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州宣明录》
1. 第一章
上古洪荒,云泽大陆,天魔出世,三界动乱,生灵涂炭。
神族、人族、妖族中涌现出无数英雄,响应天道,举起旗帜,奋起抵抗,联手诛魔,战火僵持千年,哀鸿遍野,死伤万万之数,终于将天魔和爪牙封印进深渊炼狱。
英雄们付出沉重的代价,众神陨落,大妖绝迹,将军埋骨,唯有人类部族留下了文明的火种。
他们为英雄建立庙宇,祭祀传承,他们在被摧毁的土地和废墟里拿起工具,重新建设家园。
春来秋去,寒来暑往,生生不息,万物复苏,他们将小小的部落变成村庄,村庄变成小镇,小镇变成城市,城市变成国家。
数千年时光过去。
世界依旧安宁和富饶。
魔潮带来的苦难已被淡忘,封入历史的长河,滚滚浪花里留下无数传说,偶尔溅出几滴水花,落在文人墨客的笔下,让人遥遥窥见那些充斥着热血和牺牲的英雄岁月。
……
安宁镇位于中州的水乡丹城西侧,周围群山环绕,野兽横行,耕种艰难,但有宽敞的渭河穿过镇旁,水路连接丹城,渔获丰富,消息灵通,容易寻找生计,日子还算过得。
镇里民风淳朴,因循守旧,家家户户知根知底,闲时喜欢聚在一起喝茶摆龙门,但凡有点新鲜事,不消三日,便街知巷闻。
比如金门宗宗主的灵宠黑面狐和外头的野狐狸私奔了。
宗主千里追宠,终于在梅山寻回心肝宝贝,洗干净后发现是只白狐,黑面狐携妻带崽回来看见这一幕,气得疯狂嚎叫,至今不肯原谅主人,再次离家出走;
比如秀华门的大弟子被发现脚踏八船,姑娘发现后震怒,集体寻仇,大家都在打赌,要用这位勇敢渣男的伤势,来证明哪个姑娘最厉害;
比如弱柳扶风的问月仙子,竟能一口气吃下六只烧鸡;
又比如盗门长老被贼偷了钱袋……
天下太平,大家津津乐道的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距离遥远,难以求证,说错也没人上门算账。
然而,最近安宁镇出了件新鲜事,惊爆震撼,人人都在打听。
宋家的女儿有亲事了?
宋家那个嫁不出的女儿有亲事了?
宋家那个嫁不出的恶棍女儿,居然找到了一门极好的亲事?!
究竟是老天不长眼,还是祖上冒青烟?
……
无风不起浪。
在安宁镇镇民的心里,宋宣是天生恶种,是异类,是避之不及的存在。
这话不是造谣,而是有来由的。
二十多年前,宋家夫妇来镇上开了家医馆。
男人名叫宋丹灵,是个清秀俊雅的读书人,医术高明,行事仁厚,收费低廉,救了不少性命,很快就得到了镇民的尊重。
他的妻子宋金刀却是个黑壮魁梧,虎背熊腰的女人,说话粗声粗气,不温柔,不贤惠,也不懂女红厨艺,但武艺超群,采药打猎更是一把好手,医馆刚开业时,曾有混混和骗子来医馆闹事,故意瘸着脚,污蔑宋医师的医术有问题,被她抄起扁担,三下两下把腿打断,然后交给丈夫,当众接骨施针,证明医方无误。
从此安宁镇的镇民们深刻理解“畏妻如畏虎”这句俗语,也学会在求医时尊重大夫,谨遵医嘱,诚实有礼的重要品质。
宋医师脾气温和,稍微有点读书人的清高,平时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钻研医术,努力治病挣钱,宋家也没有长辈做主,他娶得如此悍妻,自然毫无夫纲,家里事事都由妻子说了算。
镇民经常看见宋医师在院子里,用那双提笔写字的手,拿着针线缝补衣服,或是穿着制药的罩袍,站在灶前切肉洗菜,炖汤煮羹,偶尔还要被娘子埋怨几句菜做咸了还是做淡了。
这样的场景很别扭。
中州守传统,重孝道,大部分家庭都是男主外女主内,只有顶顶没本事的男人才会让女人当家做主。
谁家有个文化人,不是放祠堂里供着?
谁家挣钱的大老爷们,在屋里那么没地位?
宋医师的品貌才学,性格谈吐,都是上上等的,哪怕是财主家的娇娘子也配得起,怎么就娶了如此粗鄙无能的悍妇呢?
大家都觉得这门婚事里透着古怪,奈何宋医师不喜交际,除了看病时会望闻问切,和患者说几句必要的话,其他时候都是低着头琢磨药方或是菜谱,完全不在意别人的闲言碎语。
宋金刀则说话泼辣,处事霸道,眉目里带着戾气,身上还有若隐若现的血腥味,让人望而生畏,镇民也不太敢和她深交,更不敢打听她的来历。
不知何时起,镇里出现传闻,说宋金刀曾是杀人如麻的山匪寨主,麾下小弟上千,手里性命无数,打劫时遇到俊俏儒雅的宋医师,见色心动,把人强抢回去做压寨郎君,毁了清白。
宋医师原是好人家的儿郎,不愿从贼,但思前想后,还是决定为天下大义,舍身度化女魔头,让她放下屠刀,金盆洗手,改邪归正,两人一起来到安宁镇抛弃过往,开始新生活。
这故事编得有鼻子有眼睛,细节丰富,情节逼真,特别猎奇,很快风靡整个安宁镇,最后才传到宋医师夫妇耳里。
宋医师心思纯真,他听到“女土匪”在洞房花烛夜强迫“俏医师”的荤话段子后,面红耳赤,压根儿没意识到主角的是自己,一边嫌弃故事不要脸,一边硬拉着好奇心重死赖着不肯走的妻子,拂袖而去。
次日清晨,医馆开门晚了大半个时辰,有患者看见宋医师的眼睛红得如雨后桃花,似乎在夜里狠狠哭过,宋金刀在旁边做小伏低,嬉皮笑脸,哄来哄去,言词里似乎提到了“压寨夫君”什么的。
真相揭晓,这不就坐实了吗?!
这年头,好大夫是不能得罪的,谁都不知自己什么时候走霉运,需要靠宋医师去阎王殿抢命,女土匪和俏郎君什么的都是过去的事,也没有证据,现在镇里只有一对普普通通的宋家夫妇,乱猜的东西藏在心里就好,绝不能乱说!
若是憋不住,就去看看宋医师手里新缝的狼皮坐垫,看看宋金刀酒坛里新泡的虎骨药酒,再看看柴房里挂着的猎物,血味没有散尽的钢刀和弓箭,就会懂得宽容大度,什么好话歹话疯话混话都说不出了。
宋家夫妇在安宁镇定居两年后,宋金刀怀孕了,家里没有长辈帮忙,宋医师只能自己翻查医书,请教邻人,鞍前马后地照顾孕妇,短短几个月里,好脾气的宋医师学会了骂人。
医馆里经常传来咆哮声“宋金刀,你给我把刀放下!弓也放下!我知道你的身子骨比寻常孕妇强,不用打头狼来证明!”
“不准推石磨!不准挑水!不准劈柴!更不准在厨房玩火!粗活不用你做!”
“就算闲着无聊也不能追兔子,不要和村里的狗打架!鹅也不行!”
“好好好,咱们不听邻居的,这补药太苦就不吃了,你从树上下来,慢慢爬,千万别跳!”
满院子的鸡飞狗跳,听者无奈,闻者无语。
天有不测风云,好景不长,几个月后,镇里出了场大祸事。
渭河里不知从哪里来了只妖魔,身如狒狒,首似鳄鱼,浑身布满绿色鳞片,叫声就像婴儿啼哭,藏身水里,好食人。
先是几个渔民莫名失踪,只余空船在河上晃荡,后是玩水孩童和洗衣妇消失,闹得人心惶惶。
镇里没有除魔的修士,也没有厉害的侠客,想去丹城求援,奈何路只有两条,便捷的水路被妖魔堵死,无船敢行,另一条山路曲折坎坷,需要绕道三座山,走一百多里路,山中豺狼虎豹,毒蛇瘴气,亦有鬼魅迷眼,通行艰难。
安宁镇的镇长一边通知所有人,不准靠近水边,一边组织青壮勇士,翻山去丹城求援。
镇民听从安排,躲在家中,闭门不出,只靠井水度日,妖魔吃惯了人肉,愈发胆大,数日寻不到食物,腹中饥饿,竟在夜里趁暴雨从河中爬出,闯入镇里,破门入屋,四处杀人,镇民惊慌逃窜,死伤无数。
宋家医馆建在镇郊,靠近渭河,首当其冲。
当时宋金刀怀胎九月余,隐隐有发动迹象,不好挪动,产婆害怕妖魔,不肯出门。
宋医师被迫自己动手,他一边研究接生手法,一边安慰妻子,慌慌张张,事情繁多。
屋外的暴雨和雷电声又遮掩了哭喊求救的声音,两人发现情况不对的时候已经晚了,妖魔闯入医馆,宋医师手无缚鸡之力,他为护妻儿,试图用身体挡住大门,险些命丧,宋金刀情急,不顾腹中即将生产的剧痛,提刀就砍。
刀风里出现耀眼的火光,镇邪的血符铺天盖地,在雷电中照亮了夜空。
镇民方知,宋金刀除了是个“女土匪”,也是西州修士,主修火法,体内有镇魔灵火,还有一身除魔降妖的好本事。
奈何临产的孱弱和痛楚拖累了身手,修炼的灵火也被暴雨削弱,妖魔的能力却在水里更胜一筹,宋金刀竭尽全力,与妖魔搏斗数个时辰,杀得天昏地暗,险险砍下妖魔的头颅,自己也身负重伤,血崩不止。
宋医师流着泪,用尽浑身解数,耗尽所有珍贵药材,也抢不回妻子的性命,心生死意。宋金刀却强行剖腹,取出尚有气息的孩子,托付丈夫,让其好好活着,照顾女儿。
这个孩子就是宋宣。
宋宣出生在母亲的死亡和妖魔混合的血泊里,据说她来到人间的那一刻,没有呼吸,本以为活不成,奈何宋医师怎么都不肯放弃,针灸按摩,折腾许久,突然活了。
小小的婴儿竟睁开眼睛,没有啼哭,而是发出一声如同被激怒野兽般的咆哮,贯彻九霄。
山中传来狼吼虎啸相应,乌鸦在暴雨中暴动,铺天盖地地乱飞,带走死者的魂魄,漆黑的夜空中落下九道惊雷,如长鞭般重重地抽在山崖,劈开厚厚的云层,露出新生的旭日。
不久后,大家发现祝女神庙里那块上古遗留下来的镇魔石碎了。
生来克母,天降异象,处处不祥。
宋医师视若无见,他谨守妻子遗愿,待女儿如珠如宝,百般溺爱。
宋宣容貌似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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强壮如母,更有天生神力,她不喜哭也不喜笑,睡眠极少,总是安静地睁着眼睛,一度让人怀疑脑子不太好。
直到六个多月的时候,宋医师开完药方,在厨房忙碌,忽然听到屋子里传来乳母的尖叫声和女儿的笑声。
他急忙跑去查看,却见年幼的宋宣将一条花色斑斓的毒蛇抓在手里,头尾撕成两半,尾巴还在手里,脑袋已甩到乳母的身上,把乳母吓得两眼翻白,晕死过去。
腥臭的蛇血染红了摇篮,场景恐怖,可怜的宋医师被吓得差点厥过去,宋宣却像得了什么有趣的玩具般,满脸血迹,快乐地挥舞着半截蛇尸,死活不放手,嘴里咿咿呀呀地笑个不停。
宋医师在闻讯赶来的邻居帮忙下,壮着胆子,费了好一番功夫才把蛇尸取走,乳母醒过来后,连滚带爬地要逃出宋家。
她逃走的时候,怀里掉出半块南州棉绸,柔软精致,价格昂贵,是宋医师特意买来,给女儿做衣裳的布料。
众人把乳娘抓住,仔细审问,方知她看似老实,经常偷主家的吃食和东西回自家,被揭穿后,厚颜无耻地骂道:“丫头片子哪里享得了那么大的福,不如分点给我孙子!我亲眼所见,这孩子是怪物!是魔物!”
宋医师气坏了,他把乳娘送给镇里处置,赔钱道歉打板子,但挽回不了女儿被坏的名声。
谣言四起。
宋医师哭哭啼啼地教育女儿,到处解释真相,字字句句痛彻心扉,闻者伤心听着流泪,邻居纷纷安慰,不信谣不传谣,可惜女儿年幼无知,不懂父亲的苦心。
宋宣不喜读书学医,只喜舞刀弄棒,三岁的时候,已成了周围的孩子王,论打鸡揍狗,上房揭瓦的本事,就连七八岁的顽童都甘拜下风。
父母爱子,则为之计深远,早早为其确立目标,因材施教,孩子们童言无忌,有想做官的,有想做大将军的,有想做女状元的,有想做侠客的,有想做厨子,做地主的,更有没出息只想吃饱睡,睡醒吃,或是娶漂亮媳妇的……总归博父母一笑。
唯宋宣的理想与众不同,她当着所有人面,气势满满地说:“我长大要做刽子手!手拿大刀上刑场,一刀一个人头!”
这份凶残志向,难以言表。
俗话说,三岁看老……
大家都意识到宋宣的骨子里喜杀嗜虐,不是善茬,时常提醒自家好儿女不要和她玩,宋宣可听不得这种话,她会自己找乐子。
医馆里隔三差五就有父母带着被打得鼻青脸肿或哭哭啼啼的孩子来告状,男孩居多,女孩亦有,告得多了,宋医师也不好意思,尝试狠下心肠来教女,奈何教女大业未半而中道崩殂,崩在追不上。
宋医师读书虽好,动作却很迟钝,跑快几步都可能摔沟里,实在抓不到像猴子一样满山乱窜的女儿,经常累得坐在路边,双眼发红,黯然泪下。
男儿有泪不轻弹,告状的镇民看看他这番伤心可怜的模样,又想起当年宋金刀为大家舍身除魔,剖腹取女的场景,不忍苛责,便把万分不满都藏入心里,反过头来安慰宋医师,说了不少好话。
例如“还是孩子”“都不容易”“多大点事”“大过年的”“算了算了”,坏事不了了之。
大家宽容大度了好几年,偶然机会,发现宋医师不是心理脆弱,而是眼睛天生有种罕见的毛病,视力模糊,看不清远处,情绪稍微有点波动就控制不住眼泪,根本不需要小心安慰的时候,宋宣已经被惯得无法无天,彻底管不住了……
宋宣第一次杀人的时候是十岁,丹城来了群邪修,在乡镇里偷小孩炼人丹,宋宣在城里乱晃悠,不知怎么就被抓了去,宋医师急得眼睛都哭肿了。
三天后,宋宣拿着匕首,浑身是血地跑了回来,说是遇到了拐小孩的蠢货,潜伏几天,找机会捅死一个逃出来的。
她把这事报告丹城城主,带着处理这事的修士们进山找到邪修老巢……邪修全部伏诛后,巢穴里清理了好几天,白布盖着的尸体一具具抬出来,就像恶鬼地狱。
修士老爷们不愿透露太多细节,只说是群没人性的畜生,该千刀万剐。
初出茅庐的小修士一出来就吐得天翻地覆,老修士也恶心得好几天都吃不下东西;幸存的六个孩子更被吓得呆呆傻傻,治了好些年才略有好转。
明明杀了人,明明见了地狱,明明经历了生死危机。
宋宣一点感觉都没有,她只觉得肚子饿,猛吃三大碗红烧肉,床上一躺,睡得香甜。
南范山的修士公山昔,修行卦象,看见此景,悄悄为她算了一卦,结果百年玄龟壳落地就裂成两半,公山昔愣了整整一刻钟,叹息道:“此女性恶,命数无根,凶吉难断。”
自此,宋宣成了安宁镇的一霸,无人敢惹,无人敢碰。
十里八乡的媒婆都对宋家绕道走,唯恐沾到此女会坏了自己口碑。
唯有宋医师眼瞎心盲,坚信自家女儿乖巧孝顺,美丽善良,无可挑剔,能配世上最好的男儿。
众人:“哈哈,你信就好。”
……
2. 第二章
宋宣最近有些烦恼。
她从小就在安宁镇的熊孩子堆里称王称霸,混得如鱼得水,麾下仰慕者众多,收编镇里所有纨绔和不学无术的混混,立志要行侠仗义,斩妖除魔,做出一番事业,让所有人刮目相看。
然而,事业受阻在该死的婚事上。
两年前,唯一志同道合,总陪她鬼混的女孩子,张屠夫家的珍珠姐,不知怎么和丹城的王二郎看对眼了。
那王二郎家境平平,相貌普通,瘦得和麻秆似的,木讷寡言,除了擅长养猪外一无是处,珍珠姐和瞎了似的,吃了顿饭就闹着让爹去说亲,说他老实敦厚会疼人。
张屠夫听见有人肯娶自家的“祸害”,立刻备了厚厚的嫁妆,让王家请媒婆上门,不到三个月就成亲了。
结婚究竟有什么好?都是祸根!
珍珠姐怎么就迷了心窍?
她气得去婚宴找事,还没开口就被珍珠姐塞了一口王二郎做的红烧肉,肥而不腻,入口即化,滋味醇厚,确实香得挺迷糊……
宋宣痛心疾首地怒吃三大碗。
罢了罢了……
珍珠姐是她麾下最聪明的左右手,嫁到丹城后就再也不肯和她胡闹,性格变得稳重,夫妻俩继承了张屠夫的猪肉档,一个养猪,一个杀猪,日子过得红红火火。
宋宣身边剩下的都是些猪头狗脑的家伙,左看是个笨蛋,右看是只傻子,本来就很艰难的“大业”,更加岌岌可危,只剩下捣蛋闯祸和吃喝玩乐了。
这件事带来的最严重后果,是她家那个在医馆里忙碌,不理世事,对女儿有迷之自信的爹终于惊醒了,仓皇四顾,发现全镇的女孩子里面,二十多岁还单身的就只有宋宣一个。
周围已有风言风语,嘲笑他鳏夫带女儿不靠谱,家里没娘,连那么大的事情都不懂张罗。
宋医师的性格虽软,但涉及亡妻爱女的事情都是死穴。
谁也不准说他的宝贝女儿不如人!
入夜,他抱着妻子的画像,念念叨叨了半宿,开始痛下决心,稍微放宽要求,筹备女儿的婚事,不但向邻居打听安宁镇的婚姻习俗和所需事宜,还买了红布和家具。
宋宣见势不妙,赶紧釜底抽薪,带着小弟,去把周围所有的媒婆又叮嘱了一遍,不准任何人上门说亲,更不准欺负她爹不懂行情,贪图谢礼,胡说八道去骗婚。
媒婆甲拍着胸口打包票:“小祖宗,放一百个心,绝不会有男人肯娶你!”
媒婆乙指天立誓放狠话:“姑奶奶,皇天后土,若给你说媒,就罚我天打雷劈!全家灭绝!死无葬身之地!”
媒婆丙哭着求饶:“苍天见证,我从来都是绕着你家门走的……”
大家都很懂事。
宋宣还是有点不安。
她等了半个月,发现父亲没去找媒婆,而是去母亲灵位前说话的次数更频繁了,还偷偷摸摸写了几封信,不知道寄去哪里?每天看病之余,期期艾艾地看门外,时笑时愁时叹气,处处都透着奇怪。
宋宣怎么问,父亲都不肯告诉她缘由,说是事情没着落前不能乱说,会坏了女儿名声。
前天右眼皮跳,昨天乌鸦乱叫,今天爹爹烧菜走神放了三遍盐。
不吉,太不吉了!
宋宣把齁咸焦黑的豆腐放进嘴里,脑海里父爱如山,像走马灯似的,转了一轮又一轮。
她自诩是个狠人,终于艰难咽下,疯狂扒了几口饭,满怀孝心地给爹夹了两块,试图提醒,奈何宋医师满腹心事,食之无味,还夸今天的咸鱼做得不错。
此事定有蹊跷。
宋宣盛了碗没放盐的汤,暗中琢磨着。
突然,屋外传来敲门声,邻居小林子带着个衣着华贵的行商走进医馆,行商满面堆笑地朝宋医师行了个礼,连声说大喜,然后将一只金玉镶嵌的匣子递上,说是西州屠家送来的回信。
匣子里是半块镶嵌着红色猫儿眼和灵犀石的灵玉环,玉璧无瑕,晶莹温润,雕工古朴,品味不俗,看得出价值连城。
灵玉环下压着张玄墨混金写的丝帛信,字迹铁画银钩,刚决果断,透着威严。
宋家家境平平,宋医师埋首医术,不喜交际,好友寥寥,谁会闲着没事,送他一块昂贵的破石头?
宋宣试探问:“爹,你发财了?”
“别胡说,这是咱家的大喜事,”宋医师看完信件,大喜过望,高兴地拍着女儿肩膀,“阿宣,这是你未来夫家送的定亲信物。”
行商笑着捧场:“姑娘没说错,能与屠家小公子结亲,确实发大财了。”
屠家是什么玩意?
宋宣惊得一口气没上来,她丢下刀,抢过信,从头到尾看了三次,字字认识,字字不懂,清澈的眸子里透着迷惘。
在父亲的解释下,费了好长时间,她才搞清楚自己早死的娘,出生西州,曾和一个叫屠天易的女子金兰结义,感情极好,约定要做儿女亲家。
宋金刀在刚怀孕时,曾不经意地提过,说是生了孩子后,要告知好姐妹,问问亲事如何安排。
宋医师素来听媳妇话,在女儿找亲事时,突然想起此事,便翻出妻子生前留下的地址,礼貌地写信询问屠家,本来没报什么指望,未料,屠家重信诺,迅速给出回信。
屠天易斩钉截铁,说她和宋金刀订的儿女亲事,是在祝女娘娘的见证下立的誓言,不可儿戏。
祝女娘娘是火神,神像端庄慈悲,踏在红莲烈焰里,一手持剑,一手持花,庇佑家庭和女子。
西州所有人都信奉祝女娘娘,不敢在娘娘面前乱说话。
屠天易说她有个年龄相近的小儿子,收到信后,先按规矩去祝女神殿里找神官卜了一卦,结果是上上大吉,娘娘赐福,姻缘天定,当场就同意了这门婚事,还按西州风俗给女方送来白玉环,代表定亲礼成,并商量婚礼怎么举行。
宋医师高兴得热泪盈眶,又给亡妻上了三炷香,感谢保佑。
媳妇永远是对的,听媳妇话的男人最好命。
他开开心心地筹备起女儿的婚事来。
消息传出,安宁镇震惊了,中州有句俗语是“天下神兵,尽出西州,神兵之首,尽在熔山”。
西州的地界不大,但矿产极丰富,风俗与别处不同,西州人聚群而居,由德高望重的女性长辈担任家主,尊崇母亲,不管男女都是人人尚武,以强壮为美,力量为贵,身材极为高大。
西州的女子出生便带有火神祝福,控火天赋,个个都是打铁铸造的好手,男子亦有巨力,多数承担开山采矿,辅助冶炼等工作。
西州的冶炼铸造技术闻名天下,平民百姓都以家里有把西州出品的菜刀为傲,四海八荒的各个门派,尤其是修士和剑客,若得不到一把西州铸造师冶炼出的武器,走在路上都抬不起头。
拍卖行里由西州大师制作的神兵利器,更是经常出现天价。
他们的嫁娶风俗和其他地方相差甚远,极少与外界通婚,偶有结亲,也是男方入赘。
而且西州的家主们极护短,在乎后裔,重女也疼儿,家族里选最优秀的女子继承家业,也会给男孩一笔不错的财产,中州人戏称为“嫁妆”。这笔钱由家庭的经济条件和儿子的受宠程度而定,姐妹也会根据感情深浅,赠予兄弟贺礼。
屠天易是屠家的家主,富贵滔天,她连生四个女儿,才得一个宝贝儿子,取名屠长卿,据说相貌平平,身体羸弱,性格乖巧,喜欢待在宅子里不出门,从不惹事。
四个姐姐个个都是炼器高手,武艺高强,性格护短,对弟弟百般疼爱,养得如珠如玉。
屠天易在信里表示,她给儿子准备了“嫁妆”,里面金银财宝,神兵法器一应俱全。再者,西州子弟皆随母姓,屠长卿自然也不例外。
试问天下,谁不想要这样的女婿?
所有人羡慕得眼睛都红了。
除了宋宣。
宋宣的脑子和正常人不一样,全身上下根根都是反骨。
但凡是别人说女孩子该学的,她一律不碰。
但凡是别人说女孩子不该做的,她样样不落,掀过赌场,打过群架,睡过花船,名声远扬到丹城,纨绔公子请她座上客,市井流氓拱手称老大,气得老夫子翘胡子,寡妇看见掉头走,唯恐和她多说一句话,都会惹来风言风语,糟蹋了自家名声。
“我就不适合结婚。”
“我爹到底在想什么?”
“结婚后就收心了?难道结婚还能移性怡情,包治百病?”
“西州风气自由,女子会主动追求心仪的男人,男人以得到女人青睐为荣,越多追求者代表越有魅力,婚前谈几段感情是常事,屠家小公子出身名门,家财万贯,却没有绯闻,这事不奇怪吗?”
“天上不会掉馅饼的。”
“就算这门亲事千好万好,我也没兴趣。”
“我宋宣铁齿钢牙,最讨厌吃软饭!”
“哎,说不通,我爹太能哭了……”
“……”
宋宣素来是怕软不怕硬的人,所剩无几的良心,全放在宋医师身上。
多年相依,万种溺爱,她也知道好歹,在外头能折腾,唯独受不了父亲难过。
偶尔争吵,她稍微说几句重话,她爹就安安静静,不吵不骂,眼眶渐渐发红,委屈兮兮地慢步回卧室,看着妻子的牌位,随即一滴一滴的眼泪无声掉下来,凄凉鳏夫的气质拿捏得死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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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次都弄得宋宣不敢直视,落荒而逃。
她连夜滚去丹城求援,珍珠姐知道这个消息后,兴致勃勃地想帮她绣嫁衣,传授为妻之道……
这个姐妹废掉了,靠不住了!宋宣只能用小弟们凑合。
她躲在破庙里,点燃篝火,召集所有兄弟开会,请客吃烤肉,集思广益:指望一堆笨脑袋凑出灵光,折腾个法子让父亲回心转意,把这门亲事和平取消。
众人抓耳挠腮许久,陈明轩率先站了出来。
他和宋宣自幼相识,是住在一条街的邻居,虽然年纪小,但读过几年书,自诩足智多谋,有卧龙凤雏之才,若非生不逢时在太平盛世,必能成为运筹千里之外的军师。
夫子知道他的志向,看完写的文章,自愧不配为师,经常叮嘱,求他在外头千万别说是自己的学生。
陈明轩满腔才华无处施展,但凡兄弟有事,都会积极表现:“虽然屠家富贵,但我们宋老大是何许人物?一条铁骨铮铮,顶天立地的巾帼英雌,要的是自由自在,不受拘束,宛如林间猛虎,天上飞鹰,哪里会贪图男人的嫁妆?”
“这是对老大的羞辱,于嗟叹息,可惜屠家公子不是女儿,否则我愿意为老大两肋插刀,排忧解难,承受这番羞辱。”
宋宣板着脸:“说人话。”
陈明轩果断:“弟献一计,可让对方退婚。”
宋宣迟疑:“是去熔山找屠家吗?”
“老大,万万不可,”陈明轩连声反对,自信满满地分析,“听说西州风气野蛮,喜欢高大的女子,咱们老大龙章凤姿,去了那等地界,万一被屠小公子看对眼了,直接绑去成亲,岂不是狼入虎口?”
众人附和:“有理!”
宋宣的身材高挑,蜜色皮肤,五官不够精致,鼻嫌太高,眉嫌过厉,唯有一双琥珀色的凤眼颇为灵动。
再加上平日里站没站相,坐没坐相,懒懒散散,就像只吃饱餍足的大猫,动作粗鲁,在中州人的眼里,实在算不上什么标准的美人……
但她身边大部分的都是厌恶读书,讲究义气的混混,家里有两个闲钱,还带点蛮不讲理的自信。
哪怕只有三分的颜色,也觉得自己是村里最帅的一支草,若有五分颜色,那就是潘安再世,宋玉重生,要被全镇的女人掷果盈车地爱慕,看不上的是嫉妒,是没眼光,要对她们不屑一顾!
对自家肝胆相照的好兄弟,标准亦如是。
宋宣素来打架够厉害,一起做坏事不含糊,能罩住人,扛得住事。
虽是女子,也是兄弟,更是值得钦佩的老大。
兄弟们经常夸宋宣有魅力,人云亦云,那自然是有魅力的,虽然不符合自己的审美,坚决不娶,也说不出哪里好看,但别人是绝对不准对宋宣容貌说三道四的,否则就是不给兄弟面子,要撸起袖子来好好说道说道,提高点眼力劲!
宋宣被这群不要脸的奉承多了,也少几分自知之明,觉得颇有道理。
她沉稳地点点头,继续听狗头军师献策。
陈明轩难得拿出了像样的主意:“屠家和宋家多年没有联系,最近才续上婚约,双方都不了解,这是劣势,也是优势。”
“媒婆给我姐说亲的时候,我家都会去打听对方的人品和性格,若嫌品行不端,就以自己配不上做借口来婉拒。”
“屠家是大户人家,屠家小公子看着也是娇生惯养的主,定是受不得委屈。”
“咱们让那些和西州做生意的商人带点谣言,就说宋老大容貌丑陋如夜叉,性格暴戾似恶鬼,擅长哄骗男人,哄到手就狠狠欺负,是个手段厉害的毒蝎女,她最喜欢单纯幼稚的小公子,若是遇到,直接一口吞了!”
众人连夸:“妙啊,自污名节,不怕屠家不退婚。”
“我的计谋,绝对放心!”陈明轩拍着胸脯说这事情交给兄弟去做,暗中执行,宋宣半点不插手,就当什么都不知道。
如果被发现什么端倪,也由兄弟们扛下,到时候屠家派人来退婚,宋医师自然也无话可说,估摸也没本事找到第二门好婚事,时间久了,也就歇了这份心,从此宋宣可以摆脱束缚,天大地大任逍遥。
大家连声称是,七嘴八舌,你找人脉,我编谣言,查漏补缺,安排得很妥帖。
宋宣大为感动,抱拳:“好哥们,够义气。”
众人纷纷表示:
“别谢,客气就是不给弟弟面子!”
“兄弟齐心,其利断金!”
“咱们帮老大分忧解难,在所不辞!”
“我办事妥妥当当,保证让你嫁不出!”
“屠家真的没富婆姐姐肯嫁过来吗?找入赘的也行。”
3. 第三章
西州熔山,无数条熔岩火焰自地底缓缓涌出,汇聚成一道道赤色长河,通过灵石铸造的引流渠道,进入山脚的各个铁匠坊里,变成天然的火焰熔炉,宛如盏盏明灯。
铁匠坊里,聚集了西州最强壮的女人们,她们穿着利索的短打褂子,唱着代代相传的歌曲,举起巨大的铁锤,重重地砸向一个个通红的铁坯。
黝黑的面颊被火焰映得通红,汗水滴落,瞬间消失在高温里。
男人们用鹤嘴锄和铁铲在山里敲打着,寻找最好的矿石,放在铁甲兽的背上,川流不息地运入铁匠坊里。
这是一座钢铁铸成的奇迹之城,到处都是金属碰撞的声音,铿锵起伏,唱着永不停息的钢铁战歌。
赞美火神,赞美母亲。
……
熔山有最好的炼器师,大小家族七千八百二十四个,炼器之首是屠家。
家主屠天易最近事务繁忙,维护机关,铸造神兵,族中大小事务交由女儿管理。她的四个女儿名叫屠龙、屠凤、屠虎、屠熊,个个都继承了母亲的铸造天赋,而且身材强壮,武艺出众,行事端方,是西州男儿追捧和倾慕的对象。
如今,屠家一片混乱,四个女人丢了平日的形象,连吵带骂,闹得几乎掀翻了屋顶。
宝贝小弟离家出走,至今下落不明。
这事让她们急疯了!
虽说西州的男人出了名的强壮,个个都有扛鼎之力,但是屠长卿先天不足,身量和力气都比普通男人差很多……
他也不喜欢男孩子玩的东西,比如飙剑、打架、赛铁甲兽之类的活动,只喜欢看书,每天待在家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从早看到晚,卧室里的书籍堆成小山,把人看成了呆子,天真单纯,特别好骗。
他还从没出过远门,不懂世间险恶,更不懂外面那些诡计多端的手段,肯定会被吃得连骨头都没有的!
屠家姐妹既担忧弟弟安危,又害怕母亲发现后抄铁锤教训,唉声叹气,几乎猛女落泪。
“这事是二姐不好,”三姐屠虎忍不住抱怨,“她太惯弟弟,每次出门都给带话本,那些话本胡编乱造,不是好东西,写什么英雄冒险,秘境奇遇,旅游趣事什么的……把小弟的心都带野了,他准备那么周全,肯定是早有了离家出走的念头!”
屠凤连连叫冤:“这怎么能怪我?那些话本都是我精挑细选的,怕他受骗,还特意花钱找文人定制了不少故事,混在流行话本里面,比如富家少爷被坏女人欺骗感情,倾家荡产,一无所有;比如笨蛋公子被恶女玩弄后抛弃,失身失心,痛不欲生;还有很多真实事件改编的骗局和陷阱的案例,专门用来教导小弟的。”
屠虎反驳:“说不定物极必反,激起了他的好奇心。”
屠凤怒道:“这也不能怪我吧?!你还不是给他送过乱七八糟的书,当我不知道吗?!”
“闭嘴!”屠龙见两个妹妹快要打起来,赶紧制止。她想了许久,叹了口气,总结:“男孩子总会有个叛逆的时候,也许长卿一直很乖,我们没留意吧。”
屠凤纠结:“他不想结婚,但这门婚事……咱们又退不了。”
她们跟着母亲去火神殿请过神谕,神官占卜的卦象是罕见的大吉、大吉和大吉。
这种三连大吉的事情在西州的历史里都没几次,代表祝女娘娘赞同这门婚事。
作为西州的领袖家族之一,火神的忠实信徒,她们必须尊重娘娘的旨意,不能随便退婚,否则屠家在西州就抬不起头了。而且屠天易是个说一不二的性子,她坚持要做这门亲事,女儿也不敢忤逆母亲。
母亲说宋金刀是生死之交,相貌出众,才华横溢,品德贵重,她生的女儿定是不差的。
屠家姐妹也去打听过宋宣,得到的消息乱七八糟。
屠龙听卖马商人说,宋宣相貌丑陋,性格粗暴,讨厌男人。
屠凤听布料商人说,宋宣生性风流,经常玩弄男人。
屠虎听铁器商人说,宋宣目不识丁,是不学无术的混混。
屠熊听邻居刘奶奶的孙女的男友的三妹的远房表姑的小女儿说,宋宣身材矮小,驼背弯腰,皮肤苍白,虎目獠牙,貌若恶鬼,脾气暴烈,残忍嗜血,生吃毒蛇下饭,精通八十八种酷刑,尤其喜欢用带刺的鞭子打男人。
这些传言互相矛盾,真假难辨,但怎么都觉得宋宣不像好东西。
屠长卿偷偷听到大家的议论,吓得脸都白了,闹死闹活要退婚,母亲坚决不同意。
她们做姐姐的夹在中间左右为难,怎么哄都哄不好,最后生气说了几句,结果,弟弟偷偷跑了,留下个纸条说让他结婚就再也不回来了……
弟弟抵触婚事,可能也和前年的事有关。
西州女子都傲气,爱情风俗比较特别,通常只看人才,不看门第。
男子若是得不到任何女子青睐,代表没有魅力,是非常丢人现眼的事情。
她们家弟弟是个怪胎,兴趣爱好都与常人不同,没有任何魅力可言,不会甜言蜜语讨女孩子欢心,也不找对象,天天关屋子里看书,闷得像块石头,格外让姐姐操心。
在宋家消息没传来前,她们不知有这门亲事,便带屠长卿去灯花会,想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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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多结识一些出色的同龄人,学习男女相处之道,还给他介绍自己认识的好姑娘。
那个姑娘身材魁梧,体魄强壮,左右手都能使八百斤大锤,冶炼手艺出众,而且知根知底,出身贫寒,努力上进,还仰慕屠家技艺。
她们绞尽脑汁,好不容易把弟弟从书房里骗出来,参加灯花会,和姑娘见了一面,不管有没有戏,脑子开个窍也好。
结果……
她家弟弟立刻被姑娘拒绝了。
个人条件不好,家里再有钱都没用。
姑娘直白地道歉,说她不喜欢又白又瘦的男人,性格也不合适,而且自己早有心上人,是个擅长采矿,能举千斤鼎的好汉子。
姐姐一头热,乱牵线。
弟弟莫名其妙被拒绝,心灵受到巨大的打击,几天没好好吃饭,更加不爱出门,不敢和女孩子说话了。
屠家姐妹很后悔,百般道歉,补偿了好几百本书,再不敢乱来了……
宋宣这事,她们不敢怪母亲和娘娘,也没办法帮忙,只好努力安慰弟弟,好听话说了一箩又一箩——中州风俗不同,女子审美和西州也不同,她们讲究婚姻大事,父母做主,而且性格温婉,知书达理,脾气好,至少不会欺负男人,或许合适呢?
结婚又不是什么大事,就算不合适,两人也可以和离。
西州不忌讳离婚,祝女娘娘也没说结婚不准离,可以先结了试试,没必要离家出走吧?
屠家姐妹怎么都想不通,她们讨论许久,没有结果,突然发现小妹屠熊一直坐在角落里,傻愣愣地不知道想什么,想起平日里她和弟弟关系最好,这次离家出走,说不定会知道什么线索。
小妹的身子骨最壮,力气最大,但可能是出生后的脑袋不小心摔地上被门夹了,总是笨笨的,绰号小猪,经常闯祸。
屠虎敲了敲她的脑袋:“喂,屠小猪,你在想什么?”
屠熊打了个激灵:“没有。”
屠凤狐疑地看着她。
屠熊赶紧露出憨憨的表情,乖巧道:“我什么都不知道。”
姐姐们的表情都很可怕,她绝对不能被发现。
这次事情是她没想明白,又扛不住弟弟的哀求和撒娇,偷偷帮忙逃跑的。弟弟说要去散散心,很快就回来,请她保密,她答应了。
现在情况不太对劲……西州女人说话算话,不能违背诺言,她现在很慌,若是秘密被揭穿,弟弟不一定挨打,她肯定会被姐姐吊起来打的。
屠长卿是个大笨蛋!再可爱的弟弟也是坑姐货!
她好害怕……
4. 第四章
初秋,丹城城郊的盘洼湖里,三年一开花的金丝莲进入成熟期。
湖面上铺满接天连日的碧叶,叶片有隐隐流动的金丝,白色混着金色的重瓣莲花次第展开柔软的花瓣,点缀在碧波间,进入文人墨客诗篇里,画卷中,是中州出名的美景之一,每次花期,客栈和民居里都挤满天南地北的赏花客。
金丝莲的花瓣、荷叶和莲子,可入药和炼丹。
这种药材极娇弱,采摘时需注意时机,动作轻柔细致,稍有破损便失了药性,所以采药的多数是附近水乡的少女。
她们三三两两,带着药囊,泛着小舟,在湖中穿梭,仔细寻觅最适合采下的莲蓬和花朵,藕花深处时不时传出嬉闹的歌声。
采莲女子肤白细腻,身材纤巧,多美人,性格热情。
她们在采药过程中,若遇到心仪的男子,便会主动赠与一枝莲,调笑示好,若是相谈甚喜,便有可能邀请在晚上相会,所以盘洼湖畔的乡野里,流传着许许多多风流故事。
今日,采莲女们都忍不住要往西边的柳堤多看上几眼。
晚风拂过,堤边千万条垂下的绿枝里,站着一名手持书卷的小公子。
小公子如青竹般挺拔,稍稍有点单薄,皮肤就像白玉般细腻,容貌精致,表情懵懵懂懂,带着点不谙世事的稚气,尤其是那双杏仁般的眼睛,黑白分明,干净透彻,仿佛不染一丝尘埃,惹人心怜。
他穿着几层月光纱做的浅灰色袍子,袖摆处用暗线织出凤凰纹,如云似雾地笼住里面霜雪般的长衫,隐约可见腰上系着条用银丝编成,花式繁复的腰带,还坠着几颗小小的白玉珠,款式别致。
他躲在树荫处,好奇地打量着满湖莲花,悄悄地伸出手晃了晃靠近岸边的莲叶,看着叶片间的金丝流动,发出了细小的惊叹声,欢喜雀跃,明明看起来像个金尊玉贵的世家小公子,偏偏又像没见过世面一样,既乖巧又可爱。
“这就是《上古异物集》里写的金丝莲啊,书里记载,盘洼湖的莲花是金越仙姬身怀菩萨心肠,为救治被沼雾毒害的百姓,亲手种植的……”
“二姐曾送我摘下的金丝莲花束,可惜金丝莲离水,叶片和花瓣里的金丝会凝固,像工艺品,没有生长在湖里的灵性,看不见这种风吹叶摇,金丝流动的美丽。”
他看得入迷,突然,一支金丝凝固的莲花从远处抛来,伴随着女孩们的笑声,落入怀里。
小公子抱着莲花,茫然地抬起头。
碧波深处,重重叠叠的叶片被小小的采莲舟推开。
舟上站着一名穿着绿罗裙的采莲女,娉娉袅袅十八余,虽然不算天香绝色,但青春洋溢,天真烂漫,自有动人处。
她用温柔的嗓子,朝着岸边的小公子唱了段鱼水缠绵的歌儿,见对方单纯,不太明白其中深意,便直白地问:“好看的小阿哥,你叫什么名字?从哪里来?往哪里去?”
小公子看她笑得温柔,却往后退了两步,满怀警惕地思考对方话里的含义。
这位公子便是离家出走的屠长卿,他千里迢迢从西州逃走,要瞒着母亲和姐姐们,去安宁镇找未婚妻退婚。
第一次出门就是远门,他心里非常紧张,做了不少功课,脑海里对外面世界的所有印象都来自姐姐们的描述和看过的游记话本。
姐姐说西州以外的地方,人心险恶,到处都是坏人,还有妖怪和魔物,最喜欢吃白白嫩嫩的男孩子。
书里面说,中州的女子最狡猾,擅长骗男人,到处都是毒蝎美人和母老虎,她们喜欢伪装成柔弱无害的模样,用甜言蜜语和手帕、荷包等小礼物哄骗和色诱笨男人,若是上当,轻则骗财骗色,绑回去做奴隶,重则杀人夺宝,剥皮挖心,挫骨扬灰!
他在路上就发现了,中州的铁匠铺里都是男人在干重活,很少看见女人……
他从小被家里人娇生惯养,体力不好,连两百斤的锤子都拎不动,肯定做不了奴隶的,身上还带着不少钱财和法宝,招人觊觎,必须千防万防,处处留神,免得被坏人骗了。
书里有云,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采莲女笑嘻嘻地献殷勤:“小阿哥,今晚月色甚好,我邀请你泛舟湖上,同赏美景。”
莲叶深处,传来其他少女的笑声和起哄声。
“哈哈,被我们发现了!”
“阿奴姐不要脸,看上这个漂亮的小公子了,想先下手为强。”
“小阿哥,她在邀请你上她的船。”
“这可是好事,快答应吧。”
“你若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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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不上阿奴姐,就上我的船吧。”
“……”
屠长卿听完这番话,立刻明白了事情真相,这是群无耻的女骗子!满口谎话,处处都是破绽。
他从小到大都不受女孩子欢迎,嫌弃不够高大像孩子,皮肤像白斩鸡,除了姐姐就没人夸过他好看,母亲也说男人重德不重色,他对自己的容貌早就有自知之明了!
而且他早就发现这群女人一直在偷窥,还窃窃私语,定是觉得他长得像外地人,脸嫩好骗,还撒谎说什么今夜赏月,也不看看天上布满的钩卷云,是晚上会下雨的征兆,能有什么月亮看?!当他是傻子吗!
他沉稳地再后退了两步,想离开,发现那些女孩子纷纷围过来,想继续对他丢莲花。
好男不吃眼前亏,身为西州首富家的幼子,虽然修炼资质平平,学不了家传的火法和铁锤三十八式,但不缺资源,他早就被姐姐们用各种丹药堆出了灵力,还带了很多逃命的法器。
柳树枝条微微晃动,数朵金丝莲在少女笑声中再次落下。
屠长卿躲开莲花,又把手里那朵金丝莲丢还给莲舟上的少女,芥子袋里拿出张灵鹫派画的凝雾符,熟练地运转灵力,撕碎符咒,漫天水雾遮蔽视线,然后在众目睽睽之下消失不见。
“人呢?”
“小公子?你去哪?”
“唉?怎么就走了?”
“……”
屠长卿借助符咒遮掩身形,跑得比兔子还快,瞬间逃到爱莲镇的郊外。
他伸手拂去身上沾到的符咒残渣,漂亮的脸上强行装出不好惹的酷酷表情,冷哼一声,心里有点小骄傲,姐姐们总说他是书呆子,他才不呆呢!
外面的世界也没那么可怕,骗局都很简单。
他一路上遇到了好几个奸诈的女人。
比如故意往他身上泼酒,可能想碰瓷的女人,幸好他的法衣有防尘和避水的功效,没让对方得逞;
有花言巧语哄他夜里见面的年轻寡妇,他假装自己是哑巴,逃之夭夭;还有明明不认识却请他吃东西的女修,他怕里面有毒,碰都没敢碰,迅速跑了。
姐姐们说得对,中州的女人诡计多端,手段层出不穷,防不胜防,幸好他是个大聪明,绝不会被骗的!
5. 第五章
宋宣坐在丹城的交通要道的茶馆窗边,窗外船只如梭,车马相连,人头涌涌。
茶馆的桌上放着壶粗茶,两碟包子,一碟花生。
她带着罪魁祸首陈明轩和几个有闲的兄弟,虎视眈眈地盯着来往的游人,寻觅着猎物。
这事要从前几天说起……
半个月前,屠熊被姐姐们揍得死去活来,终于招出犯下的愚蠢错误。姐妹们研究弟弟出行的方向,怀疑他抗拒婚事,跑去中州找未婚妻闹腾了。
这好像也不算坏事?
年轻小两口,感情说不准见面就有了。
屠家遣飞鸾送急信给宋家,信里措辞百般婉转,说弟弟是心思细腻之人,近期听到一些关于未婚妻的传闻,内容全是诋毁,匪夷所思,怀疑有人算计,想去了解情况。
宋医师收到信,莫名其妙,出门想找宋宣问问是怎么回事,恰好遇到陈明轩蹲在街头和朋友炫耀自己想出的“好计策”,宋宣也在里面笑,他躲在旁边听了半晌,搞清楚真相,气得浑身发抖,眼泪直流,当场脱了鞋子要去揍女儿。
他朝宋宣狠狠丢了一只鞋子,没丢中。
宋宣见父亲真动怒了,有点慌,怕气出个好歹来,乖乖把脑袋凑近,方便挨揍。
宋医师又丢了一只鞋子,奈何眼睛不好,还是没丢中。
宋宣孝顺:“爹,我给你捡回来,重丢一次?”
“孽女!”宋医师见她没心没肺的样子,捶胸顿足,骂出了哭音。
“哪有人自己毁自己名声的道理?屠……屠家家主是你娘的好姐妹,就养了那么一个小儿子,乖乖巧巧,在家也是当心肝宝贝疼的,你有话好好说也罢了,怎能这样骗人?”
“熔山离安宁镇那么远,屠家小公子独自跑来找你,万一在路上出什么事,我死了都没脸见你娘!去找!快去找人!”
宋宣直接被赶出家门。
她试图解释:“爹,你听我说……”
宋医师怒气不消,摔门骂道:“你不找到未婚夫,将事情解释清楚,就别回来了!”
于是,宋宣无家可归,被迫寻人,心里也有些担忧,她算了算屠长卿出发的时间,觉得对方应该到了中州,如果路上不出什么意外,会由丹城走水路前往安宁镇。
最近金丝莲盛放,丹城龙蛇混杂,不够安全,她守在码头雇佣船只的地方,又请了一群闲汉到处打听,终归会逮到那个荒唐乱来,离家出走的男人,把事情搞清楚,拎回家找父亲解除婚约。
陈明轩讪讪道:“不怪我,青面獠牙是刘大勇编的,我就说了你性格暴戾。”
刘大勇说:“老大,这是污蔑,我只说了相貌丑陋,谁知道他们怎么传的?”
陈明轩摇头晃脑,感叹:“俗话说得好,谣言传十里就变了内容,西州离咱们这有千里之遥,事情传来传去,脱离控制,模样变得有点多……”
刘大勇狡辩:“老大,我觉得还是屠小公子的错,他太胆小了。”
宋宣冷着脸问:“一个人敢离家出走的胆小?”
她虽然混不吝,想把婚事给搅和没了,但也只想自污名声,不去伤害无辜之人。
天晓得屠家怎么想的,娘胎里就把婚事订下,什么都不看,只看莫名其妙的神谕,也不管她是什么阿猫阿狗的混账,闭着眼睛结亲,耽误自家孩子一辈子。
屠家小公子瞒着家人跑出来找她,看着也是不乐意的,两人倒是可以碰个面,商量商量,看看怎么把婚事解决了。
宋宣深呼吸,努力心平气和,祈愿道:“安全,没事,死不了。”
陈明轩和兄弟们也知道这事办砸了,乖巧地给老大斟茶递水,检讨认罪。
“等抓到那个蠢货,我非狠狠骂他一顿不可!有什么事不能写信给我商量,我是那么不通情理的女人吗?”
宋宣恶狠狠地放了句狠话,抱怨,“屠家做事真不靠谱,画像也没有,我都不知道对方长什么样,信里就写了皮肤特别白,白得快发光,说话做事有点书呆,丢人群里肯定能一眼看得见,这种形容怎么找?”
“咱们中州文风昌盛,最不缺白面书生,今天都盘问七八个了,人家以为我要抢劫,吓得掉头跑。还有个脑子不正常的,哭着闹着说自家媳妇善妒,不可以和陌生女人勾勾搭搭,求山大王放过。”
去他大爷的屠长卿!
她这辈子就没丢过这种脸!
众人看见她坐立不安的样子,忍不住调笑。
陈明轩好奇问:“皮肤很白的读书人?老大,我听着有点像个美男子?”
刘大勇笑嘻嘻地帮腔:“老大,你没见过屠家的小公子,所以不情愿,满脑子想着拒婚,说不准发现小公子长得好看就思春了呢?像珍珠姐那样,嘴里说没有看得上的男人,这辈子都不嫁人,认识王二郎后就变了脸,嫁得比兔子还快。”
宋宣嗤道:“胡说什么?我是这种人?”
她从小就不安分,到处乱溜达,见过很多好男人。
比如南州的燕无双,高大威猛,容貌不俗,爱慕他的姑娘能从山顶排到山脚,她只觉得相貌端正,身材不错,看着是条能打能杀的好汉,想和对方切磋武艺;
又比如万花门的玉容公子,号称中州修士里的第一美男子,他乘船经过丹城的那天,万人空巷,几乎所有人都跑去看美人了,但凡回眸处,女孩羞呼连连,纷纷掷果盈船,满河鲜花,宋宣也好奇,挤在人群里凑热闹,看了许久,觉得那玉容公子两个眼睛一张嘴,虽有几分姿色,但大冬天手里还拿把扇子,像个傻子。
“我爹说我娘是个色胚,最喜欢美人,尽会说甜言蜜语,每天都说我爹是最好看的,转头看见一个新鲜的美男子,眼珠子就不会转了,特别不要脸,让我千万别学她这毛病。”宋宣自信满满地说。
“我虽然打架骂人闯祸,却是正经女人,从不做调戏良家的混账事,我对男人没兴趣,绝不会被美色蛊惑,哪怕屠家公子是个神仙般的美人,我也不放在眼里,顶多性格投缘,做个好兄弟。”
众人起哄:“你就吹吧,我们才不信。”
“哼,我宋宣是巾帼里的翘楚,和你们这种喜欢沾花惹草,看见漂亮姑娘就走不动道的蠢货一样吗?老大说话一口唾沫一个钉子!说不喜欢美人就是不喜欢美人!”
宋宣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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案而起,赌咒发誓,“你们等着瞧,若我看上屠家小公子,我就是狗!”
吵吵闹闹中,宋宣忽然心里一紧,就好像有根羽毛在轻轻飘落,唤起猛兽般的直觉,头皮里每根脉络都在隐隐发麻,在兴奋,仿佛预示着记忆里有什么尘封的东西在慢慢苏醒。
不知为何,她忽然想起儿时经常做的梦。
梦里有温柔的月亮,有一棵开着红色花朵的不知名大树,花朵散发出蜜糖般的香气,树上坐着个模糊的人影,吹着白玉笛,笛声悲凉,如泣如诉,拂过心弦,勾着魂魄,念念难忘,然而梦醒后永远想不起对方的模样,颇感遗憾。
莫名其妙……
定是这群蠢货胡言乱语,乱了她的道心。
“老大,快看,”陈明轩叫道,“河边的柳树下,有个特别白的男人!”
宋宣赶紧低头看去。
夏日游,莲叶满江河,鲜衣怒马,少年气盛,喧哗笑闹,处处都是风流景色。唯独柳树下的那双眼睛,黑白分明,清澈干净,与周围的热闹格格不入,如雪的肌肤裹在浅灰色的衣袍里,就像被云雾笼罩的月,安安静静,乖乖巧巧。
世上有那么多好看的男人,她不屑一顾。
这个男人明明不惹眼,她偏偏挪不开眼。
好奇怪。
梦里的人影忽然有了模样,变得清晰。
暖暖的轻风吹过,带来阵阵莲香,仿佛带着蜜,扰乱了呼吸,扰乱了心弦。
这样熟悉的感觉,曾在哪里经历过吗?这样熟悉的人,曾在哪里见过?
宋宣想了很久,怎么也想不明白。
她紧紧抓住胸口的衣襟,觉得里面的心跳得太快,快得有些痛,痛里又带着点欢喜。
她出生至今,从未有过这样的感觉,哪怕是幼时用匕首捅死恶徒,哪怕是和高手打架,哪怕是学会母亲留下的剑法和符咒,哪怕是杀死凶残的魔物……她都能波澜不惊,无所畏惧,用最简单的方法把所有事情都解决掉。
如今,她有点慌乱,有点不知所措。
她的脑海一片空白,不知该如何处理这样的难题。
“喂?老大?你在干什么?”
“老大,你在发什么呆?”
“那人该不会是屠家公子吧?看着一般般,有点脸嫩。”
“老大?宋宣?宣姐?”
“你怎么了?”
“……”
一声声的呼唤,惊醒梦境。
宋宣艰难地回过头来,咽了下口水,尴尬道:“我的性子可能……真随了娘。”
陈明轩茫然问:“啊?”
“没错!”宋宣偷偷又看了两眼远处的男人,小声承认,“我肯定是色胚子,女流氓!看见好看的男人就挪不开眼,走不动道,我就是很容易被美色蛊惑的那种女人,不要脸,想沾花惹草,调戏良家,做坏事!反正……做点坏事又怎么了?夫子都说食色性也,见色忘义,谁,谁让……他该死得好看啊……”
刘大勇没眼神地问:“老大,你刚刚不是说……”
“闭嘴!”宋宣深吸一口气,义无反顾道:
“汪!”
6. 第六章
老大活了二十年,第一次春心萌动,怎么办?
少年好色而慕少艾,兄弟们都是男人,谁没在心仪的女孩面前出过糗?虽然老大笑得比谁都大声,但还是会帮兄弟们递递礼物,说几句好话,纵使绝大部分都没结果,也会自我安慰,只是缘分没到,等年老后想起也颇为……想不得想不得,初恋不管美好还是伤心,爷爷被奶奶翻旧账的前车之鉴还在,有点可怕。
如今,老大和大家掉进同样的坑里,兄弟们抓紧机会报复,先笑为敬。
宋宣在一片捶桌跺脚的笑声中,面皮涨得通红,硬着脖子道:“有什么好笑的?我和你们这群只懂暗恋姑娘的废材不一样!那男人可是我定了亲的未婚夫!八字有两撇!我娘太有眼光了,这叫先见之明,她肯定是猜到自家闺女的性子随她,喜欢看美人,才挑了这样天仙般的娃娃亲,引诱我动摇。"
陈明轩揉着眼泪笑道:“老大,屠家公子比你还小两岁吧?你娘怎么就猜到人家美貌?”
