春天的万物复苏。 “说‘谢谢’。”林蔓秋插着腰,一副长辈教育幼者的姿态,拖长尾音强调道。 “谢谢。”苏挽尘说得极其别扭,感觉舌头都要拐不过弯儿来了。 林蔓秋满意地笑了笑,“你挑什么时候来这儿不好,偏要这种时候过来。” 苏挽尘难得地回答了她的话:“路过避雨。” “屈才屈才。”林蔓秋颇为遗憾道,“这么好的地儿,居然给你拿来避雨。” 她自顾自讲道:“我们找了那么久,才找到这么个好地方,就是寒气有那点重。” 苏挽尘听着,端起碗来喝了口姜汤。这汤熬得也实在不怎么高明,简直把苏挽尘辣得喉咙冒火,偏偏还一点儿糖都不放。 他喝了一口就再也不想碰了,只好把碗端在手上。 林蔓秋一眼看穿:“不好喝吗?” “……”苏挽尘给了她个冰冷的眼神。 她是没有味觉,还是根本就没尝过?拿这东西来祸害人。 “挑三拣四。”林蔓秋翻了个白眼,一语中的,“还嫌我没放糖?就这破地方能找到这么多生姜我很不容易了好不好,你让我哪里搞砂糖去啊,小朋友。” “……”苏挽尘被她一下戳中竟然不知说什么好。 更气人的是,林蔓秋也就比他大了没多少,怎么居然拿他当小孩子看待了。 过了一会儿,雨停了。 林蔓秋走到亭子边,仰头望道:“子虚,你来看呀。” 苏挽尘走过去,只见太阳的影子藏在若隐若现的云雾之中,虽然到他们这里已然光线黯淡,但是还是有几次丝天光透了进来。 “我就说吧。”林蔓秋得意地笑道,“这里是能看见太阳的。你看,天光总会大亮的。” 苏挽尘神色冷冷,心底却有一股说不清的情绪焕过,好像他的心也终于不再那么麻木了。 林蔓秋抱起伞和石桌上的卷宗,回头朝他喊道:“走啦,雨都停了。” 再黑暗的日子,都好像能被她过出花来。 苏挽尘跟了上去,仰头,好像也能望见天光大亮的那一天。 第73章 营救 玄夜冥古墓中,墙上的灵丝色泽越来越亮丽,盘绕排横,千丝万缕。 一切都预示着,他们离这个幕后黑手越来越近了。 终于两壁的灵丝交会到一处,通通融汇到一处巨大的石门上。 显而易见,他们的目标就在这巨大的石门后头。 这石门有两个人那么高,上面坑坑洼洼,带头的修士伸手碰了碰石门,沾了一手灰尘,谁知下一秒门上沾染的尘埃,一寸寸抖落,周边掀起一阵烟雾。 尘埃散尽,显露出石门上原有的层层机关,鎏金的齿轮透过石间缝隙转动起来。 它从上到下犹如一幅雕梁画栋的巨作,这时都像是被从远古的沉睡唤醒,“吱吖吱吖”地运转起来,并且越来越快,令人眼花缭乱。 “何许人也?”石门处,响起墓灵低沉得像是从地下飘来的声音。 “苏氏后人,来祭奠先祖的。”一修士受了林蔓秋的启发,瞎编道。 墓灵这回可没受他糊弄,“放肆!大胆贼人,竟敢善闯我派禁地!” “小心!” 只听一声急喝,数万枝羽剑从那门缝间散射出来,铺天盖地地涌向门口的修士。 当先的几个修士已然避之不及而中箭,但这千千万万的羽箭显然不是只针对前面的修士,而是如千军万马般袭卷而来。 众人这下明白为何这个石门要建的这么高了,正好前头后头,一点不落,整块通道都被这些羽箭覆盖。 像这样无差别的物理攻击,确实能把普通人扫倒一片,但不是这里的高阶修士。 一波羽箭扫射完,很快下一波又至。 “大家退后,准备破门。”领头修士中气十足的声音在整个队伍中回荡。 “三——二——一——,破!” 十几个修士的灵力同时轰击在了这石门上。 石门处,惊起一阵狂烟,那大门竟像铁做的似的,屹然不动。 忽听见一声巨响,满眼黄沙间,坚固的石门像陀螺似的飞快旋转起来,一点点向众人逼来。 与此同时,石门间散射出白羽箭。 这一回,羽箭的速度比先前快了几倍。 密集的箭雨中,只听“啊”的一声 ——有人中箭。 石门飞快旋来,仿佛一个巨大的带刺的球。 前头的修士企图用灵力摧毁它,谁知那坚硬的石门竟是无坚不摧。 眼见着,就要撵到头一排的修士。 