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雾高亭》 第1章 第 1 章 午后三点半，林星抵达樟宜机场。一个扎着低马尾，穿着风格像摇滚歌手的男人接到他。对方风度翩翩摘下墨镜，笑容灿烂地用中文做自我介绍。 “你好，我叫江村暮，阿爸叫我来接你。” “你就是我小姨的养子？” “是。” “那我应该叫你表哥。” “随你喜欢。”江村暮接过他的行李箱，示意他跟自己走。 林星对此行的一切都提不起兴趣，态度是随遇而安随便应付。但跟着江村暮走了一段，发现不是往到达口方向去，还是有点好奇。 “我们这是去哪儿？” 江村暮半侧回头，解释：“去阿爸的私人停机坪，他不想让你吃不上及时的晚饭。” 私人飞机。林星心里诧异了一下，脸上没表现出来，只淡淡地问：“你们这边用私人飞机是不是很方便？” “是啊，挺方便的。”江村暮的注意力好像不在这上面，草草作答罢，露出甜美一笑，说，“阿爸很欢迎你，希望你尽快融入新生活，拥抱新未来。” 林星被这突如其来的放电惊了一下：“......谢谢。” 对方转回头去了。 这人一定是个在社交里招人喜欢的花花公子，随时随地放电。放得自然，放得随性，放得普泽草木、不分荤素。 林星觉得他挺有意思。要是换个时间认识，他们一定能迅速玩到一起去，就像和其他酒肉朋友一样。可惜，现在他没什么心情交朋友。 两个月前，林星毕业回国，父亲正准备安排他进公司就职，突然出车祸身亡了。他度过兵荒马乱的一个暑假。 父亲葬礼后，妈妈也病倒了。公司被二叔一家牢牢把控着，将他拒之门外。 妈妈这辈子就没跟林家除他们父子俩之外的人好过，现在没了丈夫，她也不想让儿子硬挤进公司。 “林家你是指望不上的，去跟你小姨父吧。”病刚好转，她就给林星定了主意。 林星听得莫名其妙：“我小姨都死多少年了，那小姨父还能比林家指望得上？” 妈妈说：“他是个好人。” 林星更无语了。 好人就好人呗，关他什么事儿？退一万步说，他一个正经QS前20毕业的，就算不能进林家的公司，还能找不到一个好工作？而且爸爸的遗产也够他独立创业闯一闯，干嘛要去投靠一个素未谋面的小姨父？ 妈妈听罢这些话，拿眼睛横他：“到底要去外面当牛马，还是去亲戚家当关系户，你先体验了再说。要是觉得你小姨父那边不好，想再上别处去，或者拿你爸的遗产自己创业，都随你。总之现在，你先听我的。” 妈妈到底还病着，他不想跟她拗脾气，就答应来试试。 但这一趟，他没打算长呆。 私人飞机平稳飞行后，江村暮问林星：“要不要喝点酒？” 林星正想睡会儿，先前那趟航程上脑子里塞满事儿，一分钟都没休息。便点点头，说：“好的，谢谢。” 江村暮拿出一瓶白葡萄酒，林星一瞥，眼睛不由得亮了。是蒙哈榭！什么时候喝到蒙哈榭，都是值得精神一振的事。 江村暮注意到他的表情，看过来，又笑了：“喜欢？” 林星望回去：“谁不喜欢呢？” “那就好。”江村暮给他杯里倒酒，说，“这也是阿爸最喜欢的一款干白。” 喝上好酒，林星的聊天兴致高一点了，便接话闲聊：“你三句话不离你阿爸，你们感情这么好？” 闻言，江村暮却摇摇头：“只是我单方面对他感情深，他......我说不好。” 林星很意外，被激起求知欲：“怎么说？” “阿爸对谁都差不多，我虽然是他唯一的养子，但他对我和对手下其他几个人也没什么区别。哦，对了，他们也叫他阿爸。” “那为什么只有你是唯一的养子？” “因为我是阿妈捡的，阿妈给我办理过正式的收养手续，所以我有这个法律身份。” “你阿妈就是我小姨？”以防万一，林星确认道。 “那当然。” 林星轻轻“哦”了一声，脑子里回忆起零星的和小姨王照玲相处的片段。 小姨在他出生前就嫁给小姨父了，定居意大利，只有偶尔回国探亲他们才得见。 记忆中，小姨非常喜欢他，每次相见都带他去玩，满足他的一切要求。大家都说他长得像小姨，妈妈还曾开玩笑让小姨把他带回意大利去养。 然而就是那个玩笑的第二天，小姨去世了。 他是第一个发现的人。 那年，他十岁。 因为这件事，家里曾有很长一段时间没人提起小姨。到他高中，才慢慢会正常聊到，他也才更多知道小姨生前的情况。 比如多次流产，没有孩子。比如嫁的是意大利百年家族，丈夫是这个家族里混中国血的一支，只有六分之一意大利血，母亲也是中国人。比如，是个颇有名气的画家，作品多次被竞价抢购......等等。 总之，小姨的人生、生活、事业，对他来说都是“听说”，遥远而神秘。加上一切实际接触止步于十岁，他头脑中总觉得那是一个梦里的人。 至于这个梦里人的家庭，更是与他毫无关系的存在。只有妈妈才会病急乱投医到这里来。 或许是想让他攀附一二吧。 他也感受出来了，那位意大利小姨父的有钱等级，跟自己家不是一条水平线。 “我们都觉得，阿爸唯一爱的人，只有你小姨。”默然喝了一会儿酒，江村暮又说道。 林星听了，忽然想起妈妈证明“他是个好人”的理由：至今未再婚。 他燃起一点八卦心，问：“这么多年，他都没有谈过新人吗？” 江村暮耸耸肩：“何止没谈过，连逢场作戏都没有。” “这也太夸张了！”林星瞪起眼睛。 江村暮点点头。 林星感到不可思议，算了下数，小声嘟囔：“我小姨都走十三年了，一个男的真能禁欲十三年吗？怕不是有毛病......” 江村暮听见了，歪头看过来：“那倒没有。” 这一歪头凑得有点近，又大剌剌点破他的嘀咕，林星有点被吓到，一时间都没反应过来“那倒没有”是什么意思。 “你不是说他连逢场作戏都没有吗？” “是没有，但有些......角色，连逢场作戏也算不上。” “炮友？” “去掉友。” 林星做了个“哦”的嘴形，刚刚心里的七分惊异和三分敬意都没了，一下子有点意兴阑珊：“你跟我说那么多他的私事干嘛？” “因为你跟阿妈长得很像，我刚才在机场见到你都看呆了。” 林星试着想了想见江村暮第一眼，对方当时戴着墨镜......好吧，那是看不出呆不呆。 “像就像呗，我又不是女的，不至于上演狗血□□剧。” “谁说阿爸只喜欢女的？” “哈？”林星举到嘴边的酒杯停住了。 江村暮的眼神越发意味深长起来，目光定定注视他，人慢慢退回原位。林星试图分辨他是开玩笑，还是真的别有暗示。 几秒钟后，江村暮像是玩够了，“噗嗤”一下笑出声，拍拍他：“逗你的啦，阿爸是个好人，不会对身边人下手的。但他肯定会对你很好。” 闻言，林星松了口气。 因为江村暮这个人的气质言行有种穿透人心的真挚和磊落，他也没为被耍而不悦。只觉得这人简单而阳光，值得相交。 而且对方一直摆出热忱的姿态对他，他内心由无聊和怠惰堆积出来的淡漠，不知不觉间也融化了几分。 “就因为这张脸，他就会对我好吗？” 江村暮思忖了一下，回答：“一部分吧。” 这么认真？林星又有点兴致了：“那另一部分呢？” “另一部分是我的感觉。阿爸会不会喜欢一个人，我总能感觉到。” 这理由有点玄了，林星没放在心上，只捧场地感慨：“你可真了解你阿爸。” “嗯，是啊。”江村暮把脸转向窗那边，声音听起来有点含糊，仿佛很落寞似的。 有点出乎意料，航程并不长。林星没能像预想的那样睡一觉，私人飞机就到目的地了。 一座小岛上的花园豪宅，停机坪就在花园里。里面还有另外两架飞机。 “这个岛叫什么名字？”林星问。 “高亭岛。” “本名呢？” “这就是本名。这是阿爸的私人岛屿，不属于周边哪个国家。亭是阿爸的名字，高是随便搭的。” 江村暮一边说，一边推着林星的行李箱，走入一条花园小径中。 要不是先前在空中俯瞰过这个花园，林星怀疑自己初次进来会迷路。它很大，像脚下这样的小径有很多，随便走一段，就路过五六个岔路口。 花园的中间有一个巨大的喷泉池，池子里耸立着几座不知道是什么女神的雕像。那种雕像欧洲随处可见，林星从来没有特意辨认过。 路过喷泉池的时候，林星往里看了一眼。池水干净得惊人，感觉可以跳进去玩水，但这地方肯定还有专门的泳池。确实很豪…… 哦不，是贵。 过了喷泉池，就拐入一条由紫藤花遮蔽的廊道。可惜花期已过，只有果。但植物构建的景观所特有的浪漫氛围，还是让人感觉格外心旷神怡。而且廊道很长，似乎就是为了让人尽情享受的。 林星很喜欢它。 走到尽头时，就觉得也有点喜欢这里了。 主宅在花园尽头——或者说入口。江村暮带他踏过台阶，登上一片开阔的平台。然后向右转头，视线落在门前待客席上。 那里坐着一个独自饮茶的男人。 “阿爸，我回来了。这是林星少爷。” 闻声，那个男人抬起头，朝他们望过来。 林星看到他的脸，身体如同过电般骤感一阵酥麻，呼吸不由自主轻轻屏住。心脏因为被始料未及的力量突然震慑，而咚咚咚地狂跳起来。 老天爷，那男的也太漂亮了。 像个遗世的艳鬼。 第2章 第 2 章 在国外上学时，林星陪喜欢电影和追星的同学去过好几次知名电影节，真正的国际巨星、绝世美人见过不少，但面前这个小姨父的美貌和风华还是让他有点回不过神，移不开眼，克服不了紧张。 “您，您好，我是林星。”他异常乖巧。 “你好，欢迎你。”小姨父坐着看他，半仰脸。 这样近距离看，这张脸的美丽更加动人心魄。轮廓斧砍刀削一气呵成，又流畅又精致。五官完美，却神奇地摆脱了太标准带来的无聊。 或许是因为那双眼睛。 它像很多欧洲人的眼睛一样深邃，宛如窝在山根两侧，永远互不相见的两汪深潭。让林星想到去北欧旅游时见过的山谷湖泊，神秘，幽静，无法走近探究。 但它此刻的眼神却那么温和，带着淡淡笑意，诉说着难辨真假又足够亲切的欢迎。 林星听到他说：“回来得刚好，可以用餐了。” 然后江村暮回答：“我掐好了时间的。” 林星才意识到小姨父是在跟自己的养子说话，对方给他的关注只有刚刚打招呼那一瞬。 就一瞬！ 明月高悬，非但不独照我，还只照我一瞬！ 林星心里失魂落魄地一沉，心头又酸又烫。委屈狂怒皆澎湃，但无人问津，更无法表露。只能生憋。默默跟在他们身边一起进主宅。 餐厅里，一切都已经准备好，他们直接落座。 江村暮问：“只有我们吗？兴东他们呢？” “办事去了。”小姨父回答，同时对林星示意了一下，让他到自己身边去。 林星又有点受宠若惊。 小姨父用“说话要看着对方眼睛”的礼貌态度看着他：“不用拘束，就当这里是你家。家里除了我，都是年轻人。阿暮你已经认识了，还有几个跟他差不多的兄弟姐妹，今天出门做事去了，晚点再认识。” 林星点点头，认真地接着他的眼神：“嗯。” 小姨父想了想，又说：“我叫江照亭，你以后就叫我叔吧。” 林星脸一红，涌起一股被看穿的羞赧——他确实叫不出口“小姨父”。 “好的，江……亭叔。”他选了一下。 江照亭笑笑，颔首算是认可。 这时江村暮过来给他们倒酒，与林星视线相触，随即笑眼一弯。林星感觉自己来之前的决心有点动摇了，或许妈妈真的是深思熟虑才为他选的这边。 晚餐后，天色才刚刚进入傍晚状态。宅子建在小岛最高的地方，四面视野都很开阔。非但如此，宅子里还专门修了一个观景台，上去可以环视整个岛屿。此时此刻，看夕阳正好。 江村暮带林星大致参观完宅子，就推荐他上观景台。绚丽的云彩仿佛环绕这小岛在燃烧，大片大片的，似乎随时会掉下来一朵，视觉效果很震撼。 “阿妈捡到我的时候，就是傍晚。那天天气也很好，晚霞很红很鲜艳，所以我的名字就叫村暮。村庄暮色的意思。”江村暮感慨地说。 林星原先还以为是诗歌里摘的，他转头看过去：“所以，你是孤儿？” “嗯。” “那你是哪里人？” “可能是泰国人吧。” “可能？” “我记事起就在泰国的一个小村里生活，五岁之前有个老奶奶带着我，但她说她是她在河边捡的我，我到底是哪儿来的她也不知道。后来她死了，我就靠村里接济活着，吃百家饭活了两年，直到阿妈收养我。” 这种身世，林星只在做社科和慈善项目时接触过，真正以朋友之类的身份结识，还是第一次。听罢心情有点复杂。 “那你后来过得好吗？” “好啊！”江村暮面向林星，展开双臂，“阿妈对我就像亲儿子那么好，阿爸也很好。你看我现在——” 他下巴轻挑，又放了一电。 林星配合他做了个被油到受不了的表情，两人相视，笑起来。 江村暮靠回围栏上，仰面朝天低吼了一声，姿态十分潇洒，接着说：“家里除了我，还有兴东，濑濑，小果，夏颐，栀子，我们六个常年跟在阿爸身边。哦，他们五个都是阿爸从福利院领养的。” 这比江村暮的身世还难在生活中遇到，简直是电影设定！林星不禁轻叹一声“哇”，玩笑道：“你们不会是什么孤儿护卫队吧？” “是啊。” “诶？”林星瞪起眼睛。 江村暮回视他：“我们从小就接受最顶尖的军事训练，是阿爸身边最可靠的保镖。各司其职，也通力合作。这么多年，我们和阿爸是一个完美的团队。” 说着，他停顿下来。双手插兜朝林星倾身，凑得相当近，低声近乎耳语：“所以，我很好奇，你在阿爸身边，到底能做什么呢？” 林星愣住了。 面前的江村暮脸上依然挂着笑容，但已经不是先前那种全然的欢迎和友善。他居高临下地、玩味儿地、半是期待半是蔑视地，审视他。 岛屿四周绚烂的彩霞不知不觉间已经燃尽，转为深湛的青蓝色调。随着夜的降临，会慢慢变黑。等夜完全掉下来，包围岛屿的就只有海浪、冷风，以及呼啸不止的不安与未知。 林星忽然觉得冷。 他没有回答。 江村暮也没有继续挑衅，退了回去，恢复若无其事的样子。林星多么希望他像在飞机上那次一样，说是开玩笑逗他玩儿的。 但那只是希望。林星清楚，这回江村暮所展现出来的，才是他的真正态度。 入夜后，林星回到自己的房间，妈妈打来视频电话。 “怎么样？你小姨父对你态度好吗？” “挺好的。” “有说安排你做什么吗？” “还没有。” “哦。”