刘大勇从桌子下爬起来,提醒:“老大,别忘了,屠公子是来退亲的。”
陈明轩补充:“你在屠公子的心里可是青面獠牙,凶神恶煞的女罗刹。”
“闭嘴!都是你们出的馊主意!”宋宣给幸灾乐祸的王八蛋一人一巴掌,稳住心神,把脑子里乱七八糟的东西都抛出去,不太甘心,琢磨了一下身边那些有口皆碑的好女人的模样,又拿出铜镜,照了照自己的脸蛋,理理凌乱的鬓发,思考良久,很不要脸地问:“你们说,我现在去找柳树巷子的谢娘子,替我好好梳妆,什么石榴裙、绿萝衣、绢花、银步摇、金耳珰都配上……然后学王学究家的那个小杜鹃,走扭扭捏捏的小碎步,说话夹着嗓子,或者学宋寡妇那样花言巧语,抛媚眼,能不能扭转局面,把小公子骗到手?”
父亲曾说,母亲很会哄人,花样百出,哄得他一辈子认栽。
家教渊源,宋宣觉得可以学习一下。
兄弟们都震惊了,先看了看自家老大泛着红晕的黑脸、高挑健硕的身段和老虎般的潇洒坐姿,又看了看放在桌子上那双满是老茧的拳头,脑海里幻想一番她装腔作势的“淑女”模样,顿觉胃里翻江倒海,纷纷干呕不已,差点把吃下去的午饭都吐出来了。
宋宣怒了:“什么意思?!”
刘大勇奋不顾身:“老大,你太不要脸了,这不是坑人吗?!
陈明轩阻止:“万万使不得,从安宁镇到丹城,谁不知道你宋老大的名头?那可是让盗匪落泪,小儿止啼的英雌人物,小公子稍微打听一下就知道怎么回事,你弄虚作假怎么骗得过去?用不着两天就会被揭破真相,到时候小公子把你当满口谎话的女骗子…哎,男人最恶被女人骗,退婚是退定了,朋友也别想做,以后他看见你从左边来都要往右边逃!就算老天庇佑,强成也是怨偶,就像杂货店里周家那俩口子,每天拌嘴吵架,砸碗摔碟骂媒婆,这日子有什么滋味?”
屠家小公子看起来文质彬彬,和大家不是一条路上的人,众兄弟虽觉得自己也是英武男儿,但从女人如狼似虎的目光里,也不得不承认,屠小公子仪表不凡,容貌可能比他们要胜上那么一点点,很招女人喜欢,不太适合宋宣这种只会舞刀弄棒的粗人,两人怎么看都不般配,若是强求,怕是像小六子那样,目不识丁却暗恋书院先生家的闺女,傻乎乎地表白了几次,连婉拒的话都听不懂,被镇里的人知道了,都笑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他没脸见人,发愤图强去念书,再不肯陪大家鬼混了。
宋宣是混世魔王,能受这样的委屈?
陈明轩问:“老大,人家是舞文弄墨的读书人,你的狗爬作业差点把先生气进棺材,两人花前月下,人家说明月思乡情,你接个月饼很好吃,这合适吗?”
刘大勇道:“管他合适不合适?!只要老大看上,干就完事了!咱们伪装盗匪,把小公子抢走,困在山里,生米做成熟饭,叫天不应叫地不灵,还不怕他乖乖从了老大!”
“太缺德了吧?咱们跟在老大身边,是要做行侠仗义的好汉,不是土匪恶霸!我娘说我是傻子,打架闯祸就算了,要是欺男霸女,鱼肉乡里,就大义灭亲,要打死我,我可不敢......”
“哪里到这地步?不是未婚夫妻吗?再说抢女人缺德,抢男人算什么缺德?”
“喂,你看不起男人?!”
“男人的清白就不值钱了吗?!”
“你最清白,你为何家小阿妹守身如玉,可惜人家还是看不上你!”
“去你大爷的,想打架是吗?!”
*....…."
兄弟们话题越说越歪,差点掀桌子。
“闭嘴!”宋宣被吵得头晕脑胀,她思前想后,自觉是个铁骨铮铮的女人,丹城的老大,不应见色忘义,看见对胃口的貌美男人就迷得七荤八素,丢了原则,这样如何给小弟们做表率?
心可封,色可断,老大威严不可丢。
宋宣强行挪开视线,轻咳两声,满不在乎道:“开个玩笑罢了,长得好不代表性子好,性子好也不一定对我胃口,我就是嗜血好战,铁石心肠,天生恶种,何必遮遮掩掩?男女之事最烦人,他要退婚就退,我还求他不成?”
众人纷纷称赞:“老大霸气!”
“退婚这事,先下手为强,宁可我退他,不可他退我!”宋宣想起刚刚的失态,有些挂不住脸,恶狠狠地一口喝光冷茶,往嘴里丢两颗花生,翻身从窗户跃出,凶神恶煞地去找场子,“好好蹲在西州等我退婚不就好了?身负如此美貌,怀带重金,独自一人走到千里之遥的陌生地方,就不怕遇到劫财劫色的恶徒吗?!胆大妄为的熊孩儿,害我爹担忧,害我挨揍,非要狠狠教训不可!"
她大步流星走到近处,停了脚步,想找几句骂人的狠话,又怕用词太粗鲁,把人给骂哭了,踌蹴半晌,没组织好语言,抬头却见屠长卿蹲在路边古玩摊前,像个好奇宝宝,认认真真地听摊主天花乱坠地吹。
“公子有眼光,这只斑斑驳驳的青铜杯是神魔战争时期的宝贝,刻着宣华上神亲手留下的铭文,虽然看不清楚了…….但这是历史的痕迹,上面还有个磕印,据说是宣华上神听闻鲛姬背叛,愤怒摔的。”
“这杯子是祖传的宝贝,我舍不得卖,奈何我家媳妇病了,每日汤药不断,花费甚巨,实在无可奈何,家徒四壁,缺钱救命,如今遇到小公子,和我一样仰慕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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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上神的风采,也是缘分,活该是这杯子的主人。”
“当年有修士出一百个灵石想买,我嫌他庸俗,没有卖,如今遇到识货的有缘人,不敢要高价,十个灵石或六十两银子,你便拿去吧。”
摊主抱着青铜杯,低头抽泣,就好像抱着心肝宝贝肉,万分不舍。
“先生别难过,宣华上神用过的器具,值得珍惜,我很喜欢,”屠长卿怕买不到心仪的宝贝,急急忙忙掏钱,身上的零钱不够,又去手腕上的金环里取,那金环是罕见的空间法器取物时有白色宝石依次亮起,发出幽幽光明,倒出一小堆灵石,他随手抓了两把,约摸二三十个,也没细数,全部递给古玩摊主,温柔安慰道,“你给妻子请名医治疗,好好吃药,定会康复的。”
摊主一个眼睛忙着“哀伤”,一个眼睛从指缝里偷偷看,看见空间法器和对方不把灵石放在眼里的做派,馋得眼睛都红了。
“公子真是好心人。”他期期艾艾地伸出手要接。
宋宣在旁边实在看不下去,一脚踹去,连人带青铜杯踢到墙角,破口大骂:“老骗子!你家媳妇刚刚还在街口菜市场和卖肉的吵架,中气十足,非说肉不新鲜,要人家给根肠子做添头,你咒她得了哪门子的病?!”
“宣华上神的杯子!”屠长卿看见青铜杯掉进土里,赶紧追了过去,捡起来,心疼地想用衣衫擦干净,仔细看看,又觉得铭文有点不对劲,还没想明白就被抓住手腕。
宋宣喝道:“别碰!”
这女人的动作看似轻轻巧巧,手就和铁钳似的,力道不比家里的姐姐们小,屠长卿心里暗惊,用力挣了几下,依旧纹丝不动,眼里露出惊恐。
宋宣赶紧松手,软声解释:“这摊位上的东西没真的,全是工匠做出的假货,专门骗你们这种外地的有钱公子。”
摊主回过神来,认出宋宣,不敢争斗,磕磕绊绊地强辩道:“你,你别乱说,这,这怎么是假的?我摊上确实有假货,但,但这个杯子是我家祖传的宝贝,是,是真货?”
“真你爹的蛋!狗都嫌的垃圾!”宋宣从怀里拿出块旧帕子,捏着鼻子把青铜杯从屠长卿手里接过,仔细看了两眼,“这玩意我认得,是我兄弟金小河做的,铭文是我看着他刻的,上面的磕印是我不小心磕的,粗制滥造…….为了搞出做旧的铜锈,还丢茅坑里埋了几天。”
“茅坑?”屠长卿大惊失色,觉得手都脏了。
古玩摊主见赖不过,气急败坏:“你凭什么出头!这行看的是眼力,傻狍子分不出真假,活该被骗,你不讲道上规矩!”
宋宣狠狠把青铜杯砸向他怀里:“滚!咒自家媳妇,用茅坑里的脏东西坑客人心善还有理?我就不顺着你们这种破规矩!"
古玩摊主捂着心肝,骂骂咧咧地走了。
周围那些摆摊的,看见是宋宣这个女魔头,怕被她心情不好波及,不敢吭声,胆小的偷偷收拾摊子离开,留下的也放低音量,不想引起注意。
环境安静了许多。
宋宣回头看屠长卿呆愣愣地站在旁边,满脸惊恐,恨不得用帕子把手擦破皮的样子,满肚子的狠话都忘了,随手就拎去了井边,替他打了两桶水。
7. 第七章
“谢……谢谢。”
屠长卿有些不好意思了,西州到处都是矿山和冶炼作坊,空气中的尘土比别处更重,女子冶炼,养育孩子由男性长辈负责,推崇粗养,鼓励竞争,从不畏惧受伤,以培养出勇敢和坚毅的战士品质为荣,小孩子最喜欢的游戏就是泥坑摔跤和爬废弃矿洞,每天玩得脏兮兮。他从小就怕脏,比常人更喜洁,很难忍受肮脏,每次都躲得远远的,唯恐身上被溅到泥点子,不管父亲怎么鼓励都不肯参与游戏,经常被孩子们嘲笑娇气,就连宠爱他的姐姐们都有点看不下去,教育过许多次,说爬矿洞沾点煤渣回来就要洗三次澡,刮北风就嫌灰尘多不出门的男孩子是没有女孩要的。
区区青铜杯,不过是造假时碰过点脏东西,也不知洗过多少次,没什么气味,刚刚的摊主抱着它又蹭又亲,都没有嫌弃和忌讳……
屠长卿暗中观察过路上看到的中州男人,绝大多数都不修边幅,旁边卖鸡送鸡蛋的小贩,身上有怪味,衣服还沾了不少脏东西,很多大娘都争先恐后地往他身边挤,夸他是爽快利落的好小伙,说三日不见如隔三秋,生意也是周围最好的。
所以,姐姐说中州女子喜欢干净娇气的男人,也是骗人的……心里有点小失落,但是没关系,反正他也是来退亲的,越遭女人嫌弃越容易成功。
眼前女子的身材高挑,很有气魄,说话做事都像西州女子般爽朗利索,不太像话本里包藏祸心的坏女人,不但帮他揭穿了骗子摊主,还没有笑话他娇气,帮忙打水洗手,一看就是个好人。
屠长卿常年居家,不擅长和陌生人说话,尤其是面对女孩子,容易紧张,他做了许多心理准备,打了几次腹稿,想展现西州人的落落大方,自然地表达出感激之情,然而憋了半晌,抬头看见人家女孩子的眼睛就害羞了,最后只有干巴巴的几个“谢”字。
他真丢西州男儿的脸……
屠长卿沮丧地低下头,耳朵都红了。
宋宣是没脸没皮,看热闹不嫌事大的主,心眼也不太好,她最喜欢装腔作势,逗那些不禁逗的人,经常把乖巧腼腆的小姑娘气得骂粗话。
眼前这状况,她熟手啊!完全不需要思考,脱口就是调戏:“别客气,相逢便是缘,你叫声姐姐就好。”
西州的姐姐是敬称,男人向不认识的女人打招呼,都先会叫一声“姐姐”表示亲切和尊重。
屠长卿不疑有他,端端正正地朝宋宣行了个谢礼,乖巧道:“姐姐。”
声音清脆,像泉水流过山石,像珍珠落入玉盘,宋宣以前看见话本里写什么登徒子听见美人声音,身子酥了半截,觉得是个夸张的笑话,如今才知那些酸腐书生的笔力可真好,形容准确,她听见这声又软又糯又好欺负的“姐姐”,别说半个身子,整颗心都酥了,脑海里那些算账的想法通通都丢进了山沟里。
宋宣,兄弟们都看着,你要争气。
不能被漂亮男人迷了心窍。
宋宣艰难地忍住逗弄对方的心思,收起玩世不恭,绞尽脑汁思考事情该怎么解释才能在保住老大面子的同时,不让对方难过或生气,就算一定要退婚,好歹也别撕破脸,夫妻不成情义在。
“谢谢姐姐,”屠长卿多说了几句话,终于找回在西州的感觉,拉近了距离,结合中州书里的词句和自家姐姐喜欢听的好话,情真意切地恭维:“姐姐义薄云天,惩恶扬善,仪表堂堂,身手不凡,定是丹城人人皆知的英杰,怪不得大家都如此敬重你。”
他注意到了,这个女人走过来的时候,大家都很有规矩地让路,而且低头不予直视,市场上吵架骂街的声音也消失了,很厉害,这是大人物出行才有的待遇。
宋宣被崇拜的眼神看得如入云端,飘飘然道:“好说好说,你的眼光可真不错,全丹城谁不知道我的侠义心肠?最喜欢扶贫助弱,自然敬重!”
屠长卿见着她自信的模样,不疑有他,脑海里突然灵光闪过,试探问:“你对丹城很熟悉?真乐于助人?”
宋宣拍胸脯:“必须的!”
屠长卿小心翼翼地问:“如果我遇到了些棘手的麻烦,惹了不好惹的人,不知能不能请你帮忙?我……愿以重金酬谢。”
宋宣摆摆手:“平个事而已,小问题,谈钱伤感情,这不是我们正道侠女的风范。姐混迹道上那么多年,也是会看人的,你就是那种不惹事的老实孩子,逼急才会咬人的兔……男人,遇到麻烦肯定是对方的错,说吧,你是被小偷偷钱了?还是遇到骗子流氓找事了?去他大爷的腿儿,姐最近忙了些,那些混混又抖了起来,竟敢欺负外地人,丢咱们丹城的脸面,统统都是欠收拾的命!”
“没有没有,这事也算我的错,”屠长卿见她卷起袖子,气势汹汹要打人的样子,赶紧制止,“我只是有个不合适的未婚妻,想退婚,但不懂中州规矩,而且是第一次退婚,没有……经验,想找个中州本地的女子问问该怎么做才能不伤体面。”
宋宣动作一顿,浑身僵硬,有点尴尬。
“我在路上打听过了,那姑娘好像是安宁镇出名的人物,脾气暴躁,对男人特别凶,性格直爽,喜欢用拳头讲道理……”屠长卿小心地斟词酌句,形容得婉转了百倍,事实他得到的消息更不堪,大家提起宋宣这个名字,就像提到了魔头,从容貌丑陋说到性格暴戾,没有任何好话,人人都能说出一段血泪史,谈到宋宣的亲事,更是幸灾乐祸,都说是个上辈子造了孽的倒霉鬼,贴钱找罪受,日后要夫纲不振,天天挨打,屠长卿听得胆战心惊,浑身发疼,越发坚定要退婚的心思,他祈求道,“姐姐是有本事的人,能不能指点一下,我该怎样退婚才能不激怒对方?”
他从小就乖,没挨过打,但见过自家姐姐们发怒的样子,手里拎着铁锤或狼牙棒,先骂粗话再动手,砸得血肉横飞,至少几个月下不了地。
中州风俗,女人重名誉,忌讳退婚和离婚,损失极大,他还看到村子里的烈妇石碑,夸赞某女贞洁刚烈,归家路上被匪徒欺负,羞辱名节,惨遭退婚,提刀怒杀匪徒,同归于尽,血证清白,死后被迎回夫家坟墓,重新得回名誉。
退个婚而已,至于那么狠吗?
他的母亲都换过三个男人了,舅舅也跟好几个女人谈过对象,大姐倒是和大姐夫一直恩爱,二姐风流,三年就换了两个二姐夫,三姐号称不婚,情人无数……所以家里人不把他和宋宣的婚事看得太严重,还劝他试试看,过得下就过,过不下就离,无所谓的。姐姐都是只会打铁的傻白甜,性格大大咧咧,不爱读书,她们根本不知道中州的婚俗有多可怕,女人被退婚是会玩命的!
屠长卿觉得自己的身子骨不行,遭不住未婚妻的毒打,在路上绕圈徘徊了好几天,买了许多防御法器和伤药,还是有些害怕。
宋宣支吾道:“坦……坦白说?”
屠长卿虚心请教:“坦白能活命吗?”
夏日炎闷,蝉鸣纷乱,扰得人心烦气躁,屠长卿的眼里是对未来的一片茫然,他在书里找不到答案,不知道该怎么办。
宋宣知道对方的恐惧大部分都是自家小弟编谎话给吓出来的,她捂着不多的良心,磕磕绊绊地暗示:“你,你先去试试吧,据,据我所知,宋,宋家女儿也不是不讲道理的,也许她非常开明呢?”
脸皮厚如她,也有点心虚,觉得这事干得不地道,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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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被发现真相会很丢人现眼……别慌,宋宣,你要稳住,回头她就躲去山里,捎口信把婚事全部交给父亲去“开明”处理,别吓唬美人,好好安慰,妥妥当当地退了就没事了。
屠长卿迟疑:“真的吗?”
树影的缝隙里透出斑驳金点,背后是一片黑瓦白墙,淡淡的酒香飘来醉意,两只慵慵懒懒的黄猫儿趴在晒得滚烫的瓦片处打瞌睡。
忽然,一声醒木巨响,如雷震耳,惊碎安宁,打破美梦,猫儿吓得跳起来,夹着尾巴落荒而逃。
说书先生洪亮的嗓子破空而来:“上回《无双侠客传》说到那陈宝元拜入奉仙山庄,容貌英伟,聪明灵慧,修行颇有天资,得庄主器重,欲为独女招赘,庄主女儿小名百花娇,生得冰肌雪肤,花容月貌。奈何陈宝元年少丧父,曾得李家相助,他与李香娘郎才女貌,青梅竹马,早早就定了婚事,换过信物,难以退婚……”
退婚?
屠长卿敏锐抓到关键字,悄悄竖起耳朵细听。
宋宣对酒楼里说书先生的故事早就腻了,《无双侠客传》更是红遍中州的话本子,几乎所有酒肆茶坊都爱说,来来去去都是耳熟闻详的那一套,她满脑子都是退婚圆谎的事,压根没留意对方在说什么。
“别怕,你就直接告诉宋宣的父亲,说宋宣品行不端,女红家务什么都不会,每天都在外面和男人鬼混,不堪为妻,”宋宣决定自黑到底,嘴里毫不留情,教导道:“相信姐姐,宋医师是知礼的人,脸皮薄,只要你摆出看不上对方,坚决要退婚的态度,他不会难为你的。”
她提前和父亲交个底,顶多事后再挨顿打,反正以她爹的力气,就算拿根棍子放开了打,也没什么大事。
屠长卿震惊:“你们中州还能这样说?”
这事要是搁他家那边,男人在背后说女孩子坏话被发现了,起码得搞个群殴,哪怕把罪魁祸首被揍得躺床上送回去,对方母亲都要骂自家儿子活该。
宋宣拍着胸脯保证:“没事,尽管说!”
屠长卿将信将疑……
酒肆里,说书先生的故事缓缓展开,很快就到了陈元宝对百花娇一见倾心,百般追求,百花娇不知对方曾有婚约,芳心暗许,两人花前月下,山盟海誓。奈何乡下寄来信件,是李家催陈元宝回去与女儿完婚。
陈元宝为了退婚,造谣生事,污蔑李香娘和家里的伙计不清不白,又找几个混混故意拉扯,说她到处勾搭男人,然后去李家痛斥李香娘品行不端,不堪为妻,气得李父吐血……
说书先生说到情绪处,故意略停片刻,酒肆里响起酒客们的痛骂声。
“什么垃圾男人,就该千刀万剐!”
“女子亲事何其重要,这是要硬生生逼死人!”
“杀人诛心,李家声誉都毁了!”
“我若是李香娘,就拿起杀猪刀,和那退婚的王八蛋拼命!”
“李家父女性情柔弱,名节被流言蜚所伤语,逼得走投无路,李父拖着病体找了棵槐树要上吊,”说书先生叹息一声,继续说道,“幸得燕无双路过,救下李父,得知此事,勃然大怒,拖着九环鬼面刀,闯进奉仙山庄,抓住李元宝那畜生,痛斥罪行,然后一刀砍下头颅,血溅白练……”
“……”
宋宣还在费尽心思地完善哄父亲退婚的话术,包括不限于给自己泼污水,从不学无术再到脾气暴戾,打架斗殴,再编点瞎话,洗白对方,总之要把所有责任都推给自己。
屠长卿吓得脸都白了,连连后退:“不!你的主意不好,我堂堂男子汉,不做王八蛋,更不要被砍头!”
宋宣茫然:“啊?”
8. 第八章
屠长卿满脸倔强,宁死不做人渣。
宋宣迷惘许久,终于发现酒肆里说书先生在说《无双侠客传》里的燕无双怒杀负心汉一节,情节是该天杀的巧合,令她一时想不出辩驳的话语:“等等,你且听我狡……解释!”
开弓没有回头箭,编出去的东西收不回。
屠长卿狐疑地看着她。
宋宣倔强扭转:“李元宝是个人渣,哪能和你相比?而且……宋宣也不是李香娘,根本不在乎清白,她无所谓被骂的。”
解释得太牵强,难以相信。
屠长卿看她的眼神越发怀疑,印象在急速下滑,马上要从正道侠女变成满口谎言的骗子了。
宋宣被美色迷得晕乎乎的空白脑子终于被浇醒了,发现自己又出了昏招,恨不得打嘴,但隐瞒身份,对未婚夫编谎话诋毁自己的事情给她爹知道了,怕又要气出个好歹来……
“我是在逗你玩,试探你的!哈哈,”宋宣见势不妙,强行把话转了回去,“退婚确实是大事,哈哈,让姐姐帮忙,姐姐总要考察一下你的品行,是不是李元宝那种攀龙附凤,见异思迁的人渣败类吧?小兄弟,恭喜你通过了考验,值得信任,否则我也要替天行道了,哈哈哈……”
屠长卿将信将疑。
宋宣毫不留情地痛骂:“退婚还给对方泼污水,是多么卑鄙无耻缺德下贱的行为啊!我们绝不能干这种缺德事,就算要泼污水也只能泼自己!哈哈哈,你说是吧?”
屠长卿恍然大悟:“对!”
他与眼前的姑娘素不相识,贸然请求处理涉及女子名誉的难事,实在羞愧,对方不知他的底细,出言试探也是谨慎之举,幸好他通过了考验,否则就要挨打了。
宋宣拍着胸脯:“放心,你人美心善品德好,姐姐肯定帮你退婚!哈哈哈!”
故作轻松的笑声冲散了不安的氛围,就是有点尴尬。
宋宣强行岔开话题:“兄弟,你从哪里来?”
“抱歉,忘了自我介绍,我姓屠,名长卿,西州熔山人士,在家排行第五……”屠长卿对她的第一印象极好,又不懂撒谎,理顺逻辑后,觉得里面没有破绽,便老老实实地回答并反问,“敢问姐姐贵姓?如何称呼?”
宋宣支支吾吾:“免贵,姓,姓……”
她额头上冒出痛苦的冷汗,深刻体会到一个谎言要用百个谎言来遮掩,雪球越滚越大,后悔也来不及了。
若是真相被揭穿,屠长卿就会知道是她先散布谣言,骗未婚夫主动去退婚,把人吓得半死,还忽悠对方叫姐姐,占尽便宜再装模作样“考验”人?这事换谁能忍?!
丢人现眼,死都要把真相瞒到底!
宋宣痛下决心,正欲胡扯时,身后传来自家小弟们呼唤声,都是在茶馆等了太久,发现她和男人失踪了,怕男人出事,找过来看看情况。
陈明轩气喘呼呼:“宣老大,都小半个时辰了,你还没完事吗?”
刘大勇:“宋……”
“送你狗命!叫那么大声做什么?!”宋宣见势不妙,身法如电,兔走鹘落间跃到刘大勇身后,狠狠掐住这个容易露馅的大嘴巴,训斥,“闭嘴!没看见老大在忙吗?!”
刘大勇吃痛点头:“呜呜……”
宋宣收回手,气淡神闲地用袖口擦干净掌心,回首微笑道:“免贵姓宣,名明,日月光华的明,丹城本地人,承蒙兄弟们赏脸,都叫我一声宣老大。”
兄弟们目瞪口呆地看着她连祖宗姓氏都不要的狗样,一言难尽。
宋宣用警告的眼神狠狠扫了一眼。
众人会意,迅速改口,那么多年兄弟,彼此之间有默契,坚决不会在追美人的重要时刻落自家人的面子,就算是个废物,也要夸出朵花来,何况是遇事不怂,两肋插刀的宋宣老大初次动心?夸!必须往死里夸!
陈明轩竖起大拇指,不要脸道:“长卿兄弟,你眼前这位宣明,宣老大,虽是女儿身,但气魄不输任何英雄,是丹城里响当当的头号人物。”
刘大勇附和:“我们都是受过宣明姐的恩惠,才心甘情愿认她做老大的。”
陈明轩偷偷看了眼宋宣的脸色,确定说话方向没错,继续吹:“宣老大是人美心善,修为高深,武艺超群的奇女子,曾和燕无双大侠切磋,也能打个平手!而且宣老大最喜欢急公好义,匡扶弱小,江湖绰号及时雨!”
屠长卿震惊:“燕无双大侠?”
这不是说书先生刚刚提到的英雄吗?
宋宣怕大家吹过头,赶紧摆摆手,谦虚道:“那年燕无双来丹城,我曾找他请教过几招,燕无双嫌我年幼,未尽全力,终归有些遗憾。”
刘大勇反驳:“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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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大找燕大侠交手时才十四岁!燕大侠这种眼高于顶的人物,都夸她根骨顶尖,是百年难遇,举世无双的天才,恨不得收做徒弟。”
众人争先恐后地把牛皮往天上吹。
“我呸,燕无双也配做我们宣老大的师尊,还想带她走?!”
“宣老大念着家人亲恩,兄弟情义,毫不犹豫地拒绝了,燕大侠爱才心切,在丹城为她徘徊了大半年,死缠倒贴,短刀相赠,传授了不少功法,还拖她去向祝女娘娘发誓,要遵纪守法,行侠仗义,永不欺辱弱小。”
“这是我们老大才有的排面!”
“宣老大品行高洁,不贪财,不好色,就算路边有绝色美男子,也不会正眼看的!”
“对,她从不稀罕什么珍宝法器,金山银山,万贯嫁妆,没有人能用钱打动她的心,只有公理,只有正义才行。”
“兄弟,你遇到我家老大这样的好女人,是你前世修来的福气。”
“……”
屠长卿被热情洋溢的中州男人们围着,你一句,我一句,全是真心实意对“宣明”的推崇之情,他没见过多少世面,上次经历如此规模的夸人场景,还是他母亲被族人们推选为屠家家主的时候,而且他虽不擅武,但家里高手众多,颇有眼力,看得出“宣明”刚刚踹飞黑心小贩的姿势,举重若轻,收放自如,把人踹出几米不是难事,难的是踹出几米还没让人受伤,雷霆手段,菩萨心肠,绝对是个不逊色于自家姐姐的高手。
窥一斑而知全豹,武艺是真的,品行是真的,其他事也必然是真的。
屠长卿在声声吹捧中,被糊住了眼睛,迷失了判断力,对“宣明”越发尊敬。
宋宣倒是没想那么多,她没把卖假古董的王八蛋往死里打,纯粹是假古董是她兄弟的作品,显然两人有勾结,行有行规,古董玩的就是眼力,只要没坑穷人,她就得给兄弟面子,不把事情做太绝。
她听着兄弟越来越大的牛皮,就算平时再自信,也觉得有一点点过火了,然而屠长卿全盘相信,毫不怀疑的态度,她也不知如何反驳,只能抱着手臂站在旁边,摆出稳重的高手风范,笑着默认,心里觉得对方真是个傻子,好哄又好骗,被卖了还能数钱……
唉,实在忧心,她是个好人,最看不得别人欺负傻子,以后得多多看顾,免得被坏人骗财骗色。
9. 第九章
太阳火辣辣的,众人吹得脸上有些虚汗,从天上夸到地上,从阳间吹到阴间,直到搜肠刮肚找不出词来才渐渐止了声音,自觉尽完了兄弟义务,纷纷用斜眼偷瞄旁边还在耍帅装酷的老大,希望她指示下一步的行动方案。
宋宣摆着姿势发呆,没留意周围。
刘大勇偷偷推了她一下。
宋宣还在苦思冥想,圆谎可比学武功和打架难得多。
陈明轩狠狠戳了她一下,用力暗示:“老大,天那么热,你渴了吧?”
那么多人站在大街上,带着美人儿晒太阳,多不像话啊?他们追小姑娘都干不出这蠢事。
宋宣终于回过神来,抬眼看去,发现屠长卿吹弹可破的白皙皮肤,在烈日下莹莹生辉,他似乎被晒得难受,数次从宽大袖口下伸出手,拂去额间的微汗,那双手很美,指头纤长,没有半点老茧,就像用羊脂蜜蜡保养出来的玉器,处处都透着娇贵,哪受得了半点委屈?
女人可以渣,但不能太渣。
她赶紧提议:“别急,咱们先去茶馆,坐下来好好商量。”
陈明轩欣慰:“正是。”
屠长卿感激,拱手道:“小弟做东,恭请各位英雄赏脸。”
“真会说话。”众人大喜,在丹城混迹多年,被骂过混混,当过蠢蛋,天天被爸妈打,从来没人叫过他们是英雄。
西州来的男人就是好眼光,有钱还大方,怪不得能做他们老大的未婚夫。
众人眉开眼笑,称兄道弟,争着给他介绍丹城里本地人才知道的茶馆酒肆和特色菜。
宋宣松了口气,事情能拖一时半会也是好的,足够她再好好琢磨怎么糊弄过去,她抬腿要走,低头看见古玩摊主的青铜杯还丢在地上,想了片刻,虽然嫌弃是在茅坑里捣鼓过的假货,好歹也是兄弟用心做了好多天的东西,丢了可惜,她随口吩咐:“大勇,你把那玩意收起来,回家时顺路给金小河送去,反正你俩是邻居。”
刘大勇应下,找人借了条破手帕,走去要把青铜杯包起来揣入怀里。
屠长卿跟过去两步,隔着距离,仔细又看了几眼上面的模糊铭文,还是觉得太像真的,欲言又止。
宋宣笑道:“死心吧,就是假的。”
屠长卿放下疑惑,闭嘴不言,跟着众人往茶馆去了。
宋宣抬手,让茶博士上了壶丹城最具盛名的药茶,味道甘美,有消暑解渴之效,然后举杯,以茶当酒,先敬各位一杯,又装作素不相识的样子,把屠长卿的来历和烦恼介绍了一番,然后正气凛然地问:“喝了这杯茶,长卿就是我们的好兄弟,远道而来不容易,大家都帮他想想办法,该如何退亲才能不伤姑娘颜面?不被姑娘的爹怨怼?”
众人听得嘴角直抽,假装商量,偷偷嘀咕道:
“姑娘哪来的颜面?”
“姑娘的爹到底是怨怼谁?”
“不是说好一起不要脸的吗?”
“……”
屠长卿乖巧地坐在末座,眼神清澈单蠢如羔羊,还殷勤给哥哥姐姐们斟茶,有点紧张地等待商量结果。
刘大勇实在不忍心,劝老大:“算了吧,坦白说也就是挨顿打。”
宋宣焦躁地敲桌子,小声训斥:“这不是挨打的问题。”
宋医师已知她干的部分蠢事,全部揭穿也没关系,就算气狠了,她跑去灵牌前叫几声娘就能把爹哄好,但这是面子问题啊!
真奇怪,她平时也不在乎丢人的事情,但就是不想在屠长卿面前丢人现眼,总觉得浑身不对劲。
屠长卿只听见了“挨打”两个字,以为是说自己,马上表态:“我不怕挨打!”
他好歹也是西州男儿,受过父亲的体格锤炼,虽然和表哥表弟们相比,武功倒数,但也是有骨气的。
“放心,是要负荆请罪还是肉袒出降?尽管打,我绝不怕痛!”屠长卿想起以前看过的历史话本,宣华上神向祝女娘娘负荆请罪,征战蛮族逼对方出降的故事,还有点小激动,他拍案而起,决绝道,“我来前就做好了各种准备,把家里的药都带来了,我们西州的外伤药是最管用的,伤筋动骨都不怕,只要打不死,留口气就行。”
为了退婚,他豁出去了!
众人都被他的勇气震得目瞪口呆。
宋宣磕磕绊绊道:“不,不至于……”
“磨刀不误砍柴工,我习惯做事前先做准备,”屠长卿坐下来,语重心长地列数据分析,“我在路上通过不同渠道,问过十二个来自丹城的商人,他们对宋宣的描述有些不同,但所有人都肯定的是,宋宣不打女人,就爱打男人。”
家暴太可怕了……
他姐姐们那么凶,都不打家里的男人。
屠长卿心有唏嘘,谨慎确认:“你们是本地人,也该知道宋宣的脾气吧?她是不是只打男人?”
众人呆滞地扭头,看了眼坐在中间的宋宣,只见她脸色黑得都快凝出烟来了,然后缓缓把视线转回去,想了想跟老大混的那么多年记忆,沉重地点了点头。
这话实在无法辩驳。
小时候,宋宣的父亲怕女儿力气太大,出手没轻重,玩耍打闹时,不准她碰女孩和幼童,唯恐一拳下去,父女都要去跪着赔罪,再加上水乡的女孩温柔,吵架都是吴依软语,没有半点气势,每次被调皮男孩欺负狠了,总是请宋宣帮忙出头。
宋宣养成习惯了,不打女人,哪怕是被不讲理的泼妇气狠了或被有心机的女人算计了,她都是收拾对方最在意的男人,有丈夫的打丈夫,有儿子的揍儿子,揭瓦砸墙,闹得全家鸡犬不宁,直到乖乖认错,再也不敢招惹她为止。
屠长卿肯定:“我是男人,她会打我。”
宋宣忍不住张嘴:“真,真不打……”
屠长卿反驳:“你怎么知道?你又不是宋宣。”
宋宣无奈闭嘴了。
众人想笑又不敢笑,憋得难受。
“打就打吧,没关系的,反正退婚是我的错,我已有心理准备,”屠长卿叹了口气,沉重地拜托道,“古人有云,小杖受大杖走,请哥哥姐姐们帮我看着,如果她只想把我打个半死,就随她打,如果她真的想打死我,请出手救我一命……虽然我命不值钱,但母亲和姐姐们都视如珍宝,如果我随便死了,她们会很伤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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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是他犹豫担心的原因。
众人看着他故作坚强的模样,想起家中父母的拳拳关爱,不由止了笑意,生出恻隐之心,然而转念一想,这种奇怪的误会,到底是谁造的孽啊?!
宋宣绝望地捂着脸,感觉就像被架在火盆上般难熬,她用手指在桌下悄悄指向狗头军师——陈明轩。
他!都是他出的馊主意!
真是坑死人了……
陈明轩也很绝望,他出主意的时候,只知西州风俗不同,却不知屠长卿是个脑子和正常人不同的怪胎,说他蠢笨,好像读的书还不少,做事挺有理有据的,说他聪明,人情世故一窍不通,分析结果全是错的。
哪有男人会把退婚搞那么复杂?不都是听到女方名声不堪,直接找媒人上门骂一顿,财货两清就结束了吗?隔壁镇的婉儿姐,不过就是赶集时掉进水里被陌生男人救了,让所有人看见衣衫不整的模样,就被读圣贤书的未婚夫退了婚。
退一万步,就算对婚事有异议,想上门找岳家商量,也该是请家里长辈出面来谈,哪有年轻公子自己跑来退婚的道理?多丢人啊?名声还要不要?
明明是西州这种女人当家的地方不像话,压根儿就没有懂规矩的男人,和他的智慧才华有什么关系?枉费了聪明绝顶的好主意!
陈明轩顶着沉重的压力,把满肚子的牢骚都压下,心里暗度,这种复杂的局面,也只有他这种惊才绝艳的军师才能收拾的了。
“区区小事就慌里慌张,成何体统?”他缓缓喝了口药茶,稳了稳情绪,出言训斥,“想当年,宣华上神被逼进地狱谷,浑身浴血,走投无路的时候,还能哈哈大笑,寻找机会,单枪匹马突围而出。”
屠长卿愣了愣,纠正道:“你说的是绝涯之战吧?《荒集录》记载,不是在地狱谷,是藏龙崖,没有单枪匹马,身边带着狼母和十八名狼军配合,而且书上说,笑声似狼嚎,推断是狼母在笑……”
陈明轩挥挥手,打断道:“差不多,大概意思明白就行,没有关系。”
屠长卿喜欢研究上古历史,觉得区别挺大的,但对方是在帮助自己,不好继续辩驳这些细节,便示意继续。
陈明轩确认:“咱们中州尊老重长,你家里真没长辈可以来处理此事?父亲或母亲都行。”
屠长卿摇摇头,他母亲性格固执,拒不退婚,姐姐们根本不把结婚当回事,而且母亲年轻时的追求者太多,他和姐姐们都不确定各自的生父是谁,就算知道也没用,西州不重父亲,只重舅舅,舅舅们认为他没有魅力,能找到对象是老天掉馅饼,非常支持母亲的决定,不理解他的烦恼在哪里,也不会插手这类事情。
陈明轩打开折扇,摇头晃脑道:“如今只剩一个办法了。”
屠长卿急道:“哥哥请说。”
宋宣竖起耳朵听。
“宋宣的问题不足惧,她虽然不羁,但有孝心,会听父亲的话,而宋宣的父亲最疼女儿,不容她受半点委屈,”陈明轩语重心长道,“你只要让岳父看不上你,觉得不堪为女儿良配就好了。”
屠长卿茅塞顿开,恍然大悟。
10. 第十章
宋宣不太相信陈明轩能有什么好主意,然……而她自己想不出好主意,其他兄弟更不靠谱,只能把唯一的主意当做救命稻草,听听再说。
因为心虚,她收起了往常的吊儿郎当,坐姿端庄,举止稳重,目不转睛地望着窗外的白云,嘴角挂着一抹僵硬的微笑,看着就像经历过大风大浪的人物,不把区区小事放在眼里。
屠长卿心里钦佩不已,暗自检讨自己处事不足,容易慌乱,需要多多学习。
他向众人请教,中州男人如何讨岳父的嫌,怎样才会娶不到老婆?
扎心啊,这个话题就像打开了心里的防线,人人都有说不完的血泪史,然而在新认识的小弟面前,说话总是要婉转点,不能落了自己的英雄气概。
刘大勇语重心长:“中州的岳父最忌讳没出息,每天只会在屋子里打转的男人,尤其是挣不到钱,做不成大事,身边连个肯帮衬的兄弟朋友都没有的窝囊废,丢人现眼。”
陈明轩痛心疾首:“我家先生曾教导,男人要读书,但不能读太多,容易让别人自惭形秽,我……有个兄弟被亲戚介绍了个女子,颇为满意,为展示学识,说了一堆微言大义,圣人道理,表示自己是重德不重色的君子,女子的父兄非常感动,觉得自家女儿配不上如此君子,拒绝了这门婚事。”
谷文林家里有个待嫁的姐姐,听多了母亲念叨,经验丰富:“好男人除了要性格稳重,勤劳能干,还要愿意护着媳妇,绝对不能找那种家里婆婆姑姐厉害,大事小事都把妈妈挂嘴边的男人。”
其他人也在七嘴八舌。
“你可以风流成性,勾三搭四,让岳父看见,绝对用大棍子把你打出来。”
“你去逛赌场!这才是滔天大罪!我爹说了,懒惰废物还能忍,如果女婿赌博,就让女儿和离,如果儿子赌博,就族谱除名,扫地出门。”
“你去挑岳父的刺,打击信心,嘲笑他的不足之处!狠狠扫男人的面子!”
“你出身豪富,可以做出目下无尘的模样,嫌弃他家穷,进屋后就这个不喜欢,那个不习惯,男人最受不了这种羞辱。”
“你要娇气,要金尊玉贵,要看着就麻烦。”
“……”
屠长卿茅塞顿开,一一记下,和自身条件对照,琢磨哪些用得上,忽然有了信心,虽然赌场和青楼都是话本里的危险地带,万万不敢涉足,但其他让岳父不喜的事情太简单了,他根本不用伪装,展示本色就足够了。
宋宣听着也觉得没什么错,讨人喜欢很困难,讨人嫌还不容易?她经常莫名其妙就讨嫌了。她爹的爱女之心在安宁镇都是出了名的厉害,舍不得女儿受半点委屈,对女婿的要求极高,只要屠长卿上门时表现不佳,父亲心生芥蒂,她再敲敲边鼓,十有八九退婚能成。
大家都觉得这把稳了,剩下宋宣想隐瞒身份的问题,倒也不难,先随便找个借口,忽悠屠长卿在丹城多住一晚,然后托人带了封信给宋医师,就说已找到屠长卿,但刘媒婆说女子备嫁期要矜持,不宜和未婚夫见面,会不吉利,所以她没好意思露面,只让刘大勇和陈明轩送未婚夫上门来谈亲事。
宋医师收到信陷入迷惘,自家天不怕地不怕的闺女怎会乖乖听媒婆的话?还懂什么是不好意思?他辗转反侧,左思右想,琢磨了大半个晚上,猛然惊醒,他家闺女该不会是动心了?
想当年,他在药王门下学艺,因为是无父无母的孤儿,体质瘦弱,还不太会讨好人,遭到同门恶棍的霸凌,日子过得凄凄惨惨,宋金刀为西州押送一批丹炉过来时,遇到此事,仗义出手,不但收拾了那群欺负人的混蛋,还替他擦眼泪,捡回被丢得到处都是的药草,两人就此相识……
那段时光真美好,宋金刀留在药王门附近的小镇,把附近的魔物都收拾完了,隔三差五带点小伤来找他治病,他完全没察觉对方心意,经常劝这姑娘打架别太莽了,要注意身体。后来学鬼针十八式,他眼睛不好,扎不太准,没人肯给他练手,宋金刀跑来说自己是穷人,身上有旧伤,没钱治疗,求他免费扎,他一针下去,宋金刀这条铁骨铮铮的西州猛女……表情都痛变形了,还含泪坚持说继续。
两人折腾了一年多,他才知道宋金刀心悦自己,向镇上的周媒婆请教怎么追求中州男人,奈何思路有问题,追得一塌糊涂,搞出种种啼笑皆非的行为。
太可爱了……
不管过了多少年,回忆妻子傻乎乎的情意,鸡飞狗跳的约会,心里都是蜜。
宋宣是宋金刀的女儿,感情上是母女一脉相承的笨,喜欢上男人就去问媒婆,没经验做出些奇怪的举止,也是情理之中,这说明闺女看上屠长卿,对这门亲事满意,用了心!
宋医师想通其中关键,整个人都乐了。
他想起自家女儿做的蠢事,决心描补,对屠长卿的登门更加重视,天刚刚翻出鱼肚白就爬起来,医馆挂上闭门牌,原本就挺干净的屋子又打扫了一遍,就连家里养的看门狗都拖去井水边,每根毛都洗得喷喷香,然后换上得体的衣服,在正厅里踱来踱去,又期待又喜悦地等待贵客临门。
宋宣虽有孝心,但被偏爱的无所顾忌,大大咧咧惯了,搞不懂父亲的细腻心思,她把计划反反复复盘了几次,自觉没有漏洞,便安安心心地带着屠长卿和兄弟们一起去码头找了艘客船,顺着渭河,朝安宁镇去了。
船上欢声笑语,一派轻松,唯屠长卿有些紧张,他问:“姐姐,你真不陪我登门吗?”
宋宣拍了拍他的肩膀,小声安慰道:“你去处理亲事,我一个女孩子陪着上门不成体统,很容易被人误会的……这样吧,我去替你引走宋宣,让她不要出来捣乱,防止她揍人。”
这个安排很合理,屠长卿没有异议。
陈明轩和众人死死憋着笑,以前老大号称做人要光明磊落,最不喜欢撒谎,如今逼上梁山,什么都学会了,忽悠技术越来越熟练,幸好两人的目标一致,都是为了退婚,是做好事,倒也不亏心。
船只靠岸,安宁镇码头上有渔人来来往,一筐筐鱼获在叫卖声里抬下,卖茶水和炊饼的老妇们在争着招揽生意,到处呼兄唤姐,叫得亲热,处处都是繁忙热闹的景象,屠长卿本想拜别宋宣,回首却发现人已不见。
陈明轩怕他起疑心,赶紧描补道:“老大去帮相熟的船夫卸货,事情都安排好了,我们自去就行,不用担忧。”
刘大勇热情地招呼带路。
屠长卿点点头,跟上两人步伐,一路上好奇地东看西看,感觉一路行来,安宁镇的民风比很多地方好,女孩子单独在外头行走,店铺里俩口子有商有量,路人很少吵架打架,小孩子也比别处更知礼,更符合他在书里看到的中州礼仪之邦的描述。
他不由夸赞了几句。
刘明轩和刘大勇听得很得意,这可是有他们老大在的地方,最讲侠义,但凡谁被欺负狠了,只要跑去抱着宣老大哭诉几句,核实无误,立刻提着棍子上门讲道理,若是家里纷争,哪怕受害者反悔,哭着跪求老大别打了都没用,欠钱想卖儿女的赌鬼爹还被活活打断腿,挂在门口示众,调皮捣蛋的熊孩子通通抓起来,绑在高高的屋顶上反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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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声念出罪状,反省得不够深刻就不准回家吃饭,爷爷奶奶哭得满地打滚都没用,若是遇到吵架打架的不平事,那更要带着兄弟们去讲理了!
曾经有个轻功了得的采花贼,躲避正道的悬赏追捕,藏身安宁镇,被宋宣发现了,她兴高采烈地追着采花贼跑了大半个月,从镇里追到深山,多面围堵,折腾得采花贼生不如死,最后被抓住打折双腿,断了罪孽处,血淋淋地拖着去摘星楼领赏,采花贼在路上鬼哭狼嚎,忏悔求饶,宋宣万众瞩目,非常威风。
那笔赏金可丰厚了!老大也很大方,给他们这些负责情报的兄弟都分了不少,喝酒吃肉,现在都还没花完!
从此,人贩子、小偷、骗子,恶棍都不敢来安宁镇惹事,唯恐犯到宋宣这个太岁,变成她“行侠仗义”“匡扶正道”的活靶子和赏金,遭到狠手。
可惜镇上的人都不懂感恩,嫌弃宣老大多管闲事,骂她下手太狠,不念乡情,吓得小儿夜啼,经常在背后说她坏话,都是白眼狼。
茶馆里游手好闲的汉子,看见陈明轩和刘大勇这两个跟在宋宣后面的狗腿子,知道宋宣回来了,赶紧收起猥琐嘴脸,不敢再说村头寡妇的荤话,满脸正气,大声聊起家国大事。
屠长卿跟在两人身后,所过之地,人人讲礼仪,处处是新风。
陈明轩和刘大勇的心里暗暗遗憾,语言不足以把自家老大的功绩夸到位,真是呼哉,哀哉。
安宁镇没多大,边走边胡吹,很快就到了医馆,周围邻居听说宋家女婿上门,都在探头探脑,看见屠长卿的风姿,惊艳叹息,直道老天没眼,如此斯文俊雅的翩翩少年,怎么就落入宋宣那个女魔头的手里了?
屠长卿深呼吸一口气,从空间法器里取出带来的厚礼,包括千年人参,万年龟甲,贵重宝刀,金环玉璧等等,虽然兄弟们都说不讲究的薄礼更容易激怒未来岳父,但他拒绝了这样做,因为上门退婚,得罪岳父,是他没有礼数,但故意抠门,刻薄礼物,就是屠家没有礼数了,若是闹出来,被母亲知道,定会勃然大怒,连带全家没脸。而且他心里也对宋家抱有愧疚之情,想多多补偿。
宋父听见动静,高兴开门,唯恐自己视力不佳,看不仔细,误了女儿,便鼓起勇气上前,亲亲热热地握住屠长卿的手,嘴里叫着“贤婿”,眼睛凑近看了又看。
女婿生得可真好,比他年轻时还美貌,面如白玉,发似鸦羽,身段像青松,气质比明月,他看了都喜欢,怪不得女儿一见倾心,懂得害羞,要找媒婆问婚事。
屠长卿被未来岳父的热情吓了一跳,感觉不妙,他稳住心神,露出乖巧腼腆的微笑,开始表演:“我妈说中州初次上门都要准备礼物,让我姐姐挑的东西,我家里的大事小事都是妈妈说了算,婚事也是妈妈订的,我原有点迷惘不安,但思前想后了好几天,觉得妈妈肯定是对的,儿子不能任性,男孩子就要听妈妈的话,才会有福气。”
宋医师听得两眼发亮,大喜。
这女婿就是懂事,有脑子!丈母娘不愧是妻子的金兰密友,更有眼光!男人不就是该听妈妈的话,听媳妇的话吗?
他没有母亲,结婚后都听媳妇的话,夫妻和睦,甜甜蜜蜜,若非遇到祸事,媳妇还在身边,他的日子更有福气。
镇里人不懂,总是笑话他没有夫纲,那些人都是傻子,家里天天鸡飞狗跳,还有脸说别人?如今他听媳妇生前的嘱咐,跟着安排走,可不是千对万对吗?待在家里不争不抢不折腾,就写了几封信,那么好的女婿就掉他锅里了,有钱有貌有教养,嫉妒得大家眼红!
11. 第十一章
屠长卿对着未来岳父的灿烂笑容,感觉不太妙,他万万想不到,自己在西州已经是出了名的怪胎,然而宋医师的怪胎程度比他更甚一筹,就算西州风俗以母亲为尊,家里也是讲道理的,有矛盾得评理,男人太听话也会被姑娘们嘲笑的。
宋医师对女婿赞不绝口,夸其孝顺懂事,知情达理。
他没去过西州,所有一切都是听妻子描述,带着自己的偏向,所以观感也有些误解。
这事是有原因的,妻子宋金刀年幼时跟商队走南闯北,喜欢在市井里乱窜,她爬在树上,听见有中州读书人在描述梦中情人的模样,说是知书达理,温柔贤惠,笑起来如芙蓉春色,哭起来像带雨梨花,处处惹人生怜,能激起英雄的保护欲。她听着很有道理,心里照着描述出未来夫君的模样,越琢磨越喜欢,心心念念长大后要找个这样的美男子,奈何西州审美不相符,还被姐妹笑话。
她来中州游历后,一路斩妖除魔,行侠仗义,懂的中州风俗多了,才知那些混蛋书生描述的梦中情人只能是女人,特别过分,特别不合理!
宋金刀很郁闷,即将放弃之际,遇到了宋丹灵。
宋丹灵是药王门的学徒,医者仁心,不管是容貌还是性格,都像是她的梦中情人在眼前,尤其是眼泪,稍微激动就会像晶莹的露珠般,顺着长长的睫毛一滴一滴滑落下来,落入尘埃,勾得她心肝乱颤。
她费尽心思,把美人给追到手,发誓要护在掌心一辈子。
宋丹灵的身世孤苦,善良柔弱,处处受欺负,他找不到未来,心里充满迷惘和不安。宋金刀就像灼热的阳光,爱上他所有的缺点,把他从黑暗迷雾里拖了出来,找到信心,找到方向。
从此,妻子是引路的明灯,是唯一的港湾,是感情的岛屿,最终化作双生树,相生相依,至死不离,那个雨夜,妻子拼命将女儿托付,他就要好好听话,强撑着活下来,才没有枯萎。
这世上没有女人会喜欢爱哭的他了。
他一生只听一个人的话。
……
如今,宋医师觉得自家女儿继承了母亲的全部优点,手段了得,本事出众,身边那么多小弟,个个都听她话。他只担心女儿心里不乐意,会偷偷欺负女婿,女婿若是强硬的性格,两人会感情不好,争吵打架。如今女儿看上了女婿,女婿又是个老实听话的性子,他就一点都不担心了,屠家家主是明理的女人,早就在信里表态,两地风俗不同,婚后让儿子离家,跟着妻子过,随便小俩口住哪里,所以女婿听不到妈妈的话,不就只能听媳妇的话吗?
他越想越美,拉着屠长卿进正屋,只恨口笨舌拙,表达不出喜爱的万一,急得眼框发红,又泛出粼粼泪光,赶紧掏出帕子拭泪,朦朦胧胧又看见妻子的牌位,想起妻子早逝,不能看见女儿出嫁的幸福场景,突然悲从心来,难以自制。
西州人的教育是流血不流泪,屠长卿就算在训练场屡战屡败也会咬紧牙关,绝不哭鼻子,他从没见过男人有那么多眼泪,被吓懵了。
他思前想后,不知自己做了什么奇怪的事情,总不会是他不停提起母亲,触动了对方的伤心处吧?或许宋医师就和他的四姐一样,特别迟钝,遇到事情总要过阵子才能反应过来?
宋医师在无声落泪,引人生怜。
屠长卿在双眼呆滞,坐立不安。
他甚至开始反思自己的计划是不是过分了,父亲养女儿也不容易,他只想讨嫌讨骂不想欺负人,对方的心灵如此脆弱,不堪一击,他是不是该收着点?
宋医师好不容易止住泪,看见女婿在交椅上坐得端正,浑身僵硬,脸上写满乖巧,就算看见岳父哭泣,也视若不见,没有像不熟的镇民那样嘲笑和藐视,心里更添几分好感。
他不习惯家里有外人,没有雇佣仆役,除了洗涤交给镇里的洗衣妇外,其他的事情都喜欢亲力亲为,如今招呼贵客,才发现少了些体面。
女婿进门坐了那么久,他就顾着掉眼泪,连茶水都没倒,实在失礼。
宋医师尴尬起身,去厨房拿早就准备好的五色糕点和药茶。
屠长卿趁机调整情绪,在脑海里翻出整理好的讨嫌教材,犹豫下一招该如何出手。忽然,空中飞来一个枣核,轻轻敲在他的脑袋上,屠长卿转过头,却见“宣明”穿着身绣着暗云纹的黑袍,梳着高高的马尾,吊儿郎当地坐在围墙边的枣树上,双脚晃晃荡荡,一边偷吃枣子一边用口型做提示。
她说:“放狠话!下狠药!别心软!”
她说:“长痛不如短痛,必须成功!”
这个姐姐真是铁面无情,心如磐石,难道和宋家父女有仇?