旋转的石门却像是受到了谁的召唤,悠忽停下,与地面摩擦发出,“刺啦”的刺耳响声。 随后又一点点的退了回去,见了鬼似的,轰然倒塌。 众人目瞪口呆,小心翼翼的向石门里头望。 那门后,俨然是另一番洞天。 这是个巨大的天然石洞,当中是一片广阔的温泉池,池子里热气腾腾,冒出的烟雾,把他们眼前模糊成一片。池当中是什么,谁也看不见。 苏挽尘的不详的感觉却又深了一分,怎么会这么顺利? 刚好这个幕后黑手没有封锁墓门,刚好有个女修轻松破解了干扰咒,刚好这个墓灵不太聪明,被林蔓秋随便一句话糊弄过去了,刚好灵丝十分顺利地把他们指引到这里,还有这开玩笑一般的石门。 简直轻松得让人不敢相信。 石洞内静悄悄的,似乎什么也没有,可又莫名的诡异。 有人道:“这雾怎么驱不散?不散——不散——不散……” 声音在偌大的石洞内不停回响,一遍又一遍。 气氛越发诡异了,众人都不敢再大声说话,生怕这奇怪的回声把声音发散。 一时静默到极点,谁都拿不定主意。 雾色太浓,就这么闯进去,显然敌明我暗,容易腹背受敌。 可是又不能就这么眼睁睁地一直愣着。 终于有人提出了个好方法,即是一半人进去,探清情况,一半人在外头观察接应,免得全军覆没。 没人有异议,也没有人同意。 方法没错,但谁都不想孤身闯入这显而易见的不正常的迷雾之中,没人乐意冒这风险。 终于有人打破沉默:“云初城你们不领头吗?” 原本带头的那个修士脸红辩道:“这里又没人进去过,谁知道里面有什么?” 谁知一言激起众怒:“不是你们仙云大会策划得乱七八糟,会有这事?” “这不该你们做的事?还有什么好说的?” …… 许霜华站出来温声道:“别吵了,我来打头吧。” 然而不管哪个门派的人,没人领他的情。 谁不知道许霜华是梁山仙云大会的掌谋,云初城怨他疏忽抖出门派的丑事,旁人怨他害了大家。 而他本人仍是和和气气道:“遭成的麻烦我很抱歉,等事情结束了一定负荆请罪,还请大家海涵。” 这里的高阶修士大多自视甚高,也只是哼上几声,骂他都不屑。 许霜华几十年清名毁于一旦,却仍是个和气的好好先生。 人家骂他毁了梁山大会便算了。一个人一旦崩塌,便会多出许多奇奇怪怪莫须有的罪名。 诸如有人质疑他身世不明,有人编排他偷盗**。 更有甚者,说他和烟云十六州女修有段露水姻缘,最后无疾而终。 而他倒也不争辩。大概也是因为辩不过,干脆都领了,和梁山大会出的岔子比起来能算什么。 这边还想推脱,齐清下令道:“云初城修士不许退后,随我一起进前侦测。” 几个修士不情不愿地站到他身边。 江夜怜眉眼间不由地一跳,随即下令烟云十六州修士跟上。 “江宗主梁山下受伤不轻吧,还是在这里歇一歇吧。”说话那人是现下的桃花谷主、桃花谷双姝之一——白冷冷。 做为天下医修与药修的头领,白冷冷自然一眼就看出来了江夜怜身体状况之糟糕。 这话本来是体谅他来着,结果不知怎么听着就很变味儿。 齐枫韵立即打圆场道:“这点小事我们这些打酱油的人去解决就行了,哪用劳动江宗主大驾呀。” 许霜华也道:“本来是我的不对,也不该麻烦旁人的。” 江夜怜一边表示感谢,一边却是疑虑重重。 云初城阻止他进去,为什么? 他立即密语飞讯嘱咐许紫茵和江南道:“盯好齐清和齐枫韵。”他稍稍顿了顿道:“还有许霜华。” 江南面色不改,许紫茵却不由自主地皱眉,轻轻抿了抿唇。 剩下的人围聚在门口,目不转睛地盯着眼前这片不知有多深的浓雾。 而苏挽尘沿着石洞周边没有白雾的一圈慢慢走着,想找找这里到底有什么。 也不少人和他持有同样的想法,都围着白雾周围转悠着。 有人忧心忡忡道:“苏家怎么还没死干净啊?这都过去20年了。” 另一人也甚是担忧道:“谁知道啊。就怕是没死来报复咱们的。” 周围人听闻此话默默无言,如果真是这样,那岂不是完了? 当年苏士渡带领的玄夜冥所向披靡、战无不胜,所到之处寸草不生。 