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角斗场》 第1章 第 1 章 梁真偶尔生出错觉——那就是大家都有病,而她好像还是病得最严重的那个。 梁真认为姐姐梁宁继承了中国上千年传下来的糟粕:重男轻女,匪夷所思的是她自己生的孩子竟是个水灵灵的乖精女。 那孩子才上小学,人长得灵动就算了,嘴皮子也活络,是个极会来事的小人精,梁真调侃道:小宁长大后绝对是个做销售的好苗子。 梁宁便在一旁感叹说起梁真小时候也是这样,爸妈亲戚朋友都欢喜得不得了,引得自己嫉妒得心痒痒。 梁爸梁妈在杭城有个小厂,专做电机高分子材料的贸易。起初只是给几家本地企业供货,后来技术慢慢成熟,订单越做越大。那几年中国制造业正值上升期,他们也赶上了风口,一度走出国门甚至打破日本垄断成为科技圈核心供应商之一。那之后无论是跟友商谈合作还是国内外各地出差,饭桌上总有小小梁的影子。梁宁虽嘴上不提,却在行动上都报复回来了。 那年梁爸梁妈炒股爆仓,一夜之间厂子赔得精光,还倒欠一屁股债。夫妻俩整日浑浑噩噩,郁郁不得志,好似忘了自己还有三个小孩子需要照料。于是某个风和日丽的下午,从自家拆迁房的楼顶一跃而下,独留梁真枯坐在天台,不言语,无悲愤,木楞的像个提线木偶,吓得梁宁每晚睡觉只敢睡两个小时,其他时间都把守在梁真身边。 家里断了经济来源,梁宁自己的学费也成了问题,更别提那薄弱微小为人民服务的梦想全被柴米油盐以及一堆烂账取代。哪怕是求到爸妈生前交好常有来往的亲戚家,也是闪烁其词,花样推辞。一回两回,梁宁和梁正宁心里便有数了。 有钱道真语,无钱语不真。 而且有一回要债的堵到门口,把他们家拆迁房子外面那种绿色铁门直接卸掉,大概有三五个壮汉将红门擂得哐哐作响,门挨着墙的缝隙里,灰尘起舞,白墙脱皮,期间男人们嘴里还夹杂着各种污言秽语—— 说什么欠债的都是大爷! 投资的钱都打水漂! 不能你死了钱就不还了! 我家上有老下有小里里外外好几张嘴等着吃饭花式比惨巴拉巴拉巴拉...... 原先梁真只在狗血肥皂剧里看到过类似的剧情,没想到有朝一日自己竟成了里面的主角。 她瞪着眼睛,攥着拳头,死死盯着那扇摇摇欲坠的大门,门背后还挂着一把白点红底的雨伞,最后也给敲脱,掉到地板上。 这一瞬间她几乎是带着壮士发冲冠的决绝,冲到厨房,取出一把分割猪肉用的砍刀,猛地拉开大门,着装不俗道貌岸然的男人们不设防地踉跄地涌入屋子。吼在最前头的那位,梁真认识,是华南地区的销售代理商曹铭威,当初饭桌上的情形还历历在目,酒一杯,烟一递,一口一个大哥哥大嫂嫂,恭维话手拿把掐,只为拿下自家这块肥肉。 梁真也终于体会到那后半句的荒凉和讽刺——不信但看筵中酒,杯杯先劝有钱人。 曹铭威差点摔个狗吃屎,脚底打滑地往旁边躲闪了一下才站稳,余光瞥见小姑娘满脸剥皮拆骨同归于尽,后又拢了拢夹克不慌不忙走到梁真面前,颇有发言代表的架势瞅了瞅她手里的杀猪刀。 曹铭威笑:“妹妹,你这...咱有话好好说是不是。你看你,明明写字拉小提琴的手,怎么能拿刀砍人呢,说出去多吓人啊。” 没想到小姑娘根本不领情,曹铭威便开始拿乔:“真真,你父母去世也不是我们想的。大家都是在社会上讨生活,日子也过得很艰难,你这么大个人了,也该懂点事了晓得吧。欠债还钱这个道理我想你学校老师肯定教了,要是让你同学们都知道...那这种事怎么说都不光彩的。” 男人附和:“都是一个圈子的,要是闹到法庭,大家都不好过...” 梁真仍是一言不发,她自知理亏。 不多时,也不知谁砰地一棍子敲响绿铁门,大伙儿都惊地朝后看去,一男一女穿着警服,色厉气正,身后是乌泱泱社区和妇联的人围堵,刚刚盛气凌人的几个壮汉这会儿跟小媳妇似地缩在一边,自觉让出通道。 梁宁从人群中挤进来,一把将小妹拉到身后护着。 “你们要干什么!要债是你们这么要的么!把人家门都拆了!你们这是损坏他人财物!你们几个都跟我回所里!” 碍于眼神和制服的压迫,曹铭威双手合十:“警察叔叔我就说几句话。