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不能别让我刷马桶了》 第1章 第一章 纸条 林幺把双手往卡其色工装裤兜里一插,嘴里吹着段不成调的口哨,脚下却刻意放轻了步子。坚硬的水泥路面踏实得让她心里发虚。 就在几个月前,她还在无人区的废墟与变异植被间挣扎求生。此刻走在满是补丁的沥青路上,看着零星几个推着吱呀作响手推车的人影,只觉得眼前的一切都不真实。 吃得饱,穿得暖,有床睡。 这样的生活好得过分,反而让她浑身不自在。 这里所有人都说,122号避难所是人类史上最伟大、最完美的庇护所,言语末尾总不忘缀一句对神明的赞美。前半句,林幺是认的。她辗转漂泊过八个避难所,这里的确是最大、最接近“旧时代”的一个。 但后半句? 神?她对此嗤之以鼻。在这个祷告是义务的社会里,她是个彻头彻尾的异类——从不踏足任何祷告室。如果世上真有神,为何无人区里灾祸横行?为何在祂庇佑的庇护所里,依旧有人活活饿死? 她怀着这般“亵渎”的念头一路活到现在,不也好好儿的?神罚在哪儿? 然而,正是这过于安宁的一个月,让她的神经末梢始终紧绷。就像此刻,午后阳光暖得恰到好处,她却无端感到一道黏腻阴冷的视线,如同忘了关严的冰箱门,丝丝缕缕地渗出寒意,缠绕上她的后颈。 她猛地回头—— 身后空无一人,只有被阳光拉长的、自己的影子。 “啧,昨晚没睡好。”她低声自语,下意识低头瞥了一眼腕表,加快了脚步,近乎小跑地冲向她所在的E区。通行证即将过期,她得拼了命干活,才能凑够那要命的一百二十个金币。 回到拥挤、泛着潮气的大通铺宿舍,林幺含糊地向室友打了个招呼,伸手去枕头下摸洗漱用品。指尖却触到一张异样的纸片。 她触电般缩回手,立刻翻找出随身的小包,手指在各种应急药剂和零碎工具中急促地翻找。 五分钟过去,预想中的毒发并未降临。 看来没毒。真是懈怠了。林幺在心里狠狠批判自己。若在无人区,刚才那一下,摸到的可能就不是纸条,而是能让她这只手彻底废掉的东西。 她小心翼翼地捏起那张纸条。纸质粗糙,上面只有一行歪扭的字: “想要金币,明天凌晨4点,D-7区垃圾处理站。别告诉任何人。” 林幺沉默地盯着那行字,大脑飞速运转。E区是贫民窟,这里没人不想要金币。但为什么单独给她?她抬眼扫过上铺的空床位——那是在卫生站工作的大妈,又看向斜对角——在C区工厂做工的年轻女孩床位也空着。方才打招呼的室友早已冲进了澡堂。 她蹑手蹑脚地探向邻近的几个枕头底下。 什么都没有。 这证实了她的猜测:纸条是冲着她一个人来的。 对方怎么知道她缺金币?月底将至,通行证续期需要一百二十个金币,她在D区刷马桶,一天最多挣四个,迟到要扣,没刷干净也要扣。如今满打满算,也才攒了八十几个。 啧。 看来是要被人做局了。 “别告诉任何人”?恐怕打得是杀人越货的算盘。 这股久违的、**裸的恶意,反而将她从虚幻的安宁中拽了出来,带来一种踩在实地上的真实感。 难怪这两个月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看着这拙劣却直白的诱饵,林幺心底竟泛起一丝诡异的安心。 她在心里冷笑两声。 “那你可算踢到仙人掌了。” 在无人区摸爬滚打的五年里,试图用这种手段算计她的人,从来不少。 她掏出打火机,咔哒一声,火苗窜起,然后毫不犹豫地将纸条点燃。纸片最终化为一小撮灰烬,无声散落。 次日凌晨3点,林幺的双眼在闹钟响起前的那一刻倏然睁开,里面没有一丝刚醒的迷茫,只有冰冷的清醒。 她悄无声息地起身,开始装备自己。一把钢制撬棍,分量十足;几个装着不同颜色变异植株粉末的小瓶;最后,她从划开的被褥里抽出那把保养得极好的真理,熟练地检查,插入后腰。这玩意儿在无人区对付不了大型灾变,但用来让小人学会讲道理,向来很有效。 3:58分。她准时站在了D-7区垃圾处理站的铁门外。 空气中弥漫着食物腐坏和化学试剂混合的刺鼻气味。巨大的金属压缩箱像沉默的怪兽堆叠在阴影里,地面上黏腻的污水反射着惨白的安全灯光。本该出现的人,不见踪影。 一片死寂之中只有远处通风管道传来的如同叹息般的嗡鸣。 林幺双手插在兜里,一只手捏着真理,另一只手捏着粉末。看似漫不经心地扫视着整个场地,目光在几个最适合藏人的角落——集装箱缝隙、半开的控制室门后、堆积如山的废弃家具顶端一一掠过。 她忽然轻笑一声,那笑声在空旷寂静的环境里显得格外清晰,带着毫不掩饰的讥讽。 “怎么,”她开口,声音不高,却像刀子一样划破了虚假的宁静,“约了人,自己却要躲这——么臭得垃圾堆里当老鼠?” 她向前踏出一步,饱经风霜的烂靴子踩在积水的地面上,发出清晰的拖沓的回响。 “全都滚出来。” 她的语气依旧平淡, “别浪费我的时间,更别逼我” 她顿了顿,左手缓缓从口袋里抽出,轻描淡写地握住挂在背包后的撬棍, “把你们从垃圾堆里掏出来,揍得连你们不存在的妈都不认识。” 欢迎评论!读者的评论是我最大的创作动力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第一章 纸条 第2章 第二章-眼熟的孩子 林幺清脆的话音在空旷的垃圾场上回荡,像石子投入一滩肮脏的底部堆积灰尘和杂质的死水。 短暂的寂静后,阴影里传来了窸窣的响动。五个穿着破旧、面露凶相的男人从藏身处爬了出来,有一个瘦弱的男人没掌握好角度,从垃圾里爬出来的时候居然还摔了个跟头。林幺强忍着笑意,看着这群男的手里提着钢管和磨尖的钢筋,呈半圆形将她围住。为首的是个长相猥琐的男人,眼睛小得像是用刀在肥肉上划开的两道缝,鼻梁上横着一条蜈蚣似的长疤。他清了清嗓子,往地上啐了一口浓痰,混浊的眼珠贪婪地在林幺髋部和下半身打转。 “漂亮妞,胆挺肥啊?”他咧嘴,露出满口黄牙,上面还沾着两片菜叶子,林幺看出来是昨天E区食堂里的荠菜。 “钱呢?先把金币交出来,哥几个心情好,说不定还能让你少受点罪。”男人的声音极其猥琐,眼睛不受控制地朝着林幺看。 林幺的目光在他们粗劣的武器和散漫的站位上一扫而过,心里立刻有了底。 业余。比起无人区那些为了一口净水就能化身野兽的暴徒,这些人简直像在玩过家家的孩子。凌晨的垃圾处理厂里,那股经久不衰的腐烂与不知名化学试剂混合的酸臭味似乎都比这群人更有威胁。 “?”林幺眯起眼,瞳孔在昏暗中适应得极好,嘴角勾起一抹几乎不可见的弧度,“问我要钱?“ “怎么,不是你们写信说,要跪着给我送钱的吗?” 那刀疤脸一愣,随即整张脸因羞怒而涨红:澡称冯的,给脸不要脸!给老子上!这臭娘们想死了!” 战斗开始得突然,结束得更是快得让人眼花缭乱。 冲在最前面的混混钢管还没抡圆,林幺的撬棍已经带着风声,精准无比地敲在他的手腕上——“咔嚓”! 清晰的骨裂声伴随着凄厉的惨叫响起。她几乎是同时侧身,避开另一人刺来的钢筋,手一扬,一小撮刺鼻的红色粉末天女散花般扑向对方的面门。 “我的眼睛!糙——!” 转眼间三人倒地哀嚎,剩下的两个挂了彩的混混眼神终于从凶狠变成了惊惧。 “这妞扎手!抄家伙!”刀疤脸吼着,双脚颤抖,手忙脚乱地想从口袋里掏什么。 林幺可没给他这机会。 “还抄家伙?看这里”她声音里甚至带着点戏谑,身影如鬼魅般贴近,撬棍带着千钧之力,“嘭”地一声闷响,结结实实地砸在刀疤脸的侧肋。下盘不稳的他像只被踹飞的麻袋,整个人离地少许,然后重重摔在地上,蜷缩着发出不成调的呼呼声。 太慢了! 在林幺眼中,这群人的动作简直像是慢放。破绽百出,毫无章法,连她三年前在无人区打死的那条护食的野狗都不如。他们甚至连最基本的保护自己的要害都不懂得,只知道野蛮地挥舞武器。 最后那个站着的混混,看着倒地不起的同伴,又看看毫发无损,提着滴血撬棍、眼神平静得可怕的林幺,□□处迅速洇开一片深色,液体滴滴答答落在地上,浑身抖得像筛糠。“救命,救命啊啊——”这个混混居然准备逃跑。 没给对方任何逃跑的机会,林幺迅速地把对方解决。收拾完所有人之后,林幺走回去,沾满泥泞的靴底狠狠地碾在刀疤脸那只已经骨折变形的手上。生锈并沾血的撬棍尖端轻轻抵住他的喉结。 “坦白从宽,谁让你们来的?”她慢悠悠地问,语气轻松得像在问你吃过晚饭了吗。 “啊——!!!”刀疤脸的惨叫声划破夜空,在这偏僻的垃圾场里显得格外渗人。 林幺没有听到想要的反应,脚下倏地发力。 “嗯?我没听见,大声点。”垃圾处理站惨白的人造灯光从她身后照来,勾勒出她冷漠的侧影。脸上溅到的几点鲜血,在光线下显得暗红。她呼出的气体在冷空气中凝成白雾,眼睛里的幽光如火焰一样跳动,像在黑夜里准备捕猎的蓄势待发的大型食肉动物。 刀疤脸从灵魂深处感到了战栗。他曾在E区“老鼠”身上见识过狠辣,但跟眼前这个女人带来的、这种纯粹的、碾压性的压迫感相比,根本不值一提。 “是…是‘老鼠’!E区的老鼠哥!”他涕泪横流,语无伦次,“他…他说你这种新来的、独来独往的女人…最好拿捏…我们只是想抢点钱…饶、饶命!”刀疤脸的身体痛苦地痉挛着,不断地颤抖。 会死!刚才要是再说慢点,绝对会死!“大姐,大姐头,不对,姑奶奶,我错了,我错了啊——” 得到了名字,林幺瞬间失去了兴趣。看来只是本地地头蛇的常规操作,并非她预想中更深的阴谋。连她的真理都不需要,无趣至极。不过也好,省了麻烦。 “钱呢?”她蹲在垃圾处理厂潮湿发臭的地上,居高临下地盯着混混们,“你们自己说的,钱给我呢?” 林在122避难所目前住得还算舒坦,暂时没有在“和平地区”杀人的打算。 “给你,给你,全部给你啊啊”混混们自觉地上贡,满意的林幺收起撬棍,然后熟练地拿出一块脏的看不出原本颜色的布料擦拭。 把金币一枚一枚地放进口袋,啧了一声“就这么点?” 五个人加起来的金币一共15枚。林幺扯了扯嘴角,没有绷住: 也是,没穷成这个鬼样,哪来的胆子干这种事。 林幺冷漠地扫视一圈地上呻吟的废物:“滚。别再让我看见你们,” 她顿了顿,“否则,下次可就不是骨折这么简单了。” 混混们如蒙大赦,强忍着剧痛,连滚带爬,相互搀扶着消失在阴影里,比来时快了数倍。 稀稀拉拉的声音终于散去。直到这时,林幺才听到角落里传来细微的、压抑的抽泣声。她皱眉望去,声音来自一个破损的垃圾压缩箱——箱子被严严实实地盖住了,上面还挂了把生锈的铁锁。 她立刻明白了。这些小孩是混混们之前的“猎物”,大概也是被类似的骗局引来,抢走所有值钱东西后,被锁在这里自生自灭。如果不是她出现,等待他们的就是饿死、或者被垃圾压缩的命运。如果她没有那五年的无人区求生经验,恐怕下场也不会好多少。 林幺把手里热乎的金币抛了又抛,然后看着垃圾压缩箱皱了皱眉。救人是计划外的事情,但见死不救从来不在她的字典里,于是检查了一下那个简陋的挂锁。 “往旁边去点。”她对着箱子里面轻喝一声。 随后,“砰!砰!砰!” 几下,林幺用撬棍暴力地撬开了铁锁。箱盖打开,露出了三个小脑袋——两个男孩,一个女孩,看起来都不到十岁,衣衫褴褛,面黄肌瘦,脸上还挂着泪痕。 她不想惹麻烦,更不想和任何人有不必要的牵连。 有手有脚的几个,虽然看着很瘦,但比起无人区,情况实在是好了太多。林幺转身离开,没有丝毫犹豫。 “姐姐……”身后传来小女孩怯生生的呼唤。 林幺脚步不停。 “姐姐,等等我们!” 她加快了步伐。但孩子们的脚步声和喘息声,像小尾巴一样固执地跟在后面。她试图用几个快速的变向和穿过狭窄巷道甩掉他们,但这几个小鬼似乎对E区错综复杂的小路了如指掌,始终远远地缀着,甩不掉。 一直跟到D-E辖区的交界大门。 “我警告你们,”林幺没忍住,头也没回对着黑暗里说了一句,“没有通行证,E区的人是没办法返回D区的。你们要是饿死在E区,我可不管。” 沉重的、由钢铁制成的巨大闸门缓缓自动开启,内部传来巨大的铁链移动碰撞和复杂机械运作的轰鸣声。大门的厚度极其惊人,林幺每次路过都会忍不住感叹——比她之前去过的所有避难所的辖区大门都要坚固,估计C级的灾祸都得啃上好一会儿才能留下点印子。 就在闸门开启的瞬间,那几个小孩眼神狡黠,像泥鳅一样趁着林幺不注意,偷偷溜着边,紧贴着她的身影闪进了正在开启的闸门内部结构空间里。这里面布满精密的仪器和粗大的液压杆,林幺看不懂这些是怎么造出来的,只觉得牛逼。 这样的大门一共有三扇。 随着大门的完全关闭,闸区内部的机械嗡鸣声逐渐平息。通往E区的最后一扇、也是最薄的一扇内部隔离门缓缓打开。 林幺快步走出,没理会身后的任何动静。在她看不见的背后,那模糊晃动的影子,似乎从三个,变成了四个。 她径直回到那栋破旧的宿舍楼门口。