妈妈看起来有点迟疑，然后很快又安慰起林星，“没事儿，这才刚到，又不是外面公司面试，哪有上来就谈工作的。你就先当访亲吧，其他的就顺其自然。” 林星点点头：“我知道，妈妈，你别担心。你看到我发的照片了吗？这个岛特别漂亮。” “那么大个岛，就他一家吗？” “不然咧？有别的人家还叫私人岛屿吗？” 妈妈在那边被他逗笑：“我也没想到你小姨父这么夸张，我只知道他们家族企业挺大的，有酒庄，有金融，有贸易……你小姨父就管亚洲的生意。我觉得你跟着他肯定能见世面，就试着联系了一下，他还真答应了……反正你就先试着吧。” “嗯。”林星点点头。 母子俩又闲聊了些别的，时间差不多就挂了。这一通电话下来，林星在观景台上的心情消散得七七八八。回想江村暮所说的一切，换位思考，觉得也能理解。 说到底，江村暮只是对他这个啥也不会，初出茅庐的小富二代加亲戚关系户，有点儿瞧不太上。挺正常的。 过去计划进林家公司的时候，这类情形他也预设过。都是新手村小任务，没什么大不了。 这天不到十点，他就睡了。算是一个大早觉。 睡大早觉的结果，就是起个大早。夏天的东南亚，天亮得早，黑得晚。醒来时还不到六点，林星已经睡不着，干脆直接起床。 他的房间在主宅二楼，楼梯右手边倒数第二间。左隔壁就是江村暮。他经过江村暮房门口时刻意放轻脚步，以免吵醒那家伙。 下楼去餐厅，里面已经有人。 是江照亭。 餐桌上一只花瓶正在播放意大利语的新闻，原来那不是单纯的花瓶，是个ai设备。 江照亭一边认真听，一边认真用餐。见到林星，唇角送出一个笑，微微点头致意。没有说话。 林星也不好说话，便同样微笑点头回应他。环视一周，看到面包牛奶所在，正要去取，一个中年女仆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已经去为他准备了。 沈照亭又朝他招手，让他坐昨天的位置。他无端端有点被灌了酒似的眩晕感，走过去那几步路就像踩在棉花里。 片刻后，他的早餐送过来了。江照亭的新闻播报切到了英语频道，竟然不是国际局势、经济资讯之类的，而是娱乐八卦…… 林星讶异地瞥了眼花瓶。 江照亭笑：“怎么起那么早？是不习惯，睡不好吗？” 林星摇摇头：“没有，是睡得太早了。”顿了顿，又补上一句，“很少能睡那么早。” “你昨天飞机旅途太长了。” “可能是吧。” 一问一答，一唱一和，寒暄就结束了。两人沉默下去，只有八卦新闻里在笑。 过了会儿，江照亭吃好了。却没有走，好像在等林星。林星抬起头看过去，有点无措，但还是不由自主主动开口。 “亭叔，您是有什么话想对我说吗？” “不急，你先吃。” 林星露出一丝讪笑：“您这么看着我，我也不好意思吃啊。您说吧，我边吃边回答，行吗？” 江照亭也不为难他，点点下巴，直入正题，道：“听说你是学计算机的？” “计算机和经济都修了，主要是计算机。” “水平怎样？” “挺好的。” “黑客技术方向呢？” 林星进食动作一顿，迎上江照亭的目光：“好。” 江照亭听罢，满意地笑了：“那就欢迎你加入我的团队。” 他话音刚落，江村暮的声音就从餐厅外传来：“这么快就找到位置了，你还挺可以的。不过，虽然你看起来很自信，但你不是我们这里唯一的计算机高手哦。” 林星转头看向他：“哦。” 短促的回应，带着三分赌气的意思。 江村暮见状，先是一愣，而后朗声大笑。凑到林星旁边的位置，揽过他的肩。 “对不起，昨晚是我态度不好，我逗你的，原谅我，好不好？” 终于听到“逗你的”。 林星原以为自己想得通就不在意，没想到听见这句还是由衷松一口气，心里安定了许多。 “好吧。”他回答，然后转回去继续吃早餐。 江照亭淡淡加入他们的话题：“你昨晚对阿星怎么了？” “没怎么没怎么，我对他一直很好。是吧，林星少爷？” 林星回：“别这样叫我。要说少爷，你才是。” 江照亭又说：“看来你们相处挺好，那以后你就带着阿星吧。这几天没什么要紧事，下午他们回来了，你们就集体放两天假，带阿星出去转转。” “集体？也包括夏颐吗？” “你觉得夏颐会跟你们出去厮混吗？” 江村暮摊摊手，闭嘴了。转身接过自己的早餐，对女仆阿姨道了句谢。 那边江照亭起身离开了。 第3章 第 3 章 早饭过后，江村暮带林星去参观办公区，也就是主宅的顶楼。 和下面三层不一样，顶楼没有房间，只有一些梁柱和玻璃墙将那一大片空间切分开。放眼张望，可以大致看出功能区分：会议室、计算机房、健身房。 “为什么这里还设置健身房？” “加班累了想活动筋骨的话，方便啊。”江村暮煞有介事地回答。 林星将信将疑，没多问。 他们径直走向计算机房，里面都是多屏计算机，就连笔记本也是八屏的。眼下，其中正开着机，有程序在不断自动运行的设备有三台。 江村暮说：“等晚点小果回来了，你们看看怎么分配工作吧。” “小果就是另一个计算机高手？” “嗯。” 林星观察了一下运行中的设备和程序，发现它们都在进行渗透测试的工作。有在破漏洞的，有在修复的。 看起来，不久前系统经历过一次被入侵，眼下正是善后期。但负责这些的人居然外出办事一天一夜至今未归，让工具自动运行！ 林星有点叹为观止，也很好奇那个小果是个怎样厉害的人物——江照亭看起来不会用一个不稳妥的人，那对方多半是个老道的大将。 “就参观到这里吧，里面……你应该暂时还不用了解。”逛完健身房，江村暮转身面向他，示意行程结束。 “里面？”林星有点不解，下意识关注面前的玻璃墙。 江村暮微微挑眉：“是不是很难注意到？” 林星明白了，又有点被惊到：“所以，这面玻璃墙是单面可视的？后面还有空间？” 江村暮打了个响指，作为肯定回答。 林星轻轻“wow”了一声。 这层楼的墙都是玻璃，一眼可以望遍全场，人自然就会以为看不到后面的就是尽头。在这样的设计里藏一个空间，有强烈的防御和陷阱意图。 想到这里，林星对隐藏空间的好奇心倍加。但江村暮好像就是要吊他胃口，就此揽过他肩头往回走。 “慢慢来，等你融入高亭岛了，再给你看真正的好东西。” 切。林星轻嗤了一声。 起得太早，又没什么事情做，上午就显得格外漫长。从办公区出来，江村暮又带林星散了会儿步，忽然被宅里一个仆人叫走。 “那你自己逛逛吧，外面车棚有自行车，你可以骑车去逛。” 林星点点头，两人挥手分别。 车棚里停着一整排山地自行车，粗看一眼大约有十来辆。林星选了最边上的一辆，沿着道路骑出这宅子的范畴，到了“外面”。 昨天在飞机上他就看出，高亭岛虽然只有江照亭一户居民，但整个岛屿其实被规划修建成了一座大公园。而私宅生活区，隐没在公园里。 就是不知道这公园是完全私享的，还是对外开放的。骑车进入公园的跑道，林星特别留心注意有没有游客。很快就发现，在一片树林后有个小游乐场，旋转木马正转动着。 林星骑过去，见到两个孩子在玩旋转木马，几个大人在旁边聊着天等孩子。 应该是游客。 他刚停车看了一会儿，一个工作人员模样的人就走过来，用英语问他要不要玩一玩。他摆摆手，说no。对方有点失望地笑笑，走了。 看来公园生意不太行嘛，工作人员这么努力拉客。 林星饶有兴致地看完这一轮旋转木马，才又踩着车继续逛。后来还零星见到一些别的游客，经过了登岛的码头，记下几个园内路牌，心中画出了小岛的大致地图。 近午，返回江照亭私宅。 正好，一架直升飞机也从外面回来了，停在宅子前庭。出乎预料的，回来的五个人是三女两男。 兴东，年纪最大，跟江照亭最久。是一群人里的大哥，还是个神枪手，跟擅长近战的江村暮一起陪江照亭出席了几乎所有外出见人的活动。 夏颐，年纪次之，是二姐，也是江照亭的贴身女秘书，几处常居住宅的管家。有时候兼任社交女伴，因此外界给她和江照亭造的谣最多。 濑濑，老三，家里的另一个花花公子，长了一张乖巧好学生的脸，擅长骗人和跟踪，热衷研究各种前沿科技产品。 栀子，老四，擅长化妆和表演，梦想是当影后。老天垂爱，长了一张电影脸，如果不是被抛弃送进孤儿院，或许真的会成为国际大明星。 小果，就是林星好奇了一早上的计算机大将。她看起来像个小孩儿，梳着两条小辫子，脸上没什么表情，江村暮介绍林星，她也只是恹恹地抬头看一眼。 “你好。” 林星本来满肚子热情，这下一点也使不出来了，只好干巴巴地回：“你好，以后请多指教。” 她又回答：“好。” 林星无话了。 江村暮在一边笑。 一群人移步餐厅，江照亭还没来。 江村暮说：“阿爸说，明天和后天给我们放假，你们想去哪里玩吗？” “我不去，你们去吧。”夏颐眼皮也没抬。 江村暮挥挥手：“知道知道，没算你。兴东，你说。” “去攀岩吧。” “去城里吧！”濑濑和兴东同时回。 江村暮的目光扫过栀子、小果和林星：“你们投票吧。” 林星看看两位女生，不吱声。 小果盯着面前的果汁，兴致阙阙的样子：“我想在家打游戏。” 栀子：“就知道打游戏，都来新人了，你也陪陪新人小弟弟吧。” “哦。”小果十分听话地转头看向林星，“小弟弟，你想怎么样？” 林星错愕：“……” 栀子和江村暮都咯咯笑起来。 笑了一会儿，栀子越过小果，看着林星：“阿星，你逛过新加坡了吗？” “旅游景点逛过。” “这样啊，那城里就没什么好玩的了。” “没关系，再逛一次也可以。” 突然，濑濑举起手机：“明天有个音乐节开幕，在城里！去城里！去城里！” 栀子一脸受不了，翻了个白眼：“我勉强同意。” 江村暮看兴东：“你呢？” 兴东摊摊手，一脸“除了迁就还能怎么办呢”的表情。小果点点头，表示无所谓。林星迎上江村暮询问的目光，也毫无挣扎地比了个ok的手势。 事情就这么定了。 直到午餐结束，江照亭也没有来餐厅。林星有些惦记，但没有人提起，他也不好做那个好奇或关心的人。 大家纷纷离开餐桌时，江村暮不忘把小果抓住，拎到林星面前：“阿星以后跟你搭档，你带他去分配分配工作。嘴别懒，多解释清楚。” 小果说：“知道了。” 林星跟着小果上主宅四层，再次来到计算机房。小果手指一点一点又一点：“这三台，以后你负责。” 那都是没开机的电脑，林星已经猜到了。 “我们的主要职责是？” “敌不犯我，我不犯敌。敌若犯我，干穿他们的系统。” 从来没听人用这么蔫的语气说过这种狠话，林星觉得有点反差幽默。想笑，又怕小果觉得自己是在笑话她，憋得直咬嘴唇。 “嗯……” 小果却对他的反应不甚在意，随手拿了纸笔，写下一长串数字、字母、符号，递给他。 “这是我们系统的26位登陆密码，刻进脑子里，不要记在任何设备和纸面上。记住了就烧掉这张纸。” 二十六位密码，都赶上国家机密级别了。江照亭的生意到底有多值钱，搞这么高等级的安全措施？可搞了这样的措施，又只有小果这么个小女孩负责。小果就算再天才，也不是这样用的呀。 林星满腹狐疑地打开电脑，登陆系统。然而粗逛一番后，觉得那就是一个普通的企业内网，并没有看出什么特别有价值，需要26位密码那么夸张的安全防护来镇守的东西。 难道是自己忽略了？ 林星想了想，重新细逛起来。 细，可以很细。不知不觉，一个下午就在这探寻蛛网一般的详查细辨中过去了。等他从这个企业内网的世界里抬起头，发现又一个黄昏到来了。 小果也抬起头，问他：“你发现我们的敌人是谁了吗？” “发现了。”林星点点头，“是西尼奥里家的其他人。” 小果原本面无表情的脸上，露出一丝满意的神色：“对，自从去年阿爸的爷爷去世，他大伯和二姑就想给他找麻烦，抢走他手里的四分之一家族印章。”小果哼了一声，“家贼难防。” 林星越看越觉得，她一张丧脸说狠话很好笑。 “所以，你正在修复的漏洞，就是被他们攻破的吗？” “嗯。” “严重吗？” “一般般，我能应付。”小果拍拍身边的一块屏幕，“已经全部弄好了，不耽误明天去玩。” 林星也没这个意思，不知道怎么回答。 还好小果也不在乎他的回应，视线瞥向玻璃墙外，远眺夕阳。少顷，脸上竟然露出了笑容。这让她看起来更像一个还在上高中小女孩。 这一下午也算正经工作上了，林星感到充实而满足。小果和他告别，去睡觉。他一个人下一楼，四处看看，除两个仆人外，谁也没见着。 这时，兜里的手机响了，是妈妈。 他一边接起视频电话，一边往主宅外面走去：“妈妈。” 妈妈在那边看看他，笑了：“今天心情不错啊？” “挺好的，我开始工作了。” “呀，真的啊？干什么，对口吗？喜欢吗？” “喜欢，很有挑战性。” “比进林家好吧？” 林星笑了笑，没接话，转而说：“妈，我带你去看夕阳吧。昨天说的那个观景台，视野真的特别好。” “好。” 林星就一边聊天，一边往观景台走去。两人你一言我一语聊得投入，踏上观景台好一会儿，林星才发现江照亭在那里，顿时有点紧张了。 妈妈见他表情变色，忙问：“怎么了？” 林星无声地做了个口型：“小姨父。” “那有什么？”妈妈满不在乎的样子，说，“正好，让我跟他打个招呼吧，我还没谢过他呢！” 林星正想拒绝，那边江照亭已经回头对他颔首致意。但没有招呼他，或许是看他在打电话，怕打扰他。他踟蹰片刻，到底揣着手机走过去。 “亭叔，我妈想跟您道个谢。” 江照亭点点头：“好。” 林星把手机举起来面对他。 屏幕上，妈妈早已准备好。只见她姿态端庄，笑容大方，轻轻对镜头挥手：“嗨，江亭，好久不见。” 江照亭十分亲切地回：“姐姐，你好。谢谢你把林星送过来。他很聪明，非常可造。” “应该是我要谢谢你，谢你收留他。我们家和林家……你也多少知道情况，我一个人实在难以帮他争取什么。我想，他在你身边更能施展抱负。” “嗯，我不会浪费他才华的。”江照亭侧过脸看林星，眼中满含欣赏的笑意。 