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汉武当祖宗那些年》 第1章 第一章 “……喂喂喂,能听到我说话吗?” “我决定——给你寄个游戏。” “你先别忙着挂电话!” 刘稷双手托着箱子,一步步踩着楼梯上行,低头就能看到,箱子上那个暂时没法挂断的电话,正让手机屏幕维持着照明的光亮,从里面传出了熟悉的损友声音。 “你说。” 对面似乎听出来他没有挂断的意思,顿时来劲了。 “正好,你不是刚把老板给开了吗?听你的意思,想先休息两个月,那总得找点消遣吧,我这还得叫有福同享。” “我记得半年前……想去南边旅居,带点娱乐的东西不过分吧?” “……” “我跟你说,这皇帝……成长游戏终于出全息版本了,你兄弟我都等了好久,现在第一时间分享给你,你要敢说我这叫玩物丧志,我明天就……就当面来你这里讨饭!” “喂,刘稷,不能总是我在说你在听吧,你就没点想说的?” “我这儿信号不好。” 刘稷停在了家门口,一眼就看到了放在门前的包裹,之前还有点暴躁烦闷的表情,慢慢缓和了下来,“还有,谢谢你。” 对面卡壳了一下,声音又扬了起来。 “嗨,咱哥俩什么关系,谢我啥呀,你也别以为我只是来安慰你的。我就是听说你今天格外神勇,指着你那蠢蛋老板怒骂了十五分钟,话都不带重样的,想再找你问问,有录屏吗给兄弟分享一下呗,难得处在吃瓜第一线,还是同城——” “喂!” 声音戛然而止。 刘稷翻了个白眼,挂断了电话,依然保持着双臂抱箱的动作按开了门锁,在拉开房门后只停顿了片刻,就用勾开大门的右脚一踢一抬,把那个快递包裹带进了屋里。 等一切安顿妥当,他坐到书桌跟前的时候,面前已多了个拆掉包装的黑箱子。 箱子的正面,写着几个烫金大字。 刚才电话那头说的什么来着? 因为楼梯走道的信号中断,刘稷其实没完全听清对面的话,只好像听到了什么皇帝,成长游戏,全息版本之类的。 总之是他那个损友寄来的游戏没错。 这年头快递发达,同城的包裹来得着实是快。 但是—— “现在游戏发展得这么快吗?” 刘稷狐疑地从打开的黑箱里取出了一副眼镜。 镜片单薄轻盈,只比普通的眼镜多出了两块贴上颅侧的接驳片,属实是不知道什么时候,全息科技又进步了。 要不是朋友声称,是专门给他发来的,他还真要怀疑是不是被人邮寄了什么不明商品。 他试探着举起了眼镜放在面前,余光则又一次落在了箱子那一行烫金字上。 【《从西汉开始建立千年世家》】。 好像……是个听起来很有意思的东西。 反正总得找点什么东西来打发时间,玩玩也无妨。 但这好像,并不仅仅是“有意思”而已。 在他戴上眼镜的一瞬间,他的思绪有刹那的混沌,又忽然被眼前迸开的光亮拉扯了回来,直到眼前已变成了另外的一番景象,伴随而来的还有响起的系统提示音。 …… 【欢迎你进入模拟人生:从西汉开始建立千年世家。】 【何为世家?世代以传,不绝于王业。】 【为了丰富游戏的可玩性,你所操纵的角色将从西汉随机时间点载入,在第一次达成《世家千年》成就后,即可自行选择载入游戏节点,打出更多的收藏图鉴。】 【也希望玩家在游戏中时刻谨记,世家生存之道,在于敬天知命,留余节制,不尽之巧以还造化,不尽之财以还百姓,不尽之福以还子孙……请不要拘泥于一个角色的旦夕祸福,尽可能着眼于家族的长远发展,摸索出一条真正的通关大道。】(*) 【翻手风云,覆手乾坤,你的旅途即将开始。】 【现在,即将开始随机投放年代。请稍后——】 “这游戏……!” 刘稷心头一震,忽然意识到自己可能小看了好友送来的这份礼物。他现在甚至感觉不到自己坐在桌前,而像是真的进入到了一个真实的世界,推开前面的那扇门,就能抵达汉代的时空。 对于一个刚刚因为领导拖后腿,于是意气用事大骂一通随后辞职的人来说,这简直是一个再合适不过的避难所、度假区。 而这游戏的主线任务,也毫无疑问的是一个爽字。 包爽的! 千年世家传承发展到后来会是什么样子? 是王朝背后的影子,是地区文化的核心,是经济与政治的幕后推手,也是一代代留传青史的名字。 如果从西汉开始往后经历千年发展,正好可以在三国两晋南北朝大展拳脚。 就是不知道这游戏的自由度到底到什么程度了。 先看看再说。 【已为您匹配到起始时间点。】 【汉武帝刘彻在位,元朔元年。(公元前128年)】 【初始身份:随机】 【如通关失败,将以相同时间另起身份开始。】 【再次提醒,世家生存之道在于留余,请不要拘泥于一个角色,不尽之福以还子孙。】 【是否载入游戏,开启新存档?】 刘稷点下了选择,周围的白雾遽然散开。 汉武帝元朔元年,他来了! …… 仅仅半个小时后。 刘稷摘下了眼镜,呆愣愣地看着面前拆封的游戏盒子,像是短暂地失去了语言表达能力。 又过了一阵,这间仅有一人的出租屋内,才传出了一声怒骂:“神经啊!” 神经病啊。 这游戏怎么不按套路出牌的! 虽然是全息游戏,但游戏场景除了随机事件和关键选项之外,都是以快进的方式展现在刘稷的面前,半个小时的游戏时间,差不多对应了游戏的十年。 刘稷谨记着开场时系统给出的忠告,没打算一开局就一飞冲天,而是决定先积攒财富脱贫,放弃了在进入游戏的第一年响应天子号召公车上书,抓住这个毛遂自荐的机会。 在没有摸清楚情况前,他不能乱作决定。 这应该是一个正确的抉择。 因为这一年,真正通过这种方式平步青云的,只有三个人,而此时,这些人,以及那位去除了掣肘的帝王刘彻,都还和一个小商贩很遥远。 刘稷按部就班地跑商、积攒人脉、选择产业转型,在第六年拥有了自己的第一家商铺,完成了“世家”第一代的结亲环节,在第七年有了可以从头规划的下一代,依靠着商品改良后的竞争力,终于在第九年,把商铺开到了关中。 当然,这也只是表面风光而已。 进货的成本,租赁商铺的开支,以及新生儿的各项支出,都在分薄他的资产,让财富累积的速度远不如他所想的那么快。只能说勉强还能维持稳步上升。 但就是在下一年的开端,朝廷在侍中桑弘羊的主持下,开始实行算缗制度,令商贾向官府自报资产缴纳赋税,每两千钱,就要纳税一百二十钱。 