据传他一生只败过一次,便是死在江御川手下,但那时苏士渡过度依赖阴气,已受到阴气的疯狂反噬,早已不在全盛时期。 当年尚有江御川单挑了苏士渡,现在又能有谁能和这样恶魔般的战神匹敌? 众人这会儿才不由地有些想念起从前的烟云十六州宗主夫妇二人。 然而苏挽尘几乎能确信这把控了玄夜冥的人,并非出自苏家,而是像林蔓秋说的,施以混淆术,来糊弄墓灵。 还真是什么事都能往苏家身上推,打着玄夜冥的幌子吓唬人。 救人的工作还在紧锣密鼓的展开。 江南传达道:“被抓的弟子全被都在白雾当中的温泉池中心。” “什么?!那还不把他们救出来?” “不行,周围围了一圈结界。”江南解释道。 “那赶紧打破结界啊。” 站在一边的齐枫韵打趣道:“这位兄弟你开玩笑呢,要是可以早就这么做了嘛。” 齐枫韵道:“我记得江宗主擅长结界术,不如让他来看看?” 江南一想也是,遂去找江夜怜。 齐枫韵转头忽看见石洞边上坐着的女子,只是众人忙着研究怎么救人,没人关注到她。 齐枫韵扬起一双桃花眼,含着笑欣喜道:“笙默,你也来了呀。” “齐公子。”萧笙默抿唇一笑。 齐枫韵十分自然地坐到她边上。 “我虽然来了,也帮不上什么忙,。”萧笙默颇为愧疚道。 “怎么会呢?”齐枫韵信手拈来,“笙默本身就是我们的精神动力嘛,得你一眼青睐,不知好过多少修行呢。” 萧笙默不好意思道:“哪里的话呢,妾身本就是个风尘女子而已,和公子世家出身,还是大有不同的。” “这话谁说的,大家分明都是人,怎么就不一样了?”齐枫韵正色道,“什么世家寒门,在我眼里都是一样。英雄不论出处,只有那些混账才要管这么多。” “笙默,等离开了玄夜冥,到云初城来找我玩吧。我一定好生招待你”齐枫韵含笑道。 “可是我没去过云初城啊。”萧笙默迟疑道。 “就是没去过才要去啊,总去同样的地方,有什么意思呢?”齐枫韵伸了伸懒腰道,“放心吧,有我这个向导带着你还怕什么?” “呀,齐公子要和笙默约会吗?”林蔓秋从旁边走来,故作惊讶道。 “没……没有的事。齐公子只是邀请我去趟云初城而已。”萧笙默双颊飞红。 “啊,这可怎么办呢?”林蔓秋故作为难道。 萧笙默对林蔓秋百依百顺,连忙道:“那便不去了吧,待在谷里也是甚好。” “哎呀,那可真是拂了齐公子一片心意呀。”林蔓秋摸头皱眉,信口编道,“本来也不是不行的,像我这种乡野村姑就没这么多忌讳,只是笙默是大家闺秀,和你去了,被别人说起来岂不是没了清白。” 虽然萧笙默不说,但林蔓秋看得出来,萧笙默喜欢齐枫韵,可惜这齐二公子,声名太差,风流烂账一大堆。 齐枫韵立即明白了林蔓秋的意思,不恼还笑:“和家夫出游也算有失清白吗?笙默,我今后可是非你不娶诶。” “你,瞎说什么啊。”萧笙默一直从脸上红到脖子根。 “好。”林蔓秋转头完完全全地盯着齐枫韵,脸上笑着,却毫不友善,“这可是你说的,做不到可要你提头来见我。” 林蔓秋似笑非笑:“笙默,上一个欺负你的人,我记得,好像是赏了他三百鞭。结果这人也太不行了,还没到一百鞭,就吐血身亡,白白鞭了两百多鞭的尸。” 齐枫韵没料到林蔓秋如此手段狠辣,却仍是面不改色地嘻嘻笑道:“姑娘可真是好本事呀。放心吧,我必是对笙默一心一意,此生不变!” * 江夜怜踏进茫茫雾中,以灵力站稳在石洞中央的水面上,他在无数双眼睛的注视下,双指轻放在那结界上。 透明若隐若现的结界表面激起淡淡的水波纹,漾开一圈涟漪,向四周散开。 “这是……”江夜怜迟疑道,“上水结界。” 在场所有人都不禁到抽了一口凉气。 上水结界,取自上善若水,水主柔,却又能以柔克刚,将结界所遭受的力分散到四处。 上水结界是世间最坚韧的结界之一,操纵结界的人若不把它打开,任你旁人怎样使劲,都不能将它击破。 透过透明若水的结界看向里面,被抓走良久的小修们横七竖八地倒着,也不知还有没有气息。 