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京拾遗》 第1章 王修 太平十二年初秋,汴京,太乐坊。 高远带着几个京兆府捕快穿梭在录事巷,绕了几圈后,停在一道清水砖墙砌成的幽静院落前。 这是一道偏门,金漆篱门斜探出一簇细竹,门边立着石鼓,顶上的门匾上一行秀丽的行体写着“闭月居”三个字。 “就是这儿了。”捕快当中一个穿着月白色长衫的年轻文书探出头来,“看样子王大人已经命人清了场,现在就等着我们进去入案卷。” 他挤出捕快队伍,抬头打量着闭月居,忍不住啧啧称奇,“也难怪宋孔目留不下钱,这地方放在整个汴京里也恐怕是数一数二的销金窟啊。” 高远斜了他一眼,默不作声推开门。 门内薜荔依墙,莓苔满地,悬山式顶附着清一色的新青瓦,一道游廊穿过幽径,巧妙地连接起了院落和屋子,雕花窗杦刻着攀枝花卉,轻纱漫卷吹出一股香粉气息,连着一群人都开始不停的打喷嚏。 老鸨早侯在了游廊边,是个四十多岁媒婆样子的中年妇人,蜂腰宽臀,浓妆艳抹,穿着大红大绿的裙襦,老圆滑而世故的脸上依稀可见几分年轻的美貌。 她从袖里抽了张帕子,甩着帕子走到高远面前,娇声说:“难怪王大人早命我在门前候着,原是京兆府衙门的高法曹,高参军!您几位别站着,快随小妇人进来吧……” 她说话的间头已经靠到高远身边,从帕子里递出半锭银子,神不知鬼不觉地塞到了他手里,往里推了推,“只是我们这闭月居晚上是个做皮肉生意的,阴气重。方才王大人又带了十几人进去,您不知道能不能通融一二……” 高远掂了一下银锭的重量,面上神色不改:“好说,此次本官是协理办案,只带一个主薄进去,剩下的人在这看看,你们这外院的不可怠慢了。” 老鸨连忙赔笑:“那是自然!姑娘们,上茶!” 她说着转头捏着帕子,侧身让开门,掀开几道粉帘,“高法曹,里面请。” 另一道帘已经鱼贯而出几个姑娘上茶,那几个捕快衙役十分老实,只站在一边端着茶杯吃了几口。 高远把银子揣进怀里,一只手扶住腰后的长刀,另一只手拿过腰牌,转头对月白衫的杨学文点了下头,跟着老鸨步进屋内,才走了一会,就听见了同僚的喝声。 “京兆府查案,闲杂人等一律退下!” 站在二楼的一个捕头正指挥着下属把几个嫖客压去京兆府,老鸨见状告了声得罪就如急忙上去疏通,高远站在楼下打量着布局,听见杨学文说:“闭月居这次也是倒霉,竟然正好宋孔目被撞上了。” “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的道理。”高远把腰牌系回带上,空下来的手摸摸从楼顶悬下的彩纱,回头看向杨学文皱起了眉,“你在做什么?” 杨学文正拿着一扎紧实的楮纸,用随身携带的短竿细毫醮了点墨盒里的墨记着什么,闻言挥了一下手里的笔道:“记一下聂大哥赶出的温香软玉们啊,方才聂大哥回来拿罗盘通知我们的时候,我都吃了一惊。闭月居在太乐坊可也算一等的大牌面,听说较起红袖招也不逞多让,万一王大人怜香惜玉……” 他话还没说完,就见到一个浑身珠翠的女子被推了下来,发出娇弱的呼喊。 聂龙站在二楼,一手撑着栏杆,一手扶刀,挥起扶栏杆的手喝道:“闲杂人等全部退下!京兆府查案,传少尹大人的话,靠近厢房的全部拿下,压去审问!” 他指了指那被推下的女子,“压下去,关在那间屋子,待会王大人亲自审问!” 几个衙役马上上前,训练有素地抓着那哭喊的女子拖下去了,老鸨拦不下,只能安慰了几句,扯着帕子火急火燎地也不知干什么去了。 杨学文捏着笔,一时之间不知道说什么,只能瞠目结舌。 高远斜睨了他一眼,似笑非笑,“王修?怜香惜玉?他吗?” 杨学文抽了一口气说:“少尹大人这风格……还真是一如既往啊。” “一视而同仁是好事。” 高远目不斜视道:“你也别指望他对哪个姑娘心慈手软了,不如赶紧写你的文书要紧。 他迈步往楼上去,杨学文赶紧赶上:“你催什么,王修强闯宁王府压家奴的事儿如今还忙得不可开交呢,这案子在府里估计要压些日头了,要不了那么紧的!” 