宁宁,真真,其实蛮简单,你老爹还欠我们一批货,只要按时把原料都补上,我也就好交差。不然你们就把钱按照当时合同签的,三倍赔付,我算了一下也就二十七万八。” “这次是我们,下次就是法院传唤了!” 几人被警察带走之后,社区和妇联的人安慰两个小姑娘,有个阿姨支招:让老大梁正宁做主把厂子卖了说不定能解燃眉之急。梁正宁在国外赶不回来,梁宁还犹犹豫豫,梁真一个电话敲过去,语气冷漠:“哥,刚刚要债的又来了!” 仅是轻浅的呼吸,梁宁也知道他时差尚未倒过来,白噪音间隙尽显疲惫,便接过电话,温声细语:“大哥,我是梁宁。我和真真在商量债务的事,毕竟老员工们还等着发工资,那些人又频繁骚扰,对于我们正常生活都有影响。所以我和真真想干脆就把厂子卖了吧,反正我们也没有时间和精力去经营——” 梁真皱眉,哭腔尖锐:“光厂子卖能卖几个钱!现在物价又不比以前!” 况且那是父母毕生的心血,也是伴随他们一起成长十分有价值有成就感如同家人一般的存在,却因为暂时不能解决的困难直接抛弃,就这么说卖就卖了?她不干。 梁真不能理解地看着梁宁,这跟遗弃掉一个有缺陷的小孩没有任何区别。 这两人怎么能这么果决,无情,残忍地说出口! 杭城的夏天很漫长,就算是十月底梁宁心里也烦闷得很。她也不想卖的,可该想的办法都做了,真上法庭给查出来没有如数缴纳社保不又是一笔不菲的数目?再说了要不是这套房子的对面就是她的实习单位,不然她哪能次次都出现得这么快,万一来迟,这家伙难道真要跟这群不值得的人火拼? 简直不知天高地厚。 梁宁尴尬地支开社区和妇联的工作人员。 家里再次恢复一片死寂,梁宁好言好语:“不说大哥在国外,就说眼前的,你也不是没看到那些人是什么鬼样子!再找到你学校闹…我和大哥又不可能时时刻刻在你身边,你怎么对付?拿刀杀人也是要还钱的!还有你才刚上大学,就算你把奖学金补助金那些都拿全了,再退一万步算上我的工资,那其他的费用怎么解决?你可别跟我说搞什么贷款做什么勤工俭学,爸妈在的时候,我们谁过过一天苦日子,现在落难的凤凰能吃得了这么大的落差?别搞笑了。梁真,没有谁想卖掉父母的心血,可连他们自己都不珍视的话...算了,现在说这些也没什么用。你说得对,厂子卖了也值不了几个钱,滨江和天目山那套房子我也打算卖了——” “梁宁,你凭什么卖我的房子!那是爸妈送给我的!”梁真蹭地一下从沙发里跳起来,指摘:“你们两个什么意思!” “什么什么意思?大哥结婚用的房子都能卖,轮到你怎么就卖不得?” 梁真梗着脖子,喉咙发紧:“你不能不跟我商量一下就擅作主张!” “多数服从少数!”梁宁苦口婆心:“真真,你别搞得我们好像小偷似的。那两套房子一个是学区房一个是政投科创重点发展区,周边商超设施出行这些都比咱们现在住的这套方便,你要是客户你会怎么选?!” “我看你就是为了大哥和你自己着想!想甩掉这些麻烦的事,躲清净……” “真真...你先听我...”梁正宁也插不上话。 梁宁真是要气死了,眼眶泛酸:“梁真,你讲话要凭良心的!卖了房子还了债,后面你的学费生活费也有着落了!你...你怎么能说是......怎么能把我们想得这么自私——!” 梁真冷笑,尖着嗓子接话:“大哥这么厉害,985211大学,还在美国那边大学做交换,他都快定居在那儿了,将来还愁找不到好工作?!难道那书那经验都是白混的?!你好歹也是拿全奖学金的,牛逼的学生会主席,现在又在大厂工作又不是体制内混日子。你们这么厉害,干嘛要欺负我一个才上大学的!你们有什么资格替我做决定——!!” 啪地一声,清脆的响声呼在梁真脸颊上。 巴掌落下,两人都有些震怔。梁宁更是泪水断线夺眶泄出。 梁正宁在电话那头听着,压根来不及制止:“够了!宁宁!真真她是太伤心太难过,还没能完全走出来,你再怎么样也不能打她!” …… “用得着你做和事佬!”梁真此刻神情比她半边脸更麻,一字一句讥讽:“一年上头不见你回来,就过生日打两个电话,天天扯自己忙科研,借口导师不肯放人,你知道我同学她哥哥说什么吗?