这对刘稷这个新兴商人来说,无疑是雪上加霜。 在【如实上报】,和【藏匿部分财产积攒家业】之中,他没太多犹豫,就选择了后者。虽说也交纳了一笔赋税,但起码保住了一部分以钱生钱的资本。 可这一次,他的好运没有像是之前跑商躲过山贼一样降临。 因为,与算缗同时出现的还有一项政策,叫做“告缗”,只要能够检举揭发不如实上报的人,就可以得到对方被没收财产的一半。 在巨大的利益诱惑面前,刘稷的造假被人毫不留情地戳破,让他经历了十年奋斗拥有的一切,都骤然间如同泡沫破裂了开来。 资产查抄、官府问罪之下,各种灾难也接踵而来,在极短的时间内,就斩断了他东山再起的希望。 不到半年,系统就以资不抵债为由,结束了这个周目,连看广告复活的机会都没给。 不仅如此,在穷困潦倒病逝的结算画面过后,还弹出了一条极具讽刺的提醒。 【你“留余”了吗?】 “站着说话不腰疼!要是有这个留余的条件,谁会去非要算这十钱八钱的。” “这游戏还真就一点金手指都不给开,做得这么真实……” 不对,还是有金手指的,只要资产足够,第一代就可以活得长一点,为后面把持方向。然后还可以依附在后一代的身上。 刘稷揉了揉额角,在从先前大爽文爆改现实向的郁闷中缓过来后,立刻决定进入游戏,从头来过。 但区区两个小时后,刘稷两眼无神地摘掉了眼镜,仰靠在了座位上,望着天花板。 又失败了。 他吸取了第一周目的教训,在盐铁专营、算缗收税到来时谨慎办事,绝不留一点马脚,平稳渡过了这次事件。 然而,事情总是不能像他希望的那样顺利。 仅仅两年之后,他就被卷入了一场盗铸白金三品的官司,与同时期的数十万人一样被打入了囚牢,虽然后来被赦免死罪,得以释放,但直到上林三官五铢钱推行于天下,货币贬值的阴影始终笼罩在他的头顶。 祸不单行,在他置身牢狱之灾的同时,他的“千年世家计划”的第二代病死在了一场风寒之中。 顺理成章地打出败北结局。 这一次,刘稷甚至没有中途退出,就开了下一把。 为了避免遭人红眼,为了避免再次被人诬告入狱,刘稷选择为自己找一个靠山。这个靠山还不能和当朝天子有直接的利益纠结,不能是如淮南王、河间王这样太有存在感的,更不能自己都吃不饱饭的。 但他万万没想到,游戏进程的第十七年,汉武帝以各地诸侯所献酎金成色不足为由,夺去了诸侯王的爵位。羽翼已丰的刘彻毫不担心自己的打压会激起诸侯联合反叛,令一百零六位宗室被夺爵。 刘稷的靠山也在当中。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宗室不保,下面的商贾更不过是飘萍,被人谋财害命也在意料之中。 【你死在了一场有预谋的商队劫掠中。】 …… 刘稷瞪着天花板,忍了又忍,还是没耐住脾气,拍案而起。 “不对,这游戏有问题!” (*)《四留铭》 目前有两种说法,一种是汉武帝从登基的建元开始就使用年号了,一种说法是,汉武帝前期还是延续之前的规则,用一年、二年来代表执政时间,为了方便大家对应时间,描述起来也方便一点,采用前一种说法。因为涉及到争议问题,特别在第一章做个说明。 另外一个改动是文名和主角名字,文名是因为原本的被驳回了,说容易被举报,主角名字是因为这个更适合展开剧情。 更新时间还是和上一本一样,在每天晚上六点,日更。入v之后日更六千。后面还有两章,不太适合断开就一起发了。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第一章 第2章 第二章 谁家的游戏是这样的,在发育阶段就拼命上难度。 当然是有问题! 按理来说,这种有问题的游戏,不玩也罢。 刘稷也自认,自己并没有那种非要通关的强迫症,可如果要让他的朋友以一个词来形容他的话,得出的大概会是一个统一的答案——“犟种”。 一个较真的人,才会在老板胡乱发号施令、指挥方向的时候,因为劝阻无果直接当场开骂。 而现在,因为某些不太美妙的游戏体验,他需要较真的事情又多了一样。 刘稷丢开了游戏眼镜,坐到了电脑面前,在浏览器的搜索栏认真地打下了一行字。 “如何在汉武帝朝发家致富”。 跳出来的前三条关联答案是—— 【生财有道,汉武帝盛世从何而来。】 【汉武帝的赚钱之道……】 【汉武帝实行了怎样的措施来增加国家财政收入。】 刘稷麻木地关掉了浏览器:“……” 服了。 他要问的是怎么在汉武帝在位期间累积原始资本,不是要问怎么给汉武帝贡献税收,当好一块板砖。 不过总的来说还是可以得出一个结论,不是他太蠢,而是,在汉武帝一朝,想要通过经商来发家,简直没谱。 “那这么看的话,就算要平稳渡过汉武朝,最合适的职业不是商人,还得从官吏这方面着手。” “但众所周知,汉武朝高官的善终几率非常低。” “汉武帝在位期间有过十三位丞相,四个自杀,三个被杀,还有卸任之后也不算善终的。朝廷上层官员的流动率高得可怕。” “别管有背景没背景的,都能死得难看。” “可是只做小吏的话,会不会太被动了……” 刘稷头疼得很:“不管了,先试试吧!” 然而事实证明,这种在付诸行动之前就已经觉得不太可行的发展路线,果然就是“试试就逝世”。 他通过举孝廉为官的时候,已是进入游戏的十年之后。 为了避免过快卷入中央的种种争斗,他还有意选择了相对偏远一些的县中。 任职九年之间,他按照游戏进程,尽量往勤恳办事的方向选择,但也没忘记依靠种田教书积攒家底,被举为廉吏,按原职升补。 但小官就是小官,只是因为汉武封禅泰山的巡行之间有人办事不当,他这个经行郡县的小官就也被甩锅,担上了罪责。 十九年奋斗一朝成空。 天杀的游戏动画还格外有讽刺效果。 他被囚禁于牢狱之中的时候,外面巡逻的胥吏还在同他说。 “这世道不就是这样吗?要么就有通天的本事,能如公孙老先生一般,做那布衣丞相,要么就得有足够的气运,用另一种方式出现在贵人面前,否则……” 否则,时代的洪流面前,小人物的生死都无关痛痒。 【你病死在了监狱之中。】 