江平气得直敲那看似薄薄一层的透明结界,一下使尽全气,向结界上猛得一击,涟漪四散,上水结界却是纹丝不动。 “怎么办?”有人问。 “小修肯定能救走,只是不知道会有什么样的条件。”江南沉吟道,“醉翁之意不在酒,不可能仅仅是为了抓一群小修。” 这一众小修半身都浸泡在温泉池的水当中。闭了眼,脸上已被这些热气熏得一片潮红。 一众修士暂从池子当中退了出来。 忽然,一个好像从天边飘来的声音道:“你们想要救人可以,以一换一。” “什么?”人群间窸窸窣窣。 “你是什么人?” “怎么换?” “一个人的灵力,换走一个小修。”浑厚低沉地声音在石洞中回荡,“本人图财不害命。” 一众修士纷纷警觉起来,修士的灵力是最要紧的东西,哪是随随便便就能给别人的。 一时间,洞中静默无比。 温泉池上方的钟乳石尖端,水滴“滴答滴答”地落下。 “没有人愿意吗,可惜了,这群小孩儿我还留了这么久,你们却根本没人在意他们能不能活命。”冰冷的声音从温泉池中心传来,“世家大族原来都是这番嘴脸。” “我等你们一注香的功夫,没人愿意换,所有的小修都会死在这儿。”那声音显然是被施了换音术,对待小修的性命就像一堆毫无感情的朽木。 话音未落,温泉池的中间飘起袅袅白烟,一根有一人高的香冲天升了起来,眼见着,它以极快的速度消亡下去。 人群间一片沉默,气氛冷到几点,谁都不置一言。 “我换,我换……请你……别伤着他们。”说话这人是个宽袍紫衣的云锦天女修。 “好,请姑娘移步到温泉池中央来。” 那女修神色紧绷,惴惴不安地走到池中央。 忽然,温泉池当中,爆裂出一阵刺眼的光华,照得周围人纷纷不堪地闭了闭眼。 只见,他们的头顶出现了一个硕大的圆形法阵,连同着眼下白雾蒙蒙的温泉池中,也被这发阵铺满。 法阵上,是层层叠叠不断旋动的圆环,苏挽忽觉得好像在哪儿见过似的。 ——鬼王庙! 眼见着,上下两个阵法相互呼应,一道柱状的流光从上边的阵当中劈落下来,一下将那女修裹挟其中,她飘飘然升至半空中。 “这是……吸灵之术。”白冷冷一脸不可置信道,“怎么会?” 一言既出,满座皆惊。 众所周知,桃花谷的吸灵阵、吸灵之术,早在上上任谷主白方远时期就被废除,就连现任的谷主白冷冷都不再掌握。 可这究竟是谁?既能够打开玄夜冥古墓,又掌握着桃花谷早已失传的术法。 四周刮起厉风,石洞天中沙土乱扬,灵流爆裂发出的声响,仿佛能吞云吐月。 苏挽尘这才知道鬼王庙那个阵法粗陋得简直就是个皮毛,这才是吸灵之术真正的威力,谁要是被这法阵卷进去,根本不可能挣脱。 疾风乍过,那女修失去阵法中灵流的支撑,一下掉落进温泉池心,不少人惊呼: “师姐!” “姑娘!” 坐镇雾中的幕后操纵者,冷眼旁观着,只是淡淡问道:“我向来言而有信,姑娘在结界里挑一个人吧。” 那女修骤然被抽空了灵力,连站在水面的能力也没有了,好不容易浮出水面,只见眼前有条小船。 这幕后黑手想得倒还挺周全。 那女修浑身湿透,艰难地爬到船上,望着那个居高临下,盘坐在上水结界顶端的男人,颤颤巍巍地用手指指着结界中的一个小修道:“我要,换他……” 那池水就像通灵性似的,将他所指的那个小修,轻轻推了出来,那女修赶紧将她抱上船,紧紧搂在怀中,哽咽道:“幺儿,阿娘救你来了,别怕,阿娘来了。” 小舟顺着池水被推到岸边。 众人目不转睛地看着,那女修浑身湿透,将幼子紧紧搂在怀中,头发丝紧贴在脸两侧,失了灵力后像是老了十几岁。 “居然真的……”白冷冷吸了一口凉气道,“真的是吸灵术。她连灵心都被夺走了。这辈子,大概都不能再修炼了。” 苏挽尘并没什么同情心,却不禁对这拿小修要挟,强夺灵力的人产生厌恶。 一边达到了目的,一边还能表现得很宽厚仁慈的样子。 谋财不害命,真可谓用心险恶。 石洞天内那个巨大的吸星阵并没消失,仍在众人头顶上高悬着,让人心惊胆战。 “没有人了吗?”那人冷冷道。 停着半晌,石洞内一点声响也没有,只剩下一点水滴石落之声。 高高的香火仍在一寸寸减短,众人面面相觑,却没人知道该怎么办。 眼见着,最后一寸香火烧断了,一点灰烬也没留下,就这样消失在半空中。 “既然你们选择事不关己高高挂起。”那人的声音冷的像是要结冰了一样,换音术都掩饰不住的轻蔑,“那就别怨我了。” “你想干什么?!” 众人紧张地顶着温泉池当中,尽管什么都看不见,却仍不禁提心吊胆。 “放心,我不会为难一群小孩儿的,要死,也是你们陪葬……”他话还没说完,一道灵锁以极快的速度冲来,他再想躲闪已然不及,转眼便被橘红的灵锁捆了个结实。 “谁给谁陪葬还不一定呢。”苏挽尘一手抓着寒江,冷笑道,“有功夫说大话不如关注一下身后。” 苏挽尘倒是不在乎这群小修的性命,只是这人竟然敢在玄夜冥古墓内如此放肆,真当玄夜冥后继无人了。 眨眼功夫,上水结界周围就被几大高手团团围住。 那人盘坐的结界顶端竟是毫不慌张,不紧不慢道:“那倒也是,谁都说不好。” 齐清站在那人正对面,手指紧扣着长剑,凝眸道:“你到底是谁?想干什么?” “图财而已,别无所求。”那人低着头,头顶束着一个髻,白雾茫茫间却看不清他的脸。 而那人好像丝毫感受不到裹缚在身上的两道灵锁似的。 他说着,嘴边竟还浮现出几抹平淡的笑意。 忽然间,朔风骤起,天上地下的两个吸星阵遥相呼应,再次不停旋转起来,眼前一片金光四射。 当中那人仍是安稳如山。 “这位公子,想来就是梁山上徒手锁住重明鸟,甚至斩下重明鸟尾羽的曾子虚曾公子吧。”他淡淡道,“阁下的灵武,当真厉害。” 那人说着,却头也不抬。 苏挽尘毫不客气道:“啊,正是在下。与您一人之力放了重明鸟,骗得墓灵团团转相比,还是稍逊了一筹。” 旁人还没反应过来,那却人已眼皮不祥地一跳,心道:这人居然知道自己是蒙混进来的。 脸上却仍很平静。 “那么曾公子,还打算一直捆着我吗?” 第74章 苦楚 眼见着,上下两个阵法中间,灵流陡然劈落,苏挽尘忍不住“嗤”的一声,被迫送开捆在那人身上的寒江,极速向后掠去,以免卷入这阵法当中。 “怎么回事?” “小心!” 一片惊呼声当中,吸灵阵越来越大,越来越大,直到撑满整个石洞。 阵法顶端,肉眼可见地凝结出一个个金黄的小团,一晃功夫,无数道灵流如漫天的流星雨般一齐落下,有修士不幸被这灵流击中,转眼就如先前那个女修般被灵流裹挟飘浮到空中,等到被这吸灵阵吸干了灵力,便如一片败叶般,从空中坠下。 石洞内一众高阶修士竟是无从抵抗,没过多久,上空的吸灵阵竟又凝结起一团团絮状的灵力团。 转眼,第二波灵流又至,这一回,更加密集,速度更快,也有更多人避之不及,被卷入其中。 无数亮莹莹的灵力包裹着一颗颗晶莹的灵心,汇集到那操阵修士的头顶。 一个已经丧失灵力的修士绝望地匍匐在地上,望着身边震惊的人群,忽然跪在地上,抓狂了一般尖叫起来: “我的灵心,我的灵力啊,全都没了啊!” 这叫声给这里的修士扰得更加烦躁了,但仍无暇顾及到他。 “失去灵力的本不该是你们的,对吧?”声音从白雾深处袅袅飘来,“可是这些人只顾自我、不顾他人、自私自利,才让你们落得如此下场。那你们就要去争,去抢!谁说不能逆天改命,把属于你们的夺回来?不争不抢什么也得不到!来吧,站起来,站到我这一边,帮助我一起,我不仅可以把灵心还给你,还可以给你更加强大的灵力!” 方才那抱头痛哭的修士像是得到了顿悟,猛然向边上人扑去。 苏挽尘目瞪口呆,这样的鬼话还有人信? 这点本事还敢来玄夜冥? 随之,又有几人成功被策反,当中一人竟不要命了似的,直冲江夜怜而来。 江夜怜以灵力传声高呼道:“诸位不要相信他的话,打败他夺回灵力才是要紧!” 可那几人竟如疯魔了似的,根本听不进去。 