林星心里涌起三分被谬赞的害臊来，脸有点发烫，赶紧转回镜头，说：“好了好了，谢也谢过了，别再逮着我尬聊了，我们看夕阳吧。” 说话间，扭头对江照亭投去一个抱歉的眼神。江照亭淡笑着，抬手挥挥，让他随意。然后转回身去，摆弄一台观景望远镜。 第4章 第 4 章 夕阳并没有看多久，妈妈就催着林星结束通话。虽然明话和暗示都没有，但他知道，妈妈是希望自己有机会多和那个小姨父交流。 他对此也没有反感。 方照亭还在那边玩观景望远镜，林星走近去。见望远镜朝向天空，对着远处的鸟群。他没有开口打扰，只默默站在旁边。 片刻，方照亭开口了：“想看看吗？” 林星问：“鸟吗？” 方照亭让开位置，靠在围栏上：“随你看什么。” 林星接受好意，站在对方刚才的位置上，凑到望远镜前。视野中没有鸟儿了，只有最后的晚霞。 它们仿佛是怼在人眼前，那么近，那么硕大，那么清晰。云层之间那些金边一般的光晕，此刻在视野中格外精细，一束一束的，宛如丝线。 “好漂亮。”他不禁感慨。 方照亭默然地微笑，没有接话。只是远眺天际，像和他一起欣赏这美丽的景色。 这个阶段的霞光变化最快，转眼之间，灿烂就烧尽，世界和云朵一起变暗。夜的主旋律响起来——不知哪儿传来一声乌鸦鸣叫，让人有点心悸。 林星转动镜头，试图去找那只突然出声的乌鸦。但是一无所获。 他有点失望，结束观景退到一边，看着江照亭：“亭叔，天快黑了。” 江照亭点点头：“那你先回去吧。” “您不走吗？” “我再呆会儿。” 林星点点头，转身换了个方向，却怎么都没舍得走。于是又转回来，恰好迎上江照亭的目光。那目光有种淡淡的了然，似乎很理解他的犹豫和回头。 林星想，这个人一定见腻了为他流连不舍的人，所以什么人在他面前都是一样的。长着酷似他亡妻面孔的自己，也一样。 又或许，自己其实已经得到了这张脸所能获得的优待，毕竟早上只经历了两句问答，下午就工作上了，在哪里求职还能这么简单？ 努力抑制住不断发散的心绪，林星笑着说：“亭叔，我也想说，谢谢您。” 江照亭仍旧安静地看着他，微微点头：“嗯。” 那过分耀眼的美貌在即将落下的夜色里，更加让人难以挪开视线。林星再三劝服自己，才挥挥手致别，转身后没再停留。 走到下观景台的阶梯口，加快了步伐，最后小跑起来，一直跑回主宅。 除小果还在睡觉外，其他人都在庭院里打台球。一旁的餐桌上有酒有食物，一个仆人在生火烧碳，看起来是要准备烧烤。 江村暮见他跑进来，抬手招呼：“阿星，过来。” 林星看了看，走过去加入他们。 夏颐给他递上一根台球杆：“会吗？” “会，但不太好。” “会就行，你替我打一下。” 濑濑是她的对手，见她要撤，有点不高兴：“你又半途而废，什么事儿啊非得丢下我这么急！” “我本来就不爱玩这些。”夏颐不回答，杆子塞给林星就出去了。 林星目送一会儿，猜她是去观景台。 濑濑那边嘟囔几句之后，还是欣然接受了林星替代夏颐。林星便投入到和他们的玩乐中。 玩了很久，先前和江照亭独处烙下的特殊感觉，才渐渐淡化。同时，这样一场玩乐过后，融入集体的感觉也加深了几分。 这天晚上，林星也是早睡。第二天起来发现，这个家所有人都有早睡早起的好习惯。 看起来，高亭岛不但在环境上使人远离城市和人群，连都市生活中常见的不健康恶习，也一并隔绝了。 早餐时，人员齐满。 濑濑公布，自己已经做好去音乐节的攻略，并按他的喜好给所有人买了票，要求表扬。 栀子扔过去一个水煮鸡蛋：“赏你的。” 鸡蛋被濑濑稳稳接在手里，很受用地回了句“谢谢”，但并不吃。 其他人没有搭理他。 江村暮和兴东凑在一起不知道嘀咕什么，俩人从进餐厅起就在低声聊天。夏颐坐在林星对面，那是另一个靠近江照亭的位置，方便她随时觉察和满足江照亭的需要。栀子在她次一座，小果再次一座。 总之，小队就这样自动分成了男女各一边的坐法。 可以想象，之前六人的时候，三男三女，配置规整，画面和谐。现在多了一个。 林星明白，自己这个座位不是占了江村暮的，就是占了兴东的。所幸他们看起来都毫不计较。 希望是真的不计较吧。 早餐过后，稍作收拾，一群人就出发去新加坡市里。先开飞机到江照亭在市内的一处房产，再换成车去商业街逛一逛，顺便解决午餐。 下午，正式抵达音乐节现场。 人已经很多，到处都是打扮得个性时髦的年轻人，大家都在妆容、服装、配饰、随身携带物品之类的，显露出自己的音乐品味或追星属性。与之相比，来自高亭岛的他们像纯粹的观光游客。 除了濑濑。 他举起戴了好几条乐队周边手环的手臂，对大家晃了晃，高声说：“电子票都发给你们了，第一场在两点半。我呢，现在要去和网友见面，所以你们先自己逛逛吧，等会儿舞台现场见！” “我跟你去。”兴东站到他身边。 濑濑“哎哟”一声，做出无奈的表情推他一把：“行了吧你，我又不会丢了。” “你会。”兴东不由分说，抓起濑濑的手腕就去做入场验证。濑濑挣扎两下，无果，放弃了。回头对剩下的人招招手。 几分钟后，一行人先后完成验证入了场，濑濑和兴东已经不见踪影。 小果说：“我想去吃冰淇淋。” 栀子便像接过兴东的大哥责任一样，询问江村暮和林星：“你们呢？” 江村暮又十分体贴地看向林星：“你呢？” 开玩笑，小果可是他林星的搭档！他当然要宠。“好，吃冰淇淋。” 四人前往冰淇淋店。除了林星，都轻车熟路，显然来过不止一次。是一家意大利冰淇淋，店内菜单有意大利语、英语、繁简两种中文。 “自己家，随便吃。”江村暮指指菜单第一项，“这个是阿爸最喜欢的。” 林星还没来得及问“自己家”是什么意思，听到后一句，已然得到答案。还真是自己家，难怪是意大利冰淇淋。 “那我就要这个吧。”他随手点了第一项的加号。 江村暮转头看看他，问：“不爱吃冰淇淋？” “不怎么吃甜食。” “那你可真没口福。”栀子一边在iPad上连续加购，一边说，“意大利的甜品是世界上最好的，阿爸的品味是最好中的最好。” 小果严肃地点头：“没错。” 林星回看江村暮，江村暮也一脸认真，眼神中透着鼓舞：“嗯！” 好吧。林星又看了看菜单，多加了一款叫“夜雾高亭”的。这一款只有中文名，林星猜它是江照亭本人命名的。 果然，江村暮露出欣赏的眼光：“选得不错，这款是阿爸亲手研发的！” 栀子瞥过来一眼：“不过不甜。” “没关系，我喜欢不那么甜的。”林星说。 栀子扬起一个假笑，那表情有点蹊跷。 等餐点上来，林星就知道她什么意思了——夜雾高亭不止是“不甜”而已，简直极苦。 它很小，盛在一只高脚杯里，造型像一只博山炉的盖子。表层是黑巧。 看到黑巧，林星已经知道它会苦。但真入口才意识到，那是100%黑巧。这样，即便黑巧之下是甜的，也尝不出来了。还有不知是榛子还是杏仁的坚果混在其中，都被黑巧夺了味。 看着林星的表情，其他三人都笑了。 有一点点同情，九十九点恶作剧得逞。 林星无奈地叹一口气，换了“阿爸最喜欢的”招牌来吃。 这款是正常的。非常柔和、细腻的香甜，慢慢取代先前的苦，然后绵长地盘旋在舌尖上。整个过程，就像被拯救了。 江村暮说：“只有中国人会点阿爸那款。” 林星轻哼一声：“当然，只有认识中文的会被那个名字骗。起得那么文艺，谁不好奇。” “那你好奇是什么意思吗？” “什么意思？” “不知道。” 林星有点意外：“你也不知道？” “我也不是什么都知道的。”江村暮指指栀子和小果，“她们俩也不知道，对吧？” 小果一心吃东西，没反应。 栀子重重地点头：“对，阿爸很神秘的，好多事情我们都不知道。你不是他亲戚吗？有没有什么亲戚角度的秘密可以分享？” 啧，无聊。林星总觉得这几个小伙伴就是太缺乏普通年轻人的消遣了，才老拿他这个无知新人消遣。 他才不要被他们这么幼稚地消遣。 “没有，我对他一无所知。才认识他第三天。” “真的假的？”栀子一脸惊讶，这次表情还挺真诚的。 林星点头：“真的，以前没见过。” “那他居然接收了你！”栀子瞪起眼睛，“凭啥啊？” 林星淡淡道：“凭脸吧。” 他随便说的。栀子却真的对他挑剔打量起来，末了，竟还有些信服了似的。 “你长得确实挺符合阿爸的审美，上一个进过他房间的人就跟你一个类型……哎呀，真好，那你可以收拾收拾准备升咖咯。” “胡说八道什么！”江村暮打断她，“阿星才刚来，开玩笑注意点分寸，别吓着孩子。” “你也说了开玩笑嘛，紧张什么？”栀子莫名其妙地扫他一眼，又看林星，“你有被吓到吗？” 林星也莫名，江村暮自己先前逗他的时候，没比栀子好到哪里去。 他摇摇头：“没有。就是觉得招儿有点无聊。” 栀子摇摇勺子，道：“休闲嘛，不就是做无聊事，说无聊话，对吧？” “嗯。”还挺有道理。 很久以后的一天，林星又想起过这句话。那时才觉得，这一天的这段时光，几个伙伴这样简单无忧地无聊着，是弥足珍贵的人生碎片。 那天，林星最终把两个冰淇淋都吃了。“夜雾高亭”到后来已经融化成液体，他仰头一饮而尽，像喝了一杯浑浊泥泞的苦咖。 这杯“苦咖”让他忍不住立马去找卫生间漱口。然后，就在那游客如织的音乐节现场卫生间，被绑架了。 对方手法熟练，悄无声息从背后捂紧他口鼻，药效剧烈的迷药钻入鼻腔中。 觉悟到自己即将失去自主能力，任凭他人处置时，生平前所未有的恐惧攥住了他最后的清醒意识。他本能吞咽，咽下一缕没有漱干净的苦味。 同时，有个耳熟的声音隐约飘入耳中：“动作快点儿，车不能停太久。” 第5章 第 5 章 不知过了多久，林星醒来。 光线明亮。面前是一片开阔的高楼视野，可以望得很远，还能隐约听到音乐的喧嚣。循着乐声往下看，发现不远处就是音乐节所在的海滩。 这是一家酒店房间的露台，他在一张椅子上，四肢被捆绑着。 比关小黑屋好一点，他头脑懵懵地想。 恐惧感好像已经在被绑架的那一刻透支掉，现在只剩麻木迟钝。醒过来，连声也不想吭。 但还是被发现了。 “喔，你终于醒了。”一个年轻女性的声音从身后的房间传来。 接着，一头红棕色的波浪长发出现在他眼前，然后是才是一张镶着蓝色眼睛，笑容甜蜜的欧洲女性面孔。仔细看的话，还能发现一些中国人的相貌特征。 “你好，我叫Aurora，你可以叫我......表姐。” 林星抬头看了看她，没有说话。 这张脸，他昨天在电脑里见过，是西尼奥里家族一位呼声较高的家族印章继承人。 这个古老家族的印章有四份，按照血脉或是功绩分配。江照亭那一枚，大概就是按血脉分的。 而面前这位奥罗拉小姐，虽然只有很稀薄的中国血脉，但她是江照亭的侄女。也就说，她能继承的家印，只有江照亭那一枚。 这都是林星昨天细查企业内网后，顺便了解的家族信息。当时多半当八卦看，没想到这张八卦的网今天就盘到了自己身上。 “你抓我干什么？” “我只是请你来做客。”对方在与林星一桌之隔的椅子坐下，然后抬了抬手。 随即，有人给林星松了绑。又陆陆续续有人送来水果、饮料、甜食，摆满一桌。 奥罗拉说：“林星，我知道你是Ale前妻家族里的孩子，最近他心爱的亲戚。我也是他的亲戚，他兄长的孩子。只可惜，他不爱我。我不如你幸运，对吧？” “不对。”林星活动着刚刚被松绑的手脚，兴致不高地回道。危险的气息已经在他嗅觉中散去，现在他只觉得有点生气。 “哪里不对？”奥罗拉一脸不解。 “亡妻，不是前妻。” 奥罗拉哑然。随即耸耸肩，露出满不在乎的表情：“好吧，我中文不够好。” 这时候，主食也上来了，奥罗拉做出一个“请”的动作：“抱歉，帮我请你来的人不想让你知道ta是谁，所以对你的手段过于粗暴，但请你相信，我本人还是个非常有礼貌的人。你一定饿了，我们边吃边聊吧。” 林星闻言，心里一沉，想起晕倒前听到的声音。但那太模糊了，只听得出是男性，无法分辨是谁。江照亭忠诚的孤儿护卫队里，竟然有卧底。 那这个奥罗拉，又想让他做什么呢？ 也是卧底吗？ 他正想着，奥罗拉又开口了：“虽然我一向礼貌，但请原谅我接下的问题不够礼貌。没办法，都是因为时间紧迫，必须高效一些——Ale给你的待遇如何？” 还真是？ 林星抬眼看过去：“你要出几倍收买我？” 闻言，奥罗拉显得很开心，迎视他：“那当然要看你的价值了。不过规矩如此，肯定是要比Ale高两倍以上才有诚意。以这个条件为基础，你可以开始考虑了。” 林星不做声。 奥罗拉观察他片刻，又道：“你可以慢慢想，毕竟你才刚到我们中间来，很多事都还不了解，草率做决定也不明智。今后，如果你有任何疑问或合作意向，都可以通过你的伙伴告知我们。” “我的''伙伴''是谁？”林星眼神聚焦起来，半是锋利半是嫌恶。 对面笑了：“你看，你对这位伙伴正充满痛恨，所以现在还不宜让你们相认。不过，你只要以随便一个形式留下讯息，ta就会回应你，安排与你交流的方式。如果你怕暴露，请放心，ta做事很稳妥。” “如果我现在就拒绝呢？”林星流露出一丝不耐烦。 奥罗拉扬了下餐叉：“那就属于草率决定了。” 林星想了想，问：“你的目的是什么？” “赢咯。所有的竞争，不就是这个目的？” “赢得你们家族的一枚家印？” “不。”奥罗拉蓝色的眼睛望过来，认真地说，“是赢得正义和信仰。不妨告诉你，我和我父亲都认为，Ale不配拥有那份家族权力。现在，是我们赢回那份权力的好时机。” 林星有点护短：“他为什么不配？” “因为他不是一个纯粹的Signori。” 林星不会意大利语，辨认了一下她的发音，才对应上Signori这个词。即他们家族的姓氏，西尼奥里。 “怎样才是纯粹的Signori？” “如果你是一个Signori，你就会明白。”奥罗拉的态度更加严肃了。 这让林星感到一丝压迫，意识到话题已经来到对方真正看重的领域。 家族、正义、信仰什么的，在林星看来都是很遥远的文化。