其实你实验室经费根本批不下来,也不知道你到底在做什么项目,sci发了几篇,读那个研究生又有什么用!结果转头又要自费去国外做交换?爸妈那会多高兴,逢人便炫耀,说你有出息,说你厉害,人人都夸你!好了吧,结果人家连门都不让你进!什么好处都你得到了,现在又来做马后炮,梁正宁,有没有人说过你既得利益者,既要又要的样子真的很倒胃口!” “你闭嘴!”梁宁落不下的巴掌迎上梁真那张倔强不屈微微发肿的脸。梁宁拳头攥得紧,恨铁不成钢:“你讲话真的太难听了!大哥来来回回跑了多少趟,爸妈丧事的料理,你躺在医院不死不活,你抑郁症你参加高考,日夜在你身边换班的都是我们!你是瞎了么!是,你伤心你难过,可只有你伤心难过么?只有你是个人有感情,我们都是机器,都是吸爸妈血的寄生虫,你就是这么认为的?!” “没错!你从小就嫉妒爸妈宠我!你想拉小提琴,可是你练习得手指头生疮脓包也没有那个天赋!因为你节奏感真的很烂!大哥能去国外交换也是基于他成绩优异,你不上不下夹在中间,是爸妈没有给你氪金没有给你报补习班么?可是补来补去,就算用尽大哥智商的一半,你也才够上一个普本!梁宁,爸妈不是没有为你付出,是你自己只能到那个层次,怪得了谁!” 连日来工作和家里双重压力打击下,梁宁终于崩溃:“梁正宁!我管不了她了!她就是前世专门来讨伐我的!只有爸妈和你能受得了她作天作地的样子!我受不了了!你自己管吧!” “还有梁真,不管你说什么,这个厂子房子我卖定了!” “你敢卖,我再也不认你这个姐姐!” 梁宁抄起书包夺门而出,扔下一句:“你爱认谁认谁!” …… 梁真使劲擦掉脸上的泪水和汗水,可还是止不住地掉。许久,电话那端才开口,梁正宁:“真真,你冷静下来了么?” 梁真拗气,嘶哑着音调阴阳怪气:“梁老师又要教育什么?我还要赶地铁去高铁站回学校!” “哥先跟你说声对不起,房子和厂子是半年前就商量好的,因为怕影响你高考,也怕你不开心就没有跟你说。抱歉,没有经过你允许是我和梁宁不对。” 不知何时窗外赤忱的太阳已经被多云笼罩。梁真孤零零坐在沙发里直抽噎着鼻子没法做声,愈发哭得凶狠,黑色凌乱的发完全遮住她的脸,身体也抽搐得厉害,一股巨大的阴郁悲伤触手可及。 “爸妈没去世之前,我们不怎么在你身边,爸妈去世后,你觉得我们是为了爸妈留给你的遗产才在你身边献殷勤?” 梁真不置可否。 梁正宁像是叹息又像是轻笑,恍惚间还夹杂些许羡慕:“梁真,爸妈给你的爱有时候太耀眼,以致于你看不清梁宁和我的影子。但我们对爸妈的爱和你一样。好了,宁宁毕竟是你姐姐,你刚才说的那些话会很让她伤心,我希望你能跟她道歉好不好?” 梁真酸着腔调,摆事实列逻辑:“大哥,我是伤了她的心,她也打了我一巴掌,这已经扯平了!所以我是不会给她道歉的!” 梁正宁无奈,只叮嘱:“那偶尔也把你跟爸妈学得那些说话的艺术用来维系姐妹情谊好不好呢?” 梁真抬杠:“如果我们都靠这些伪善的东西去建联了,那我出去随便拉个陌生人都是我姐我哥!” 梁真此刻油盐不进,梁正宁沉默好一会儿,气笑了,耐着性子将话题转移:“算了,你还小。不过你有一点说得对,实验室的项目审批,申请经费确实很难,时间一长,一拖大家心气也就散了,我之所以去美国,也是那边机构有意邀约,”电流音里梁正宁声音变得切切:“我也只是想...想做好这个课题项目而已......但现在情况有变,有些事不能完全在电话里跟你讲清楚。我原本想爸妈留下来的公司是可以做补救的,可账目窟窿太大,加之O2O互联网产品花样百出,时代更迭太快,实业其实很难跟上节奏。我和宁宁盘算了一下,就算是要转型,前期启动资金哪怕是卖了房子也不够。所以真真,我明白你想挽救厂子的心情,但是至少现在,很难。” “很难就不做了吗?” “我在新加坡的同学邀请我去他们公司做一个线上支付软件项目,等拿到资金才有东山再起的可能。” “爸妈那时候不也是一穷二白——” “游戏规则变了,”梁正宁也有些不耐烦、激动地打断:“这玩意跟在实验室等经费干熬日子一样!