高远没答话,和聂龙互相抱拳行礼,聂龙扶着刀,侧身让开一个位置,高远马上看见了刚才拉出人的厢房里还有一个人。 是个二十来岁的年轻男人,着白色的里衣,披头散发地抱着被子缩在角落,样子颇为狼狈。他见到两人上了品级的差服不由又缩了缩,把头垂得更低了。 高远眯了眯眼,聂龙捻着一缕提神用的烟草塞进嘴里嚼了嚼,轻嗤了一声。 杨学文在高远身后探出头,止住了念叨的嘴,若有所思地摸了摸下巴,“嚯,少尹大人这下可惹了个麻烦。吏部侍郎的二公子是偷溜出来的吧?没得消息么?太乐坊可封了有一个时辰了。” “怕就是封了一个时辰才在这的。”高远淡淡说,手指滑过刀鞘。 “美人帐暖,**苦短。”杨学文“嘿”了一声,“二公子上个月还来衙门接斗殴的朋友,今日又在凶场作乐,真是好雅兴。” “记下来,压下去。”高远手抵着刀鞘。 杨学文捏着笔点了点头,附耳悄声对高远道: “我记下无妨,但是吏部考选在即,这二公子是马上要参加春闱的人物,你押他上公堂?你以为府尹大人不想升官了吗?” “你不写,王修也会要你写。” “姓王的真他妈晦气,刑不上大夫,他什么都敢干。”杨学文骂骂咧咧,“这主薄一职每月不过十贯钱,我拿什么去写?脑袋么?” 高远扫了一眼好友没说话,面色肃冷起来,左手握紧了刀柄,“少尹大人。” 杨学文一怔,旋即整个人像是受了惊吓的兔子一样窜到高远身后,急切的抓住他的手臂,只探出个头:“王,王少尹!” 其实王修离他们很远,他站在二楼的拐角处,摩挲着手里长刀的刀柄。 不同于坊市间流传的俊逸遄飞和凶恶如鬼的两个版本的长相,这是一个高大冷漠的男人,眉眼森冷而高寒,眼睛如同鹰一样锋利狭长,下巴上有些青茬,眼底乌青未散,脸色疲惫但依旧脊背笔直。 他并不难看,却是很难让人喜欢的长相,拧紧的眉毛代表着这是一个固执且倔强的人,苍白的脸色上面是掩不住的轻蔑和傲慢。 他穿着京兆府的绯色圆领罗袍,手上系着黑森森的护腕,腰间革带垂下银鱼袋和京兆府少尹特执的腰牌,挎着长刀,只是这时刀已经不在鞘里了。 随着杨学文的视线转移,他抬起了长刀。 “啊啊啊!”杨学文立刻惨叫起来,“我写,我马上就写不行吗!” 长刀上挑着一片衣裾,王修手腕一抖,那一片布料就落了下来。高远无奈地拉开好友:“松手。” 他走上前拾起那一块布料,起身时王修已经收刀回鞘,懒懒地靠在栏边。他伸手摩挲着衣料,渐渐皱起眉,投去疑问的一瞥,王修点了点头。 “那就没错了。”高远说,拍了拍杨学文的肩,“少尹大人带来的也并非全是坏消息,你松口气,回去写文书吧。哦,之前的全部不用写了。” “为什么?”杨学文下意识追问。 高远还没来得及开口回答,就听见楼上王修的嗤笑声。他抬起头,王修正靠在栏上漫不经心地把玩着一条红绸。王修生得有些阴冷的脸,此时全是锋利的漫不经心的刺。他懒洋洋地扔了红绸,轻篾地抬了抬下巴。 “还有为什么?上报改楞严枢不会吗?死的那个琴师罗盘验出来有妖气,这要报上去,不然会影响你十贯的月钱——”看见杨学文涨红的脸,他冷笑了一下。 “改愣严枢受审,”依旧懒洋洋的腔调,“你猜会不会影响愣严枢使的升官路?” 背景设定的宋朝元丰改制之后,大概生产力和朝廷设定也是这样 本文无具体攻受划分,诸君随意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王修 第2章 城阳 “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酉时三刻了。” 柳无度睁开眼,看见最后一缕太阳的余晖没入平康坊的尽头,梳着垂髻的高挑侍女端着描金漆盘上前,青绿襦裙曳地而行,带来一缕幽香。 盘中放着一盏温凉的梅子汤,还有一方叠得整齐的素色绫罗手帕,柳无度没有动作,只是沉默地望着房梁,檐角的素色纱帘浮动,细细的灰尘在上面跳跃着,他忽而无声一笑。 