屠长卿隐隐约约有些猜测,想问问宋医师情况。
宋医师端着茶点走来,看见女婿在往窗外张望,便顺着看过去,奈何视力极差,十丈以外的东西只看见模糊色块,他见枣树上有个黑影在晃来晃去,听见枣子落地声,还以是偷吃的乌鸦又来了,嫌弃地骂了句:“畜生。”
宋宣毫不在意地笑了起来,嘴角露出尖尖的小虎牙,灿烂的阳光透过枝叶,映在她琥珀色的眼睛里,就像熔炉里金色的火焰,滚烫得让人不知所措。
屠长卿的耳朵有些热,挪开视线,觉得自己想多了,若“宣明”就是宋宣,她骗了自己,就不会明目张胆地坐在院子里,不怕被揭穿,宋医师更不可能骂自家女儿是畜生。“宣明”坐在外面守着,估摸是怕宋宣回来把他打死,准备救援。
姐姐真是好人,尽忠尽职,是他心思卑鄙,多疑乱想。
屠长卿咬咬牙,决定抛弃所有的道德和良心,按照姐姐的指示来做,他用三根手指沾起白玉糕,故作矜持了一会,抿了半口,缓缓放下,挑剔道:“这个白玉糕做得松香软甜,搁在小地方的铺子里也算不错了,可惜糖不好,用的是中州明县的麦饴糖,只算二等品,应该用南州棉岛的雪花糖,才能达到入口即化的完美效果。”
他的舌头精细得很,稍有点不妥都能吃出,经常被姐姐说太难养,会被女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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嫌弃,他也觉得不好,平时会注意收敛,从不表现出来。
如今,女婿初次上门,娇生惯养,还对岳家的精心招待鸡蛋里挑骨头,定能招到不满!若是引起争执,被岳父赶出大门就更稳了!
宋医师是好脾气,笑着解释:“棉岛的雪棉糖产量极少,从不对外销售。”
“雪棉糖罢了,不是什么稀罕东西,”屠长卿再接再厉,做出喜欢炫富的纨绔模样,从芥子空间里取出一个宝石金匣,漫不经心地推过去,“棉岛年年都给熔山进献最好的雪棉糖,我妈妈说我是全家最挑嘴的孩子,就把大部分的糖分给我了,岳父大人,吃东西要讲究品味,食不厌精,脍不厌细 ,不如送去铺子里让他们重做一份,才是完美。”
“对!”未料,宋医师大喜,竖起大拇指夸,“贤婿啊,我做了那么多年的白玉糕,也就只有你吃出糖的不妥,懂得吃东西要精细的道理,真是高山流水遇知音。”
白玉糕是宋金刀的最爱,他是下过苦心研究的,奈何妻子去世后,雪棉糖就断了货,只能用麦饴糖代替,宋宣是有肉就能活的孩子,格外好养,从来都吃不出他在食物里的用心,别说换了配料,就算把白玉糕给烤糊了,她也只会夸这饼挺脆的,弄得宋医师都不想认真做菜了。
爱做美食的厨师就喜欢懂吃的老饕,尤其喜欢好舌头,屠长卿就连两种糖的细微区别都吃得出,不管批评还是赞美,都说到了点子里,不愧是妻子挑的好女婿。
“晚点我再给你做份完美的白玉糕,等等……“宋医师眉开眼笑说了几句,忽然顿悟,惊呼道,”你该不会是在亲家处知道金刀生前最爱此物,特意送来雪棉糖,好让我给岳母供上吧?啊,贤婿啊贤婿,你真是太孝顺了!”
他感动得眼眶又红了,死死忍住。
屠长卿不知所措,疯狂摇头:“我不知道,巧合罢了!”
宋医师感叹:“我懂,这就是天定的缘分。”
屠长卿:“……”
宋宣在树上捂着脸,躲开屠长卿疯狂求助的目光,她给她爹做了二十年的女儿,家里的饭菜是比外头好吃些,但说不出好在哪里,宋医师又不是爱炫耀,爱抱怨的性子,她也不太会看眼色,听不懂弦外之音,真不知父亲除了医术外还有这种兴趣。
不怪她,不能怪她……
她的舌头不灵吃不出细微区别,能有什么错?眼看屠长卿按照计划行事,平日对别人都很冷清的父亲却越来越喜欢这个女婿,恨不得能立刻娶过门,顿顿都做十八种菜来投喂。
好感再这样加下去,这婚该怎么退?
宋宣抱着脑袋,苦思冥想了一会,觉得还是要下狠招,她抬起手,露出狠厉的眼神,比划着向屠长卿示意:
“第三套方案!”
“打击男人的自尊心!”
先过了这道难关,保住颜面,大不了事后,她去母亲牌位前跪着赔罪,再抄一百次《药王经》,乖乖半年不惹事,每天斟茶递水,直到父亲原谅为止。
12. 第十二章
屠长卿收到提示,仔细打量周围,想找到能不露痕迹打击对方,又不会刺激到对方想拔刀砍人的点。
这事可真不好找。
宋医师除了爱流眼泪外,也是个白净清秀的中年男子,身材和他差不多,难以攀比,而且他的亡妻是西州女人,他在妻子去世后留了些胡子,在西州代表着情深意重,为妻守节,是值得尊重的品格,他不能,也不想说对方的坏话。
他尝试在其他地方努力……
屠长卿:“我喜欢待在家里看书,很少出门。”
宋医师:“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能克服外界诱惑,闭门苦读的都是好孩子。”
屠长卿:“我喜欢围着锅碗瓢盆转,打扫收拾带孩子,不怎么会挣钱,也不擅长和外人打交道。”
宋医师:“太好了,我家宣儿除了砍柴挑水外的家务活都做不好,就喜欢到处跑,打猎收入颇丰,还经常抓坏人,驱妖魔挣赏金,她就需要你这样顾家的好夫婿。”
屠长卿:“我性格沉闷,不太会哄女孩。”
宋医师:“没事,她性格活泼,让她多哄哄你就是。”
屠长卿:“……”
中州男人太奇怪了,“宣明”的兄弟给的攻略有问题,这样说话讨不到岳父的嫌,反而让聊天氛围越来越好了。
他挣扎了大半个时辰,情况越来越糟糕,唯一庆幸的是岳父说宋宣有事外出,没有回来,否则更难收场。
屠长卿实在聊不下去了,突然看见正厅的博古架角落,散乱地堆着数卷旧竹册,破破烂烂,还有烧焦的痕迹,模糊了不少字迹,便趁着宋医师去续茶之际,好奇地拿起竹册展开。
他发现是上古某位不知名修士或仙君随手写的笔记,内容杂七杂八,从奇珍、美食到药方,什么都有。
还有一卷是日记,似乎是带了个讨厌学习的师妹,需要绞尽脑汁,哄着对方学认字,里面字字泣血,句句自勉,不停失败重来,又为对方的小小进步而高兴,偶尔被气急了还骂对方是王八蛋。
不知道为什么,屠长卿看得心有戚戚然,眼前出现追着劝学,被折腾得死去活来的画面,就好像是亲身经历一般,大概是作者写得太真情实感,打动人心了。
宋医师回来,见他对竹册感兴趣,介绍道:“这是十年前,镇里重修祝女庙时挖出来的,装在石匣里,竹册编绳都烂光了,看着像是古物,宣儿觉得有趣,就买回来孝顺我了。”
屠长卿极爱古籍,爱不释手地翻了又翻。
宋医师继续道:“那次也是莫名其妙,宣儿平时不喜欢这些旧书,偏偏想要这个,还和镇里的读书人闹了一场,回来求我修复,可惜这书实在太破了,我费了好几年,才把顺序给重新编好,还是搞不懂上面的药方,字也缺失……”
屠长卿解释道,“这是紫草月莲膏,用来治疗外伤,有止血生肌,去除疤痕的效果。”
他又翻开另一卷竹册,补充,“是这位修士特意研制出来,托药师制成,送给小师妹……对方还嫌麻烦,不太肯涂。”
宋医师迟疑:“这上面是古文字,字形字义都和今文有差别,你怎能读懂?”
“容易。”屠长卿眼前一亮,总算找到自己的强项,可打击岳父自信心的地方,瞬间支棱起来。
他傲然挺胸,故作轻松地反问,“区区古文字,不是一看就懂的东西吗?有何难处?”
宋医师行医多年,见惯了各种脾气,耐心极好,他觉得年轻人就像只好不容易抓到猎物在炫耀的猫,颇为可爱,笑着解释道:“古字繁复,早已失传,我是看周治先生的《上古金文解说》才略懂一二。”
《上古金文解说》是读书人常用的古文典籍,里面只解出三百余个字,其余靠猜,他费了老大的力气,才稍微弄懂。
“那本书只算入门,要想解古字,还要看金石铭文,先解出部分字符,再和更多的文字交叉对照,一个个推敲出字义。”屠长卿谈起心爱的书籍,如数家珍。
看见对方还不懂,便用更简单的方法描述,“这事很容易,平时多看书,把足够多的古文书一页页硬记在脑海里就可以了,看的时候在脑海里把文字叠起来,重重复复,字都是有规律的,就像解九连环似的,很容易就懂了。”
宋医师震惊:“很容易?”
“对啊,九连环很容易的,我五岁就玩腻了。”
屠长卿不明白他在惊讶什么,夸赞道,“我姐姐更厉害,她们拿到精钢做的九连环一把就扯断了,全部环瞬间松开,我力气小,扯了半天都不变形,只能花时间一环环去解开,大家都笑话我太笨了……”
西州的教育方法别具一格,不懂,但尊重。
宋医师稳住心神,再问:“读书也很容易?你看过就能背下来?”
屠长卿不解:“背书难吗?看过的文字就会记在脑子里,这不是谁都能做到的事情吗?”
宋医师惊得都磕巴了:“你,你家里人,都,都能做到?”
屠长卿正色道:“我家的女人都是做大事的,哪有功夫去读乱七八糟的闲书?做闲事?”
西州人都喜欢实干,读书也功利,只读功法、冶炼、矿产、制器相关的书籍,坚信说不如做,西州的所有考核都重视实际操作。
他的姐姐们都是炼器天才,能把熔炉里的火焰控制到极致,矿石在手里就像柔软的泥土,想捏成什么样就捏成什么样,轻松把控任何铭文法阵里的精妙变化,做出一把把惊艳的神兵利器。
他的舅舅和表哥们也很出色,个个都能看地貌和土壤准确找到矿藏,确认矿洞位置,还能轻松分辨出矿石的细微不同。
他也尝试过跟舅舅去学采矿,舅舅教了大半年,考核时拿出三块一模一样的黑色矿石,让说出名字,他又看又闻又舔又称重量又算体积,花了大半天时间,猜是陨星矿。
舅舅很失望:“这是黑乌矿、月星矿和星星石,相差甚远,你怎么就认不出呢?”
灵矿石皆在神魔之战前形成,缠绕着灵气和魔气,混合出不同的形态和气息。
在西州,三岁的小孩都不会弄错这几种基础灵矿石,他却天生有缺,无法感知气息,看不见灵矿石的真实形态,所以怎么都考不及格,遭人嘲笑。
天下第一炼器世家,竟有这般的废物,难以言表……
屠长卿羞愧极了,那段时间,家里的气氛很低落,姐姐们说话都不敢大声,唯恐刺激了宝贝弟弟的小心肝,不知如何安慰,便鼓励好好读书。
他也彻底放弃冶炼和采矿,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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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沉迷书海,也曾查找资料,画图复原过一些古籍里的武器和法器,画画符咒,算算账本,算是给家里做贡献了。
如今,这些糗事是决不能说的,虽然不明白岳父为何惊讶,但他好像不怎么擅长背书,那就从背书下手。
宋医师是个医修,擅长看病、针灸、膏方和炼丹。
屠长卿博闻广记,姐姐给他收集书的时候也不管什么类型,但凡健康无害,统统一车车送来,所以也看过不少医书。
他谦虚道:“我看过《广林药谱》《医经》《寒病集》《百草谱》《周林仙丹方集》《圣济医典》《脉论》《灵脉经》《修行宝丹集》等一千六百三十四本医书,虽然只看了一遍,但过目不忘。”
当年,他尝试按书里的方子炼丹,感受不到材料的区别,把丹炉给炸了,还不信邪,反复实验,炸了十几次,怀疑丹方是假的,结果姐姐在旁边看会了,随手试了一次,直接成丹。
屠长卿想到就有点心虚,眼神飘忽,笑容尴尬,但死死撑住了自信的气场,坚决不让对方发现破绽。
宋医师的脑子里只剩下医书,根本没留意他的不对劲,激动地问:“《修行宝丹集》和《灵脉经》不是失传了吗?你读过?”
屠长卿颔首:“族里男人在寻矿时发现了一处古墓,里面全是医书和骨头,嫌晦气想丢掉,四姐想起我爱看书,便捡回来送我。”
那些书籍又脏又破,不知道沾了什么病,四姐为此还挨了其他姐姐的一顿狠揍,他倒是很喜欢这些书,整理干净后修复完善。
宋医师更加激动:“你能背出来?”
屠长卿谨记形象:“轻而易举。”
宋医师小心翼翼地问:“我,我能看那些书吗?”孤本太珍贵了,他不敢要,能看一眼已是福气。
屠长卿迷惑:“您不是医师吗?为何不能看医书?这可是治病救人的好书,我还抄录送给熔山的医馆了,人人都能看。”
宋医师被天降的馅饼砸晕头了,呼吸急促,双腿发软,缓缓瘫坐在太师椅上,眼泪不受控制地夺眶而出,他捂着脸,死死压住嘴角失控的笑意,简直不敢相信世上竟有如此好事。
那些师门倾尽全力都找不到的医书,医者梦寐以求的秘传,就那么轻而易举地出现了,他家女婿不但是惊世绝伦的天才,还是心怀仁义的君子,愿把珍贵宝物散与天下医者,只为度世人苦难,这是何等温柔?何等高洁?何等情操?
人美心善品德好,有才有钱有教养。
绝不能错过这样完美无缺的好女婿!
别说女儿已动了心,就算没动心,他也得想办法把这条红线给捆实了!
屠长卿看对方低着头,深受打击的模样,以为策略起效,继续兢兢业业地打击:“您也擅长背医书吗?”
宋医师心不在焉,随口答:“天赋平平,至少要读十几次才能背下来。”
“读那么多次才能背下来啊?确实不太行,”屠长卿忍住嘴角的笑意,“体谅”地安慰,“别担心,我抄一份送您,可以慢慢读。”
宋医师感动得泣不成声:“嗯,嗯,好。”
屠长卿悄悄推开窗户缝隙,朝树上的宋宣做了个手势,得意地表示:
姐姐放心,计划成功了!
13. 第十三章
宋宣躲在茂密的枝叶里,悄悄从窗户缝隙看去,看见父亲瘫坐在椅子上,哭得肩膀一抽一抽,极为震惊。
父亲温柔,却不爱笑,虽然容易流眼泪,多数是想起母亲或往事,还有被女儿气急的时候,宋宣从未见过他会高兴大哭成这般模样,脑子也转偏了,以为是屠长卿超水准发挥,把人给气哭了。
这可太厉害了。
宋宣自诩不孝,调皮捣蛋,叛逆胡闹,从三岁起就经常把父亲气得跳脚,但每年把人弄哭的次数,两只手加起来就能数清。
平日里,病患因为身体难受,容易乱发脾气,父亲也是多有忍让,从不放在心上,是镇里出了名的老好人。
屠长卿到底是做了什么?能把她爹刺激成这个样子?看着乖乖巧巧的小公子,说话居然比她还会气人?是不是有点过头了?
宋宣感觉膝盖有点软,她感觉自己跪母亲牌位前认错可能不够用,估摸得去厨房偷点姜蒜涂在眼里,再和隔壁五岁的翠妞学学怎么嚎得长辈心软,兴许还能有条活路。
屠长卿如释重负,感激地对枣树深处颔首,准备晚点再给这群两肋插刀,仗义帮忙的中州朋友们送份礼物,表示谢意。
木已成舟,不可回头。
宋宣咬紧牙关,死撑着气场,“稳重”地点点头,事情已成,她实在没脸继续待下去,便翻身从树枝跃过围墙,消失不见。
屋内,宋医师费了好些时间,勉强控制住狂喜的情绪,从失态中回转过来,发现天色已近黄昏,自家不懂事的闺女还没回来,他不能再等,便拿出看家厨艺,挖出埋了多年的美酒,好好置办了一桌酒席。
席间绞尽脑汁找话题,不小心聊到西州慕强的风俗。
宋金刀曾说丈夫柔弱,连百斤的锤子都拿不动,怕他在西州不适应,选择在中州定居,顺便磨炼武艺,打算等境界突破再回去,竞争家主位置。
宋医师也想潜心研究医术,尤其是外伤和儿科,届时妻子去振兴宋家,他凭借技术去育儿堂帮忙,照顾孩子,给妻子的事业增加光彩。
宋医师遇到喜事,酒意上头,拉着女婿喋喋不休:“我真后悔,我就该跟媳妇去西州的,西州个个都是战士,多安全的好地方啊,怕什么被排外欺负?宣儿说得对,身子骨弱不算事?!谁敢打我就倒地上,非让对方跪着赔礼道歉为止!我和金刀当年怎么就那么老实呢?瞻前顾后,想东想西……”
屠长卿瞳孔震惊:“还能这样?!”
宋医师很有经验地教导:“若是宣儿犯浑,你就说头晕,难受,心口疼,她不敢胡闹的。”
屠长卿吓得手里酒杯一抖,撒了半杯。
宋医师察觉失言,描补道:“放心,宣儿心地善良,孝顺懂事,讲道理,从不乱打人,更不会欺负像你这样的好孩子。”
屠长卿不是很相信家人的评价,毕竟他在姐姐们对外人的吹捧里,也经常变成英武雄壮、赳赳老屠的好汉,看到真人才发现不靠谱……
如今,酒席氛围很好,宋宣又没回来,他很想试探一下退婚的事情,然而宋医师的酒量太差,酒品糟糕,才喝了三杯就不太行了,满脸绯红,双眼迷离,自顾自地回忆往事,从妻子说到女儿,从中州说到西州,从天上说到地上,根本不给别人插嘴的空间。
屠长卿听了半宿,最大的收获就是知道宋宣出生在摇篮里杀毒蛇,一岁逮鸡,两岁咬猫,三岁揍狗,四岁鹅棚开群战,五岁溜进深山找老虎,六岁打遍全镇孩子无敌手,七岁调戏邻居家小书生,八岁就做了安宁镇的纨绔头子……人生经历丰富多彩,叹为观止。
宋医师非常得意地总结:“我家闺女就是有出息。”
屠长卿心里明白了真相,每个虎孩子背后都有个虎家长,宋宣的混世魔王作风和她父亲没原则的宠溺是脱不了关系的,但是没关系,他马上就逃走了。
宋医师在这番相处下来,心里也明白女婿这副不通世事的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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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甜模样和家里女人们没原则的宠溺脱不了关系,但是没关系,他和女儿就喜欢这样的,以后接着宠。
翁婿在晚宴里飞快达成“共解”,做好未来计划,推杯换盏,其乐融融。
月照林间,暮鼓早已歇。
宋医师喝得迷迷糊糊,犹记得自家的宝贝女儿,心心念念想等她回来和心上人多见几面,感情更亲密。
奈何“傻”女儿把媒婆的话当成了金口玉言,可怜老父亲强撑着拖时间,喝得都快吐了,嘴里颠三倒四,失了分寸,似乎把女儿上学堂调戏同窗,弄哭先生的丢人事都说了出来。
虽说是年少时的恶作剧,但男人心眼小,嘴里大度,容易多想,他自己都受不了媳妇在街上乱看美男子,将心比心,淋过雨就要撑伞,好岳父决不让女婿受这种委屈。
酒席不能继续了,再喝他就更管不住嘴了。
女儿没学到母亲追男人的厚脸皮,也是做爹的没教好。
宋医师摇摇晃晃地起身,撑着最后的理智,在屠长卿的搀扶下,走错了两次路,顺利把女婿送到早已安排好的客房,然后扶着墙,慢悠悠地往自己的房间走。
快到转角处,模糊看见地上风卷起的落叶,以为是老鼠窜过,想要避开,不小心左脚绊右脚,竟直挺挺地往后倒去,所幸还未落地,墙角下有不知蹲了多久的黑影窜出,手疾眼快,稳稳扶住身体。
宋宣的脸上挂着殷勤的笑容,语气是从未有过的软和:“爹——小心点。”
宋医师没被摔跤吓到,却被女儿扭扭捏捏,欲语还休,还带着几分不好意思和害羞的声音吓到了。
他这辈子就没见过女儿有温柔体贴,轻声细语的时候,就好像老虎在向兔子强行撒娇,矫揉造作得能让人浑身不适,怎么看都不对劲。
爱情的力量竟如此伟大?!
他抖了抖鸡皮疙瘩,婉转道:“女儿啊,好好说话。”
爹年纪大了,吃不消。
14. 第十四章
宋宣心虚,尴尬笑了两声,乖巧地扶着父亲回屋,一路嘘寒问暖,问得父亲要给自己把脉了方才讪讪道:“爹,你觉得……那人怎么样?若是你不喜欢,女儿也是有几分孝心的……”
“你在外头玩到现在才回来,还有脸问?”宋医师想到自己千等万等不见人的焦急和尴尬,颇为心塞,忍不住抱怨几句。
但转念一想,女儿从小到大干的心塞麻烦太多了,这点小事也排不上号,便平复了心态,语重心长道:“爹喜不喜欢他没有关系,婚姻是你的,日子也是你的,最重要的是你喜不喜欢这个男人,你喜欢的爹都喜欢。”
听爹一席话,如听一席话,道理正确,思想光正,除了解决不了问题,什么都好。
宋宣只好明示:“我心有四海,志向远大,男人没那么重要,若是爹不喜欢,看他不顺眼,我就不要这门婚事了,我也舍不得爹孤零零……”
宋医师急道:“胡闹!”
他真生气了,婚姻大事哪能当儿戏?而且这话说得他就像那种蛮不讲理,鸡蛋里面挑骨头的坏公公似的,他这辈子就没真的讨厌过谁,哪怕是小时候被坏同窗欺负,在媳妇把对方打得几个月下不了床后,也大度和解了。
女儿怎能这样揣测父亲的品行?觉得他会对又乖巧又懂事的女婿看不顺眼,害怕空巢寂寞,想要阻拦女儿出嫁?
宋医师痛心疾首:“女婿样样俱好,我没有不喜欢他,你的婚事不需顾及爹,爹每天看病治人忙得很,不寂寞,你只要少打群架,看着时间,懂点轻重,不要大半夜带一群伤患来敲医馆门就是尽孝心了。”
宋宣苦口婆心:“爹,你真不要勉强。”
宋医师莫名其妙:“我哪里勉强了?”
……
两人看着对方,大眼瞪小眼,总觉得气氛怪怪的,牛头不对马嘴,事情有哪里不太对劲?
宋宣试探问:“爹,我躲在院子里都看到了,那个屠长卿很不像话,都把你气哭了,我觉得……好像有些过分?”
“你看见了啊?”宋医师想起在女婿面前的失态,老脸一红,所幸他的眼睛毛病是经常犯,丢脸被女儿看习惯了,也不以为忤,解释道,“没有生气,我是太激动,一时难以自禁,控制不住眼泪和情绪。”
宋宣震惊:“没生气?”
宋医师笑道:“喜极而泣。”
宋宣僵硬地看着父亲,觉得很离谱。
“这不是很常见的事吗?别大惊小怪,你娘在的时候,我也经常这样。”
宋医师不好意思地补充,“我就是没想到女婿有那么好,嘴笨舌拙不知道怎么表达,心里着急,就控制不住情绪,女儿啊……我和你说说女婿,那可是咱们这方圆百里都数得着的优秀,不,就算搁整个中州,咱们也找不出才貌品行能比他好的男人了……”
他想起女婿的才华横溢,懂事明理,还有送的珍贵医书,心里火热,拉着女儿的手坐在床边,趁着几分酒意,喋喋不休,诉说满肚子的赞美,只恨不能把人夸得天下无双,边说边总结:“既然你在意爹喜不喜欢,那我就说实话,爹喜欢,爹很喜欢,爹特别喜欢,爹就想要这个女婿,保证心肝宝贝般的喜欢,你听我说……”
宋宣根本插不进嘴,她被父亲强拉着夸女婿,数次扭头看向东厢客房,满脑子的绝望疑问,屠长卿这个呆子到底成功了什么?
成功把她爹哄晕头了吗?他该不会是骗人的吧?这到底是在退婚,还是在逼婚?!
救命,她爹在挑黄道吉日了!
宋宣意识到谎话不能再继续了,更不能指望屠长卿的办坏事能力,她嘴角勾起尴尬的笑容,抽开父亲手里的万年历,提过水壶,泡了杯药茶,双手奉上:“爹,这个降火。”
宋医师养了她快二十年,见识过无数次闯祸的结果,一看女儿的行动就知道有问题,肯定又犯了什么错,想求原谅。
算了算了,大喜的日子,看在如意女婿到手的份上,没什么是过不了的坎。
他大度地接过药茶,这茶是自制的,既解口干舌燥,也可清心润肺,他喝了口茶,觉得嗓子舒服多了,笑道:“说吧,多大的事?”
“也没多大事,我给你解释。”
宋宣半跪着身子给他捶腿,殷勤道,“屠长卿不是来提亲的,而是来退婚的,我怕他不懂规矩,办不成事,就……给出了点馊主意,让他讨岳父嫌,结果他讨来讨去没讨着,你看这事闹的,多让爹误会啊,呵呵,呵呵……”
宋医师一口药茶喷在逆女的头上,差点呛死,气得脸红脖子粗,疯狂咳嗽,连话都说不出。
宋宣顾不得满脑袋的茶水,赶紧给父亲拍背顺气:“别急,慢慢教训。”
宋医师努力憋字:“你,你,你……”
宋宣赶紧接:“对,我混蛋,我胡闹,我不是人!”
宋医师继续憋字:“我,我,我……”
宋宣继续接:“爹别气,气坏身子会让娘心疼,我的错,我跪牌位,我认错,我给你拿棍子。”
……
宋医师经历大喜大悲,涕泪横流,捶胸顿足,气得晕头,拿着棍子在空中舞了半天,最终还是没舍得落下,狠狠把桌子敲了一顿,增加痛斥的气势,好歹让逆女知道自己有多生气。
宋宣知道父亲是真伤心了,不敢辩驳,老老实实跪在母亲牌位前,垂着头,任凭责骂,等待消气。
“爹教过你的,对感情要真心,犯错不要紧,但不能一错再错,用谎言去掩盖谎言,错误只会越来越严重。”
宋医师稍微平息情绪,再次尝试教女,“长卿是那么乖的孩子,你怎舍得欺负人?”
宋宣小声道:“这也算欺负?我又没打他。”
宋医师斥道:“骗人不算?”
“我娘也骗人啊。”
宋宣忍不住发出一点点抗议,辩驳道,“你自己说的,她当年又装头痛又装心口痛,天天不是瘸脚就是内伤,换着花样来骗你看病,害你翻半天医书,都找不到对应症状,还以为自己学艺不精。”
“胡说,”宋医师重重敲了一下她的头,“你娘是真心喜欢我,为了见我才用了这些笨手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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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又没恶意,讨心上人欢心,算什么撒谎,哪像你这混蛋……”
话说到半截,骤然停了。
记忆里,妻子在他面前绞尽脑汁撒谎,装病犯蠢的模样,突然和女儿为了面子,拙劣圆谎的模样重叠起来,竟是如此相似。
他突然懂了。
懂了就不气了,只觉得好笑。
宋宣听见轻微的笑声,疑惑回过头去,却见父亲坐在椅子上,捂着脸,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她心里怕极了,唯恐父亲被气出毛病,赶紧跳起来,扶着父亲,再次认错:“爹,你别吓我,我真的错了,我去道歉,把真相都告诉他,争取原谅。”
宋医师教道:“傻女儿,你喜欢一个人,不能这样对他,若是错过,就再也来不及了。”
宋宣硬着脖子反驳:“我没喜欢他。”
宋医师摇摇头:“你若不在意,能搞出那么多事?你是害怕闲言碎语的人吗?你从小到大都不在意别人怎么看你,为何就不想在他面前丢脸?”
宋宣素来是天上地下,唯我心意的人,办事的风格也是粗暴直接,从不喜欢七弯八拐的手段。
她若不把屠长卿放在眼里,没人能强迫,肯定是直接吓唬一顿,逼着对方哭哭啼啼地来退亲,宁可一时丢脸,也要快刀斩乱麻地把事情给处理掉,哪里会处心积虑为对方考虑?
女儿就是没开窍啊。
宋医师起身,给牌位上了三炷香,寄望妻子庇佑,能在梦里降道雷电,把女儿石头做的脑子给劈开,好好教她感情的道理。
“我不是那么蛮不讲理的人,偶尔也会要脸的,”宋宣犹在嘴硬,“长卿是西州人,隔着千山万水,我就是想给中州挣面子,让他觉得咱们是有风骨,讲侠义的好人,不小心装过了头,都是误会。”
宋医师敷衍:“嗯,误会。”
宋宣拼命解释:“我觉得这个男人面善,心里亲切,好像在哪里见过,所以才特别宽容,待他与众不同。”
宋医师颔首:“你娘也这样对我说的。”
宋宣斩钉截铁:“爹,你要相信我,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想和他做姐弟!”
宋医师嗤道:“呵——”
宋宣口不择言,发誓:“我不会像我娘那样好色,看见爹就走不动道,死皮赖脸要追求的!”
“逆女!谁准你这样说你娘的!”宋医师勃然大怒,顺手拿起棍子,把今晚想打又没舍得打的揍给补齐了。
“爹,我说错了,又错了。”
“出息了,敢对你娘不敬!”
“不敢不敢……”
鸡飞狗跳,半夜无眠。
屠长卿坐在客房的书桌前,点着蜡烛,专心致志的抄医书,似乎听见隔壁主院传来阵阵喧闹的声音。
他不为干扰,剪了剪烛花,犹嫌太暗,从储物空间里取出夜明珠,悬于案前,揉揉有些酸痛的手腕,继续奋笔直书。
答应别人的事必须做到。
等医书抄完,他就去告别宣明姐姐和朋友们,感谢帮助,然后快乐地回家了。
15. 第十五章
次日,雄鸡破晓,天空刚刚翻出鱼肚白,窗外传来敲击声。
屠长卿抄了大半宿的书,眼花手酸脖子累,再加上被岳父灌的一肚子茶水,躺在床上翻来覆去,费了老大力气才睡着,半梦半醒间被敲窗声惊醒,恍惚回到了西州,姐姐天天早起练功,姐夫和舅舅们在矿石库房里吵闹,锻炉房里传来长辈们开炉的敲打声,父亲带着年幼的孩子们在沙场练功,喝声震天响……
家里人都知道他经常读书到深夜,默认不叫他早起,唯有屠熊最闹腾,和姐姐们吵架了就来敲窗,不分日夜,硬抓他起床去评理,多数还评不了,都是四姐犯浑。
吵死了,不想管……
屠长卿用被子蒙住头,试图装死。
窗外的敲击声更急了,过了一会儿,大大咧咧的声音传来:“屠公子?长卿?你醒了吗?!”
这是“宣明”姐姐的声音。
屠长卿猛地坐起,看着周围陌生的环境,闻着空气里淡淡的药香,呆滞半响,终于想起自己在中州宋宣的家里,正忙着退婚。
大清早,该不会出事了?!
他吓得爬起床,顾不上梳洗,披上外袍,赤着足跑到窗边,急急推开窗户,却见薄薄晨曦里,“宣明”背着手站在外头笑颜如花,琥珀色的眸子弯成月牙,嘴角虎牙尖尖,还是那副没心没肺的模样。
屠长卿稳住呼吸,定了定乱跳的心:“怎么了?”
他记得中州女子重视清名,不能夜里跑到有婚约的男人房间来说话,但清晨不算夜晚,窗外也不是房内,他也拿不准这事合不合规矩,也许有急事,也就算了。
宋宣把藏在身后的荆条拿出,一把塞进他怀里,笑道:“送你的。”
屠长卿莫名其妙地接过,仔细看了看,这就是五根普普通通,随处可见的荆条,丑丑的,稍微有点小刺,晒得很干,和西州揍小孩用的荆条没有区别。
西州的习俗,给情人送珠宝首饰,给长辈送布匹药品,给孩子送甜果糖块,给敌人送铁锤利剑,偶尔也会用花给礼物做装饰。
他想破脑袋都想不出什么习俗是送礼送荆条的,中州是礼仪之邦,博大精深,学无止境,书上说十里不同俗,莫非这是丹城的特殊风俗?
“谢谢,”他客气接过,礼貌请教:“请问在中州,送荆条代表什么意思?是友情送别吗?”
宋宣搓搓手:“不,是请罪。”
屠长卿迷惘,百思不得其解。
宋宣决然道:“别想了,你揍我一顿就好。”
屠长卿抗议:“我为什么要揍你?”
太奇怪了,他在家从来不打人的,当然,也没有需要打架的地方,毕竟家里四个姐姐不是好惹的,还有屠小猪蛮不讲理的紫金铜锤,大家都对他分外友好,他也不习惯用暴力解决问题,顶多告状。
宋宣默默低头,觉得他没睡醒的模样格外可爱,散乱的黑发如瀑倾在肩头,更加衬得肤白胜雪,杏仁般眼里透着清澈单蠢,哪像父亲形容的绝世天才,明明是被卖了还帮忙数钱的笨少爷。
“原因有很多,总结的话,”她看着脚尖,思索片刻,结结巴巴道,“有,有个好消息,还,还有个坏消息,你想先听哪个?”
屠长卿迟疑:“坏消息?”
宋宣下定决心,一鼓作气,语速飞快:“我不是宣明,我是宋宣,就是你传闻中青面獠牙的未婚妻!对不起,我是骗子,我撒谎了,请原谅!”
屠长卿不太明白,糊里糊涂地看看她颇为好看的容貌,又看看还没大亮的天色和挂在空中未退场的星星,再想想这些天的事情,总觉得耳边出现幻听,似乎听见了一些情节荒诞,逻辑不太对的东西。
错觉,都是错觉。
他肯定是满脑子退婚,睡迷糊了。
“宣明”姐姐是那么好的人,英姿飒爽,性格豪爽,乐于助人,还是他在中州认识的第一个好朋友,怎么能是骗子?他讨厌这种幻觉,但想不到怎么骂人,一气之下也只能气了一下。
算了,肯定是在做梦,抄书抄太累了,得继续睡觉,睡醒了就一切恢复正常了。
屠长卿冷着脸,重重把窗户关上,爬回床,躺平闭眼,拒绝沟通。
“哎?”宋宣站在窗外,见他如此生气,急忙叫道,“等等,我还没说完——”
不听,不听!
屠长卿再次用被子盖住头,把耳朵裹得严严实实,只要听不见,幻觉就通通不存在!
……
他睡了约摸两个时辰,再次醒来,感觉做了一个很讨厌的梦。
梦里不知为什么原因,他气急败坏地拿着荆条在山里追一个看不清面孔的少女,少女身手矫健,跑得飞快,时不时还蹿上树,轻轻松松,毫不费力,像猴子般炫技地荡秋千,他在后面追得满头大汗,气喘吁吁,坚决不放弃,绕着山整整跑了三圈,怎么追都追不上。
他在树下怒抽树干发泄:“有本事你给我下来!”
少女倒吊着做鬼脸挑衅:“有本事你就上来!”
好气,气死了,没办法。
……
梦醒了都觉得浑身疲惫,身累心累,腿酸腰酸,他长长地伸了个懒腰,呼了口气,想去打水梳洗,走到门前,却见床边落了一束荆条,形状看起来很眼熟,好像清晨在“幻境”里见过。
屠长卿感觉不妙,赶紧开门,却见“宣明”……不,宋宣蹲在门口的花坛边,拿着根小木棍,百般无聊地玩蚂蚁,看见他起床,抬头讨好地笑了笑,再次露出小虎牙。
宋宣:“早啊。”
屠长卿揉了揉眼睛,终于意识到没有做梦,对方已坦白真相,这个从丹城一路陪着他来安宁镇,隐姓埋名,出谋划策,热心肠听他倾诉烦恼,忽悠得他团团转的好姐姐,和那个混蛋宋宣是同一人,也就是他想要退婚的未婚妻。
太坏了!太可恶了!
屠长卿想起这一路以来说过的关于未婚妻的事情,想起他说的那些丢脸言论,想起他向对方请教退婚的蠢事,想起自己对她的信任和感激,尴尬得脸都红了,不禁骂道:“混蛋,骗子!”
他的脑子都气得不会转了,里面一片空白,想不出更凶狠的骂人词汇来表达心中愤怒。
他对宋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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怒目而视,见对方还是死皮赖脸,毫无羞愧的样子,便指着她,更严厉地训斥:“大混蛋!大骗子!”
宋宣一边欣赏美人的脸色从白转红,可谓满面飞霞,羞愤欲绝,颇为精彩,一边等待美人把自己往死里骂,奈何对方实在太乖,吵架不在行,她等了许久就听到这点骂人词?毫无杀伤力。
眼看对方气得都要把自己憋死了,赶紧教着骂:“你要说乌龟王八蛋,垃圾堆里的猪头狗脑,阴沟里爬行的臭老鼠。”
屠长卿狠狠瞪她:“不知羞耻!”
宋宣举手,闭嘴了。
屠长卿原地转了两圈,片刻后,气急败坏道:“乌龟王八蛋!猪头狗脑!阴沟老鼠!”
宋宣竖起大拇指夸赞,学会了。
屠长卿怒气未消,话本里说得对,中州有很多女骗子,就爱骗涉世未深的男孩子,尤其是好看的女人,特别不要脸,骗人技术炉火纯青,他处处小心,事事谨慎,还是着了道!
宋宣等了许久,见他还是气呼呼的样子,就像江里的河豚,死死忍住有点犯痒的手,不敢乱戳,殷勤地帮忙去井边打了盆水来梳洗。
屠长卿狠狠洗了把脸,冷冽的井水拍上皮肤,带来透心凉意,冷却了发热的情绪,终于想起对方还曾提到过一个“好消息”,严肃询问。
宋宣笑道:“放心,确实是好消息。”
屠长卿投以不信任的目光。
宋宣拍着胸脯道:“我知道这事太欺负你,所以摆事实讲道理,努力劝说,让我爹答应退婚了!”
屠长卿狐疑,不太敢相信。
宋宣可怜兮兮道:“你把我爹哄晕了头,这事办得可不容易了!我跪在母亲牌位前苦苦哀求,被我爹抽了大半夜,骂得狗血淋头,就是为了补偿你,帮你达成心愿,你看看我胳膊上,还有一条条伤痕,我爹还不给我涂药,可疼了!”
她撩起袖子让验伤。
屠长卿悄悄瞄了一眼,手臂处有四五道淡淡的红印子,确实打得不错,不能涂药,若是涂了药,或是他再多睡半个时辰,估摸这印子就消了。
算了,虽然做错事,但好歹也被罚了,请罪态度端正,他心里的气也稍微顺了些。
宋宣看着他的脸色一点点变好,心里暗叹,姜还是老的辣,怪不得她爹要在她胳膊上抽几下,还让亮出来给对方看,教装可怜,果然有用,这都是娘留下的宝贵经验啊。
屠长卿谨慎确认:“岳父真退婚了?”
宋宣保证:“真退婚了,他还写了退婚书,我拿给你看。”
她边说边在怀里拿出一封没有火漆的书信,打开交给屠长卿,叮嘱:“你仔细看看,这是给你娘的,有什么不妥的地方,我还能让爹改。”
屠长卿急急展开信纸,信里用词非常妥当,就说两人都是难得的好孩子,奈何性格不合,脾气不配,担心婚后猫狗相憎,日久生怨,反而坏了母亲们的金兰交情,不如送还信物,婚事作罢。
落款是宋医师的签名和印鉴。
字里行间,处处规矩,没有不妥。
女儿混蛋,岳父高义啊!
16. 第十六章
事情尘埃落定,女方主动提出退婚,他也不愿意结婚,想必母亲也无法勉强。
宋宣还算做了点人事。
屠长卿收起信件,脸色好了许多。
宋宣也松了好大一口气,她确实是有些见色起意,忍不住想调戏,但自己做错了事,对方不愿意,她也没好色到要霸王硬上的地步,这不符合她遵守的侠义之道。
奈何她爹不这样想,老觉得她喜欢对方,是命中注定的天赐良缘,退婚退得万分不愿。
昨夜,她爹是一边哭一边写的退婚信,每写几个字就伏案嚎啕一次,泪洒宣纸,手抖得握不住笔,重写了无数次,怎么都舍不得这心肝宝贝女婿。
宋宣在旁边研墨,心虚知错,不敢吭声,硬生生把一方新开的好墨全部给磨成了墨汁。
这封信折腾到清晨,忽然,她爹想通了,止住眼泪,下笔如神,一气呵成了这封退婚信,交到她手上,千叮万嘱:“你要亲手把信送去屠家,好好赔罪。”
宋宣莫名:“西州可远了,托人送信不行吗?”
“混蛋!为父没教过礼节吗?”宋医师敲了敲她的石头脑袋,骂道,“这事大部分的错在你,既然要退婚,当然要去西州屠家道歉,好好弥补,知错就改,这才是宋家女儿的品行。”
宋宣点点头,觉得父亲说得有理。
宋医师语重心长再劝:“何况熔山离丹城,有万水千山之遥,路上妖魔鬼怪,骗子强盗,极其危险,屠公子涉世未深,俊美有才,却不擅武功,身上还带有重金,他能一路平安找过来,已是幸运,咱们万万不能再让他自己回家,若是路上出了意外,你良心过意得去?”
宋宣急道:“不能!”
她没见过屠长卿,不知底细还好说,如今已知对方美貌又好骗,还容易欺负,哪敢放他独自出远门?怕是要被魔头给吞了。好歹也是和她宋宣议过婚的交情,还叫了那么多声姐姐,必须罩着,不能给外人欺负!
宋医师见女儿还算像样,偷偷松了口气,提议道:“你同意送屠公子回家?”
宋宣想了想,她混迹市井多年,认识三教九流,懂得各种骗术,武功高强,不怕出事。而且她千里迢迢,亲自送屠长卿回西州,也是一番诚心,路上把小公子的气给哄顺了,再和屠家说些好话,看在功劳的份上,比较容易被谅解。
姜还是老的辣,父亲做事有经验。
她一口应了下来,在屠长卿看完信件,情绪好转后,商量此事,只说路途太远,不安全,想做个保镖,顺便遵父命,去屠家送赔礼,把退婚一事解释清楚。
屠长卿对宋医师的细心很感激,他在来的路上处处提防,还要躲着姐姐们派出的追兵,路途艰难,没有半刻轻松。
宋宣有出门经验,有她陪同确实安全很多,而且母亲收到退婚信肯定会生气,他离家出走也是错事,可能会挨打,有人分担怒火也不错……
姐姐们说,舅舅打人的鞭子可疼了!
他悄悄地看了看宋宣的身材,虽然没有四姐那么魁梧高壮,但也比得上三姐,是那种穿衣瘦削,实则结实的类型,手臂上的肌肉流畅健美,看着就挺经打,她还那么可恶地骗人,怎么也该分担一半的鞭子吧?
孽缘也是缘,退婚夫妻就该有福同享,有罚同挨,哪能他苦哈哈地独自受罚,这混蛋在家逍遥快活?必须骗回去收拾,绝不放过!
屠长卿思及至此,突然快乐起来,他用力按下嘴角的“邪恶”笑意,不让对方发现目的,镇定地同意:“好,你送我回家,帮忙向母亲解释。”
宋宣见他心情好转,自觉赔罪成功,放下负罪心,再次恢复了吊儿郎当的模样,高高兴兴地和他介绍安宁镇的好玩好吃事物,热情地邀请他过几天才回家。
屠长卿答应了宋医师,要把孤本医书全部抄出来赠送,他本是信守承诺的人,更感谢对方的明理,心头巨石已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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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难得来中州一趟,在对方的盛情邀请下,也决定多住几天,好好抄书,再去逛逛风景,收集书籍,看看不同的风土人情。
……
宋医师躲在走廊转角的树丛处,睁大眼睛,像狐狸般偷偷看着远处的小两口,虽然视力模模糊糊,也看得出两人和好,正在谈笑风生。
他满意地放下心来,背着手回到正厅,给妻子的牌位上香,得意洋洋地炫耀:“媳妇儿,你可得好好夸我有急智,眼看女儿不开窍,到手的女婿就要飞了,硬逼着想出了这个绝世好计。”
从安宁镇到熔山,就算路途顺利,日夜兼程,也得走一个多月。
女婿看着就是娇贵养出来,不能吃苦的样子,难得出趟远门,回家又不急,总得好好照顾,见识风土人情,一边游山玩水一边慢慢走吧?
再加上女儿爱看热闹,好管闲事的性子,哪里有趣就往哪里钻,怎么也得把行程拖上几个月。
年轻男女,一路相伴,认识彼此的真心,说不准就能消除芥蒂,婚事有转机,若是遇到点麻烦事,说不定还能互相帮助,加深感情。
棋盘里,这是起死回生的妙手。
他怕女儿的脑子不转弯,接了任务就迅速把女婿给送回去,还特意嘱咐她顺路去观海城购买海中花。
女儿不读药书,定不知海中花是十一月才在海里成熟的药材,而且成熟时,观海城会举行盛大的庆典,花团锦簇,最适合年轻男女培养感情了。
这一来一去,起码得走小半年。
这番爱女之心,天日昭昭,天日昭昭!
若是两人单独相处那么久,还认不清感情,坚决要退婚,他就认命了,女儿命中注定要单身,那么好的女婿终究不是自家的。
宋医师思前想后,再给媳妇上了三炷香,千叮万嘱,让她好好保佑一路顺风,事事顺利,再保佑女儿开窍,和女婿互生情愫,把岌岌可危的红线给重新牵上去。
17. 第十七章
父亲善良又柔弱,哪有什么坏心眼?
宋宣毫无察觉这事里面的圈套。
她见婚事已了,屠长卿好像也不太生气,还邀请她去熔山玩,说自家姐姐们性格都很好,母亲也很好脾气什么的,屠家特别安全,不用担心请罪的事。
虽然屠长卿说这些的时候,笑容腼腆,声音温柔,话里话外似乎很担心她不陪自己回家,热情得有些怪异,但那么单纯好骗的男孩子,多半是害怕路上有坏人,想要人保护。
哎呀,真是柔弱可爱的美人儿,恳求照顾。做姐姐的当然要侠肝义胆,两肋插刀!
宋宣拍着胸脯保证:“祝女娘娘在上,宋宣立誓,一定护你回家!”
屠长卿见她发誓,反而迟疑,他的婚事在火神庙过了明路,退掉是犯忌讳的,再加上离家出走惹家人担心,母亲的怒火肯定比熔炉里的火焰还高,哪怕他是家里最受宠的孩子,也得挨顿狠打……宋宣看着知错能改,好像还挺负责,他骗对方回家陪着一起挨打,是不是心思恶毒,做太过分了?
他犹豫放弃:“太麻烦,要不算了?”
宋宣急忙阻止:“哪能算了?”
屠长卿小声道:“反正也退亲了。”
区区前任未婚夫妻的关系,不需扭捏。
宋宣混不吝道:“退了婚,我也是你的好姐姐,你多叫几声好听的,有什么麻烦我都替你扛了。”
这女人恬不知耻,欺负外地人初来乍到,不懂规矩,乱占便宜。
屠长卿不是傻子,他向前岳父打听过了,丹城可不兴随便叫没血缘关系的哥哥姐姐,这是情哥哥情妹妹,调戏人的称谓。
他回忆被耍的蠢事,又羞又恼,恨不得折断手里的笔,痛砸这混蛋的狗头,但想了又想,死死忍住,毕竟这姑娘是真虎,还特别不要脸,他吵也吵不过,打也打不过,还待在别人地盘……
男人要识时务,做事力求稳健。
屠长卿深吸一口气,露出微笑:“你那么爱闯祸,挨过打吗?”
西州教育语录:孩子太混,打几顿就好了。
“当然挨过,习武怕挨打,哪能成大事?”
宋宣不明所以,吹嘘道,“想当年,燕无双那王八蛋强迫我做徒弟,不听话就天天追着揍,说什么锤打筋骨,修身先修心,苦难锻体,方不入魔道。”
“他下手可狠了,打得我嗷嗷叫,满山乱窜,从没吃过那么大的亏!我怀疑他是故意的,嫉妒我年幼天赋过人,想欺负小孩,找借口先揍几顿!若还有机会遇到他,我肯定要狠狠揍回去!”
西州教育语录:孩子打完还敢混,就是打太轻了。
屠长卿磨着牙,笑得更加温柔:“好姐姐,你真愿意和我有难同当?”
宋宣不懂男女风情,脑子里没有感情这根弦,只觉得这男人笑起来真好看,眼睛里好像盛满星光,波光粼粼,勾着人往里面跳,那声姐姐更是叫得心都化了。
她毫不犹豫:“必须的!”
西州教育语录:打孩子一鼓作气,决不心软。
屠长卿下定决心,不再多言,低头继续抄书。
宋宣莫名打了个寒颤,抬头看看窗外,天清气朗,万里无云,明明没有危险,总觉得有点不太对劲。
从小到大,她的直觉特别灵,不管打架还是闯祸,都能抓住关键,避开危险,但这次她想破脑袋,也想不出不安来自何方。
想不出就算了,继续说好话,哄小公子高兴。
父亲已勒令她好好待客,不准胡说八道,若是再把人惹生气了,就罚她抄一百遍《道德经》,这个处罚实在凶残,令人发指。
她这辈子说话都没那么小心过,不骂人,不顶嘴,顶多就是占一点点口头小便宜,按西州规矩,对方也该叫她姐姐,这事天经地义,理所当然,不亏心!
她平时认识的男人也没什么节操,打架输了就磕头,哭着求着叫她姑奶奶,她从不认这群龟孙子,所以四舍五入,还是屠长卿占了她便宜!
如今想想,龟孙们也喜欢对漂亮姑娘吹口哨,姐姐妹妹乱叫,就算被“呸”一口,骂两句癞蛤蟆也乐而不疲。
她以前不懂,现在才知乐趣,调戏美人居然那么好玩?!她也喜欢!可惜已把对方惹恼了,得暂时收敛,好好哄人,等风平浪静,离开安宁镇,不会罚抄书再琢磨其他问题。
弟弟写字的样子好乖,好认真。
不知世上为何有那么多爱抄书的狠人,反正不让她提笔写字就行。
宋宣闭上嘴,讨好地拿过墨锭,帮忙磨了会墨,虽然看不太懂对方抄的医方和脉案,但字迹如此清俊整齐,肯定是本绝世好书。
……
金乌渐渐爬到天空的最中央,徐徐清风拂过院子里的枣树,枝叶微摇,发出沙沙的轻响,细碎安宁,催人入眠。
屠长卿写完最后一行字,放下笔,揉揉酸痛的手腕,抬头看见宋宣拿着墨锭,一边胡乱磨墨,一边瞌睡点头。
他也起了恶作剧的心,悄悄伸出手,想用笔杆在对方的额头上,重重敲上一记,吓唬这个厚脸皮的坏蛋。
然而,笔杆还没碰到。
宋宣敏锐地感觉有东西靠近,猛地睁开眼,伸手挡开,却忘了手里的墨锭。
墨锭重重倒在砚台中,溅起数点墨汁,落在桌子和两人身上。
宋宣愣了愣,从迷糊里醒来,手忙脚乱想帮忙擦,摸了半天都没帕子。屠长卿便从怀里取了一块给她,见她在乱擦桌子,收拾纸张,又指了指她的脸,暗示鼻子上也有墨痕。
宋宣大大咧咧惯了,没转过弯,随手往脸上用力一抹,鼻尖上的墨点就像开了花似的,横平竖直,越擦越多,硬生生搞成了花脸猫,她茫然不知,还得意地笑了笑,露出白白的小虎牙。
屠长卿本不想理她的,可看到这副模样,一时没憋住,“噗”地笑了出来,破防后就再也严肃不起来,只好暂时休战。
宋宣又擦了两把桌子,自觉收拾得很干净,想出门去前院的医馆,把书稿给父亲送去。
“等等!”
前岳父正在看诊,满屋子的病人,这样前去,岂不会被笑死?
屠长卿喜洁,实在看不下去,再去储物空间里翻出块帕子,沾了清水,把人拖过来,仔细往脸上擦了又擦,边擦边叮嘱道,“就算你是女孩子,也得收拾干净点。”
西州太邋遢的姑娘也是会被母亲教训的,男孩子在矿洞里爬成泥猴回来,第一件事也是去洗澡,他比别人更爱干净,喜欢打扫,姐姐们也被他折腾得很重视整洁,个个英姿飒爽,格外受欢迎。
他擦得太顺手了,忘了距离,忽然发现对方的眼睛离得很近,琥珀眸子里都是自己的身影,才想起在中州不能这样,有点失分寸。
他耳根发热,赶紧掩饰地咳了一声,确认擦干净了,便表情严肃地收回手,正色道:“我没别的意思,别乱想。”
宋宣眨眨眼:“那是什么意思?”
屠长卿不确定对方在装傻戏弄,板着脸,不再继续这个话题,随便找了个借口岔开:“书抄完了,你不是说安宁镇有很多好玩的地方,要带我去吗?”
宋宣高兴道:“对!”
屠长卿期待问:“去哪里?”
宋宣本想回答,忽然想起父亲的叮嘱,要注意贵客的安全,不准带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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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爬树摘果子,不准去湖里捞鱼,不准去山里找老虎,不准去花船赌坊看热闹,不准招猫逗狗惹大鹅,更不准去打架抓贼。
那还能有什么好玩的?
安宁镇又不大,绕一圈也就小半天。
然而,话都已经夸出去了,总不能让人觉得自己没有待客的诚意吧?她苦思冥想,有点发愁。
屠长卿感觉到对方的为难,主动提议:“我喜欢研究历史古迹,尤其是那种上古留下来的遗迹或者传说。我对古董摊看见的青铜杯……有些在意,杯子虽假,但上面的铭文却是真的,造假者在哪里见过?”
这事可以有!
宋宣眼前一亮,想起了自己在火神庙重修时捡到的那些破竹简,也算古物……算起来,祝女庙也是古迹,就是在她出生时被雷劈塌了,重修了好多年,现在金碧辉煌,颇为漂亮。
她每次去看见祝女娘娘的宝相庄严,都觉得浑身不自在,就像要被拎耳朵教训一般,心里有点怵。
那个庙里面除了供奉祝女娘娘金身,还有很多娘娘的弟子像,镇里请了青平山的和尚来重刻了几篇很长的咒文,说是当年旧庙里的镇魔法阵,花里胡哨,天晓得有没有用,金小河造假时,为了逼真,在上面拓印了不少铭文,看起来古色古香。
重建的古迹也是古迹,符合要求!
宋宣做事很有干劲,她立刻跑出去把医书丢给父亲,取了些银钱,拖着屠长卿就兴冲冲地往山里跑。
庙前的山路修得齐整,青石板被来来往往的行人磨得水润光滑,两侧树荫里是山雀的叫声,泉水叮咚流过,阳光被遮得枝叶严严实实,带来阵阵消暑的清凉。
西州人人信奉火神祝女,南州信奉海神潮生,中州的信仰比较自由随意,屠长卿一路行来,看见很多地方都拜祭海神的,拜祭天帝的,拜祭狼母的,还有拜财神的通通混在一起……想信什么就信什么,各地理解也有些不同,有神殿,也有神庙,混乱中带着严肃,颇有特色。
宋宣兴致勃勃地介绍:“安宁镇的人多数都信奉祝女娘娘,有火神庙,所以我爹娘才选择在这里定居的。”
火神守灶,食物富裕。
婚姻和睦,子孙昌茂。
火神庙的香火特别盛,庙祝神女是个白发苍苍的哑妇。
祝女娘娘的庙或神殿里,天生残缺的孩子被称为入世苦修的神使,清心守戒,修大功德身,亦是给信徒的考验,相扶相助,修小功德身,这样的神女或神官也更受尊崇。
最近没有庙会,上香的信徒不多,三三两两,多数是夫妻或者母女,不是求姻缘,就是问子嗣。
屠长卿虔诚地拜过娘娘,厚厚地捐了香火钱,想告知退婚事情,请娘娘忘了卦象,保佑归家,刚说了个开头,眼尾余光看见宋宣在偷拿旁边祭桌上的果子吃,他气急败坏,赶紧把这不省心的混蛋给拖回来。
屠长卿抢下果子,教训:“偷吃贡品,是对娘娘的不敬!”
宋宣信誓旦旦:“放心,我没碰祝女娘娘的贡品,拿的是旁边供桌上的果子,没有不敬?”
屠长卿抬头看去,却见被偷吃的供桌供的是宣华上神的神像,穿盔带甲,杀气腾腾。
宣华上神是祝女娘娘的关门弟子,主掌杀戮,庇护人间,斩妖镇魔,性情很特别。她在神魔大战后销声匿迹,从不在信徒面前显圣,很多人都认为这位古老神灵已魂飞魄散,彻底陨落。
宋宣安慰:“庙祝奶奶看见都没骂我,代表允许。”
这话好像很有道理?