你以为我没有争取过?那不是代码bug可以做精细化修复,也不是游戏地图可以提前具体地规划。在我光有一张看起来体面的简历报告实际上也早就随着爸妈去了……那种明明...明明尽在掌握的...到最后一点一点失去不得不坐冷板凳的心情——!梁真…你不能完全明白……” 梁真听到后面眉头紧锁,他的语言同他所学的专业契合甚至是强版摩斯密码,到底有什么不能说的!? 直到后来她静下心来并设身处地感受。 然这时的梁真:“我现在不懂,不代表我以后不懂!所以梁正宁,你依旧是胆小鬼!” 梁真掐断电话。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第 1 章 第2章 第 2 章 梁真从小被告知:同人交往,永远不要做被动的那一个。 “掉头?小姑娘,那地方十几公里呢,这样的话你肯定要赶不上高铁了,确定要掉头吗?” 司机再三确认,用生怕梁真会给他打差评扯皮一样的眼神口吻打量着后视镜。 女孩子唇色枯紫,脸蛋清减的水灵灵大眼睛都快凸出来,身上穿的也都是他家小宝会索要的同款昂贵衣物。对于陌生人初印象往往就体现在表面上,瞬间拼凑出:一个失恋的青春女大多愁善感需要找个无人之境疗伤?司机也是身经百战,很难不能察觉出后座人的异常。 梁真侧头看窗外,又像是看着窗玻璃上自己缟白绛雪的脸,眼神里则是藏不住的哀伤和拧痛。 她没有回答司机的任何问题。这几年杭城的绿色发展飞速,就说轮胎底下的这条路从打基地,清障碍,铺水泥,反复清扫,周边地铁建筑,大小商铺咖啡馆,艺术馆,体育馆,游泳馆,从0到1,从一个工人到很多工人,再从一块堆满杂物脏兮兮良莠不齐的黄土地到钢筋水泥摩天大楼接踵而至,最后剩下一盏盏日夜不息的灯塔,她同父母一起见证了许多,见证了这座城市的变迁崛起,他们的生命在冥冥之中早就建联,是无论如何也割舍不开。 梁宁那些话像刺猬一样扎在她心底,爸妈迷上炒股的事还是厂子员工抱怨工资没有按时发放传开的,厂子里的那些人基本都是亲戚朋友带亲戚朋友,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可爸妈偏听偏信像着了魔,依旧加杠杆全仓抄底,终于某指跌破1000大关,股市一夜回到十几年前,他们家在这次大跌中也损失惨重。 也不止他们一家。 在此之前的多个夜深人静,爸妈曾关起门来压着嗓子为这事吵过架—— 梁妈没好气:“……你去跟许知远说,我们不做了,把钱全部拿回来!” “啧,老婆这个事情不能这么干的呀,不地道,再说了人家当初给我们牵线搭桥介绍合作公司的人情,这都是互惠互利的……” “你不提这个人情还好!诶他介绍归介绍,那合作敲定不也给了不少分红,过年过节真真宁宁叔叔前叔叔后送些礼品去看他,那不是钱?!这事一码归一码,你别把对外面那套用我家里!老娘不吃这套!” “哎呀我说你这人听见点风吹草动就大惊小怪的毛病能不能改改。我的消息肯定是保真,这只股能拉回来我们五年的收益,你看中的那块地不就落实了,到时候分厂分公司,那钱不要太多哦。我看你就是最近太累了才小题大作,老公给你做做马杀鸡好不好。” 梁妈懒得搭理他的贫嘴,打掉抚弄在腰间的手,正经嘟囔:“我不是小题大作,我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美姿她前夫也是先躲过大熊,后来港股跌至一百多,他全仓买入,结果怎么样,斩仓好不容易只赔了80%,那我的担心不是没有问题的!” “美姿哦,她自己看人好差劲的,也不说跟你学一学。你还记不记得我前两天去给真真开家长会,完事我们在商场吃KFC,还碰到她现在这个老公在买小女生穿的衣服...” “what?美姿还能怀?” “跟真真一样的衣服,” 见梁妈呆滞在空气里,梁爸耐心不减地回归话题:“所以你不要生气,也不要骂鸡狗,他们没有做错任何事。花掉的钱,再赚回来就好了呀,哪有再问人要回来的道理你说对不对。