从高级辖区返回低级住宿区不需要再次验证,但宿舍楼沉重的铁门需要刷通行证才能进入。林幺“嘀”一声刷开门,闪身进去,铁门在她身后缓缓闭合。 透过逐渐变窄的门缝,她看到那三个,不对,是四个孩子气喘吁吁地跑到门口。 他们被无情地拦在了外面。几个小脑袋挤在冰冷的玻璃门外,小手徒劳地拍打着,脸上写满了无助和哀求。 不对。 林幺心中的警铃大作。刚才在垃圾箱里明明是三个脑袋,怎么突然多了一个? 就在这时,借着宿舍大厅那盏总是接触不良、忽明忽暗的灯光,林幺的目光,越过了前面三个拍打玻璃、满脸焦急的孩子,与站在他们最后方、那个凭空多出来的、年龄稍大的男孩对上了。他的头发是常见的黑色,乱糟糟地贴着头皮,小脸脏得看不出原本肤色。男孩没有任何动作,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面无表情。 但那双深色的眼睛…… 林幺的心跳,毫无征兆地漏跳了一拍。 太像了。 那双眼睛的轮廓,那深不见底的瞳孔……像一道闪电,劈开了她记忆深处被迷雾封锁的某个角落。一个模糊的、在无人区的风沙与绝望中几乎被磨平的影子,猛地晃动了一下。 不可能……这怎么可能是…… 她猛地回过神,仔细看去,才发现那男孩只是五官轮廓极其相似,但神态、动作和举止却与记忆中的那个人完全不同。前面的三个孩子跑得气喘吁吁,小脸通红,而这个男孩,眼神空洞得像两口枯井,脸上没有任何情绪波动,站姿甚至有些僵硬。他看起来毫不费力,仿佛刚才那段奔跑根本不存在,与周围焦急的氛围格格不入,散发出一种非人的抽离感。 那张脸……虽然沾满了垃圾处理厂里的脏污,但那份眼熟感挥之不去。 两个月前,无人区,殖民船,灾祸,哭喊的女人……开始攻击她的大脑。她用力甩甩头,巧合,一定是该死的巧合。 她猛地转回头,不再看他们,强迫自己迈步走向楼梯间,徒留那三个,或者说四个孩子孤零零地站在宿舍区外围的寒夜里。 明天一早,自然会有巡逻队或者社工把他们“处理”掉,带到他们该去的地方。林幺相信这里人做事的效率,自然不会为他人的命运瞎操心。 温馨提示: 现实中遇到这样的混混千万要先跑 ,不要学习主角的行为。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章 第二章-眼熟的孩子 第3章 第三章 马桶清洁工的一天 冰冷的自来水泼在脸上,短暂地驱散了脑中的混沌。 林幺用一条边缘磨损、颜色暗淡如同沾满灰色泥浆的毛巾胡乱擦了把脸,看着镜子里那双过于清醒如同废弃防空洞般幽深的眼睛。一个半小时完美符合她个人的一次睡眠周期,对她而言已是奢侈的休整。她利落地将撬棍别在后腰的隐袋,再将几个装着不明浑浊液体的小瓶塞进工装裤口袋。凌晨垃圾站的插曲像一针强效兴奋剂,让她久违地找到了活在实地的粗糙感。 不出15分钟,林幺裹挟在沉闷的人流中,熟练地用通行证对准E-D辖区之间那道布满划痕的合金门。机械的轰鸣声带着轴承缺油的滞涩感,铁门缓缓合上,短暂地将E区的**气味隔绝。前方的防护门像巨兽的牙齿般一格格咬开,更浓烈的消毒水和旧金属混合的D区气息汹涌而来,伴随着人群压抑的呼吸声,二氧化碳的浓度此时此刻让林幺极其不适,但为了生活也只能暂时忍着。 D区公共厕所的气味,在清晨尚未完全散尽的潮气催化下,达到了极致的芬芳。那不是简单的臭,而是氨气、腐殖质发酵产生的浓烈硫化氢、以及劣质消毒液与某种难以言喻污垢糅合后,经过一夜密闭酝酿的攻击武器。女厕的马桶尚算初级挑战,当林幺提着磨损严重的塑料水桶和长柄掉漆的塑料刷推开男厕的门时,一股更辛辣、更粘稠、几乎具有物理冲击力的热浪直拍在她毫无防备的脸上, 一个多月了,每次推开门依然感觉像是被迎面打了一拳。 小黄褐交融的不规则渍迹层层叠叠,烟灰、可疑的口水泡沫粘液,以及某些神秘的有机残留物装点着便池。下水口可怜兮兮地被堵了个半死,泛着油光的污水早已漫溢出来,在地上汇成一片闪烁着诡异光泽的微型沼泽。 林幺无视了这感官灾难,认命地迈向隔间。马桶里的草莓塔再次破了最新的高度记录。 她戴上自制的双层破布口罩,口罩边缘已经被洗得发白,隐约透着消毒水都无法掩盖的陈旧气,然后眼神死寂地拧开水管。 冰冷的水流冲击着污物,溅起可疑的水花。 熟练地侧身避开后,林幺开始用那把硬毛几乎磨平的刷子,有节奏地、精准地擦拭每一个角落,动作干净利落,充满着情绪,仿佛她还在攻击无人区里面的灾祸。 正当她和第三个隔间里一坨仿佛磐石般顽固,散发着独特醇香的污渍较劲时,两个男人打着哈欠,边解裤腰带边聊着走了进来,大剌剌地站到那微型沼泽的源头前。 “听说了没?那边”男人用手势比划了一下,“那边的路子,听说放宽了!”男人A的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兴奋,“现在好像连C级评估过关的,都能去递材料试试水了!” “放宽?呵,”男人B嗤之以鼻,声音拖沓慵懒,“放宽放到E级都未必轮得着你我!再说了,那帮住在核心区玻璃房子里享福的,真会把嘴里那块肥肉分给我们舔两口?做梦!”他抖了抖裤子,哗啦的水声随之响起,加入了脚下的“沼泽”。 “新上来的那个代表,看着人模狗样,口号喊得震天响,”男人B似乎意犹未尽,伴随着另一股急促的哗哗声续,“想都不用想,只是换了个屁股坐上去,有啥本质区别不。” 昏暗的灯管嗡嗡作响,几只垂死的飞蛾徒劳地撞击着沾满灰尘的破旧灯罩,墙壁裂缝处凝结的水珠承受不住重量,终于滴落,砸在湿漉漉的水泥地上,留下一小片更深的阴影。 “妈的,这日子真是一天比一天勒脖子,”男人A唉声叹气,“慈悲食堂的鸡蛋今天又他妈的偷偷涨了0.05!再这么下去,合成蛋白棒的屎味儿都闻不着了,只能啃营养膏!” “知足吧老兄,咱这儿D区至少还噎不死人。”男人B压低了点嗓门,带着点莫名的优越感,“E区那边……昨天垃圾场边上又看见几个蜷着的,裹得跟破麻袋似的,都冻硬了。上面压着不让吭声呢。” “你他妈疯了!”男人A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惊慌,“厕所有啥隔音啊你敢瞎掰扯这些!” “唉,算了算了,”男人B后知后觉地缩了缩脖子,“活着就好,活着就好……赞,赞美神明。” “对对,赞……” 他们的声音像被掐断的无线电,瞬间消失。