情感偏向江照亭是一回事，掺合到这些事关精神文化的争端去，又是另一回事。 他微微后仰，避开奥罗拉的直视。 “那我永远不会明白了，毕竟我只是一个跟你们没有任何血缘的远房亲戚。” “如果有缘分，你会有机会明白，血缘不是最重要的条件。期待你有一天融入我们的文化。” “你才不期待。”林星冷淡地戳穿。 奥罗拉笑笑，不反驳。而后收回目光，没再就这个话题说什么。 好一阵子，两人之间没有交谈。奥罗拉十分愉悦地沉浸到美食里去，林星却一口都没动。 对面用餐快要结束时，一名侍者打扮的白人男性来到餐桌边，用意大利语说了些什么。奥罗拉听罢，无所谓地做了个手势。来人退去。 奥罗拉抬头看向林星：“我就说时间紧迫。看，一顿饭还没吃完，就有人来找你了。” 林星还来不及开口，身后的房间里就冲出来一个身影。动如闪电，气势汹汹。一把拉起林星的手腕。 是江村暮。 他对奥罗拉怒目相向，骂了两句听起来不太干净的意大利语。 奥罗拉不怒反笑，并不回嘴，只满脸淡然地挥挥手背。显然是在打发他。 江村暮扭头看向林星，说：“我们走。” 林星点点头，随他起身。 奥罗拉在后面对林星道：“下次再见啦，林星表弟。” 江村暮脚步走得更快了。林星被绑过的腿脚还有点麻，但见江村暮这气冲冲的样子，便没吭声。 出了房间，林星又看到小果和栀子分别站在走廊两侧。似乎是个有点讲究的站位。 她们迎上来，栀子看看林星，问：“你没事儿吧？他们有没有伤害你？” 林星摇摇头：“没有。” 栀子又看向江村暮：“是奥罗拉小姐？” 江村暮点头。 栀子翻了个白眼：“好烦。”转头问林星，“她找你干嘛？监视阿爸，还是窃取资料啊？” 听起来这个奥罗拉小姐经常找江照亭的事儿，那他们知道家里有她的卧底吗？ 林星很好奇：“我是被绑架来的，绑架的人是家里人。你们知道是谁吗？” 听了这话，小果抬起头看他，眼神好像看傻子：“当然不知道啊，知道的话不就赶出去了吗？” 还真是有道理呢。 林星对她咧嘴假笑了一下，然后说：“我看你们习以为常的样子，以为你们在刻意放纵，将计就计呢。” “我们不知道，阿爸就不一定了。或许阿爸在将计就计呢。”栀子对他眨眨眼，“电影里都这么演的，对吧？” 林星分不清她是不是在开玩笑，但看两个女孩儿都没有把情况看得很严重，心里也跟着放松了些。 只是抓着他手腕的那只手，力道还紧得让他有点不安。 卧底是个男声，那么理论上，江村暮、兴东、濑濑都有嫌疑。林星不知道现在该不该对江村暮竖立防备心。 不过无论如何，现在孤儿护卫队一半人都在这里，他也算是暴露了。对奥罗拉小姐而言，他已经失去合作价值。 但愿放过，别有新花样。 否则这份工作的麻烦程度，就太超出预期了。他得重新考虑。 离开酒店，江村暮想送林星回江照亭的房子去休息。林星拒绝了。本来他对音乐节没什么兴趣，经历这么一出，反而觉得应该去嗨一下，缓缓心情。 “好吧。”江村暮没有阻止，然后在接下来的行程，寸步不离地保护着他。 他们还赶上了濑濑订的第一场演出。六人汇合，他们四个都没有对濑濑、兴东提林星的遭遇。 演出一场接一场，期间甚至还再次与奥罗拉相逢。对方也是乐迷打扮，因为外形优越，所到之处皆引起小规模惊呼和议论。 濑濑和兴东自然也注意到她。 林星暗暗观察他们的反应，但除了些微厌恶和避让，他没看出他们有什么别的蹊跷。 不过也正常，要是真有什么，也不会流露给他捉到。卧底不可能被他识别的。 一行人玩到晚上十点多，才驱车返回江照亭的房子。 这房子因为不常住，没有安排常驻的仆人，只有定期工作的清洁人员。干净是够干净，就是没什么人气。 他们七个人闯进来，在起居室和餐厅一阵喧闹吃喝，才使房子似乎生动一些。 临近午夜，疲惫和醉意侵袭每一个人，他们谁也没有去客房睡觉，就在起居室横七竖八的躺着。 林星还留有一丝清醒，听着其他人的动静。 小果最先睡着，然后是兴东，栀子，濑濑。而江村暮跟他一样，始终是醒着的。 他正在想要不要算了，睡吧，忽然感觉江村暮来到他身边。他警惕起来，没有动。 江村暮俯身靠近，一手穿过他腋下，一手捞起他后膝，将他抱了起来，朝楼梯的方向走去。 林星有点发懵。 这是干嘛？他都能分辨出江村暮醒着，难道江村暮会错辨他睡着？ 第6章 第 6 章 “还要装睡吗？”将林星放在客房的床上之后，江村暮拖了张椅子在床前坐下，开口了。 果然。 林星睁开眼，半起身靠在枕头上，望向江村暮的眼神有些警惕。 江村暮说：“别害怕，我就想跟你聊聊天。” “聊什么？” “你怀疑我吗？”江村暮十分直白。 直白本身就有力量。即使早就料到有这个话题，林星还是被这开门见山揪了一下神经，有点紧张起来。 他想了想，选择说实话：“怀疑。不止是你，其他人我也都怀疑。我对你们的了解程度，没有很大差别。” 江村暮一副理解的样子，点点头。 又说：“但不是我。比起他们，我追随阿爸的过程，应该是你最了解的。而且凭我的法律身份，我还有希望成为奥罗拉的对手。所以我不可能背叛阿爸，跟她有什么合作。” 奥罗拉确实说过，血缘不是最重要的因素。可听江村暮也这么讲，林星还是有些许惊讶。觉得这些家族继承的弯弯绕绕跟刻板印象中不太一样。 “你说的很合理。”林星道，“不过你没有必要跟我解释这么多，亭叔信任你就可以了。” “你也得信任我才行，我们是一个团队。” “可是，现在知道有卧底，大家已经无法彼此信任了，不是吗？” “或许这就是对方的目的呢？” 林星脑中灵光一现，又有些迟疑，保守反问道：“你什么意思？” “你见到绑架你的叛徒了吗？” “没有，只有声音。” “分辨不出具体是谁？” “嗯。” 江村暮耸耸肩，一副事情明摆着的样子：“你看吧。” 林星吐露刚才的想法：“所以，你意思是根本没有这个卧底叛徒，都是故布疑阵，让我们互相之间产生不信任？” “没证据，但乐观来想，这个可能性很高。” “哦。”原来都是猜。果然现实就是没办法像电影那样清晰明确，一眼辨忠奸。 “而且要挑拨或者试探的话，从你下手，尤其容易。”江村暮又道。 “为什么？因为我是新人？” 江村暮点点头：“这是一部分。还有另一部分，是你的身份和长相。所有人都知道阿爸对阿妈情意深重，你和阿妈长得那么像，别人会觉得你不是一般的新人。谁如果想试探阿爸，一定会来招惹你。” “别人，也包括你们吗？”林星想起栀子的玩笑。 江村暮坦诚地点点头：“每个见过阿妈的人，都会好奇的。” 林星默然停顿片刻，才又问：“亭叔找的人，都像我小姨吗？” “也不一定，但相似的话他确实会偏好一点。” “那……男的多吗？” 江村暮盯住他，唇角微扬，似笑非笑：“不少。” 林星难以形容自己听到明确答案的感受，只觉得血液有点发烫。那是因为冲击和紧张。尽管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紧张。 过了会儿，他冷静了些：“可是你说过，他不会对身边的人下手。” “嗯，因为他身边的人只有两种，心腹和卧底。心腹就是我们六个咯，都是他捡回去，看着从小孩子长大成人的。卧底就多了，公司里，生活里，甚至现在这栋楼附近的邻居，都可能是。” 林星干巴巴地评价：“听起来真夸张。” “也不是一直这样，阿爸的父亲还在世时，我们就过得挺单纯的，常年跟阿爸在中国呆着，一年只要回两次佛罗伦萨。后来他父亲死了，才开始有人动脑筋。去年他爷爷也死了，情况就紧张得多。奥罗拉小姐虽然很烦，但是是手段最光明的一位了。之前常送人来，今天是第一次抢人。” 话到这里，林星忽然意识到，江村暮是真的在跟他“聊天”。不是特意告诉他什么，而是聊着聊着让他知道更多，理解自己的处境。 他发现，江照亭这份工作的麻烦程度，确实超出预期的。但似乎也不是不能忍——因为同事看起来都还不错，以江村暮为代表。 想到这里，他笑了笑：“好吧，今天的事我清楚了。我不会再怀疑你们，也不会害怕退缩。不过，被绑架总归要算工伤吧？我可以报告给老板吧？” 后面两句是玩笑话。 江村暮却回答得颇为认真：“当然，你不报我们也会说的。这一次，我们都算保护不力。” “那你们会挨罚吗？” 江村暮撇撇嘴：“罚就罚呗，你如果同情的话，领了工伤补贴请我们喝酒安慰一下呗。” 林星心情开朗了许多。 两人又耍了几句贫嘴，江村暮就不再打扰他了。拍拍桌面，道一句“晚安”，便起身离去。 转天起床，林星得知，江村暮后来把每个人都送回房间睡床去了。 真是个好少爷。 早餐的时候，江村暮对兴东和濑濑讲了林星前一天被绑架的事。听者震惊，并且气呼呼。 鉴于昨晚的聊天，林星没再试图从他们的表现里寻找什么卧底、叛徒的蛛丝马迹。 他想栀子说得对，如果有的话，江照亭或许早已知道并将计就计。毕竟，如果这现实里真的有一部分能照进电影，那一定是江照亭那个人。 第二天的行程很休闲。上午在家恢复元气，下午去逛街，随机玩了两局密室逃脱，因为对他们来说太简单而放弃第三局。 傍晚返回高亭岛。 当然是掐着晚餐时间到家的，江照亭和夏颐在餐厅里等他们。 用餐期间，江照亭特意关照地问了林星关于绑架的事。 林星很惊讶他已经知道，但饭桌上看不出是谁报告的。大家都很放松，好像那只是一段假期小插曲，不值得大惊小怪。 江照亭本人态度亦然，至少看不出要深究的意思。重点吩咐夏颐给林星安排一笔“零用钱”，并尽快购买多重保险。 末了，又对林星说：“你需要练习一些防身术。以后你每天上午跟阿暮去训练，下午工作。可以吗？” 林星点头：“好的。” 次日，江村暮就开始带他学习防身术。 场地在主宅侧后方的另一栋房子里。那里有一个更专业的健身房，空间比主宅顶楼宽得多，器械也更丰富，包含大量武术用具。室外还有篮球场，网球场，乒乓球场，沙坑…… 总之，堪称十全十美。 林星首先需要进行身体条件检查和体能测试，测得比以前在外面的健身房仔细得多，用了两个上午。之后，江村暮才为他挑选学习项目，制定进度计划。 那些项目，有单纯用来增强体质的健身，有用于防御的格斗术，还有强攻击、配合冷兵器的真功夫。草草一列表，就是半年的训练日程。 林星的新鲜感在这个日程表面前烟消云散，只差两眼一黑。 “我又不给亭叔做护卫，用这么认真吗？” “你们中国人不是说技多不压身吗？学着肯定没坏处。”江村暮扔过来一根棍子，自己也拿一根。 随后，他当场耍了一套棍法。棍棍凶狠，招招要命。跟他的潮男打扮反差很大。看得林星大气不敢喘，一愣一愣的。 江村暮耍完，说：“你看，又可以耍帅，又能吓人。学来划算吧？” 林星不反驳，掂了会儿手里的棍子，问：“会教用枪吗？” “你喜欢枪啊？”江村暮人在前面，扭回头看他，“当然教，这是基础课程。” “那你怎么没写进训练日程里？” “太基础了，忘记了。”江村暮满不在乎的样子，“你喜欢的话，今晚就开始教。” 林星的新鲜感和兴趣又回来了。 这天晚饭后，江村暮带林星骑自行车去往岛上一处看上去未经开发的野外。那里唯一的人类利用痕迹，就是树立了几个靶子。还藏在很高的野草里。 江村暮割掉一片草，露出两个靶子。 这就够了。 他们带来两把史密斯威森642，用江村暮的话说，是最常见的“家用手枪”。可以隐蔽携带，操作起来简单又可靠，很适合新手。 “试试手感。”江村暮装好子弹，把枪塞进林星手里。 比想象中重一点。 林星握住它，食指光是放在板机上，就有种跃跃欲试的冲动。他觉得感受到了武器自带的暴力因子。 江村暮看着他，等他玩掂量把玩得差不多，才走到他身后，低声道：“来。” 来什么？ 不及追问，江村暮就握起他的手，无声地用自己的手帮他感受和调整握枪姿势。 他紧张而专注地顺从江村暮的指引，逐渐理解到，手指、手腕、手臂，还有核心，包括视线，全部都与开枪有关。他必须把身体、头脑、心理都调试好，才能让射击准确而漂亮。 “砰——” 他扣下去了，子弹打穿靶心。 他的心脏也骤然剧烈地狂跳起来，血液好像都聚在头脑里，让他的脑子又淤堵，又疯狂活跃。手上虎口有些发麻，手腕脉搏突突跃动。 “怎么样，刺激吗？”江村暮稍微放开一些，但两人仍然很近，呼吸落在林星耳畔。 林星心思在枪上，没有注意这些，只拼命压抑兴奋，重重点了一下头：“嗯。” “那你自己试试，刚才已经明白瞄准是什么感觉了吧？” “明白。” “好。”江村暮终于退开。 林星独立打了两枪，不像有江村暮指引时那样准，但都打在了靶子上。枪声惊起鸟群，有乌鸦不满地鸣叫飞远。 林星觉得高兴。 之后半个月，林星都沉浸在繁忙的训练和工作里。家里的大家除了吃饭时间，并不常聚。有时就算吃饭，人也不齐，还偶尔有人出差。 林星渐渐视之为正常。 直到连续三天没有见过濑濑之后，才随口发问：“濑濑是出差去了吗？怎么都没有见到他？” 餐桌上似乎因为他这句问话安静了一秒。林星发现大家都有点不自在。小果看起来最想回答他，但还是先看了看江照亭。 林星也看向江照亭。正好迎上对方的目光，仍然柔和而亲切，带着淡淡的笑意。 “濑濑被开除了。” 林星吃了一惊，一句“为什么”涌到喉咙口又生生卡住，总觉得要是问出来会显得太大惊小怪——其他人显然都知道了。 只有江照亭继续回答他：“他绑架了你，这有违我们的团队精神。” “他是卧底？” “不算卧底。”江村暮接过话，说，“他没有投靠奥罗拉，只是一次性帮助。” “为什么？” “他想让你背叛阿爸。”这次，小果终于先抢到话了，“他嫉妒你，如果你背叛阿爸，阿爸就会赶走你。就算你不背叛，只要接触过奥罗拉小姐，也会埋下隐患。以后他还能想办法让你被阿爸怀疑。但是有我在，我才不会让他得逞！” 和平时恹恹无趣，沉浸在自己世界的状态不同，此刻的小果有点急于表达对他的保护，还有几分保护成功的骄傲。 