也怪不得老汪他们都说跟你做生意要掏得家底都不剩给检查,你再这样,你就不怕你小姐妹都知道啦……” “知道就知道……不是我圈里能有你这号人么……” “是是是,老大说的都对......” 但梁真不觉得妈妈是精明自私,她认为那叫清醒,还有一个刻板印象:无论是外在形象的利落干练还是行事作风的干脆果决都极其符合港剧里塑造的精英丽人。她所见到的妈咪就是这样的存在。 有点好玩的是懵懂的梁真不知道自己妈咪是香港人,看了几部港剧之后才想起确认,偶尔还调侃自己和她的港普。因此在那些叔叔婶婶教育妈咪不懂周全人情世故,乃至姐姐梁宁都认为妈妈过于斤斤计较时,她会勇敢地站出来维护。性格使然,便利弊分明,正是因为妈咪嘴皮子厉害把关得严谨,要求苛刻,每每吓得他们跟爸爸聊合作细节都得慎之又慎,精益求精,反而爸爸经常给她一种在外人面前笑吟吟温温油油扮猪吃虎的感觉。这两人一个唱白脸一个唱红脸,本就是天作之合的搭档。 如果我阻止的话—— 没有如果了,梁真想。 等到火山喷发时,梁真才后知后觉眼前这场字里行间看似平常夫妻吵架拌嘴的甜蜜温存其实是岩浆超负荷运转的前奏。 …… “当初是怎么说的,什么他有丰富的投资经验,不管股市如何涨跌,总能及时嗅出大盘行情,然后事先作出调整,让投资稳定增长。这是不是他说的?现在呢?二十天,二十天我们几十年,几十年的心血都打水飘了!我看这些搞金融的嘴上没一句真话!我不管,是他带你入行的那就要负责到底,需要赔付我们所有损失!” 梁父焦躁地抓着脑袋在房间踱步,与那夜调笑放松的他判若两人。 末了他也不耐烦:“那你说这个事情本来就是有风险的,当初他说过的,你又不是不懂。况且我们前面也确实跟着回了几次款,挺顺利的!你不能一遇到情况首先把身边人放弃掉啊!而且我们以为这次和以前一样能安全度过的。谁他妈能想到……谁能——” 梁妈神经一下子绷紧:“你等等……你该不会……小宝们的成长基金你也投进去了?” 梁爸踌躇在衣柜边,大气没敢出,连眼神都怕给个他老婆。 “你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啊!你脑子昏抽了吧!那是孩子们的将来!我叫你不要听他一个人说,你非跟我犟!他说有渠道有人有内幕消息你就跟喝了假酒一样上头?你有没有求证过?他一个小证券市场的普通员工,要是真有那么好赚钱还带着你一起搞,你们以前又不是什么蛮好的关系他凭什么对你实话实说!你真是能耐了!你真敢啊你!你到底有没有把三个娃把我们这个家当回事……就会打肿脸充胖子!” 梁爸闪避捶打,激动地要跳起来喊:“他也有损失的!!” 那晚上梁宁公司没有加班,下了个早班回来吃饭,半夜起夜就见到梁真窝在客厅沙发,睁着俩大眼睛放哨,给梁宁吓得尿意全无,嗔怪地靠近她,云里雾里问梁真爸妈在说什么? “他有什么损失!老大把年纪还孤寡老汉一个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他全家吃饱不用愁,你有三个小孩要吃饭的!他疯起来哪天死哪儿都没人在意,他不管不顾在生前把该享受的全部享受完了,我们活着的人遭罪!我真是……现在要怎么给孩子们交代?以后的生活……” “够了!我明天找他去!还有你以后别说我不在乎这个家!我都是为了我们以后!这事一个字都不准在孩子们面前讲!” …… 没有以后了。 梁爸梁妈还没来得及找到那位证券公司的普通员工,他就先跳楼了……梁真去看了,许知远租住的房子附近是他原来创业已经倒闭的医药公司,他家门口的白水泥墙到一楼赤条条写着:不还钱的老赖/诈骗人钱财如杀人父母的死骗子! 被泼了红色油漆的大门,房东大妈正着人拆卸,对他们这些一批又一批来找里面男人见怪不怪,晦气地捂着鼻子冷嘲热讽:死哪里不好,死我这里,搞得我房子都不好卖,真是活阎王哦! 中国证券市场刚起步的时候许知远作为第一批吃螃蟹的人确实淘到了金子,后来海城举办的一场云栖大会上他们老同学见面话头没完没了,隔三差五更是要聚在一起唱K、扬州搓背、追忆似水年华,紧接着梁爸也吃上了一箩筐的螃蟹。 