林幺面无表情地推开了刚刚奋战完毕的第三个隔间门板,伴随着老旧的门框发出刺耳的‘吱嘎——’声,她拎着肮脏的水桶和湿漉漉的刷子,大摇大摆、踏着地上的污水就走了出来,鞋跟踩出呱唧呱唧的声响。 两个大男人瞬间石化,下半身对着小便池,上半身僵硬地扭转一百八十度看她,脸上爆红,手忙脚乱地捞着裤子拉链,动作笨拙得像两只穿着笨重防护服的变异田鼠在打架。 “你你你你!”男人A惊得差点咬了舌头,“你怎么在这儿!” 林幺挑了挑眉,眼里有一股看傻子般的怜悯,把那刷头还滴着不明液体的棕黑色长柄刷在手里掂了掂,“废话,” “刷马桶的不在厕所,难不成你们要我拿这个去刷你们祷告室里的镀金神像?” 她懒得再看他们精彩的脸色,转身走向第四个地狱般的隔间,漫不经心丢下一句:“你俩练练准头,再给这儿添麻烦,小心我把你们刚才那番话原汁原味上报给治安处纠察队里去。” 两人被她堵得面红耳赤如煮熟的虾子,赶紧草草结束,连最基本的善后都忘了,提溜着裤子就慌不择路地冲了出去。 林幺看着那两扇还在晃荡的破旧木门板,扯了扯嘴角,继续和新的污渍战斗。 整整一上午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气味和体力消耗中度过。刷完最后一个小便池的凹槽,将那桶污秽倒进深不见底的处理口时,林幺感觉胃袋已经瘪得快要贴住脊梁骨,一股熟悉的、带着细微颤抖的空虚感从脚底蔓延上来。她双腿几乎本能地驱动起来,朝着D区的心脏-慈悲食堂狂奔而去。 可她还是晚了。食堂里每个窗口前都已筑起了长长的、散发着疲惫和饥饿气息的人墙。慈悲食堂巨大的穹顶下弥漫着湿热的蒸汽、寡淡得几乎闻不见味道的食物气息,以及无数身体散发出的酸腐味道。 排到她时,林幺都快扁了。但是当她看见打菜的大妈后,又略感一丝安心——还是那位面庞圆润、眼神总是带着点暖意的胖大妈在窗口后。 一个馒头标价0.25金币。林幺毫不犹豫伸出食指和拇指“来八个”。 今天的额外消耗远超寻常。平日的管控被抛到九霄云外。再加上昨天的意外收获,难得吃一次放纵餐。 大妈眼神飞快地扫过她脸上未褪尽的疲惫,手底下极其自然地将9个馒头堆得几乎要掉下来,又迅速地在米汤碗里捞了捞,打起的汤明显稠了些,还不小心多落了一倍量的萝卜丝压在白粥下面。 林幺一言不发地接过,沉甸甸的馒头和略显沉重的碗让她手腕微微下坠。她找到一个背对人群、靠墙角的角落,坐下,像个执行任务的机器。八个馒头消失得飞快,那碗加了料的粥也见了底。一股暖流混合着粗糙淀粉带来的饱腹感缓缓沉入腹中,那股饥饿带来的心悸和眼前阵阵发黑的眩晕感才如同退潮般慢慢消散。 午饭的饱腹给了她短暂的喘息。下午的工作只是上午的重复。和沉默寡言的交接班同事点了点头算是这个工作中唯一的社交。 夕阳在D区浑浊的天际染上一层脏橘色时,林幺揣着裤兜里一天辛苦换取的三枚金币,拖着灌了铅似的双腿,但身体始终保持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晃回了E区宿舍楼下。 人声喧哗刺破了黄昏的相对宁静。远远就看见自己那个单元门口,黑压压围了一大圈人,议论声嗡嗡作响,显然中心正上演着什么。 多年养成的习惯让她下意识地放缓脚步,好奇地凑近想看个究竟。下一秒,几十道各异的目光仿佛聚光灯般,“唰”地一下,牢牢锁定在她身上。 疑惑还未完全成型, “妈妈!!” 一声带着哭腔的尖利呼喊撕裂空气。昨天垃圾站那三个小鬼像三颗炮弹,猛地从人群中心冲出来,向林幺扑来。 林幺几乎是条件反射地一样后撤半步,眼神一冷,那三个孩子立刻被她身上瞬间散发的冷意吓得僵在原地。 就是之前那几个垃圾箱里的小孩。林幺的眼神冷漠地扫过似乎被她震住的小孩,心里忍不住升起烦躁。 而那为首的小女孩反应极快,没过多久就从被吓到变成了自然而然地转换动作,从试图抱大腿变成了原地滑跪。 脸上脏兮兮地小女孩此刻泪眼婆娑,鼻涕眼泪糊了一脸,拉着旁边两个小男孩一同跪下,指着旁边一个面色铁青、穿着制服的中年男子,哭喊着: “就是她!队长叔叔!她就是我们的妈妈!她现在不要我们了!哇呜呜呜……” 巡逻队队长额头上的青筋隐隐跳动,他强压着怒气,目光严厉地审视着林幺:“这位女同志。”他上下打量着她褴褛的工装和警惕的神态,似乎很难将她与母亲形象挂钩,“这三位未持有合法通行证的未成年人,坚持声称你是他们的法定监护人。并且多次警告我们,若对其进行强制收容隔离,”他顿了顿,语气加重,“你会上报至居民管理委员会,指控我们执法不当,导致我失去工作身份。请你立刻核实并配合交代清楚情况!” 不等林幺开口,孩子们仿佛拿到了信号,七嘴八舌、添油加醋的大戏瞬间开演: “叔叔你别抓我们,求求你了,妈妈......妈妈她只是太穷了养不起我们......." “是啊……呜呜……妈妈说她自己都养不活了……让我们自己去讨生活……我们好惨呐……” 小女孩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还不忘用脏兮兮的袖子偷瞄林幺的反应。旁边围着的人群指指点点,上下打量着林幺破旧的工装裤和洗的已经褪色的老头衫。 巡逻队队长严肃地说道:“这位女同志,请你立刻核实,如果这三位未成年人登记在你的证件下,请立刻带他们补办通行证明。” 林幺嘴角抿紧,眼神平静,眉毛微蹙,好像脸上毫无波动。幼稚的碰瓷,她心里想到。不过也无妨,她今天脾气好。 她倒要看看这三个垃圾堆里出来的小鬼嘴里还能讲出什么话来。 “我们错了,叔叔,我们这就走,我们自己走,我们不给妈妈添麻烦了,对不起......呜呜呜”没想到那女孩话锋一转,竟然以退为进,“我们这就去F区......”然后便真的拉着两个男孩,作势要走一样。 林幺不语,仿佛周围人讲的话都跟她没关系。关她屁事。 但热爱吃瓜的围观群众瞬间炸开了锅。 “哎呀好狠的心呐!”“自己孩子都不要了?” “啧啧,真是…穿这么邋遢不像好人……”“听孩子们说的多可怜……” 嘈杂的声浪几乎要将林幺淹没,人群聚集的温度和声浪让她感到不适 也仅仅是不适罢了。 林幺平静地站在风暴中心,对那些指向她的议论和目光毫不在意。