侍女低垂眉眼,像是什么都没看到,温顺地说:“刚刚般若台送来了您要的经书,要我现在去取来么?” 柳无度坐起身,“不必了,现在不想看。还有别的事么?” “两个时辰前,楞严枢的秦佥事来了一趟。殿下让人回禀说您在为她治病祈福,不便打扰,秦大人留了一份简信就走了。” “简信?”柳无度掀开被子,接过侍女奉上的外袍,“现在去拿来给我看看。” 他套了衣服,等了一会儿就迈出屋子。 他走出院子,听见不远处传来清脆的琴声,院子里流觞曲水,轩榭绕栏,柳无度沿着曲栏一路走过,拖曳着淡青长衣,停在兰草亭前。 亭中只悬了张水墨竹石图,刚刚的侍女恭谨地垂手跪在一边,地上搁着漆盘和一封简信。 弹琴的女人高挑清瘦,半挽着漆黑的长发,长眉斜飞入鬓,面庞芙蓉一样的清丽。 她披着云纹绉纱鹤氅,鸦青色的长袍大袖下干净纤长的手指拨动琴弦,明明是很婉转的江南清曲,却多了几分空灵寒冷,像是春寒料峭的细雨。 柳无度走进亭中,捡起地上的简信抖开,看着看着就挑起了长眉,“太乐坊死了一个琴师……楞严枢那些人是废物么,连这点事情都搞不定?” 弹琴的女人没有理他,最后一个音调如同珠玉溅如水中。她慢条斯理地起身,拈起桌上刚摘的带杆□□看了起来,柳无度也不急,拢着袖子饶有兴致打量着她的琴。 “这支花好看,可是不适合插在我这支汝窑瓶里,”她说话的时候侍女已经伏在地面,身体发抖,女人起身施施然走到侍女面前,带着幽香的手挑起侍女的下颌,轻声细语:“不要怕。” 她把菊花戴在侍女的耳边,挥手让她下去,转身看向柳无度,“现在说说我们的事吧。” “我不说你也不能拿我怎么样。”柳无度很悠闲地找了个青石墩子坐下了,“你还能留我多久呢?今天是秦佥事登门,明天就是张枢使,再过几天,惊动了你父皇,你也不怕他会怎么猜忌你?” “他猜忌所有人又不是一天两天了,快死的人有什么可怕?” 柳无度愣了一下,露出了奇怪的表情,“……我倒没想过这么久过去了,你说话会变得这么口无遮拦。” “我也没想到,当年那个朝廷的通缉要犯会摇身一变,变成楞严枢的四品行走。” 柳无度哈了一声,露出怀念的神色。 “我们多久没见了?算算时间有十年了吧?” “差不多。” 柳无度顿时唏嘘起来:“十年未见,物是人非,你从莲华山那个哭哭啼啼的小女孩变成现在这样,简直是时移世易,人生无常啊。二话不说竟然能把我绑来这偌大的城阳公主府邸,难道说你忘了,按照辈分来说,你应该叫我一声师兄?” “没拜师的人也敢跳脸?”城阳公主似笑非笑,“你一封信过来,我没问缘由就帮了你,你得了好处就翻脸不认人,这世上哪有这么容易的事情?” “师妹不要这样说,你喊我来我不是来了么?” “你九月初三来了汴京,第二天漕运西市胡商就特别呈报丢了上贡的青丝猧子,昨晚太乐坊的琴师自缢身亡,京兆府的少尹拿着罗盘今日就查出来有妖魔作祟的气息。你难道要说这些都和你都没关系么?” 柳无度眨了眨眼,哈哈笑起来,“真是什么也瞒不过师妹你啊,既然如此那我也不隐瞒了,其实我是来杀人的!” 他说话时笑容满面,手上还缠着沉檀木和玛瑙念珠,仿佛杀人只是一件小事,城阳看着他,突然笑起来,笑容像冰天雪地开出的花。 “意料之中,十年前第一眼看到你我就告诉过慧岸居士,这是一头恶虎,教化他就像是把手伸进虎口。”她冷冷的说,“现在就已经迫不及待要张嘴咬恩人一口了么?” “你竟然是这么想我的么?”柳无度幽幽叹了口气。 城阳怔忪了一下,冷冷的气息瞬间散去了,她看着柳无度的眼睛,一时之间竟然觉得他很可怜。 “哈哈。”柳无度忽而笑了,拿起桌上的酒壶开始倒酒,“我只不过是开个玩笑,师妹你怎么当真了呢?” “你刚刚说话的样子不像是在开玩笑。”城阳摇了摇头。 “这些可以装出来的啊。”柳无度歪着头说,“就像妖魔的踪迹可以伪装出来。” 城阳没有回答他,只是欣赏着自己插好的□□,纤长的手指轻抚花瓣。 “我很久以前听过一个故事,是说一个猎户人家,猎人很强壮,每天可以捕获一只鹿,在吃饭的时候,他把鹿腿和鹿心分给自己和妻子,把鹿肩分给儿子,他的女儿就只能在一边烧火,吃剩下的肉然后喝一碗白粥。” 柳无度给自己倒了一杯酒,“一开始猎人是很强大的,这样的分配大家也没有话说,儿子和女儿只能忍气吞声,可是时间过了很久,老猎人每天只能抓一只兔子了,最先不满的是妻子,然后是儿子。” “我读这个故事的时候不理解,问老和尚,怎么会是妻子最先不满呢?他说什么业缘深浅,心性各异,要我说其实很简单,无非是女儿一直在喝粥,肉的多少和她无关罢了!” 柳无度说着微微笑了起来,像是有了醉意,城阳回头看着他,脸色没什么变化。 “酒好喝么?” “好喝啊!是什么酒?” 城阳也微微笑起来:“羊羔酒,御贡的。” 柳无度骤然一顿,抬头和城阳目光相对,那一点醉意和飘飘然忽然尽数散去,他面无表情地打量着面前的女人,女人不慌不忙地坐下,弹了一下琴弦。 “冉冉秋光留不住,满阶红叶暮。 梅定妒,菊应羞。” 歌声和琴声融会,就像是春风桃李已逝,秋叶梧桐叶落。 柳无度感到有些萧索了,他闭上眼睛,想到大内宫城朱红宫墙蜿蜒在初秋的季节,琉璃瓦上覆了层薄光,他坐在车中,也是这样闭着眼睛,感到一重重的宫门次第而开,又在身后缓缓合拢,青布车帘微微晃动,可以看见朱红宫墙一道道退去,墙皮有些剥落了,露出里面灰黑的底色。 汴京从立朝开始已经历了有十代皇帝,这座巍峨坚固的帝都带着嵩朝的历史走了花光满路的二百一十七年,百姓何限春游的闲适,节日箫鼓喧空的繁华都构造了这座帝都,同时新曹门的纤夫和檀河的城下之盟也让它每年散去财帛,让皇帝和他的汴京在渐渐病下。 城阳的话是什么意思?他的话又有什么深意?他们的交锋又在说什么?他想到在莲华山的茅草庵里,慧岸居士在素木窗下结跏趺坐,窗外传来山中鸟雀清脆的啼鸣,他放下药篓推开门,僧人递给他手上的沉檀念珠,说应无所住而生其心,狂心不歇,歇即菩提。 他张口想说什么,忽然感到兰草亭纱帘微风鼓动,传来菖蒲的香味。 “好了好了,真是输给你了。”柳无度长叹一声,“我答应帮你做两件事,加上隐瞒皇帝中毒的事情,怎么样?” “我的人不能让你这么让步,你的心情一直都这么喜怒无常么?”城阳说。 “嘿,师妹你这样得寸进尺的女人真是让人讨厌啊,怎么还想知道这么**的事情?”柳无度摇了摇头,“这么好的酒难得,而且我毕竟是你师兄啊。” 他转头拎着酒壶往外走去,哈哈大笑起来,似乎为占了便宜而高兴,淡青长衣飞舞,就像飘拂的云。 “他知道出去的路么?”一道声音忽地响起。 城阳发出冷清的笑声。 “你出手有几成把握?”她侧首看着亭子梁上扎的菖蒲。 “他没有带刀,我能杀了他。” “带刀呢?” “也许可以,但你要站远些。” 城阳支着头,很是漫不经心:“可是他发现你了。” “他只知道有人,那是因为我系了一扎菖蒲在这里。” 一只皙白的手掀开了绣着金桂的纱帘,捧着菖蒲的女人身形颀长,细而黑的长发如水一样散在背后,她黑衣上绣着白鹭,眉如细竹,相貌如同水墨丹青般雍雅澄净,腰间带着一支紫箫。 她走到城阳的面前:“你刚刚为什么不让我杀了他?” “要杀也是夜里去客栈杀,我让你把他抓过来不是要他的命。他早就抓住皇帝的心思了,死在我府里只会让我的两位哥哥高兴起来,叫我惹上麻烦。” “那你叫我过来做什么?” “告诉他我身边有能杀了他的人,让他不要这么自大。”城阳轻轻拨动琴弦,忽而有些感慨,“再加上,我有些担心。” “担心什么?” “你不了解柳无度,不知道这个人是什么样的狂人,在我看来,他这样的人是不能用常理去揣测的,万一他想杀了我呢?所以我叫你过来不是杀人,而是震慑。” “竟然这样的人这么危险,何必帮他。” “顺水推舟的人情罢了,竟然他已经决定要来汴京了就没有人能够阻止他,那么不如帮他一次,我要做的事情太缺少帮手,多一个是一个。” “杀手的话,我还不够么?” 城阳摇了摇头,“你们不一样。” 