许知远的房子是老破小,跳下来也是砸在单元门口抗美援朝老兵种的菜坛里。他脖子,小腿骨折,肋骨断了几根,人暂时脱离危险,但是重度昏迷,简而言之成了植物人,好笑的是医生讲:他应该是不想醒来,不想面对。 肉眼可见梁爸梁妈脸色冷到谷底,梁妈手脚颤抖地站都站不起。梁真还不知道那实际上到底是怎样的感觉。 她稚嫩地问:“我们也会倒闭吗?” 回到住所,适逢房东大妈想把许知远家唯一值钱的东西卖给狗肉店老板抵水电费,不过那条干瘪的丧家之气也卖不了多少钱,意外的是梁妈居然把它买下来放生了。 梁真问:“妈咪我们以后养一条漂亮的小狗好不好?” 没办法养。 墨菲定律诚不欺人,事情的走向往往都是类似的,不同的是有人能在唾手可得的利益驱使前保持一颗纯良心,有人能拥足够的资本兜底,那么点钱洒洒水啦。 但同样的是也没办法养他们,所以可以狠心地放弃掉自己的生命。 车子抵达厂子,门口聚集了多辆百万出头的车,看到这个,梁真心里生出不好的预感,之前就有人想高价收购厂子脚下这块地,地主是因为价格没有谈下来,加上他们家厂子现金流良好,交得起房租,又跟地主是老交情了,碍着里子面子,便一直吊着这些开发商。不知怎地,后来话里话头又暗示要涨厂租,按梁妈的话讲:就是看他们家生意做得太好,想趁机揩点油,都是些人老精。 果不其然,梁真进工厂,工人们就在收拾东西准备走人,旁边地主领着些其貌不扬穿着浮夸的男人女人谄媚介绍厂子和地的情况。 厂经理见梁真,杵着拐杖,一瘸一拐迎上来拦截:“真真,你怎么没去学校?这里都很乱,你放心后续的事情我都跟你哥哥对接好了。” “我不来还不知道你准备将我们家东西私自打包出售了。” 梁真不管不顾敲敲桌面:“谁让你们停工的?” “你们想要工资,就要正常工作。我了解的没错,现在就是工作时间,你们这是做什么?” 见众人没停手,她急道:“工资我可以照常为你们发放,但是你们也得给我交出货来。” 地主冲人笑笑,走到梁真面前低声:“小真,这地我打算卖了,这事你哥也知道,你呀赶紧回学校去上课。” “真是,这不是耽误我事嘛。” “你要卖可以,但我们签了合同的。现在租期没到,你没有权利处理这块地上的任何机器。” 看她一孩子,缺乏权威,自然不会当她是个角将她放在眼里。想想此前梁老板在时的光景,只要放暑假只要他们三个有空都会被抓来厂子里专门打下手,从最开始的基础工作认零件机器熟知性能原理,延伸到产品研发,品质把控,售后服务,熟知整个流程,什么脏活累活没干过,哪个不是像家人像朋友一样跟他们三个说说笑笑,还时不时偷偷投喂她和梁宁,这才多久,怎么大家就跟换了个人样。冷漠打得梁真措手不及,这半年都是大哥和梁宁在厂子里跑,一面还要兼顾他们自己的学业和工作,这下她终于体会到两人方才所埋怨的那些言语。 梁真心里的气还没消,转眼间看到个人,更是火冒三丈,道:“你之前是怎么跟我爸妈说的。说这些人你没一个看上的,这些臭炒地的只会把搞实业的玩死,压缩他们在这个社会上的生存空间,是社会的毒瘤。明明实业才是未来,是底层打工人的福报。还说要不是我们,你现在这块地还光着呢,哪会有这样的光景,哪会有今天这么多傻子登门拜访!” 地主脑门一热,看看身后诸位老板又看梁真,不好意思地含笑打哈哈:“小孩子家家,说话不过脑子。她还小,什么都不懂,不懂事...” 梁真趁热打铁对员工们讲:“看见了么,他们要地盖房,工厂被迫关闭,订单流失,你们被迫下岗,工资也无法得到,这就是炒房的结果。归根结底,他们就是怕我们这些所谓的底层老百姓就业市场太稳定了,扰乱他们房价的软着陆。” 某个人哼笑了声,“这小丫头叭叭叭的,跟她妈一样厉害。”曹铭威对身边的男人笑道:“我头一回到派出所报道就是拜她家所赐。” 他旁边的男人一直没吭气,不过刚才还心不在焉听介绍的神情已经有了点不一样的变化。