她的视线迅速反复地扫过那几个孩子的头顶,接着检查人群。仔细看遍了每个角落,那个昨天凭空出现的,眼神死寂的男孩,此刻依然不见踪影。 一种比眼前闹剧更加真实的不安,在林幺的心底悄然蔓延。 现场僵局未破,巡逻队队长失去耐心,正要挥手赶人走,人群外围挤进来一个熟悉的身影。 “吵吵嚷嚷像什么样子!” 食堂那位脸圆圆、身材壮实的大婶拨开人群挤了进来,声音洪亮,自带一股不容置疑的气场,“队长!这三个娃娃是我楼上老王家走岔道的侄子侄女!什么不要了?胡咧咧!” 她一把将最近的男孩拽到自己身后,瞪着眼对着队长,“这姑娘是邻居,今天只是顺道碰上了。孩子不懂事认错人有啥稀奇!您别为难姑娘,我带他们去办手续!” 说话间,她飞快地朝林幺递过去一个让她放心的眼神。 大妈不等任何人反驳,一手一个,像拎小鸡崽子一样扯着三个孩子,几乎是裹挟着他们就钻出了人群,转眼消失在通往居民管理办的狭窄巷口。 直到圆润的大妈和瘦小的三个孩子的身影消失在了巷口,林幺才收回目光。她面无表情地转身,径直地走回宿舍楼。“哐当”一声巨响,铁门在她身后合上。 没了戏看的人群如同退潮,巡逻队也走了。留下狼藉和嗡嗡的余论散去。林幺拖着沉重地身体回到那间拥挤的弥漫着霉味和汗酸味的宿舍,脱下工装。寝室门口的事件多少算个小插曲,白天男厕所那场闲言碎语的碎片又不受控制地浮现出来: 神秘通道放宽,代表会换届,老鼠,还有...... 眼皮沉重,但思绪却因金币短缺的紧迫感和被小孩算计的憋屈而异常活跃。离月底没几天了,手里的90多个金币还差点意思。 还有昨天那第四个诡异又熟悉的孩子。 正当她头脑风暴时,隔壁铺那位总是睡得昏天黑地的舍友抱着洗漱用品从外面推门而入,嘴里含混不清地说: “喂,林幺。外面有人喊,说找你有事……” 第4章 第四章 金币 老鼠与调令 门一开,林幺还没迈出寝室,走廊里三双乌黑的眼睛就齐刷刷仰了起来。 林幺插在兜里的手瞬间捏紧了撬棍,视线如刀一般刮过他们身后的每个阴影角落。 还是没有。那个凭空多出来、眼神死寂的男孩,依旧不见踪影。 为首的小女孩,脸上脏得能搓下泥条,却努力挤出最灿烂的笑,拽着身后两个瑟缩的男孩,朝林幺就是一个九十度鞠躬。 "大姐姐!谢谢你救了我们!"声音又亮又脆,在破败的走廊里格外刺耳。"对不起给你添麻烦了!我们以后赚了钱,一定还你!加倍还!" 林幺挑了下眉,脸上看不出喜怒,半倚在门框上,工装裤布料发出轻微的摩擦声。 "哦?"她拖长了调子,目光在三人瘦小的身板上溜了一圈,带着毫不掩饰的讥诮,"以你们这种......风一吹就倒的体格?拿什么赚?跟我一块儿去刷马桶吗?" "我们什么活都能干!我们不怕臭!"一个小男孩急忙表态。 "是啊是啊!恩人,你是我们的救命恩人,我们一定会想尽办法报答你的。"剩下那个哆哆嗦嗦的男孩被女孩揪住了耳朵,有些被迫营业地补充道。 "救命恩人?"林幺嗤笑一声,"省省吧,顺手而已。指望我管饭,不如指望马桶自己通。"她的话像一盆冰水泼下,可三个小鬼眼里的火苗只是晃了晃,居然没灭。 她没兴趣再浪费睡眠时间,状似随意地问:"昨天跟你们一块儿塞在箱子里的那个,头发乱得像鸟窝的男孩呢?谁家弟弟,领走了?" 三个孩子面面相觑,一脸茫然。小女孩摇头:"没有啊姐姐,箱子里就我们三个。我们之前......也不认识。" 得到了想要的答案,林幺心里那点诡异的疑虑更深,但面上不显。"行了,谢完就滚。以后不准来烦我。"她说完,毫不留恋地转身,"砰"一声甩上铁门,将所有的喧嚣与探究彻底隔绝。 门外的世界,与她无关。 接下来的几天,林幺屡屡碰壁。 先是放在清洁工具间的装备遭了殃——长柄刷的刷毛被齐根剪断,水桶底部被凿出几个不易察觉的小孔,橡胶手套的指缝里被塞进了细小的金属片。更麻烦的是,她负责的隔间马桶里总是会出现"惊喜",有时是纠缠在一起的头发团,有时是故意糊在壁上的污渍。 明眼人都知道这是有人在针对她。 林幺面无表情地处理着这一切。她用旧布料缠住刷杆继续使用,用凝固胶堵住水桶漏洞,戴上双层手套清理陷阱。每次走进隔间前,她都会先用撬棍试探,确认安全后才开始工作。 在刷洗的间隙,她能听到其他清洁工压低嗓音的交谈。 "听说了吗?G区又缺人了。" "可不是,上周补过去的那批,这才几天,好像又没了两个......说是遇到了''陷阱'',连尸块都没找全。" "唉,那种地方,金币给得多有啥用,有命赚没命花......" 议论声在监工路过时戛然而止。林幺面无表情地拧干拖把,仿佛什么都没听见。 金币给得多?有多少?关于G区工作的兴趣暂且不提,林幺准备先和老鼠对对线。 月底的最后几天,林幺不动声色地积累着情报。她看似每日只在厕所与宿舍间两点一线,却从未停止观察角落里的任何细节。她回忆起那几个总在她工具间附近晃悠的陌生面孔,抓住了监工与某些人交换眼神的瞬间,也记住了老鼠手下几个小头目常去的交易角落。她像在无人区追踪猎物一样,耐心地收集着一切可能转化为武器的信息。 午休时,她的目光停留在墙壁上那张褪色的宣传海报上——上面画着一个线条硬朗、目光炯炯、手指前方的检查队员头像,下方用醒目的红色粗体字写着:警惕隐藏在身边的破坏者!任何渎职与违规行为,皆可向检查队举报!维护避难所的纯洁与秩序! 海报角落印着一串小小的编号,那是举报通道的联系代码和地址。林幺的眼神在上面停留片刻,又漠然移开。但就在前一天,她借着去C区送还"误领"物资的机会,"顺便"去了一趟检查队的对外办公窗口,以匿名咨询的形式,摸清了他们接到"重大渎职举报"后的标准响应流程和时间。她从不打无准备之仗。 至于G区的工作,林幺只是偶尔向舍友、同事们打听。 "G区?!你疯啦,去那边的人,回来不缺胳膊少腿几乎不可能!"这是她对面铺大妈说的。 "你说什么?又有人被调到G区了,这下完蛋了…完蛋了。"角落床铺的女生颤抖着祈祷,"神明保佑…千万不要轮到我…" 最近几天,回宿舍的路变得格外"热闹"。灯光昏暗的通道里,总有黑影伺机而动。有时是从天而降的麻袋,有时是突然袭来的棍棒。林幺的撬棍在这些天里几乎没闲着,敲碎过手腕,打断过肋骨。当然,对手一个比一个业余。有时她看见一个人孤身挑衅,简直要气笑。 "死老鼠,你手下是没人了吗?" 结果发现周围还藏着两个,原来是准备玩前后夹击。 