两人一时之间陷入了沉默,女人拧起眉,很是费解,城阳也没有解释的意思,只是挽起了长袖,拨动琴弦。 “紫菊气,飘庭户,晚烟笼细雨。” 她抬起头来,“你不是带了箫么?虽然只是□□,但马上到重阳了,来吹首曲子吧。” “你不是要喝药了?”女人挑起长眉。 “不要说扫兴的事。”城阳淡淡说,“我让药侍去送柳无度了,现在我们还有些时间。” 曲水长廊中秋风掠过,箫声猛然惊起湖面上两三只白鹭。 端着描金漆盘的药侍急匆匆走过,忽而听到一阵箫声随白鹭翩飞漫开,划破清寂的暮色。 它们的雪羽裁过长廊飞檐,为阶前菊香混去冷冽秋气,这些被圈养在公主府邸的飞禽翅尖带起的碎光落进澄澈池面,与残阳倒影叠作粼粼金浪。 她心下一惊,跪倒在兰草亭远处,接着听见寒泉漱石般清越的琴声,转为和音的箫声绵长似孤云出岫。 直到最后一声乐音轻轻荡荡地结束。 公主府的朱红栏干和通幽曲径间静得只剩禽羽振翅声与晚风拂叶的轻响。 文中的诗都是李煜的《谢新恩·冉冉秋光留不住》 只有“梅应妒,菊应羞”是李清照的《鹧鸪天·桂花》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章 城阳 第3章 高远 太平十二年九月初六,入夜,醉风楼。 这并不算阔气的一家酒肆,进门暖融融的热气混着酒肉香气扑面而来,开阔大堂数张八仙桌挨得紧实,椅凳被磨得发亮,桌面留着酒渍与划痕。 大堂靠北的木台上铺着褪色的红绒毯,艺妓穿着绣菊夹袄,娇软地唱着“当日相逢,便有怜才深意。歌筵罢、偶同鸳被”,歌声裹着室内的暖,压过了窗棂被风吹得吱呀的声响。 高远压低席帽绕到后头,越过堆着的琵琶、月琴,后方的东墙一溜竹帘隔出三间暗阁,帘上绣着俗艳的缠枝莲,炭盆的热气混着脂粉香从帘缝钻出来。 柳无度戴着小帽穿着蓝色的细麻长衫,腰间挂着挂算袋,坐在一张靠角落的八仙桌边,跑堂伙计挎着木盘很是殷勤:“剩下的来齐啦——卤羊杂一大碗、糟鸡半只、糖蒸酥酪两碟,再加一壶烫热的菊花酒!” 高远走到他面前摘下席帽,柳无度正夹了一筷葱爆羊肉往嘴里塞,说话含糊不清:“你来的正好,菜都齐了!快坐快坐!” “你和慧岸居士修行十年,口味还是这么重么?”高远坐下倒了一杯菊花酒,含了一口慢慢品匝。 “和尚清淡和我什么干系?”柳无度从怀里捞出一个陶罐,眉飞色舞,“给你尝点好东西,我今儿下午得的,你绝对没见过!” 他拿过一个粗瓷碗哗啦啦给高远倒满了酒,低头又开始大吃起来,高远默不作声地尝了一口,微微挑起眉。 “这是什么酒?” “听说是极少见的羊羔酒,味道怎么样,是不是好极了?” 高远点了点头,道:“你竟然还认识京都的权贵?” “十年前城阳公主跟着老和尚待过一阵日子,算起来还应该是我师妹呢,不足为道啦。” “叫我来是有什么事么?”高远抿着酒,“有话就快说吧,你师妹派来监视你的人就在西墙那边坐着呢。” 西墙下是掌柜的柜台,摞着酒坛码着酱碟,乱糟糟的记账木牍后坐着几个葛衣的汉子,柳无度头也不回,只是淡笑,“这里是酒楼,自然谁都可以来。不用管他们。今天我本来不打算约你的,可是我遇到了一个很在意的事,不问清楚总是睡不安稳。” “怎么?” “今天城阳要刨我的根底,弄清楚我来是做什么,我不想说,她比我先想动手。”柳无度撕了条糟鸡腿,“她在花上用了安息香,扰得我心神恍惚,这犯了我的忌讳,惹得我差点想动手,可我感受到她身后站另一个人,就在……” 他伸手比划了一下,“不过二十尺开外。我若动手,九死一生。” “九死一生是有几成?” 柳无度张开手掌:“城阳活着,我九种死法。” “整个汴京有能力杀你的有几人?”高远皱起眉。 “我估计不过一掌之数,所以马上就答应了帮她,偷了壶酒就溜出来了。”柳无度吃的大快朵颐,“你可知道谁有这样的能力?” “我只是一个七品小官,哪里知道汴京最有名的杀手?”高远慢慢地喝着酒,“但是京城的公侯们不会容忍没有规矩的人存在,我知道的能为公主府办事还这么厉害的只有一个。” “什么?”