林星又意外，又感动。 江村暮察言观色，说：“先吃吧先吃吧，吃完了再说这个，不然胃口都没了。” 闻言，林星又才反应过来，大家其实是难过的。濑濑跟他们，毕竟从小一起长大。 第7章 第 7 章 濑濑是在闽南一所福利院被江照亭选中的，那时他已经十五岁，是福利院里年纪最大的孩子。 他十岁到福利院，孤僻挑剔，十二岁才第一次被收养，结果半年后因为被收养人侵犯，跑回来了。从此再有任何人提出收养，他都不走，就留在福利院做事。 直到江照亭出现。 “那是十年前，阿爸去做商业考察，顺便参加了一个慈善活动，其中一项行程是慰问濑濑所在的福利院。濑濑那时已经参加一些简单的接待工作，阿爸得知他是孤儿，而不是正式工作人员后，问他愿不愿意到自己身边工作。这样，他才来到家里。一开始性格很孤僻，后来跟大家熟悉起来，有安全感了，才变得活泼开朗。爱玩，爱交朋友。像音乐节那种热闹场合，他最喜欢，好几次玩得忘记时间，集合迟到。所以，我那天才特地跟着他……” 饭后，几个人聚在庭院里说濑濑的事，兴东的态度格外沉痛和抱歉。看林星的眼神，就像是替自己做错事的小孩道歉。 林星感受得到，兴东非常希望他了解濑濑是个怎样的人，尽量不要太记恨。可是，他不记恨又有什么用？开除也不是他的决定。 “你那天是跟丢了他，还是被他支开了？” “支开，我去替他和他的网友们买东西。前后不过两三分钟时间。” “那些网友有问题吗？” “你很聪明。”兴东说，“他们都是奥罗拉小姐的人。” 林星不搭腔，目光望向其他几位。沉吟片刻，问：“这么多年，大家都没有觉得他可疑吗？” 夏颐说：“我们不会随便怀疑同伴。” 江村暮见她口气有些生硬，补道：“濑濑和我们有十年一起生活的经历，不管是基于感情还是团队准则，我们都不会那样想他的。” “就算只有十天，阿爸认可是自己人，我们就信任他。”夏颐看着林星，“对你也一样。” 话虽如此，而且这一场小聚或者说小会，是为了开解林星，可林星却感受到一些与此相悖的情绪。 譬如，兴东希望他理解和不记恨，夏颐对他隐隐有一丝埋怨和抗拒。 那么其他人呢？ 林星看向江村暮、栀子和小果。 江村暮看起来最为中立，栀子似乎无甚所谓，小果在用餐时很偏向他，此刻又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脸上没有表情。 但触碰到他的视线，小果忽然像被按了一下开关，轻轻“哦”了一声，接着说：“所有人的行迹数据都在我这里的，是我发现他的数据有点奇怪，多分析了一下，报告给阿爸。阿爸一问，他就坦白了。” 说完停顿了一下，又认真地补充道：“他不是卧底，是临时起意的一次性行为。” 林星问：“他的数据怎么奇怪？” “下午你来机房，我给你一份。你应该也能察觉出来。”小果十分坦然地说。 林星一时为这态度信服。 “总之，”江村暮的手搭上林星的肩膀，“我们希望你在这里呆得安心，有安全感。这也是阿爸的心愿。跟在阿爸身边的人就这几个，彼此之间仍然要保持完全的互相信任。” 后面这句话，是对所有人说。 大家都点点头。 林星也道：“我明白。”看着对面的夏颐和兴东，“你们放心，绑架的事我早就翻篇了。其他的，亭叔既然已经有安排，我也没兴趣打听太多。谢谢大家特地跟我说这么多，我都理解。” 他说的也都是真心话。闻言，兴东眼中的歉意稍散，夏颐的态度也有所缓和。 几个人又聊了些关于奥罗拉近半年大大小小的作妖和试探，包括给江照亭送床伴，塞关系户，送礼物…… 似乎都是江照亭眼中的孩子举动，没有引起他太大反应。送来的人都退回去，东西检查罢了或闲置一边，或直接流到市场上去。 “反正你这一次，算是她的全新举措了。阿爸开除濑濑，大半也是给她看的。唉，希望她别来烦了。”栀子总结道。 “那她是真觉得这些小打小闹能从亭叔这里获取什么吗？”林星脑子里捋了捋，觉得奥罗拉的做法都有点傻，说，“她不像在争权夺利，像要吸引注意力。” “你说的对。”一个声音从他身后传来。 众人都抬头望过去，先后打招呼：“阿爸。” 林星就着椅子转过身，看到江照亭穿戴得十分正式。一身戗驳领双排四扣二黑色西装，还搭配了马甲中衣。头发也搭理过，帅得一丝不苟。整个人玉树临风，挺立在那里，让人忍不住定睛观赏。 夏颐见状，有点惊讶，直接走过去：“要出门吗？” 江照亭点点头，视线落在兴东身上：“去换套衣服，跟我去一趟。” “是。”兴东立马跑了。 江照亭又说：“都去忙吧。阿星，你留下，我跟你说几句话。” 林星的脚步停住了，站在桌旁：“哦。” 等大家都散去，江照亭朝林星走近两步，看着他问：“心情好点了吗？” 林星听这话，有点心惊，又被看穿了啊。 就小声回：“还好啊……” 他这么回，江照亭也并不拆穿，只点点头：“那就好。开除濑濑的事，本来要在例会上说的，不是瞒着不告诉你。” “哦。”这下，林星真的心情好点了。 他本来确实不太开心。同伴被开除且牵扯自己，自己却是最后知道，这无论如何都令人疑虑。 大家特意开解他固然是很好的善意之举，但他更想听江照亭的说法。哪怕江照亭拿一句“不重要”来搪塞，也是交待。 而现在，江照亭的交待比“不重要”具体得多。他感到被满足。 他的情绪舒展，好像都被江照亭一眼望透。后者笑了笑，转而道：“你刚才说得挺对，奥罗拉就是在吸引我的注意力。我注意她太多，注意别的人就少了。阿星，你知道吗，你有个很重要的优点。” 林星巴巴看着他：“是什么？” “你很冷静。” “我情绪比较稳定。”林星抬手摸了下鼻尖，摸完才发现自己居然在害羞。 江照亭说：“冷静很好，能保持头脑和判断。这在我们这里很重要，也是我看好你的一个原因。林星，既来之，则安之，试试真正接纳我们，好吗？” 他说得这么真挚，林星反而不敢全当真，愣愣地追问了一句：“您真的看好我吗？” 他加深笑容：“当然是真的。” “因为我的……优点？” “难道有人看好团队成员，不是因为优点的？” 呃。林星讪笑一下，没再说傻话。 这时，兴东已经火速换好衣服，再次来到庭院中，无声地等着江照亭。 他也是一身见人的派头。在那优雅的正装下，林星隐隐辨认出携枪的痕迹。心里有些提起来，看向江照亭，眼神沉静了些。 “亭叔出门顺利。” 江照亭却十分平淡，点点头：“嗯，晚上见。” 说完，离开了。 林星目送片刻，去找江村暮练功。 现在，林星的身体，尤其是腿脚，已经比半个月前利落多了。原本只是凭本能在使用的四肢，在经过江村暮的教学之后，逐渐找到了更好的发力方式，也摸索到了在身体中沉寂二十多年的隐藏力量。 他喜欢这些身体的开发和训练。 对这个好学生，江村暮也很满意。最近两三天的训练中，明显比开始时更倾囊相授了。 休息时，林星闲聊问到：“除了我，你还给别人当过老师吗？” “有啊。” “谁？” “濑濑。” 林星默然一秒，说：“那他学得挺好的。” 江村暮看看他，笑了：“家族里进护卫队的人，都有统一训练的。他来得太晚，年纪也太大，进训练营会跟不上，阿爸就让我教。阿爸跟其他人不一样，并不希望我们是一支纯粹的护卫队，他鼓励我们发挥自己的特长，成为不止能做护卫的人。万一……” 江村暮停顿了，林星看过去。 “亭叔为你们考虑了后路，是吧？” “对。”江村暮又一笑，“技多不压身嘛。” “原来''你们中国人说''的中国人，是指他啊？” “对啊。所以你看，我们几个全部都是中国名字，说中文，因为阿爸就是个中国人。” “你是指他的自我认同吗？”林星好奇起来，“他为什么会自我认同为一个中国人？” “他母亲是中国人，他在中国出生，十五岁才回佛罗伦萨。而且，他的妻子也是中国人。这样，足够一个人对自己的精神归属有所偏向了吧？” 这些，林星有的知道，有的不知道。听到“十五岁才回佛罗伦萨”，着实又吃一惊。 他现在工作里已经接触到整个西尼奥里家族人的资料，并且要记得住脸，见到真人时立马对应得上。但关于他们的人生履历，还无从得知。恐怕家族里的人自己，也不会对亲缘较远的人有太多了解。 “我听奥罗拉说他不是一个纯粹的Signori，是不是有这方面的原因？” 江村暮点点头：“阿爸的宗教信仰也跟他们不同。” “他信仰什么？” “他什么也不信。” 闻言，林星不禁转头看向江村暮，恰好迎上对方的目光。两人相视一笑，彼此眼中有一种默契。 江村暮说：“很符合你对他的想象吧？” 林星点点头：“你对我的想象也挺胸有成竹的。” “当然。”江村暮的注视更深沉了些，“我一直在注意你。” “你是指观察吗？” “观察，思考，猜测，全都有。” “你很好奇我吗？”林星微微歪头，迎着他的目光，“还是好奇一个被江照亭格外看好的人？” 江村暮的眼神微微闪烁一下，默而不语。 林星进一步道：“不管原因是什么，我猜，亭叔对我的看好就是有点特别的，对不对？” 江村暮终于轻轻移开视线：“阿星，有没有人说过，你这个人很直接。” 林星微笑：“彼此彼此。” 江村暮又默然。 接下来，两个人静坐了一会儿。 然后像是经历过思考和权衡，林星再次主动问：“阿暮，你是不是喜欢他？” 随着他话音落下，江村暮的身形几不可察地一僵。半晌，转过头来面对他，笑容有点不由衷。 “阿星，太直接了别人很难招架的。” 林星听了，了然地笑起来。有一丝反客为主的自如，但也适可而止，没有再聊。只是起身，道：“我们继续吧。” 说着，对江村暮伸出手。江村暮握上去，林星出力将他提起。 两人再次投入到练习中。 第9章 第 9 章 结果，衣服的事情第二天就得到解决。 傍晚，林星和小果结束工作下楼，看见一楼大厅变成一个衣帽间。有几个保镖似的陌生人，守着几排晾衣架。架上都是礼服成衣，男装女装都有。栀子和夏颐正在挑选。 “这什么？也太夸张了吧？”林星站在楼梯上，瞪眼看着下面。 栀子冲他们招手，对小果说：“果儿，快来！阿姐给你好好搭配一身！” 小果一脸嫌弃，简直想扭头回楼上加班。林星怀着震撼和好奇，拉了她一下：“去看看吧。” 她才半情不愿地走下去。 “这怎么回事儿啊？” 栀子边给果子比划，边回答：“一个新加坡做服装的老板送来的，那人老想让阿爸投资，帮引荐跟意大利一些老品牌合作什么的。阿爸对时尚领域没什么兴趣，就一直应付着。结果对方不知道从哪里知道了明天的晚宴，愣是要赞助我们礼服，阿爸一松口，那边就派船把公司所有自主设计的礼服款式都送来了。” 林星听罢，惊叹一声。又仔细看了看几排衣架，发现款式其实没有很多，只是尺码齐全，都排开挂着，场面就很壮观。 整体上看，衣服的设计没有太多创新之处，看得出大方向上的思路还是遵循早已固定的，来自西方文化审美的经典。 这样做的好处，是不出错，容易融入本就成熟的市场。坏处自然是没特色，又欠缺品牌影响力，很难得到名流们的认可，很多力气都白费。 “这家品牌很需要有名流的站台吧？”转了一圈，林星回到栀子身边。 栀子点点头：“对啊，所以找阿爸咯。” 小果正在旁边被夏颐摆弄，蔫蔫地说：“干嘛不找模特和明星，来折腾我们。” 栀子扭回头看她：“明星？明星带动什么人？粉丝啊？有几个粉丝平时需要礼服呢？” “嗯，会出现在宴会上的人，才需要这些衣服。所以他们需要更有影响力的，影响的就是明星之类的群体。”林星顺口接过栀子的话。 栀子听了，不禁侧目过来，用端详的态度看了会儿林星的脸，露出满意的表情。 然后对小果说：“果儿，你看我们六个，加上阿爸，哪次宴会大厅不变成秀场？我们还不收钱，性价比多高。懂了吧？” 小果冷淡道：“哦。” 林星又被这搭档戳中笑点，噗嗤一声笑出来。视线不经意间一瞥，发现江照亭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二楼走廊上，正悠然看着他们。 目光相接，他对林星笑了笑。 片刻后，兴东和江村暮从他身后的书房出来。他抬手示意了一下，两人便下楼来，参与到他们之中。 看来，明晚的模特兼职是干定了。 林星转身去男装那边，为自己挑选衣服。 转天晚上七点半，他们如期抵达宗嘉英的晚宴。江照亭带着六个年轻的俊男美女，自然一出场就吸引所有目光。 赴宴的人里有不少认识江照亭的，他们看起来对这场面已经习以为常。好心一些的，还会给不认识的人小声科普。 “那是Signori集团亚洲区的掌权人，Alessandro·Jiang·Signori，他长期在……” 信步走过人群，后面的话，林星便听不见了。但无外乎是提及江照亭的产业和近些年的常居之地。 这些，都是江照亭公之于众的信息。 他有一套对外公布的个人履历，包括可以追溯到他曾祖父的家族变迁史，他本人的出生、求学、入职、掌权简历，以及现今主管的集团业务板块，常居范畴。 每个新认识他的人，哪怕只要打开手机动动手指就能查到这一切，还是会在真见到他那几个小时，孜孜不倦窃窃私语个不停。 江照亭去和宗嘉英打招呼。 后者看上去比江照亭大一轮，典型的东南亚华裔长相，身材精瘦，五官略显扁平，唯有一双眼睛目光炯炯。就算笑着，也让人忍不住想象它肃然凝视某人的样子，一定厉如鹰隼。 他将自己塞在西服中，显得不怎么习惯。但风度从容，反而让那一丝不习惯看起来含有格外的尊重之意——对重要客人的尊重。 而满场之中，只有江照亭是欧洲籍。这份尊重是给谁的，自然不言而喻。 江照亭用中文与他寒暄，慢慢地，周围聚集起越来越多本地人，都是要跟主人家，以及这位贵客攀谈的。 六人小队逐渐无法全部贴身跟着江照亭，大家便自然散开，各守其位，只留江村暮一人在他身畔。 对于这一行动，其他人早已形成默契，只有林星是依靠新近的训练摸索着判断执行。 