也是,像他们这种大老板每日高负荷运转的工作之余的生活偶尔也需要调剂来增添乐趣,不然不得憋死,反正这样一出狗血八卦不看白不看。 地主还在给厂经理使眼色让拦着点,祈求道:“哎哟,我的小祖宗,你可别再给我添乱了行不行啊......我真他妈服了……” 谁料梁真听也不听,直接掠过地主,走到一个女开发商面前,女人黑发及肩,本就有一身跟梁宁一样的班味,而三七分更显得她岁月痕迹的脸锐利和不好惹,确认了,就是她。 她跟一阵风似,虽稚气,但个头架势完全不输女人,说:“长兴商圈四大尖子楼盘,每楼约一千多户,每月成交量加起来就有六百多套,换手率高达百分之五十。在您这种手段简单暴力的操作下,长兴天傲楼盘在短短半年时间从2万平米涨到了13万多一平。我是不太懂事,可能我的嘴也没有那么懂事。” 女人听完鼻子哼出一口气来,嗤笑地盯着这个小丫头,犀利的瞧不起的眼神里竟还带着点欣赏,说句:“我晚上还有个会,今天就先到这里。” 临走时忽然问道:“真真,你姓什么?” “梁真。” 地主还一脸懵呢,忙要亲去送人,走到梁真身边还指一指警告她不要再乱讲话! 但梁真才不理会,啥话都敢说,她有股豁出去的劲:“这地方,死了人,还不止一个,你们也不嫌晦气,买回去做成房子也不怕鬼魂来索命?”紧接着陆续有老板同地主告辞,地主在口腔里磨牙齿,心跟油煎一样,急得团团转,面上仍一贯和笑,好言相约下次见面时间地点。 这边梁真点名道姓:“曹铭威你不是要货吗,我们这里还有最后一批材料,可以马上上线生产,但你需要给我一点时间。” 求人办事都那么硬气,曹铭威经过警察同志的教育批评也一改嚣张看人下菜碟的态度,笑笑:“小丫头,这批peek的样品我看过了,我是可以收,但是你给也只有三分之二,那剩下的三分之一你让我怎么搞?这跟脱裤子放屁放一半没有区别,很难受的妹妹。退一万步,咱讲句实在话,丫头,你这点货,就算我吃下去,能让我赚几个钱?还不够我跑一趟广州的油费。要我说你还不如倒手将这些机器材料卖一卖,说不定还能卖个好价钱...” 小姑娘听他调侃吊儿郎当流氓语气就厌烦地咬牙切齿,法律对他这样的人还是太宽容了。 “我们家产品质量摆在这里,放眼整个华南有哪家技术能跟我们比。亏你还是代理商,这笔帐都算不明白。” 曹铭威一听小丫头片子牛逼哄哄一副谁也看不起的死样子就来劲了:“我老曹今天算开眼了,也跟你托个底。我做这行时间不短了,吃的就是上下游这口饭。你们华东那边讲规矩,我们华南这边讲的是活法。你的货是好货没错,但是市场,它不认好坏,只认风险。所以人货场、我一个都得罪不起啊。不然一传出去,说我曹铭威收残货、收半截料,我这脸往哪搁?这年头市场比人精,风声一吹就tm完蛋,妹妹你刚才不是很有经验?” 梁真瞪他,一时间又找不到什么说辞来结束这场战斗。这眼睛转着转着就转到了流氓旁边少言寡语的男人的皮鞋上,是某奈皮鞋的特订版专门送给客户和合作商的,那天跳楼梁爸爸就穿着这双鞋,她一下子没忍住撇了撇嘴,结果发现这人正打量自己,期间也不知道曹铭威是不是心领神会,忽然清了清嗓子一本正经道:“反正我要肯定是要全部,第一我没有多余预算去另外找供应商,老板们都还等着原料搞生产,第二你给一点,人家老板的成品也不能按时间上线,卖都不好卖晓得吧。” 也不知道他反复多次暗示到底几个意思,但梁真也跟梁老板学过,有些代理商会在供货链上做手脚,看他那个趁火打劫落井下石的鬼样子肯定干过吃回扣或威胁要私吞货制造事端把锅甩给厂家的事,可她转念一想,按妈咪做事严谨的态度要是曹流氓人品很烂,圈内早就有风言风语才不会跟他合作,或者,要么他没那个胆只敢欺软怕硬,要么他背后有魁星照着。 梁真不友善地瞟眼那男人,干脆破罐子破摔,赌一把:“你都上门催货了,这么着急,现在我说我能给你,你又遮遮掩掩推三阻四不要。曹老板,我真不明白你是什么意思。不如你就跟我直接说实话?” 梁真的语气和情态一股半真半假黏糊糊的味道还真让曹铭威心头咯噔两下,他也不知这死丫头是真不懂还是装不懂,根本不接他里面的话,且一想到她连天傲的暴发户老板都敢呛怕不是真清楚些他不知道的内幕,心虚间摸着鼻子瞅了眼身侧的人。 