刘稷:“……” 他懒得查资料了,果断再一次进入了游戏。 时运!时运! 汉武一朝,被时运成全,又真有惊人才干,还能算是善终的是谁?第一个跳入刘稷脑海中的,就是卫青。 不是需要气运吗?跟着卫青混总行了吧,最好还能救下早逝的霍去病,帮助卫青活得更长,至于什么时候进什么时候退,都经历过四个周目的人了,总还是有点经验的。 但仅仅半个小时后,刘稷就被迫结束了这个周目。 最后显示在他眼前的结算说明是—— 【你所跟从的这支小队迷路了。】 【奇功未立,你已死在了风沙之中。】 刘稷沉默地退出了游戏,打开平板,沉下性子看完了一整本汉武帝五十四年执政的记载,最后决定,先放弃在汉武朝出头,苟到昭宣之治再来发力。 大器晚成有什么问题? 活过汉武帝就是胜利。 这个选择显然要比前面几个周目有可行性得多。 虽然有那么一点不太凑巧,他因和地方豪强往来甚密,也被一并迁移到了茂陵邑,虽然还有那么一点危机隐患,为了维系各种继续游戏的开支,他需要定期往来于茂陵邑和长安之间,但他一直平稳地活到了征和二年。 那是进入游戏的三十八年。 可也就是在这一年,巫蛊之祸爆发,光顾着算钱却把日子过糊涂了的刘稷完全没意识到,政变倾轧之下,就算是最寻常的国都百姓,也未必能平安度日。 他被士卒驱策着加入到了卫太子武装的长安百姓之中,死于——混战之中。 眼前又一次黑了下来。 …… “离不离谱啊!” 全息眼镜几乎是被刘稷直接砸到桌子上的。 刘稷眼睛泛红。 要不是他一抬头,看到现在是凌晨五点钟,他绝对当场拿起手机,打通损友的电话,问问对面是不是对兄弟有什么意见。 这么离谱的游戏到底是被他从哪里找到的! 游戏策划没被骂上热搜,都得算对面会公关。 哦不对,也有一部分的失败原因,要归咎于上面的皇帝是汉武帝! 一想到这个结论,刘稷揉了揉额角,又把眼镜捡了回来。 他决定再进入一次游戏。 但这一次,就不考虑通关了。 不到24个小时之前,他还在和老板暴力争吵,经历了一场说走就走的辞职,然后本着休养精神的算盘,进入了这个游戏大坑,连着体验了六种不同方式的失败。 此时此刻,他甚至分不太清楚,他到底是对那个前老板的怨气更重,还是对汉武帝刘彻的怨气更重。 可不管是哪一种,他都知道一个道理。 人不能把一口怨气憋着气着自己,万一把自己气病了,只有自己难受。 为了接下来睡个好觉,这怨气必须发出去,绝不能内耗! 体验了六个周目下来,刘稷也算是看明白了,在时间轴走马灯跳跃之间,操作的自由度是很高的,要不然他也没法走出这么多不同的失败结局。既然可以操作,那在完全不管不顾的情况下,他能不能更大胆更不要命一点? 他去找刘彻的麻烦。 反正就是个游戏! 刘稷戴上了眼镜,眼前再度一黑。 长时间的精力集中,甚至让他错过了手机上的一条快递派送电话。快递员也只能在昨天的傍晚,按照他平时的答复,把包裹放在了房门口。 包裹之中装着一套游戏设备,而游戏的名字,叫做《皇帝成长计划·全息版》。 …… 元朔元年,夏,茂陵邑。 一辆马车辘辘轧过道上的烟尘,经行于渐成规模的屋舍之间。 这并不是一辆太令人瞩目的马车。 虽然轮饰朱漆,毂心嵌彩,从牵连马匹的衡木到上盖笠檐均用的是上好的木头,雕形简洁端方,实为名师之笔,御车的奔马更是矫健神骏,非同凡品,但要知道,这里是茂陵邑。 早在十一年前的建元二年,当今天子刘彻就已开始着手修建自己的陵寝,定名茂陵。 而在茂陵的附近,效仿秦始皇的骊山陵园与山下丽邑新城的关系,诞生了这座茂陵邑。 来到此地的,也并不只是负责修建陵墓的工匠,还有“郡国豪杰”。 朝廷一声令下,那些在地方占据了大量土地的豪强,就不得不让出那些耕田,放弃早已经营出的关系网,带着能挪动的财富迁居至茂陵邑。 所以富庶的商贾豪强,在此地并不少见。 可倘若再细看的话,又会发现,这架暗藏玄机的马车,绝无可能是等闲富人所有。 也不知是因那拉车的一双乌云踏雪规行矩步,还是因为轮轴远比寻常马车坚固形整,整架楠木车身在移动之间几无晃动,想来就算是要用来迎接年迈骨松的长者,也不必非要为车轮裹上蒲草,以缓冲行路的颠簸。 这是真正的上品车驾。 而在车中,男子安坐于竹席之上,阖目养神之间也不减眉眼锋锐。 窝在车角的白面侍从留意到,他的眉头皱了皱,连忙轻声道:“陛……郎君,已快到了。” 男子睁开了眼睛,向着微风摇动的竹帘缝隙中看出,还未见这茂陵邑中的一应景象,已听到了外间的种种人声嘈杂。 待得马车停下,他信步而下,更显身量颀长,威势不凡。 白面的郭舍人连忙快走两步,跟了上去。 他听到,沿街瓦舍酒坊的击筑高歌里,混入了他服侍的这位陛下的声音:“这茂陵邑,似乎比上次来时热闹了不少?” 微服出巡的刘彻眉眼凛冽,心情却着实不差。 元朔元年,对刘彻来说,实是个万象更新的好时候。 窦婴田蚡相继过世,接连少了两方掣肘,窦太皇太后生前的余威,也在元光年间陆续散去,于是改元元朔后,刘彻继续大力征辟在野贤才,也在这一年,得到了一位以北阙上书方式来投的贤才,名为主父偃。 这位恰是时候到来的贤才,为他带来了诸多律令相关的谏言,以及一份更为完善的推恩令建议,深得刘彻的心意。 这是一喜。 也是今年,就在几个月前,年近三十岁的刘彻终于拥有了第一个儿子,一举摆脱了朝野上下对于君王没有正统继承人的质疑。生下皇长子刘据的卫子夫被册封为后。 这是第二喜。 去岁匈奴入侵上谷郡,刘彻一改马邑之谋失败后的蛰伏,委派四位将军分别自云中、雁门、代郡、上谷四郡出兵追击匈奴,虽然只有卫青一路得胜,击杀捕获匈奴七百多人,但起码已代表着,面对匈奴屡屡挑衅入侵,做出还击的时机已要到了。而他在上林苑演练骑兵,看好卫青这骑射膂力过人的将领,都没做错! 这是第三喜。 现在,他看着十年间发展迅速的茂陵邑,吹着和煦的夏风,脸上也尽是惠风得意之色。 该!就该把这些郡国豪强迁到此地来。 别以为他身居长安,就不知道这些人拿捏着地方,悖逆律法的行径,不知道他们藏匿人口、贪墨土地的勾当,可到了这茂陵邑,人人都是新客,而非地头蛇,那就都得听他的指挥。 