他的站位，是一张香槟酒桌周围。有喝不完的美酒，但不能贪杯，得时刻注意江照亭的方向。 “嗨，又见面了，亲爱的小表弟。”突然，一个身影自侧后方走近。 这段时间的训练确实很有用，来人还没有说话，他就感觉到了她的靠近。敏锐度和警惕度，比上次见面不知提升多少。 “奥罗拉小姐。”他转过身去，彬彬有礼地回道。然而话音未落，就愣住了。 奥罗拉身边跟着濑濑。 林星想到过他可能就此投奔奥罗拉，但没想到，他就这么大大方方地跟着奥罗拉出来赴宴。狭路相逢，他看上去甚至没有一丝尴尬，扬手对林星挥了挥。 “嗨。” 林星盯着他，没有回应。 奥罗拉见状，回头对他说：“我表弟还对你记着仇呢，你上次太粗暴了。” 濑濑撇撇嘴角，一副无奈的样子：“人之常情，我原谅林星少爷。” 奥罗拉轻快地笑了一下，没再跟林星说什么，又带着濑濑走向江照亭。 林星远远看着人群为奥罗拉让出路，她在江照亭和宗嘉英面前笑靥如花地说着什么。 几分钟后，将濑濑留在了宗嘉英身边，自己转身回香槟桌前取酒。 林星听不到她刚才在那边说了什么，但见江村暮面色铁青，冷冽的目光一直追着她。林星又看看其他伙伴，大家也都心中有数似的，对她怒目而视。 “表弟，你想不想知道我带濑濑来做什么？”奥罗拉端着酒杯走过来。 林星防御性地沉默。 她又凑近些：“我把濑濑送给宗老板了，你猜，Ale会不会救他？” “你这么做，有什么意思？” “这不明显吗？”她仰脸看过来，“投宗老板所好啊。” “我是说，对亭叔。” “想让他为难一下，算吗？” “无聊。” 林星觉得她在乱答，完全就是拿他取乐。有点生气烦躁，但不愿被搅动心智，忘记这一行的责任。便转身避开照面，将她晾在那里。 她幽幽叹了口气，在他身后说：“濑濑是不错，但我还是更希望你在我这边啊，林星表弟。” 林星不语，只注视着江照亭那边。 奥罗拉端着酒杯上别处去了。 晚宴到九点之后，陆陆续续有人离开或转场了。而大部分转场的人，也就是前往这座酒店的其他地方，包括江照亭和宗嘉英。 他们进入一个连江村暮也不能跟进去的房间，两方的随从都只能在房间外的客厅里等待。 然而不多久，酒店有人将濑濑送了过来。显见是要进房作陪的。 “等等！”江村暮冲过去，拦在濑濑面前，心口不知是因为急还是气，剧烈起伏着。 “你真的要进去吗？” 濑濑抬头看他：“你觉得，我现在还有得选吗？” “只要你肯选，我们都会帮你。阿爸也会的。” 他说话间，伙伴们都围了过去。兴东的目光尤其热切，双目含痛地盯着濑濑，眼神近乎哀求。 “濑濑，不要。你还记得吗？阿爸说过，就算离开他，离开Signori，我们每个人也有本事活得很好，根本没必要……” “如果，我说我是自愿的呢？”濑濑的视线扫过昔日的伙伴，除了林星。 “怎么会自愿，宗嘉英你认都不认识，哪来的……” 突然间，兴东的话顿住了，同时眼睛微微瞪起，眼神中流露出一丝不可置信。 濑濑见他这副后知后觉的样子，笑了。接着，望向江村暮，笑容变得有点残酷。 “暮哥，是不是很羡慕我？” 江村暮的脸色比之前在宴会上更铁青，更冰冷。仿佛有一团很凶猛的恶气堵在他心房间，令他呼吸凝滞，满腔痛苦不得外泄。 两秒钟后，他退开了。 只有兴东还试图阻止，握住了濑濑的手：“不要……阿爸不动身边人，你知道的。” “东哥，我已经不是身边人了。” 濑濑进房间去了。 接下来的两个小时，是几乎完全沉默的两个小时。 江村暮始终维持一个姿势，紧靠沙发扶手坐着。脸上没有表情，眼神盯住面前的桌子，时而空荡荡，时而涌起痛苦和愤怒。 林星想安慰他。 可他是在座认识他最晚的人，相比起来，所知甚少。其他人都无话可说，他更没什么可说的。只好稍稍靠近些坐在他身旁，权当陪伴。 漫长的两个小时后，宗嘉英出来了。 这个精神矍铄的东南亚男人，此刻红光满面，神态中泛着餍足的温柔。出门看到他们几个，像是见了自家兄弟般亲切，连声说着“合作愉快”、“回头见”之类的。 江村暮看起来恨不得杀了他。 送走他的背影，回望那个房间，却没有人敢去敲门。于是又过去煎熬的十分钟，那扇门再次打开。 这次出来的是濑濑。 他穿戴整齐，妆容看起来跟进去之前相差无几，好像什么也没发生。 几人立即围上去，将他圈在中间。个个都有一肚子话，也个个都不知怎么开口。 濑濑显然不打算对他们透露任何情况，只对他们绽放出完美的笑容。 “再见，我亲爱的朋友们。” 说完，从林星身边的缝隙出去了。 房门还开着，几个人面面相觑。无声地僵持好一会儿，林星做了那个打头阵的。他走过去，敲了敲门，然后进房间。 “亭叔？” “这里。”声音从浴室传来。 林星循声走过去，看到江照亭在洗手。 水池里的水已经满过半，上面浮着一层厚厚的泡沫。但江照亭还在往手上挤新的洗手液，一根一根揉搓自己的手指。可是他脸上看不出任何不悦的情绪，只有平静，平淡。 “亭叔，您还好吗？”林星小心地问。 “嗯。”江照亭侧过头，看着他，露出如常的微笑，“挺好啊，怎么了？” 这时，其他人也进来了。 他又看向他们，若无其事地问：“阿东阿暮，没有喝酒吧？还能开飞机吗？” “能。”江村暮回答。 他点点头：“好，我们回家吧。” 然后冲洗手上的泡沫。 第10章 第 10 章 回到家，江照亭只对夏颐吩咐联系西尼奥里亚洲资本的股东和律师团，准备好与宗嘉英那边正式洽谈合资事宜，就回房了。 关于濑濑，一字不提。 按照高亭岛的日常作息，这个点大家都该准备休息了。可今晚，大家还聚在庭院里。心中怀着同一件事，互相沉默。 良久，林星问：“有人要喝酒吗？” 栀子和兴东抬头看向他，点点头。他便回宅子里搬出一整件啤酒来，先开了六瓶，一人一瓶。 分完酒，坐在江村暮身边，用自己的瓶底轻碰了下江村暮那瓶，小声哄道：“别干憋着了，喝点儿。” 回程飞机是江村暮开的，他今晚心情经历大起大落和全神贯注，现在只剩有气无力。声音听起来脆弱得可怜：“谢谢。” 大家断断续续碰瓶，先后喝掉第一瓶酒。这时，厨房的仆人也正好出炉了一盘预制炸鸡。 香喷喷的气味，在夜里格外刺激食欲。 栀子眼睛亮起来：“阿星，你也太贴心了！” “我晚宴上没吃东西，你们应该也没吃什么吧？” 林星把垫着芭蕉叶，仿簸箕的餐盘推到桌子中间，然后转身去开第二轮酒，再次分给大家，说：“心情不好，就配啤酒和垃圾食品。” “说得对！”栀子欣然同意，主动碰了所有的瓶，“别丧着了，好好吃吧喝吧！” 两瓶酒下肚后，气氛热起来，先前堵在心里不好说出来的话，便能说出口了。 兴东挤开林星，坐到江村暮身边，拍了拍他肩膀。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但我觉得，事情已经发生了，就不要再往牛角尖钻。往开阔一点的方向想，比如……” 停顿两三秒，没比如出来。 但江村暮很领情，对他笑了一下：“东哥，你憨起来的时候挺治愈人的。” “啊？”兴东有点困惑，“这话什么意思？是好话吗？” “是。” “不是。” 小果和栀子同时回答。 幽默效果陡然间倍增，大家静默一瞬，都笑了。笑容和笑声的治愈作用比兴东的憨厚要强那么一些，大家明显更开朗了。 栀子说：“往好了想也是可以的，我就觉得，阿爸没有动濑濑。我相信他，你们信吗？” 夏颐点点头。 小果也点点头。 男士们却不作声。 栀子见状，“啧”了一声：“唉，男的啊！” 叹罢摆摆手，坐下了。 不过这感叹，倒是很戳中几位男士内心的真正判断。最懂男人的，总是男人。他们知道自己这个物种是怎样的东西，无法自欺欺人美化同类。哪怕那个同类，是他们信仰而敬重的阿爸。 可既然这么懂，要是还去深思计较，好像确实就是钻无用的牛角尖了。 江村暮叹一口气，将酒瓶在桌上轻跺两下，道：“你们放心吧，我没事。本来我也没贼胆，有什么好矫情的。谢谢你们陪我，来，干一瓶。” 大家纷纷凑上去，瓶子碰撞发出轻响。 这样的轻响时不时响起，一直持续到午夜后。酒足肉饱，众人散去。无能为力的伤心，就这样埋入浓浓的黑暗中。 第二天，宅子里的大家果然一如往常。 没有人再提那场晚宴，更不会有人再提濑濑。江照亭的心腹小团队，依旧亲密无间，各司其职。江照亭本人，也还是那样温和淡然，稳如泰山。 但林星的脑海中，却时常浮现江照亭洗手的样子。水面上厚厚的泡沫，对他昭示了那天晚上江照亭平静面孔下的愤怒、恨意，还有恶心。 其实，他相信栀子的话。 或许，江照亭真的没有动濑濑，但发生了其他令他感到被羞辱的事。 然而，这就是他不可能去验证的猜测了。他能做的只有跟大家一样装作翻篇，继续生活和工作。 几天后，西尼奥里亚洲资本在上海召开股东会议，对注资宗嘉英的集团公司一事进行第一次商讨，江照亭需要出席。六人小队随行。 会议当天下午，他们抵达公司。 六个人一起跟进会议室的话，场面太夸张。江照亭在他们当中选了两个，江村暮和林星。 “我？”林星很意外。 他以为是夏颐，通常也应该是夏颐。 江照亭点点头：“你应该听一下，学一学。其他人都有经验了。” 这是个令人信服的理由。林星从夏颐脸上也看不出什么不悦，对方触到他的目光，反而回以鼓励的眼神。 林星便心安理得，信心十足了。 参加会议的不仅有股东，还有律师团。按照江照亭的吩咐，他们已经对宗嘉英其人及其产业，都做了详细分析和评估。 “……总的来说，嘉英集团的实力雄厚，运转健康，背景也相当强大，跟他们合作没有什么问题。只是，估计对方不会让我们参与太多，持股太高。因此，我们能拿到的权力也就不会太大。” 负责汇报的人说完，目光落在了江照亭身上。在座其他股东也看向他。 江照亭道：“我选择宗嘉英，就是因为他的主要地盘在马来西亚。马来政府在''新三样''上对外资的支持力度比新加坡高得多，我们要往最高去谈。当然，不要一步登天，慢慢来，别让人家感到威胁。” 说着，他抬手指了指投影上的文件：“翻回第八页。” 汇报人连忙翻页到指定位置，那是关于宗嘉英家庭和事业伙伴的部分。 “好好在这块上找突破口，什么生意都是跟人谈。是人就有软肋。没有一个利益集团是铜墙铁壁，找一找薄弱的，委屈的，可以撬动那栋大厦的。别白白浪费了这些资料。” 闻言，其他人只是平平常常点头称是，林星心里却涌起一股成就感。 因为江照亭点出来的，是他和小果在网上掘地三尺挖出来的东西。那很有挑战性，也冒着巨大风险。如果是在林家的公司，他基本没有机会做。 江照亭知道并且看重他工作的价值，没有什么比这更令人愉悦。 会议持续了两个多小时，散会时已经基本确定出一个跟嘉英集团谈判的方案，效率很高。 会后，江照亭拒绝了公司股东们的用餐邀请，只要了一辆车，带着六人小队的前往他在苏州的家。 这又是林星不知道的事——不知道江照亭的家竟然在苏州。而他的妈妈和外婆，现在就住在苏州。 他还没有说什么，一上车，江照亭就先回头问：“阿星，你要回自己家，还是去我那里？” 林星当然想回家，但也好奇江照亭家在哪里，是什么样子。怎么这么多年，妈妈都没有说过这个？难道妈妈也不知道？ 他回答：“去您那儿吧。苏州不大，要抽时间去看我妈不难。” 江照亭点头：“好，你想出去就跟阿暮说。”顿了顿，又道，“不，让阿暮跟着你。” 听了这话，林星有些犹疑：“亭叔，您是觉得……会有什么危险吗？” 江照亭笑笑，没有回答。转回身去了。 林星又看江村暮，后者只是拍拍他：“谁让你这么弱，多个我，多层保险。” 切。林星轻哼一声。 江照亭在苏州的家，其实是他母亲的家，也是她在国内给他留的唯一遗产。 一栋江边街后的老楼，现在只有一名年逾七旬的老妪居住。江照亭叫她李阿姨。 江村暮偷偷告诉林星：“她是阿爸妈妈少女时的闺蜜，终身未婚，无儿无女，阿爸供她养老。” 这位李阿姨身体很健朗，老房子被她保养得温馨滋润，门前和院子都种满植物，每一盆都生机勃勃。 她是认识江照亭身边这个孤儿队的。见到他们，高兴极了，非要一个一个数名字。 “阿暮，东东，小夏，栀子，果果……诶？这位是？”最后愣在林星面前。端详片刻，轻呼一声，眼神也变了。 扭头看江照亭：“这难道是你和小玲的……” “不是。”江照亭摇摇头，淡淡地微笑着，“这是小玲的外甥，叫林星。星星的星。” “哦。”李阿姨转回来，笑容满面，“星星！” 林星有点拘谨地微微弯身应答：“嗯，李阿姨好。” 李阿姨被他逗乐：“你叫什么阿姨，你要叫我阿婆，晓得伐？”说着，伸手掏口袋，掏出个红包来，“你第一次来，阿婆给你个红包，收好。” 林星知道这是意思意思的红包，不会有多少钱，便接受好意收下了。 人数到这里，李阿姨就拍着膝盖说要去做晚饭。没有问及濑濑，就像不认识这个人。 “你都多大年纪了，做什么晚饭。”江照亭拦住她去厨房的脚步，“我让他们去外面饭店打包回来，在家里吃，好不好？” 李阿姨争辩两句，碍于实际情况，同意了。 于是，兴东和夏颐去负责打包饭菜，栀子和小果去收拾房间，江村暮自觉坐到院中茶桌后面去当泡茶小哥。林星闲得没事干，便想去给栀子小果那边帮忙。 这时，李阿姨忽然喊住他：“星星，星星，你过来。” 林星依言走到茶桌前，李阿姨拍拍身边的凳子：“你坐这里。” 江照亭也看着他：“坐吧，我阿姨喜欢你，你陪她说说话。” 林星与他对视，只见那眼神干净无私。 可未免太无私了。 林星知道，自己此刻会被李阿姨喜欢、好奇，是因为脸。所有人——送他去江照亭身边的妈妈，六人小队，奥罗拉，全都很在乎他的脸。 唯有江照亭，似乎视若无睹。 这可能吗？ 林星不信，可又找不到破绽。这真是令人……恼火。 第11章 第 11 章 陪着李阿姨聊了一会儿天，林星才知道，江照亭会选择亲身参加上海的会议，是因为时间临近李阿姨的生日。