不过依然不是林幺的对手。那晚,三个袭击者是被她拖着腿扔出通道的,在地上拖出长长的痕迹。 那三个小鬼依旧在远处管道缝隙间偷偷观望着。偶尔,林幺会故意卖个破绽,在放倒袭击者后,用撬棍抵着对方的喉咙,逼问出几个名字,或是"老鼠"手下某个仓库的模糊位置。 她将这些零碎的信息,与她之前的观察相互印证,拼凑着有用的碎片。 日子在刷马桶、打架、领金币中流逝。月底,林幺揣着一百多枚沉甸甸的金币,再次踏入D-19区那座庞大的行政枢纽。 续费通行证的窗口前,队伍缓慢前行,弥漫着压抑的焦躁。空气里混杂着机油、臭氧和消毒水的刺鼻气味。混凝土穹顶下,粗大的暗红色液压管道与闪烁着黑白色字符的笨重终端构成主要景观,穿着灰白色制服的工作人员如同机器零件,嵌在各自的操作台后。 “林幺 性别:女 身份:E级临时居民 通行证等级:D 职业:D区内部环卫清洁工 负责窗口:22号 负责人姓名:XXX”林幺攥着一袋文件和金属质感的通行证,一边排队一边打了个哈欠。这里的温度令她感觉到不适。 终于轮到林幺,林幺走向了文件上指定的窗口。窗口后的管理员是一个面色蜡黄、眼袋浮肿的男人。他拿起她的通行证在终端上一划。屏幕亮起刺目的红灯。他掀起眼皮,慢悠悠地打量着她,嘴角扯出一个意味不明的弧度。 "林幺?D区清洁工?"他拖长了腔调,手指在台面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你的岗位评定......问题很大啊。" "有群众多次反映,你工作懈怠,清洁区域屡次不达标。而且,信仰记录一片空白,多次无故缺席祷告。像你这种对神明不敬、对工作不负责任的人,按规矩,续期申请可以直接驳回。"管理员故意拿腔拿调地说着,自以为营造出了十足的压迫感。 林幺抱着手臂静静地看着他,没说话。 自以为效果到位的管理员身体前倾,把通行证从窗口推了回去,压低声音,语气里带着黏腻的威胁:"不过嘛......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听说你这个人,很会打架。这样,我们部门这边呢,最近遇到了一点小麻烦事,你要是能给我们帮忙,"男人刻意放低了声音,"你跟老鼠那点事情,我们这儿,都能摆平。” "虽然你的信仰记录,还有背景啊,都是硬伤,"管理员捏着嗓子,"不过嘛,如果你去G区,G区虽然危险,但补贴也相当可观,你去历练一下,等评定好了,再回来给通行证续期,也是一条路。" 他咳嗽一声,带着笑意的眼角看着林幺:"怎么样,好好考虑一下吧?" 视线延生处扫过远处巨大的显示屏,其中"G区清洁工"后面跟着一长串红色的缺员数字。 "是帮我们部门办个小事情呢。"管理员扬起眉毛,语气温和地说,"还是,先去积累积累经验?" 身后排队的人群开始骚动,有人不耐烦地催促:"喂!前面的能不能快点!我们还要赶回去上工呢!" "就是,浪费时间,耽误了事你赔啊?" 管理员得意地往后一靠,欣赏着林幺孤立无援的处境。在他看来,这个无依无靠的清洁工,除了屈服或滚去外围送死,没有第三条路。 林幺在周围一片不满的嘀咕声中沉默了片刻。果然,一切都在预料之中。 虽然她对G区的工作很感兴趣——她浑身的细胞因为长久的安宁一直渴望着危险,而老鼠派来的那些低级打手简直像在过家家——但这不意味着她会接受他人的摆布。 于是她再次抬手,却不是去拿回通行证,而是从工装裤最里面的口袋,慢条斯理地掏出几张折叠得整整齐齐、边缘严重磨损的纸片。 她的动作从容不迫,与周围的急躁形成鲜明对比。将纸片轻轻推到窗口内侧,正对着管理员。 "我也正想找上级反映点情况。"她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背景的嘈杂,"关于您,上个月内利用职务之便,与E区''老鼠''等团伙进行非法物资与配额交易,共计七次。时间、地点、交接物品清单、经手人,以及您存放在C区仓库的私人物资编号......都在这里。" "什么?老鼠?"人群里顿时响起窃窃私语。 "十分钟前,我已经按流程向检查队实名预举报了。按照他们的响应标准,现在这个时间,队伍应该已经到行政大厅楼下了。"林幺的声音平静得令人心头发凉,"需要我在这里,把他们引过来,再逐条念出来帮他们现场核实吗?" 管理员的脸色骤变,刚才的得意和威胁瞬间冻结,化为难以置信的惊恐。他猛地想去抓那几张纸,手指却不听使唤地发抖。汗珠瞬间浸湿了他的额发,顺着苍白的鬓角滚落。"什…什么?你……你……" 仿佛是为了印证林幺的话,行政大厅侧门的入口处传来一阵不大却极具穿透力的骚动。几名身着白色制服、帽檐压得很低、手臂佩戴着"检查"臂章的队员,在一个像是引路的工作人员的带领下,正步履匆匆地径直朝着这个方向走来。那目标明确的姿态,让周围的人群如同被无形的手分开。 管理员面无人色,整个人瘫软在椅子上,嘴唇哆嗦着,却发不出一个完整的音节。 接下来的事情快得超乎想象。检查队员没有理会任何求饶和辩解,直接架起那个肢体软成烂泥般的管理员,当场宣布撤职查办,像拖死狗一样将他带离了现场。 林幺站在原地等待着,以为事情到此为止。 然而,一名新接手的、脸色冷硬的工作人员将她的通行证递还回来,语气没有任何波澜:"续期申请已通过。调离令维持原判。理由:清洁区域多项硬性指标抽检不合格,证据确凿。" 工作人员甩出一叠文件,上面仔细记录着卫生监督队每日的审查记录。其中林幺的那一栏,十次检查有八次写着不合格。 "......"林幺眼角抽了抽,没说话。 "即日起,调任避难所外围G区,担任区域清洁工。" 林幺眯起眼,接过了那张变得沉重的通行证。 并非意料之外。虽然拔除了老鼠的一个眼线,但显然还有人站在老鼠背后。 她回想前两天打听到的G区清洁工工作内容:危险,高回报。需要与灾祸等级D左右的变异体生物交战。 捏了捏口袋里剩下的十几个金币,金属的冰凉触感清晰。既然如此,倒也不坏。林幺盘算着未来。 远处,从避难所外围的方向,隐约传来不似人声的、悠长而扭曲的嘶吼。 成群结队的长得像候鸟的巨型甲虫从苍白的天空呼啸而过,翅膀的震动声宛如凌晨悬停在空中的直升机。 