江夜怜被那人死死缠着,眼见第三轮灵流要至,挥手几道灵丝把那人绊倒在地,随即缠了个结实。 雾中之人浑身发颤,不停喘息着。 灵力在攒动,血流在逆转。 这阵法不是他能设下的,他也是靠着所夺来的灵力才勉强维持。 但他所未曾想到的是,强夺来的灵力,竟会那么难以归顺,在他体内上蹿下跳,好像要让经脉全部错位。 他算是明白当年的桃花谷主为什么要将法术封禁。 因为损人不利己,两败俱伤。 可即使超出负荷,他也不能停下,他只有这一次机会,加上之前在梁山、在鬼王庙、在大大小小的世家门派掠夺来的灵力,他总要尝试一回,也只有一回。 如果失败了,他就再没有机会聚齐这么多的灵力了。 他咬着牙,左手抵在上水结界上,勉强支撑着,手臂上青筋暴起,好像要炸裂开了似的。 吸灵阵顶的灵力团慢慢凝成,却已不如前一次的灵力充沛了。 厉害的修士都能通过细微处辨知,雾中人所持灵力虽多,但已经掌控不住,甚至已经开始遭受反噬了。 第三波灵流显然比前两波弱了许多。 “走。”江夜怜抓准时机,一头扎进入那茫茫白雾。 不少修士随之而上,向着那中心包围而去。果然,那人半身匐在上水结界上,神色拧紧,脸冒虚汗。 “差不多得了吧,看你也坚持不住了。”柳聆风眼帘微掀道。 那人低头“呵”地笑了一声,“怎么会呢?” 苏挽尘扬手,眼也不眨,寒江疾出,直冲那人而去。 当中那人知道不敌,干脆拼死一搏,以身为引,一道灵流劈落到他身上,将他裹在中间。 寒江竟一下被这猛烈的灵流弹出。 当中那人,神色扭曲,衣诀飘飘然然,嘴角迸溅出血丝。 众人皆是大吃一惊,只见他嘴边浮起一抹笑,夹裹在灵流中,抬手,艰难地结出几个诡异的印符。 苏挽尘莫名有种不祥的预感,他试图阻止,但奈何突破不了灵流的防线。 忽然间,他们身后发出剧烈的暴响,一团黑气滚滚而起,在石洞间游走,一个紫黑色的门顶,慢慢从地下浮起。 那人嘴边血丝狂飙,经脉碎裂出血,痛到麻木,嘴角却浮着一丝笑意,眼前一片血光中,他好像看到了一个个活生生的人轰然倒下。 六年前,千关村。 他日夜兼程,赶到那儿的时候已经回天无力。 离开时,一个个乡亲的身影好像还在眼前,可是现在,好好的村子却仿佛成了一座鬼城,活人全都化作了一座座冢坟。 傍晚,夜色渐浓,寒鸦万点,流水绕孤村。 昔日热闹的村子,今朝什么都不剩了,唯有一个空荡荡的躯壳。 他轻轻推开门,门没锁,闩上仍留着歹徒暴力破坏的痕迹。 他一边走,一边在心中默念着:这是三舅家,这是六姨家,这是二弟家……二弟有三个儿女,大女儿也不过始龀,那个最小的,大概才是个孩提吧。 他才是孩提! 可是这暴徒连个孩子也不放过,千关村惨案无一人生还! 一股铺天盖地的恼恨从他心底蔓延开来,到底是什么人?是什么人! 他不要命似的一间又一间屋子看过,可是没有,什么都没有! 没有尸体,没有脚印,甚至连一点血迹都没有,一点线索都没有留下!让他连一点查找凶手的可能都没有。 他知道这是谁干的 ——不是云初城就是烟云十六州! 当年千关村正好地处于云初城和烟云十六州辖地的交界处,两派争地盘向来争得不可开交。 千关村的事一经传出,两派为了争地盘,自然都是立即派了修士前去探查。 不知是哪个门派先到了,收尸下葬打扫一条龙,将所有痕迹抹得干干净净。 他疯狂寻找,却终是明白,自己什么都不可能再找到了。 他浑浑噩噩走到村头林中,那里是一处祠堂,里面埋葬着所有村民的尸体。 他木木僵僵地踏进祠堂,红光幽幽,烟气缭绕,堂前供桌上烧着几柱高高的高香,桌上摆满贡品,细细看,竟是堆着满桌“荒唐”二字。 有功夫摆贡品,为什么不去追查凶手?不仅自己不去,还将别人路堵死! 仔细一看,原来这桌上还不止一种贡品,大约是后来的门派修士到后,还不肯放弃这里,又把自己的一份供上。 不就是为了争个已经没有活人的**,人命账他们都能先撂下不管! 