他正好回来给她过个生日。 江照亭是去年搬到高亭岛常居的，那之前的十多年，则在中国的几个城市间转换。其中最常待的，就是上海。 距离竟然一直这么近。 林星暗里惊叹，又有几分疑惑，不知道这事妈妈知不知道。他打算晚些时候问问。 半个小时后，兴东和夏颐拎着大包小包回来。大家便撤到餐厅去，将打包回来的饭菜盛到自家菜碟子里，摆得满满一桌。 大家围桌落座，饮料是果汁和碳酸饮料。刚碰第一杯，李阿姨就又变魔法似的掏出一把红包，给每个人都发了一个，包括江照亭。 “她是随时揣着一口袋红包吗？”林星小声对江村暮开玩笑。 江村暮回答：“是啊。” “是知道我们要来，她就备着。”另一边的栀子凑到林星耳边说，“等我们走的时候，还有呢。” 这么可爱。 林星看看李阿姨，心里涌起一股惊奇而温暖的感觉。本来还有些遗憾没有及时回自己家，眼前这一幕把那遗憾都抵消了。 饭后，换成兴东和夏颐陪喝茶聊天，其他人闲着没事便出门散步。附近就是游人必至的平江路，几个人走着走着，难免逛到那里。 街上有很多卖精致文创或工艺品的小店，不一会儿，栀子和小果就自成一队，一间间去逛这些小店。没兴趣的林星和江村暮继续沿街漫步。 林星说：“今晚好像吃了一顿祖孙三代团圆饭，虽然三代八个人之间全都没有血缘关系。还挺奇妙的。” “不是好像。”江村暮接道。 林星一时没理解，转头看了眼江村暮：“什么？” “我意思是，这对你来说只是''好像''，对我们来说，那就是你们中国人口中的团圆饭。我们都是孤儿，阿爸就是亲爸爸，阿爸当作妈妈来爱的人，就是我们的亲奶奶。” 闻言，林星顿觉自己刚才轻浮了。 “不好意思。” “道歉干嘛？”江村暮摸摸他的头，“你又没有恶意，我也没计较。” 两人说话间，林星避让了一个行人，彼此间距离便骤然拉近，差点绊到一起。江村暮下意识伸手揽住林星，又恰逢林星试图转身找平衡，就这样抱了满怀。 林星愣住了。 江村暮比他更慌张，满脸抱歉地瞪起眼睛，无声地辩解“我不是故意的”。 见状，林星笑了。倾推他一下，钻出怀抱。继续往前走。江村暮讷讷地跟在后面。 路过一座桥，林星走上桥去。然后停在最适合看两岸江景的地方，闲靠在栏杆上。 江村暮晚了两秒才站到他身边，依旧默然。林星见他还沉浸在刚才的意外和尴尬里，不禁有些好笑。 “你干嘛，这么纯情吗？” “没有。”江村暮迅速否认。 林星更忍不住笑了，转身背靠栏杆，侧头看他：“你知道第一次见的时候，我对你是什么印象吗？” “花花公子。” “诶？”林星有点惊讶，“你知道啊？” 江村暮也转过脸回视他，眼含笑意：“因为你没有掩饰，什么情绪和看法都摆在脸上。我还知道，你那时候觉得我很烦，自顾自跟你讲那么多你不感兴趣的八卦。” 林星哈哈大笑，承认了。 笑罢，又说：“要不怎么说人不可貌相呢？你看起来潮得风湿，久经花场，结果是个只会暗恋的纯情笨蛋，真有意思。” 江村暮听他挖苦自己，佯作伤心表情。 彼此相视片刻，气氛便在这无声胜有声的捧逗中恢复正常，先前江村暮单方面的拘谨和尴尬也一扫而空。两人淡淡地并立看夜景。 “其实，我对阿爸……不像你们以为的那样。”半晌，江村暮主动倾吐。 林星没有接话，只是分了些眼神给他，让他知道自己正在被倾听。 他确实也不需要言语回应。 “我是对他有妄念，但我从来没有想过要求些什么。我是阿妈捡的，阿妈亲自带了我七年，我不可能……不可能做对不起她的事。” 说到这里，江村暮有点痛苦地垂下头。 林星依然没有插话。 缓了片刻，江村暮继续道：“我的愿望，就是一辈子忠于阿爸，做他绝对能够信任的人。他要我做儿子，我就做儿子。要我做手下，我就做手下。从我心思歪了开始，我就告诉自己，不能嫉妒，不能干涉，不能……被他看出来。” “可是，连我们都看得出来。”林星终于应声。 江村暮吸了口气，自嘲地呢喃：“是啊……” “那，他既然知道的话，有对你说过什么吗？” “这下好奇了？”江村暮扭头过来，表情是嬉笑，眼神却还泛着苦。 林星理直气壮：“换谁不好奇？” 江村暮又静默几秒，然后回答：“没有说过什么，但莫名其妙的，花边八卦上关于他的传说就多了一条——他不会动身边人。” “是因为你？” “我不知道。” “家里其他人怎么想？” “他们觉得是因为我。说起来，有一次濑濑还开玩笑，说都怪我，害得他们都没机会了。那时候，我们几个都当他是过嘴瘾，胡说八道。没想到，结果……” “他比你隐藏得好。” “好很多。”江村暮双手捂住脸，用力长叹一声，“不过，或许我是太自以为是，而不是藏不好。阿星，你有过明知道不可能还妄想侥幸的时候吗？” 林星摇头：“没有……”顿了顿，又退一步，“或许吧。” “你跟阿爸很像。” “怎么说？” “你们清醒，冷静。” 林星顺着这个评价想了想，觉得中肯。 于是点点头，回道：“这对我们的工作和生活很有利，不是吗？” “嗯。”江村暮简短地应了一声，没有再聊下去，只是静静地看了一会儿林星的侧脸。 而林星看着江面，似乎有别的沉思。 过了一会儿，林星询问要不要往前走。两人便又下了桥，沿着先前的方向接着散步。一直走到景区之外，再绕路回家。 第二天，工作上无事，江照亭继续待在老房子里。兴东负责陪伴保护，夏颐和栀子准备次日李阿姨的生日。 林星申请这天回自己家，江村暮陪同。 小果被林星追问了两次“要不要去要不要去”，并许诺可以玩他的电脑，便心动答应随行。 林星的妈妈和外婆现住在山塘街附近，与江照亭的老房子所在相隔并不远，驾车不过是一脚油门的事。 回得正巧。 在小区外路边找到车位安顿后，才步行十多米，就碰到外婆推着买菜用的小推车过马路。 林星隔着半条马路那里挥手：“外婆！” 外婆闻声，惊喜坏了。 林星跑过去接她，两人搀扶着走过马路。短短一段脚程，已经聊到午饭吃什么。 过了马路，林星对外婆介绍：“这是江村暮，这是小果，他们都是我的……同事。” 外婆抬头看他们，端详了一会儿认脸，说：“这两个都是你小姨父的孩子嘛，对不对？” “对。” “那就不是同事啦，是亲戚。”外婆亲切地看着他们，道，“你们也叫我外婆吧，方便。” 江村暮和小果便先后喊“外婆”。 外婆眉开眼笑，招呼他们快走。一行人进了小区，寒暄间便到家。 开了门，见林星的妈妈，又是一阵热切的喜悦。 林星这趟回来没有事先说，家里没有准备。妈妈一下子看到三个人，高兴得有点手足无措，急忙把家里能拿出来待客的零食水果都端了上来。 小果对这些都没兴趣，用食指点了点林星手臂，说：“电脑。” “好。”林星起身，带她去自己以前的房间。 里面一切如故，而且一尘不染。 林星有些感动。 小果径直去给电脑插上电，开机。要输入开机密码时，停顿了片刻，而后信手敲下林星的生日：0220。登入成功。 “你的密码太简单了。” “我这是普普通通的家庭电脑。” “这么普通，我有什么可玩的？”小果有点不满。 “再下不才，虽然只是普通家庭电脑，但还是放了不少自己做的程序和小游戏，可以供你打发一会儿时间，再嘲笑一下年少时的我。” 小果听到后半句，有点愉悦地笑了：“嘲笑你还不错。你去吧，开饭叫我。” 林星说：“嗻。” 退下了。 回到客厅，见妈妈和外婆正拉着江村暮打听小果。真是一点也不意外。 林星打断他们：“别问了，小果是我上司，半个师父，没有血缘的表姐，不可能的。” 闻言，妈妈和外婆扫兴地一齐“切”了一声。江村暮旁观着，脸上挂着温柔的淡笑。 林星在他身边坐下，开始有一搭没一搭跟两位女性长辈聊一些琐碎的事。 时而提到可恶的二叔一家，时而回忆林星小时候，时而又聊起毫不相干的外婆的广场舞伴……那乖巧和善又有耐心，什么话题都能真诚投入的样子，和平时大不相同。 江村暮很意外，看得饶有兴致，偶尔参与。 闲话聊到七分尽兴，林星忽然转头对江村暮道：“你帮我陪下外婆和我妈，我去做饭。” 江村暮又吃一惊：“你做饭？” 林星笑：“怎么了，很意外？” 江村暮连连点头。 林星此刻尽是主人气势，潇洒活泼得有点令江村暮有点发懵——他甚至把他平时喜欢的挑眉，还给了他一发，然后说：“发现对我还不够了解了吧？等着吧，一会儿还有惊喜。” 话毕，起身去厨房。 江村暮过了一会儿，才意识到自己还在盯着林星背影消失的地方。 而与这个意识一起发生的，是心弦颤动。一种只有他自己听得见的响声，一瞬间传遍全身神经。呼啸而过，摧枯拉朽。 人力无法阻止。 第12章 第 12 章 不久后，林星用外婆刚才去买的菜和冰箱里的存货，做出来四菜一汤，外加一份凉拌的拍黄瓜。 简简单单的一顿饭，就像他简简单单地回来。 吃饭时，林星问出自己昨天的疑问：“妈，你知道小姨父之前常住在上海吗？” “知道啊。”妈妈一脸平常。 “知道？”林星有些意外，“那你怎么从来没说过。” “说啊，我和你外婆，你爸爸，都偶尔会聊到的呀，哦，确实没跟你说过......哎呀，跟你说来做什么啦？你们以前都不认识。” “你也知道我们不认识啊？那还把我塞给他。”林星故作无奈。 妈妈笑笑：“那你不是呆得挺好吗？还有这么好的亲戚同事，说明妈妈判断正确，给你选到合适的方向了。” 说着，望向江村暮和小果：“你们说，我做得对吧？” 江村暮点点头：“对，特别对。” 小果说：“阿星技术挺好的，我们搭档得很顺利。” “喏。”妈妈抬抬下巴，一脸得意。 林星撇撇嘴角，适可而止了。 午饭后，三人又呆了大半个小时，林星便主动提出回去。 江村暮很吃惊，然而还没说什么，就被林星按了下手背。于是没吭声。 林星说：“明天还有会，要回去准备了。你们好好的，等有空我再回来看你们。” 妈妈和外婆听了，虽然不舍，但没有挽留。只是坚持送他们三个到小区门口。 挥别后，回到车上，江村暮问：“你怎么不留下过夜？我们也没那么忙。” “我留下，你不是也得陪我留下吗？”林星摇摇头，“不用这么麻烦，我本来也不想留过夜。” 江村暮听罢，欲言又止。 还是小果想问就问：“你为什么不想在家过夜？难道你们其实关系不好？” “挺好的，但不等于总要待在一起。我很早就上寄宿学校，后来又去国外上学，跟她们不在一起的日子比在一起的日子长，已经互相都习惯分隔两地。” “哦。”小果得到了满意回答。 江村暮仿佛逮到时机，紧跟着问：“那你喜欢和我们待在一起吗？” 林星沉吟片刻，说：“还行吧。” 江村暮开着车，用余光瞥他：“啧，这么勉强吗？” “和你们在一起，很像在学校和同学在一起。”林星说，“我习惯这种生活。” 小果插话：“我们没有同学，也没上过学。” 江村暮纠正道：“Collegio Privato Signori也是学校。”顺便对林星解释，“那是西尼奥里家族的私立学院，现在很少还有家族搞这个了。” 林星点点头：“我知道，西尼奥里家族历史和基本现状我都背熟了。” 小果对江村暮的说法似乎嗤之以鼻，但没反驳。 林星第一次听他们提起学习阶段，有点好奇：“你们在私立学院，要学些什么？” “像古人一样，学些礼仪、语言、艺术、马术之类的，小果都很讨厌。” “博雅教育。” “对，古代那些大贵族的传统。西尼奥里不算大贵族，但也有一定历史和家底，把自己看得相当高。他们崇尚古老文化，希望家里的小孩像古人一样优雅讲究，所以坚持办家族私立学院。” “亭叔也参加过吗？” “不太清楚。不过就算参加过，时间也很短。他十五岁才回佛罗伦萨，家里的孩子一般十六七岁也都去上外面的大学了。” “哦。” 林星想了想，觉得江照亭很适合那些东西。可惜想象不出十五岁的江照亭是什么样子。 江村暮继续道：“我们几个也没上多久。我们不是小姐少爷，是护卫，所以还有另外的训练。” 听他说到这里，林星想起自己现在每天上午还要定时定点进行的艰苦训练，一阵肌肉幻疼。顿时觉得回国开会真好，又能回家，又能放假。 “那你们没有去外面的学校上学，其他东西是怎么学的？比如小果……” 小果就算放到他的大学里，也绝对是首屈一指的天才，不可能是自学成才吧？ “是阿爸另外专门请人教的。他很关心我们的兴趣和特长，把我们从博雅教育的课堂拎出来，让我们把时间花在自己喜欢的事上。而且阿妈去世后，我们就长期在亚洲生活了，也不用总上家族学院。唉，小果说的也没错，我们确实没有同学。” “但你们六个之间可以算是同学。”林星说。 江村暮耸耸肩：“非要算的话。” 小果又轻哼一声，可见她绝不要这个“非要算”。 前方十字路口，江村暮停车等绿灯。期间三人默然不语。等过了马路，再开口聊天，话题也自然而然换到其他事上去。 这一天对林星而言，是幸福的一天，不过还算不上特别。但他不知道，在江村暮的视角，很多事情正在悄然发生变化。 其实，江村暮自己那天也没有意识到这份变化的凶猛和真切。 在林星妈妈家感受到的一瞬悸动固然强烈，可他有意放轻和忽视，于是对当下的影响，就不大。 接下来两天，一天热热闹闹给李奶奶过生日，一天回上海参加第二次会议，接着飞回高亭岛，行程安排紧凑充实，足够摒去杂思。 他不得不正视自己的时刻，是回到高亭岛第三天。 那天，他做了个梦。 梦里，他走在苏州的老街道上，心里有股莫名的急切，好像在找什么人。周围到处是游客，他想快步向前也没办法，只好憋在人群中四处张望。 忽然间，他在一座桥上看到林星。 梦里很奇怪，他觉得自己认识林星，却叫不出对方名字。就高举起手对桥上挥手，林星的视线在他脸上停留片刻，又移开。 他们是陌生人。 可是不对啊，他明明认识那张脸。 不止认识脸，他们还在每个清晨开始独处，他贴身教那个人使用自己的身体去防御、进攻、抵抗。 