柳无度一下子打起精神来。 “白鹭洲。” “那些人是什么人?” “他们是汴京暗处最有名的杀手,据说他们穿着黑色的长衣,只在夜里出动,衣服外面绣着银白的白鹭,因此被称为白鹭洲,他们行动起来默然无声,杀人不过是在举手投足之间。” “他们有为谁效忠吗?” “他们只收钱办事,并不为谁效忠。”高远抿着酒,冷冷地说,“我怀疑你遇到了他们最强的‘白鹭’,据说那个人平时谁都看不见,唯一能看见时就是他出刀的时候,会有一道雪白的刀光,刀光闪过人头落地。” 柳无度眉头一动,冷冷笑起来。 高远道:“怎么,你不信?” “我为什么要信?倘若此人从未失手,怎么会有关于他杀人术的传闻?”柳无度摇头晃脑,“我看这信息多半是假的。” 没得到有用的信息,他反而显得有些高兴,拿起装菊花酒的陶壶倒满一瓷盏的酒,“快到重阳了,你在汴京过的怎么样?” “不算差。”高远放下了酒杯。 柳无度微微笑起来:“那可真是难得,前两年我给你写信,你还抱怨说汴京治安太差,年轻人们打马游街无恶不作,府尹大人还包庇恶贼。” “现在这样是因为一个人的功劳。” “你和我讲过么?” “没讲过,但你应该听说过,宋国公世子王修,表字公正的,也就是当今的京兆府少尹。”高远长长舒了口气,“算是他的功劳吧,那帮膏粱纨绔如今收敛了许多。” “一个高门世家子,怎么来京兆府做这种活计?” “因为他逼死了自己的亲弟弟。” “哦?”柳无度笑了笑,看上去饶有兴致,“这是怎么回事?” “两年前宋国公幼子救下一个姑娘,贪图姑娘美色将其强占,又送入妓院充当所谓的‘清妓’,那家妓馆正好被王修查案子到了。当时也算一桩大事,牵扯进去好几家公侯子弟,王修责骂禁闭了他的幼弟,没想到那孩子反思中生了病,郁愤之中竟然自尽而亡。” “……嚯。” “老国公因此跟长子离心离德,王修本来在殿前司三衙做事,三衙的人也因为这件事情不喜欢他,说他太冷血,后来圣上亲自下旨,把他调到京兆府当少尹。” 高远道:“没想到这事儿反而成全了他,连亲弟弟都敢逼死的人,难道还有谁会说什么话么?没人来触京兆府的霉头之后,汴京中竟然也清平了两年。” 柳无度沉默半响,忽地一笑,“倒也是个很有趣的人。” 两人都默默无言,高远这才发觉桌上的菜竟然被柳无度风卷残云般吃完了,两人对坐饮酒,窗外的风吹得窗纸噗噗响。高远突然轻声说:“你没有告诉任何人你来汴京是为了什么。” 柳无度点点头,将盏中的酒一饮而尽。 高远道:“你要做什么?一件很大的事么?” 柳无度沉默半响,道:“我不想骗你。” 高远点了点头,饮尽了最后一点的羊羔酒,“你师妹在花里抹香又在酒里给你下药,与你相见说话时背后又藏着一个汴京罕有的杀手,她这么忌惮你是把你当做柳无度,而不是交光法师……可你又是为什么忌惮我呢?我现在只是一个小官,既然来此地,就是把你当做了朋友。” “你肯来跟我一起喝酒我很高兴,你现在是京兆府的七品法曹参军,可我看见你的时候总是会想到当年黑风寨的高十四。”柳无度淡淡说,“或许是我错了吧。” 高远道:“你跟着慧岸居士修行十年了,还是这么妄想执着,不能证得?” “所以我这样的人已经无药可救了。”柳无度微笑说。 高远愣了一下,望着桌上空空的菜碟和酒盏,最后发出一声沉重的叹息。 他站起来整理好衣袍,重新戴上了那顶席帽,走到边门掀开棉布帘时有冷风从门缝钻进来,他回头看向柳无度,看见他坐在位上慢慢斟酒,影子在墙上拉得忽长忽短,始终没有一丝言语。 “有事还是来找我!”他朝柳无度喊道。 还是避一下雷,两个主角行为都很极端,不喜欢的勿看。 高远是文中非常重要的配角,一开始的设定是柳的对照组,所以他的剧情占比会比较多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章 高远 第4章 柳无度 高远走出门,看见远处的御街灯火通明,画舫在汴河上慢悠悠荡着,河面上断断续续飘来丝竹声。 