屠长卿想了一会,反应过来,怒道:“你在胡说八道!”
庙祝神女是哑巴,不会骂人!
18. 第十八章
两人为贡品果子闹腾了好一会,声音越来越大。
庙祝在旁边看见,连眼皮都懒得抬。
她从小就入了祝女庙,供奉娘娘,至今已六十多年,想起当年的魔物祸乱,心有余悸。
她亲眼看见封魔碑被雷霆劈开,天地变色,群鸦乱舞,庙里的神像一座又一座的毁去,满地碎屑,就好像有什么违背天意的事情在发生。
她吓得拼命祈祷,结果大地在闪电里塌陷,雨水将山石冲下,房梁倒下,她躲在神案下面,几乎被死亡埋没,幸得娘娘庇佑,镇人救援,九死一生,逃出生天。
这是宋宣出生的异象。
母死而生,不祥之女。
庙祝厌恶宋宣,怀疑是魔胎转世,然而宋家全家都是火神信徒,新生儿出生要由神女祝福,镇民找上门来,宋金刀舍身除魔有大义,宋医师医术高明是个好人,还给重修火神庙供奉了许多香火钱,她没有证据,想不出拒绝的理由,只好强忍着不喜给宋宣做了赐福仪式。
惯用的龟甲在天雷里毁了,她判断不出吉凶,便胡乱找石头丢了几下,给供了盏养魂消孽灯。
娘娘慈悲,能教妖族弟子向善,也能消除罪孽,管好这个不祥的孩子吧?
每年宋医师给孩子送灯油的时候,她都把宋宣的养魂灯放在最前面,搁在祝女娘娘眼前,灯芯粗壮,火光格外明亮,确保一定能看见。
庙祝自觉是好人,洗罪孽,做大善事。
宋医师也觉得庙祝是好人,对他家女儿另眼相看,很感动。
他教育年幼的女儿:“庙祝独自住在神庙里,多寂寞啊?你要学会感恩,多陪陪孤独老人。”
宋宣表示没问题!她特别会感恩!保证让庙祝生活多姿多彩,不再无聊!
从此,庙祝倒了大霉,隔三差五就看见宋宣在庙里乱窜,不是偷吃贡品,就是捉弄信徒。
还忽悠石匠,给重雕的海神像加了两撇八字胡……慎怒,慎嗔,修身养性,修个屁!
她气得跳脚,又抓不住满山乱跑的宋宣,还不会说话,告状困难。每天的日子都过得很刺激,睁开眼就想宋宣会带来什么“惊喜”?
但凡发现那混蛋的踪迹,她会立刻丢下所有事情赶来,眼像铜铃,目如闪电,步步紧随,唯恐一个不小心没看住这祸害,再捅出大篓子。
偷吃贡品,别人不可,她想吃就吃吧。
庙祝在不知不觉间提高了对宋宣的忍耐力,只要她没把庙给拆了,都不算大事。
屠长卿把果子从宋宣的嘴里给抢了回来,擦拭干净,放回宣华上神的供桌上,看着果子上的牙印,还是觉得很愧疚,便拉着那混蛋一起向庙祝道歉。
宋宣不情不愿。
屠长卿威胁:“道歉,不准对宣华上神不敬,否则,我,我,我要生气的!我和你绝交!再不理你了!”
宋宣想嘲笑一下对方幼稚的威胁手法,就连隔壁翠妞都不用了,话未出口,突然感到对方眼里的危险,她发现屠长卿是认真的,竟把这种事看得极重,甚至比自己被耍被骗还要生气。
莫名其妙,想不明白……
她喜欢找刺激,喜欢胡闹,经常在生死边缘反复蹦跶,从未出过什么大事,凭借的是野兽般的直觉,知道闯祸的底线。她意识到形势险峻,立刻收敛脾气,做出老实的模样。
宋宣拉着庙祝,乖巧道:“奶奶,对不起,我不偷吃了。”反正这果子有点酸,也不太好吃。
庙祝震惊了,折腾了那么多年,头一回听见小霸王认错,就像天下红雨,旁边那少年到底是什么来头?
她恍恍惚惚,好像听信徒们说过……小霸王结了门娃娃亲,莫非是那可怜的夫婿?说话居然能管用?
娘娘在上,大善大喜,结婚治百病。
庙祝感动得泣不成声,总算不用担惊受怕了,而且听宋宣说要陪屠长卿去西州熔山,很久不能来陪她,她就更欢喜了。
西州是火神圣地,祈祷祝女娘娘显灵,收了这祸害,最好再也别回来了。
宋宣问:“庙祝奶奶,我不在家,你会寂寞吗?”
庙祝疯狂摇头,疯狂比手势,表示儿女长大该离家,老人喜欢安静,不需要陪伴。
她兴高采烈地去厨房取糕点和茶水,想用最高待遇给祸害践行,满是皱纹的脸上全是绽放的欢乐。
屠长卿不明所以,偷偷问:“庙祝神女好像很喜欢你?”
从一进门就陪着,寸步不离,做坏事也不生气,甚至还把两人当贵客来招待,这可不是寻常人能有的排场。屠家在西州是首富,捐香火钱无数,他都没得过那么热情的待遇。
宋宣骄傲挺胸:“当然!庙祝奶奶最喜欢我了!我是她心尖尖的孩子!”
“原来如此。”屠长卿明白“真相”,不生气了。
他看了一会宣华上神的供桌,觉得拿走咬坏的果子后,整个果盘都不协调了,怎么看怎么碍眼,便亲自动手,撤走弄乱的物件,在储物空间里取出路上收集的仙花、灵果、美酒、糕点,重新供上,处处都按规矩摆设,鲛纱铺案,明珠做灯,香炉里焚起紫犀角做的神香,将朴素的供桌布置得美轮美奂,几乎能和火神主位相媲美。
他终于满意,再次拜祭起来。
宋宣在旁边感叹:“你真的很喜欢宣华上神?挺少见。”
她还记得,在爱莲镇里,屠长卿也是看见宣华上神的“旧物”就走不动道。
宣华上神不保佑发财,不管事业,更不包生孩子,香火不旺,多数是放神庙门口镇邪的,很少有人特意祭拜,也不值得拜祭。
屠长卿认真答:“我从小就喜欢。”
抓周的时候,他抓着宣华上神的小像不肯放,大家笑称有缘分,长大了,他开始研究各种史料,在历史长河的碎片里,寻找宣华上神的踪迹。
宣华上神是他除了祝女娘娘外,最喜欢的上古神灵,英勇无惧,永不退缩,杀死了许多出名的大魔,性格也很乐观,在最风雨飘零的黑暗年代,就像一束灿烂阳光,带来信心,鼓舞所有人前进。
西州火神殿里有祝女娘娘留下的手札,宣华是她视为珍宝的小徒弟,也是师兄师姐们的心头肉,可惜手札不全,大部分都在战乱中缺失,很多事情众说纷纭,就连宣华上神的性别,各地都有不同的说法。
西州认为宣华上神是女子,因为残存的手札里,祝女娘娘只承认收过一个男弟子,是出身月湖的灵物,所以宣华必然是女子,西州的宣华神像都是英武女子的形象。
南州坚称宣华上神是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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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海神潮生对宣华曾有半师之情,而且有石碑记载,说宣华是在南州的军队里被祝女娘娘带走的,南州军是男人组成的军队,宣华上神还是杀神,脾气刚烈,嗜血好斗,这番描述必是男人,所以南州的宣华神像都是魁梧巨汉的形象。
西州和南州人对此经常争议,坚信自己是对的,相处时绝不能说这事,说了就要翻脸打架。
中州夹在中间,左右逢源,塑造的宣华神像都是身材高挑,鬼脸覆面,浑身盔甲,看不见真面目,只说神灵化身千万,自由认定。
庙里的神像就是如此。
屠长卿拜祭完,突然想起争议,回头向宋宣确认:“你心里的宣华上神是男是女?”
宋宣毫不犹豫:“女的。”
她母亲可是西州的,全家都信宣华上神是女人。
她还在重修火神庙的时候不小心弄坏了神像图纸,怕被发现,偷偷重画了一张,技术不太好,画出来有点像自己,这坏事至今没人发现,她也不敢说,说了怕屠长卿又生气,让父亲罚她抄书。
屠长卿得到满意答案,看她顺眼了许多。
宋宣唯恐露馅,也积极地拜祭了一番,态度是前所未有的端正。
两人折腾许久,不见庙祝回来,有点奇怪,忽然,大地摇晃,头有些晕眩,后山传来阵阵琉璃碎裂的怪异声音,伴随着男人的惊叫。
“地陷了,有人掉进去了!”
“庙祝疯了!”
“魔物,有魔物!”
“……”
安宁镇已经很久没有出现过魔物,凄厉的声音勾起了遥远的血色记忆,所有的人都吓坏了,根本不想去查看情况,转头就逃跑,恨不得滚下山去。
屠长卿虽没有杀过魔物,但见过母亲和姐姐用魔物的尸体来炼器,家里也教导过不少应付魔物的课程。
他慌了片刻,很快稳住心态,一边安慰宋宣不要担心,一边在储物空间拿防御法器,稳健又冷静地安排:“别怕,我带了很多材料,你把防御法衣穿上,带好护身符,等我做个九仙迷雾阵,贴几十张金元镇魔符,把这只魔物困在这里,不能祸害镇子,再派飞鸾向周围的门派报告情况,让他们派人来诛杀。”
他反复检查了方案,确信妥当,想将取出的法衣递给旁边人,等了好一会,也不见对方来接,抬头看去,终于发现……
宋宣已经抄了根门栓,虎虎生威地冲向惨叫声处,转眼就跑得没影儿了,只留下一串激动的叫声:
“来了来了,魔物在哪儿?!”
“胆大包天,看我斩妖除魔!”
“老天有眼,终于让我遇到了!”
“魔物出来,把脑袋送我爹炼药!”
“……”
屠长卿呆在原地,瞠目结舌,愣了半晌,进也不是,退也不是,总觉得这事办得太没计划了。但是……朋友都冲了,他能丢下不管吗?
西州没有那么没出息的男人!
他咬咬牙,转头朝宣华上神又拜了一拜,快速祈愿两人平安,然后抱着法衣拼命追着宋宣而去,气急败坏道:
“你回来!别冲动!”
“放下门栓!我有武器!”
“计划!计划在哪里?!”
“……”
19. 第十九章
屠长卿追着跑向后山,不熟悉路,晕头转向地绕了两圈,好不容易抓到个逃跑的小童,询问魔物在哪里。
小童吓得脸都白了,说不出话,被逼着问路,只能战战栗栗地指出方向。
屠长卿很有自知之明,战斗能力平平,绝不拖后腿。
他在储物空间里掏出昂贵的武器、符咒、防御和辅助法器,把身上挂得满满当当,想凭借丰富的知识和法器在旁边给宋宣助阵。
他相信宋宣的武功加上自己的脑子(金钱),对付普通魔物,还是有几分把握的,实在不行还能逃跑。
计划稳妥,合理,安全,没问题。
屠长卿反复确认装备后,鼓起勇气,深呼吸一口气,蹑手蹑脚地靠近,扒开树丛,寻找目标,准备支援。
山腰有棵千年榕树,垂下须根,化作新的树木,盘踞了小半座山,主树干下,是块巨大的青石碑,石碑上刻着繁复的上古铭文,地面在震动中出现塌陷,露出一道深深的裂缝。
裂缝往外冒着诡异的血色雾气,千丝万缕,混乱无序,缠绕着榕树的须根,就像活了般舞动,仿佛想要编织出噬人的怪物。
庙祝站在石碑前,赤着双足,白发散落,血色雾气包裹在她的身上,织出一件长长的红袍,翻滚涌动,宛若火焰,她的容貌没有变化,表情却透着怪异,眼睛直勾勾地看着铭文。
忽然,她轻盈地向前走去,姿态优雅,鹤发鸡皮的脸上带着说不出的稚嫩,就好像十八岁的少女披着老妇的躯壳,丑陋和美貌混合,难以分辨出年龄,嘴里还哼着歌曲……
咿咿呀呀,含糊不清,声音空灵,仿佛来自遥远的地方,就像古老巫祝的祈祷。
哑巴怎会唱歌?
这场景,看起来很不对劲!
《魔物集》《除魔手札》《远古魔史》《周天师见闻录》《西州辟邪录》《中州行记》……书到用时方恨少,读过的书里没有记载过这样的魔物,分析判断,可能是新品种,弱点未知,实力不明。
屠长卿举着两根树枝遮挡,在草丛里藏好身形,暗中观察,越看越心慌。
他还发现了一个更离谱的事情——宋宣那王八蛋,明明先跑,却没有到达,现场只有他孤零零一个弱小、无助又可怜的男人,毫无战斗力,独自对着魔物瑟瑟发抖。
母亲,儿在中州,吾命休矣!
他才活了十八岁,若是枉死,魂魄定要日日夜夜缠着宋宣那该死的混蛋,痛骂其卑鄙无耻不靠谱!
屠长卿想好遗书,努力将身形躲得更隐蔽些,想走又不敢走,继续等待。
他见“庙祝”伸出满是皱纹和老茧的手,碰了碰石碑上的铭文,一触即退,似乎很厌恶,滚动的血色雾气汇聚到掌心,化作小小的凿子,重重地砸向石碑,一下两下、三下四下……
厚重的青石碑出现了更多裂缝,字迹也被划得乱七八糟……他离的距离太远,看不清是什么文字。
沉闷的敲击声在林间回荡,乌鸦开始疯狂叫嚣,盘旋逃窜,惊起无数生灵。
榕树高处睡着条花斑长蛇,在梦中惊醒,晃了晃身体,不慎从盘着的枝干上落下,竟掉到了屠长卿用来掩饰的树枝上,花蛇慌不择路,顺着脑袋、脖子、脊背、腰肢、手臂爬下,迅速逃跑。
屠长卿在全神贯注的戒备,皮肤被冰凉凉的蛇身爬过,起了鸡皮疙瘩,他吓得一个激灵,脸色苍白,堵住嘴巴,死死忍住,不敢发出声音。
奈何他懂事,蛇不懂事,粗鲁地撞到枝叶,穿过草丛,发出细碎的动静。
“庙祝”感觉到气息,抬头看向树丛处,她轻抿鬓角白发,姿态优雅如湖边水鸟,那双有些发黄浑浊的眸子里却没有光泽和色彩,就像暗无天日的地底,腐朽毁烂,黝黑可怕。
她发现了藏在树丛里的屠长卿,仿佛看见了落入蛛网的小客人,地底的血雾随着心意,蜿蜒弥漫,铺天盖地,像触手般伸来。
屠长卿察觉不妙,迅速拿出一张灵雾符,迅速催动灵力,化出水雾屏障,遮掩身形,制造出无数幻影,再趁机逃跑。
他留着不用,是怕宋宣迟到,不知深浅,若是不敌,也可带人逃跑,如今命在旦夕,顾不得那王八蛋的死活了。
符咒碎裂,水雾漫天。
屠长卿顺利地在雾气里逃之夭夭,然而,他拼命跑到青石碑旁边,还没站稳,被血色丝线缠住双脚,摔倒在地。
“庙祝”站在面前,用黑黝黝的眼睛看着他,似笑非笑。屠长卿僵硬地看着对方,脑海里一片空白,两人在漫天血雾里相视,就好像漂亮的猎物被摆上了餐桌。
灵雾符的幻影尽数被击碎。
逃无可逃,避无可避。
西州勇士,不能畏战。
屠长卿在绝境里反而冷静下来,决定拼死反抗,他趁“庙祝”不备,左手从袖筒里甩出一叠火神驱魔符,用右手拔出早已备好的辟邪短剑,狠狠捅去。
火神驱魔符是熔山火神庙的老神官亲手制成的,每年产出不过二十张,融合了四种火法,还带着祝女娘娘的气息,克制邪恶,极为难得,在修士里有价无市,一符难求。
屠家地位尊崇,不吝钱财,每年也只能得到五张,姐姐们都武艺高强,怜小弟体弱,全部送给了他。
屠长卿出门时为了安全,足足带了六十多张火神驱魔符,普通修士只要催动一张,就能将邪恶魔物封印,或者击退,就算是他这种不把钱放在眼里的少爷,用起来也要稍微谨慎。
如今,他是顾不得心疼宝贝了。
珍贵的驱魔符就像废纸般,漫天飞舞,组成一道道明亮灼热的网,转瞬碎开,化作红蝶,沿着不规则线路,翩翩扑向“庙祝”。
“庙祝”站在原地,不动不躲。
红蝶在碰触到她身体的瞬间,竟像春雪消融,落入无形的水镜,变成点点荧光,化作虚无,消失不见。
这头魔物,非同寻常。
屠长卿不及细思,发动手中的辟邪短剑,剑名“平安”,是由母亲亲手炼制,在生日时送给他的礼物。
母亲是西州最具盛名的炼器大师,她在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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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看似平平无奇的短剑上,刻了十八个杀阵和七种辅助阵法,确保儿子的剑术再糟糕,也能在危险里有对敌一击必杀的能力。
短剑发出璀璨流光,混在飞舞的红蝶里,悄无声息,狠狠刺向“庙祝”的心脏。
根据书里的数据统计,这是绝大多数人形魔物的弱点,杀伤敌人的几率最高。
然而,屠长卿失手了。
挡下攻击的并非眼前的魔物,而是姗姗来迟的宋宣,她将带来的门栓甩出,拦在中间,收势不及的短剑就像戳豆腐般,将厚厚的木头刺了个对穿,锁敌的攻阵发动,卡得结结实实,拔了好几下都没拔出来。
一鼓作气,再而衰。
屠长卿气得脸都红了,他一边用力拔剑,一边对王八蛋怒目而视,喝问:“你在搞什么?!”
宋宣挠挠头,尝试安抚:“我以为庙祝在厨房,跑去没发现人,在庙里找了好大一圈,才发现找错了地方。”
这女人没长会问路的嘴,也没长会看形势的眼睛吗?!他想问的事情,是指迟到吗?!
“庙祝”那么大个魔物戳在这里,她是瞎了吗?不但不帮忙,还帮倒忙,拖累努力战斗的他,是急着给前未婚夫立墓碑吗?
屠长卿对她绝望了,万念俱灰。
宋宣终于反应过来,兔起鹘落,跃入战圈,一把他拖离魔物身边,拦在身后,警惕地防着“庙祝”,解释道:“你不能乱刺,魔物附身在人类身上,若是刺入心脏,庙祝奶奶就死了。”
屠长卿愣了愣,想要开口,说他看过的书上有写过这种情形,被附身的人类有七成已经死了,两成被魔气污染,就算救回来也活不成,只能生不如死地拖日子,直接击杀才是最佳选择。
宋宣打断,肯定道:“奶奶是活着的。”
这是直觉带来的判断,她也不知怎么解释,只能先动手,打断短刀的攻势。
屠长卿有些迟疑。
“没问题,区区小事,”宋宣捏捏拳头,自信笑道,“一切都交给我。”
“庙祝”似乎也有点愠怒,满天红雾再次翻滚,卷向大言不惭的女人。
宋宣活动两下身体,做出非常人能做的姿势,灵巧地避开想缠绕的红雾触须,重重的拳头狠狠砸向“庙祝”,甚至无需技巧,不用法力,一力降十会。
“庙祝”的脸上就打翻了染料铺,五颜六色,鼻梁里流出鲜血,捂着脸,发出凄惨的叫声。
屠长卿终于明白了她自信的来由。
宋宣的体质极特殊,像一把天生的武器,无所畏惧,百邪不侵,群魔退避,红雾触须无法侵入她的身体,轻易被扯断。
她撕断所有触须,反手抓住“庙祝”,轻轻松松就卸掉双臂的关节,还想把腿也弄断。
如果庙祝真活着,醒来也挺可怜,起码得在床上躺半年……
屠长卿不由自主地嘀咕了两句。
“不可能!”宋宣听见,回过头,一边打一边大声驳斥,“我爹医术可好了,顶多养三个月,又是条生龙活虎的好奶奶!”
20. 第二十章
“庙祝”撑不住狠辣酷刑,眼一闭,昏死过去,免去断腿之苦,铺天盖地的红雾迅速往裂缝里退去,逃之夭夭。
宋宣干劲满满,挥舞拳头:“怂货,就这点本事吗?!”
屠长卿见势不妙,扑上去抱住她的腰,苦苦哀求:“别打了,快停手!”
庙祝奶奶年纪大了,魔物吃不消,她也吃不消,再打下去,前岳父大人的医术再高明,也救不回来了!
宋宣停下攻击,仔细看了看手里的庙祝,确认附体魔物已退,轻轻放在平整的地上,然后追去石碑下的裂缝处。
裂缝约摸有一人多宽,里面深不见底,看不清情况,隐隐透出股奇异的暗香。宋宣在洞口探头探脑,寻思片刻,抬腿就想往里面钻。
屠长卿刚确定完庙祝的伤势,给舌下放了颗护心丹,回头看见这胆大包天的行为,吓得魂飞魄散,再次扑上去,死死扯住那不怕死的衣襟,叫道:“姐姐,穷寇莫追!”
“为何不追?还没搞到尸体呢。”宋宣不太乐意,安宁镇太平静了,她好不容易才遇到只魔物,不打死拖回镇里向大家展示,哪显得出一身本事?怎能让小弟们崇拜老大的威风?
“咱们不知道地底的情况,要稳妥。”屠长卿劝得喉咙发干,从战斗要避忌地形不利说到独闯敌阵的危险,死活劝不动,最后祭出自己和庙祝留在地面的安全问题,苦苦哀求。
宋宣立刻懂了,知道他害怕被丢下,脑子里的冲动褪去,想想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公子和失去行动力的老人被丢在外头,确实很不仗义,总算放弃了钻地洞的打算。
屠长卿松了口气,他走到青石碑前,研究了一会,发现写的是上古的文字,但工匠重建时,照猫画虎,胡编乱造,还有不少偷工减料处,导致错字连篇,再加上被魔物弄花了一部分字迹,已看不懂写的是什么内容,心里颇有些疑惑,也只能暂时放下。
他把乱丢的法器和符咒收拾妥当,从储物空间里拿出镇灵朱砂和七星丹华笔,在裂缝洞口画出三个繁复的封印阵法,层层叠加,环环相扣,阵法成型后,发出淡淡的灵光,将裂缝包裹在其中,封锁里面的魔物,防止逃脱。
他又在阵法外围立了个牌子,防止路人误闯,还在周围树上挂了五个警示铃,若感应到魔气或邪气,铃铛就会自己响动,用巨大的声音通知前方危险。
最后用传信灵鸟,将此处的情况写在信件上,标明危险等级,寄给附近处理这种事的修士门派,请他们尽快派人处理。
宋宣无聊蹲在地上,好奇地看着对方忙忙碌碌地干了好半天活,仔细得令人惊叹,尤其是地上的那些鬼画符,让她想起儿时父亲教过的丹书符文。
每个字都扭扭曲曲,笔画复杂,怪得像蚯蚓,她被逼着学了大半年,记不住一个字……那是她在肆意放纵人生里最恐怖的噩梦。
屠长卿的脑子是怎么长的?他画这种鬼东西,都不需要看书……那么复杂的天书符文,落笔毫不犹豫,阵法一气呵成,居然没有错误,成功起效了。
父亲说的……大概没错,这小子确实有些天才在身,比她身边的兄弟聪明很多,毕竟她和小弟们都是背书两个月背不出一本的水平,陈明轩能背出几本酸文,就傲笑群英,够水平做军师了。
此子恐怖如斯,可怕,太可怕了……
屠长卿再三确认所有事都安排妥当,算无遗策,阵法完美,安全稳妥后,扭头狠狠瞪了一眼坐不住的宋宣,怕她不肯安分,半夜偷偷跳裂缝,成为阵法的最不稳定因素,考虑要不要再恶补一番相关的安全知识。
宋宣毛骨悚然,有种即将被学海书山压倒的错觉,她缩了缩脑袋,露出老实乖巧的笑容,表示:“别说了,我都听你的,绝不乱来。”
屠长卿看见她有点讨好的样子,想想此女虽行事乱七八糟,好歹也打退了魔物,顿时没脾气了。
他走回来,把宋宣仔细检查了一次,确认除了拳头上有几道擦伤外,没有受伤,犹不放心,又拿出鉴定魔气的法器,认真查了一次,确认无碍后开始涂药,先涂止血的,再涂疗伤的,最后涂到预防魔气感染的,涂完后用干净的纱布包扎起来。
想了想还是不放心,又在储物空间里掏出个白玉瓶,叮嘱:“皮肤破口了还是不好,这是美肌的玉容膏,等伤口愈合后,你每天涂三次,防止留疤。”
宋宣被折腾得生无可恋,她收下玉瓶,面无表情道:“哦。”
这男人,真是太稳妥了。
屠长卿检查完她的身体,又开始检查庙祝,反反复复,用各种手段和法器确认庙祝体内的魔物已经消失,还是贴了好几张镇魔符咒,防止魔物潜伏或者再次附身。
宋宣也熟练地把庙祝脱臼的胳膊给接了回去,擦掉脸上的血迹,拦腰抱起,送回火神庙里的厢房中,找了个信徒帮忙照看。
黄昏日落,天色渐晚,终于事了。
两人平复心情,带着疲惫,回到医馆。
宋医师已经歇馆,正在做饭,看见女儿和准女婿游玩回来,感情尚可,似乎没有吵架,自觉是个好开头,心里十分愉快,然而女儿手上带着点伤,似乎打过架,让他有些警惕:“你没带长卿去危险的地方吧?没有乱来吧?”
乱来是指爬树抓鱼逛花楼打群架?
没有,绝对没有!
“爹,你放心,”宋宣拍着胸脯,保证,“我只带他去了火神庙,老老实实拜祭,看望庙祝奶奶,没有打人,也没有主动招惹是非!”
她就打了个不长眼的魔物,不算打人。
宋医师知道女儿不靠谱,看向老实的准女婿,温柔问:“长卿,是这样吗?”
屠长卿想了半天,犹豫道:“是。”
宋宣的行程描述好像没有问题。
宋医师放心了:“庙里出了什么事?”
“哪能有什么大事?我就干了点见义勇为的好事,说出来保管让爹欢喜。”
宋宣大大咧咧地坐在椅子上,手足并用,连比带划地描述道,“今天我们去庙里拜娘娘,庙祝奶奶看见我带朋友来特别高兴,眉开眼笑,不但给我拿茶点果子,还要亲自下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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请我吃斋饭,她听说我要去西州,很久不能回来看她,可难过了!”
屠长卿点点头,附和:“对。”
虽然宋宣说话的语气有点浮夸,但总体来说,他看见的就是这样的情景,描述没有问题。
宋医师笑着叮嘱:“庙祝是真喜欢你,对你好,你要好好孝顺她。”
虽然庙祝是哑巴,不会说出喜好,但女儿的魂灯年年都放在娘娘眼前第一排,旁人抢都抢不到的好位置,可见其用心良苦。
“我懂,我可孝顺了,隔三差五就去陪她玩,让她振奋精神,锻炼身体,避免无聊,”宋宣很有自信地夸,“所以庙祝奶奶八十岁了,身体还很硬朗,承受力也比别的老人家强,她今天遇到鬼迷眼,又是脱臼,又是受伤,搁在别的老人家身上要抬棺材板的倒霉祸事,她都挺了过来,可厉害了。”
宋医师抓出重点,震惊:“庙祝受伤了?严重吗?”
宋宣挥挥手:“没多大事。”
她收着力气了,躺几个月就能养好的伤,不死不残,在她眼里都不是事。
屠长卿赶紧补充:“伤得有点重,老人家不比年轻人的身体,岳……宋叔叔还是去看看吧。”
宋宣反应过来:“对!”
“哎呀,这样的大事,你们怎么不早点说?”宋医师慌忙丢下锅铲,去医馆拿起药箱,急急忙忙地往外跑,边跑边问,“她是怎么伤的?摔的吗?有骨折吗?需要夹板吗?”
宋宣想想自己的力道,挠挠头,不太确定。
“鼻梁有些骨折,其他地方也有点骨裂的可能,头部也受了些伤,还没醒,”屠长卿挺身而出,详细说明自己检查的情况,“我不是医师,只会普通处理,检查下来,身体有多处擦伤和挫伤,双臂脱臼处肿了,我做了包扎,腿……也差点骨折了。”
如今思来,他发现这些伤没有半点是附身的魔物弄的,全部都是宋宣用拳头打出来的,然而自己判断错误,差点用短刀把人给刺个对穿,更加心虚,不知如何描述。
宋宣信心满满,毫无愧疚:“多亏了我当机立断,英勇救援,关键时刻还收了力道,庙祝奶奶才活下来的!”
屠长卿面红耳赤,坐立难安。
宋宣当他害羞,帮忙吹嘘,竖着大拇指夸:“爹,是长卿帮忙做的事后处理,稳妥周到,他是我这辈子见过最仔细的人,有文化,事儿办得完美无缺!”
宋医师听着更高兴了,他顺着女儿的话夸女婿:“我就说他又聪明又稳妥,那么好的男人,你以后上哪里找?”
宋宣知他心意,傻笑了两声。
屠长卿张了几次嘴,总觉得两人交流下来的东西好像有点问题,但又不是大问题,不知该从哪里解释。
算了,前岳父去看看就知道了。
宋宣挥手送别:“爹,你先去,我和长卿吃完再来,长卿,你会做饭吗?我想吃肉。”
屠长卿:“会……”
女儿女婿相处融洽,格外登对。
宋医师背着药箱,高高兴兴地出门去了。
21. 第二十一章
屠长卿的舌头灵敏,做事细致,有耐心,追求完美,还喜欢研究美食,所以厨艺颇好,尤其擅长炖煮和养生药膳。
山菇和鸡用山泉水仔细清洗,分别炒出香味,再炖进瓦罐里,七八种调料在最佳时间放入,在精细的比例里达成和谐,小火慢炖,香得宋宣坐不住,蹲在厨房一边烧火一边守着锅,短短半个时辰就问了八次能不能吃。
半刻钟后,她眼巴巴地问第九次,祈求:“我饿了,打架是很费体力的事情,没煮好也不打紧,先让我尝尝味道?”
“不急,再炖会更入味。”
屠长卿做饭认真,不紧不慢,还很谦虚,“我就擅长调味,我舅舅更厉害,他能在豆腐上雕出繁花似锦,神佛满天的图案,切出的牛肉薄如蝉翼,可做灯罩,还能随心所欲地控制火候。”
宋宣惋惜:“再好我也吃不着啊。”
“吃得着,”屠长卿温柔安慰,“等你到西州,我让舅舅做饭请你吃,我还给你炖补血养气鸽子汤,是用灵草仙花养出的鸽子,特别好吃。”
每次姐姐们犯错挨了鞭子,他就变着花样给姐姐弄各种补身子的美食,让养伤的日子有些期盼,大家都夸他懂事贴心。
如今,他经历过生死危机,魔口逃生,肯定对宋宣更好,到了西州后想想办法,哄母亲消怒,让舅舅揍轻点,等两人一起挨完鞭子,他就把所有养生的美食都安排上,好好补偿,保管身体强壮,更胜往昔。
宋宣不明所以,乐呵呵地直点头。
明亮的火焰在灶台里跳动,时不时发出木柴轻轻爆裂的声音,照亮黑暗,温暖的香气弥漫厨房,活蹦乱跳的姑娘终于消停下来,显得周围格外宁静。
屠长卿偷偷看着宋宣被火光映红的脸,将白天的事情细细回味,脑海里有点疑惑,忍不住开口问:“宋宣,你那不怕妖魔邪祟的体质,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样的身体,极其罕见。他只在史书里见过两种记载,一是五百年前,中州天音寺的佛子,大功德身,出生时带着五色祥云,寻常邪祟不敢近身,但慈悲为怀,从不杀生;二是南州的阴童子,体弱多病,感情淡漠,克亲缘,被妖魔邪祟被视为同类而不伤害,但寿命短暂,难以成年。
宋宣毫无佛性,不修功德,身强体壮,热情洋溢,和两种情况都不搭边,让人百思不得其解。
“我也不知道,反正从出生就这样,”宋宣提起这个就得意,骄傲地吹嘘,“我爹说,这是老天爷被我娘的爱女之心感动,特意送的礼物!我爹还说,我生而不凡,出类拔萃,是人中龙凤,注定要光耀门楣,干出一番大事业!”
爹说的话,肯定是对的!
她满怀壮志,要青史留名,扬名立万,做写入话本的大人物!
屠长卿听完,想了又想,觉得前岳父大人的判断很有道理,毕竟在史书和话本里,有特殊体质的都是主角,比普通人有更高的几率闯出一番作为。
宋宣见他赞同,更加高兴,画了个大饼:“若我干出大事,被写入话本,就让人把你也写进去!尤其要注明,咱们退婚后还是朋友,相扶相助,姐弟之情感天动地,说不定会传为千古佳话!”
屠长卿惊喜:“真的?”
宋宣保证:“必须的!”
屠长卿害羞道:“我也有个梦想,就是写书……若不嫌弃,就让我来写?”
宋宣高兴:“好男儿!好志向!一看你就是会耍笔杆的文化人!定能把咱俩写得花团锦簇,活灵活现!”
屠长卿被夸得激动不已,赶紧从水缸里捞了条肥鱼,给她加了道大菜。
宋宣吃得打饱嗝。
……
火神庙里,宋医师看着躺在病床上,昏迷未醒的庙祝,脑子里有些呆滞。
他对庙祝的伤势太熟悉了,熟悉得就像隔三差五见一回的“免费”患者……
胳膊有脱臼的红肿,脸上青青紫紫,位置妥当,都是最疼的位置,却没伤到眼睛和治不好的地方,手法高明,就像自家不省心的女儿揍出来的。
误会,一定是误会。
他家女儿很孝顺,不可能打近八十岁老人,更不可能打近八十岁的庙祝奶奶。
但是,这伤势实在太不对劲,让他想装瞎都装不了,宋医师惊恐交加,心虚不安,处理伤势过程中,忍不住又落了几滴泪。
庙祝在高明的医术救治下,悠悠转醒,浑身剧痛,抬眼看见方圆百里最有名的医师站在自己面前,表情难过,黯然泪下。
这是伤得太重,治不好了吧?
她一口气没上来,两眼翻白,险些又厥过去。
宋医师眼疾手快,赶紧抢救,又是喂药,又是扎针,再次从鬼门关把老人给抢回来。
他摸了摸良心,小心求证:“真是我家宣儿做的吗?”
庙祝点点头,又摇摇头,百感交集,浑浊的眼里涌出泪水,咿咿呀呀,泣不成声,只恨说不出话,无法描述那痛苦的事情。
她虽是哑巴,但听觉极灵敏,在厨房准备茶点时,突然听见后山镇魔碑处有隐约的动静,好像是女人在呜呜咽咽的哭泣声。
十几年前,曾有走投无路的女子来火神庙,半夜想在后山上吊,以为死后能找祝女娘娘申冤,幸好被她发现不对劲,险险救下,百般安抚,开导心结,让她明白娘娘最厌女子寻短见的道理,折腾了好些日子,才把事情解决。
庙祝经过此事,对女子的哭声很警惕,唯恐又有悲剧在发生,急忙跑去后山查看,结果发现镇魔碑又裂了。
二十年前,天降异象,镇魔碑已碎过一次。
如今,她怀疑是重建火神宫的石匠弄虚作假,偷工减料,造成对娘娘不敬的严重结果,心里很生气,又怕信徒来此参观,看见裂缝,以为是她看守不力而怪罪,便找来藤蔓和花枝,想暂时先把裂缝遮挡起来,再去找石匠算账。
忙忙碌碌间,忽然,裂缝处冒出丝丝红雾,如最轻的雨雾,悄无声息地潜入她的体内,待她察觉不对的时候,身体已经失去控制。
她魂魄还有意识,但口不能言,身不能动,眼睁睁地看着有奇怪的东西在操纵着自己,对镇魔碑做不敬的事情,让裂缝越来越大,接着,天雷降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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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涌出的红雾也越来越多。
庙祝在绝望的困境里,脑海里重现出一生的时光,他开始思考自己的墓碑该写什么,吃席的客人会有谁……然后,她看见名叫屠长卿的少年出现,差点被短刀捅死……
是最讨厌的宋宣救了她。
实话说来,不如被捅死,宋宣救人的过程可真疼,她活了快八十年,没遭过这样的老罪,宛如严刑拷打,痛得眼冒金星,浑身骨头都快断了,生不如死,还无法求饶。
恍恍惚惚间,她看见了满天霞光和祝女娘娘,娘娘在烈焰中法相庄严,嘴角带着温柔笑意,要接她去极乐净土。
她想求宋宣住手,行行好,别救了,老人家活那么久差不多了,躺棺材和挨打里做选择,她觉得躺棺材挺不错。
受不了,真受不了。
庙祝痛得□□,附身的魔物也痛得不行,强撑一会,终于撑不住,灰溜溜地逃回地底。
她居然活了下来。
不容易,太不容易了。
宋医师不知真相,在床前强撑笑容,努力安慰她,说伤得稍微有一点点重,需要躺三四个月,好好静养,但绝对能治愈,不会留后遗症,他要在治疗过程中用最好的药,全部免费。
他还熟练地给女儿收拾烂摊子:“俗话说得好,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这是不幸中的幸运,宣儿肯定不是故意的,你别生气,我回去好好教训她。”
庙祝为了解释,用笔纸把事情写出来给他。
待写到宋宣的救命之事时,她回忆得很艰难,充满痛苦,落笔如有千钧重,想想那些非人的遭遇,“谢”字都被委屈的泪水打糊了,很想骂几句,然而她是娘娘庙里的神女,必须品德高尚,不说恶言,不能撒谎。
宋医师看完事情的经过,瞬间就不心虚了。他兴高采烈地把这份文字当成表扬信,揣入怀里,得意道:“我就知道,我家女儿心地善良,怜贫惜老,乐于助人,那些不喜欢她,说她坏话,都是嫉妒诋毁,谁让他们养不出那么优秀的孩子?”
“我待会儿就把这信贴去镇里的公告栏,好好宣传,让大家看看我家女儿做的好事!看有谁还敢说她是恶霸!”
庙祝目瞪口呆,脸色苍白,死死拉着他的衣襟,咿咿呀呀,示意不是这个意思,虽然感谢,但并不喜欢宋宣的救命方式,更不想把这事贴出去丢人现眼。
宋医师保证:“放心,宣儿最喜欢庙祝奶奶了,你好好养伤,不要乱动,我会通知大家都来看望你的,还会每天来换药。”顺便再对客人吹嘘一波女儿的英勇事迹。
他还要重抄一份庙祝的手书,烧给妻子,这可是老宋家光宗耀祖的好事儿!将来得写进族谱里,让后人敬仰!最好再刻个碑,放在墓前!
庙祝泪如雨下,捶胸拍床,有苦难言。
宋医师抹泪,理解:“我懂,你也是看着宣儿长大的长辈,见宣儿有出息,喜极而泣。”
他匆匆治疗完毕,确认伤情无误,急急收起药箱,一路小跑,冲向公告栏,贴出文稿,又满意地欣赏了好几遍,恨不得月落西山,雄鸡唱晓,公告天下。
22. 第二十二章
父亲做事很有效率。
宋宣和屠长卿知道的时候,已是次日中午了,镇里议论纷纷,陈明轩和刘大勇等兄弟都兴冲冲地跑过来,问他们情况。
屠长卿有点腼腆,不太擅长和外人打交道,更不会吹嘘,被逼问细节,只干巴巴地解释了几句,说得平平淡淡。
宋宣毫不客气,她一脚踏在凳子上,指天对地,豪言壮语,激情描述,还增加了亿点点细节。
故事说得热血沸腾,曲折离奇,听着她的描述,屠长卿忍不住频频侧目,感觉看到了一个孤身冲进万魔群中,赤手空拳,威风凛凛,在敌阵里杀得七进七出,血满白衣的女将军,再吹下去就是杀星转世,神灵重生了。
兄弟们眼里全是崇拜,羡慕极了。
宋宣还得意地拆开手上的纱布,向大家炫耀伤口,说是勇士的象征,屠长卿急得直接动手给她重新包回去,怕感染留疤。
虽然伤口太浅,故事的真实性有些破绽。但是花花轿子人抬人,兄弟们都是这种德行,完全不介意里面的水分,齐齐赏脸支持。
屠长卿无奈,他哄住还想不安分的混蛋,仔细叮嘱大家,魔物未除,绝对不能去镇魔碑附近,避免发生危险,过阵子会有修士来处理。
魔物?危险?禁地?
陈明轩等兄弟偷偷看了一下彼此的眼神,争先恐后,纷纷保证。
“懂,放心。”
“我们会注意安全。”
“绝不乱来的。”
开玩笑!这事多稀罕啊!
男人至死是少年,骨子有好奇心,越不让做的事情越想做。若是屠长卿没说倒也罢了,说了就像提醒那个地方很神秘,勾得他们心里痒痒的,更想去镇魔碑看看怎么办?
他们也是安宁镇里响当当的英雄好汉,胆大包天,说好一起行侠仗义,斩妖除魔,怎能让宋宣老大独美?一个人出风头?!
兄弟们说不敢去,是群胆小鬼。
我勇敢,我去看看。
……
附近的仙门收到传书,行动迅速,马上派修士来到安宁镇,处理善后。
然而,安宁镇是小地方,丹城也不算什么繁华城市,驻扎在这里的两个仙门,一个叫黑虎堂,一个叫望山宗,听着名字就知道,是小门小派,里面的修士天赋寻常,实力平平,派来的两个弟子,还是宋宣踢场子的受害者。
他们从仙舟上降落,看见宋宣,脸就黑了,但转念一想,他们是正经的修门弟子,有素质,要脸面,打架闹事略逊一筹,除魔水平却是专业的,便又自信地挺起胸膛,要让王八蛋看看自己的真本事。
两人来到火神庙,看见那深不见底的狭窄裂缝,人都傻了。
洞口接近垂直,只能容一人爬进去,望山宗的胖修士估摸自己身材,爬不了几步就得卡路上,他们朝里面丢了颗照明用的光明石探路,石头带着亮光,瞬间被淹入黑暗,久久都等不到落地的声音。
这样深的洞窟,他们爬进去抓魔物,手都伸不开,究竟是能使剑?还是能使刀?阵法就更不说了,就连掏符咒战斗都困难,纵使有万般本事,顶多也只剩下一两分。
他们思前想后,掏空毕生所学,想不出好主意,讪讪建议道:“要不,咱们试试把洞挖开?”
兵书有云:地形不利,就将其破坏,变成有利地形。
修士又不是钻地鼠,那么深的洞,要挖多久?
屠长卿根据数据,飞快用心算得出答案:“根据使用的挖掘法器等级,八十天到一百六十天不等。”
两人听得面有菜色,正经门派谁会高价购买挖掘法器,专修挖土?
就算临时买来,也自觉挖不动,更不想用宝贵修炼光阴,在这里灰头土脸做挖掘活计,找普通人挖也不行,他们没有防御能力,若是魔物趁机杀人,就是灾难了。
屠长卿也给出建议:“要不我们用灵息土把裂缝给填了,将魔物直接封印在里面,不得出来。”
灵息土是基础的修行材料,灵石矿的伴生矿之一,有辟邪的功效,可用来炼制法器,或是辅助布阵,价格相对便宜,但再便宜也是先天灵物,价比黄金,丹城的法器店里要一块灵石一升,就算大批量进货,顶多一块灵石三升。
洞窟那么大,要丢多少灵石进去?把他们门派,从上到下,连人带地皮都卖了,也填不满这个天坑。
黑虎堂来的修士,姓雷,脾气最暴躁,他把屠长卿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阴阳怪气道:“哪里来的小少爷,家里的矿不少啊。”
屠长卿惊讶,失言问:“你怎么知道的?”
西州盛产各种矿石,屠家是首富,他家的矿脉可多了,光是灵石矿就有十八条,灵息土不是什么值钱东西,堆积如山,舅爷爷还拿来建房子。
屠长卿在离家出走时,也知财不露白,怕遇到强盗、小偷和骗子,他为了安全稳妥,所有露在外面的服饰都选低调不显眼的款式,力求朴素平凡,泯然众人,稍微惹眼点的东西都藏在储物空间里面。
他的伪装很成功,再加几分运气,路上遇到的所有人,都以为他是某个门派里的小弟子,刚入门,稍微有点小钱,但没多到值得费心去设局诈骗,或是杀人夺宝,招惹他背后的门派。
西州男人都高大魁梧,又黑又壮。
屠长卿生得肤白胜雪,丰姿玉立。
这样的少年,哪像西州有矿的豪门公子?!更像是中州书香世家里娇生惯养,不懂俗物的蠢少爷。
雷修士带着偏见,再次断定,此人能和宋宣那混世魔王玩得好,肯定也是不知天高地厚的纨绔,在故意开玩笑嘲讽,说风凉话耍人玩,新仇旧恨涌上心头,愤怒地骂了句:“竖子无礼,欺人太甚。”
他欲拂袖而去。
胖修士是个好脾气,赶紧拦下朋友,又哄又劝,说了半天软话,他才冷着脸站去旁边不理了,胖修士苦哈哈地独自站在裂缝口,继续发愁。
屠长卿茫然不知对方为何生气,他想说填坑用的灵息土可以由自己出,家里管理灵石矿的是舅舅和舅爷爷们,都很疼他,不管要多少,也是说句话的事。
但转念一想,母亲还在生气,舅舅们不敢偷偷帮他……心里有些踌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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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宣对这些事不在行,全程都在旁边溜达,百般无聊,到处找乐子,一会儿抓麻雀,一会儿逮老鼠,险些把火神庙里的大黄猫干郁闷了。
屠长卿和胖修士商量许久,拿出主意,决定把这事往更高的仙门送。
横竖这只魔物没有杀人,战斗能力差,危险等级较低,暂时放置也没问题,等佛门或大宗门抽空来接手,再去摘星楼发布悬赏,碰碰运气,看有没有修行土法,喜欢挖土的正义修士……
胖修士还称赞屠长卿聪明,在阵法一道上有天赋,画出的封魔阵法接近完美,阵法叠加方法用得别出心裁,只在古籍资料里见过,想向他请教一二。
屠长卿被夸得美滋滋。
事情就暂时被拖下去了。
火神庙暂时被列为禁地,闭门谢客,庙祝奶奶被宋医师背下山养伤,残破的镇魂碑下,魔物安静地在封印里。
宋宣在父亲的怂恿下,把两人回西州的时间往后推了半个月,要尽好客之情,她天天陪着屠长卿在镇里转悠,游山玩水,逛遍古迹,还在书铺收集了许多有趣的新话本,乐不思蜀。
在外头游荡了好几天,宋宣回家,忽然发现兄弟们有点奇怪,行为举止和平时不太一样。
陈明轩没事守在镇外的桃花树下,穿着整齐,眼含春意,笑容满面,手里还拿着把扇子,表情看起来格外恶心,好像在等待着什么人,问就是缘分将至。
刘大勇发了笔小财,说是在去丹城的路上,捡到块银子。没多久,他开始往外跑,正经事不做,天天潜进河里找东西,神神秘秘,说是摸鱼,一摸就是一整天,但从未见他带过鱼回来。
谷文林在家里大吵大闹,非要父母去解除姐姐的婚事,另挑女婿,父母不明白,明明是门很好的亲事,女婿勤劳孝顺,诚实有礼,和女儿两情相悦,谷文林平时也很喜欢这个未来的姐夫,怎么态度突然说变就变?问来问去,谷明轩只说八字不吉利,态度格外欠揍!
其他人也有点小变化,或是行为怪异,忙忙碌碌,或是得意自满,或是自暴自弃,就连聚会都不参加了。
宋宣心生疑惑,但又找不出问题。
屠长卿也用法器确认了一下,每个人身上都没有魔气,也没有被魔物附身的迹象,问多几句,大家还嫌他管闲事。
这股歪风邪气渐渐蔓延到其他人,先是年轻男人,再是他们的父母姐妹,然后是亲戚朋友,个个都是偷偷摸摸地行动,问起来便绝口不言……
宋医师也比平时忙了很多,有好几个健健康康的人找上门来,无理取闹,硬要他找出自己的身体有什么毛病,若是没毛病,就要找出毛病的前兆或隐患。
宋宣愤然成全他们,给添了些外伤,也算是身体的毛病,值得医师看诊,他们才包着伤口,哭爹喊娘地跑了,边跑边说:“准,真准啊,命中注定,我果然要找医师治病。”
屠长卿震惊,尝试理解:“你们镇里的人都那么奇葩吗?”
“不好说,”宋宣想了很久,深沉道,“或许是知人知面不知心,他们离开我,就暴露本性了?”
23. 第二十三章
镇子里笼罩着诡异的氛围,越来越多人变得神神叨叨,宋宣再迟钝也觉得有些不对劲了。
她决定调查真相。
屠长卿在家时,姐姐们照顾周全,从不准他碰危险的事情,来安宁镇没多久,又是遇魔,又是怪事,日子过得峰回路转,精彩刺激,他跟在宋宣的身后,有点紧张,还有点激动,期期艾艾地提议:“姐……宋宣,咱们该怎么查?先做个走访调查,看看镇里有多少人出问题,寻找第一个出事的受害者,看看大家的共同点,定能知道根源在哪里。”
宋宣震惊:“太麻烦了吧?”
“还好,”屠长卿腼腆地从袖中拿出书册,打开道,“我把这段时间发现不对劲的人都做了笔记。”
他喜欢写东西,每天都会把重要的事情记下,需要时拿出来核查,确保不会要用时没有条理,忙中出错。姐姐们打架,要找母亲评理时,经常翻他的笔记找证据。
宋宣拿过笔记看了眼,蝇头小字扑面而来,密密麻麻,看得头晕脑胀。
她下意识就想把书丢了,奈何旁边有美人在盯着她,羽扇般的睫毛扑棱闪烁,杏仁眼里装着星星,满脸都写着帮上忙的快乐,好像还有点求表扬的期待。
她哪里还说得出半个“不”字?当即就狠下心肠,咬牙硬看了两页,然而每个字在她眼里都像会飞的虫子,支离破碎,需要捕捉串联起来才能成句,阅读比常人更艰难。
父亲研究多年,说阅读障碍是种怪病,无药可救。
所以,她讨厌看书。
屠长卿写得很细致,笔迹端正,但是给自己看的东西,为了省略字数,有些地方用的是生僻词汇。
宋宣想了半天才搞懂,邓林是桃林的别称,传说为夸父大神丢下的手杖所化,“邓林寻杖”是比喻陈明轩在桃林里探头探脑的姿态,就像在找珍贵宝物……
她努力看了两页,实在撑不住,脑子浑浑噩噩,比打了十七八场架还累,又不想被屠长卿发现自己的毛病,破坏形象。
于是,她的表情越发凝重,坐姿更加端正,装模作样地慢慢翻书,一边翻一边点头,仿佛云淡风轻,运筹帷幄的军师,已在字里行间里看穿了事情的真相。
宋宣夸道:“妙啊,写得真好,文墨精通,内容扎实,字字珠玑。”
“别瞎吹,”屠长卿不好意思,“随手写的笔记,哪有那么好?”
宋宣惊叹:“更厉害了,随手都能写出那么好的文章,你是我见过最有文采的男人,不可妄自菲薄,将来定能出书立传,流传千古。”
多年读书经验,能让她犯病的文字,必是好文字!
屠长卿被吹得飘飘然,脑海里浮现出宋宣描绘的美景,自幼读书,发现上古的历史记载都混乱,多有自相矛盾处。
他萌生过编史的梦想,但史书不同话本,极为严肃,都是文坛巨匠做的……哪里轮得到他这种才疏学浅的无名之辈?
他知宋宣爱吹嘘,赶紧摇摇头,把不靠谱的念头给丢了,重新把话题扯回来:“看完了?你看出什么了吗?”
宋宣沉稳如老狗,经过一番“深思熟虑”,缓缓开口道:“我们去找陈明轩。”
她努力看的开头两页里,唯一记得的就是陈明轩每天会在这个时候打扮得人模人样,在桃林里转悠,比较好抓人,就随便拿出来做目标。
屠长卿赞同:“对,你读得真仔细,我记录了八个行为怪异的镇民,陈明轩是最早出问题的,咱们先查他。”
宋宣报以微笑:“当然,你写的东西,我都有仔细看完。”
她怕对方追问细节,赶紧放下书,气宇昂然地转身就走,脚步越走越快,几近逃跑。
“等等我。”屠长卿赶紧跟上。
……
桃林位于安宁镇西边的河畔,春天时景色极美,千万花开,明媚灿烂,宛如红霞满天,是安宁镇和周边村落里的年轻男女最喜欢踏春的地方,萌生很多爱情故事。
如今桃花已谢,桃树的高处结满大大小小的桃子,味道还有些青涩,不怎么好吃,偶有顽童来爬树摘几个尝鲜。
陈明轩穿着崭新的青衣长褂,站在桃树下,头发梳得整整齐齐,插着根精致的碧玉簪,是他家祖传压箱底的配饰,手里拿着把青竹扇,扇面龙飞凤舞地写着“玉树临风”几个大字,想学玉容公子般挥洒自如,奈何容貌平平,看着就像个二傻子。
他摇头晃脑,嘴里还吟着自己作的新诗:“桃花园里桃花仙,桃花为容树做身。”
屠长卿和宋宣躲在河边巨石处,悄悄探出头去,观察许久,忍不住道:“他的诗不通。”
“是不通,”宋宣赞同,“这里的桃树都长两百多年了,枝干又黑又粗,桃花仙按他的诗描述,身子该有多雄壮啊?起码一拳能打一头牛。”
屠长卿想了想:“诗虽不通,写得倒像西州美人,娇俏健壮,就像我家四姐,想不到他那么有品味,可惜我姐不喜欢这种瘦弱的男人,也不会来中州。”
“娇俏健壮?长这样的姑娘,咱们这也没有……等等,”宋宣震惊,“他该不会是暗恋珍珠姐吧?珍珠姐都嫁人了,难道他想撬老王的墙角?不像,不像。”
屠长卿迷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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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王是谁?”
两人鸡同鸭讲,讨论了一会,没有结果。
宋宣是急性子,想不明白就不想了,她跃出巨石,三步并两步冲到陈明轩面前,狠狠揪住他的领子,把拳头放在他面前,缓缓地捏了捏,指关节咯咯作响,凶神恶煞地问:“小兔崽子,你是自己招,还是让我拷问?”
陈明轩吓得扇子落地,脸色发白,他手舞足蹈地挣扎着问:“老,老大,你让我招什么?”
宋宣对这事还一筹莫展,哪知道让对方招什么?但她脑子转得快,没有罪名就先给对方按一个,然后慢慢审,总归能审出点什么坏事。
她举着拳头,虎着脸问:“你竟敢对珍珠姐有觊觎之心,真是色胆包天,我要送你去老王家的猪圈里,好好反省。”
陈明轩连声喊冤,脱口急道:“哪能呢?就珍珠姐那孔武有力的样子,哪个男人不退避三舍?也就王二郎瞎了眼会看上她,我又不瞎!”
“混账东西!”宋宣真怒了,一巴掌把他按到地上锤,“不准你说我姐妹的坏话!”
“你若没贼心,在这里念叨身材像桃树的姑娘干什么?!去水边照照镜子,满脸春色,荡漾得就像你家那只每天晚上翻肚皮到处叫的猫,就差没在树干上蹭几下了。”
陈明轩被骂得面红耳赤,强辩道:“胡说,我,我风流年少,慕少艾,想媳妇,有,有错吗?圣人都说阴阳调和,是天地真理!”
宋宣毫不留情道:“呸!你想媳妇就让你娘给你找媒婆,安排相看,来这里鬼鬼祟祟搞什么鬼!”
陈家是开锦缎行的,颇有资财。陈明轩的哥哥姐姐早就结婚了,唯独剩下他,高不成低不就,没少让父母操心,在所有媒婆处都挂了名字。
陈明轩哭丧着脸道:“谁让咱们这里的姑娘没学问,没眼光,总是在我面前自惭形秽,说配不上……老大你又不是不知道,我都被拒了六十八次。”
他可想要媳妇了,但姑娘们太谦虚,说得自己容貌平平,条件不好,配不上他的才华,哪怕他苦苦挽留,也坚决不嫁,可倒霉了。
宋宣迟疑片刻:“不是六十六次吗?”