这迁居豪强富户之事,近两年间还该再做一次,以免地方生乱。 一旁的郭舍人连连应是:“正是郎君谋划得当所致。听人说,此地有位修园子的好手,把新宅落在了北边山下,院中不种奇花,反而积沙成洲,激水为浪,竟诓得那江鸥海鹤来此歇脚,与园中的紫鸳鸯白鹦鹉飞作一团,堪称奇景,竟让流连长安的文人也来此一观,还让这茂陵邑中多了几分雅气。” 他说到此,一拍脑袋:“去岁作了《难蜀父老》的司马相如也在此处置办了宅子,说是此为非常之地。” “非常之地……”刘彻对这句不置可否。 但司马相如这人的文笔他倒是喜欢。 至于去年的那篇赋,他也喜欢其中一句。 “世必有非常之人,然后有非常之事。有非常之事,然后有非常之功……” 像是应景一般,那当垆的酒家敲竹而歌,唱的正是诗经之中的鹿鸣。 “呦呦鹿鸣,食野之苹。我有嘉宾,鼓瑟吹笙。” 人群高歌之中,有一名面色醉得发红的年轻人摇摇晃晃地走了出来,像是受不住那头的热意,要走出来透透风。那年轻人一眼便看向了这头,想是看到了那鹤立鸡群的君王,便是眼前一亮。 “呦呦鹿鸣,食野之蒿。我有嘉宾,德音孔昭。” 刘彻行事恣意,素有一番不管不顾的锐气,此刻也效仿着这游侠做派,大步而前,往这酒庐之中走来,似要切身处地看看这茂陵豪杰的风貌。 慢他一步的郭舍人却是忽然面色一变。 只因他看到,那年轻人疾步奔出,目标明确地“迎”向了陛下,却不似迎客,而是—— “当心!” 这话说迟了。 年轻人脸色坨红,眼睛也红,悍然抡起手臂,迎头而来。 “啪——”的一声。 一个狠狠的、发泄怨气的巴掌,就这样抽在了刘彻的脸上。 …… 刘彻懵了。 刘彻:??????这对吗 刘稷:六个周目,鬼一样的怨气,非常对。从不内耗,巴掌对人。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章 第二章 第3章 第三章 刘彻是真的懵了。 他做梦也没想到,他少有地走到市井当中,考察茂陵邑的近况,居然会迎头挨了一巴掌! 挥出巴掌的那混账更是怒目圆睁,眼神清明,何来酒醉之后的错认,分明……分明就是冲着他这个人来的。 目标就是他。 可哪儿来的如此胆大的狂徒! 谁给他的胆子!敢打他刘彻的巴掌! 在这电光石火之间,刘彻已看清了对方的衣着。 正值夏日,对方身着纱縠曲裾,腰佩白玉,虽皆非上品,但也不是等闲富户可有,眉眼之间还有几分说不上来的熟悉感,只是被面上的怒火扭曲了轮廓,让他一时之间想不起来,究竟是在何处见到的。 但不论如何…… 一个声音打断了刘彻的思绪。 “放——放肆!” “你放肆!”郭舍人一声尖细怒喝,冲上了前来。 这白面太监脸都要绿了,面颊的软肉一阵颤抖,简直是被这突如其来的惊变骇得神魂飞荡,只差没当场一个腿软跪倒在地。 谁敢打天子的脸! 就算是当年因陛下年幼于是在上面压阵的太皇太后,也从未做出这等辱人颜面之事,却叫一市井竖子,干出了这等惊天动地的大事。 暗中随行的侍中,也在这一声放肆出口的刹那一并解除了伪装,几乎是抢在了刘彻拔剑的前一刻抽出了傍身的刀剑,指向了那年轻人,只是碍于要等陛下的命令,这才并未真正上前来。 这刀剑出鞘的铿然之声,立时令酒庐之中的高歌戛然而止。 距离远些的酒客当即又倒退了几步,避开了那刀兵的反光。 好像过了有一会儿,又好像只是片刻,细若蚊蚋的交谈声才嗡嗡响了起来。 “……这是什么情况?” “阿稷闹酒疯怎么闹到了个大人物的身上!” “那是——那是官府管制的军刀。” “他酒还没醒吗?” 说话之人又往那风暴中心看了一眼,面上的神情骤然扭曲。 只因他分明看到,刘稷这厮在这一片刀光剑影当前,先做的第一个举动,居然是,把刚刚用来甩人巴掌的手握了起来,又慢慢松开,像是在回味着先前动手的手感。 正是这个动作,成功让对面的“贵人”面如黑铁。 “……嗯,他酒没醒。” 除了酒醉,真的没有其他理由能解释刘稷的一连串行为了。 可大概只有合拢五指,用掌心的刺痛提醒自己保持清醒的刘稷自己才知道,就在刚才,这具同样名为“刘稷”的身躯之中,已经换了一个芯子。 但就算是唯一的一个知情人,刘稷此刻的茫然也绝不比任何人要少。 不对劲,很不对劲。 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呢? 猛地甩出那一巴掌的打击行径,让他的掌心还有一阵火.辣辣的疼痛,充分验证了什么叫做力的作用是相互的。 在他对面的那人,更是半边脸都已经红肿了起来,五指掌印清晰可见。 掌印边,一双带着冷冽凶光的眼睛死死地盯着他这个罪魁祸首,仿佛但凡没有一句说得过去的解释,他,和他身后的那些扈从,便能让他被即刻锁拿下狱。 就以冒犯大汉天子之名! 刘稷:“……” 太真实了。 所有的一切反应一应场景,到他本人的感受,都太过真实了。 他就算是想说服自己,他其实还在游戏之中,享受着全息游戏的身临其境感受,他都实在是做不到。毕竟,这是与他先前的经历完全不同的体验…… 起先,或许真的是有酒力作用,让他在模糊中未曾发觉到触感的变化,以至于在看到刘彻的脸时,他根本未曾想到,按照他之前每个周目的情况,他都不应该在这么早的时候见到汉武帝,而是应当先在底层打滚。 在凭借着当小兵的那个周目记忆认出,这就是年轻时候的汉武帝后,他的脑子里只剩下了一个想法—— 打他一顿! 他之前就想好了,为了自己先前的六次失败体验,怎么都要打他一顿! 反正已经是注定不能通关了,谁还管结果如何。 刘稷抄起巴掌就上,然后…… 就没有然后了。 打得很爽快。 问题很严重。 风一吹,他的酒就醒了,残存的理智和判断力也在告诉着他,他的第七个周目可能出现了一些异常,让他不再是以欣赏全息影像的方式,参与到这个朝代,而是真正穿越到了西汉。 站在他面前的汉武帝刘彻,也不知道为何,居然与游戏里有着同样的长相,又以微服出行的方式,出现在了这市井民间。 他没在做梦,而是穿越了,并且在穿越的第一时间就打了刘彻一巴掌。 但老虎屁股尚且摸不得,更何况是天子的脸! 