林幺走出行政大楼,抬头望着天空中的黑点,慢慢悠悠地往D-E交界处的大门走,手里攥着更新后的通行证,一张G区清洁工工作申报登记表和一袋文件。 看来,这马桶是暂时刷不成了。 第5章 第五章 饥饿 殖民船和藤壶 林幺在闹钟和清晨的喇叭响起前准时醒来,机械地完成洗漱。 前往E区食堂的路上,她看见昨晚那三个孩子被食堂大妈领着,几人窃窃私语,似乎在交代什么。 早晨7:00整,音质沙哑的避难所进行曲从食堂各个角落的喇叭传来: “我们的避难所矗立在大地上,神明的力量是坚固的墙!” 合唱铿锵有力,像初升的太阳晒醒了迷迷糊糊的众人。 林幺眼疾手快地从自助区拿了十几个馒头——这里的馒头比D区慈悲食堂卖0.05金币的要小,好在免费。 她嘴里叼着馒头,单手捧着四碗叠在一起的不锈钢碗,碗里的白粥稀得堪比浑水。 “为了代表会的伟大理想!我们日夜清洁,肩负荣光!” 林幺不慌不忙地快速咀嚼,吃完又去拿了几个馒头。周围人默默让开,对这场面早已见怪不怪。 “就是她,那个永远吃不饱的……”“吃这么多?不怕撑死吗?” 今天是林幺作为G区外围清洁工报道的第一天,想必比刷马桶更耗体力。生怕饿死的她吃了平时三倍的早饭,深不见底的胃却依然没有满足。 “快看!是林幺姐姐!”嘈杂人群中,一个熟悉的童声尖锐响起。 “林姐!”“林姐在那儿!”两个男孩的声音紧随其后。 林幺掏掏耳朵,加快进食速度。背景里的避难所进行曲愈发激昂,从男低音合唱变为饱满的混声: “啊!伟大的七株麦芽!您的寂静滋养着咱,从F区到A区广场!” 她豪迈地举起碗将白粥一饮而尽,又吃了两个鸡蛋——算是奖励自己的放纵餐。 三个孩子挤过人群,狼狈地出现在她面前。 “林幺姐姐,能带我们去D区吗?”带头的小男孩怯生生地问。 “我们办好通行证了,可以打工给您挣钱!”双马尾小女孩脸上斗志昂扬,洗净的脸庞格外清秀,尤其是那双明亮的眼睛,透着一股机灵劲。 “能带我们一起去刷马桶吗?”剩下的孩子仰头问,“我们什么都能干。” 林幺差点把嘴里的粥喷出来。三个小屁孩竟在大庭广众下问她能不能带他们刷马桶,周围人群自动退开,窃窃私语声戛然而止。 “光——荣——属于——幺——贰——贰!”喇叭里的歌声因人群安静而格外突出。 林幺似乎一点也不在意这种来自人群的注视,只是专注着吃自己的饭。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的发慌是林幺最认同的一句话。 “滚,要刷马桶自己去D区行政楼报到。”林幺咽下最后一口饭,拍掉手上的馒头屑,端起餐具走向归还区。 不死心的孩子们正要跟上,却发现目标消失了:“她去哪儿了?” 林幺离开前看了眼三个小背影,无奈地摇摇头。 就在她转身准备前往F区时,水泥路边出现了一个无比熟悉的人影。 林幺瞳孔一震,手已按在撬棍上——能逃过她感知的,至少是B级灾祸。眼前这位的威胁,远非E区老鼠可比。 两人隔着破败的沥青路对峙,对方深色的没有反光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她。熟人的面孔使得林幺毫无防备地陷入回忆。 思绪闪回两个月前的无人区沙漠。 当时林幺带着一对母子从79号避难所逃出,在沙漠中跋涉三天三夜后,水源耗尽,食物见底。突然天降殖民船,林幺认出涂装,低喝:“殖民船,快!” 她带着母子趁机溜上正在补充燃料的船,不料异变突生——一条巨型蜈蚣状灾变体从沙地窜出,击穿船体。 乘客尖叫逃窜,守卫反击微弱,殖民船即将爆炸。 醒来时林幺已在船上,疏导员递来热茶和毯子。她默默接过,却怎么也想不起那对母子最后的模样。 林幺的脑海里突然有一股声音震耳欲聋般地炸响,像无数人临死前的悲寂,无数亡魂飞升前的滚烫的执念,湿润的声音繁杂吵闹,音量和信息量杂乱到她根本无法理解其中的含义,只有浓重的悲伤与痛苦裹挟着她的情绪,好似的被埋藏在心底的善良看到了故人后的强烈回响。 回到现实,那个眼熟的小男孩只是静静望着她,并无动作。 从肢体语言判断没有威胁,但潜意识里的警觉让林幺不敢放松。这样紧绷的状态持续了一份多中,林幺想过的各种可能性都没有发生。对方也未开口,对视片刻后便默默离开。 林幺欲言又止,利落转身走向F区。 E-F区大门比D-E区更薄,夹层却复杂数倍。墙上崭新的零件、喷着蒸汽的液压杆、不断运作的机械结构,不似死物,反倒像活着的生命体一样,规律地运转,代谢着。 踏入G区后,混杂变异体酸液气味的空气扑面而来。林幺的脚下是崭新的水泥地,远处依稀可见防御工事。灰黑色石膏墙林立,其余地方杂草丛生,墙边堆满沙袋、拒马和朴实木箱。 蚊虫嗡鸣,拇指大的彩色瓢虫在岩石上攀附,时而跃上同伴背部,或展露璀璨翅翼凌空飞起。 “所有清洁工听好,每句话我只说一遍!”领队的寸头男人口音浓重,黝黑皮肤写满风霜。“变异甲虫,碰不得!有毒,眼睛会瞎!” 林幺没听他训话,深色的靴底随意地碾着松软土块,泛黄的草皮连根翻起。 这里……一个月前还是无人区。她盯着不远处那簇草丛中间突兀的秃地,依稀认出殖民船当年的降落点。 “听队长指挥,能活着回家!”男人粗声吼道,“全体听令,赞美神明!” “赞美神明!”人群齐声响应。 “神明保佑!”“神明保佑!” 士气鼓舞完毕,男人带队走向F-G区交界处一架粗糙的梯子。 “按工号领工具!从小到大,不许插队!” 林幺是27号,排在末尾。轮到她时,寸头黝黑的男人抬抬眼皮:“啧,小姑娘干什么不好,非来清洁队?” 他扫了眼她的等级标识,“E级?新人?不行就赶紧下去,别浪费时间。” 林幺接过那副薄如蝉翼的手套,心知它撑不过半小时。 “记住,命比金币重要,别逞强!” 她没理会,默默掂量生锈的工具,心里已有一种隐隐的猜测。 队伍爬上城墙般的结构,上面布满吊索。 林幺向下望去,整片红色生物如贝壳般附着在墙体外侧,有些已蔓延到墙头。她挑眉——酸液藤壶,熟人哈。 “王队,今天又是嫩藤壶咯?”一个年轻壮汉嬉皮笑脸地问,“运气咋这么好嘞?” “贫什么嘴!赶紧干活,娘们似的磨叽。”王队笑骂着,转向新人们示范安全锁用法。 “你们这些娃娃,必须把锁扣死!”他眼神骤然凶狠,“否则掉下去被什么东西吃了,没人管你!” 老清洁工老张——刚才搭话的壮汉——已带着几个年轻人沿绳索滑下城墙,双脚稳稳踩在墙面上。 