原来光鲜亮丽的大门派背后,也都如此阴暗,根本不在乎他人性命,只顾争夺自己利益。 他跪在一座座坟前,那坟上连个名都没有,他甚至分不清这是谁的墓。 他在冰冷的地面上轻轻磕落,额头上感受到的凉意一直通到心底。 他少小离家老大不归究竟是为了什么? 他行侠仗义浪迹天涯十四年,又是为了什么? 在他小时候,有仙人来到村子里收弟子,左看右看看遍了村里的孩子,最后左右思量,认为他最适合修行,于是带他入了仙门。 后来他才知道,那是如今修真界第一大门派——云初城。 那时,他仿佛成了这个高不成低不就的边陲小村的英雄,人人都羡慕他仰望他。 借着门派的光亮,他也好像成了这个悲苦的偏远小村里,所有人的希望。 母亲给他鼓励:“儿啊,你随仙人去了更要努力修行、好好上进,别辜负了咱们的希望啊!” 父亲给他训诲:“千万不要玩物丧志,要勤学苦练,掌握了本事,将来行侠仗义,为民除害,切勿忘了继承你曾祖父之志,也算不枉仙人知遇之恩。” 连村长把他当作全村的希望:“孩子,等你有本事了,多行善事,不要忘了村子,咱们就指望你给咱争光了啊。” 当时年幼的他郑重其事地跪在村口,叩过父母长辈,又叩了仙人。 “儿当不负期望,今后勤学苦练,待小有所成,必当倾此所有,回报村子,回报天下。” 可是直到他入了云初城才发现,从前无限向往的“神仙”,也并没有那么美好,有纯正血缘的,即使修为平平,也能受到众星捧月。而他这样出身寒门,从头到脚一无所有的,只有被打趣的份。 他只有每日拼命修行、不惜日夜。 终于,勤奋被城主看见,许他入了云初城暗卫。入了暗卫便相当于踏入了云初城高处,终于在门派里有了一袭之地。 彼时少年踌躇满志,只觉天宽地阔,仿佛已是无所不能,只欲一展宏图。 后来才发觉,他从前年少无知,还只是活在云初城的光芒里,被光亮照得睁不开眼。他相信努力可以成功,善会有善报。 而今,他却活在了云初城的阴影里。 黑暗就像一道口,猛然划在他心头。 光芒需要日夜浇灌,黑暗却只要一刹。 有什么东西从心头悄然溜走,从前心中的无限美好再也消失不见,只剩一地肮脏又**裸的白骨。 光与影,相伴相生,没有什么可以完美无瑕。 他心灰意冷的离开云初城。 在门派时,一次去烟云十六州拜访的机会,他与一个温柔的烟云十六州女修相爱。 他至今仍记得她笑着说道:“凤啼春山晓,燕雀鸣莺莺。我叫江莺莺。” 他们度过了一段甜蜜的时光,可是到后来,却成了一场恶梦。 他写信给村子里,说自己技已学成。 父亲写得一手好字,回信自然是父亲写的,但他知道,在这之前大概全村的人都与他参量过信的内容。 大意是说,从云初城到千关村其实很远,让他不必特意回乡,路过时回来一趟就好。 信中说村里还不是那么的困难,近年又受到烟云十六州的庇护,完全不必担心有鬼祟侵扰。既然他技已学成,那该去帮助真正有鬼祟作乱的地方。 他听了,这一走,便是十四年。 等他回来时,早已物是人非,他连一具尸体都没见到,只剩一方方无名的坟,他甚至不知道谁是谁。 他跪在地上,把头深深埋进双臂之间,他浑身剧烈颤抖起伏着,泪水滚滚而下。 他到底哪一步做错了?他行侠仗义十四年,拼着他一点点的努力,终于也赢得了一声声充满尊敬的“仙君”。 他从不居功,事成身退、逢乱则出。 他哪一步不是为了他人,为了天下?该做的不该做的,他都做了。他明明一心为善,他将善行尽了。可是,为什么,上天还要这么惩罚他,让他的亲人一个不剩,让他孤身一人,孑然一身? 他救了那么多人,可唯独救不了自己的亲人,自己的村子。 一身宏图欲展,却毁了他最初的希望。 他脱力的趴倒在地上,喉头哽咽难抬,身体抽颤着,泛起一阵恶心。 他终于明白,世人皆苦,他连自己的亲人都救不了,还能救得了谁?他十几年来所融化的那冰山一角,又算什么? 