陈明轩委屈:“上个月又相看了两个……”
宋宣同情:“你知道姑娘们不喜欢读书多的,就不能闭上嘴,别摆现肚子里的墨水吗?”
陈明轩更委屈:“满腹文章憋不住。”
屠长卿在旁边听得嘴角直抽,他可算是懂了宋宣兄弟们的不学无术水平,想想自己被忽悠的蠢事,更想抽自己一个嘴巴,还是世面见得太少,怎么能把这种混人的话当真呢?
24. 第二十四章
男人相看被拒六十八次,是挺可怜的。
陈明轩想起伤心事,拉着宋宣的胳膊,哭得稀里哗啦,整个人都快碎了。
屠长卿见他如此难过,感同身受,在旁边用手给轻轻拍背,软言安慰,想给残酷的世界带来一抹温暖。
屠长卿感叹:“我懂,相貌平平,条件不好被嫌弃,确实是挺丢人,但你还有家人的关爱,不能自暴自弃。”
他从小到大也被同龄人嘲笑,说是白净文弱书呆子,打架御兽采矿样样不行的废物,没有姑娘看得上,经常丢人现眼,但男人要争气,他还有母亲、姐姐、舅舅、姨母、奶奶们的疼爱,并不觉得悲惨,也不自怨自艾。
陈明轩看看这个富贵乡里的王八蛋,更加难受了。
他上个相看对象本来还有点意思,正努力献着殷勤,奈何屠长卿来了,才貌双全,出手豪阔,温文尔雅……这样的翩翩贵公子,几乎迷晕了全镇的姑娘,只是碍于宋宣的雌威,只敢偷看,不敢靠近,更不敢表现出好感。
他的相看对象就是在茶馆看见屠长卿的姿容风采,惊为天人,然后对他挑剔起来,左看不顺眼,右看不称心,拒了。
饱汉不知饿汉饥,得了便宜还来嘲笑人?!
陈明轩想反击,奈何人家家教好,品德端方,从不勾搭姑娘,容貌是父母给的,财富是投胎好,而且做事周全,对他们这群兄弟都讲礼数,挑不出毛病,还是老大的心上人,万万不敢招惹……
丢人现眼,有口难言。
他在安慰声中,哭得更凄厉了。
宋宣看在往日的情分上,耐着性子让小弟抱着哭了一刻钟,在陈明轩差点把眼泪鼻涕都往她袖子上蹭,被嫌恶心推开,哼哼唧唧地要去树丛找手帕时,突然懂了,当场揪回王八蛋,喝问:“你是想装疯卖傻混过去吗?”
陈明轩被吓得打了个哭嗝:“不敢,不敢……”
屠长卿从储物空间里拿出八张手帕,鲛丝绣花,仙绸织锦,什么样的款式都有,“温柔”递去:“别找了,你慢慢擦眼泪,手帕衣服伤药醒神膏护心丹回魂丸,缺什么我都有。”
陈明轩露出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宋宣继续问:“你相看被拒绝六十八次,也该拒习惯了,和这桃林有什么关系?难道这两百年的桃树还能成精?”
陈明轩打哈哈:“说不准呢?”
宋宣冷着脸,再次卷袖子。
“老大,等等!你且听我狡,解释——”陈明轩惊慌失措,连滚带爬躲到屠长卿身后,探出头来,“那夜,我梦入神机,飘进桃林,遇到桃花仙女,仙女可真美啊……冰肌玉肤,杏眼桃腮,她说被我的英俊才华吸引,苦苦哀求,约我来桃林相见,共结同心。”
这话好像有点道理?
宋宣稍微想了一下:“胡说八道,仙女又不是瞎子!”
屠长卿补充:“桃花仙爱上凡人书生的故事,在中州的流行话本《遇仙记》《春园美人录》里有,和你说的剧情差不多。”
陈明轩嘴硬:“我从不撒谎,我就是梦见桃花仙了!”
宋宣毫不留情揭穿:“你天天撒谎骗爹娘,说去读书,去找正经事做,结果拿了家里钱就跑去丹城听说书,一去一整天,还让刘大勇给你打掩护。”
陈明轩涨红脸,大声辩驳:“冤枉!听说书人读书,怎么就不是读书了?!你不是也爱听吗?!”
宋宣一巴掌拍他脑袋上。
屠长卿稳妥,拿出一个精致的寻妖罗盘,在桃林里转了圈,罗盘上的指针纹丝不动,显然没有半点妖气:“这里没有灵脉,没有仙缘,也没有妖物,若是你被魔物所骗,身上总会留下些痕迹。放心,我有勘察法器若干,一样样试,定替你查个水落石出。”
陈明轩支支吾吾,绞尽脑汁想办法。
屠长卿观察道:“《鬼河相书》里说,若是人的眼神飘忽,不敢看人,说话迟疑,前言不搭后语,漏洞百出,九成九是在编瞎话。”
陈明轩气急败坏:“你闭嘴!”
他终于遇到比自己说话还讨厌的人了,镇里的姑娘定是瞎了眼,才会看不出锦绣皮囊下的黑心肠。
屠长卿痛心疾首,苦口婆心:“明轩兄弟,我们是想帮你解决问题,不要撒谎,若是被魔物所惑,会害人害己,我给你举个例子,《青乡记事》里……”
陈明轩被激怒:“你懂个屁?我都那么难了,想找个命中注定的媳妇能害谁?”
屠长卿迟疑:“命中注定?”
宋宣扬眉:“媳妇?”
陈明轩意识到失言,死死捂住嘴,再不肯多发一言。
宋宣威胁:“你真不说?”
陈明轩决然:“宁死不屈!”
宋宣颇感惊讶,她选择陈明轩入手,也是因为这家伙怕苦怕痛,是个软蛋,遇到事情总是怂恿别人出头,自己缩在角落,打完再上去装模作样踢两脚,毫无骨气。
如今,陈明轩大字形躺下,英勇无畏:“老大,你打吧,打死我也不说!”
宋宣蹲下,好奇问:“为什么?”
屠长卿也蹲下,将试探出来的东西做分析:“他认为找媳妇比死重要,难道有禁言法则,说了就找不到媳妇了?”
陈明轩的脸色剧变。
屠长卿继续猜测:“所以,有东西告诉你在这里可以遇到命中注定的媳妇,但是,说出来就不灵了。”
陈明轩跳起来,转身就逃。
宋宣笑了:“猜对了。”
这就是怪事的根源,他们要找的东西。
她追上去,再次把陈明轩给抓回来,狠狠按倒在地上。
陈明轩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苦苦哀求:“你们知道就别问了,我的姻缘真不容易,我爹娘都愁出病了,咱们那么多年兄弟,放过我一回好吗?”
宋宣冷酷无情:“不行。”
“书上记载,和禁言相关的术法都很危险,八成是诈骗,”屠长卿于心不忍,依旧坚持,“《天一经》里,祝女娘娘曾说,命运不可玩弄,魔物不能共处,与虎谋皮,是要付出代价,或遭到反噬的。”
陈明轩否定:“哪有什么禁言法术,这是大好的机缘,只是命运不可外传,说了就会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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效,我是自愿的,没有东西强迫!刘大勇也找了机缘,否则怎么会捡到银子?!你们看,他还好好的,活蹦乱跳,啥事都没有!”
宋宣追问:“机缘在哪里?”
陈明轩依旧不肯说,摆出宁死不合作态度。
宋宣想了想,微笑:“两年前,你曾教过我一招挖根掘底的绝户计。”
陈明轩瞪大眼睛,瑟瑟发抖。
屠长卿不解其意。
宋宣热情地解释了一下。
当年,安宁镇有对奇葩夫妻,丈夫在外头做瓦匠,每次回家都要打媳妇,下手很重,媳妇哭哭啼啼很可怜,闹得满街不安宁,但谁劝她和离就骂谁,也不准别人教训丈夫。
调查得知,她喜欢帮扶娘家好吃懒做的兄弟,家里但凡有点银钱都要偷了送回去,偷完就挨打,打完继续偷,周而复始,坚决不改……家里的女儿小草儿才五岁,过得苦兮兮,衣衫褴褛,瘦得像小乞丐。
镇长、亲戚和街坊邻居劝过几次都心冷了,谁都不管这家的破事。
小草儿在小伙伴的鼓励下,鼓起勇气,偷偷找宋宣求助,童言童语,许愿她可以吃饱饭,自家爹娘感情变好,父亲不要打人,母亲不要天天哭。
宋宣哪能不管这种不平事?当场就带着兄弟去把她爹抓出来,顶着她娘的哭骂声,狠狠揍了一顿!勒令不准打媳妇!哪怕媳妇愿意挨打,也不准打!
没啥用。
老实了两个月,骂声哭声再次响起来,吵得连隔了两条街的宋家都听见了。
宋宣有些苦恼,问兄弟策。
陈明轩出谋划策:“斩草要掘根,要抓住事情的根源,解决家暴的源头,所以,咱们去揍她娘家兄弟!揍到她兄弟不敢找姐姐要钱,揍到她不敢给兄弟钱,事情就一了百了了!”
这招绝啊,特别绝!
宋宣跑去隔壁镇,把她的娘家兄弟打得鼻青脸肿,跪地求饶,还宣告所有人,只要女人再给娘家钱,就把以前挨的打,十倍奉还在她弟弟身上,撑得住就拿。
事情解决了,家庭安宁了。
除了女人因为不敢回娘家,没法给钱,嚎了好几天,经常冷着脸做家务外,家里的日子渐渐好过起来,男人也怕挨打,变老实了,女儿慢慢白胖起来。
陈明轩因此绝计,奠定了在兄弟中的狗头军师地位。
……
屠长卿听得目瞪口呆,事情还能这样干?
宋宣指着地上的陈明轩,微笑提问:“你说,他抗拒的根源在哪里?”
屠长卿聪明,举一反三:“想娶媳妇。”
“对,只要他这辈子别想媳妇,事情就完了!去你大爷的陈明轩,敢对姐耍横?!敢宁死不招?姑奶奶是怕威胁的吗?!”
宋宣提起陈明轩的一条腿,在空中抡个圈,狠狠踹出个“一”字,按到树上往下压,穷凶极恶,“我废了你的命根子!看你招不招!”
阉人还追什么女人?找什么媳妇?
“住手!”陈明轩不敢赌宋宣发狠时的不择手段,没等发力就惨叫起来,“我招!我全都招!”
25. 第二十五章
老大发狠时六亲不认,小弟还能怎么样?
圣人有言:女人是老虎。
宋宣就是母老虎里的魁首。
陈明轩一边擦眼泪,一边偷看屠长卿的表情,想找出男人面对母老虎的共同恐惧,试图挑拨离间。
然而,他看见屠长卿满脸欣赏,眼里的赞许多得都快溢出来了,就差没鼓掌叫好,一个劲地在夸宋宣做事果断,身手利索,力大无穷,擅击弱点,极有宋家女子的硬朗风采,把宋宣夸得更加得意。
真是头为虎作伥的畜生!
陈明轩走过他身边,低声斥道:“呸!伥鬼!”
屠长卿被骂得莫名其妙,他家姐姐都是这种行事风格,适应良好,霸气女子在西州很受待见,他觉得宋宣是为了救人,事有从权,粗暴点也没有问题吧?
陈明轩放弃挣扎,老老实实地交代:“那天,我听完你斩妖除魔的事迹,就偷偷去了火神庙的后山,没别的意思,就是好奇……想看看魔物留下的痕迹,结果遇到刘大勇。”
屠长卿不解:“我拉了那么显眼的警戒线,还立了牌子,你没看见?”
“看见了,我就是顺着警戒线,找到你立的牌子进去的,”陈明轩心里有愧,小声嘀咕道,“若是你不立牌子,我们还找不着地方呢。”
屠长卿没见过这样的傻子,郁闷无语。
宋宣给他顺了顺气,示意陈明轩继续说。
陈明轩磕磕绊绊地回忆:“我们看见镇魔碑下有个裂缝,便探头去看了一眼……里面黑黝黝的,什么都看不清,刘大勇说我不敢多看,我说我敢,他说我胆子没他大,我说我胆子绝对比他大!”
“我们俩就在裂缝口吵了起来,他是王八蛋,说不过我就动手动脚,纠缠时我摔倒了,磕破脑袋,地上的鬼画符就被血滴了一点点,我俩怕被发现,赶紧用衣服擦,血迹擦掉了,但符文也少了一块,是质量不好……”
镇灵朱砂画的符文,哪有那么容易破?
屠长卿想了想,黑着脸问:“你是童子身吧?”
陈明轩坚决否认:“不是!”
屠长卿生气,指着鼻子揭穿:“你还在撒谎!只有元阳未泄的童子血才能破阵法。”
宋宣恍然大悟:“原来如此,小凤仙、小玉儿、梦妹妹这些红颜知己,都是你为了面子,在兄弟面前编的,怪不得,我说怎么没见过那些姑娘……”
陈明轩辩无可辩,又委屈地嘀咕了几句,什么“梦里的姑娘也是姑娘”,什么“书里的美人也是美人”。
他缓了好一会才继续交代:“阵法出了问题,裂缝里面冒出红色雾气,我们在雾气里迷失,进入了一处仙境,仙境名镜阁,就像上古时期的战后遗迹,清冷空寂,腐朽老旧,里面布满红色丝线,线上挂着无数面破碎的镜子,然后听见仙音,‘观命不观心,天命不外传’。”
屠长卿回忆上古史书和资料,对宋宣摇摇头,表示他没见过“镜阁”这样的地方。
陈明轩继续道:“破碎的镜子里浮现出远古的字迹,虽然看不明白,但脑子能懂,这些镜子里能看见我们的命运轨迹,姻缘、财富、寿命、亲缘、地位、运气……刘大勇先选了财富,我选了姻缘,各自被镜子吸了进去。”
宋宣斥道:“不知死活。”
“刘大勇是个傻子,我,我也是被他带偏了,”陈明轩小心翼翼地解释,“幸好,镜子都坏了,并没有魔物索取什么代价,但是功能也坏了……”
“镜里的命运展示得很模糊,我看见我这辈子只有一条姻缘红线,也看不清对方的模样,只知道她和‘桃’有缘。然后就被踹出镜阁,回到裂缝口,再也回不去了,刘大勇也同样,我问他看见什么,他说镜里看到的东西不透露,说出来命就不准了……”
“我回家琢磨了一整夜,镇子里和桃有关的,只有这片桃林,我必会在这里遇到天定姻缘。所以,我就来这里等着了,可还没等到就被你坏了好事,我的命好苦,呜呜……”
宋宣呆滞:“就这样?”
陈明轩哭个不停:“我的媳妇啊。”
宋宣问:“镜子没说让你等多久吗?”
陈明轩坚定:“圣人言,有志者事竟成,我愿等到地老天荒,海枯石烂,以示诚心。”
宋宣想了想,再问:“镜子没显示时间,会不会……有一种可能是你在桃林等六十年,等到牙都掉了,八十岁老太太来到桃林,跟你一起结姻缘,共进坟墓?”
屠长卿补充:“镜子也没说你的媳妇是男是女,是人是鬼吧?话本里,你们中州男人玩得特别花,说不准是被奇怪的东西看上,让你殉葬冥婚呢?”
陈明轩被问得哑口无言,他思前想后,竟找不到驳斥的理由,恼羞成怒骂道:“闭上你们的乌鸦嘴!”
骂完,他突然从天降馅饼的美梦里醒来,宋宣的感觉是出了名的准,说不准这事儿里面真有问题?好像有些可怕?
陈明轩思前想后,狠下心肠。
宋宣插他两刀,他就插兄弟两刀!
一不做二不休!
他已经破坏了镜阁的规矩,这辈子娶不到媳妇,就把刘大勇也拖下水,让老大狠狠收拾,破坏他的发财命!
镇里的其他人,八成也是好奇跑去神女庙,同样被裂缝里的红雾卷入镜阁,选择了观看命运,所以做出奇奇怪怪的事情,不管是在镜子里沾到好处,还是倒霉。
他一个都不放过!
……
陈明轩瞬间改变了态度,露出小人嘴脸,大摇大摆地领着宋宣和屠长卿,把他知道的人一个个抓起来,都是镇里胆大包天的年轻人,或是游手好闲的无赖汉。
刘大勇还在河里到处乱钻,他在命镜里看见,自己的财富来源于“河”,河水能旺财,又在河水退潮的乱石堆里捡到了银子,顿觉镜阁算出的命运无比正确,每天泡在河水里,指望捞到宝贝,发大财。
陈明轩跳出来指证,屠长卿揭穿蹩脚谎话,宋宣稍加威胁,他气得跳出水,和陈明轩这叛徒打了一架,无可奈何地招了。
谷文林的家里闹得乱七八糟,他年纪尚幼,被父母姐姐联手收拾了几次,藏不住话,已老实说了。他在镜阁里选择了亲缘镜,在镜中看见姐姐谷秀娘在守寡,寂寞深夜,哭得凄凄惨惨,定是姐夫早死啊!
谷家未婚夫叫张黑牛,是个贩牛马的小商人,他得知自己命短,决定为了心上人退婚。
谷秀娘坚决不退婚,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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愿守寡。
谷家愁云惨淡,不知所措。
宋宣等人到的时候,正看见谷家的未婚小两口在门口拉拉扯扯,吵吵闹闹,引来许多邻人的围观。
“阿牛哥,你别走,”谷秀娘抛弃平时端庄淑女的模样,拉着门口的男人,哭骂不休,“我俩青梅竹马,感情深厚,你待秀娘千好万好,谁人不知?结果在你心里,秀娘就是会在大难临头,弃你而去的女人吗?”
张黑牛是个身高八尺的汉子,身强体壮,不管是牛马买卖,还是下田种地,都是出了名的好手,如今满脸憔悴,委屈得像个孩子,捶胸顿足道:“别说了,小弟在镜中看见,我就是个短命鬼,秀娘你温柔贤淑,秀外慧中,样样皆好,不该跟着我受苦!我舍不得耽搁你终生啊!”
“阿牛哥——”
“秀娘啊——”
“……”
围观的众人都在窃窃私语,讨论镜子是何物,谷家邻居的那个痨病鬼,嫉妒多年,混在里面幸灾乐祸,大声说张黑牛是绣花枕头一包草,看着强壮,其实有隐疾,还不如他的命长。
张家母亲在旁边一边哭,一边大声澄清:“没有隐疾,我家阿牛在宋医师那里看过,身体好好的。”
张家父亲焦急:“镜阁那种鬼东西,也不知是什么来路,它就是个魔物!算的命哪里做得准?说不定是骗人的呢?!”
人群里有好事者喊道:“刘大勇不是按着镜子的命运,在水边捡到钱了吗?!”
张父叫道:“都是巧合!”
谷文林蹲在角落,缩得和鹌鹑似的。
财帛动人心,欲念壮胆气,越来越多机灵的人在争吵里猜出镜阁位置,悄悄离开围观,朝祝女庙跑去。
宋宣也不想拦这些“聪明”人,她抓住谷文林,再次逼问在镜阁里的详细经过,得到大同小异的结果。
同样的血雾,同样的卷入镜阁方式,同样的破碎镜子,同样模糊的命运之线。
唯一不同处是谷文林胆子比较小,不敢在夜里行动,他是正午去的,阳光猛烈,但镜阁的血雾没有受影响,不像寻常魔物那样会在白天变弱。
“这不对劲。”
屠长卿陷入困惑:“我看过的很多书里,都有记载,妖魔喜阴不喜阳,哪怕是修为深厚的魔物,不怕被阳光所伤,也会尽量避免在正午时候活动。”
上古时期,凡人在魔物的迫害里,苦苦求生,他们会在阳光充沛,魔物回去地底的时候,出来觅食和活动。
镜阁的行事风格实在怪异。
屠长卿迟疑:“我怀疑它不是魔物……”
宋宣问:“是什么?”
屠长卿羞愧:“抱歉,才疏学浅,我不确定,但,真的很奇怪,书里没有答案,我,我……”
宋宣高兴死了:“太好了,书里没有答案,我们发现的不就是第一个吗?这可是好事?”
她一把拖起屠长卿的胳膊,兴冲冲地朝火神庙跑去,边跑边叮嘱。
“快快,笔纸都带好了吗?”
“没有答案,就去找答案。”
“你来做第一个在书里答题的人。”
“记得把我的名字写上去!”
“……”
26. 第二十六章
“哪有这样胡闹的?”
屠长卿无可奈何地嘀咕了两句,他被硬扯着,身不由己,拼命追着宋宣的速度跑,心脏在剧烈的活动中越跳越快,气息不稳,脑子阵阵发晕。
长长的山道,昏暗幽密,仿佛看不见尽头,快落山的金乌悄悄透过密林,在青石阶上洒落点点余光,宋宣的脸上有点微汗,映在金辉里,整个人都像在发光,有种生机勃勃的野性魅力。
她好像从来不懂放弃,不会绝望,不管在什么样的环境里,永远身先士卒,勇往直前,就算遇到天大的困境,也能快乐地找出别的优势,让人重拾信心。
真是乱七八糟的女人。
屠长卿的嘴角微微扬起,不安和烦恼被强行扫空,心情有点开心。
他突然明白为何大家喜欢跟着她胡闹,被折腾也不离开,这女人从不吹牛皮,有事儿她真上,哪怕不择手段也会解决,不把困难放眼里,处处都是希望。
他也想跟着胡闹,看看对方能折腾出多少好事、坏事、蠢事、荒唐事……看看会变得多出乎意料。
他还想偷偷写东西,把这女人干的事情都记下来,流传下去,后人也许会觉得很有趣。
……
镜阁的消息已传开。
火神庙的后山,镇魔碑附近的林子里,聚集了不少镇民,远远地看着那道深深裂缝,就像鱼儿在看着勾人的诱饵,想靠近又不敢靠近。
人生处处都是迷惘困扰,需要指引,能窥见命运,会带来痛苦还是希望?
裂缝里冒出血雾的颜色更盛,里面混着丝丝红线,变幻莫测,时而像一朵朵妖冶美丽的红莲,时而像地狱里翻滚的血池,仿佛在宣告,命运无情,不可捉摸。
宋宣悄无声息地靠近人群,听见几个镇民在悄悄议论,半开玩笑,试图让对方先去血雾处,进入镜阁,寻找答案。
“黄叔,你不是想知道儿子远行是否平安吗?你先去看看?”
“王婆婆,你问媳妇能不能生孩子,这是大事,你先去。”
“方大傻子,你也想发财?”
“小雀儿也来了?要给你娘问平安?真孝顺啊。”
“……”
众人全神贯注,互相推搡。
宋宣在后头轻咳了一声,以做提醒,没人留意她的存在。
眼看年幼不懂事的小雀儿就要被王婆说动,要去血雾处冒险,她忍无可忍,重重一巴掌拍在粗粗的树干上。
大树被拍得晃了晃,枝叶乱落,惊起满窝飞鸟,宋宣用震耳欲聋的声音,气势汹汹地吼道:“混账!去什么去?!通通给我滚回家里去!”
众人回头一看,是方圆百里最穷凶极恶的母老虎站在身后,还黑着脸,徒手掰断了一根碗粗的枝丫,拿在手里掂了掂分量,又在空中试着挥舞了几下,恐怖的破空声刺得人心惊胆战,仿佛会把不听话的骨头打断。
宋宣用警告的眼神扫了一圈场子。
众人阵阵腿软,浑身呆滞,不敢乱动。
宋宣露出狰狞微笑,“礼貌”地朝身后做了个“请”的手势。
“你们别发呆,赶紧回去,”屠长卿觉得有些中州人还挺迟钝的,不懂看形势,也不知道好歹,便帮忙解释道,“镜阁有古怪,用命运玩弄人心,在调查清楚前,不可靠近。”
众人面面相觑,有些机灵的反应过来,转身离开,有些仍不情不愿,频频回头,脚步慢得像蜗牛,似乎还想看热闹,还有些傻子不知是没听见,还是在瞎想什么,站在原地,死活不动。
人心多样,什么奇怪想法都有,要让所有人都心甘情愿的听话,是非常困难的事情。
天快要黑了,宋宣懒得花时间去一个个解释,一个个劝说,她挥舞棍子,简单粗暴地宣布:“滚!我数到十,若还留在此处,通通打断腿!”
此女没有人性,说到做到。
话音未落,众人如鸟兽散,不分男女老幼,连滚带爬,疯狂往山下冲去,唯恐跑慢了落在恶魔的手里,生不如死,就连好不容易追上来想帮忙的陈明轩和刘大勇等兄弟,气息未均,听见老大有令,下意识地转过头,听话地跑了。
偌大一座后山,转瞬只剩两人。
雌威赫赫,动魄惊心。
屠长卿看得目瞪口呆,他发现宋宣比他姐还凶,说不准能赶上母亲,搁在猛女辈出的西州,也是头出类拔萃的母老虎,忍不住在身后悄悄竖起大拇指,夸了一句“厉害”。
“镜中窥命?我呸!装神弄鬼!”就算镜阁里是真神也无所谓,宋宣浑身凶性,对天地和命运没有半分敬畏之心,哪怕阎王让她三更死,她都要两更爬起来,活活咬掉阎王一块肉。
屠长卿劝:“谨慎点。”
他稳妥地拦住宋宣,丢掉不靠谱的木棍,在储物空间里挑挑拣拣,翻了好一会,终于在短剑、匕首和防御法器里挑出把紫金烈焰锤,约摸百来斤重,锤身遍布火符文,是四姐初学冶炼的得意之作,硬丢给弟弟做生辰礼物,差点一锤把弟弟砸死。
宋宣的母亲主修刀法,曾用的西州宝刀在生死战里损坏了,勉强修复也不能使用,只能在家挂墙上给父亲做个念想。
丹城的武器店多数是轻飘飘的凡兵铁器,在宋宣的天生神力下,一碰就碎,跟纸糊的差不多,若是更珍贵的武器……宋父也想订购,但他看见可怜人就忍不住舍药,还要给女儿打架收拾烂摊子,至今都没攒够钱。
屠家女子皆是锻造大师,她们用灵火锻出的武器,无坚不摧,非同凡响。
宋宣初次拿到还算合适的武器,爱不释手,紧紧抱着,摸了又摸,脸上笑颜如花:“用完还你。”
屠长卿见她喜欢,很大方:“不用还,我四姐喜欢锻造重器,家里堆了几屋子,这把重锤是早期作品,不算特别好,到了西州,我再向她要把更好的送你。”
宋宣感动:“我爹说得对,男生都外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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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屠长卿不好意思:“还好。”
他趁热打铁,想商量一下计策,兵书有云,将士不打无备之战,哪怕是祝女娘娘带兵,也有好几个作战方案。事情发展如此诡异,宋宣也不能再莽了吧?
宋宣保证:“绝不乱来。”
屠长卿期待:“你打算怎么做?”
宋宣深思熟虑,稳重回答:“进入镜阁,拆了镜阁,离开镜阁。”
答案非常完美,毫无破绽。
屠长卿一时想不出骂人的话。
宋宣当他同意了,兴奋地举起手里的重锤,火符阵法感应到灵力流动,冒出熊熊烈焰,映入眼里,点燃战意。
她把锤子舞得虎虎生风,在空中勾勒出一道道流焰,笼罩在身边,奔向血雾,就像展翅腾飞的凤凰,火海冲锋的将军。
算了,算了。
屠长卿绝望地闭上眼,认命了,他再也不指望这女人会有硬刚以外的风格,既然拦不住,就随便吧,反正她天赋异禀,不怕魔气,经常打架也该知道危险,吃了亏就会回来的。
他叹了口气,小心翼翼地绕过血雾,检查地上毁掉的阵法,想看看是否还能修补。
未料,本应会主动把人带入镜阁的血雾,在碰触到宋宣的瞬间,竟左右散开,就好像遇到巨石而分流的河水,像舞姬手里灵活的红绸,一碰即退,任凭其左右追逐,上下乱窜,怎么都不肯碰触她分毫。
宋宣举起紫金锤,狠狠砸了几下裂缝,血雾依旧是不逃不散不碰,雾气里的红线随着舞动,仿佛在玩一场你躲我藏的游戏。
“不敢打,也不愿退?你是在讨厌我?是不想见我?还是想挑引我的脾气?”她突然意识到什么,停下脚步,站到裂缝口,好奇地问里面的不明存在,“或者,你是害怕什么,犹犹豫豫,不敢让我进入镜阁?”
血雾骤然收缩,疯狂往裂缝里钻去。
“哈,你真的怕我。”
宋宣死死盯着血色裂缝的深处,眼神锐利如鹰,嘴角却慢慢勾起,露出一个势在必得的笑容,她轻松挽了个花,收起重锤上的烈焰,朝地底做出挑衅的手势:
“你不让我去,我非要去!”
“去哪里?”屠长卿左手端着倒满丹砂的白玉碟,右手握着符笔,正在全神贯注地重新绘制阵法。忽然听见声音,察觉不妙。
他回头看去,意识到对方想做什么,吓得魂飞魄散,赶紧跳起来,冲过去制止,嘴里疯狂叫道,“姐姐!等等!别乱来!”
玉碟落地,符笔甩开,丹砂撒满地。
宋宣已如闪电流星,追着血雾,跳入深不见底的裂缝里。
镇魔碑终于碎裂,乱石重重砸下。在雕刻得乱七八糟,难以阅读的石碑奠基处,露出一块古老的石碑碎片,屠长卿终于看懂了几个熟悉的词汇。
“赎罪”“命运”“镇魂”“宣华”。
……
山林静寂无声,黑暗吞没一切。
27. 第二十七章
陈明轩和刘大勇跟着逃跑的人群,气喘呼呼地跑了小半段山路,忽然觉得事情不对——他们为什么要跑?
老大好像没有让兄弟跑?!
屠长卿这个新收的小白脸还在原地,他们做大哥的哪能先逃?逃了还有脸让人家叫英雄吗?
两人对视一眼,都觉得是对方愚蠢拖累了自己,迅速掉了个头,又气喘吁吁地跑回去了。
他们互相拉扯,跌跌撞撞,争先恐后地回到后山,急得喘不上气,说不了话,黑脸涨得通红。
好不容易扶着大树站稳,想摆出个英勇无畏的姿态,勇敢地给老大呐喊助威,抬头却发现宋宣不见了,镇魔碑也不见了。
血雾消失,满地碎石,只剩下屠长卿孤苦伶仃地站在裂缝处,脸色惨白,摇摇欲坠。
草丛里,碎石堆,处处都是红色的斑斑点点,就像擦不去的鲜艳血迹(丹砂),屠长卿的双手布满“血”迹,就连浅色法袍和白皙的脸上,也溅了好些可怕的“血”印子。
战况竟如此惨烈?
陈明轩吓得一屁股跌倒,刘大勇抖着声音,坚强地问:“我,我家老大呢?”
屠长卿缓缓回过头,两眼无神,他用袖子胡乱擦了把“血迹”,越擦越乱,横七竖八,就像一道道“血”泪。
他指着裂缝,哑着声音答:“宋,宋宣,她,她下去了,不见了。”
老大没了!被魔物吞了啊!
刘大勇终于撑不住,缓缓蹲下,捂着脸嚎啕大哭起来,相识十余载,老大义薄云天,以一敌百,每次遇到危险都挺身而出,护他们平安,如今……老大音容笑貌犹在眼前,难以忘怀,天下哪里还有这样的巾帼奇女子?
陈明轩泣不成声,虽然宋宣脾气暴躁,经常犯浑,还会打人,但他哥哥在山里被妖虎盯上,不知所踪,人人都要放弃时,是老大不顾危险,一个人提刀搜山,杀虎救人。
如今,他的小侄子都三岁了,刚学会拍马屁“宋宣老大,天下第一”,老大却听不见了!
两人愁云惨淡,捶胸顿足,哭得凄凄惨惨戚戚,语不成调,夹杂着“老大千古”“永垂不朽”之类的词汇,宛如孝子上坟。
屠长卿终于发现不太对劲,他回过神来,想了又想,不自信道:“你们别哭了,宋,宋宣还没死,我不确定,大概,可能,也许……”
裂缝里会发生什么事,难以预测。
他觉得宋宣敢独自跳下去,应该是有些把握的,就是看得太震惊,思绪混乱,需要缓口气,好好想想。
两个“孝子”哭声骤停,神智回归,终于发现屠长卿身上的红色没有血腥味,陈明轩偷偷伸手抹了把草叶上的“血”,用指尖搓了搓,又放鼻下闻了闻,闻到了一股浓郁香甜的味道,竟是红色颜料。
他愤怒地看着“罪魁祸首”。
屠长卿立刻把事情的经过解释了一遍,澄清误会。
“料该如此,老大神勇,哪能轻易受伤?也就是刘大勇眼神不好,大惊小怪,以为老大出事了,”陈明轩机灵地变了表情,露出运筹帷幄的笑容,摇着扇子道,“我是顺势而为,陪他做戏,故意闹出点动静,示敌以弱,想看看周围反应,还有没有魔物潜伏。”
刘大勇目瞪口呆:“你早知道了?只有我是傻子?!”
陈明轩红着眼睛,含笑不语。
屠长卿给面子,不予揭穿。
三人商量了一会,觉得宋宣跳下裂缝,寻找镜阁,杀魔除妖,他们做兄弟的在上面也不能闲着,总要帮忙做点事。
陈明轩见屠长卿还有点失魂落魄的样子,猜测他初来乍到,没见过自家老大彪悍粗暴的行事作风,又有过婚约……他以己度人,安慰了几句,让他不要慌乱,好好等待宋宣回来。
屠长卿担忧:“真没问题吗?”
他稳妥惯了,总会担心意外。
“就算出事,你又能怎么样?老大就是这样的性子,遇到事情,从不让兄弟涉险,”刘大勇抓着头发,烦躁地嘲讽,“你也少装模作样,难不成还会跳下去帮未婚妻?”
他最看不起读书多的小白脸了,全是负心汉,嘴里说得好听,每次遇到事都躲最远,家里的苦活累活都丢给女人干。
屠长卿被骂得不吭声。
陈明轩推了推刘大勇,示意其闭嘴:“少说两句,他们晚点要退婚的,算不得夫妻。”
刘大勇愤愤然:“呸,没眼光!”
这些天,他都看见了,老大陪着小白脸到处玩,温柔体贴,百般迁就,有说有笑,眼里都带着光。
他五岁就跟着宋宣混,什么时候见过她这个样子,王八蛋男人就知道退婚,看着老大救人涉险,也不好好拦着,现在站在旁边,装什么无辜嘴脸?说不定心中暗喜,不用麻烦了!
这是气急败坏的迁怒。
陈明轩知道他是个没脑子的浑人,经常不讲理,唯恐屠长卿听了这些蠢话,心里难受,赶紧拖着人往旁边去了,边走边训斥:“别乱说,就你声音响亮,也没见帮过什么忙。”
刘大勇嘴犟:“每次打架我都冲前面,浑身是伤,从来不怕。”
陈明轩:“对,你最喜欢给老大拖后腿,你倒是跳下去帮忙啊!”
刘大勇:“跳就跳!”
陈明轩:“闭嘴,你这大块头,是想卡在石缝里,给老大堵路吗?”
……
天色渐晚,镜阁消息越传越远,仍有些不知情况的傻子,往后山上跑,想去碰运气。
陈明轩怕屠长卿被打击过大,便让他继续一边修阵法,一边看看裂缝里的情况,等待老大出来,自己带着刘大勇去青石路边,像门神般左右站开,拿出平时嚣张跋扈,狐假虎威的混混态度,骂骂咧咧,赶闲人离开。
屠长卿看看天色,又看着裂缝深处,怎么都看不清楚,又揉了揉眼睛,结果丹砂入眼,阵阵刺痛,红了起来。
他心里又担心又焦虑,忍着眼睛不适,冲着裂缝深处翻滚的血雾大喊了几声“宋宣”的名字,没有回音,又搬来一块石头,试探着往里面丢了一下,石头翻滚着落下,依旧没有反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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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事已至此,该怎么办?
虽然西州男人自幼就在矿坑里玩,个个都擅长钻洞下井,身上也有各种防御的法器和道具,按小时学过的《矿洞救险手册》来说,他应该下去帮忙,但他成绩不好,考不及格,是个废物,还害怕黑暗幽密的地方……
屠长卿思前想后,左右衡量,他对宋宣是有些改观,但生命更美好,感情绝对没有到要为她克服恐惧,以身犯险的地步。
罢了,反正对方没发出求助信号,他就放弃了,若宋宣能顺顺利利,平安回来最好,若是出事,他再想想怎么和岳父交代,怎么和母亲解释……
母亲会理解的。
屠长卿蹲在裂缝口,又等了好一会,里面还是没有动静,他唉声叹气地站起来,想离开裂缝,去继续修缮阵法。
未料,转身之际,裂缝深处生出异变,血雾淡淡涌起,数根红线沿着边缘,悄无声息地爬出,亲密地缠上他的脚踝,狠狠往下拉去。
屠长卿猝不及防,失去平衡,向后仰去,防御法器来不及展开,已摔入裂缝。他的身体不断磕在岩壁上,由近到远,发出一声声凄厉的悲鸣:“啊——啊——啊啊——”
“什么声音?”
陈明轩回过头来,却见屠长卿已消失不见,地上还留着一只滚动的符笔。
刘大勇揉揉耳朵,迟疑:“好像有东西掉下去了?”
陈明轩惊道:“该不会是长卿兄弟吧?他疯了吗?跳下去做什么?”
刘大勇怀疑:“不是被我骂的吧?”
陈明轩问:“他想去救人?”
刘大勇不敢置信:“不会吧?”
“刚刚离开时,我看见他眼睛红了,”陈明轩收起扇子,摇头晃脑,感叹道,“圣人有云,古时有生死鸟,比翼双飞,同生共死,若是一只死了,剩下的悲鸣而去。”
刘大勇惊恐:“他殉情了?!”
陈明轩红着眼睛,掉下几滴眼泪:“世上真有痴儿女啊,长卿兄弟嘴里不说,所作所为却让人钦佩,老大得此夫婿,实为幸事……”
刘大勇怒道:“老大还没死!”
陈明轩掩面而泣:“公子大义。”
刘大勇想了许久,狠狠给自己两个嘴巴,以示歉意:“读书人也有英雄,是我错看了长卿兄弟,我再也不骂他了。”
……
宋宣在裂缝深处穿梭爬行,黑暗看不清景色,听不见声音,唯有追着红雾往深处前行,手里重锤用得虎虎生威,遇阻砸石,打碎腐朽的封印,硬是闯出一条路来。
道路深处,是星星点点的光。
成千上万面破碎的镜子在微微闪烁,就像满天星辰,汇聚成命运的河流,却散发出阵阵腐朽的味道,红线越来越多,交织成网,就像河流里盘踞的血管。
总算找到了。
宋宣稍微歇了口气,忽然,她感觉岩壁在微微震动,有几个小碎石滚下,她抬起头,看着黑暗的上方,迷惘问:
“石头掉下来了?”
“我把岩壁拆塌了吗?”
28. 第二十八章
宋宣谨慎地敲了敲岩壁,结实坚硬,哐哐作响,以丰富的闯祸经验判断,不像要塌的样子。
她挠挠头,懒得想了。
镜阁深处,是座寒冷孤寂的白玉宫,鲛纱珠帘失去颜色,美玉化作暗黄,案边花枝枯萎,桐木古琴早已腐朽,轻轻一个呼吸间,便化作粉末。
白玉宫顶,悬着九颗赤色宝珠,不曾随时间而褪色,散发着淡淡的红色幽光,映入无数的镜子碎片里,蕴化出血色雾气。
宋宣试图捡起一片碎镜。
镜子非法器,非实物,晶莹剔透,无法碰触,就像用云雾凝聚出的幻影,脆弱而美丽地在指缝里散开,如水晶般的流沙,像留不住的命运,缓缓消逝。
这个地方,太奇怪了。
宋宣像只好奇的猫,忍不住爪子,追逐着虚无缥缈的幻影,扑了好几把,没看到命运,反而毁掉好几片镜子碎片,她确认这玩意捞不住,矜持地收回手,提着锤子,对着稍微大块点的镜子理了理仪态。
破镜子质量真差,只能看见模糊影子。
帅,姐姐的影子可真帅。
宋宣正欣赏着,忽然眼前一花,镜里翻滚出血雾,黑暗中,她的影子骤变,化作看不清面孔的魁梧巨汉,穿着褐色短打,手里带着对黑铁指虎,狠狠一拳砸来,拳风过处,宛如大海掀起滔天巨浪,将所有生灵都卷入绞杀。
宋宣早有戒备,飞身退开。
巨浪追着而来,凶猛霸道,步步紧逼。
大海深处,传来女子的吟唱,像远古的曲调,歌声如梦似幻,她的鼻子仿佛还能闻到海水的咸鲜气息。
宋宣意识到成功进入镜中幻境,遇到从未遇过的强敌,她反而亢奋,手里重锤再次燃起烈焰,快如流萤乱舞,重似荧惑坠天,身形则化作一叶轻舟,险险擦着拳风,在巨浪中艰难穿梭,寻找反击的机会。
大海没有破绽,巨浪密不透风,一波比一波重,以力破巧,逼得她喘不过气来,终于拦无可拦,男人的指虎狠狠砸向胸前。
宋宣双臂回防,护住心脉,退后卸力,硬接重拳,依旧被击倒,整个人飞了出去,撞进岩壁里,碎石乱溅。
大海的歌声骤然停止。
女子似乎轻轻地笑了声:“阿宣?”
海浪稍平,拳风暂歇,男人藏在黑暗里,宛如猛兽,高声咆哮:
“站起来!”
随着大海的怒吼声,更多的回音从四面八方涌来,男人、女人、老人、孩子……声音或甜美,或空灵,或粗鲁,或稳重……笑着骂着吵着嚷着,所有人都对她喊着同一句话:
“站起来!”
“站起来!”
“……”
好吵,好烦,好啰嗦。
宋宣抬起头,杀红了眼。
她的骨子里满是凶性,脑海里只剩战意,不知疼痛,不懂畏惧,她就像一把出鞘的武器,与危险相伴,为杀戮而生。
她喜欢战斗,她绝不会输。
幻境再度变化,大海退潮,浪里长出茂密森林,万年巨木,高耸入云,散发出草木幽香。
忽然,七八根粗壮的藤蔓从四面八方席卷而来,纵横交错,化作牢笼,要将她困在其中……
幻境里的战斗变幻莫测,一场接一场,如同最严苛的考验。
熔岩里的烈焰长鞭,冰山里的千把利剑,沼泽里操控毒虫的笛声,湖泊里金丝莲铺出的诡异杀阵……
宋宣半步不退,越战越勇,凭着手里重锤,硬生生战了过去,越打越兴奋,一次次倒下,一次次站起,淋漓尽致,直至力竭,仍不倒下。
终于,她再次爬起时,考验停止了,意识落入暗无天日的深渊,脑子有些恍惚,幻境在重叠,喧哗褪去,世界陷入沉寂,朦朦胧胧间,有一点微小的白色萤火,穿过黑暗,摇摇晃晃地飘到面前。
萤火在说话,声音像十五六岁的少年,清透温润,带着淡淡的伤悲:
“放弃吧,没有成功的几率,我们终将失败。”
宋宣张了张嘴,黑暗里传出稚嫩的女孩声音,和她的声音叠在一起,分不清谁在说话,迷惑不解地追问:
“为什么?”
“失败不是会死吗?”
“你不是最害怕死亡吗?”
“你改变主意,不想活了吗?”
“……”
黑暗沉寂了许久,微光里再次传来难过的声音:
“没有,我想活。”
“我讨厌死亡,我比谁都想活。我诞生在月华里,生命脆弱如微火,本应转瞬即逝,承蒙师尊给予恩赐,幸运地降临这个世界。”
“我活着就是奇迹。”
“我看见阳光的灿烂,世界的美好,我喜欢春天的满山桃花,喝亲手酿下的桃花酒,等待万物苏醒。”
“我喜欢夏天的绿树荫里,听喧哗吵闹的蝉声,玩小溪流水的清凉。”
“我喜欢秋天的硕果累累,处处色彩斑斓,采饱满的稷米做甜糕。”
“我喜欢冬天的素白空寂,去结冰的湖面上钓鱼,和朋友们守在灶火前闲聊,一起等待花开,畅想着未来,若是天亮了,天魔诛灭,魔物消失,每天不需担惊受怕,天地会是什么模样……”
“我是胆小鬼,讨厌死亡,害怕消逝。”
“我还没有看够世间所有的风景。”
“可是,我已经活不成了。”
“……”
女孩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坚不可摧的信念,不知天高地厚的嚣张:
“胡说八道,你会活下去的。”
“大家都说我不知善恶,不懂对错,是个无可救药的混蛋。”
“可是,我喜欢你眼里的世界,就像暖洋洋的太阳,到处都很舒服,我喜欢喝你酿的桃花酒,喜欢爬你种下的果树,喜欢听你说故事,也喜欢篝火边的笛声……”
“我胆大,我什么都不怕。”
“我要让你活着,看见梦想的未来。”
“不要绝望,不要放弃。”
“我定撕碎这片黑暗。”
“……”
镜中世界开始崩塌,碎裂,刺眼的光晃得眼睛有些难受,无数乱七八糟的声音挤在一起,细细碎碎,化成噪音塞入耳朵,分辨不出什么东西在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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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隐隐约约听出两句:
“我该如何谢谢你?”
“叫声姐姐?”
“……”
宋宣猛地睁开眼,眼前空荡荡的,大块镜子已消失不见,镜中幻境造成的伤势也全部消失,其他的镜子虽然还悬在四周,但映不出她的身影,也无法进入其中。
镜子似乎只能进一次。
她谨记着陈明轩等人的描述,进入镜阁后可以选择渴望观看的命运,所以,看见命运之镜后,她边照镜子边尝试在脑海里不停地询问:姑奶奶啥时候能征战四海,干出一番大事来?
结果就这破玩意?
所有人都被骗了吧?!
宋宣愤愤然地“看穿”真相,镜子里的女孩性格和声音,模仿得和她十四五岁时颇为相似,但是,她没有经历过镜子里的事情,没有遇过那么畅快淋漓的战斗,镇里更没有声音那么好听的男孩子!
垃圾镜阁!太让人失望了!
她抄起锤子在镜阁里泄愤地砸了会儿,碎掉的破镜子会重新生长凝聚起来,白玉宫里的旧物稍稍碰触便化作飞灰,她找到了一块白玉碑,上面刻着密密麻麻的金色文字,似乎是此处的来历。
宋宣艰难地看了会儿。
脑子晕乎乎,一个字都没看懂。
她挪开视线,脑海里浮现出父亲说过的话,尺有所短,寸有所长,做人不要太为难自己,该不行时就不行,兔子不和鱼儿比游泳,人也不能和狗比吃屎,她又不是不识字,就是不懂那么老的破玩意,不丢人……
深呼吸,眼睛难受。
宋宣沉稳地退后几步,远离碑文,然后把能拆的都拆了一轮,还一头雾水,找不到破局线索。
突然,她在白玉宫的书案上,看见了一座祝女娘娘的小雕像。
宋家是有信仰的,父亲教过,遇事不决问娘娘,她就经常向娘娘许愿……当然,大部分的愿望都不灵,尤其是读书时,她请娘娘帮忙在睡觉时把功课写完,没有一次成功的。但还是她习惯了,有用没用先试试,试试又不吃亏。
她双手合十,虔诚地向祝女娘娘许愿,希望天降神迹,让她突然开窍,学会上古文字,变成读文断句的高手,搞懂这个破地方。
愿望可能有点难?
宋宣许完愿,看看四周没有变化,该读不懂的碑文还是读不懂,非常失望。
突然,听见上方传来“巨石”滚落的塌方声,从远到近,还夹杂着尖锐的惨叫声。
莫非是娘娘也不识字,恼羞成怒,要砸死她这个无耻信徒?!
她赶紧往旁边躲去。
空中有一团灰扑扑的影子,带着碎石,包着防御法阵的淡淡幽光,连滚带撞地掉下来,重重砸在她的面前,砸出一个浅坑。
坑里是拼命捂着脸的屠长卿,他摔得灰头土脸,头发凌乱,浑身都是擦伤,但托护身法衣和道具的福,没有内伤和摔断骨头,就是有点吓傻了,在哼哼唧唧地叫着痛。
宋宣目瞪口呆,她看了看脚边的屠长卿,又回头看了看祝女神像,顿悟,大喜过望:
“这是娘娘显灵了啊!”
29. 第二十九章
屠长卿摔得晕头转向,九死一生,他在空中无数次感谢自己为了稳妥,不但在日常穿的是彩绣阁阁主亲手做的防御法衣,里面还多加了三道护心符文,能挡致命一击,这才来得及开启救命的法器。
如今,三道护心符文都砸碎了。
他平安无事,就是有点腿软。
屠长卿在地上趴了好久才让狂跳的心脏缓和过来,抬头看去,空中挂着血色宝珠,到处都是镜子幽光,红线布满地面,朦朦胧胧,破破烂烂,映得白玉宫就像鬼域,有点恐怖。
他看得头皮发麻,慌了片刻,手忙脚乱地从储物空间里,拿出盏银珠灯,小心翼翼地开启。
银珠灯是夜珠砂和海光石炼制的照明法器,光线白亮,能持续几十个时辰,西州人一般用来采矿,外出也会随身带几盏,方便夜间出行和驱逐野兽。
屠长卿惊恐地看见,惨白的灯光上,映出一张惨白的女人面孔,披头散发,蹲在他身边不远处,用黑黝黝的眼睛盯着他,露出诡异又热情的笑容,像个女鬼。
他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向后爬了几步。
“长卿,屠公子,屠小弟,卿卿,你来得可真及时,声音洪亮有力,听着就精神,想必没事,定是娘娘保佑,平平安安……我们发现我们俩有缘,书里怎么说的?这叫心有灵犀,臭味相投,我干大事就不能没有你这样的好兄弟!”
“女鬼”开口就夸,吹捧话一套接一套,这不要脸和没文化的样子,太熟悉了。
屠长卿终于冷静下来,认出了眼前的女人是宋宣,松了好大一口气,他捂着胸口,恼羞成怒道:“你又在胡说八道。”
“没胡说,都是真心话,”宋宣笑嘻嘻地问,“你是特意下来找我的吗?”
屠长卿掉下来的时候,感觉有东西在扯自己,然而脚上没有半点痕迹,他怀疑自己是不小心脚滑踩空,引起洞口塌陷掉下来的……这事说出来好像有点蠢?丢屠家男人的脸?他努力地想了想借口,将错就错,沉重道:“对,我来找你。”
宋宣的眼睛亮晶晶,兴高采烈:“你真好,这里情况不明,我还以为你们都不敢下来,看见你来,我好开心。”
“西州男子汉,哪能害怕爬坑下洞?”屠长卿看见她这副高兴的样子,摸着良心,硬着头皮继续编,“我就是心里急,脚下没看准,不小心踩到空石头,滚下来了……这是少有的情况,我平时不会这样鲁莽。”
他一路都在找机会抓住石壁爬回去,但技术太差,手指都抓伤了,每次爬不了多远又掉下去,愧对舅舅和舅爷爷们的教育,丢人现眼。
宋宣不明真相,她算了算时间,继续往死里夸:“你好厉害,家学渊源,爬得比我还快。”
屠长卿羞得面红耳赤。
宋宣热情地扶起他,拍掉身上的灰尘,知道他做事讲究,转过身,等他换了套法衣,重新束好头发,又帮忙涂伤药,包扎伤口。
她嘀咕:“手指擦伤得有点重。”
主要是屠长卿的皮肤和玉瓷般润白,青紫红肿的撞伤,破皮的血痕在上面格外惹眼,这双该提笔写字的手变丑了,她看着心里就觉得不舒服,很不喜欢,想给抹去。
屠长卿忍痛道:“你正经点。”
他太心虚,怀疑宋宣是看出他不会爬坑还撒谎的真相,故意提手伤,是想调戏他,笑话他蠢。
幸好,宋宣打架打得多,处理外伤很熟练,屠长卿随身带的医药用品也齐全,她照着灯光,飞快地用干净的水洗了伤口,认真涂上药,仔细包扎好,手脚又轻又稳,丝毫没有出错,还给打了个可爱的兔子结。
她笑嘻嘻地问:“不痛吧?”
小虎牙在唇边若隐若现,嘴角还有个很小的酒窝,在昏暗诡异的镜阁地宫里笑得格外轻松,仿佛要将所有的不安和恐惧冲散,看得人信心满满,觉得就算有魔物出来,也不算什么大事,还不如眼前的手指重要。
屠长卿的心奇怪地安定下来,莫名其妙地适应宋宣的风格后,整个人都变得放松,他给自己鼓着劲:
“来都来了,总有办法出去的。”
“人活着就好,有口气就行。”
“陈明轩他们还在上面,发现不对劲,会通知别人救援。”
“爬不出去就算了,我带的东西起码能活两年,两个人在一起,也不会太寂寞。”
“你爹会搬救兵的。”
“我娘和我姐会想办法的。”
“事态良好,没什么可慌的。”
“……”
宋宣朝他竖起大拇指:“你开窍了!”
屠长卿稳重地点点头,拿出发绳和手帕,让眼前像女鬼般的女人,简单收拾了一下,然后问情况。
宋宣激动地把进入镜阁以来的经历,比手画脚地说了一遍,重点放在幻境里的数场战斗里,那是精彩顿挫,激烈万分,恨不得能再打一场给美人儿看!
至于最后那段莫名其妙的话,她就简单描述:“还有个要死要活的傻子,被我怼回去了,不太重要,我感觉这里所有的一切都是编出来骗人的。”
屠长卿想了想,也觉得她经历的幻境不太合理,很多东西都不像真的,奇奇怪怪,这哪里能算命运?
宋宣拖着他就去了白玉碑前,殷勤介绍:“有好东西给你看。”
屠长卿只看了一眼,立刻扑过去,惊喜道:“这是上古的遗迹,我没见过的文章,太好了,我看看,记载着镜阁的来历……”
宋宣悄悄看一眼远处的祝女娘娘小像,小声感激道:“谢谢娘娘显灵,他果然懂。”
屠长卿看见历史古籍就挪不动腿,什么镜阁古怪,什么命运诡异都抛之脑后。
他提着银珠灯,津津有味地看了起来,文字艰深,时不时有没见过的生僻字,需要和脑海里的旧文做对应,联系上下文找答案,所以读的速度不快。
宋宣不敢打扰,安安静静地蹲在旁边玩弄地上的红线。
她发现这些线像用水凝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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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的蛛丝,里面带着些许星光,不太容易断,也没有攻击性,但好像有自己的意识,一点儿也不喜欢被碰触,总想偷偷绕开她跑。
那可不行!越不让碰越想碰!
她把红线折腾得躲无可躲,一会玩成花绳,一会玩成线团,乱七八糟,屠长卿回过头来的时候,发现她都快把自己给缠到里面去了。
红线但凡能说话,都该叫“救命”。
屠长卿呆滞良久,重新捋了捋思路,把她从红线堆里拖出来,解释道:“别乱玩,这个地方叫镜阁,这些线是镜阁主人的一部分。”
这个答案更奇怪了。
宋宣赶紧又扯了两把,合理猜测:“镜阁主人身上长了那么多线,是蜘蛛化的妖怪吗?”