初秋寒意森森,他裹紧了夹袍,看见路边的窝着灰扑扑的一个乞丐,扔了两块碎银过去踢醒他,“去福田院的路在那边,赶紧去别冻死了。” 他回去路上抬头时一弯残月正悬在角楼的飞檐之上,建筑鳞次栉比的瓦当上落满月光。 他想起第一次见到柳无度是在五年前,他还是黑风寨的一个流民草寇,柳无度跟着慧岸居士云游,那个老和尚出手废掉挑起争端的官兵,还应了黑风寨匪头的邀请上山吃斋饭。 他就是在那时候认识柳无度的,柳无度带着一柄封在鞘里的长刀,他背着六把短刀,两个人畅饮了一夜,都没有拔出刀来。 他们从此就成了通信的朋友,只是后来他屠了黑风寨,柳无度修了禅,两人就渐渐少了来信。 最后再见到,曾经赫赫凶名背着刀坐在匪山上喝酒想杀掉对方的人,竟然都在朝廷当了官。 高远想起他明天还要去京兆府狱提审几桩案子,很多是鸡毛蒜的小事,不由地摇了摇头。 —————— 城阳公主府邸,兰草亭。 园池里的几支残荷枯瘦的枝桠斜斜刺向夜空,石桌上散着墨笔朱砂,铺开一张晚秋□□图。 城阳公主穿着月白的长衣,散着长发,衣角绣着一片寒梅,靠在临水软榻上自己剥着莲子。 下午让柳无度感到悚然的黑衣杀手坐在对面自斟自饮,点评道:“一只花瓶几朵菊,零零散散,插得再好也单调无味。” “我要的就是这份单调,晚秋万物萧瑟,若是添了姹紫嫣红,反倒失了神髓。” “晚秋也不是这么个画法,这么大一片留白,空得人心慌,若是添几块怪石绕一圈藤蔓,既衬得热闹,又显秋意浓,多好?” “你喝高了。”城阳眉宇间有了淡淡的煞气。 “你看,我才说了几句你就急。太子是个疯子也有他母亲的人扶持,魏王正得盛宠又势大,你呢?你谁也不接受,就几朵花儿画来画去的,怎么成事?” “再指着我的画指桑骂槐就滚回你的白鹭洲去!”城阳喝道,“我的画怎么轮到你指手画脚了!” “我不说了。”白掣月举手耸肩投降,“用我说的那些人你觉得晦气靠不住,可你今天下午那个师兄就靠得住么?” 城阳哼笑了一声,道:“没拜师的人也能叫师兄?柳无度答应了的事情就不会再食言,不然他就不是柳无度了。” “你很了解他嘛。” “你想听我也不妨告诉你,这人在汴京是闲不下来的,麻烦找不上他,他也会自己去找麻烦。” “他一入京就当了楞严枢的四品行走,怎么还是这么全身上下不痛快?” “所以人都是贱骨头。”城阳冷笑道,“慧岸居士活着他什么话也不听,死了他反倒把那几卷破经书捧起来当宝贝了。” “这又是什么话?” “知道楞严枢的历史么?” “记得。五十三年前汴京中妖魔横行,白马寺的和尚们帮了忙,加上朝廷思之缺乏对付妖魔的有效手段,就设了楞严枢,再起般若台,藏经文千卷。这些年凡是用寻妖气的罗盘验出来的案子,都是移交给楞严枢,再以大理寺协助调查。” “没错,”城阳点了点头,“听好了,嵩朝佛道三部,般若台藏经是如来部正统,也就是汴京脚下靠在皇帝脚边乞食的那几个和尚。金刚部的那些人在边疆,他们的佛道跟现在你看到的大为不同,但是因为隔得远,也没有产生什么威胁。而你在民间混迹,自然也知道民间的佛道跟汴京之中崇尚的佛道有很多区别,这一些我们称之为莲华部。” “莲华部……等等,惠岸居士?” “对,就是惠岸居士。”城阳剥开一粒莲子,“你告诉我,你除妖是怎么除?” 白掣月正拿起那幅画打量,看了她一眼道:“你想学?” “……这和想学又有什么关系?” “你见过那些和尚把自己的法门说出来么?不过告诉你也没关系,就和世上绝大多数武人一样,比道术和心性,管他眼前是什么,打碎就可以了。” “哼,一群力大砖飞的武夫。” “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执厥中。这句话你又不是不知道。” 城阳扔了一把莲子过去,喝了一声,“闭嘴!” 她靠回软榻,“佛道的那些僧人要靠念经修禅来得法门,经书无数但真经只有那么几部,我这么说你可懂了?” “明白。” “如来部的那个和尚叫普济,就是现在般若台上的上师。