刘稷废了极大的努力,才没让自己的脸色在这一刻变得惨白慌乱,而是努力镇定了下来。 他不能乱,乱就得死。 虽然说他确实达成了自己最开始的目标,起码出了个气,可是如果要把自己也给赔进去,那就很不划算了。 在不能确定能否回到原本的世界前,他还不能稀里糊涂地就断送了性命。 刀刃在前,剑锋所指,刘稷原本就转得不慢的脑子,更是在这一刻飞速地转了起来。 要怎么做,才能在这样的天崩开局中活下来? 向刘彻解释,肯定是没用的。 六个周目的经验,虽然不足以证明,他刘稷能在汉武朝混得风生水起,好赖也能让他知道,汉武帝到底是个怎样的人。 为了让大汉兴盛,他可以从庶民黔首中挑出得用的人才,将人捧上云端,能给对方生杀予夺、问罪诸侯的权柄,成为他开山凿路的利器,甚至能容忍对方一些得罪于他的行径,但绝不代表,他没记着那些冒犯。 他一向恩怨分明,皇权在先。 当他的皇后、当他的儿子、当他的朝臣,都大多无法走到最后。 刘稷只要脑子没问题,就绝不会在此刻,向他俯首称臣、摇尾乞怜,以求得对那一巴掌的宽恕。 说什么他不认识刘彻,只是在发酒疯,那更无一点说服力。 刘稷摇着牙关,长久没休息的头脑中,竟是忽然冒出来了一个惊人的灵感。 一个排除了错误选项之后,仅剩的灵感! “说你呢!你是什么人!”郭舍人哪敢让皇帝陛下再丢一次脸,眼见此刻各自无声,一步上前质问出声。 可回应于他的,却不是刘稷的恐惧,而是一声怒喝:“你才是放肆!” 郭舍人被这倒打一耙惊呆了。 他……他说谁放肆? 但更令人震惊的,却是刘稷下一步的行动。 佩剑之风,盛行于民间,但因大多不具杀伤之能,不似刘彻护卫所带的武器一般需要严加管制。 一如刘稷当下扬手欲再甩出一巴掌,却又忽然转手摸向了腰间,一把抽出的那柄佩剑,便是一把士人所佩的饰剑。 然而剑在手中,与他那怒目圆睁的神情交相呼应,竟又有几分迫人的凌厉。 “刘彻!” 刘稷暴喝出口。 刘彻来不及去想,为何面前之人直接一语叫破了他的名字。 刘稷的下一句话,已是劈头盖脸地砸了下来。 “乃公如何会有你这般废物的重孙子!” 满场哗然。 刘彻即位十年有余,已是一位足够深沉持重的君王,尚且在听到这一句话的瞬间瞪大了眼睛,更何况是其他人。 “他在说什么啊……他今年才二十岁,哪来的重孙子。” “这是要害吗?他喊的名字……” 有个声音哆嗦了一下,愈发惊恐地看向挨巴掌的那位。 身处茂陵邑,邑中众人对于当今天子的名字,当然要比寻常百姓清楚,又怎么会忘记“刘彻”到底是谁的名字。 而当今天子刘彻的曾祖父不是别人,正是大汉的开国皇帝。 太祖高皇帝刘邦! “活爹啊……他不能因为自己叫刘稷,就以为自己是刘季吧。” 高皇帝刘邦早年间的名字刘季。 …… 那些纷纷的议论之声,都因为刘稷一句石破天惊之语,难以遏制地放大了不少,也相继汇入刘稷的耳中。 但在他脸上丝毫不见一点心虚之色,只有拔剑而指,对着眼前这“不肖子孙”的怒斥。 巴掌都打了,骂还不能骂吗! “七年前,辽东高庙起火,仅仅两个月后,长安高园便殿也跟着起火。老子在地下火烧屁股了,你就在地上服孝五天就完了?” “哦,你不只服孝五天,还在那里听董仲舒他鬼扯。” 第四个周目,刘稷是当过官的,当官的人,总会去研究一下别人的成功案例,别管能不能参照成功,先得知道有这么回事。何况教科书上总说什么汉武帝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刘稷也得看明白其中的道理。 提出灾异论的董仲舒,自然也是刘稷研究的对象。 但那个时候的刘稷绝没有想到,他的“研究”会在这个时候派上用场,让他出口便是一句句愈发惊心之语。 他步步紧逼,发出了一声怪笑:“哈,他跟你说什么?说辽东高庙起火,是老天在说,要像烧掉这座庙一样,杀掉最远、最有威望的诸侯。说高园殿着火,是老天在说,要杀掉朝堂上最尊贵却奸邪的近臣。我没嘴吗?我不会自己说?要董仲舒来传达!” 郭舍人脚下一软,便坐在了地上,依然大张着嘴看着那怒发冲冠的青年。 若不是这一摔之下的疼痛,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这些话,居然不是在做梦,而是真真切切发生的。 什……什么叫做“我没嘴吗?” 那……那也没人会觉得,已故多年的高皇帝能跳出棺材说话啊。 不,不对!现在还根本不能确定这就是高皇帝附身于今人身上,打了陛下一记教训子孙的巴掌。 刘稷才不给他们细究方才那番话有无漏洞的机会,毫不犹豫地说了下去。 这群人没反驳他说的“七年前”,甚至让他忽然心中一定。确定了此刻的年号无误,也就有了更多可说之事。 “五年前,你那马邑之谋搞得轰轰烈烈,乃公还以为你要替我报那白登之围了,结果装也装不像,追又追不上!杀了个王恢给了天下人交代,定了军心,却叫那群匈奴人看了笑话!老子在地下被冒顿笑都笑死了!” “还有……” “还有四年前,东郡瓠子堤决口,千里遭灾,百姓没了田地,可田蚡说什么黄河改道乃是天意,人力强行扭转便是逆天而行,你便不做了,董仲舒又瞎扯说这是上天警告,田蚡的势力压过了人主,那你在干什么?” 刘彻几乎是下意识地就想给出一句回答,却又凭借着惊人的意志力,将话堵在了喉咙口。 他此刻出声,不是为自己辩驳,反而是在向眼前这个自称“曾祖父”的人回答,是告诉在场众人,他真是刘彻,也真挨了一个巴掌。 可刘稷才不给他沉默的机会。 既然当臣子不能活,当百姓不能活,那他就来当刘彻他祖宗,也非得先坐实这个身份不可。 “说话!这就是你当皇帝该做的?” “要是不回话,那就拔出你的天子剑来。” “乃公当年开道斩蛇,可没你这么窝囊犹豫!” 辽东高庙是祭祀刘邦的,长安的高园便殿是刘邦的陵墓长陵的礼制建筑。所以主角装刘邦,先考虑到提这个当发作的借口。 装!装起刘邦来! 明天开始每天一更,六点见。评论区随机掉落50个小红包。