“猜得很好,不要猜了。”屠长卿谨慎地制止她继续胡闹,激怒此间主人,“白玉碑里记载,镜阁是上古时期,天地混沌的缝隙里偶然产生的灵物,名为镜姬。”
“她不存在三界间,非仙非神非妖非魔非人,无欲无求,无心无情,至纯至真,所以,能在命运里窥一线天机。若是有机缘进入此间,可向她求一个命运的问题,镜姬也许会回答,也许不会回答……”
宋宣看了看周围破烂的废墟,唏嘘道:“她是不是算错了命,被砸场子了?我认识一个乱说话的算命瞎子,就是这样被打走的。”
屠长卿也很不明白,按碑文里的记载,镜姬是掌控命运的天生灵物,只能活在镜阁里,生命不死不灭,若是她不愿意,谁也不能进入镜阁搞破坏,而且命运的镜子是无形的存在,无法用暴力毁掉的。
如今,镜阁都毁了大半,镜姬不知所踪,只留下地上这些蠢蠢蠕动的红线,代表着她没有彻底死亡。
他想起了落入裂缝前,错漏百出的镇魔碑,上面写着的“赎罪”“命运”“镇魂”“宣华”几个字,再联系“魔物”附身在庙祝身上时,用刀划镇魔碑的行为。
当时觉得有些奇怪。
旧的镇魔碑或许是有用的,但新的镇魔碑是石匠乱刻而成的,偷工减料,用的是普通石材,上面的文字几乎都是错误,根本没有镇魔的阵法或功能,纯粹是个仿古装饰。
若是镜姬入魔,被宣华上神用石碑镇压在这里,她被天雷解放出来,看见镇魔碑消失,留下毫无作用的假石碑,理应高兴。
“魔物”为何要毁了它?
屠长卿迟疑地提出问题。
“简单,”宋宣爽快回答,“ 她就是看这破玩意不顺眼!嫌没用,所以要拆掉,我爹被人骗着在院子里种过棵李树,结出来的果子特别难吃,差点把我的牙酸掉,我爹生气地把它砍了!”
屠长卿不解:“镜姬嫌弃镇魔碑不能镇魔?可是,这里面没有别的生灵,宣华上神建的这块碑,镇的是镜姬魂魄和力量,所以,她想重新镇压自己?重新沉睡?”
宋宣思考片刻,果断答:
“不兴睡懒觉吗?”
“这是几千年的起床气!”
30. 第三十章
睡懒觉的理由也太荒唐了吧?
屠长卿饱读群书,他没在古籍和话本里见过这样匪夷所思的事情,分析许久,猜测的是,镜姬是自己想封印自己,待在镜阁的废墟里,不愿离开。
她在裂缝打开时,力量不小心溢出,会让人通过红雾进入命运之镜,看到最想看的一幕场景。
这个猜测太不合理了。
镜姬又不是傻子,为何这样对自己?
“可是,碑文里说,命运不能自行观看,只能向镜姬提问,得到允许后,进入镜中得到答案,”屠长卿对自己的判断没信心,他仔细重看白玉碑,又琢磨了好几遍,犹犹豫豫道,“但是,陈明轩等人都是未经镜姬允许就看到了命运,你也进入了镜中幻境,但是……答案都不对,有些乱七八糟,不懂,我真搞不懂。”
镜子都有裂缝,似乎坏了。
镜姬出问题了,无法控制答案。
宋宣见他苦思不得其解,越想越歪,热情建议:“百闻不如一见,你自己进去幻境里看看,不就知道了吗?这里面很有趣的,就像做游戏,打完架出来连伤都没有,转眼间的事,好玩刺激,一点儿都不可怕!”
她甚至还想再去幻境里打一次,觉得能在战斗中学到很多宝贵的经验,奈何镜子不肯再理她,打着转都进不去。
屠长卿谨慎,不愿意去。
宋宣积极劝说。
屠长卿思考,再次拒绝。
宋宣继续劝说。
屠长卿犹豫,还是拒绝。
宋宣拼命劝说:“来都来了!”
这几个字的威力有点大。
屠长卿想了又想,按捺不住好奇心。他备受家人宠爱,家境优越,事事顺意,处处谨慎,从不贪婪,从不结怨,他对命运无所求,更没有野心,这镜子会给他什么东西?
目前进入镜子的人都平安无事,镜阁又是上古时期的机缘,难得掉进来,错过再没有机会,大家都看了,他也稍微看一眼,好像无妨?
宋宣再给理由:“长卿兄弟,拜托你了。我感觉在镜子里的时间和外面时间的流逝是不同的,你去试试,让我在旁边看看,究竟是怎么进入镜中,也许能找出破局的关键。”
这个台阶太有道理了!
屠长卿半推半就同意了,他叮嘱:“那你要好好计时。”
宋宣爽快应下。
屠长卿被她推着,慢慢来到一面稍微完好的镜子前,搓着手,紧张地期待着。没过多久,镜子里再度涌出浓浓的红雾,将其包裹在内,拖入命运幻境。
宋宣趁机在旁边观察,只见屠长卿恍恍惚惚地闭上眼,仿佛神识离体,在红雾里沉睡,并没有消失在镜子里。
她立刻在心里默默计时。
一、二、三、四、五……
约摸半盏茶功夫,数字才数到三百二十八,屠长卿猛地睁开眼,满脸愤怒,回头看见宋宣在旁边兴致勃勃,无知无觉的样子,更加生气。
屠长卿骂:“乌龟王八蛋!”
宋宣迷惘:“我又做什么了?”
屠长卿怒道:“你……”
他的脑子忽然回过神来,意识到是从镜子里出来,眼前宋宣不是幻境里的宋宣,没有理由生气,憋得难受,他狠狠地拂袖而去,远离祸害,一个人蹲去角落,慢慢缓和心情。
宋宣跳过来:“你看见什么了?”
屠长卿痛苦:“你闭嘴!”
祝女娘娘在上,他居然在幻境里看到自己和宋宣这个混蛋成亲了,混蛋在婚后还是死性不改,喜欢捉弄他,欺负他,调戏他。
因为幻境破损,跳过了些剧情,他搞不清原因,反正他在幻境里可生气了,发誓不给宋宣好脸色看,不要喜欢她,更不要对她好!他在狠狠发脾气,每天冷着脸洗衣服,冷着脸做饭,冷着脸说话……
他生气了整整十三天!气成河豚!
桌上的红烧肉都换红烧豆腐了。
宋宣这个没心没肺的王八蛋,还没发现自家男人在生气。她只知道端着碗跑过来,嬉皮笑脸地说:“香,好吃,再来一碗。”
吃吃吃,就知道吃!
他板着脸把饭盛上,忍无可忍,想好好说几句的时候,刚刚开口,还没说两个字,幻境醒了。
醒了更觉憋屈。
他还没把这女人说明白!
这种没有发生的事情,哪能说出来?太丢人现眼了吧?若是让宋宣这满肚子坏水的家伙知道了,只会幸灾乐祸地笑话他,说不定幻境里的事就成真了。
屠长卿生气地用手指抠石壁,抠出个深坑,恨恨地想,镜阁是骗子,绝不能信。
他明明是来退婚的,退婚也退成了,怎么还会和宋宣扯上关系?
而且那女人特别坏,一点都不看别人脸色,连他家二姐那渣女都不如,好歹二姐说话好听,擅长哄男人,犯起浑来比四姐还过分。
他打死都不会和宋宣结婚的!
……
屠长卿陷入沉默,怎么都不肯透露幻境经历,反应怪怪的,整个人都透着灰暗,甚至不想和别人说话。
宋宣摸不着头脑,她怀疑对方也在幻境里挨打了,戴指虎的拳头打人是钻心的痛,她出来后骨头还有余痛的幻觉,久久不能消散。
屠长卿身娇肉嫩,肯定受不了。
她体贴地守在旁边,等对方缓神,温柔哄道:“没事没事,是我不好,咱们再也不进了,别怕,都是幻觉。”
态度端正,认错良好。
屠长卿悄悄瞥了她一眼,良久,小声问:“宋宣,咱们……那婚真能退吗?”
他有点不安,怕其中有变。
“必须能!”宋宣被问得莫名其妙,不懂他为何突然提这个,拍着胸脯保证道,“你不是看了我爹写的退婚书吗?咱们都安排好了,我陪你到西州,把退婚书交给你母亲,若是你娘生气,我给你扛着!就说我们互相看不上眼,性格不合,必须把婚给退了!我又不是她闺女,她还能按头强迫我吗?!”
屠长卿想了又想,点点头道:“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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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也对。”
宋宣是个混蛋,但不卑鄙,她答应的事情从不会反悔,断做不出出尔反尔的无耻行为。
屠长卿斟词酌句,小声道:“我在幻境里看见我们成亲了。”
宋宣愣了愣,反驳:“不可能!”
她虽然喜欢看美人,看着屠长卿有些心痒,但没想过一定要和美人结婚,结婚事情多,太麻烦了,她觉得和美人做朋友也挺好的,轻松自在,不受拘束。
而且,大女人说话一言九鼎,答应了要退婚,就必须退婚,她爹都不能动摇决心,何况是区区幻境?
宋宣想了想,找出合理答案,大声骂道:“镜阁是骗子!镜姬是神棍!她就是算不准命,张冠李戴,胡编乱造,被人找上门砸场子了,然后自觉羞耻,躲入地底,避没脸见人!”
她理直气壮,掷地有声。
漆黑的深处,碎镜里的红雾在拼命翻滚,地上的红线蠢蠢欲动,就像有东西在焦躁,在愤怒。
屠长卿得到令人安心的答案,心情缓和,觉得自己对宋宣的生气毫无道理,便把抠下的石壁碎屑悄悄毁尸灭迹。
又在脑海的书山里翻了许久,找出辅助证据,斩钉截铁道:“你说得对,虽然史书里没有镜阁的记载,但祝女娘娘的三弟子青玉仙姬曾写过《天火绝地灵植集》,我有幸看过残篇原件,里面除了植物记载,还写了她对占卜算命的厌恶,字里行间透着愤怒,说命运都是垃圾,应当销毁的东西,占卜师都是装神弄鬼的胆小鬼,是懦弱的骗子,不该存在。”
青玉仙姬对师尊是极虔诚的,她对祝女娘娘言听计从,步步紧随。她的厌恶,或许能代表祝女娘娘对镜阁观命的态度?
宋宣点点头:“很有道理。”
屠长卿得到肯定,继续在书山里找线索:“我还看过三千年前,公仪修士写的《云中书》,里面有考据,当时人类对算命和占卜充满厌恶,神婆和卦师都是遭人嫌弃的职业……细细思来,神算门和天机宗这类用天机和卦数入道的门派,都是近千年才发展起来。”
宋宣衷心赞美:“你懂得真多。”
屠长卿转过身,满意地总结:“镜阁被毁,是被时代厌弃,它是一座早已坏掉的神器,算出来的东西有偏差。就像我母亲打造的太昊宝塔,被四姐摔坏了个部件,原本能收纳魔气的功能,变成魔气乱窜,差点唤醒大魔,惹出祸事……”
宋宣鼓掌:“对!对!对!”
屠长卿的分析声越来越小,终于停了,他惊恐地睁大眼睛,发现宋宣的背后,黑暗里所有的碎镜消失不见,血雾汹涌澎湃,越来越多,淹没白玉宫,填满每寸空间,宛如深深的海底。
满地红线,蜿蜒挪动,汇聚成河,连接着在血雾深处,隐约能看见一个巨大的茧子,悬挂在空中。
茧子里,隐隐传来抽泣声。
血雾和红线的色泽,随着哭声越来越浓郁,越来越鲜艳,就像有颗破碎的心在流血,绝望和痛苦在蔓延,染红了整个深渊。
镜姬在苏醒。
31. 第三十一章
宋宣警惕地做出战斗的戒备。
屠长卿麻溜地退去后边,把储物空间里所有能用的防御法器都用上了,把自己护得严严实实,就像穿了个乌龟壳,这是西州的战斗宝典——不行就退,绝对不给打架的战士拖后腿。
“蚕茧”没有动静,里面只有细细碎碎的哭泣声,听得有些瘆人,哭声像雨点,渐渐变大,传入耳中,仔细分辨,里面似乎还混着首古老的歌谣。
古音与今音不同,语言早就随着时间,不知变了多少轮,歌词里咿咿呀呀,曲调难辨,宋宣竖起耳朵,听了半晌,怎么都听不出歌词的意思,只记得曾在庙祝出事的时候听过。
屠长卿也觉得熟悉,他想了许久,用手指在空中虚虚画了几个音符,标出曲调,又跟着哼了两段,恍然大悟:“音调稍稍有变,但应该是《遗野乐集》里的《颂火》。”
宋宣坦率:“不懂。”
屠长卿也觉得自己说得不清不楚,赶紧解释道:“这是百音宗的拾音真人走遍四海三州,收集民间曲调和歌谣编纂的一本乐集,里面有许多即将失传的歌。”
“《颂火》这首歌来自一个隐藏在深山里的小部落,几乎不与外界交流,据说他们的语言和歌谣都很接近上古时期,我也是无意间才读到的……”
宋宣颔首:“还是不懂。”
“这首歌是对祝女娘娘的赞美,我曾受熔山庙祝所托,翻译补全,祭典时供去火神庙,领百乐演奏,还得到了庙祝和母亲的赞许。”屠长卿谈到擅长的领域,稍稍有点快乐和自信。
“歌曲大意是讲祝女娘娘的故事,她从火焰中诞生,又回到火焰中去,火焰如温柔,烧熟猎物,照亮黑夜,火焰如愤怒,焚烧敌人,驱赶野兽,火焰如生命,与天地同在,永不消逝。”
宋宣侧耳细听:“这是悲伤的歌?”
屠长卿否定:“不是。”
祝女娘娘有钢铁般的意志,公平公正,不为任何事动摇。这首歌的曲调是欢快而充满光明的,只是镜姬的哭声太悲伤,音调变化,把欢乐变成丧歌,听得人心里难受。
宋宣挥挥手,示意屠长卿好好保护好自己,然后握着重锤,小心翼翼地走进血雾。
血雾意识到她的闯入,红线猛烈挣扎,骤然间,一面面镜子拔地而起,浮现空中,组成巨大的迷宫,似乎要将她拒之门外。
宋宣尝试,狠砸镜子。
镜子碎裂,又重新聚拢,镜里出现了一个女子,脸上带着青面獠牙的恶鬼面具,头发用一根绣着地狱图的缎带随意束起,身材高挑,英姿飒爽,披着玄色龙鳞太岁甲,脚踏金丝如意翻云靴,腰上却挂着根和装束不太相配的白玉短笛,秀气素雅,除此再没有其他装饰,手里还拿把带火纹的重剑,气势汹汹地守在面前。
这是传说中的宣华上神。
神识?幻影?还是残像?
宋宣有些吃惊,但不害怕,或许是她在火神庙里贡品偷多了,还有点莫名的熟悉感。她迎难而上,尝试攻击,击碎眼前的幻影。
宣华上神提剑劈来,简简单单,毫无变化的一招,昭示着上古时期第一杀神的恐怖威压,没有任何抵挡的方法……
宋宣的脑袋掉下,眼前一黑,意识恢复时,人已回到血雾外。她晃了晃脑袋,清醒意识,毫无敬畏之心地破口大骂:“你是守门狗吗?!”
血雾里自然没有回复,只有镜姬的哭声。
宋宣毫不犹豫地冲了回去。
不消片刻,又被同一招送了出来,落在地上,摔得晕头转向。
宋宣从不懂知难而退,还想继续。
屠长卿观察许久,开口道:“别急,这好像是止水守幻阵图,用镜子做了些变化,你从坤土位走,转离火,按步骤走,阵法威力会减半。”
宋宣茫然:“哪里?”
她跟父亲学过一点点卦象的东西,太复杂了,乱糟糟的字在钻脑袋,她只看三天就把书丢了。如今她懂对方在说破局卦象,然而卦象不懂她。
屠长卿急道:“右边!右上角入阵!往上边走七步,再往左边踏四步。”
宋宣听话,往右边窜了进去,充满自信,一脚踩进兑金,然后眼前宣华上神的残影立刻出现,一剑劈来……
世界漆黑,回到原点。
屠长卿强调:“右上坤土,不是右。”
宋宣保证:“放心,我懂!”
她仔细观察,再次跳进幻阵,紧接着,鬼迷日眼,一脚踩进离位……
屠长卿茫然,这个阵法的开端就是很简单的后天八卦,前面简单,变化全在后头,也没有什么让人看不清地形的设置在里面,怎么就走不对呢?
他怕宋宣不清楚,还仔细算过对方的腿长和脚步尺寸,说的破阵方式很通俗易懂,只差没办法进去指路了,但凡是他姐姐在听,都该走出来了。
噢,四姐也出不来。
宋宣看着那么聪明的女人,怎么就搞不懂先天八卦,后天八卦,变异八卦那么简单的东西呢?
屠长卿看着宋宣不是搞错方位,就是乱踩步子,再不然就是心血来潮搞个奇怪的动作,一次次地被丢出幻阵,他从震惊、迷惘、绝望再到放弃,大概用了半个多时辰……
宋宣爬起来,信心满满:“没事,下次肯定成!”
屠长卿木然:“哦……”
话本都是骗人的,故事里那些站在主角背后,轻描淡写就能指点破阵的高人也是假的,遇到不懂八卦方位的主角,就算精通天经地义,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指点也没用。
当然,宋宣也不在乎。
止水守幻阵是用来守门的阵法,并非杀阵,多数阻拦外人进入遗迹或秘境,她身强体壮,意志坚定,失败几十次,被摔得灰头土脸也没多大事,反而更有斗志。
她终于醒悟:“长卿兄弟,你不行啊!”
破阵的方法不靠谱,也不适合她。
“我也觉得我不行,”屠长卿露出一个麻木的微笑,鼓励,“你直接硬闯吧,书里记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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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阵法是可以硬破的,只要打败守阵的残影,阵就散去了。”
守阵残影是宣华上神,这代表宣华上神是自愿留下一式剑招,护着镜阁,不让外物骚扰镜姬的沉睡。
宣华上神嫉恶如仇,漫天的血雾看着诡异,但镜阁里没有妖魔气息,没有血腥的气味,也没有人类的尸骸,所以,镜姬不会主动伤人的几率有八成,把人困在里面的可能性更高。
屠长卿放弃挣扎,他安静如鸡,站在旁边看宋宣努力破阵,看了两个时辰,有点脚累,换成蹲的姿势,蹲了两个时辰,有点腿酸,又在储物空间里拿出把椅子,坐了两个时辰,肚子有些饿,掏出金丝饼和沁月茶,招呼宋宣填饱肚子再努力……
地宫里没有日月星辰,模糊时间流逝,他坐在用防御阵法包围的躺椅上,一边看书,一边吃茶点,一边听宋宣骂骂咧咧,开始还纠正几句,让她对宣华上神放尊重点,后来也放弃了。
这女人就是大言不惭,爱折腾,哪有人能破得了宣华上神的招式?那可是上古时期第一杀神,封印天魔的功臣,史书记载,祝女娘娘身边有很多能打善战的弟子和朋友,不管是男人女人,半妖还是灵物,全部都公认她是最强的。
一时半会也不好出去,随她吧。
终于,时间被遗忘了。
宋宣全神贯注,精力充沛,就连被硬拖着吃东西的时间,都在画沙图,琢磨怎么打败幻阵里的残影。
“她的剑招太简单了,快、重、准,反而找不到破绽,我尝试两败俱伤,用同归于尽的打法,那狠女人根本不在乎,不回防,只要我死了,幻阵就判失败,明明我也击中对方要害了,就凭我的脑袋先掉下来就算我输?!太过分了,赖皮狗……”
屠长卿眼皮开始打架,有点撑不住了,随口安慰:“是不合理,应该算平手,但幻阵的设计就是要你活着,脑袋还在头上……”
宋宣愤愤然:“我刺中心脏了!”
无数次尝试里,她的武器也换了几把,重锤破不了招就换轻巧的长剑,换匕首,几乎把屠长卿储物空间里压箱底的宝贝都翻出来试用过了。
不管是割脖子、砸脑袋还是刺心脏,宣华上神都不躲不避,硬刚到底,不在乎任何攻击。
阵法不会无解,招式不会没有破绽。
宋宣怎么都找不到思路。
屠长卿累得打瞌睡,好话都说完了,开始胡言乱语:“宣华上神也是天地灵物,不是凡人,说不定她的心不在左胸腔,你刺错地方了?再找找……”
宋宣突然愣住了。
她拿着金丝饼,脑海里把自己在幻境里经历的上千场战斗全部复盘,想了很久很久,宣华上神的招式、动作、细节,通通都匀在眼前过了一次又一次,然后重叠起来,似乎有条从未设想过的道路在展开。
直觉在催促,身体在兴奋。
她把金丝饼丢进嘴里,重新拿起最初的重锤,大步流星地又走回了战场。
她已猜到了答案。
32. 第三十二章
血雾里,戴着鬼面具的宣华上神依旧持着重剑,孤独地等待着闯入者,龙鳞甲上仿佛带着永远洗不净的血。
雷霆般的剑,再次重重压下。
宋宣已有被这剑劈砍,死去活来上千次的丰富经验,她熟练地稍稍侧身,让攻击偏差些许,任凭左手和左肩被削掉,摆脱致命一击,右手则拿着重锤,狠狠砸向对方腰间的白玉短笛。
好奇怪啊……
那么多次幻境,那么不对劲的东西,为何她一直不想尝试去毁掉?为何她不去思考这个破绽?为何她明明舍弃肩膀,却觉得心脏跳得更痛。
纯白无瑕的玉笛碎成了无数片,纷纷扬扬,洒入深深的黑暗。
宣华上神终于放弃攻击,开始回防,她试图在虚空里抓住白色的碎片,却来不及。
这是她真正的心。
心碎了。
时间和空间停止,随着闯阵者在上古第一杀神近乎无解的杀招里活下来,幻阵解除,慢慢消散。
她做到了?
屠长卿从躺椅上跳起来,惊讶地睁开眼,看见了难以置信景象。
宋宣耗尽力气,半跪在血雾里,她在幻阵里被杀死上千次,纵使□□没有受伤,精神依旧是会痛的,只是强撑着没有吭声。
如今阵法结束,精神松懈下来,左肩隐隐幻痛,就连心都在抽搐着难受。
她有些疑惑,小声嘀咕:“不应该,只有两百多次是砍到心脏了,没多大的事,怎么还会痛呢?没事,不痛不痛,我不怕痛。”
屠长卿惊慌失色,顾不得谨慎,也顾不得危险,直奔而来:“阵里受伤也是会痛的?!太危险了,书里没写……你,你这傻子,怎么不早说?!”
说了,他就拼死拦了!
怪不得,他就有点奇怪,为何古籍的记载里,会把这个没有杀伤力的幻阵列入最困难的阵法之一,破阵者寥寥无几,强行破阵者更是绝无仅有。
他原以为困难是指宣华上神残影的实力……如今方知,此阵困难的是要面对反反复复的死亡痛苦,对精神的极致折磨,恐惧和挫折,能活活把人逼疯。
宋宣每次从阵里被丢出来,表情轻松愉快,身体没有外伤,爬起来拍拍衣服像个没事人,顶多破口大骂几句,看着就像是在幻境里和高手切磋,摔一跤,挨几下打的小事。
屠长卿觉得难以呼吸,说话都不利索了,他指着宋宣:“混,混,混蛋,我,我……”
他恨自己焦急起来就找不到词。
“对,我混蛋,你别骂了,”宋宣的闯祸经验丰富,“我知道你会唠叨,不准我闯阵,所以没敢说……”
屠长卿又羞又恼,奈何阵法里受的伤都在精神幻境里,身体没有损害,想治疗也无处可治,事情先斩后奏,成功解决,要骂也不知骂什么。
他也恨自己不够谨慎,考虑不够周全,没发现宋宣的不对劲,被随便忽悠过去。
气死了,气死了。
气王八蛋不珍惜自己,气自己是没用的废物,气自己悠哉悠哉不用脑,气镜阁搞幺蛾子,气幻阵设计太无耻,气宣华……打住打住,这个不能气。
他的脸色越来越难看,心里反复念着无知者无畏,不知者不怪,缓了口气,把阵法的恐怖处,详细地描述了一番,关心地问:“神识受损,是极危险的事情!你现在懂了吗?”
宋宣沉稳地点点头:“懂,所以代表我真乃神人也!”
屠长卿:“???”
“上古阵法?宣华上神?算什么玩意,还不是给姐破了?!”宋宣想想破阵经过,更加得意洋洋.
“姐厉害吧?!这事可难了,我出去得和兄弟们好好吹嘘!高低也能混个话本吧?你觉得《宋宣侠女传》怎么样?”
“记下来,你可是证明人,好好记下来,这是姐光辉历史里浓墨重彩的一笔。”
“燕无双最厉害?我呸!他来破阵试试?”
“哈哈,我肯定能打赢他!”
“你快夸我,夸我!”
“……”
“是是是,你最厉害,哪里危险哪里去,不管自己死活,也不管别人……心情。”屠长卿咬牙切齿地夸完,愤愤然而去,在更加喋喋不休的吹嘘声里,收拾起躺椅和书本,怕那混蛋说话太多口渴,又冷着脸拿出白玉杯给倒了杯蜂蜜温泉水润喉,递帕子给她洗掉满脸的尘埃。
宋宣开心:“你真好。”
屠长卿郁闷地扭过头,暂时不想和傻子说话。
……
阵法消散后,血雾向两边慢慢退开,就好像主人在犹犹豫豫,反反复复,腼腆不安,家里大门都被拆了,还是不想见客。
宋宣嚣张威胁:“我削死你!”
她最讨厌磨蹭,还没动手拆家,是屠长卿说镜姬不是魔物,不像恶棍,很可能在上古时期与宣华上神相识,愿意给几分面子。
这份面子只值两刻钟。
镜姬再不出来就是给脸不要脸。
屠长卿经过教训,更加谨慎,把周围检查了一番,确认再没有别的陷阱,做好防御设施后,宋宣直接动手,扯开连接“茧子”的红线,嘴里骂骂咧咧:
“出来,让我看看你是什么鬼玩意。”
“茧子”没有抵抗,一层又一层的丝线落地,“茧子”中露出一层半透明的红色水膜,微微荡漾的液体里包裹着一名身材娇小的女子。
女子穿着玉蛛丝织的素色长袍,容貌奇异,下半张脸的皮肤白皙细嫩,唇如桃瓣,像娇憨天真的少女,上半张脸却苍老如百岁老妪,白发苍苍,眼角和眉间都布满愁苦皱纹。
血色泪水从她的眼里不断渗出,水膜里的液体原本该是无色透明的,延伸出蛛丝般的透明丝线,化出的血雾原是白色的云霞,然而所有的美好都被镜姬长年累月哭出的血泪给染红了。
纯洁无瑕的白玉宫变成血色的诡异洞窟,直到镜姬露出真面目,方明白,这里没有恐怖,只有跨越时光,无边无际的悲伤。
宋宣停下对“茧子”的破坏,饶是心硬如铁,看见这样柔弱痛苦的镜姬,有点下不了手。
她朝屠长卿使眼色:“你来。”
屠长卿震惊问:“为何是我?”
宋宣稳重:“你姐姐多,你懂哄女人。”
屠长卿小声反驳:“我姐姐多,也不代表我会哄女人吧?何况,我姐姐没有爱哭鬼,你们都是女人……”
宋宣抬起手,把他推到“茧子”前,然后抬头看天,双手抱肩,只当看不见。
屠长卿被推了个踉跄,撞到“茧子”上,赶紧站稳身形,确认宋宣是铁石心肠要耍赖不管,百般无奈,只好硬着头皮上架。
他小心翼翼地戳了戳水膜,礼貌客气地问:“镜姬姐姐,你醒了吗?”
宋宣不乐意了,指着镜姬问:“她凭什么让你叫姐姐?”
屠长卿气得半死,小声解释:“凭她是上古时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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灵物,年龄起码比咱们大几千岁。”
宋宣驳斥:“她比我爹还大!不准你叫姐姐!”
屠长卿想想也是道理,试着换了几个称呼:“镜姬奶奶,太奶奶,老祖宗,您醒了吗?咱们谈谈?”
水膜里的镜姬稍稍动了动,紧紧闭着的眼睛睁开些许,悲伤血泪哭得更加汹涌。
屠长卿有点慌:“我没招惹她。”
宋宣挠挠头,迟疑:“我就拆了点破房子,不至于吧?要不,我帮她修点东西回去?”
屠长卿突然道:“等等,她好像看不见……”
镜姬在血泪里睁开了眼,布满皱纹的杏仁眼里是雾蒙蒙的白色瞳孔,没有神采,映不出任何东西。
她感受到外界的变化,听到声音,迟缓地抬起手,碰触水膜,似乎想尝试伸向屠长卿的方向,然而身体没有丝毫力气,又不甘地垂了下去。
那是双破碎的手,白皙纤细,娇嫩得没有一丝茧子,然而上面布满细小的裂缝,就像开了片的瓷器,仿佛即将破碎,有种岌岌可危的美。
宋宣不敢乱碰:“你还好吗?”
镜姬的嘴唇微微动了动,发出几个听不懂的音节,满地乱散的红线缓缓挪动,慢慢被水膜收了回去,溶回镜姬的体内,化为些许力量,她再次开口,声音终于流畅地传了出来。
她说话的语气很温柔,就像一片轻飘飘羽毛落下,韵律里带着古老的优雅,然而……她说的是几千年前的古老语言,宋宣有些听不懂。
镜姬又重复了一次。
幸好,屠长卿出于兴趣,曾研究过各种语言,他侧耳细听,和记忆里的多种语言对应,勉强能搞懂意思,想了半天,没自信地翻译道:“她说的可能是,贵客来临,身体不便,有失远迎。”
他们俩就是来搞破坏的,算不上什么贵客?镜姬应该只是单纯同意他们到访镜阁,语义翻译有些偏差,但能懂就问题不大。
镜姬再度开口,屠长卿继续吃力地翻译:“她说,她封闭镜阁已有数千年,等待苏醒的时机,等待我们……不,应该是等待有缘人。”
宋宣急道:“你问问她,为什么要附身庙祝奶奶,为什么要在镇里搞事情?”
屠长卿费了不少力气,把这段话翻译过去,等待回复,又解释:“她说,镇魔碑的封印是假的,都是错字,她想把假镇魔碑毁掉,苦于身体无法行动,所以借了庙祝的身体,被你打伤后,陷入昏迷,观命的力量不受控外溢,影响了镇民,她很抱歉。”
宋宣:“为什么要封印自己。”
镜姬轻轻地答了一句。
屠长卿翻译:“她说自己是有罪之人,等等,这个词是指滔天大罪。”
宋宣忍不住笑,就镜姬这种文文弱弱的身材,可有可无的算命能力,在上古时期,强者辈出的世界里,能犯什么滔天大错?总不能是吃了人吧?
镜姬低声回答了一句。
屠长卿猛地抬起头,不可思议地看着水膜中的灵物,惊声道:“这不可能!”
宋宣不解:“ 她说什么?”
“我听错了,语言太古老,发音可能有问题,”他疯狂地揉着耳朵,拼命摇头,完全不理解,“肯定是我翻译的错。”
镜姬在水膜里轻轻浮动,眼里流着血泪,悲伤地把话语又重复了一次,仿佛在肯定对方的翻译。
屠长卿犹犹豫豫,不太确定道:
“她杀死了祝女娘娘……”
33. 第三十三章
火神祝女是何许人物?
她在天地间第一束火焰里诞生,庇护苍生,教导人类用火,开启文明。天魔现世后,她吹响反抗的号角,举起战斗的旗帜,为备受痛苦的生灵们,找到前进的方向。
她是上古战役里的总指挥,擅谋略精布局,至今仍流传着许多让人津津乐道的著名战局,她温柔又刚强,品德高贵,大公无私,聪慧绝伦,深得三界信任和爱戴,麾下十八名亲传弟子,个个都是独当一面的能人猛将,还有无数追随和仰慕她的男男女女,就连北州最桀骜不驯的狼军,也愿做她的麾下狗。
史书里没有详细记载过祝女娘娘的战斗能力有多强,但她是杀神宣华的师尊,在宣华上神的早年修行的记载里,经常有被师尊揍得满山爬的痛诉,再加上她曾指导过海神潮生武技,备受潮生尊重,可推断出,她也是顶尖的强者。
这样伟大的女神,岂是区区神棍能杀的?这和老鼠炫耀自己杀了大象有什么区别?
屠长卿生气极了,他决定为信仰吵架,奈何语言不熟,骂得磕磕绊绊,哪怕有宋宣在旁边积极提供恶毒词汇,也就说出了:“胡说八道!吹破牛皮!我们都读过史书,祝女娘娘是为救世,牺牲在熔山,她用魂魄铸出镇魔剑,海神潮生和鲛姬娘娘用生命开路,宣华上神持镇魔剑在绝岭与天魔同归于尽!你是大骗子!”
宋宣连连摇头,虽然她不懂古语,也知道自家兄弟骂得既没气势,也没杀伤力,很丢人现眼,但……好歹也算努力,有点进步了。
镜姬安安静静地浮在水里,血泪越流越多。
屠长卿引经据典了一大通,抬头看见水膜里的血泪都快红得把人给埋葬了,吓了一跳,依然坚强道:“你不可撒谎诋毁娘娘,知道了吗?”
泪水深处,沉寂良久。
镜姬轻声道:“命运不会撒谎。”
她抬起手,身前出现了无数星光,汇聚成一面带着裂痕的水镜,镜中连着千万条陈旧的红线,缠入她的掌心,古老的神音穿越时空,透过空间,重重叠叠,在四面八方响起:
“命运是过去、现在和未来,命运是混乱莫测的选择,命运是无法抗拒的洪流。”
“镜中红线,是命运之线,代表命运节点里的不同选择,通向不同的答案。”
“我能在命运之线上,观看每个人的命运走向,选择出最合适的答案。”
“祝女是我唯一的挚友。”
“命运里,她有无数条活下去的路。”
“我亲手为她选出唯一的死路。”
“……”
屠长卿仔细分辨出镜阁之主的话语,若有所思。
宋宣在旁边催了好几次,才让他回过神来,简单把大概意思翻译了一遍,然后开始分析史书里记载的祝女之死。
他迟疑:“熔山神殿里的石碑和龟甲里是写了的,我都看全了……”
屠家在熔山极有地位,母亲是屠家家主,对他百般溺爱,西州的史书资料虽然珍贵,也不算最贵重的宝物,神殿的神官就随他翻阅了。
他六岁就看完了相关书籍,过目不忘,很清楚地记得史书里记载,祝女娘娘身受重伤,在熔山献祭,她以魂魄铸成封魔神剑,随同献祭的还有麾下八十八名亲兵,皆为西州巾帼好女,用英灵共同庇佑西州,所以,熔山周围连绵不断的山脉,皆用她们的名字命名,如何女山、天姬山,采蝶山、小凤山等等……统称八十八女山。
屠长卿用两种语言向双方说出历史记载的祝女之死。
镜姬反问:“为何祝女选择献祭?”
屠长卿迟疑:“她曾遭魔将用卑鄙手段暗算,伤重难治,所以将封魔重任托付给宣华?”
镜姬又问:“祝女之火,不死不灭,就算受伤,也能在火焰里治愈,她怎会伤重不治?”
宋宣茫然:“为什么?”
镜姬悲伤地笑了,连接水镜的红线在微微晃动,镜子里,缓缓浮现出一个模糊的影子,是穿着赤红的盔甲,身材高挑的坚毅女子。
这是记载着古老回忆的镜子。
这里装载着她的悲伤。
镜姬问:“你们想看最残酷的真相吗?”
屠长卿有些紧张,他意识到水镜里的东西会自己颠覆对历史的认知,面对真实记录,不由心跳如雷,觉得需要做点心理准备去接受。
他喋喋不休地向宋宣解释自己进入水镜探索历史的重要性和必要性,希望对方不要添乱,在外头乖乖等他。
宋宣是读书不认真的人,她不太懂对方说的历史重要性,就是看着眼前有趣的事情,心里痒痒的,哪里肯待外面无聊等人?
她上前拉着屠长卿一把往水镜冲去:“我懂我懂,历史可重要了,咱们去找真相,你别想丢下我一个人去看热闹!”
“混蛋,这不是热——”
屠长卿被推得一个踉跄,来不及生气,被拖着卷入水镜的回忆里。
……
黑云遮住阳光,漫天尘埃卷起,到处都是灰蒙蒙的。
山林间树木稀少,露出大片斑驳的白土地,河床干涸,偶有几株活着的植物,也长得畸形怪状,瘦骨嶙峋的野狼在搜寻猎物,两眼通红,饿得疯狂,它扒拉着草根和蚂蚁往肚子里塞。
这是五千年前的云泽大陆。
这是陷入绝望的洪荒世界。
宋宣和屠长卿在镜中,化作虚空里的局外人,浮在历史里,观看一幕幕由记忆构成的戏剧。
然而因水镜的破损,影像破损得很严重,断成一片片,画面模糊,所有角色都是个影子,看不清面容,所幸命运之镜是沟通神魂,能听懂角色们变形走调的古老语言,大概弄清身份,搞懂剧情。
水镜里的景色缓缓展开,万军营里,飘舞着数面火红的旗帜,旗帜下是名身材高大的女子,穿着身赤色的盔甲,举手投足间尽显威严,她眺望着远处不断被魔气侵蚀的山峰,似乎有些忧愁。
两只仙鸾从空中落下,有黄衣男子和绿衣女子降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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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朝她行了个大礼。黄衣男子恭敬道:“南州军问祝女娘娘圣安。”
绿衣女子的性子有些俏皮,她行完礼,扑过去用有些撒娇的口吻亲热道:“师尊,我想死你了——”
……
观看影像的屠长卿激动极了,他死死拖着宋宣的胳膊,疯狂念叨:“是娘娘,是娘娘,是祝女娘娘……”
宋宣心里震惊,眼睛瞪了又瞪,把祝女娘娘的神姿看了十几遍,只恨不能把模糊的影像给擦清楚点,嘴里却不屑道:“男人就爱大惊小怪,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屠长卿幸福得快晕过去了,他捧着胸口分析道:“黄衣男子应是南州军里的传信将士,倒也罢了,那个绿衣服的,她说想死娘娘了……定是娘娘的三弟子,青玉仙姬,我在《平成残卷》里收录过她给祝女娘娘写的信,极尽热情,满篇都是阿玉想死师尊,阿玉想见师尊,阿玉想回师尊身边之类的撒娇,信里展现出上古神灵们也有风趣活泼,平易近人的一面。”
宋宣沉稳:“很有道理。”
两人继续看水镜。
据说祝女娘娘与弟子们的关系很亲密,镜里的青玉仙姬也活泼极了,她拉着娘娘叨唠:“南州军里出了件可笑的事情,哈哈,小师弟被折腾得灰头土脸,没脸见人,让我来求情。”
祝女娘娘笑道:“微明聪慧,做事谨慎,处处细心,统筹南州军备多年,从无差错,谁能折腾他?”
黄衣男子羞愧道:“南州军里抓到了一个魔族冒充的女探子,冒名顶替,潜伏在军中大半年,竟无人察觉。”
祝女娘娘迟疑:“女探子?”
祝女娘娘率先起兵,号召三界共同抵御魔族,东州早已沦陷,化作没有生机的废墟,西州军里不分男女,北州军里多妖兽,南州军里绝大部分是凡人男子。
魔族会诱惑或控制一些棋子进入军中作乱,但是,在南州军里安插女探子?还混在男人堆里大半年没被发现,这合理吗?
黄衣男子回答:“南州征兵是强制每个村子出男人服役,三丁抽一,海崖村有户姓王的人家抽中了……然后,那个女探子在路上打晕了王家儿子,剥光衣服,顶替身份入伍。军里核实的时候,也觉得有些不对劲,然而王家母亲硬拉着女探子,口口声声我的儿,赌咒发誓是自家小儿子。”
这事不难理解。
南州军里凡人多,死伤也是最多的,家家都有人牺牲在战场上,王家早就死了大儿子,二儿子也落了些残疾,不愿意小儿子再出事。但村里抽丁抽中,不能不去,机缘巧合,有人愿意顶替自家儿子去死,哪里管得了对方是什么东西,她把小儿子藏起来,强认冒牌货是亲儿子。
儿子必须是男人。
冒牌货也必须是男人,哪怕她长得有点不太男人,身材不太男人,声音不太男人,那也是男生女相,天赋异禀,不容羞辱!母亲从小养到大的好儿子,家里哥哥姐姐们都证明的亲弟弟,哪里会弄错呢?
阴差阳错的瞒天过海就成了。
34. 第三十四章
历史文献里有记载宣华上神的从军事迹,她在南州入伍,斩妖除魔,屡立战功,被祝女娘娘收为徒弟,然后踏上杀神之路。
这段事迹造成了西州和南州的争议,南州认定宣华上神是男人,西州则认为宣华上神曾女扮男装,但双方都共同认定宣华上神的高贵品格,她是在战况最惨烈,东州沦陷,看不见希望的时候挺身而出的英灵,她勇敢无畏,踏碎绝境,鼓舞人心,给封魔战役带来一次又一次的奇迹胜利。
屠长卿和宋宣也是听着这些故事长大的,对宣华上神充满敬仰,他们万万想不到历史的真相竟是如此奇葩……
水镜回忆里,两个魁梧的西州女兵用尽全力,死死按住一个用玄铁链五花大绑的女孩。
女孩的身材又瘦又小,穿着不太合身的南州军服,浑身脏兮兮的,被迫趴在青石地上,就像头被逼进绝境的受伤野兽,疯狂挣扎,发出愤怒咆哮声:
“放开我,王八蛋!”
“我杀过魔物!我救过人类!我为南州军立过战功!我是英雄,你们不能这样对我!”
“明明大家都去伙房偷肉吃,凭什么只抓我一个人?!”
“该天杀的畜生!处事不公!”
“我就知道你们歧视残疾人!”
“……”
祝女娘娘坐在上首,不停扶额,饶是睿智如她,也搞不懂这话的逻辑。
眼前的“探子”确实不是人类,还有些魔气在身,但天地混乱,机缘易得,妖物或灵物都很常见,她的亲兵和弟子里就有不少奇奇怪怪的非人种族,但从没见过这样闹心的玩意。
她仔细端详,不确定地问青玉仙姬:“此女身有残疾?”
外表看不出哪有问题?莫非是听觉、嗅觉的残疾,或者脑子不健全?
青玉仙姬笑嘻嘻地答:“她没有残疾。”
祝女娘娘再次细看,更加不解:“虽说她穿了男装,容貌颇为英气,举止也有些粗俗,但并非看不出女子的模样,她是怎么混迹在南州军的新兵营里大半年,不被揭穿身份的?”
南州军里凡人虽多,但凡人比妖族聪慧,不至于人人都眼瞎吧?
青玉仙姬不敢再卖关子,笑嘻嘻道:“此女自称王狗蛋,据调查不是真名,只是顶替了王家小儿子的名字。周山战役里,三军伤亡惨烈,南州在各村寨新征了二十万新兵,数量太多,管理有些混乱,王家又给她做了担保,便让她混过了第一关。”
“入伍后,她搞霸凌,先干翻了新兵营里的几个恶霸,又把四十三营的所有新兵都揍了一顿,新兵们纷纷认其为老大,然后跟着她去揍其他营的刺头,几番下来,她在军营里混得风生水起,人人敬畏,谁敢质疑她是女人?”
“王狗蛋”年幼,身量尚未长成,像十三四岁的西州男童,也和成年的南州女子相若。
南州的男人在乎脸面,崇拜英雄,不接受自己输给小女孩,所以他们坚定地相信“王狗蛋”是个男生女相的英雄好汉。
再加上南州人团结,讲义气,做事喜欢拧成一条绳,若有人质疑老大的性别,他们就先跳出来,把“有眼无珠”冒犯老大的傻子狠狠教训一顿……
几次三番教育下来,再也没人质疑“王狗蛋”的男人身份,皆说她是男人中的男人。
这场指女为男的闹剧,莫名其妙,匪夷所思,可笑至极,但直到事发前,谁都没觉得哪里不对。
女孩还死不悔改,疯狂叫骂:“垃圾狗屎!我是男子汉大丈夫!就算少了个把也不妨碍我厉害,你们凭什么看不起我!”
祝女娘娘问:“她真不知自己是女人?”
青玉仙姬解释道:“对,她不知自己在撒谎,一直以为自己是男人。我觉得奇怪,就用山灵和木灵的力量调查了一下,发现她身份怪异,来历不明,似乎被魔气侵袭,体质十分异常。”
“她似乎没见过人类,不懂世情,不通常识,也分不清男女。她意外混进南州军后,处处学人,晚上偷听兄弟们对话,误以为打架厉害的就是男人,她觉得自己特别厉害,能打败所有男人,肯定是男人中的男人。”
世上竟有这样的傻子,众人纷纷发笑。
祝女娘娘也忍不住莞尔:“她大半年和男人生活在一起,同吃同住,就没发现自己身体不一样吗?”
青玉仙姬也笑了起来:“她发现了,然而,南州骂人有两句常见的口头禅是‘没卵的软蛋’‘天阉的废物’,她,她误以为自己是天阉,少了个把的残疾男人,哈哈哈哈——”
“为了遮掩“缺陷”,避免在兄弟面前丢脸,她隐藏身份,不但不在人前沐浴更衣,还先下手为强,揍翻所有男人做老大,哈哈哈哈,我忍不住,让我歇歇——”
她笑得直不起腰,肚子疼。
祝女娘娘再问:“她经常打架,不可能不受伤,南州军里有军医,也没发现真相?”
青玉仙姬强忍笑意道:“师尊,这要问咱家小师弟了,后勤军务都是他在管,他也是个呆子……”
火神祝女只有一个男弟子,是微明仙君。他在水镜展示的时间点里,还是个十三四岁的少年,穿着身素净的白衣,匆匆忙忙地乘着飞舟从远处赶来。
飞舟尚未落地他就急急跳下,险些摔倒,又三步两步冲到女孩前面,朝祝女娘娘跪下:“师尊,请饶恕!狗蛋只是没读过书,有点粗鲁,偶尔闯祸,但没有故意欺瞒,也不是魔族的探子,她杀魔立功,纵有小错,也功过相抵,绝无背叛南州的行为。”
微明仙君的声音很温柔,很好听,但很焦急,还带着点语无伦次,他拼命想捂住旁边的女孩的嘴,试图让对方不要骂人,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他苦苦恳求:“师尊,这事怪我,是我帮她避开医师,私下治疗,是我知情不报,错了又错,请治微明隐瞒之罪。”
“小明让开,老子一人做事一人当,不用你求情!”女孩压根不懂这番苦心,依旧凶狠异常,满嘴的污言秽语,“放开老子,有本事单挑!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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敢污蔑羞辱我!还欺负小明好脾气!老子不认输!老子要打死你们这群不要脸的王八蛋!”
微明小声:“狗蛋,你别闹!”
女孩低声:“小明,你才别闹,赶紧退后头去!南州的规矩我都懂,遇到事儿男人就得在前面,不做没卵的软蛋。”
微明嘀咕:“虽然我不是南州人,但也不软蛋,等等,你什么意思,为何我不能在前面……”
祝女娘娘在沉默,青玉仙姬在沉默,众人都在沉默,脑子里好像有雷电划过,忽然意识到一点奇怪的东西,但又不是很确定。
女孩肯定道:“小明,你是女孩子啊,放心,我肯定保护你!”
世界再次陷入久久的沉默,似乎连呼吸声都停了。
微明仙君过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纵使水镜模糊看不清容貌,也能感觉到他气得脸色变了好几轮,从宽大的袖子里伸出手,颤抖地指着地上的女孩,磕磕绊绊地问:“你,你,你说什么?再,再,再说一次?”
女孩迟疑:“保护你?”
微明仙君提高音量,不敢置信,一个字一个字地问:“你一直当我是姐妹?”
女孩反驳:“胡说,是姐弟!”
微明仙君气急败坏,顾不得仪态,吼道:“瞎眼的混蛋!我哪里长得像女人?!”
“哪里不像?”女孩被骂得有些迷惘,但很快又恢复了满满的自信,“我都懂,军里大家都在想女人,他们说女人是世上最可爱的存在,男人就要对女人好。”
“我暗中观察过很久,小明长得最漂亮,皮肤又白又嫩,性格温柔,声音好听,不发脾气,还会照顾人,做好吃的,人人都喜欢你。所以,你肯定是天下最好的女孩子,我要和你做好朋友。”
微明仙君被气得说不出话来,他扑过去摇着女孩的脑袋,恨不得晃出里面的水来:“原来你对我好,对我献殷勤,对我不同,是在讨好女人?!原来,原来你根本不是有苦衷才女扮男装,不是喜……混蛋!”
“我自作多情,白白给你担心,给你隐瞒,怕你在男人堆里出事,绞尽脑汁照顾,原来……天下竟有你这种分不清男女的大傻子!”
女孩大叫:“我哪傻了?!”
微明仙君:“你给我读书!多读书!”
女孩挣扎:“不读,就不读!”
众人都在疯狂大笑,笑倒霉的师弟芳心错付,笑这对呆子加傻子的奇葩蠢事,战事困境带来的苦恼都在快乐的笑声中,暂时被扫空。
两个抓着女孩的西州女兵也撑不住,笑得前仰后合,心神分散,手里力道稍微松了些许,女孩擅抓机会,顺势一脚,狠狠向两边踢去,挣脱禁锢,她看了眼周围形势,带着铁链,宛如灵蛇般快速逃去。
祝女娘娘抬手,熊熊烈焰升起。
这不是寻常火焰,而是能焚烧所有一切的神火,宛如凤凰展翅,转瞬将女孩包裹在火中,容不得她逃去。
微明仙君叫道:“师尊,留情——”
35. 第三十五章
数根藤蔓悄悄从地底钻出,迅速制住他想扑入火中救人的愚蠢行为,这是青玉仙姬的天赋术法,她在控制局面,不准任何人影响师尊的决策。
微明仙君挣扎:“等,等……”
青玉仙姬竖起食指,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无情的藤蔓收紧,堵住还想求情的嘴,把人捆得动弹不得,她性格有些恶劣,素来视师尊为天,喜欢装乖,最讨厌妨碍师尊的存在,哪怕是宝贝师弟也不行。
微明仙君痛得呜咽了两声。
女孩在火海里看见,怒道:“不准欺负小明!”
她毫无畏惧地冲向能焚烧一切的火焰。高高跃起,将困住身体的玄铁链挣脱,朝高处甩出,长长的铁链飞向祝女军帐旁的赤色旗帜,交缠在一起,她顺着玄铁链如秋千般在火海里荡了出来。
滚烫的铁链烧伤了掌心,发出难闻的焦香,麻布做的军服下摆带着无数的火星,她随手撕了衣摆,在烂泥巴地里滚了两圈,竟摆脱了难以解脱的神火包围。
她丝毫都不在意双手的疼痛,脏兮兮的脸像头发怒的野兽,没有武器就将玄铁链缠在手腕,化作钢铁拳套,带着无穷神力,向祝女狠狠砸去。
青玉仙姬怒道:“竖子无礼!”
开山裂石的拳风袭来,祝女单手轻巧接下,她动用了神力,浑身冒出赤红的火焰,就像穿着烈火做的战甲,宛如红莲盛放,明艳不可方物。
恐怖的红莲再次烧红了玄铁链。
女孩的手再次发出皮肉烧焦的味道。
她依旧不懂疼痛,不知畏惧,战意越发昂然,嘴角勾出了狰狞的笑意,双拳继续疯狂地打向火焰里的神灵。
青玉仙姬杀意骤起,藤蔓烦躁不安。
混乱中,微明不知用了一个什么法器,拼命将嘴里的藤蔓弄断,挣扎喊道:“师尊,她,她就是打架不服输,不懂退,求求你,别伤她——”
青玉仙姬气得给了他一巴掌,恨铁不成钢:“师弟外向,倒贴货。”
女孩的拳头虽狠,但不通武技,毫无章法,不断被四两拨千斤挡下,然而她在失败里不断改变,不断尝试,拳风角度渐渐变得刁钻。
祝女身上的火焰温度也渐渐降了下去,停留在疼痛又不会重伤的位置,她很感兴趣地不断试探,似乎想找到女孩承受的极限在哪里。
女孩无论怎么攻击,都无法伤到对方。
青玉仙姬冷静下来,训斥不安分的师弟:“别闹,师尊在教她战斗的方法。”
微明仙君终于安静了一会,又焦虑起来:“她性格野得很,吃软不吃硬,最讨厌被管教,她搞不懂师尊的好意,只会觉得被看不起,更加生气,得好好说……”
女孩伤痕累累,祝女娘娘丝毫无损。
青玉仙姬嘲笑:“哈,她就是个什么都不懂的野孩子,乱打胡砸,连师尊的一根头发都伤不到,就像蚂蚁撼树,生气又能如何?”
微明仙君虽想反驳,无奈找不到词。
半盏茶后,女孩力竭,纵使还有战意,依旧被祝女打倒在地,整个人趴在地上,像翻了壳的乌龟,再也爬不起来。
女孩骂道:“畜生!”
祝女娘娘笑道:“我喜欢你。”
女孩挣扎:“王八蛋!”
祝女娘娘蹲下,衷心提议:“小孩,你要不要做我的弟子?”
女孩毫不犹豫:“呸!”
众人面面相觑,这是天大的好事,火神祝女本事绝伦,武艺法术,阵法符咒,炼丹制器,无所不会,无所不精,四海八荒多少生灵想求入门下而不得?奈何祝女娘娘收徒只看机缘,从不轻易收徒。
她知道自己拒绝的是什么吗?
微明仙君恨不得揪住那傻子,替她应了。
祝女娘娘不恼不怒,她笑着道:“镜姬说我会有很多懂事又孝顺的弟子,但事极必反,她预言我会收个气死人的关门弟子,把省下的心全部还回来,如今看来,定落在你身上了。”
女孩趴在地上,不吭声,就像死了似的。
“王狗蛋不是你的名字,你不知来处,没有名字,”祝女温柔地摸了摸她脏兮兮的脑袋,仔细思考,衡量许久方道,“我替你取名宣华,祈愿未来,你将如灿烂光华,驱散一切黑暗。”
女孩从懵懵懂懂中醒来,慢慢抬起头,睁开明亮的眼,盯着对方的裙摆。
祝女娘娘宣布:“从今往后,你是我最后一个小弟子。”
关门弟子在上古师徒关系里有极特殊的意义,代表着倾囊相授,也是最重要的传承者。
女孩“乖巧”地歪着头,一动不动,似乎还在思考,搞不懂里面的含义,青玉仙姬震惊过后,见战斗结束,师尊自有抉择,纵使有些不解和不情愿,还是松开藤蔓,把师弟给放了下来。
微明仙君兴高采烈地跑过去:“太好了,我们以后是——”
话音未落,女孩猛然张开嘴,像条发疯的野狗,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狠狠一口咬向祝女的脚踝,早已看准的唯一没有被火焰和法衣包裹的位置,她用尽全力,尖锐的牙刺进皮肤,竟把高高在上的神灵活生生撕下一块肉来。
众人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微明仙君停下脚步。
青玉仙姬睁大眼:“混,混蛋……”
“哈哈——”女孩大笑起来,尖尖的虎牙上还挂着血丝,她飞快地将那块肉吞进肚子里,满意地舔了舔唇边血迹,眼里带着凶光,挑衅道,“你也没什么了不起的。”
吞入血肉,结出因果。
祝女静静地看着她很久,感受命运的牵连,终于找到了在困境里等待许久答案,她掩不住唇边笑意:
“我更喜欢你了。”
“宣华。”
……
水镜再次变化。
完好无损的镜阁里,白玉宫里弥漫着浓浓的白雾,处处都是奇花异草,就像置身云端,一面面命运之镜悬浮其中,晶莹透彻,宛如宝石,镜子里装着各式各样的命运。
镜子汇集的地方,坐着身材娇小的镜姬,她穿着素白色的长袍,赤着双足,瀑布般的青丝不束,随意垂落在地。纵使回忆里看不清容貌,也能从身形里看出是个仪态端庄的美人。
镜姬的头发原是黑色的?
天生灵物怎会变老?
屠长卿满腹的不解,他想和宋宣讨论几句,奈何那个喜欢动手不动脑的家伙就是看戏,在旁边笑得前仰后合,说没想到宣华上神小时候也那么狗,比她狗多了,笑祝女娘娘一片真心在喂狗,肯定有苦头吃了。
宋宣说:“等着瞧吧,她就没吃过虎孩子的苦,我那么孝顺,小时候也折腾掉我爹半条命。”
屠长卿衷心:“多打几顿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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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宋宣很有经验:“镜姬和祝女娘娘是相识微末,关系亲密的好姐妹,我猜她的头发,肯定是帮忙带孩子给气白的!今天气几根,明天气几根,气着气着就全白了!”