惠岸居士活着的时候他尚且要不来那几部经书,只能奏请朝廷封了一个莲华上师的尊号,单这一个封号就给惠岸居士添了不少麻烦。” “怪不得得了朝廷的封号后惠岸居士就再也没有久居过哪座山中深寺,而是带着弟子云游四方……你们朝廷的人心真是脏啊,把人逼到这种地步。” “居士从未承认过那个封号,柳无度则厌恶至极,可他不愿意剃度出家,只是以俗家弟子侍奉,居士圆寂之后,就守不住那几本真经了。” “……我明白了。”白掣月发自内心的感慨,“怪不得你说他会给自己找麻烦。” 城阳冷哼了一声,“我和居士参禅时问过,柳无度这人先前被朝廷通缉,说是屠杀亲眷、手刃生父,前科说一句血债累累也不为过,这种凶徒怎么会甘心?” “那慧岸居士能让他拜师也很有能耐了,这种狂人一般都是死不悔改的。” “笑话!你以为莲华部的上师打不过一个年轻的小子?” “原来是打服的么?”白掣月忍不住笑了,“真是有趣。” “总之,普济胁迫柳无度入京让他在朝廷里当官,就是名正言顺的把莲华部并入般若台,再过个几年,等我那父皇龙驭归天,自然天下佛道降妖伏魔的僧人都要入他座下,真做到了‘普济’天下。” 城阳将最后一颗莲子放入口中,“那才是真正的大乱了……你如今杀他有几成把握?” “普济和尚?”白掣月摇了摇头,“除非出动整个白鹭洲,不然杀不了他。” “这就对了,等他修成那个地步,白鹭洲和柳无度两个加起来都杀不了他!” “哈哈。”白掣月站起身来,“无怪你要帮柳无度坐上楞严枢,一个和尚有这么大的野心,魏王不怕吗?” “我的好二哥只要自己坐上皇位就好了,怎么会管其他?”城阳冷冷的说,“现在汴京这么乱,又有多少分是人为,他又出了多大的力,只有他自己才清楚!” 白掣月吃完了莲子,站起来伸了个懒腰,黑色长衣如水滑下,上面的白鹭振翅欲飞。 “乱也有乱的好处,你韬光养晦多年,如今又有那个凶徒搅浑水,不正好么?” 她看着天空,“天色已经晚了,我先走了。” “白鹭洲有任务?” “对,但是我不想做了,今晚吃了你的莲子,手上就不好再沾血,败坏了这么好的秋景和夜色。” 她转身一振袍袖,黑衣上的白鹭仿佛真的要飞起来了,翩迁之中女人的身形轻的就像是一阵风。 瞬息之间兰草亭中只剩下城阳一个人独坐,只有石桌上瓷盏中剩下的半杯残酒,昭示着这里刚刚坐过一个白鹭洲的杀手。 ———— 柳无度并不知道他的老底已经在一夜之间被一个杀手知道的一干二净,他坐在这家普通的酒楼当中,继续喝着店家兑了水的菊花酒。 柜台后小门时不时飘出卤味与蒸糕的香气,窗边可以看见外面的角楼檐下悬着的红灯笼晃来晃去,屋子里满堂人影映得忽明忽暗。 舞姬在台上腰肢轻旋,水袖与眼波流转,鬓边银钗随动作轻晃,作乐的乐妓调了调弦,指尖忽然在弦上猛地一挑,开口歌声添了几分清寂: “梦后楼台高锁,酒醒帘幕低垂。 去年春恨却来时,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 记得小苹初见,两重心字罗衣。 琵琶弦上说相思,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 她弹琴的时候望着台下宾客,眼角的淡红在烛火下流转。 柳无度忽然想起这里是汴京,那个僧人最后的舍利子就挂在他的佛珠上,不会再有人推开门提来一罐土酒,也不会会和他一起夜里看游鱼跃起又落下。 黑漆漆的天空中挂着雪白的一抹月光,摇曳着落入杯中,曾经的母亲、妹妹和家人突然闯入他的视线,又渐渐没去,如同水光泛开涟漪又回归平静。 他捻佛珠轻轻叹息。 太平十二年九月初六,交光法师柳无度寂坐半夜。 基本铺开了 乐妓唱的是晏几道的《临江仙·梦后楼台高锁》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章 柳无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