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章 第三章 第4章 第四章 刘稷这势若雷霆的一番话掷地有声,不仅是刘彻有片刻的愣神,就连在场原本想要上前来阻拦的人,都彻底被定在了原地,随即跪倒了一片。 只是被这完全超乎想象的发展牵动着心神,还有人大着胆子抬着眼睛,要看看刘彻要对此做出怎样的应对。 而刘稷…… 谁若还觉得刘稷是在耍酒疯,那才真是没醒酒。 “他平日里不是这样的……”有人喃喃作声。 既是在此地饮酒,他们自然是与“刘稷”相识的,甚至还有几人与他关系着实不差,知晓他平日里是个什么表现。 若将此刻拔剑怒斥的样子和早年间的模样相互对照,说是鬼上身也不为过。 不,倘若真是高皇帝附在了他的身上,可不就是鬼上身吗? 还是个谁都不敢上前来驱邪的鬼。 是一个敢把高庙起火、马邑之谋失败、黄河治水无功统统向刘彻问罪的鬼! 恐怕也就只有太.祖皇帝,敢在陛下面前这般说话。 可刘彻的举动,却让众人都倒抽了一口凉气。 他的手本就已经按在了剑柄之上,紧绷着五指,手背青筋凸起,而下一刻,饶是面前之人字字诛心,他依然毫不犹豫地拔出了剑来,出鞘的利剑直指面前。 指向了这个自称是他曾祖父的人。 “陛下……” “休要胡言妄语!”刘彻扬眉厉声。 正当盛年的帝王早已在朝堂上杀伐果断,此刻也绝不愿意,被人三言两语震慑在当场,以至于稀里糊涂就成了别人的曾孙子。 他终于在此时找回了声音:“高皇帝英明神武,以布衣提三尺之剑夺得天下,岂是凡夫俗子可以随意假装的。” “先祖过世已近七十年,昔日相识之人多已过世,若要因此便觉可以佯装他的身份,在此大放厥词、质疑国策,也未免可笑!朕也更不容人抹黑于他!宫中有载,高皇帝病重将亡,也仍是豁达有方,如何会是你……” “呵。”刘稷轻笑了一声。 他握剑的手势看似过于散漫,却因这一笑间,仅是抬手拨开了刘彻的剑端,让人并未察觉出有何问题。 也正是这一下发笑,忽然打断了刘彻的质疑。 “好小子,这话没得罪我,却也没放过我。” 瞧瞧他这表现,就算刘稷真是得了刘季显灵附身,听到这一番话,也没法因为“太.祖英明神武”“不容人抹黑于他”,说刘彻欺侮祖宗。可若刘稷并非大汉的开国皇帝,而仅仅是个假冒伪劣产品,恐怕早已骇然变色,露出马脚了。 但偏偏,刘彻遇上的,是个并非当世的人。 刘稷此人,也不知道是不是天然就有这样的本事,总之他指着老板鼻子骂的时候,脸上一点不见犯怵后悔的样子,超水准发挥不在话下,现在也越是心态紧张,越是表情平静。 “哈哈哈哈。”他一边笑,一边把剑一收,往腰间别了回去,忽然大叫了一声“好”。 他定定地迎着刘彻审视的目光,洒然笑道:“好!这才是我刘氏子孙应有的样子。我没看出你祖父是个当皇帝的人才,但你祖父你父亲都是慧眼识才。来!” 刘稷大步回头,衣袍翩飞。 酒庐之中,一众人等忙不迭地重新低下了头来,他便目不斜视地直取酒桌,一把捞起了桌上的酒坛。 他也不忙着坐下,而是又转头走了几步,随意地坐在了酒庐前的石阶上,这才眯着眼睛看向还僵硬着的刘彻。“站着坐什么,来!且陪我喝一杯。” 刘彻牙关一紧。 他这人颇有些信奉鬼神之说,但也相信自己的直觉,在见到刘稷的第一眼,他全无一点见到了祖宗的感觉。或者说,在经历了太皇太后揽政之后,他打心眼里不希望有个“长辈”对他的决策指手画脚,宁可遇到了个假货。 可他虽没在刘稷的眼中,看到属于开国皇帝的沧桑与锋芒,却也没看到那其中有对他这皇帝的尊重敬畏,以及唯恐被揭穿身份的如履薄冰。 难道,他真的判断错了不成? “怎么,刚才还得了我一句夸奖,现在又拘谨上了?” 刘稷说话间,不免为这街边酒水的寡淡咋舌,又对着刘彻发起了一句“挑衅”,“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若连品尝自己的地方所出之物的胆量都没了,还做什么皇帝!” “倒也不必用此激将法。”刘彻冷哼了一声,收剑还鞘。 离他最近的郭舍人忽然听到了一句低声且快速的吩咐:“去问他的身份。” 抬头看时,陛下已龙行虎步走向了那人。 郭舍人拔腿就动。他平日里办事灵活,颇有些小聪明,又精通人情世故,这才让刘彻在此次出行茂陵邑时,选择将他带在身边。 自先前的惊恐中缓过神来,郭舍人伸手将大腿一扭,已是强迫自己冷静了下来。 陛下的这句吩咐一点不错。 是了,别管是不是太.祖显灵,这看起来二十岁上下的年轻人,总不会是凭空出现的,既有来历可循,便能让陛下从中做个判断。 这酒庐中人的反应也有些奇怪,似乎已对这等罕见异事信了八成,仿佛太.祖附身于此,并非破格纡尊,而是有迹可循。 那么这年轻人的身份,就大有文章,也绝不难问! 他飞快地摸向了那群跪倒的人,余光里看见,另一头,陛下已是走到了坐地饮酒的“祖宗”面前。 刘彻面沉如水地望向刘稷。 对方举止如常,十指不见颤抖,面皮仅有上涌的血色而无窘迫。 他竟不知,对方这到底该算是随性而为,还是先发制人,但毋庸置疑,从先前的表现来看,他再如何不想承认,都已暂时落在了下风。 也还没让他先开口,见他靠近,刘稷已是先耷拉下了酒坛,嘴角向上一抬,问道:“脸还疼吗?” 刘彻额角下意识地一跳:“……” 混账!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刘稷这一问,原本好像已暂时没甚知觉的脸,又一次火辣辣地烧了起来,提醒着他,先前是挨了怎样的一巴掌,更提醒着他,他到现在还没将这一巴掌给还回去。 结果身份问题还没解决,又被人以闲谈一般的口吻提了起来。 若从这混不吝的做派,戳人痛脚的举动来看,此人还真有些像是传闻之中的高皇帝。 从一乡间亭长举兵征伐的刘邦,虽然在登基后听从了建议规范礼法,但也绝不似刘彻这般长于宫中,要百无禁忌、不拘礼教得多。 “你……” “你也别觉得我这话题找得伤人。我倒是也能跟你谈谈这酒水如何,但我是因数十年没真喝到酒了,才觉得它味道尚且过得去,你可不行。” 