屠长卿:“……”
宋宣自豪:“我爹说的。”
屠长卿觉得,他就不该问这混蛋。
水镜里的画面静止了许久,就好像岁月停滞,突然又摇晃了几下,白玉宫的雾气从中散开一条路,女孩像被揍的野狗般,狼狈地冲了进来,直接扑去镜姬怀里。
这是长大了些许的宣华。
她急吼吼道:“好姐姐,快让我躲几天,师尊要打死我,青玉师姐在抓人,鲛姬姐姐也不肯放过我,还要找潮生教训我。”
镜姬叹息:“你又闯祸了。”
“这次真不是故意的,”宣华郁闷道,“鲛姬姐姐做了一个新织机,很复杂的样子,能自动织出花纹的布。我就是好奇,偷偷玩了一下,莫名其妙就把织机给弄坏了,我想趁大家没发现前偷偷修好,结果越修越散架……”
镜姬道:“那架织机,是鲛姬费尽心血,做了八年才研究出来的工具,要送给南州的凡人女子。”
宣华凄惨道:“完了完了,怪不得潮生在大发雷霆,要把我拖去训练场打死了。”
海神潮生和鲛姬是夫妻,历史记载里,鲛姬美貌端庄,温柔贤德,经常教导南州女子们织布裁衣,被潮生视为珍宝,两人青梅竹马,感情极恩爱。
宣华问:“我该怎么办?”
镜姬依旧在摆弄命运之线,没有回答。
“天天挨打,这日子怎么过?”宣华死活想不出办法,开始摆烂,她痛心疾首地反省道,“我就不该嘴馋,被师尊用烤肉哄住,答应做什么狗屁的关门弟子。虽然肉是好吃,但没有自由,天天被管,束手束脚,隔三差五就挨打……师尊还让小明盯着我,逼我读书,学礼仪,苦啊,太苦了……”
她边抱怨边把镜姬桌上的糕点都吃了,吃得太急,稍微有点噎。
镜姬替她倒了杯灵茶。
宣华自顾自地说:“唉,我也不能逃,师尊太狡猾了,总能抓到我,她说如果我再敢叛出师门,就收拾小明。唉,小明那么娇气,怕苦又怕痛,哪里受得了罚?算了算了,还是我回去挨打吧……”
镜姬开口道:“你们很好。”
宣华开心:“必须的,他是我最好的朋友,身子骨太弱,性格又好,我得罩着他,免得总被不长眼的家伙欺负。”
她吃饱喝足,拍拍碎屑,深呼吸一口气,挺直脊背,准备回去受罚。
镜姬挑出根命运之线,看了眼:“你待在这里,过五个时辰回去就没事了。”
宣华不解:“啊?”
镜姬低声道:“微明在研究织机,分析结构的数据,帮助鲛姬修理,整理成图纸,大约五个时辰后就弄好了,他会帮你求情,没有大事。”
“不愧是好兄弟!救师妹于水火之中,”宣华大喜过望,她翻身跳到白玉宫的顶上,爬上岩壁,熟门熟路地找到躲难用的秘密山洞,刚钻进去,听到宫门处有些动静,吓得一个哆嗦,赶紧躲进黑暗,用手势和嘴型叮嘱镜姬,“好姐姐,你可千万别告诉师尊我在这里!”
镜姬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门外,祝女大步流星地走了进来。
36. 第三十六章
绝大部分的时间里,镜姬都会安静地端坐在镜子前,对所有事情都漠不关心,若非指尖里的命运之线还在偶尔跳动,带来些许活气,她就像一具精致的木偶。
她能看见过去、现在和未来,不管是宣华闯祸的开端,还是闯祸的结局,所有的变化都在眼里,她是旁观者,不能改变命运,但可以在无数条命运河流里为对方选择一个最合适的未来。
许许多多人都想得到镜姬的预言,希望给自己选择最好的命运,他们愿意为此付出昂贵的珍宝,巨大的代价。然而,命运是不能被意志左右的,镜姬也不接受任何的供奉,能否开口预言,纯看缘分。
她避世隐居,不喜和人交往,镜阁从不对外开放,唯二能进入者,只有祝女和宣华。
祝女是相识微末的好友,宣华是好奇心重,想方设法硬闯进来的熊孩子,她对命运和预言没兴趣,反而把镜阁当成避难所,觉得镜姬不爱说话,擅长聆听,所以闯了祸或者烦躁时就来找她诉说,或是安安静静睡几天,等待事情过去。
镜姬从不透露秘密。
宣华躲在镜阁的事情,无人知晓。
“真是个小王八蛋,闯祸又不知跑去哪里了,亏得微明能忍,处处替她收拾烂摊子。”祝女坐在好友身边,轻轻扶额。
她觉得收了这个弟子后,日子精彩连连,不由衷心感叹,“你的预言太准了,自从有了这孩子,天天是意外,处处是操心,永远不知道下一刻她会闹出什么奇怪的事情。”
镜姬给她斟了杯茶。
宣华收敛气息,躲在石窟深处,竖着耳朵偷听,不停做鬼脸,还比了几个嚣张的手势。
祝女感叹:“她嚣张跋扈的性子和我年轻时颇为相似,就像我的亲女儿。”
镜姬微微颔首:“血肉之缘。”
祝女沉默片刻,大笑道:“哈哈——,对,她吞了我的血肉,可不是缘吗?”
“阿镜,我是真喜欢她,自从她来了军营里,鸡飞狗跳,大家轮流追着揍,金越没空愁眉苦脸了,青玉的追踪术法更强了,潮生撑不住老沉稳重的做派,就连乖巧谨慎的小微明,也学会了爬树和钻狗洞,哈哈哈,大家变得很活泼。”
镜姬轻声道:“她比你当年强。”
祝女赞同:“对,我当年只是强闯镜阁,把不爱出门的你硬抓出去,再用阵法封了镜阁大门,逼着你陪我一起闯荡天下,斩妖除魔。”
镜姬找出魔物,祝女斩杀魔物。两人配合得天衣无缝,然而天魔现世,世界陷入黑暗,镜姬回归镜阁,祝女统帅三界,肩负起救世的重任。
祝女感叹:“我很怀念那段快乐的岁月,阿镜,你呢?”
镜姬手里的命运之线动了一下,她低声道:“我经常在镜子里,重观过去的影像,可叹,往事不可留,只余镜中追忆。”
祝女正色问:“未来呢?”
镜姬陷入沉默,过了很久,她轻轻地摇了摇头,艰难道:“抱歉,我算了很多次,在未来的命运长河里观看千百万个结局,还是找不到合适的答案。”
祝女看着她的眼睛,再次问:“阿镜,你曾说过,命运不会撒谎,你也不会撒谎。”
镜姬沉默不语。
祝女请求:“阿镜,天魔的力量越来越强,世界即将毁灭,届时所有生灵灭绝,化作死地。你帮帮我,好吗?”
镜姬低下头,纹丝不动。
祝女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不再劝说,起身离去。不管前路多艰难,不管好友如何抉择,她也会肩负着重任,坚定地走下去。
她说:“我不会放弃的。”
火红的身影消失在镜阁的白雾里,白玉宫的碧草蒲团上,留下些许余温,冷冷清清的镜阁里,似乎多了几分灼热的气息,交织在寒冷的水镜里,牵动无数的命运。
命运之线在微微抖动,是镜姬的身体在痛苦颤抖,她死死地捂住能看见未来的眼睛,恨不得将其戳瞎,滔天恶意从娇小的身体里涌出,鬓边数根青丝悄无声息地化作雪色,她却笑了起来,用弱不可闻的声音,悄悄地说着只有自己知道的秘密:
“让世界毁灭吧。”
“我不需要未来。”
“……”
水镜里的景色再次转换,魔气侵蚀更加严重,世界处处都是裂缝和深渊,大地寸草不生,飞不起的鸟儿在干涸的河床里等待死亡,骨瘦如柴的野兽疯狂撕咬着腐烂的尸体。
妖族几近灭绝,人类十不存一。
青玉仙姬站在镜阁门前,伤痕累累,面目狰狞,早已失了轻松从容的仪态,她在破口大骂:“镜姬,你就是个废物!你是个神棍!骗子!”
身边将士,皆有恨意,无一阻拦。
青玉仙姬祭出漫天的藤蔓,疯狂抽向镜阁的入口,石崩山裂,击起漫天尘埃:
“镜姬贱人!你是故意的!你用隐瞒真相,骗金越师姐去丹崇找机缘,陷入绝地,魂飞魄散,你害死了金越师姐!你害死了好多人!我恨你!我一定要杀了你!”
“你骗师尊,骗所有人,你的镜子里看不见未来,你什么都算不出,你只会像只见不得天日的老鼠,躲在镜阁里岁月静好,装模作样,从不在乎别人的死活!”
“镜姬,你是个无情无心的畜生,你不在乎这个世界,不在乎师尊,也不在乎任何生命,何必假惺惺地做出悲天悯人的姿态?你没有救过任何人,没为世界做过任何好事!师尊当你是最好的朋友,你却眼睁睁地看着她痛苦,不在意她受伤,害死她疼爱的孩子!”
“废物才该死!”
“你怎么不去死!”
“我要杀了所有的神棍!”
“你的卑劣将载入史书,万人唾骂!”
“缩头乌龟,你给我出来!”
“……”
火焰凤凰飞来,数道红焰化作长箭,流星划落,撕断了愤怒的藤蔓,火墙升起,化出界限,制止疯狂的报复。
凤凰落下,火焰化作祝女的身躯,她抬手制止青玉仙姬,喝道:“离开!禁止在镜阁前出言不逊。”
青玉仙姬发出哭腔:“师尊,金越师姐死了,她那么温柔善良,救治众生,为了神棍的一句话,死得如此凄惨。师尊,我不能原谅她,不能——”
祝女站在镜阁前,用熊熊火焰代表了对镜阁的维护,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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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不容反驳的语气,再次下令:“去!”
满地残断的藤蔓再不敢蠕动。
青玉仙姬终究在师尊的威严下屈服,她抹了把控制不住的眼泪,忍住痛苦,带着闹事的将士,沉默地转身离去。
祝女垂下眼,安静地看着镜阁,很久很久,她将被藤蔓抽断的枯松搬开,清理被烧焦的石头,整理踏乱的道路。
她在怀念,曾几何时,葱葱林间,深深草木,活泼爱笑的红衣少女遇到了淡漠无情的白衣女孩,绞尽脑汁逗她生气,逗她吵架,逗她笑。
镜姬生气的模样很可爱,笑起来更可爱。她们相伴同行,走过千山万水,闯过重重危险,遇见种种美景,一起度过漫长的青葱岁月,心里只有彼此。
什么时候变的?
她决定召集三界英杰,肩负起封魔重任,竭心尽力,征战沙场。镜姬回到镜阁观命,寻找未来的生机,然后,她再也不肯笑了。
祝女抬起头,重重地抹了把脸,发出自嘲的笑声,决然踏进镜阁的入门阵法里,镜姬的心思,镜姬的秘密,她早就该懂的。
镜阁深处,白雾混乱,满地碎镜。
一面面能看见未来的虚幻水镜,是镜姬的本体,这些无形无迹,不存在世间的镜子,唯有镜姬能将其摧毁。
如今,镜阁已没有一面完整好镜,
镜姬坐在镜子的碎片中,神魂随着本体受损,长长的青丝化作苍苍白发,半张脸变得衰老丑陋,双手布满皲裂。
“阿镜!”祝女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的景色,发出凄厉的惊叫,她用最快的速度冲过去,将镜姬揽入怀里。
镜姬倒在她怀里,发出诡异的笑声,她不停地重复着同样的话,仿佛在说服自己,说服所有人:
“镜子里没有未来。”
“镜子里没有未来。”
“镜子里没有未来。”
“……”
她每重复一次话语,身体的裂缝就多一条,脆弱无助,就像面即将破碎的镜子,背负着罪孽,心甘情愿地消散在时间尘埃里。她只想让好友安静地送行。
祝女强行打断了这份离别,她的声音,如最坚定的利剑般,狠狠刺入隐蔽的心房,挑开不愿面对的真相:“阿镜,命运不能撒谎,而你在撒谎。”
镜姬慌乱哀求:“没有。”
她的手上再次浮现出一道深深的裂痕。
这是违背命运的谎言代价。
镜姬流着泪:“求求你,让我消逝。”
祝女毫不留情:“你已找到封魔的方法,找到救世的未来,找到最好的命运,只是你不愿说,不能说。”
镜姬绝望地摇着头,发出凄厉哭声。她憎恨镜子,憎恨命运,憎恨自己为何要有看见未来的能力,她想毁掉自己,毁掉一切。
她绝不肯说的秘密,早已被猜到。
祝女温柔而坚定地告知答案:
“诸神陨落,天魔封印。”
“封魔的方法,是献祭我的命。”
“水镜里看见了我的死。”
“阿镜,我愿意死。”
“阿镜,请你告诉我未来。”
37. 第三十七章
镜姬在祝女的苦苦请求下妥协了,她痛苦地说出了封魔的方法,亲手将最重要的人送向死亡。
镜阁残缺不全。
镜姬痛彻心扉,悔恨交加,她恨自己的能力,恨自己的无能,也恨祝女的选择。她再也无法面对命运,无法面对自己造成的悲剧,彻底毁了镜阁,封锁预言的能力。
“你怜惜世界,为何不怜惜我?”
“顺应命运是解脱,强改命运是罪孽。”
“怎忍心让我背负着杀你的痛苦活下去?怎忍心让我尝过甜蜜,再去面对苦楚?”
“痛苦折磨,孤独寂寞,永困镜阁,万世不能解脱。”
“祝女,我恨你……”
因为痛苦,不愿目睹,水镜没有展示祝女之死的景象,镜中只有熔山深处永不熄灭的神火,熊熊燃烧,明亮灼热,仿佛在赞美那个为世间献出一切的红衣女子。
她热爱美好,热爱生命。
她聪慧无双,品德高贵。
她赤忱热情,万众敬仰。
世界铭记着她的身影,历史记载着她的名字,神魂化为无处不在的火焰,留在世间,守护着所爱的万物,生生不息,永不熄灭。
她是火神祝女。
……
水镜里再次回到镜阁,镜姬在哀泣,不知已哭了多少天,眼泪流尽,涌出血泪,她几近疯狂,恨不得自己死去,再不用面对现实,然而说出真相后,镜阁的崩溃停止,安安静静的世界再没有变化,找不到消逝的契机,死都无从去死。
镜阁再次打开,一缕暗淡的光悄然透入。
宣华慢慢地走了进来,她的玄甲不复往日洁净,布满脏兮兮血污和尘埃,长发用黑色发带束得乱七八糟,镶嵌着青石的青铜鬼面也不知去向。
她用左手嫌弃地拖着一把火红的重剑,剑身流光溢彩,无一不象征着是超凡的神品,她的右手小心地提着一个坛子,步伐歪歪斜斜,走到近处,又胡乱喝了口,酒香里溢出满树桃花的气息,这是酿造多年、埋在桃花树下的桃花酒。
宣华是不喜酒,也喝不惯酒的。
如今,她将美酒拼命往嘴里灌,呛得连连咳嗽,辣得浑身难受,依旧坚持着一口口品尝,仿佛在倔强地履行一个承诺。
“微明不在了,没人管我了。”
“我做坏事,偷了他尚未酿好的桃花酒,他也不生气了。”
“我今天起床,怎么都清理不好衣服,梳不好头发,还把肉都烤糊了,很难吃,特别难吃……我想去找小明,突然想起,小明没有了,他再也不能帮我了。”
“我不懂……”
宣华失魂落魄地提着酒坛,看不见满地碎镜,看不见镜姬的苍老白发,看不见镜阁的崩溃,她一屁股坐在镜姬身边,将重剑推到面前,醉醺醺道:“你看,这就是我的好师尊。”
剑身流动着灼热流焰,仿佛将一轮烈日包裹其中,可烧去所有魔障。
镜姬的血泪流得更多了。
“师尊骗小明去死,我去熔山找师尊算账,可是……师尊没有了,青玉师姐也没有了,大家都没有了,只剩下这把剑。”
宣华从不在乎回答,她再次变成那个受伤后会逃来镜阁发泄的孩子,对着镜姬自言自语,声音里满是委屈和迷惘,“小明为何那么笨?他怕我看穿谎言,留书信说去南州办事,我发现不对劲时,已经晚了。”
“他替我去丹崇死地执行任务,取回不灭铁铸剑,可是他明明知道,不灭铁是至邪之物,需要穿过万朵魔莲汇成的死亡绝地,腐蚀神魂,取铁者万死无生。”
“我不懂……”
“魔莲毒焰,焚血蚀骨,死地洞窟里,拖出一条长长的血路,金越师姐都撑不住死在那里,小明那么娇气,怕疼又怕死,他是怎么走下来的?”
“我不懂……”
“潮生不准我看小明的尸体,说会感染魔气,不吉利,他是个笨蛋,不会撒谎,表情破绽特别明显,我就假装相信,半夜里偷偷把坟挖了……坟里的小明,整个人都被魔气腐蚀溃烂,伤得不成人形,就像个血葫芦,我都快认不出了。”
“他那么爱漂亮,爱干净的男人,怎能死得那么丑,那么痛,他以后还有脸念叨我邋遢吗?”
“我不懂……”
“小明那么聪明的人,怎么也犯蠢了呢?不灭铁明明是师尊交给我的任务,我胆子大,不怕疼,也不怕死,不需要他帮忙。平日里天天说是好朋友,说好了要帮我扫墓,他凭什么自作主张,抢我的任务,抢我的风头?”
“我不懂……”
“镜姬,你早就算出了这一切,对吗?”
“我提着剑去熔山找师尊,要找真相,要拆了她的火神殿。可是,我还是晚了一步,师尊已抱着不灭铁,跳进熔山的烈焰里,毁去肉身,神魂炼剑,师尊身边的侍女和亲兵们……八十八个女子,她们也追随师尊跃入烈焰,用魂魄辅助铸剑。青玉师姐碎去金丹,化回原形,万千藤蔓陪伴师尊。
我找不到发泄的目标。
熔山只剩下这把剑,还有师尊留下的最后任务,她命潮生带八万将士,强攻天魔血阵,不惜一切代价铺出道路,命我持剑封魔。
天魔血阵,是亿万怨灵化成的毒雾血海,藏着无数大魔,空中不度飞鸟,水里片羽不浮,落入血海,绝无生机。
潮生应命了,将士们应命了。
他们将用身体填海,用尸骨替我铺出一条通向天魔的死亡之路,尸骨湮灭,再无归路,我将与天魔同归于尽。
太可笑了。
师尊那么聪明,她什么都算到了。
她知道我参军是为了混吃混喝,我拜师是为了更好的混吃混喝,我杀魔是为了刺激痛快,战斗是为了争强好胜。我就是块破石头,不通人心,不知好歹,更不懂他们的伟大志向,我只是答应了小明……让世界变回绿草盈盈,生机勃勃的模样,让他不再害怕黑夜,不再恐惧死亡,每天快快乐乐地陪着我,胡作非为,揍鸡打狗。
师尊太懂我,也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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懂小明了。
若是小明不死,我哪舍得去死?
所以,她知道小明会替我去取不灭铁,知道小明会死在丹崇死地,知道我去找她算账也找不到人,知道我了无牵挂,一定会答应她最后的请求。
这是小明的梦,是师尊的梦,是师姐们的梦,是天下人的梦。
我宣华言出必行,定会完成封魔。
我想知道,他们的梦是不是真的那么美,未来会像小明描述得那么好吗?我想知道,他们的牺牲值得吗?”
镜姬抬起头,满脸血泪,她仔细地看着眼前在坚定不移追问答案的宣华,这个她和祝女一起,从小看到大,爱说爱笑,调皮捣蛋,烦恼时找她念叨,犯错时找她庇护,关系好得仿如亲女儿的孩子。
她痛苦地点了点头:“会。”
她用预言,送所爱的人走上死路。
宣华长长地松了口气,珍惜地喝下最后一口酒,小心地将坛子放好。她在腰间的芥子袋里拿出师尊留给她的法器,用微明教授的阵法,强行封印镜阁,逼迫镜姬在水膜里陷入沉睡,不顾她的挣扎和反抗,哑声安慰:
“镜姬不哭,醒来就变好了。”
“你要好好活着,替我们看看新世界,看看大家期待的梦。”
“我的份,小明的份。”
“……”
水膜里的镜姬,渐渐不再反抗,她漂浮在透明的水中,眼角不断渗出淡淡的红色,全身失去气力,就像一条即将溺死的鱼,将陷入漫长的黑夜。
宣华看着快要陷入沉睡的镜姬,几度欲语还休,过了好一会,她才小心翼翼地开口:“镜姬姐姐,你知道世间所有的事情,能不能告诉我小明的答案?你能不能告诉我,师尊是怎么算到小明会替我去死?”
镜姬在水里慢慢闭上眼睛。
她不愿也不忍回答最后的问题。
宣华抱着空酒坛,挠着头,懵懵懂懂地想,这样的事情对只懂杀戮的她太难了,她坐在沉睡的镜姬前面,乱七八糟地想了一晚上,想了很多很多奇怪的原因,很多很多莫名的理由……
天亮了。
镜阁洞口微微透出些许晨曦。
她该上路了。
宣华站起身,正欲离开,突然,她发现空酒坛不知何时因思考时太用力而捏破,化作碎片,桃花酒香再次传来,她混沌的脑海就像被一道温柔的微光划开,击碎,终于顿悟了所有的答案:
“小明喜欢我……”
迟到的泪水终于滑过,从不落泪的杀戮女神惊讶地摸了自己的脸颊,轻轻放入唇间,仔细品尝眼泪的滋味,再次笑着回答:
“小明喜欢我……”
她终于知道为何微明总说她蠢,为何对她那么好,为何总是原谅她,为何要去丹崇死地,为何不再胆小怕死,为何能忍住魔莲腐蚀的痛苦,原来事情竟如此简单,身边每个人都知道,她却那么迟钝,直到失去所有才搞懂对方没说出口的心意:
“小明喜欢我……”
38. 第三十八章
镜姬陷入沉睡,水镜的影像也结束了。
宋宣看着镜中悲伤的宣华女神,不知道为何,心脏隐隐作痛,还有些烦躁,直到被传送出回忆幻境,仍在难受。
这不应该!
历史再惨烈,也是过去的事。
她宋宣是堂堂大女人,心如铁石,见过不少惨绝人寰的悲剧:白发人送黑发人、妇人抱着死婴哭泣、兄弟反目、毁家灭门、走投无路要上吊,她连眼都不眨,只就事论事。活儿干完,麻烦解决,实在被哭得不耐烦,就丢给兄弟去安慰。
宋宣悄悄按住胸口里的难受,百思不得其解,回头却发现屠长卿在死死拉着她的袖口,早已泪满衣襟,呜呜咽咽,像只受伤的小白狗,哭得格外伤心,还有点可爱。
她瞬间就乐了,又怕笑出声来再次惹人生气,只能强忍笑意,满脸正气地安慰道:“别难过,都过去了。”
屠长卿含泪:“嗯嗯。”
宋宣想递手帕,摸了半晌,想起没带,便用布满尘埃的袖子给他胡乱擦了下眼睛。
屠长卿红着眼,不敢置信地看她:“那么脏!”
宋宣讪讪收手:“你随意。”
屠长卿被脏袖子刺激完,也从伤心情绪里走了出来,他琢磨了一会儿水镜里看到的真实历史,和史书资料对比,处处不同。
祝女是自愿陨落,以魂魄铸神剑,成为天魔的封印。青玉仙姬憎恨命师和算者,亦有根源。
宣华女神和微明仙君,颇有渊源,性格亦和流传的故事里不同,更加鲜活有趣。
镜姬说出预言后,确实让众神陨落,改天换日,世界新生,但也因神灵消逝,灵气减弱,仙机断绝,在灾难里存活下来的凡人,成为世界的主宰。
这是独家大秘密!
屠长卿突然激动起来,他觉得自己找到了该做的事情——用笔把真实历史重新记载下来,让世人知道真相,知道封魔之战里的牺牲和付出。
宋宣听完雄心壮志,惊恐:“我不写!你自己写!”
屠长卿嘲笑:“谁会指望你的狗爬字?”
宋宣想了想,感觉是很厉害的事情,赶紧蹭过去:“我帮你挖石碑,找上古遗物,帮你打架护航,也是功劳,你写的时候把我名字也放进去如何?写得漂亮些!”
屠长卿承诺:“好,写作可以修辞夸张,避重就轻,只要你好好帮忙,不添乱,我就把你写成英杰豪侠,就像史书记载宣华女神一样,伟岸光正,人人敬佩,保管你爹都认不出。”
宋宣夸赞:“好兄弟,够义气!”
镜姬目不视物,听见他们两人交头接耳的熟悉场景,心有所感,她止住血泪,手里的红线再次动了动,然而她在说出封魔后,已失去预言的能力,一面破损的水镜在强行观看下寸寸龟裂,碎成粉尘。
她脸上的皱纹又多了两道。
宋宣察觉不对,吓了一跳,赶紧拦住:“镜祖宗,你别闹,再动灵力就把镜阁给炸了。”
屠长卿也用上古语言劝说:“别激动,要稳妥,镜阁毁了你会继续沉睡,我们也出不去了。”
镜姬依旧控制不住情绪,镜阁里的残镜发出哀鸣,摇摇欲裂,洞窟上方碎石坠落,隐隐有塌陷的风险。
屠长卿心惊胆战,悄悄道:“宋宣,咱们逃吧,若是镜阁塌了,根据深度计算,我姐起码要挖十年才能把我们挖出去。我……我没带那么多东西,会饿死在这里。”
“来不及了,洞窟路况复杂,爬出去起码要两个时辰,”宋宣迅速判断局势,“你去哄她,哄开心就不会塌了。”
屠长卿焦急:“我怎么哄?”
镜姬的痛苦太深,负罪心太强,她走不出来,也不愿原谅自己。当年宣华女神也没办法劝慰,只能强行把她封印。如今,他们俩没有祝女炼制的封印法器,没办法重关镜阁,让镜姬沉睡。
宋宣决定:“我们带她走!”
屠长卿茫然:“啊?”
“我劝,你跟着我的话说,”宋宣大步上前,拿出自信满满的气势,示意屠长卿翻译道,“镜祖宗,我们在水镜里看了你的回忆,祝女可真是个王八蛋!完全不考虑姐妹的心情,逼着你做不愿的事情,害你痛苦几千年,你难道不想找她算账吗?!”
屠长卿不敢对祝女娘娘有不敬言语,稍微改了改,把“王八蛋”变成“不好”,再把话翻译了一番。
祝女是救世的神灵,大公无私,万众敬仰,她走的是伟大道路,她做出的是正确选择,纵使镜姬满腹痛楚,也不知从何恨起,只能唾弃自己的自私懦弱,面对灭世之灾,不愿牺牲好友,愧对天下,无脸见人。
她有些呆滞。
宋宣痛心疾首:“镜祖宗,是她对不起你,你不能吃这个亏啊!祝女陨落在熔山,熔山有她的神殿,庇佑西州,这代表她虽死了,但还有一抹神魂留在熔山,你得去熔山找她,让她道歉,把事情说个明白!”
屠长卿顺利地翻译出来。
镜姬喃喃道:“我有罪,我想让世界……”
宋宣摆摆手:“胡说八道,天魔灭世不是你造成的,生灵苦难不是你祸害的,你安安静静待在时间缝隙里,和三界没有交集,世界毁灭影响不到你的生活,救世更不是你的责任。”
“明明是祝女娘娘知道你心善,知道你疼她,硬拖你干活,不顾困难,逼着你帮忙!事情责任要分清,如果你有罪,她就是罪魁祸首!你要学会甩锅!”
“而且,宣华女神封印你,逼你沉睡,定是想等事情结束,你醒来看看祝女建立的新世界,再去找她算账,怨气减轻,骂她也骂轻点。”
镜姬睁大无神的眼睛,难以置信,不知从哪里反驳。
宋宣拍着胸脯道:“相信我,我很有经验,每次打完架都这样做,先在外头躲几天,等爹气消,受害者伤得没那么难看,事情的来龙去脉清楚,再回去自首,我爹会少罚我抄几篇书。”
镜姬单纯,从没听过这样的歪理,好像有点道理?她还觉得宋宣的无赖做派很亲切,充满怀念,难以拒绝。
屠长卿翻译得频频侧目。
宋宣强硬拍板道:“你醒来的时机很好,运气也很好,我们过两天要去西州,这是命中注定的缘分,你可以跟我们去熔山找祝女娘娘的神魂,把事情摊开说,不管是罪是错,要死要活,都应该问个清楚,说不定是她先赔礼道歉呢?”
镜姬还是有些畏惧。
屠长卿悄悄提醒:“水镜回忆里,祝女娘娘曾说过,她是强行把镜姬带出镜阁的……封印解开,脱离镜阁,她也只在门口徘徊了几步。我推测,镜姬是那种怕生,不太敢出门的人,咱们刚刚认识,不好劝。”
宋宣果断:“那还不容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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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祝女能强掳镜姬出门,她难道不能用强吗?!既然镜姬是吃硬不吃软,容易紧张,瞻前顾后,需要别人帮忙做决定的性子,她就帮忙做决定!
宋宣在屠长卿的储物空间里挑出把锋利的短剑,用尽全力,硬生生割开水膜,剖开最后的封印。
血泪染红的灵水蜂拥而出,镜姬受惊,轻呼一声,从熟悉的沉睡地拖了出来,落入宋宣的怀里。
宋宣小心翼翼抱着她,感觉像抱着一只脆弱的离巢幼鸟,她谨慎地避开满身裂痕,嘴里却嚣张威胁道:“镜祖宗,我不是好人,你别想着反抗,就算不想走,我也要把你绑架到熔山!这就是命运的安排,你就算哭,也得在祝女娘娘的神殿里哭!”
镜姬小声问:“熔山……真的还有一缕残魂吗?”
她预见到诸神陨落就结束了,看不见新世界。可是,唤醒她的两个人就像一场奇迹,给她带来新的希望。
屠长卿见有戏,赶紧回答:“有的,祝女娘娘舍身救亿万生灵,化大功德身,神魂庇护西州,我们遇到事情会去神殿找祝女娘娘圣裁,摔杯问事,娘娘经常显灵。”
宋宣想起在镜阁里找的祝女小神像,赶紧拿出来,举例说明:“你看,我刚刚向娘娘祈愿……可灵验了!说明祝女还在!”
屠长卿好奇:“你祈愿什么?”
宋宣打了个哈哈:“小事。”
镜姬伸手接过祝女神像,愣了半晌,一缕红线在她指尖缓缓伸出,融入神像,感受里面残留的火焰之力。忽然,她陷入癫狂,又哭又笑起来,嘴里喃喃自语:“原来如此,原来如此,这才是你真正的谋划……”
宋宣怕她碎,不敢乱动。
镜阁随着镜姬的情绪,重重晃动几下,恢复平静,残镜在命运之线的牵引下,一面又一面地消失,不再破裂和崩塌。
镜姬朝两人轻轻颔首。
屠长卿知她同意离开,大喜过望,深深施了一个古老的晚辈礼,认真求教:“我们该怎么带前辈离开?”
镜姬的身躯残破,无法行走在世间。
她轻轻地挥了挥手,空中出现了一面小小的金色水镜,镜子背面雕刻着用命运之线组成的繁复火焰纹饰,镜面边缘稍微有些裂痕,但大致完好。
镜姬的身体丝丝散开,化作万千红线,缓缓汇入金色水镜里,镜阁和白玉宫也随之解体,镜子里渐渐浮现出镜阁的景色,白玉宫深处,隐隐约约坐着一个素袍女子,正是镜姬的神魂。
镜里传出镜姬的神音,从魂魄映入两人的脑海,就像水镜里的影像,就算听不懂语言,也能理解其中含义。
镜姬说:“此镜如我。”
金色水镜慢慢飘向宋宣,要落入她怀里之际,似乎想起此女的种种不靠谱的行为,抖了抖,迅速转了个方向,安稳落入屠长卿的手里。
宋宣撇嘴:“我才不伺候。”
屠长卿拿出块干净的香云帕,把镜子仔细地擦拭数遍,不染半点尘埃,然后找出个金丝玉雕,锦缎铺底的宝匣,小心翼翼地把镜子放进去,温柔安慰:
“镜姬娘娘,不要害怕,此去西州,路途漫漫,你可看蓝天白云,是否比当年更美丽,你可看绿水青山,是否比当年更多情。镜姬娘娘,不要哭泣,缓缓行去,一路好风光。”
“镜姬娘娘,我们送你去找她。”
39. 第三十九章
镜阁进入金色水镜后,周围景色变成普通的洞窟,夜明珠消失,黑漆漆的世界,只余两人呼吸声。
屠长卿将水镜收好,重新拿出两盏银珠灯,递一盏给宋宣,系在额头。
宋宣在岩壁间像只壁虎,如履平地,爬得飞快,纵使洞窟深达数里,她全力以赴,也只需半个多时辰就能出去,只是觉得屠长卿体力不济,速度较慢,可能爬不快,才放缓脚步,将回程时间预计为两个时辰。
屠长卿不负所望,行动时的稳妥谨慎,比预计里更胜一筹。他每踏一块石头都极仔细,需要先用照明观察石头,确认形状合适,位置稳固,没有滑腻青苔,再小心翼翼地伸出手脚,一板一眼,慢慢悠悠地前进。
宋宣趴在平整石头上等,吊在石壁上等,摇摇晃晃等,打着哈欠等,不知等了多久,等得都快睡着了。
屠长卿约莫爬了几百米,摸出最安全的线路,稳得叹为观止。
宋宣忍不住:“兄弟,我背你吧?”
屠长卿羞愧不已,堂堂西州男子汉,钻洞爬坑应是看家本领,他怕被发现自己学艺不精,丢老屠家的脸,强辩道:“不用,我擅长此道,只是舅爷爷曾耳提面授,矿坑险峻,稳比快更重要,所以我要慢慢爬,安全第一,别急,别急……”
宋宣感叹:“太专业了。”
她仗着体力横冲直撞,不懂矿坑知识,应向专业人士学习。
宋宣也慢了下来,高高兴兴地在岩壁上左敲敲,右戳戳,帮忙挑选安全石块。
两人努力了约八个时辰,终于靠近洞口。
屠长卿擦了把额角的汗珠,长长松了口气,他体力早已不支,是为了屠家男人的颜面,硬撑着一口气爬上来的,累得头晕目眩,腰酸背痛,就像在练武场被折磨了十天,掌心和膝盖都擦破了皮,差点失足好几次,活着全靠意志力。
苦难磨炼终于结束了。
镜阁不知日夜,水镜里时间静止,忘了光阴。一缕阳光穿过石缝,照得眼睛刺痛,银珠灯暗,清风带来草木的气息,隐隐约约还听见男人的嚎啕哭声。
哭声有点耳熟?好像不对劲?
宋宣茫然地抬起头,侧耳细听,感觉洞口站着很多人,在哭声里议论纷纷,似乎在说他们死了?
宋医师涕泗横流:“女儿啊,我的宝贝女儿啊——”
刘大勇捶胸顿足:“老大武勇过人,本事通天,小小妖魔不足为惧,那么久没动静,定是凶多吉少,尸骨无存。”
陈明轩泣不成声:“上穷碧落下黄泉,雁死狐殉不单行,屠兄弟情深义重,两人携手同行,老大不会寂寞的。”
屠长卿难受:“这诗狗屁不通……”
宋宣知道误解,不敢让父亲如此悲伤,赶紧手足并用,三步两窜,想出去解释,然而晚了半步。
宋医师生无可恋,他整理仪容,哀声道:“金刀,宣儿,我来见你们了——”
他纵身一跃,跳进深坑。
宋宣吓得魂飞魄散,顾不得安危,飞身扑去,单手把父亲接入怀里。
屠长卿也吓得魂飞魄散,他不想再掉回去了……
狭窄洞窟里挂着三个人,银珠灯光加上阳光,视野颇为清晰,宋医师看着女儿,宋宣看着父亲,屠长卿抬头看了眼宋家父女的位置,觉得不够安全,小心翼翼地往旁边爬了两步,免得被撞下去。
宋医师呜咽:“儿啊——”
宋宣惊讶:“爹,你好像胖了?”
宋医师哭声被噎住,幽幽道:“哦,我原以为你觅得良婿,终身有伴,心里高兴,便心宽体胖了几分。别担心,凭借你乱丢女婿的本事,过些日子爹就瘦回去了……”
宋宣乐道:“爹就喜欢说笑。”
脚踏的石头不稳,碎石纷纷落下。
屠长卿手脚累得直发抖,他战战栗栗地挑了块最结实的位置,被碎石蹦了满头,他惊恐地看了眼深不见底的洞底,脸色惨白,撕心裂肺叫道:“宋叔叔,宋宣,你俩出去再说——”
宋宣听话,抱着父亲迅速翻出洞口,事情千头万绪,一时半会不急说,先把几个乱传她死了的兄弟狠狠揍一顿。
屠长卿鼓足最后的气力,艰难爬出头来,瘫在地上,看见刘大勇和陈明轩等人被打得满地乱窜,宋医生喜极而泣,两眼哭得通红,相熟的邻人围在旁边,一边安慰一边贺喜。
安宁镇的部分镇民,不太想看见宋宣这个混世魔王,暗暗希望她和魔物同归于尽,但安宁镇更不能失去宋医师,失去价钱低廉还医术高超的宋家医馆。
宋医师为女儿奋不顾身后,宋宣气势汹汹归来,大家不敢乱说话了,哪怕是来看热闹,最尖酸刻薄的老头,嘴里也像抹了蜜,连夸带捧,给宋医师压惊,把宋宣哄得高兴,免得找茬。
几个兄弟抢着伺候,围在旁边,又是锤肩,又是打扇,又是递点心,殷勤伺候,好奇地想知道洞窟里发生了什么事情。
屠长卿感慨地看着热闹场面。
宋医师说得没错,宋宣可真受欢迎啊……
宋宣脚踏刘大勇,手揪陈明轩,一边示范一边吹嘘,把水镜里的经历说得惊险万分,尤其是闯阵遇到宣华女神,智破杀招的成就,更是绝世无双。
她说到激动处,还让陈明轩和刘大勇摆出架势,比划示范,打得两人抱头鼠窜。
众人虽不太相信镜阁里能有宣华女神的招式,但看见她漂亮的身手,纷纷喝彩。
宋宣得意过头,把镜姬忘了,把被镜阁影响的受害者也忘了……
屠长卿轻咳了一声提醒。
宋宣手舞足蹈:“第四十八次战斗更加激动人心!且听我细细道来,大勇!好好示范!”
屠长卿又咳了一声提醒。
宋宣比手画脚:“第五十二次也很惊险……长卿,你为什么咳嗽?脸色那么白,生病了吗?”
屠长卿对她兴奋时的脑子失去信心,不敢再暗示了,他强撑着酸痛的身子,努力站起来,把她按下,勒令不要再说打架,然后组织了一下语言。
水镜里的真实历史,只有镜姬和他们两人知道,没有证据。祝女之死的真相,惊世骇俗,颠覆世人认知。安宁镇的镇民们只是凡人,他们接受了几千年的信仰和认知,不会轻易改变。
若处理不好,就是渎神。
屠长卿思考再三,决定稳妥行事,徐徐图之,先秘密把镜姬送回西州,在火神殿里请神问卦,得到祝女娘娘的首肯,告知西州信徒,然后多写几本史书,从西州开始,借屠家势力,把真相慢慢传播出去。
他向众人解释:“镜姬不是魔物,是上古沉睡至今的灵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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并无恶念,只是受伤失控,神力外溢,出现混乱的命运线,影响镇民……”
陈明轩抓住重点,打断道:“我的姻缘呢?”
刘大勇激动:“我能发财吗?”
谷文林赶紧去洞口磕了几个头,祈求:“求镜姬娘娘指点明路,救救我姐、我姐夫吧,我给你立庙刻碑。”
其余镇民也很兴奋,既然镜姬不是吃人的魔物,那就可以许愿了,他们争先恐后地跑去洞口,拜了又拜,求财求寿求子求媳妇求相公,展现出凡人的务实精神。
原本人人畏惧的深洞,瞬间变成了庙里的许愿王八,甚至有求财若渴的男人,商量着要找绳子和工具,爬下去拜镜姬,以示虔诚。
屠长卿目瞪口呆,他悄悄从储物空间里取出金色水镜,问镜姬真相如何,怎么处理?
镜姬传音:“我看不见未来的命运,他们看到的只是过去的命运线,或者是错误的命运,你让他们靠近,我可查看此事。”
……
屠长卿听了半晌,满脸复杂,他告诉大家真相:
“陈明轩,你的姻缘已经错过,那个和桃相关的女子,是你两年前的相看对象,你姨奶奶给你牵的线,约了时间在桃林旁的茶馆相见,你听说丹城来了个耍猴的,跑去看猴,放弃相看,错过姻缘。”
宋宣评论:“我记得这事,姨奶奶骂你,你还嘴硬,说猴比媳妇好看,大丈夫何患无妻,现在那姑娘嫁人了,你就单着吧。”
陈明轩“哇”地一声就哭了。
陈母气得直跳脚,追着他打:“看猴看猴!我看你就是只大马猴!”
屠长卿继续说:“刘大勇,你在河边捡到银子纯属意外,不是你的横财,赶紧给失主还回去。但你的财运和水有关,这条命运线似乎还没断,你去找相关的活计,踏实干活,或许对你的命格有利。”
刘大勇连连点头:“我懂!我这就去码头扛大包!每天扛一百包!争取发财改命!”
宋宣评价:“太少!起码要扛三百包!”
刘大勇挥舞着结实的胳膊,对天发誓:“我听老大的!要做富家翁,就要先吃苦!待会我就去找活干!”
围观人群里,有个小娘子闻言,探出头来,看了他好几眼,又和父亲窃窃私语,小娘子家里经营漕运,颇有资财,她是家中独女,精明能干,从小当继承人培养,父亲挑了好久的赘婿都不满意。眼前这男人看着身强体壮,脑子简单,好忽悠,还听女人话,品行似乎也不差?她要好好观察,仔细观察,若真能言出必行,坚持一日扛三百包……也许很适合做赘婿?
屠长卿继续道:“谷文林,你别哭了,你看见的命运线不是你姐和你姐夫,按辈分……应该是你太祖奶奶和太祖爷爷的事情,你去问你奶奶就知道了。”
谷文林惊诧,茫然。
谷家奶奶也在旁边,她一拍大腿,叫道:“没错,我以前就说过,你姐长得像太祖奶奶,你姐夫的脸型和身材,也颇有太祖爷爷的风采,哎呀,他们的事,可真惨啊……”
屠长卿:“下一个……”
……
镜姬尴尬地待在水镜里,手指玩弄着命运之线,满面羞愧,庆幸不用出去见人,失去观看未来能力后,心里也有解脱和愉悦。
她终于不用对命运负责了。
40. 第四十章
这种不能庇佑世人,也不能预言,没有好处的神灵,镇民瞬间就失去了兴趣。
屠长卿通过镜姬的协助,寻找错误,把所有出问题的人都安排妥当,确认他们不会再犯傻,事情告一段落。
庙祝奶奶是最倒霉的,还在床上起不来,镜姬附身的时候神志不太清醒,她感到愧疚,奈何身无长物,就托屠长卿把白玉宫里的祝女娘娘雕像送给庙祝做赔礼。
这个雕像是祝女娘娘留给她的信物,已经失去用处,但带着火焰的气息,有镇邪效果,还是上古遗物。
庙祝乐疯了,差点忘了伤势要从床上蹦起来,想把神灵雕像供奉去庙里。
屠长卿又找来工匠,搭建平台,把失去镜阁的洞窟洞口封了,防止顽童不小心掉进里面,又在洞口重新立了石碑,屠长卿亲手雕刻,镜姬用上古文字将镜阁的来龙去脉和历史真相写下,留给后人研究。
宋宣第一次出远门,兄弟姐妹们都在给她践行,一践二践,践完再践,她忙着到处聚餐,今天吃陈明轩的,明天吃谷文林的,后天吃珍珠姐的,东奔西跑,吃得不亦乐乎……
…
两人原定的出发时间改了又改,事情太多,整整拖了七天,宋医师帮女儿收拾了好几遍行李,因为买不起贵重的储物法器,也怕女儿对生活太随意,就把大部分行李放在屠长卿那里。
临行前,他守在妻子牌位前,流了半宿泪,终于下定决心。次日清早,他带着憔悴来到女儿房前,来回徘徊,犹犹豫豫,抬手数次想敲门,又把手放下,一副有话难说的模样。
宋宣听到动静,早就醒了。
她猛地拉开门,把父亲吓了一大跳,爽快道:“爹,有话就说吧。就咱们父女的关系,有什么事情说不得?”
宋医师扭着袖子,支支吾吾半天,小声道:“你的亲奶奶,就在熔山,是宋家人……”
宋医师原本姓李,只是母亲早逝,父亲娶了后母,和他不亲近,他测出医道根骨后,就被父亲送给医修门派做学徒了,再不回家。
他和宋金刀婚后,暂居中州,两人都想要个孩子,但身边总有好事者说闲话,他听着嫌烦,金刀揍得也心烦,他就想了个机灵的办法,把自己的姓改成宋,这样孩子随母姓,就不会有闲言碎语了。
“你娘怕我难过,总是不肯说家里的事,但我与她夫妻同心,也能猜得到,”宋医师红着眼睛,难以启齿,“宋家不喜欢我,不准她和我在一起,不肯认她和我的孩子,你娘怕我们受委屈,和家里闹翻,不再往来,很少提家里的事。但我知道,她很想家……”
宋宣不服:“我爹那么好,是宋家没眼光。”
宋医师苦笑道:“宋家在西州,男男女女皆习武,掌管军营,乃一方望族。宋家女儿择偶……只要高大威武,身强体健的西州男人。我是中州人,身体柔弱,还有眼睛的问题,在宋家的眼里是极差的对象……你娘和我玩玩没事,但你娘动真格要和我在一起,就绝无可能……我写了好多信,诉说金刀和你的事,都没有回音。”
“我想……他们恨我无用,拖累金刀性命,他们不喜我,也不喜我养的孩子,认为你的性子会随我,爱哭软弱。我有些担心,此去西州,她们会给你脸色看……”
宋医师说着说着,又控制不住眼泪了。
宋宣暴怒:“爹爹放心,他们来一个揍一个,来两个揍一双,我会上门砸了宋家牌匾,让那群混蛋看看,谁养的孩子更有种!”
“万万不可,宋家守旧,循规蹈矩,你奶奶不同意婚事,也是按家规行事……她除了不准我进门,不认我和金刀的孩子,也没做什么下作的事情,偶尔还是会和你娘通信的,可惜关系缓和时你娘没了,她心生怨恨,彻底断了联系……”宋医师赶紧拒绝。
又继续道:“你娘对宋家,对亲人还是有感情的,如今,你和屠家有结亲的关系,宋家总会给屠家几分面子,不至于太为难你,我想让你去托屠家说合,好好解释,再去祠堂看看你娘的牌位。而且,宣儿除了相貌都不像我,样样都像你娘,性格也有宋家女子的骁勇,出类拔萃,我希望宋家承认你,让你入宋家族谱。”
宋宣不乐意:“什么破宋家,我才不稀罕。”
宋医师低声道:“我知道此事为难,可是,你娘得回家……”
西州人死后需要回故土,将尸体焚化,骨灰葬在熔山,他们坚信这样才能得到火神的祝福,让灵魂回归母亲的怀抱。
宋医师分析道:“你是女子,若上了族谱,就有在族里说话的权力,他们怎么看爹不重要,最重要是让宋家原谅你娘,同意让你把你娘的骨灰带回去,葬进熔山祖坟。”
宋宣问:“爹,我娘回去,你呢?”
宋医师早有成算,很有心机地说:“我又没让你现在带,你不用急着迁坟,先让你娘再陪陪爹,过个几十年,爹去见你娘了,你就把爹的骨灰和娘的混在一起带回去,他们还能分出来?”
宋宣惊道:“爹,还能这样?”
宋医师摆摆手,自信道:“只要能和你娘葬在一起,其他小事都不重要。何况……以我女儿的本事,如宝玉明月璀璨,总会被大家看到的。届时你光宗耀祖,人人夸赞,宋家就没脸说我的种不行了,说不定爹能沾你光,光明正大地陪你娘进祠堂。”
宋宣恍然大悟,转转眼珠子,拍着胸脯保证:“爹,放心吧,我肯定行。”
她爹是好脾气的性子,她的脾气可不好。
此去西州,她一定会好好干大事,干惊天动地的大事!仔细筹谋,好好折腾,非逼着宋家赔礼认错,反省检讨,把爹娘恭恭敬敬地迎回去!
宋医师大喜,又怕女儿闯祸,再三叮嘱,勒令她注意安全,好好保护屠长卿,万万不要让人出事。
宋宣一一答应,她检查好行囊,腰间佩着从燕无双处坑来的短刀,背上背着紫金烈焰锤,拖着屠长卿向父亲辞行。
宋医师叮嘱:“你记得给爹多多写信,汇报行程和路上遇到的趣事。”
宋宣脸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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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要写信啊?”
宋医师懂自家女儿的德性,根本不指望写字,他双目含泪,温柔地抓住屠长卿的手,殷殷叮嘱:“长卿,宣儿就麻烦你了,女行万里爹牵挂,你们万万要平安。”
屠长卿懂了:“我帮她写信。”
准女婿做事靠谱,宋医师安心了。
宋宣拍着他肩膀道:“好兄弟,够义气,你帮我写信,我请你吃饭!”
屠长卿满意地“哼哼”了两声。
宋医师依依不舍地送行到码头边,宋宣东张西望,似乎还在等待着什么?去丹城的客船即将出发前,刘大勇气喘呼呼地跑过来,将一本崭新的书册丢给她:“老大,幸好来得及,我给你抢到了!”
宋宣飞身接过书,高兴地朝刘大勇拱拱手:“兄弟谢了,帮我抢到闯荡江湖,出门必备的东西。”
屠长卿好奇:“是地图吗?我有。”
宋宣笑嘻嘻:“一本画册罢了。”
屠长卿没见过:“有趣吗。”
宋宣推脱:“是你没兴趣的玩意。”
风吹过书页,卷起纸张,屠长卿不经意瞄了眼,发现印刷粗糙,似乎是些丑陋的人像图,文字不多,毫无趣味,顿时就不感兴趣了。
宋宣满不在乎地把书翻了翻,揣入怀里,坐在船尾,和艄公闲扯瞎聊,打听丹城的新鲜事。
风急浪大,船小颠簸。很多去丹城的镇民带着鸡鸭鹅,吵闹难闻。
屠长卿有点难受,想吐,悄悄在舌下含了颗清凉丹药方略好些。他在来时硬赌着一口气,小心翼翼,躲躲藏藏,还能忍受这些不便。
如今,事情已了,不忍了。
丹城是小地方,不够富裕,没有飞行法器租借,不管去什么地方,都需要坐船,而且宋医师已去信禀报屠家行程,得到允许后,给了他们一张长长的药材清单,需要沿途采购,他还想研究的历史古迹,有不少在偏僻处,还是用寻常交通,慢慢走比较方便。
屠家小公子娇气,口袋里有得是钱。他悄悄和宋宣商量,问她去哪里可以单独包下一条干净舒服的大船,多买些新鲜食材,雇个厨子,舒舒服服地走。
宋宣睁大眼睛,偷偷摸了把口袋里的银子和灵石。
父亲把家里的全部家当都给她了,让她出门大方点,别抠搜,若是坚持退婚,就不能事事都让朋友出钱,她觉得挺有道理,至少自己的路费应自己掏吧?然而,屠小公子对钱没什么感觉,不是一般的能花钱……
屠长卿兴致勃勃:“咱们先去丹城最好的客栈,订两间上房。你不是说要请我吃饭吗?我在书上看见,丹城的洪楼有金丝莲子和莲藕做的点心,就连美食家张先生都夸赞不已。”
金丝莲的莲子和莲藕都是珍贵灵草,一颗灵石一道菜。
屠小公子觉得挺便宜,体贴地表示,他不需要贵重的饭菜招待,太破费了,洪楼吃几道地方特色菜就好。
宋宣从未遇到这样的危机。
她没钱,真没那么多钱!
41. 第四十一章
宋宣对钱不经心,手头散漫,挣得快花得也快,大头都给父亲了,用来补贴被她打伤的患者的医药费。宋医师心善,经常义诊,减免穷人的药钱,又喜欢研究丹药,药材开销很大。
宋家存款不多,宋医师掏空口袋,大约换成二十多颗灵石,一灵石等于六两银子,按妻子生前往返西州的费用安排,多三倍还绰绰有余。
奈何,他没去过西州,不知自家媳妇回娘家的风格是去时能省则省,能坑就坑,回程路费就找有钱的兄弟姐妹哭穷,要点灵石,然后和丈夫吹嘘自己一路风风光光,走得毫不费力,抱怨他给自己的灵石太多,怎么都花不完,还能剩点钱给家里。
医馆的收入在镇里还算不错,镇民都夸赞宋医师会养家。他又不爱出门,一直没察觉妻子的善意谎言,更没意识到二十年过去了,路费价格也不同了。
宋宣向屠长卿打听了一番,立刻意识到,她爹肯定是被娘的甜言蜜语哄晕头了,搞不清越靠近西州,物价越贵,熔山的东西更是贵上天。
她带的钱,只够一个人精打细算路费,吃最便宜饭菜,住最便宜的店铺,勉勉强强到西州。
屠长卿娇生惯养,哪受得了这种苦?
宋宣想明白问题的关键,不纠结了,她放开捂着钱包的手,大大方方地打开,把灵石倒出来给对方看:“我家没钱,我也没钱,吃不起洪楼,也雇不起大船。”
屠长卿意识到自己又做了不食肉糜的蠢事,颇为愧疚,赶紧描补道:“你护送我回家,船费自然我出,洪楼算了,我就是开个玩笑,路边小摊也挺好。”
宋宣拒绝道:“不行,我答应请客,哪能委屈你?必须吃洪楼!而且,我陪你回家,也不能事事都指望着蹭你的,否则我还有脸让你叫姐姐吗?!”
这女人还没放弃调戏他!
屠长卿有点心塞,有些别扭,他愤愤然决定,暂时不给这混蛋找台阶了,便指了指桌上的二十多个灵石,温柔微笑:“我舌头刁,不好养,只吃好的、精的、贵的,你打算怎么请?”
宋宣收起灵石,嬉皮笑脸:“嘿嘿,我给你写欠条,过些日子,我挣钱还你。”
屠长卿被她的不要脸给噎住了,然而对方的眼神太理直气壮,仿佛事情天经地义,就该如此,弄得他有点不确定,想了良久,犹豫问:“你们中州人,还能这样?”
“当然可以!”宋宣立刻出卖了爹娘的小秘密,以做证据,“我在我爹房间里发现我娘写给爹的彩礼欠条,我爹收得可仔细了。说是我娘知道中州男人入赘要给彩礼,她也要给,但是太穷,她就给爹写了张欠条,说一辈子慢慢还,可惜她没还一文钱就走了……我爹偶尔还会念叨娘骗人。”
屠长卿震惊,总觉得哪里不对。
宋宣拍案总结:“我娘写得欠条,我自然写得,你放心,我说话算话,不会像我娘那样赖账,肯定还你!要是不还,你就拿着一堆欠条教训我!”