他记得他身上的气味，知道他皮肤的触感，熟悉他呼吸中透露出的状态，能轻易分辨他是高兴，兴奋，意外，还是疲惫或不悦。 那个人，是在他怀里一点点变健壮，变强悍的。他抱过他很多次，每一次的重量都记录在他手臂的神经里。他们也曾无数次耳鬓厮磨，心无邪念。 竟然心无邪念！ 哦，他想起来了，那个人的名字叫—— “林星！”他努力挤过人群，想到桥上去，“林星，林星，你等等我！” 林星看起来要走了，正转向桥的另一边。 他很着急，疯狂夺路，一定要追上去。 最后，他追到了。 林星被他拉进怀里。那一刻，他听见自己心跳，感受到脉搏惊人的跳动频率。记忆中闪过一次情景相似的拥抱，对方若无其事地推开他。 那时他也曾这样心跳。 “林星，我……” 他低下头。 梦却醒了。 心还跳得厉害。 天刚刚亮，他盯着房间窗户，静静过了很久，心跳才恢复正常。 时间还早，但江村暮再也睡不着，便起床，洗漱一番下楼去。走向餐厅，还没进去，就听到交谈声。 是阿爸和林星。 两人脸上都挂着笑容，不知道在聊什么话题，不过显然相谈甚欢。阿爸连吃面包丁时，也望着林星，眼中充满欣赏和温柔。 “……那我们为什么不选择他们的人工智能项目？”走近去，江村暮听到林星问。 “不是不选择，而是要调查清楚再思考选择问题。人工智能发展最好的是美国和中国，显然那两地的团队才是风险更低的投资对象。” 江村暮坐下来：“你们在聊什么？” 阿爸回答：“阿星对嘉英科技有兴趣，在游说我把这个板块也纳入合作谈判。” 江村暮转头看林星：“哦，你自己了解的？为什么感兴趣？” 林星说：“人工智能是全球科技重要趋势，嘉英集团有这个板块，但是薄弱，我觉得是个机会。” 阿爸道：“如果你觉得嘉英科技还弱小，就是我们的好机会，那么别人也会这样想。而且，宗嘉英无意于此，我们就不应该主动提。否则他会有被威胁感。” “他是个谨慎多疑的人吗？” “大部分人，都不喜欢被人了解太多不是自己想让人知道的事。”阿爸说着，深深地看了一眼林星。 那样的一眼是他想暂停一个话题的信号。林星一望即知，回了句“好吧”，就不再聊了。 阿爸慢条斯理地吃完餐盘里最后几粒面包丁，离席前，留话道：“明天晚上和宗老板有一场私人饭局，阿暮，阿星，你们和我去。” 江村暮点头：“好的。” 林星很吃惊，有点犹疑：“我吗？又是让我学习什么？” 阿爸微笑：“算是吧。” 说完，对他们致别，离开了。 林星对这安排，半是高兴，半是疑虑：“怎么又是我，我会不会太抢风头了？” 江村暮看他一会儿，知道他才没有真正在意抢不抢风头。他对自己获得的一切青睐，不管是靠实力还是靠关系和脸，都处之泰然。 话这么说，纯属是对他一个老人卖乖。 小心机鬼。 偏偏江村暮早就习惯纵着他，说让他高兴的话：“没有。你工作表现得好，又有头脑，阿爸喜欢带你多见世面。” 听他说完，林星就露出心安理得的笑。 两人安静地吃了会儿早餐，林星先吃完，留在座位上等他。趁这空档，唤醒了桌上的花瓶ai，开始播放新闻。 那花瓶ai通常只有阿爸用，全是阿爸的喜好。第一条是意大利语新闻，讲的是一桩对他们而言无关紧要的社会事件。 见林星认真细听，江村暮忍不住问：“你现在能听懂意大利语了吗？” “一点点吧，不想学。我从小就不喜欢学语言，你们意大利语又难。” “那你还听。” “就随便听听，至少不难听。”林星侧耳皱眉，一脸专注。 江村暮不再打扰。 等他这边也吃完早饭，两人便出去散步。散到食物消化，就去训练。 这一天的训练，江村暮脑海中总是不期然浮现天亮前的梦。 于是，原本平平无奇、心无杂念的肢体接触，在他这里变得暧昧起来。而要保持平常，成为一件棘手的事。 第13章 第 13 章 次日，江村暮和林星跟江照亭出岛赴宗嘉英的约。据对方声称，这是一个私人局。但是，人在他们这种位置，哪有什么私人局。 到了地方，他们在饭桌上看到奥罗拉。江村暮心下大不悦，林星不掩惊讶，江照亭毫无反应，只是轻轻扫了一眼自己的小侄女。 奥罗拉很是热情，迎上来挽住江照亭的手臂，喊道：“Zio Ale。” “亚历叔叔”，喊得倒是甜。比在圣诞节家族大聚会上还亲昵。 江村暮警惕地看着她。她必是知道的，却不屑于还他这个养子一眼。 江照亭对她冷淡而不失礼貌，点点头。落座时抽走胳膊。她就直接坐在了江照亭身边。 宗嘉英一脸感叹地说：“你这个侄女真是漂亮能干啊，华语也说得好，刚才还和我用闽南话聊天呢！” 宗嘉英祖籍福建，东南亚的华裔仍然怀有很重的乡愁，听到乡音的感动可想而知。奥罗拉这么用心准备，是什么所求呢？ 直到这顿饭的尾声，她才有所表露。 “我到新加坡第一天，晚上去吃饭，那家店为独自用餐的客人准备了陪伴者，是个特别可爱的机器人宝宝！后来才知道，那是嘉英科技的产品。” 她笑得妩媚又天真：“宗老板，你们的产品太有人文关怀，太有趣味了！我非常喜欢。”说完，看向江照亭，“叔叔，我如果想加入宗老板的人工智能项目，您会支持的吧？” 她竟然和林星想到一块儿去了！而且先行一步。 江村暮注意到林星脸上闪过一瞬间的失落，而后隐入平常中。看来耳濡目染，他也是越来越向江照亭的风格靠近了。 面对奥罗拉这口蜜腹剑，江照亭仍旧不动声色，只是如常微笑：“只要你和宗老板互利共赢，我想，宗老板自然喜欢跟你合作。” 奥罗拉听了，立即转头对宗嘉英举杯。 宗嘉英面上含笑，没有显露什么态度，默然承了她的敬酒。 今天不是真正谈事的场合，这件事点到为止。敬罢这杯酒，奥罗拉便恰到好处地要去卫生间，空间留给宗嘉英与江照亭。 宗嘉英略带试探：“奥罗拉小姐细腻敏锐，江先生杀伐决断，还有江先生手下这些得力干将们......你们西尼奥里家族真是人才云集啊。” 江照亭微笑：“奥罗拉一直很有闯劲，是个很独立的孩子。” 宗嘉英所有所思，片刻，点点头道：“每家都有这样的孩子，让人既赞赏又头疼。不知道江先生是赞赏多，还是头疼多？” “我们做长辈的，对孩子还是少干涉的好。各有各的世界，可能更好。” 宗嘉英附和：“有道理，是这个道理。哈哈哈。” 江照亭没再说什么，话题又由宗嘉英引向别处，问他近日是否有空出海玩。江照亭没有给予肯定回复，对方也没有说具体日期。 不久，奥罗拉又回来了。 三人闲谈少顷，晚餐便结束。 奥罗拉说自己订了第二场的地方——第二场当然是欢场，邀请叔叔和宗老板好好玩玩。不料，宗嘉英率先摆手拒绝。 “不了不了，我年纪大了，玩不动那么多。”顿了顿，又倾身凑近奥罗拉，看似耳语，声音却不小，“你上次送的礼物，还有得我消受呢。” 奥罗拉听了，发出一串脆笑，打趣道：“宗老板喜欢就好。” 他们指的是濑濑。 江村暮听得怒上心头，手突然被身边的人握了一下。他扭头看过去，林星对他微微摇了摇头，眼神中饱含安慰。 他的心绪一下子平息了许多。 宗嘉英既然拒绝，这一场自然就取消了。各自返回。奥罗拉又跟到江照亭车上来。 “Grazie tante，zio Ale。”（感激不尽，亚历叔叔。） 江照亭眼皮也没有抬，语气没有起伏地回她中文：“不用谢，祝你成功。” 她也换了中文：“有叔叔你的支持，我肯定会成功。” “我没有支持你。” “你一副跟我不亲不近的样子，又没挑拨打压，不就是支持吗？” 江照亭轻笑，不语。 江村暮本来就烦她，见江照亭也无心与她斡旋，便开口赶客，态度十分生硬和强悍。 “我们要回家了，跟小姐不顺路，麻烦小姐下车。” 她不耐烦地收起笑容，脸色骤沉：“Luca，说过很多次了，打断主人的谈话很没教养。” “Aurora。”江照亭斥道，听起来很生气。 她被斥责，一口气含在嘴里，竟有些气急败坏的意思。一点都不像平时那样优雅大方、心机深沉，反而像是在长辈面前受委屈的小孩。 她是看不起江村暮的，也是嫉妒的。 忍了一会儿，她往江照亭那边凑过去，说：“Ale，我最近表现得好吗？” “哪方面？” “能力，手段，布局。” 江照亭沉默，真好似在思考，而后回答：“挺好的，比你堂哥表哥好。” “哼，他们都是草包。” 江照亭听了，轻笑一下。又说：“但我不喜欢。” “为什么？”奥罗拉有点急切，“我做得好，为什么你不喜欢？” “心思太坏了。”江照亭淡淡道。 “我不理解，我能靠自己的手段达到自己的目的，也没有伤害任何人，心思有什么坏的。” 她说着，眼珠一转。直起身，目光居高临下地落在江照亭身上，眼中有一丝恨意。 “Ale，如果你是怪我把濑濑送人，那么也是你给了我机会。谁让你不肯原谅他犯的小错，将他驱逐。而且他是为了你，自愿帮我的。你、我、他，都明白，在这里，不管是我拿下的项目还是你拿下的，都属于西尼奥里家族，属于掌权之人。亲爱的叔叔，你养的好孩子，即使不在你身边，还在为你竭尽全力呢。” 三言两语，她就把濑濑如今的处境都归咎到江照亭身上。听起来，还很是那么回事。 “奥罗拉小姐真是巧舌如簧。”突然，林星插嘴道，有微微的意气之怒压在他冷静的声音里。 “这世上可以成事的手段很多，奥罗拉小姐却选择了把人逼入死胡同的一种，这才是亭叔说的心思坏。奥罗拉小姐竟然还敢说自己没有伤害任何人，把濑濑的决定说得像是他主动选择的一样，真是不要脸啊。如果你这样的品行和手段，就是一名真正的Signori，那Signori这个家族传承还是断了的好。” “你闭嘴！”奥罗拉转头打断他，眼神严厉，“我还以为你是个知礼节的好孩子，原来也是个没教养的粗俗东西。” 第一次打交道时，林星确实表现得不愿冒犯她的信仰。这一次却言辞激烈，不留情面。 而且林星似乎很清楚自己是哪一句戳中她的雷点，不但没有收敛，反继续追击。 “奥罗拉小姐，我们中国也有很多宗族，就像你们的家族一样，延续几百年的也有。但是对现代文明而言，那都是腐朽的枯木。他们有很多规矩，就像奥罗拉小姐的坏心思一样，藏起来自己玩还好，摆出来给人看只能招笑，都是在阳光下苟活不久的东西。奥罗拉小姐，你这么拥护Signori，难道希望Signori由这些坏东西支撑下去吗？不会吧？” 奥罗拉咬牙不语，瞪着林星。 林星也不甘示弱，回视着她。 两人这样持续斗气好一会儿，奥罗拉终于鸣金收兵般吸了口气，尽力恢复常态，退出车去。 退前不忘跟江照亭道别：“再见，Ale。” 江照亭修养十足，点点头。 等她走了，林星才有些泄气似的，望向江照亭：“亭叔，对不起，我有点冲动了。” 江照亭扭头看过来：“不要紧，你说的很好。” 江村暮也拍拍他手背，有些激动地说：“真的很好，你最后戳到她的痛处了，她反驳不了……说不定，她还会反思一下呢。她总是很在意Signori家族的一切，相信家族传承的优美和正义。” “优美和正义？”林星嘀咕了一下，“你的描述挺特别的。” 江村暮耸耸肩，自嘲一笑：“偶尔也发挥一些意大利式的浪漫。” 林星也笑，看起来已经被安抚好。江照亭也转回去，说：“回家吧。” 江村暮便驱车回城里的别墅。 江照亭有十分自律的作息，回到别墅已经快到他休息的时间。他跟他们道了晚安，直接上楼进卧室。 江村暮和林星在楼下起居室休息了会儿，江村暮问到嘉英科技的事：“昨天阿爸说要先调查，再考虑选择，你是怎么想的？” “我还来不及调查，只是有个念头。”林星说，“我毕竟是学计算机的，对这部分天然有兴趣。” “濑濑也是，有什么新款科技产品上市，他总会想办法买回来。我想，奥罗拉小姐会把目光放在嘉英科技上，也有濑濑的影响。” 林星想了想，说：“亭叔想在嘉英集团拿到最高控股，要一步一步来，这个过程短则一两年，长则五年八年，但如果有别的西尼奥里家族，从别的地方参与，这个过程就能加快了……” 话到这里，他顿了顿。 思忖间，抬头看了眼楼上。 江村暮见状，有所领悟：“你不会觉得，濑濑是阿爸故意放出去接近奥罗拉小姐的吧？” 林星不否认，继续道：“你记得奥罗拉小姐上车后说什么吗？亭叔对她不亲近，又不打压，就是支持。这是什么意思？” 江村暮一点即通：“不亲近，就表明我们跟奥罗拉不合。而且这就是事实，濑濑是我们的人，被挑拨离间骗走又反手送人，这事圈内也已经传开。不打压，就是告诉宗嘉英，他如果选择奥罗拉，也并不会得罪到我们。” 林星点点头：“横竖，最后都是西尼奥里家族的。” 江村暮有些迟疑：“可是，仅仅因为这样，阿爸就会牺牲濑濑，跟奥罗拉小姐合作吗？” “可能是惩罚呢。”林星有些冷淡下来，“有没有可能，濑濑对我的出卖不需要奥罗拉的挑拨，他确实出于自己的私心犯了错，亭叔顺水推舟惩罚他……或者，将错就错顺其自然。都有可能。” 江村暮听罢，无话可辨。 林星叹了口气，露出一丝疲惫。对他笑了笑，道：“总之，不管他们是有合作，还是各自为阵，结果看下来，就是有利于西尼奥里家族进入嘉英集团。而且，嘉英集团只是东南亚新能源市场的小巨头，对亭叔来说，可能不过就是某个拼图中的一块……唉，我们可有得忙呢。我先去睡了，晚安，暮哥。” 说完，林星起身上楼去。 江村暮默默目送他，因他刚才的发言感到一种陌生的、思想上的冲击。 他跟在江照亭身边太久了，已经太习惯做一个听命令办事的人，很少深究江照亭不曾表露的思考。而且在他这个位置，他只要理解江照亭的决断就足够，不需要，也不应该过分探究，甚至生疑。 但林星不同。 他没有那么绝对服从和信任，也不是那种安于躺在他人谋划中简单执行的人。他有疑虑就会疑，有困惑就会究，大胆假设，适当梳理。 可以想象，他在团队中迟早会比原先的六个人往前一步。那是更接近阿爸的一步。 只是不知道，这一步会招来阿爸的喜欢，还是忌惮。 江村暮为林星生出几分担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