当然,他也可以说点刘邦生前死后的事情,以证明自己并非是个假装的人,而是真有大机缘的开国皇帝,不仅死后能看到地上的事情,还能死而复生,但何必是现在呢? 有些事是多说多错,太过心急,反而跳入了自证的陷阱。 嗯,还有个缘故。他刚才突然说了那么一堆话,已是在危急时刻绞尽脑汁了,再要迅速拼凑出一堆可用的说辞来,就有点太难了。还不如没话找话,往刘彻伤口上再按一下。 反正得罪人的事情已经干了,如果伪装刘邦不是一条出路,那就只有被拿下处置一个结果,还能更坏吗? 刘彻不知他心中所想,只是顺着刘稷伸来的手,将另一只酒坛接了过去。 但平日里在宫中少有这般粗豪之举,他可做不出直接就着坛子饮酒的事情。恰在此时,他也瞥见郭舍人对着他比划了个手势,便抬了抬下颌,示意人将酒碗送到他的面前。 在郭舍人的大声吩咐下,一只精细烤制的小碗,很快便从酒庐的橱柜深处,被人小心地取了出来,连带着一块用于擦拭的绢帕,一并送到了刘彻的面前。 刘彻垂眸向那绢帕的边角看去,便瞧见了郭舍人递来的讯息。 就在方才的短短几息,此处已被近侍用炭灰草草写了几字,勉强也能辨认出字迹。 可就是这几个字,让刘彻的目光顿时一怔,又在回过神来的刹那,掀起了一阵狂澜。 【河间献王第三子】。 河间献王! 怎么会是河间献王? 河间献王的儿子,算起来应该称呼刘彻为叔父。因为,这位“病故”刚刚一年的河间王,正是汉景帝的第二个儿子,废太子刘荣的同母弟弟,刘彻的二哥。 若不是刘彻成为太子,栗姬失宠,只按照长幼顺序,刘荣之后就是河间王刘德。 这位河间王还聪慧睿智,喜好藏书,在河间境内养着诸多门生宾客,深受有识之士尊重。 两年前,河间王刘德前来长安觐见天子。遵照朝拜的礼数,他献上了一套河间儒生复原的商周雅乐,与刘彻交谈之间也进退有度。 可或许是因为刘彻的忌惮敲打,仅仅一年之后,他便因纵酒享乐而死,由长子刘不害继承河间王的王位。 于是市井之中不乏流言,说是刘彻在酒宴间,将河间王比作商汤、周文王,劝勉于他。这话看似褒奖,实则是在威逼警告,以至于逼死了这个老实人。 而现在,在这寥寥数字中,刘彻无从获知,为何河间王的儿子会来到这茂陵邑,又恰好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他只知道,这不是一条好消息,也让他心中愈发疑窦丛生。 不对!他不明白。 若真是先祖附身,那么为何不选择与他关系更近、危害更小的人,而偏偏要选择河间王之子?难道是对他顶替刘荣接任皇位有何不满吗? 眼前的饮酒,又到底真只是因为,曾祖父多年埋骨地下,无缘酒水,于是刚得自由便要举杯痛饮,还是……额外指代着什么呢? 这尴尬的身份在前,刘彻甚至大逆不道地在想,若是祖宗的身份如此棘手,这样的先祖,不认也罢。 反正这茂陵邑中守卫都是他的人,今日在此见证的,也不过只有这么点人,便是灭口…… …… 刘稷心头一震,拿着酒坛的手都险些随之一抖。 他发誓,自己绝没看错,刘彻的眼神看似与先前没多大的变化,却忽而多出了一份杀意与质疑!就在这递交酒碗的短短一瞬之间! 刘彻:如果这个祖宗于我无用,管他是不是真祖宗,他也没必要留。(皇帝的觉悟.jpg) 上一章的红包发啦,感谢大家的追更,明晚六点,看下一章如何化解危机——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章 第四章 第5章 第五章 那到底是杀意更重,还是疑惑更重,身处生死危机当中的刘稷,比谁都看得清楚。 刘彻是真的想杀人! 刘稷:…… 他的目光快速地掠过了那张绢帕,可惜还没来得及看清上面的文字,它就已被刘彻顺势收入了袖中。 刘稷心中忍不住大骂一声,至于是骂这突然让他穿越的贼老天,还是骂此时杀心已起的刘彻,都一样。 要命啊! 别人的穿越就算不是什么提前通知,那也好歹能给一下原主的记忆,再不然给点缓冲时间,他不一样,他上来就给了刘彻一巴掌,拥有的经验却仅仅是之前六个周目的失败。 看起来,他穿越过来的身份可能也有点问题。 刘稷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当下的这双手,哪怕是放在现代,都能称得上是一句保养得宜,更何况是放在大多数人都需要劳作的古代。 毫无疑问,这是一双属于贵胄的手。 这背后有没有麻烦,还真不好说。 而他用刘邦显灵作为借口,固然躲过了第一波刀兵,仔细想来依然问题良多! 姑且不说,有没有其他人可以识破他的身份,就只说眼前的刘彻好了。 他没能拦住这一巴掌,是微服出巡的意料之外,但控制住当下的局面,对他来说简直易如反掌。 那么,到底是一个不可控的祖宗活着好,还是继续长眠于地下更好呢? 如果好处足够的话,或许是前者,但如果有其他意外的话,也不是不能做个不孝之人。 现在他没当场发作,不过是因为在这鬼神异状面前,刘彻无法确定,他杀了一个附身的媒介,会不会反而让太.祖皇帝以另一种方式归来,和他真正为敌罢了! 但能保住多久的性命,终究是个未知数。 一想到这里,刘稷便觉心口攒着一团寒意。 也就是此刻夏季的热风迎面吹来,以热力瓦解了寒颤,这才勉强稳住了,让他还能故作泰然地理顺了呼吸。 咦,等等……夏天? 元朔元年的夏天? 刘稷顺势抬眼,望向了头顶日光斑驳的高树,眼中的惊喜一闪而过。 眼前所见,确然是夏日才有的茂盛青绿。 那这个时间……它有门道! 刘稷飞快地在心中掰着手指算。 众所周知,汉初遵循秦历,以十月为一年的岁首。也就是说,元朔元年的十月在前,三月四月五月在后。 若是已到元朔元年夏日,这一年就已经快过完了。 而大概是因为六次开局都在这一年,他对元朔元年前后的事件记得清楚,也并不仅仅是先前用于数落刘彻的那些,还有稍稍往后一点的。 那么此刻,有一件事,已可以摆到台面上来说。 “磨磨蹭蹭的,就你事多。”刘稷斜睨了刘彻一眼,仿佛意有所指。 刘彻刚欲对眼前这句爹味十足的指摘发作,便忽然听到了对方紧随其后的另一句话,“擦手擦碗都这样,你那推恩令打算怎么说?” “……”刘彻蓦然一怔,一句话噎在了喉咙口。 