屠长卿不缺钱,也不把钱放眼里,他想了想手里持着一把欠条,摆出趾高气扬的架势,狠狠嘲笑宋宣是笨蛋,让她乖乖听话的场景,感觉心里挺美,就高兴应下:“好,我出钱,你写欠条。”
宋宣见事情解决,又去找其他船客聊天了,话题乱七八糟,好像在问什么流氓恶棍,什么水匪路霸……
屠长卿闭目养神,不管她了。
白云飘飘,河水淌淌,渔歌悠悠,小船慢慢,摇摇晃晃到丹城。
丹城有两个码头,大码头在西边,船只沿着河道往上行,都是长途客船,通往各大城市,小码头在南边,都是短途客船,通往附近的各个乡镇。
两人在南码头下船,宋宣是地头蛇,熟门熟路地拖着屠长卿往洪楼去,招呼着认识的小二,把最贵的金丝莲点心都上了一份,点了好几个拿手菜,又再要了莲子甜茶,热情道:“金丝莲的莲子只有刚摘下的一个时辰是新鲜的,做菜味道绝佳,出了丹城就再吃不到好的了,我嫌有些清淡,只在城主家的纨绔子赔罪时尝过一次,应该会对你胃口。”
屠长卿高高兴兴地品尝起来,洪楼手艺不错,刚采下来的金丝莲子入菜,比用法器保鲜,千里迢迢运到西州的更鲜甜,价钱还便宜百倍。
宋宣看他吃得高兴,心里也满意。付账时要十颗灵石,她龙飞凤舞地写了张十灵石的欠条,想了想,又多写了张三十灵石的欠条,一起给屠长卿,笑道:“先借我用用,很快还你。”
屠长卿没有多想,掏出灵石给她。
宋宣把钱包塞得满满的,掂了掂分量,颇感满意,又带着屠长卿往柳树巷子里去,解释道:“咱们待会去西码头雇船去白河城,时间不急,你先陪我去找朋友拿点东西。”
屠长卿没有多想,老实跟上。
柳树巷子里都是脂粉和裁缝店,来来往往大部分是女子,各种香粉味混杂在一起,化成独有的气息。
屠长卿像个好奇宝宝,东张西望,想给家里女人买点东西,又货物嫌不够精致,还不如二姐倒腾得好,送不出手,很快歇了心思。
宋宣拖着他,直接冲进一家叫春娘绣坊的小店里,店里很普通,都是些布匹和成衣,还有绢花手帕什么的,店主是个年约三十的女子,长得花容雪肤,身如弱柳扶风,穿着打扮别致,一颦一笑,别有风情。
店主看见宋宣带男人来,有些惊诧。
屠长卿看着店主,也有点迷惘。
宋宣炫耀道:“这是我认识多年的姐们,叫谢春娘,她可厉害了,以前是咱们丹城蝉联三届的花魁!会裁衣,会梳头,会调香,还会弹琴!人人都夸美人,你看看,是不是特别漂亮!”
屠长卿傻愣愣地被推上前,仔细看了眼,他觉得谢春娘长得还行,但是太白,太瘦,搁在西州只能说不丑,算不上美人,还不如宋宣好看。
他想说实话,然而看见宋宣眼里的得意和自信,想起人情世故,应该给朋友面子,便违心道:“好看。”
宋宣高兴:“有眼光!”
谢春娘是个人精,她看看宋宣的傻乐模样,再看看屠长卿的满脸心亏,什么都懂了,也不揭穿。笑意吟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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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了个福:“宣儿很久没来姐姐处了。”
屠长卿看着两人熟络的样子,终于回过神来,花魁是花楼里的魁首,姐姐给的话本里都说,花楼是用温柔乡做幌子的龙潭虎穴,里面有很多无情无义或心狠手辣的女骗子,还有凶神恶煞的鸨母和龟公,动不动就谋财害命。
宋宣是怎么认识谢春娘的?她来这里干什么?
屠长卿有点慌……
谢春娘看出他的坐立不安,却跟不上他被话本带歪的奇怪思路,以为是介意宋宣与花楼女子交好,笑着解释道:“奴家和宋宣是六年前认识的,她调皮捣蛋,被燕大侠追打,走投无路逃进花楼,闯进了奴家的房间,随手把恶客从窗口丢了出去,藏进奴家被窝,让奴家帮忙掩饰。”
宋宣不好意思:“那时候年纪小,本事不够,打不过燕无双那王八蛋,就用不好洗的药水在半夜给他脸上画了乌龟……承蒙姐姐相救,嘿嘿,那个正人君子果然不敢进房间,在外头叫骂,让我滚出去,呸,我宋宣不是狗,能叫得动吗?”
“他叫我出去,我偏不出去,在花楼里和姐姐同吃同睡,快活了好几天。那王八蛋不要脸,不敢上花楼抓人,竟找我爹告状去了,害我挨打!”
谢春娘想起燕大侠满脸墨痕,气急败坏的窘迫样,乐不可□□时候的宋宣穿的是男装,恶客没看清楚,把她当成男孩,想带人砸花楼又挨了守在门口的燕无双一顿泄愤的狠打。
她解释道:“我能顺利赎身,在丹城开店,不受骚扰,都亏了宣儿的仗义相助,若是宣儿有所求,春娘也义不容辞。”
屠长卿听完解释,感觉懂了,虽然谢春娘曾经是花魁,但是她努力赎身,自力更生,肯定不是和坏老鸨同流合污的那种人,思路理顺后,他的警惕心也缓和了许多。
宋宣毫无察觉,叮嘱屠长卿好好在柜台喝茶等待,把背后锤子摘下,说暂时不带,让他收进储物空间,然后拉着谢春娘入内室,边走边说:“好姐姐,有个活计,你给我打扮一下,换件衣服,按老规矩来。”
内室里传来两人嬉闹的声音,谢春娘不停劝,说要这样才合适,宋宣不停拒绝,说不要这样……
屠长卿竖起耳朵,听不真切,满脑子的好奇,不知道宋宣的葫芦里在卖什么药。他伸着脖子,不停看内室的门帘,急切地等待答案。
店门外的大姑娘小媳妇,看见店里坐着的美貌公子,纷纷红了脸,有装买东西偷看的,有胆大的姑娘过来挑逗,夸他俊美,问他在等谁?是母亲还是妹妹?
屠长卿警惕:“等谁与你何干?花言巧语也没用,店不是我的,买东西不能给你便宜。”
此子不解风情,气得小娘子愤然而去。
屠长卿淡定地喝了口茶,继续等待。
哼,女人休想骗得了他!
……
谢春娘与宋宣折腾了半个时辰,终于弄好,宋宣挑开帘子,大摇大摆地走了出来,朝屠长卿转了个圈:“好看吗?”
屠长卿惊得摔了手里的瓷杯,差点把嘴里的茶喷出来。
42.第四十二章
宋宣穿着件柳绿色的绫袄,桃红绣花的细折裙,颜色出挑,但款式稍嫌不够新鲜,袖口方便行动,像大户人家的丫鬟装束。
她的脸上未施脂粉,头发梳了个简单的双丫髻,别着朵粉色小绒花,脸和打扮看着不太协调,气质更加别扭。
宋宣半点也不觉得哪里不对,追着问:“谢姐姐的手艺,不错吧?你家有钱,你看看,像大户人家出来的吧?”
西州大户人家里,女人绝不会这样打扮,中州倒是不好说,路上似乎有看到这样的装束……
屠长卿不关注女人的模样,他想了又想,不太确定,想嘲笑两句,又看见宋宣鬓边粉花是朵可爱的小桃花,随着她的活蹦乱跳,微微抖动,配上那双琥珀色的凤眼,竟然有几分可爱。
该死,这女人不会是特意打扮漂亮给他看的吧?虽然也就这样,没什么特别的,他总要给些面子,不能打击女孩子的自信。
屠长卿的耳朵滚烫,心慌慌,眼睛都不知往哪里放,他胡乱道:“还行。”
宋宣满意地打了个响指:“好,就这样!”
谢春娘笑着递上顶精致的薄纱帷幕,串着数颗小小的琉璃珠,将她的容貌遮得严严实实,又找了个空匣子,把短刀藏进去,让她抱在怀里。
宋宣撩起薄纱,对屠长卿打量了一番,然后露出亲切笑容:“长卿兄弟,你的打扮不合适,不像咱们中州的公子哥,像外地人,很容易被当肥羊宰的,你也让谢姐姐指点一番吧?”
屠长卿的脑袋还有点晕,他闻言,赶紧请教:“我该怎么打扮?”
谢春娘笑道:“公子好姿容,只需腰间挂个贵重些的玉佩,再拿把好扇子。”
宋宣叫道:“对,听她的!”
屠长卿不假思索,在储物空间里挑了半天,找出块带防御阵法的凤凰白玉佩,又拿出一把何夫子真迹的古扇,配上一身素雅法袍,身高玉立,眼神清澈,浑身书卷气,颇有中州的世家公子模样。
谢春娘检查完毕,隐晦地向宋宣对了一下眼神,表示满意了。
两人离开柳树巷子,往西码头而去,丹城的巷子东插西串,处处是岔路,绕得人糊涂。
屠长卿拿着扇子,觉得事情有点不对劲,平时走路恨不得连蹦带跳的宋宣,竟然走在他后面,抱着木匣,踏着碎步,垂着帷幕,斯斯文文,就像换了个人似的。
他不解:“你在干什么?”
宋宣低声道:“没事,我就想慢慢走。”
她故意压低嗓子,喉咙里就像夹着点东西,矫揉造作,要多别扭就有多别扭。
屠长卿听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他揉着胳膊上的皮肤,警告:“你别搞事……”
宋宣憨笑两声,回答:“屠小公子,天快黑了,咱们赶紧去西码头租船。”
屠长卿瞪她:“丹城那么大,我又没来过这块地方,怎知道去码头的路?你走前头带路。”
宋宣赶紧推着他道:“用不着,你先过两条巷子,沿着大路直走,大榕树茶馆转左,过桥后看人最多的地方就是。”
屠长卿莫名其妙,猜不出她的葫芦里在卖什么药,一路小心翼翼,也没出什么事,就是觉得不舒服,好像周围盯着他的视线变多了。
丹城的西码头更繁华,柳树下是来来往往的客船,船夫吆喝着招揽客人,搬货的挑夫来来往往,船只沿着水路,可到好几座大城。
“白河城,船舱干净,速度快!”
“南武城的客人,上货赶快!”
“看路看路,热乎乎的包子馒头肉饼鸡蛋来一个!”
“去你大爷的,不长眼吗?!”
“……”
屠长卿东张西望,他上次也是在这里下船的,只是到达时是清晨,天色未亮,码头的船没那么多,远没有现在那么热闹,他没有多停留,跟着旅游书上的地图,去郊外爱莲镇的盘洼湖看金丝莲。
如今看来,西码头的客船可真多啊。
有简陋的乌篷渔船,有能坐二三十人的舟艇,也有高大豪华的楼船……
屠长卿挑花了眼。
宋宣观察好周围环境,心里有了抉择,悄悄走到他身边,小声道:“兄弟,你看左边那艘小楼船如何?虽然没那么大,但我们才两个人,住着正合适,这条船下水才两年,东西还是崭新的,上面灶房马桶什么都齐全,还有个小浴室。”
“我认识船主老王,是个靠谱的老手,你把整条船包下来后,除了惯用的船员,让老王再多招募几个打扫的杂工,再加两个厨子……这船还快,去白河城只要七天,保管给你弄得干干净净,舒舒服服。”
屠长卿看了看那艘楼船,虽然不大,却很干净,满意道:“不错,很妥当。”
宋宣点头道:“好,我去谈。”
她扭着腰,踏着慢悠悠的小碎步,走到船主面前。谢春娘精心修饰装束,帷幕又遮住了容貌,从背后看,长腿细腰,颇有几分骗人,引得好些男人频频偷看,期望风吹起薄纱,看到“佳人”容颜。
屠长卿鄙夷:“装模作样的混蛋,看吧看吧,小心吓死你们。”
宋宣走到船主面前,先爽快谈定包船的价钱,然后捏着嗓子大声吩咐:“我家公子贵气,路上受不得半点委屈,你要多请些杂工、仆役伺候,再来两个好厨子,价钱多少没关系,最重要是能干。”
船主颔首:“老规矩?”
宋宣笑道:“老规矩。”
她掏出鼓鼓囊囊的荷包打开,露出满满一袋灵石,随手拿出几个做定金,然后“不小心”地没拿稳,荷包掉落地上,灵石撒了一地,看得旁人眼睛都红了,她赶紧“手忙脚乱”地捡起来,“慌慌张张”地回去了。
屠长卿有点不安,他怀疑这女人在搞事,但两人同行,是一根绳上的蚂蚱,不好揭穿,也不会演戏,便摆出冷漠高傲的姿态,谁都不理睬。
船主过来殷勤招待,亲自把两人带上船,住进最好的船舱,然后让船员补充食物和淡水,做开船准备,自己去码头招募仆役。
屠长卿检查船舱,确实如宋宣所言,东西比较新,收拾得也挺干净,是两间紧连在一起的房间,窗户明亮,外间是个小小的客厅,放着两张椅子和一张小桌,比他来时随便挑的客船好上许多。
西州不讲究男女大防,宋宣脑子里没有男女大防,两人都很满意,各自挑了一间住下。
屠长卿拿出自己的被褥和用品,把船舱里的东西全换了,想给宋宣也换一套,结果看见那家伙已把帷幕丢开,大剌剌地在床上打了好几个滚,弄得乱七八糟。
看来这床是不需要换了。
屠长卿冷着脸,把宋宣揪到了外间,开始审问:“老实招供,你打算做什么?”
宋宣嘻嘻哈哈:“没什么,我在琢磨能不能钓点好鱼,到白水城还钱。”
屠长卿惊讶:“钓鱼需要演戏?”
宋宣反问:“你钓过鱼吗?”
屠长卿摇摇头,老实道:“没有,熔山河流少而险,里面的鱼也不好吃,很少人钓鱼,舅舅也不准我们去危险的水边玩……”
宋宣笑得肚子疼,直到他有点生气了,才强行收了笑意,拍拍肩膀道:“兄弟,你就别想了,待在房间里不要乱跑,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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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看看风景,吃吃喝喝到白水城,待我偷偷钓条大鱼,再给你看。”
屠长卿郁闷,不想理她。
“哎呀,”宋宣看着他乖乖巧巧的模样,忽然想起一事,询问道:“我忘了问你,你怕血吗?怕死人吗?”
屠长卿茫然:“何出此言?”
宋宣解释:“你看着娇气。”
屠长卿勃然大怒,西州人人习武,能征善战,屠家更是高手如云,他虽废物,也接受过舅舅的严格训练,哪能怕血?
他不虞道:“我娘经常征战,杀过无数敌人和妖魔,我姐打起架来,血溅三尺,我堂堂男子汉,哪会怕这些玩意?你不要羞辱我的胆色!”
宋宣高兴:“好男儿!”
她自顾自玩去了。
屠长卿百思不得其解,心里莫名其妙。
……
傍晚,楼船启行,升起云帆,划开碧波,在周围艄公的号子声里,缓缓朝夕阳而去。
船主送来晚餐,先朝宋宣点点头,然后鞠躬哈腰地对屠长卿道:“小公子,宣娘子,一切都准备好了。”
屠长卿再次对称呼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宋宣摆摆手,示意他下去,快乐吃喝起来。
菜肴是几道河鲜和小菜,配上刚出锅的白面蒸饼和粥。厨子的手艺不算极好,但胜在材料新鲜,处理得当,颇有一番风味。
船只微微摇晃,屠长卿有些睡不着,坐在外间,手里捧着本书,还在琢磨刚刚的问题,想问又不好意思问。
宋宣难得也没去睡,她把木匣放在身边,坐在旁边看了会儿自己的书,然后翘着腿,无聊地拿出几颗灵石,上上下下抛着玩。
突然,舱门轻轻敲了几声。
屠长卿警惕:“谁?”
舱门外是陌生的男人声音:“船主见贵客没睡,让小的给送些热水和点心。”
宋宣抱着木匣起身,慢悠悠走去,拉开门栓,屋外是个中年男人,身材矮小瘦削,皮肤黝黑,脸上有些乱七八糟的胡子,看起来像老实巴交的乡下人。
男人提着水壶,端着碟盘,堆着讨好的笑容,露出八颗黄牙:“娘子,茶……”
宋宣也笑了起来,眼睛弯弯像月牙,嘴角露出尖尖的小虎牙,猝不及防,没有缘由,她手里木匣落地,藏着的短刀瞬间抽出,快如闪电,重若千钧,角度刁钻地朝对方砍去。
船在水中央,月色映着血色飞溅。
男人迷惘地睁大眼,尚未看清刀光,来不及反抗,头颅已飞出,落下后滚了数圈,血糊糊地停在屠长卿的脚下。
屠长卿的脸上也被溅了几滴血,他颤抖地拿着书,惊恐地看着男人死不瞑目的眼睛,浑身僵硬,脑海里飞快地浮现中州各城的规矩和律法和杀人案例,处理善后,赔钱赎罪,最后变成了话本里雌雄大盗,亡命天涯,被正道追杀的悲惨下场……
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
他疯狂思考着……
宋宣淡定地拿出怀里的书,翻了几页,然后捡起头颅,撕掉嘴上的假胡子,对着画像,兴高采烈地确认:“果然没错,我钓到大鱼了,这家伙就是通缉册里的灭门血盗,我看看赏金……哈哈,五十颗灵石!发财了!发财了!我有钱还你了!”
屠长卿立刻稳住了心态,喝了口茶定神,长长地松了口气。
原来是坏人啊,没事没事……
他又看了眼地上的尸体和人头,满屋子的血腥味,再看看开始翻尸体找值钱东西,找得不亦乐乎的宋宣,绝望地闭上眼,努力思考。
这样的事情,他好像还是不太行。
43.第四十三章
门外传来鬼鬼祟祟的脚步声,是船主闻到血腥味,确认事情了结,跑了过来。
宋宣把尸体上摸出的八个灵石和一把陨铁匕首摆出,和船主讨价还价:“匕首值四个灵石,归你处理,人头赏金你去领,咱们老规矩五五分,每人三十一个灵石,你再给我二十三个就好。”
老王也拿出本通缉画册,再次确认尸体身份无误,爽快掏出荷包付钱,笑眯眯地夸赞道:“我就喜欢和你合作,钓鱼速度快,收获大,还不怕扯断钩。”
两人熟练地收拾现场,一起把无头的尸体装渔网里绑石头丢下河,又拿出个放满石灰的木盒,把领赏的头颅放进去,再擦掉血迹,收拾得干干净净。
若非屋子里还留着散不尽的血腥味,今夜的凶案恍惚做梦,就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
屠长卿忍无可忍,打断兴高采烈的两人:“你们不解释一下吗?”
老王憨厚地笑了两声,拱手道:“托福托福,若非屠公子富贵,宣老大机警,我也不能把这贪财好色的恶棍引上船来。”
屠长卿问:“什么意思?”
宋宣赶紧介绍:“哦,他是老王,年轻时是个神棍,一双火眼金睛,最会识人,还擅长见风使舵,能哄会骗,他攒够钱回乡做船主,见水路不平,多盗匪,便与我合作挣钱,先找个人扮肥羊,确定目标,然后老王花言巧语,用招工或合作把恶棍贼人哄上船来,给贼人机会动手,我负责暗处杀人,船上无法逃脱,适合毁尸灭迹,先黑吃黑赚一大笔,再找人匿名送赏,就算有人想为恶棍报仇,也难以追查。”
“等等,”屠长卿抓出关键词,指着自己的鼻子,不敢置信,“我是肥羊?肥羊是黑话里的诱饵?”
他可算是明白了,怪不得宋宣不露脸的扮侍女,夹着嗓子说话,还推他上前,让他傻乎乎地拿着古画扇子,众目睽睽下摆现公子气质,就是为了让坏人觉得他是有钱还好抢的大傻子,方便老王引狼入室。
这女人没安好心!
他被骗上黑船了!
屠长卿气得面红耳赤,肚子都快炸了。
“你是老实人,我怕说出来,你紧张就演不自然了,现在恰恰好,”宋宣见势不妙,赶紧解释,“你看看这通缉画册,看看这恶棍的罪行,他为美色钱财,烧杀掳掠,还欺辱杀害了红宣门鲁长老的女儿,所以被好几座城重金通缉。我好不容易才遇到那么高赏金的猎物,可不能放跑,必须小心行事。”
屠长卿稍稍气平,神色微愠。
宋宣继续哄:“我也不是故意瞒你的,就是在来时船上收到的消息,说疑是血盗作案,逃入丹城,这可是我的地盘,总不能放着不管。再加上此獠生性谨慎,贪钱财,好美色,轻功了得,最擅逃脱,我若不把他骗上船处理,就抓不住他。”
老王也算搞清楚了,原来屠公子的肥羊气质和做派,不是浑然天成的演技,而是真没见过人间险恶的富贵人,枉费他在心里夸了又夸,觉得演得太逼真,就连纵横多年的血盗也忍不住贪念,轻易上了钩。
宋宣还在为赚到大笔路费而开心,得意洋洋地数着灵石要还钱,吹嘘道:“我说过会还你,没赖账吧?”
屠长卿一动不动,不知如何表示愤怒。
宋宣摊手:“欠条呢?”
老王是人精,早发现屠公子脸色难看,吵架一触即发,念在合作多年,宋宣给他赚了大笔钱财的份上,帮忙打圆场,他拿出通缉画册递过去,痛心疾首道:“屠公子,你看看上面写的血盗罪行,真是触目惊心,惨死在他手上的人命七八十条,谁没有父母妻儿?红宣门的鲁长老,膝下只有一独女,如珍如宝,如今白发人送黑发人,该有多悲伤啊,你说这样的恶贼该杀不该杀?”
屠长卿答:“该杀!”
老王语重心长道:“他冒充杂役上船来,是为了取你性命,若非小宋经验丰富,出手快速,如今被丢下船毁尸灭迹的就是你了。”
屠长卿震惊,想了想这恐怖场景,开始有些后怕。但转念一想,辩驳道:“她不把坏人引上船来,就没这事了。”
老王更加“震惊”,义正辞严:“屠公子,难道你要放任此贼逃跑,继续行凶吗?!让惨剧继续发生,让被害者的灵魂不得安宁?让痛失孩子的父母备受折磨?”
屠长卿否认道:“不,不是……”
老王再次拱手,夸赞道:“对!屠公子不畏危险,以身为饵,助我等杀贼,真英雄也。”
屠长卿赶紧起身推辞,脑子终于转过弯来,想想恶贼的咬牙切齿处,感觉此事确实不可不为,他喃喃自语道:“好像有些道理,坏人确实该杀,我也不会演戏,容易露馅。等等,这件事,不就和《青康侠士录》里的侠客义举差不多吗,那可是我最喜欢的话本……”
宋宣茫然:“哈?”
屠长卿钦佩地看向还在擦刀上血迹的宋宣,突然觉得烛光里,她的形象就如青康侠士一般高大,便不再生气了:“原来你一直在保护丹城百姓,不择手段,不顾安危,也要替天行道,让恶人伏诛。这点赏金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在做好事,是侠义的女人啊。”
宋宣目瞪口呆,她没想过这些事,杀坏人只是为了拿赏金,通缉画册就像金库似的,碰到就能掉灵石,杀一个坏人起码大半年吃喝不愁,没后患,没麻烦,还能补贴父亲的医馆。
如今,屠长卿在夸她,漂亮的眼睛看着她,说出来的话如此动听……
宋宣坐直身体,挺起胸膛,正气凛然道:“对!我就是这样的好女子!”
老王:“……”
西州多战士,视死如生,屠长卿厌恶血腥,但也不害怕尸体,他只嫌两人打扫得不够干净,让老王把装脑袋的盒子赶紧拿走,不要出现在他面前,免得影响胃口,然后戴着手套,把被血弄脏的东西通通丢下河,仔细清洁,又赶宋宣去把身上的血污洗刷干净,不准脏兮兮地到处跑。
宋宣赶紧滚出门,去找老王要了两桶水,找个空舱房洗澡,折腾了好久,才去掉满身血味。
老王发了笔横财,蹲在船尾哼着歌儿喝小酒,看见宋宣湿漉漉地要回房,随手拦下,乐呵呵地提醒道:“小宋,咱们认识那么多年,王叔送你一句话,屠公子是难得一遇的傻男人,绝无仅有的大肥羊,你要好好珍惜。”
宋宣不高兴地反驳道:“老王,你眼光出问题了吧?长卿很聪明的,他过目不忘,读过很多书,写文章比咱们加起来都厉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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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且,他是肥羊和我有什么关系?我虽然打架闹事,杀人放火,黑吃黑,但我是好女孩,绝不会做强盗的。”
老王忍俊不禁,大笑起来,笑声响彻楼船,睡下的船员都被吵醒,忍不住探出头来,想骂人,发现是船老大,又乖乖缩了回去。
宋宣被笑得莫名其妙,只当老王在发酒疯,骂骂咧咧地回房去了。
老王揉着笑出的眼泪,快乐地又喝了口酒,自言自语道:“哈哈,两个傻子,天生一对……”
……
恶贼已悄悄除掉,老王在靠岸补充食水时,让儿子把头颅送去摘星阁领赏,余下的水路风平浪静。
屠长卿收了还账的灵石,没给欠条,说未来路途还不知花费多少,既然宋宣不想欠钱,也存不住钱,就全部放他这里,由他垫付路费,等到了西州再算账,免得这家伙私底下又搞事,自己死到临头还不知道。
宋宣懒得算账,觉得有人帮忙管钱挺好的,高兴地答应了。
楼船慢慢,日夜长长。
宋宣闲着没事就钓鱼,说要给屠长卿加餐。
她没耐心,也没运气,这辈子都没钓着过鱼,为了避免夸出海口后丢脸,她偷偷找了根鱼叉,直接溜下水叉了几条大鱼上来,装进桶里,去厨房炫耀战果,想做鱼羹,差点又把锅给烧了,被老王抄锅铲揍回房间,求屠长卿帮忙看着这个祸害,不准她到处乱窜。
屠长卿答应了。
宋宣也闹腾够了,乖乖趴在桌上打哈欠,数着手指算船到达白河城的时间,旁边放着一只屠家刚送来的通讯灵鸟,这种灵鸟是西州特有的机关法器,价格昂贵,肚子里装信件,翅膀可飞万里,还能追踪气息送信。
由于灵鸟送信消耗极大,用起来性价很低,一般只有紧急事情才会使用。
屠长卿初见灵鸟降落在窗台上,以为家里出事,吓了一跳,然后发现是母亲寄信叮嘱,说收到宋医师的回信,知道他和宋宣一起上路,感到安心,让他们好好办事,注意安全,随便什么时候回来。
信里很温柔,有点怪怪的……
他疑惑:“我娘好像不生气?”
宋宣经验丰富:“呵,你信吗?”
屠长卿没犯过错,向她虚心求教。
宋宣教育道:“你娘说着不急不急,其实是哄你快点回家挨打,我爹经常用这招骗人,我上当过好多次了。你赶紧给你娘多写几封信,好好认错,说点好听的,哄你娘消气。然后咱们找些借口,慢慢赶路,晚点回家,让时间冲淡你娘的怒气,这才是解决之道。”
屠长卿怀疑:“我娘不至于吧……”
他突然发现灵鸟肚子里似乎还有东西,拿起又看了眼,里面竟还藏了个小纸团,拿出展开,是四姐屠熊偷偷给他写的信。
信里,屠熊哭得声泪俱下:“弟弟啊,娘气疯了,你别怪姐不够义气,姐是被娘吊起来饿了一天,严刑逼供,差点打断腿才招供的,大姐二姐三姐都在生气,天天教训我,舅舅和舅爷爷也很生气,罚我抄书,带孩子。弟弟啊,这苦日子姐是一天都熬不下去了,你快回来救命。”
屠长卿看得心惊胆战。
宋宣拍拍他的肩膀:“信了吧?”
44.第四十四章
屠长卿闷闷不乐,满腹忧虑。
他知道自己离家出走是犯错,对被惩罚有心理准备,但真正面对家人的怒火和担心,心里还是充满愧疚。
四姐是个憨货,每天不是闯祸,就是在闯祸的路上,家里但凡出现问题,或是有人倒霉,基本跟她脱不了关系,隔三差五就挨打。
屠长卿实在想不明白,在人人都猜出犯人是谁的时候,为何要抵死不招?
明明他在走的时候,叮嘱过四姐在东窗事发后就赶紧招供,把事情说清楚,免得家人担心……天晓得,四姐义薄云天,奋力抵抗,让家里的鸡飞狗跳更上一层楼。
何必呢?
屠长卿痛心疾首,但想想四姐带他出去玩,五岁赏花撞进仙人掌堆,六岁捉迷藏被遗忘在荒郊野外,八岁河边散步被狗咬的悲惨经历……决定不救了。
楼船一帆风顺,行了六天,清晨到达。
白河城位于茂密的原始森林里,沿着蜿蜒的乱石支流,由无数个大大小小的村寨和城镇包围组成,每个村寨的风格都不同,有临水而建的竹楼,有隐藏在枝叶里的树屋,有悬崖上挖出的窑洞,也有石头砌成的堡垒,十里不同音,百里不同俗。
“白河水急,滩浅,多礁石,河路受阻,无法行船,”老王经常走航路,颇为熟悉,叮嘱道,“这里的山陡,树木多,天气多变,路也不太好走,很容易迷失方向。你们可以去码头东边的莫山村找个向导,大约三天就能到白河城,白河城有海港,不管是给你爹买药材,还是换乘海船都方便……”
宋宣早就待烦闷了,船未靠岸,她一跃而下,左右四顾。
白河码头不适合船运,码头很小,周围只有几座中转的仓库和临时休息的客栈,没什么新鲜玩意。
屠长卿谢过老王,慢慢走下船来,两人见天色尚早,肚子也不饿,便按着指引和线路往东面莫山村而去。
东面是连绵群山,最高的山峰是莫山,峰峦如聚,道路险峻,清澈山泉从岩壁里流淌下来,处处都是奇石怪树,草木幽深,茂盛的枝叶铺天盖地,遮住阳光,空气里带着露水的芬芳。
宋宣感叹:“这里的景色真不错。”
屠长卿随口接道:“我记得《白河游记》里写过莫山,说是山里有许多灵气充沛的地方,长着珍奇的植物和动物。”
宋宣好奇:“有什么特别的?说来听听?”
屠长卿指着远处的山顶道:“《百花珍谱》里有一种花,名叫冰心玲珑,生长在莫山悬崖上,十月开花,花瓣如白色水晶般剔透,香气浓郁,形态美丽,有生肌止血的功效,也可做天然的首饰。”
宋宣对没见过的东西很感兴趣,她算算时间,高兴道:“现在不就是十月吗?既然是花开时节,咱们绕路去悬崖摘几朵看看?”
屠长卿拒绝:“人生地不熟,林子里有野兽,悬崖太危险了,这花除了好看没多大用,不值得去采。”
宋宣笑道:“山在前面,看着也没多远,哪里会走错?我从小就在林子里玩,熟门熟路,什么毒虫野兽没见过?家乡的老虎都被我打成了猫,看见人就夹尾巴逃。悬崖更没什么大不了,你在镜阁不是见过我爬岩壁的本领吗?待会儿你在悬崖上头等,我下去摘花。”
屠长卿摇头:“不妥,不妥。”
宋宣继续劝:“来都来了,你不好奇吗?天时地利齐备,这花只在莫山有,别处见不到,也是天意。”
屠长卿犹豫了一会,还是觉得不太好。
“长卿兄弟,你好好想想,”宋宣停住脚步,拉住他的胳膊,语重心长地劝道,“前两天收到信,你娘,你姐都在生气,你四姐还为你挨了罚,多可怜啊。你做儿子,难道不用哄哄母亲?做弟弟,难道不用向姐姐赔罪?”
屠长卿赶紧答:“当然要。”
宋宣伸手搭上他的肩膀,扭过头来,眺望山峰高处,引诱道:“你再想想,赔罪就要送礼,冰心玲珑那么美,若能做成花束,带回去送给你娘和姐姐做首饰,岂不代表你走到哪里都惦记着家人,孝心可嘉?说不定,她们不生气了呢?”
屠长卿听见孝心,有些心动。
宋宣一锤定音:“不管你去不去,反正我要采花孝顺我爹,我爹就喜欢研究稀罕的植物。”
屠长卿看看天色,想想莫山周围有好几个村落,山里还有采药人,冰晶玲珑花做的首饰亦有产出,想必没有太大的危险,终于痛下决心:“好吧,我跟你去,但是爬悬崖很危险,你不准逞强,一定要绑好绳子下去,注意安全……我有两卷冰蚕丝,应该够长。”
宋宣高兴地拉着他往山上跑:“放心,放心,我肯定稳重,什么都听你的。”
……
一路平安。
宋宣没有说大话,她在山里活动的经验丰富,砍树开路,驱逐毒蛇,避开陷阱,还会用野兽痕迹判断安全水源和食物,采摘野果。
莫山如书里记载,确实没有太大的危险,他们走了半天山路,遇到的最凶猛野兽就是只野狐狸,狐狸呲牙,宋宣也呲牙,狐狸自觉没有宋宣凶,怂怂地放平耳朵,夹着尾巴逃了。
俗话说,望山跑死马。
明明看着不远的地方,弯来绕去,整整走了大半天,终于到达悬崖边。
屠长卿拿出冰蚕丝,找了棵结实大树,一头绑在树上,一头绑在宋宣腰上,千叮万嘱,注意安全,不可逞强。
宋宣守诺,怕他担心,纵使跳悬崖是自己的拿手好戏,也放慢速度,稳稳当当地下去。
悬崖峭壁长满冰心玲珑,一片一片,一丛一丛,晶莹透彻,流光溢彩,在阳光里闪烁着,非常美丽。
宋宣毫不客气,挑着好的,大把大把采下,送上悬崖,然后又回去寻觅,采得不亦乐乎。屠长卿把采回的冰心玲珑清理修剪,然后用缎带和金线做成各种各样的花束和装饰,一个给宋医师,一个给母亲,一个给大姐,一个二姐……做得不亦乐乎。
宋宣:“那丛花是淡紫色的,与众不同,我再去采些。”
屠长卿:“确实不错,我再做个发簪。”
两人高高兴兴地玩了半天,回过神来的时候,太阳已西斜,赶紧收拾东西,往莫山村赶去。
未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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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里天气说变就变。方才还晴朗的天空,突然乌云密布,电闪雷鸣,转瞬下起倾盆大雨,雨水通过树叶,一盆盆地泼下来,把人淋得措手不及。
宋宣伸手抹去满脸的雨水,惊叹:“好大的雨。”
屠长卿手忙脚乱地在储物空间里找出两把油伞,递给她:“快撑开。”
宋宣接过伞,并没有打开,笑嘻嘻地道:“反正衣服都湿了,还打伞做什么?而且,走路也不方便。”
莫山树多,到处都是枝丫,不停妨碍伞的动作,视线模糊,地上看不清路,深一脚浅一脚,行动困难。
屠长卿问:“找地方避雨?”
宋宣乐观道:“哪有地方躲?躲树下更危险,横竖天气不冷,路也不远,咱们就当在雨里洗个澡,慢慢走回村子,换套衣服就完事了。”
屠长卿收起伞,艰难在雨中前进,奈何天色昏暗,看不清线路,雨水冲走来时做的记号,两人在山里绕了半天,竟没找到通往村庄的路。
宋宣挠头:“我记得是这个路口,明明画过标记,怎么变了……”
屠长卿沮丧:“是我考虑不周,忘了山里会下雨,不该用红色颜料做标记的,咱们是不是迷路了?”
宋宣摆摆手:“瞎说,我不会迷路,肯定是这个方向,照着走下去准没错。”
屠长卿纠结:“这句话,你说三次了,可是,每次都回到原点。”
宋宣乐呵呵:“这说明咱们试过三个错误的方向了,第四次就对了。而且我看这雨不会一直下,已变小了,过阵子就停了,总会找到路的。”
屠长卿点头:“说得也是。”
宋宣边走边问:“你试过这样在雨里散步吗?会不会是老天嫌天气热,给我们降降温,这可是好事吧?”
屠长卿忍俊不禁:“瞎说。”
宋宣笑道:“你猜,雨停了,咱们会不会看见彩虹?”
屠长卿说:“天快黑了,看不见彩虹吧?”
宋宣又问:“下过雨的林子会长好东西,明天早上,我们去抓只野兔,采些蘑菇烤着吃,好玩又好吃。你认识蘑菇吗?我教你?”
屠长卿:“没有,但我看过书里的蘑菇图谱,也会烤兔子……”
宋宣:“小心脚下滑,别怕,不好走的地方,我会牵着你。”
屠长卿:“嗯……”
虽然天黑了,雨很大,还有些迷路,但不知为什么,他听着宋宣嚷嚷闹闹的声音,竟觉得很安心,纵使过程出了些差错,谁都没有抱怨,反而有些快乐,就像绕了几个弯,看见意料之外的风景,总归会抵达终点。
小小的意外,不糟糕……
第四次的寻路是正确的,天色彻底黑下来前,雨更小了,林子边缘出现平缓的小山坡,山坡里开垦了几亩菜地,种着豆角和白菜,旁边是座小小的院子,竹子编的篱笆,茅草和木头建的四间房,院子里养着几只鸡,花架下挂着个藤绳和木头做的秋千。
屋檐下晒着野兔和兽皮,还有斗笠和蓑衣,似乎是村子外的猎户人家,放下挡雨的木头窗户里,隐隐透着灯光。
45.第四十五章
宋宣惊喜:“运气不错,屋里有人,我闻到饭菜的香气,赶紧去敲门,弄点热的吃。”
屠长卿也松了口气,抖了抖身上的水珠,高兴道:“总算出来了,咱们好好和屋主商量一下,多给些钱,帮忙烧热水,换套衣服,再做些好吃的。”
宋宣三步并两步冲过去,用力敲门。
过了好一会,屋里慢悠悠地走出个瘸腿的男人,穿着身蓝色短打,约摸四十多岁,老实巴交,但山里生活困顿,头发花白,眼神浑浊,满是愁苦,看着比实际年龄大许多。
他看见来客,有些迟疑,但很快回过神来,拱手行了一礼,恭敬道:“贵客是要去白水城的吗?天黑路滑……不如进村,明天再找向导带路?”
宋宣打量两眼男人,心直口快:“你住在山脚,附近没有农田,应是打猎为生,你家猎物里有狼皮,明显熟悉山路,满手老茧,颇有几分本事,难道不是向导吗?”
男人拍了拍自己的右腿,腿上紧紧裹着根带血布条,小声道:“伤了。”
宋宣又问:“没上药?”
男人有些尴尬:“还好,伤得不重,不太疼,家里穷,不浪费钱了……”
屠长卿赶紧制止宋宣的失礼,掏出几块碎银塞去,歉意道:“村里还有些远,我们身上也湿透了,想在此歇歇脚,请主人家行个方便。”
男人连连推拒:“使不得!”
女人的声音从屋子里传来:“夫君,是谁来了?可是……”
男人道:“没有没有,是路过的客人,遇到大雨,想在家里歇脚留宿,娘子你看,该如何……”
稍微过了会,屋子里走出个中年妇人,身材瘦弱,穿着件满是折痕的旧红衣,容貌寻常,头发梳得整齐,插着根小银簪,脸上同样有愁苦色。
她把男人拉去角落,嘀嘀咕咕地商量了好一会,雨声太响,听不真切,隐约听见“出发”“也好”“帮忙”“行个方便”几个词。
宋宣也嘀咕:“总觉得有点不对劲。”
屠长卿瞬间紧张起来,凑过去问:“该不会是话本里的强盗吧?杀了主人,取代他们身份,然后欺骗客人?”
“别瞎想,这人手上的老茧都是打猎痕迹,身上气息和屋子里的气息相符,他就是屋主没错,而且他媳妇身体虚弱,眼神清正,不是恶人,”宋宣自信地保证,“放心,你信我判断,我天天看通缉画册,赚那么多年的赏金,不会错的,而且……我隔三差五就闯祸,如果看不懂形势,搞出滔天大祸,会把我爹气死的。”
屠长卿觉得很有道理。
宋宣比强盗厉害多了,眼前这对猎户夫妇只是凡人,而他好歹也是出身炼器世家,家学渊源,纵使身手平平,也有大堆法器护身,不用慌。
他猜测:“是不是主人家受了伤,觉得不太方便,不想待客?”
宋宣点头:“有道理。”
她不喜欢把疑惑憋在心里,也不在乎失礼,待猎户夫妻商量完毕,重新出来迎客时,又把问题打听了一番。
猎户叫莫全有,妻子叫潘惠姐,都是莫山村人,打猎织布为生,偶尔也给往来客商做向导。他们见宋宣两人结伴赶路,以为是夫妻或姐弟,便整理出一间客房,中间用竹帘隔开,可勉强歇脚。潘惠姐又去灶台烧了几桶热水,给他们擦身更衣,祛除寒意。
“都是山里野味,不值得几个钱,随便吃,”莫全有杀了两只鸡,取下屋檐的野兔,又拿出十几个蛋,亲自掌厨,炖了大锅饭,做出六个好菜,倒出满满一壶酒,殷勤道,“今夜遇到你们也是缘分,我和娘子有些事想请你们帮忙。”
宋宣吃得爽快,应得爽快:“大叔有话直说,是要打虎,还是宰狼?”
莫全有笑道:“小姑娘,山里危险,野兽伤人,不要乱逞强。”
宋宣叫道:“我不怕。”
莫全有见她打扮利索,举止颇有英气,但莫山附近都是男人当家,很少有女人做主,再加上屠长卿的气质更像贵人,礼节周到,处事沉稳,便不把宋宣的嚷嚷放在心上,只当她是胡闹的孩子,随口应付,一笑而过。
屠长卿送上一瓶伤药,劝道:“你腿有伤,不宜饮酒,此药是宋医师制的,对外伤有奇效,你可以试试。”
宋宣炫耀:“对,我爹最擅外伤。”
“如此珍贵,使不得,用不着,”莫全有推脱不掉,看了妻子一眼,无奈收下伤药,小心翼翼地请求,“我们夫妻有些急事,需要夜里离开,想请两位明天醒来后,替我们打理一下家里,再告知村长……”
山里的雨还没有停,道路泥泞,难以照明,不宜出行。
屠长卿劝:“太危险了,你们要去哪里?不如等雨停再走。”
潘惠姐闻言,眼眶有些发红,转瞬又笑了起来:“我家孩子怕打雷,怕下雨,我们急着去陪孩子。”
“孩子?”宋宣看看周围,发现屋子角落并排放着两个旧摇车,车里分别放着绿色垫子和红色垫子,还有老虎帽和绣了一半的小鞋子。
潘惠姐笑道:“我的孩子是对龙凤胎,今年六岁,孝顺懂事,聪明可爱。他们……去奶奶那里了,我们不放心,怕孩子害怕,急着过去陪伴,所以,麻烦贵客……”
屠长卿称赞:“一片爱子之心。”
宋宣也理解,她娘死在雨天,她爹最讨厌下雨,每次遇到暴雨就心情低落,总喜欢找借口让她陪。如今她出了远门,也有点担心,不知她爹新收的小药童机不机灵,懂不懂哄人,还是让屠长卿帮忙,多写几封信去问问才好。
莫山是个宝地,山珍野味做的菜肴,烹饪手法简单,味道鲜美,野果酿出的酒,粗糙里带着酸甜,别有一番滋味。
两人吃饱喝足,潘惠姐掌灯,送去客房,叮嘱早点休息。纵使是凑合过夜,屠长卿还是重新收拾了一番,在竹帘旁挂上几块厚厚的帷幕,彻底分出内外两个房间,又拿出张竹床,铺上自己的被褥,晾干头发,斜斜躺下,闭上眼。
宋宣在帷幕里钻出个脑袋:“长卿,长卿,你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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吗……”
屠长卿纹丝不动:“睡着了。”
宋宣蹿到他身边,跳上床:“我睡不着。”
屠长卿忍无可忍,坐起问:“书里说,中州女子矜持,注重男女大防。虽然我不太懂,但至少不该半夜爬男人床吧?宋宣,我突然发现,你是不是一直没把我当男人看?”
宋宣打断:“兄弟,别想这些乱七八糟,说正经事,我还是觉得这家人有些不对。”
屠长卿思索片刻:“特别好客?”
书里记载,莫山的山民热情好客,经常收留旅人,他觉得挺正常,西州人也很好客,经常盛情招待路过的商旅,遇到喜欢的客人,还会送礼物。
宋宣说:“好客得过头了,我发现他们杀了会下蛋的母鸡,太奇怪了!”
屠长卿迷惘:“母鸡不能吃吗?我可以给钱,走时多给些谢礼就是了。”
“你是不食人间烟火,不懂母鸡对穷人家的重要性,”宋宣很有经验地教训道,“那可是还会下蛋的鸡啊,家里的存钱罐,但凡不到迫不得已的时候,村人都不会舍得杀它。咱们不过是路过的旅客,无亲无故,也没有救命的恩情,哪里配吃母鸡?”
屠长卿迟疑:“你会不会想多了?”
宋宣继续道:“他们穿的衣服也有些奇怪,男人的半旧不新倒也罢了,女人穿的是压在箱底的好衣服,还梳妆打扮过。大半夜的,还下着雨,他们要去看孩子,穿那么好做什么?不怕弄脏吗?”
屠长卿也感觉不对了,他们是意外遇到大雨,一路泥泞,把衣服全弄脏了。但莫家夫妻不可能明知下雨,还要穿着好衣服去赶路。
两人陷入沉思。
宋宣问:“咱们素不相识,为什么要让我们收拾屋子?报告村长?”
屠长卿问:“他们没空找村长,所以不是去莫山村,我记得地图里,附近没有别的村子,所以……孩子奶奶在哪里?”
莫家不是客栈,没有专门的客房,院子里四间房,一间是堂屋,一间是厨房和杂物间,一间莫家夫妻住的房间,所以,他们现在住的房间又该属于谁?
两人赶紧起身,四处翻找了一会,屋子里没有特别掩饰,很快就在柜子的角落发现了些香烛,纸钱和元宝,还有个写着先人名字的表文,上面写着——父亲莫金贵,母亲吴阿萍。
奶奶去世了?
孩子在哪里?
父母去哪里?
屠长卿毛骨悚然,惊声道:“不好,快去找人!”
宋宣尚未等他说完,已想明白一切,转身翻出房间,用最快的速度冲向莫家夫妇没有打过门的房间。
房间里,摆着两口黑色的棺材,点着一支尚未燃尽的白蜡烛。
雨水吹进窗台,满屋秋寒,高高的房梁上悬着麻绳,并排挂着两个人,莫家夫妻穿着最得体的衣服,打扮整齐,脸上带着解脱的轻松,双脚在烛影里微微摇晃着。
“长卿,你别慌——”
“阿宣,救人啊——”
46.第四十六章
宋宣朝空中掷出短刀,角度精妙,一刀砍断两根麻绳,然后将潘惠姐稳稳抱下。屠长卿也扑上去,接住莫全有,小心翼翼地放倒在地上。
幸好,莫家夫妇第一次上吊,经验不足,绳结没系成活口,再加上救得及时,尚有一丝气息。
宋宣家里开医馆,纵使她学不成器,也会几手急救术,屠长卿是有备无患的性子,随身带着各种药物和工具。两人一通抢救,不惜代价,啥虎狼手段都用上了,搞了大半夜,总算把人从地府捞了回来。
潘惠姐醒来就哭,眼泪流不尽胸中痛楚,嗓子沙哑,泣不成声。莫全有睁着双眼,五窍带着血痕,直勾勾地看着横梁上的半截麻绳,如行尸走肉。
两人神思恍惚,无法沟通。
屠长卿凑到宋宣身边,小声问:“你说,是不是咱们急中出错,没看清你爹给的丹药方子,该喂一颗血参壮气丸……硬塞了三颗,把人吃出问题了?”
宋宣沉稳:“没事,像魇着了,看我的手段。”
她大步上前,在屠长卿惊恐的目光中,拖起地上莫全有,迅雷不及掩耳,熟练地抽了个耳光,响声清脆,打得半边脸又红又肿。
潘惠姐哭声止住了,吓得不知所措。
莫全有被痛醒了,他捂着脸,看着宋宣不敢乱动,也不敢去死,直到吐出胸里一口闷血来,神智清明,浑浊的眼里落下泪来。
两人死过一回,泄了郁气,不再寻死觅活,终于吐出事情原委:“我可怜的孩子……”
莫家夫妻成亲多年,求神拜佛,寻医问药,好不容易才得了一对儿女,万分疼惜,养得如珍如宝。
五天前,莫全有被邻村村人叫去帮忙杀猪,走得匆忙,忘了挑水,潘惠姐做饭没水,便自己提桶去河边,临走前,她叮嘱孩子在院子里玩,别乱跑。
莫家离河有些距离,山路难行,潘惠姐身子骨弱,挑着两桶水,走走歇歇,花了小半个时辰才回来。
未料,两个孩子不见了,篱笆上有个大大的破洞,院子里有些血迹。
潘惠姐吓疯了,四处寻找,村人告诉她,看见野狼把孩子叼走了。莫全有晚上回家,得知此事,吓得魂飞魄散,他请来全村青壮男人,点着火把进山找了一天一夜,没有踪迹。
莫家夫妇坚决不肯放弃孩子,又在山里找了三天三夜。终于在悬崖下发现了孩子带血的衣服碎片,些许内脏,还有小半截咬碎的小腿,血肉模糊,看不出形状,勉强收殓。
“我的错。”潘惠姐捂着脸哀哭道,“是我粗心,没修补篱笆上的破洞,让恶狼有可趁之机,是我大意,把孩子丢在院子里,无人看顾,才让孩子遭遇不幸。”
“我的错,”莫全有抓着头发痛苦道,“是我打猎杀生时太贪婪,疏忽祭拜,被山灵厌弃,才遭到狼群报复。是我疏忽家里,忘了挑水,才让事情变成这样。”
失去孩子的父母,都有责任,他们痛恨自己,也无法原谅对方,更不能面对没有孩子的世界,两人在绝望中,相约一起离开,去地府找孩子赔罪。
决心赴死后,心里就轻松了。
他们梳洗整齐,穿上最好的衣服,又把钱财买了米粮,打了美酒,准备做桌好菜,告别人间,一起上路。
未料,天降大雨,宋宣和屠长卿闯进家门,请求借宿。他们不好推拒,也想在走前做件好事,盛情招待,顺便让两人清早收拾屋子,发现尸体,通知村人收殓安葬。
宋宣不知该如何形容这番苦心,她喃喃道:“太离谱了……”
如果没发现真相,两人早上起来告别主人,看见两具吊死的尸体,委实有些惊悚,她胆子大也就罢了,换了个胆小的,说不准要吓出病来。
她是个没心没肺的,脑子直来直去,不太会共情别人的悲伤,顶多是莫家夫妻的一片爱子之心,让她想起自家爹养女不易,怕乱说话会把人逼死,紧紧闭嘴,乖巧地待旁边装鹌鹑。
潘惠姐嚎啕:“我儿孝顺,三岁就会捡豆子喂鸡……”
宋宣点头:“嗯嗯。”
潘惠姐大哭:“我女聪慧,五岁就会纺线……”
宋宣赞同:“嗯嗯。”
她对这种事没办法,若是强盗恶棍,还能帮忙报仇雪恨,大山里的恶狼,她却没办法全杀完,顶多杀几只罪魁祸首,把狼头砍来做拜祭,但孩子还是回不来。
莫家夫妻不需要这些。
宋宣被哭得头皮发麻,回头看见屠长卿掩着袖子,红着双眼,黯然落泪。
西州重家庭,家庭重孩子,若是家族里的孩子被害,是一等一的大事,西州人会举族复仇。
屠长卿能见惨烈生死,见不得白首人送黑头人的惨剧,他想想自家母亲,想想自家舅舅,想想姐姐,想想侄子侄女,再代入一下感情,悲痛欲绝。
他呜咽道:“太惨了,世上怎有那么悲惨的事情……”
宋宣小声:“挺常见的。”
她见过很多穷人或赌鬼卖孩子的,生离死别的也挺惨。她爹也差点被卖掉,只是运气好,进了医门。她每次遇到这种事,都会管一管,给点钱,帮女人孩子逃跑,或者把赌鬼打断腿什么的……
屠长卿瞪她,还狠狠揪了这憨货的两只胳膊,试图把暗示化成明示。
宋宣想了半天,想起父亲教导的人情世故和旅途的伙食标准,认清形势,不敢再惹美人生气,她做出悲痛的夸张表情,痛心疾首道:“太惨了!我待会就去杀狼出气!”
屠长卿不指望她做什么了。
莫家夫妻去意难消,也不在乎别人。
屠长卿想了想,问:“你们住在莫山脚下,属于山民,听方才的言论,应是信仰山灵吧?”
中州信仰混杂,白河城周围的村镇也很复杂,不管是信奉火神、海神、天神,还是山灵、河灵、兽神的都有。
莫山村是信仰莫山山灵的。
莫全有的表情更加黯然。
屠长卿问:“白河山民生于山野,归于山野,你们举行送灵,将孩子送回山灵身边了吗?”
山民死后,最高规格的葬礼是送灵山祭,由祭司招来灵魄,送回大山的怀抱,方得安歇。
潘惠姐叹息道:“送灵需请祭司,费用高昂,而且白河地区风俗……未成年的孩子,夭折不吉,族里不办祭祀,不入祖坟。我们找不到祭司,没有办法……”
莫全有低声道:“所以,我们想把孩子的残骸和衣服放在自己的棺材里,一起带进去。爹娘没用,至少陪着他们,生在一起,死在一起。”
屠长卿搞明白关键,又问:“若能为孩子送灵归山,魂魄安稳,再无苦楚,你们便不会寻死了吧?”
莫全有和妻子面面相觑,潘惠姐机灵,回过神来,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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紧道:“对对对,我们不死了,以后待在山里,守着孩子的坟,年年拜祭。”
莫全有急问:“谁能送灵?”
宋宣沉稳:“我去抓个祭司,敲晕带回来,关在屋子里。你大把砸钱,总能把人砸服帖的。”
“用不着祭司,”屠长卿按住她不安分的想法,起身自荐,谦虚道,“我学过送灵,略懂一二。”
宋宣震惊。
屠长卿解释:“太多的商人来西州,总有些死在熔山的,我们一般安排火葬,或者让他们自己扶灵回乡,但有例外……我小时候遇过个山民老头病得快死了,无亲无故,也不肯火葬,一定要送灵归乡,挺可怜的。他实在找不到能帮忙的人,就教给我送灵的方法,求我帮忙……”
老头不是祭司,只是曾经给祭司打过下手,知道大概流程,病急乱投医,好不容易找了个孩子帮忙,也是死马当活马医,没抱指望。
未料,屠长卿根据老头教的流程,去查找资料,竟在古籍里找到完整的送灵仪式。
他自豪道:“我一次就成功了。”
虽然炼器不行,挖矿差劲,却对这些符咒仪式组成的东西很拿手,又得神灵眷顾,总能轻松学会。
宋宣佩服:“你太厉害了!”
屠长卿得意地“哼哼”了两声,接受赞美。
他只干过一次送灵,但阵法和流程已牢牢记在脑子里,当下就在莫家夫妇千恩万谢的感激声里,安排祭祀。
先把孩子的小棺材从莫家夫妻的大棺材里拿出,用莫山的木头刻好孩子的名字和生辰八字。
接着取一捧莫山的土,倒一杯莫山的水,并摘取一束莫山的花朵。
然后用朱砂混合金丝银砂,在祭台上画出招灵阵,并将准备好的物品放入阵中。
最后拿出一面黄色的魂旗,念起复杂难懂的祭山经。
祭山经念了三次,每念一次,都能感到山风从远处吹来,旋转停留在祭台里,旗帜飘舞,仿佛山在低语。
“山有灵,木有心,魂来兮,魂来兮,送儿还故里,生于莫山,归于莫山,无苦无难,永安息。”
“儿名莫家宝,魂来兮,魂来兮……”
“女名莫家珍,魂来兮,魂来兮……”
“……”
送灵仪式到招魂时,风忽然停了。
众人紧张地看着屠长卿,不知发生何事。
屠长卿有些尴尬,他检查招灵阵没有错误,又挥动招魂旗,把孩子分开,念了几次山经。
前面都没有问题,每次都卡在念名字处,招不来孩子的魂魄,后面的送灵自然无法进行。
莫全有小心问:“怎么了?”
宋宣好奇:“出错了?”
“没事,小问题。”屠长卿佯装镇定,一边让大家安心,一边在脑海里拼命翻书,寻找错误所在,他找着找着,忽然意识到事情有些不对劲。
“书上说,送灵仪式需要尸体,名字,生辰,缺一不可,否则无法招来魂魄。”
“孩子的名字和生辰是父母提供,肯定是对的。”
“所以……”
他走上前,得莫家夫妻允许后,打开小小的棺材,忍着血肉腐烂的恶臭,仔细研究残留的尸体,突然回过身,大声道:
“错了!错了!”
“这不是你们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