此时,他已是赫赫有名的云游修士,他再次回到了当初厌恶至极的云初城,这回,云初城当然不可能再让他屈居做一个暗卫,他自然而然的成为了云初城的长老。 他还有事要做,还要完成未尽之志。 他们家里埋藏着一个云初城至深的秘密,而他要揭露这一切。 曾祖父当年为了这个秘密,惨遭迫害,壮年早亡。 而今,他成功地让这个暴露在所有人的目光中。 梁山下的重明鸟,连带那许许多多见不得人事,都被翻了出来。 紫黑色的门顶浮起得越来越高,周遭灵流裹挟着,却让人无法近前。 苏挽尘只觉心都要从口中跳出来了似的,背上又痛又痒,一股巨大的力好像要把他的身体撕裂开,压得他几乎直不起身。 周遭灵流四溅,迷晕了人眼。 苏挽尘拼尽全力大不顾一切地喊道:“那是……罗生门,阻止他!” 他说完,一口鲜血猛然吐了出来,再也支撑不住,被那巨大的力量压得跪倒在地。 周围的修士一片震惊,不敢相信。 罗生门是连通人间与无间地狱的唯一通道,千百年来,都被封得死死,怎么会这时候被召唤出来了?。 江夜怜俯身,心急火燎:“你怎么了?” 苏挽尘艰难地摆了摆手,指向眼前已露出半扇的暗黑大门,“别管我,罗生门开了……会,会出大事。快去!” 江夜怜心中一片混乱,为什么苏挽尘会和罗生门发生发生共鸣? 两个身影并肩从他们身边掠过,风驰电掣般冲向前方露出大半的罗生门,转眼已站在那地狱大门的上方。 苏挽尘眼前逐渐陷入模糊之中,望见那一抹雪亮的红影,庆幸这里还有和他一样的明白人。 陈千里一脚踏在罗生门上方的横木上,白纱遮拦下,面上神色凝重。 他回手,绘出一个祭红的咒符,一掌将这咒符拍在那门顶。 罗生门激烈地抖动起来,一时竟停滞不起,他竟以身阻止了罗生门继续升起。 林蔓秋随即割破手指,蘸着自己的血在石门黑曜曜的四边上,书写下排排血咒。 陈千里只身顶着无数灵力,鲜少面上露出难色,却依旧故作轻松地道:“好了吗?” “快了快了。”林蔓秋嘴上不停,手下书写如飞。 眼见着,罗生门被陈千里压制得停滞不前。上水结界上坐着的那个男人显然是感觉到了。 他抬起手,狠狠握着双拳,身体却已在强大灵流中摇摇欲坠,像要被融化了似的。 他能感觉到,自己撑不了多久了。 忽然之间,上水结界上方,光芒大炽,猛烈的强光照得整个石洞内,亮得仿佛到了极乐世界。 “那家伙灵心自爆了!” 石洞内的众人目瞪口呆。 一个修士的灵心是其所有的家底,灵心自爆后就再也结不回去了,并且经脉寸断,从此就便成一个废人。 尽管同时,也能焕发出堪比于自身十倍的力量。 而那人却不同,灵心自爆同时,体内经脉全开,他所夺来的灵力,一下在体内畅通无阻,全都为他所用。 罗生门底下,亦是金光大绽,霎时间,陈千里便抵挡不住灵力炽盛了百倍的罗生门,被那灵流猛一冲撞,一下从门顶掉下来,狠狠栽进温泉池内,激起一大片水花。 林蔓秋手底不停,也被这灵流撞了个满怀,连忙回身向后掠去,这才险些没被打出内伤。 “陈千里!”林蔓秋心急如焚地朝那池内喊道。 石洞内一片混乱,她当然听不到答话。 林蔓秋情急之下,只得一头扎进那白雾茫茫的池内,她极力睁开眼,好不容易在池中看到的模糊的人影。 她连忙游去,连拖带拽把那人弄到岸边。 陈千里被那灵流猛然一撞受伤不浅,狼狈地躺在冰冷的石地上,却仍一脸不屑:“这家伙居然把自己灵心爆了。” 随即盯着浑身湿透的林蔓秋看了半晌,忽道:“见鬼,我耳朵好像聋了。你没说话吗?” “见鬼,你要我说什么?”林蔓秋一脸无语,“干得真棒?” “哎,正常不该是,你问我:‘啊,你没事吧?有没有流血?有没有受伤?’,我说:‘我没事,你千万不要担心。’你说:‘不,你一定有事,你告诉我啊,你不要一个人默默忍受,不要憋在心里’……”陈千里躺在地上,半死不活,却仍说得眉飞色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