梁真一进厂就注意到了,男人个子很高,在这群人中显得格外出挑,眉眼沉静,气度稳重,身上那股子让人不由退避三分的气质让她心里泛起一丝警觉。但看他和曹铭威并肩而立,也不会是什么老实角色。她心中也就给此人打上品行油滑的标签,并向他投去不善的目光。 当然了,男人的视线从未从梁真身上挪开过,眼底还陡增几分有意思的意味,仿佛想从她身上看到更多令人啼笑皆非的言行举止来。 曹流氓干巴巴笑两声:“主要是我不好交差嘛,你也别为难我啊是不是。” 她不耐烦:“合同也没说我不能给部分的货,剩下的按合同写的正正经经办!” 男人施施然开口:“曹兄,钱货两清的事何必费时间纠结,再搞得进去喝茶留下案底就舒服了?恐怕到时候风声真要坏。况且杭城难道还找不到一家电机化工厂?” 男人话讲完转身就要走,地主迎头哈腰,他又说:“地的事还是弄干净点,我家老爷子最怕被一些心智不全的疯狗缠上,惹了麻烦大家都不好收场。” 梁真没时间顾这男人的指桑骂槐,她跟曹铭威敲定好时间,又去跟厂经理和工人沟通,其实大家也不想走,梁老板夫妇在圈内有口皆碑,他们是白手起家,凭借对电材机械知识理论的痴迷掌握,吭哧吭哧埋头把厂子好不容易做起来,说没吃苦是假的,所以对工人也是真心和善,给出的福利待遇比那些光鲜亮丽坐办公室的白领里还要高,而且就算不是逢年过节,只要有项目做成还包大几百的红包,这样的老板打着灯笼也难找。除开物质上的条件人文的关怀,梁老板夫妇两个的眼光也长远,像高分子轻量化材料进入智能行业的趋势简直一片光明,员工们一致认为梁老板注定是这行的领头羊。一个好的产品,一个好的老板,能成就一家良心企业,但就在大家满怀抱负做大做强的时候,当头一棒。好了吧,现在要找到一份合适的工作太难了,尤其还是像厂经理这样身体有缺陷的人,很难不被人歧视,更别论能拿到高薪了。 然而现在又不是电影里香港□□讲江湖侠义的时代,大家都是上有老下有小的人,总不可能有情饮水饱吧。 就有人站出来讲:“真真,我们上个月的工资还没发呢。正宁也跟我们说了你们家的困难,所以你说会发工资,这...你说,梁老板去世前一段时间工资就发的磕磕绊绊,我们也坚持了这么长时间...我们也不是催你们发,有困难大家伙自然能理解,其实就算你们几个小孩子不发上个月的工资我们也不会说什么,梁老板在时对我们真的挺好的,但我们不可能一直耗在这件事上,所以也希望你能理解我们。” 可梁真一锤定音:“我会发,只要这批货做完,上个月连这个月我都给你们。几时做完,就按那个时间节点结算你们的工资。我保证一分不少!” 见她这么坚决,大家也有些于心不忍。 再一个,地主又冒出来喊:“梁真,我真是给你脸了,你把我大客户给呛跑了!你要赔我损失!” 梁真冷笑:“有本事你就去告我!看看究竟是大客户还是诈骗犯且有的说呢。” 地主只觉自己倒了八辈子霉,碰上这一家子认死理的,下达最后期限:“到期前一个月,我要看到这里收拾的干干净净,好么,我的小祖宗。” 厂经理也帮着说好话:“大家可以一边把剩下的产品赶出来,一边找工作。这也是好的背书,对我们以后找好的工作也有加持。” 不能说被厂经理短短几句话就打动了,打动他们的还是经济基础。没过几天,员工们就收到了上个月的工资,做起事情来更加卖力了。起先梁宁很吃惊梁真主动改主意要卖房子的态度,而且她顺便还暗示要将自己的那些牌子货二手倒出去,能卖一点是一点,但绝不能贱卖。梁宁婉拒,说也没有需要她做到如此程度,担心她是不是又受了什么刺激,还是那帮神经病来欺负她?梁真只将厂里做完最后一批产品的事说了,三个人有商有量,梁正宁也欣慰于小妹的成长以及对两姐妹重归于好的安心。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章 第 2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