却见刘稷已比他还快一步地对着一旁的侍从抬了抬手,示意他们屏退众人,让出一段谈话的距离。 但直到刘彻给出了指示,他们才支使着酒庐之中的一众人等后撤出了谈话的范围,留下数名沉默冷肃的侍从,依然留守在刘彻数步之外。 刘稷反正也没打算趁机刺杀刘彻,对此安排,也只是不置可否地笑了笑。 刘彻见他没有挪窝的意思,终于与他一样,在这酒庐之前席地而坐,坐在了刘稷的面前。 可他仍是沉默了片刻,这才问道:“话中何意?” 刘稷一拍大腿:“不知道怎么称呼你祖宗就直说,少在这里言简意赅。” 刘彻头疼得要死,但依然没打算顺着刘稷的话,把一句“曾祖父”的称呼落实。“我说推恩令。” 他怎么会忽然提到推恩令! 这对刘彻来说,才是大问题。 刘稷脊背紧绷,面上的神色却不知要比刘彻轻快多少:“我在地下瞧见了,主父偃那小子给你的提议,要你效仿启儿分齐国为六份,分淮南国为三份一样,去分那天下诸侯的地盘,怎么还不见你行动?” 推恩推恩,事如其名。 便是由中央下旨,推恩于各地的诸侯国,让他们往后不必遵从由嫡长子继承封国的规矩,可以将自己的这份基业掰给这个儿子一点,掰给那个儿子一点,让子孙都有家产可依。 对于并无反心的诸侯来说,这当然是天子馈赠的莫大恩典。 谁家还没个把被父辈偏爱的小儿子? 但按照大汉的律法,他们注定与继承权无缘,现在可好了,他们也能领到一县之地作为食邑,以确保将来父亲过世后,不至流落他处,无力谋生。 又因仅有侯爵才能拥有食邑,这一分,就得由天子册封爵位,更有了施恩于人的意思。 不过,此举真正的目的,却不是要和各地诸侯闲话家常、细数宗亲血脉,而是要削弱诸侯国的力量,以免地方反叛,又能形成当年七国之乱的阵仗。 在刘彻看来,这份谏言来得恰是时候。 如今的大汉天下,已与高皇帝刚刚定鼎中原之时大不相同,也不似他父亲在位时,如吴、楚诸国还各自强盛,能集结诸多兵力讨伐中央,正是将诸侯继续分而化之,以达成“大一统”目标的最好时候。 若是不被其他杂务牵绊住手脚的话,他将会在明年下达施行推恩令的诏书,让这些诸侯先为家务事忙碌一通。 但推恩令固然不是一道不能宣之于口的诏令,却仅存于他与主父偃的君臣书信往来当中,并未摆到台面上!起码要到明年,才能为天下人所知。 另一位知情人主父偃落魄多年,到他这里才得到了重用,必然珍重这个机会,不会轻易将他的上书谏言对外传达。 现在……现在竟先从刘稷的口中说了出来。 “河间献王第三子”必然不知此事,但已先魂归九天的高皇帝刘邦能放眼天下,却可以知道! 刘彻深吸了一口气,忽觉庆幸自己并未当即抽剑砍人,而是给彼此留了个缓冲的时间。 哪怕他仍未对眼前人的身份做个定论,心中的天平也多少挪回来了一些。 他想了想,答道:“本就是将欲实施之事,选个吉日推行更好,不必急于一时。” “也对,不必急于一时。”刘稷漫不经心地答道,“你父亲就是做得太急了,原本大可以顺着先前的大势继续瓜分诸侯国,非要把削藩弄得声势浩大,直接把人逼反了。他这平乱如何我懒得评价,但这一分为六的齐国里,总算还有两国站在朝廷这边,拖住了叛军兵力,好赖是证明了瓜分之策大有好处。” 这话刘彻没法随便接。 别看“外人”都已被他屏退看管在了后方,但妄议父辈,终究容易落人口实,也就是刘稷没有当世之人的约束,说得那叫一个轻描淡写。 刘彻想了想,问道:“昔年贾谊曾上书孝文皇帝,提到一句话,叫做众建诸侯而少其力,看来您是支持这句话的?” 刘稷盯着他有一会儿,反问道:“这与白马之盟,有违背吗?” 国以永存,施及苗裔,非刘氏而王者,天下共击之,但君王寡恩才是常态,这朝臣的苗裔所得好处多少,诸侯称王的地盘多少,可没有定数吧? “是,并无违背!”刘彻答话间神情轻松了几分,像是意识到,面前之人虽打着是他祖宗的旗号,但终究曾是个利益为先的皇帝,更不是个老糊涂。 那谈起事来,便容易得多了。 他抬起了手中的酒碗,轻抿了一口,果然如刘稷先前所说,自眉眼间露出了一抹嫌弃之色,像是就从没喝过这么难喝的水酒。碍于有人在前,这才压了压眉心,把这褶子平复了下来。 这一番润喉,倒是让他的语气平顺了不少:“所以您选这个身份,也是为此而来?” 要这么说的话,还真说得通了。 河间献王长子,已继承了河间王的位置,而他的兄弟自然只能离开河间,在外谋生。但若是河间献王第三子,暂时变成了大汉开国皇帝寄宿的躯壳,难道朝廷不该对他予以优待吗? 若是推恩令未有成效,便先招致了有组织的反对,河间献王第三子,便能由先祖出来立个典型了。 哪怕刘彻自己觉得,现在已是动手的好时候,但任何一个举措,只要还没真正落实下去,就总要顾虑意外的发生。 此等壮举,是为了大汉的皇权集中、长治久安,是前有济北淮南王作乱、后有七国谋逆的必由之举,倒也难怪刘邦“坐不住”了! 那这个身份,也就不是对他刘彻不利,而恰恰相反,是来帮他的。 是来为他兜底,扫除后顾之忧的! 刘稷笑了:“看来你已想明白了。” 当然,别管刘彻想没想明白,刘稷却已有了一个意外的收获。 从刘彻突然撤回的杀意和他那句答复中,他完全可以对自己的身份做出一个假设。 这必然是某位诸侯王的幼子,因为先前的嫡长子继承爵位制度,并没能够得到封地,现在却赶上了好时候。 至于具体是谁,稍后一探就知。 如此说来,他总算不是一头雾水地在跟刘彻对话了! 刘彻也终于做了一件对他来说的“好事”!知道自己是谁,格外重要。 但还没等刘稷高兴多久,他就忽然听到了刘彻的发问:“可祖宗托生之说,要如何说服群臣,说服天下人呢?” 总不能再来一次当众打他一巴掌吧! 刘彻的神情,又一次变成了冷然。“恕我直言,往生七十年,您已不似当年,有帝王之气了。” 刘稷:……好难糊弄一个人!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5章 第五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