所谓的培训,无非是“这是小刀这是手套好了你们可以去打C级变异田鼠了”的敷衍。新人们战战兢兢地把自己拴在索套上。 “这酸葫芦长着眼儿,瞧见没?”王队举起一只死藤壶,螺旋状尖刺中间果然有个小孔。 “往眼里狠扎!小心它喷汁,烧人!” 新人们被吓得缩脖子,王队对威慑效果很满意。 当所有人开始学习清理时,林幺的思绪早已飘远。 不久,全员下到墙面。新人们扭身躲闪酸液,仍有一两个倒霉蛋中招惨叫。 “我的眼睛!神啊!我的眼睛——”尖叫的清洁工胡乱扭动,险些撞到旁人。 “保持冷静!原地待命!”附近队员立刻支援。 “所有新人禁止单独行动,一切听指挥!”王队镇定指挥。 “你得在它喷汁前预判动作。”面容和善的老清洁工老张正向新人传授经验,“看这只是这个角度,就得从这边下手……” 老张还在得意地讲解保守战术时,林幺已经动手了。 “喂!那边那个!听见没有!”王队怒瞪林幺,眉头拧成疙瘩,“禁止单独行动!” 她端详着这些外壳诡异、内藏眼球状结构的变异贝类,心中了然:酸液壶,无人区河边常见。酸液有毒腐蚀强,但加些变异植物粉末就能中和。至于里面的肉……烤熟后味道鲜美,口感橡胶轮胎。 她甚至能通过外壳颜色和蠕动频率,判断哪些更“肥美”,哪些鲜嫩,哪些即将喷射酸液。 下一秒她的动作就让王队瞠目——手起刀落刺入要害,支撑手同时发力,利落抠下藤壶,墙上只留白色组织与粘液,冒着白烟。 王队震惊地看着林幺三下五除二解决十余只藤壶,效率是老张的三倍。 正因为了解,她的动作看似冒险,实则精准,总以最小幅度避开酸液轨迹。她手上的起子从来不会失误,满墙只有被扣掉后藤壶留下的光滑的粘液。 反观另一边的毫无经验的新人,拿着工具,戳了很多下,全都变成凿墙了。就算是有经验的老清洁工,也不免会出现一两次失误,墙壁上总有一些坑坑挖挖的地方。林幺负责的区域却光滑如初,只是灰黑色的墙面上装点着零星几点白色的粘液,并且很快蒸发消失。 林幺的薄手套很快破损,双手被粗糙的墙面和藤壶的外壳摩擦得伤痕累累,她却不太在意。在无人区,比这严重的伤司空见惯。 王队复杂地瞥了眼她手上比藤壶更鲜艳的伤口,默不作声地继续指导他人。 近午时分,林幺负责的墙面已从猩红褪回灰黑,进度甚至反超王队。就在这时,异变突生。 林幺感到胃里的黑洞开始吞噬自己。 这不是比喻。是物理意义的、向内坍缩的虚无。饥饿感从外到内侵蚀着她。 最先流失的是体温。骨髓渗出的冰冷虚弱感让握撬棍的指尖发麻。隧道墙壁在眼前晃动,隔了层水波。 饿。 不再是空腹感,而是带齿的啃噬,从胃壁蔓延到神经末梢。耳鸣尖锐,远处同事的说话声模糊成嗡嗡杂音。 好饿。 思维陷入泥沼。王队长令人作呕的脸晃过视野,却激不起丝毫愤怒——连维持清醒的能量都快没了。所有本能被压缩成原始指令: 寻找食物…… 墙上蠕动的变异藤壶,腥咸的像大海一样的气味在扭曲的感知里竟然散发出烤肉般的香味。唾液不受控制地分泌,又瞬间被口干舌燥吞没。 手心的痛感遥远模糊。饥饿感太庞大,淹没了其他所有感官。 她甚至出现幻觉,看见了大海,海里有烤鱼飞了上来。 林幺强忍住自己往下继续看的冲动,把视线转移回到了墙面,然后看见墙面上吸着压缩营养膏。 没忍住下意识伸手去抓,指尖只抠到冰冷水泥上的藤壶残渣,灼痛让她猛地清醒。不行……必须进食。再不吃要饿死了。 …… 十五分钟后所有人在墙顶集合,脚步虚浮的林幺面色如常地面对王队的怒火。 “你——想害死大家吗!”王队双目圆睁怒吼。 林幺45度角望天——实则饥饿已剥夺她的思考能力,声音入耳即出。 “林!幺!”王队长见她竟敢走神,怒火中烧,“解释!为什么私藏变异体!”其余的队员有的缩着脖子,有的眼睛忍不住地朝这里看。林幺仿佛有所思考一般转移视线,微微低头看着肥硕的还在扭动的几个酸液藤壶。唾液腺不断分泌液体,脑海中的巨大的海风一样的嗡鸣逐渐将林幺吞没。 还能为什么,吃啊。虽然没有经验的人处理起来有中毒风险,但对于林幺这种老吃家来说已经不是问题。在庇护所两个月吃的清汤寡水的,倒有些让她怀念在无人区猎杀动物型灾变的日子了。尤其这种没什么威胁的小海鲜,烤着吃老了,若是煮汤...... 林幺思考了片刻,差点把无人区里的经验脱口而出。当然,那是万万不可以的,万一因为这个被举报,那可就幽默了。 沉默片刻后,林幺:“报告长官,我认为这是食物。” 王队长眼角抽搐,咆哮震天:“我不同意!” “纪律扣5分!工资减半!”他一脚将藤壶全踢下墙,坚硬的外壳发出清脆的与墙壁磕碰的声音。林幺目光跟着藤壶一块被踹到墙角下,嘴里不舍地分泌唾液。 全场哄笑。清洁工们窃窃私语。林幺内心毫无波澜,甚至觉得这些避难所居民蠢得不得了。 第6章 第六章 水母 麦田和新舍友 随后就是午饭时间。G区18号清洁队的休息点里鸦雀无声,气氛诡异般的沉默。所有目光都聚焦在林幺身上,看着她面无表情地端走了五份盒饭。 起初是几声压抑的嗤笑。但当林幺坐下,以一种高效而机械的速度开始进食时,笑声消失了。她不是在享受食物,而是在执行一项生存任务。众人看着她风卷残云般吃完三份,又打开了第四份,脸上只剩下震惊和一丝莫名的畏惧。 没见过世面,林幺心想到。 不过这待遇也不错,林幺看着丰盛的午餐——雪白的大米饭和两颗油润的青菜,应该是对他们从事高危工作的微薄补偿。这让她想起D区慈悲食堂吃了快一个月的,那些能照出人影的稀粥和梆硬的馒头。危险与回报,在这里形成了一种扭曲的公平。 王队拿着一个老旧的通讯器,嗯啊地应着, “你说什么?” 他的脸色不太好看。“早点吃,别废话了,今天要早点收工。” 他挂断通讯,看着饭桌上其乐融融、互相打听家长里短的老队员们,又瞥了一眼独自坐在角落、与周围格格不入的林幺。他抬头看了看天,灰色的乌云正从远处压过来,心里莫名有些发沉。 下午的工作,林幺依旧保持着惊人的效率和近乎完美的成果。傍晚结算时,她清理的区域面积最大,按规矩应得十八枚金币。但王队冷冷地告知她,因“违反纪律”,工资减半。 林幺脸上没有任何不满,只是默默看着工牌上更新的数字。天空中的乌云更密了,但雨还未落下。 队伍列队返回F区时,细雨终于飘下。王队暗道不妙,催促大家加快脚步。然而,F区那厚重的大门竟被堵住了,从不远处能看见,先下班的另一支清洁队乱作一团。 “怎么回事?”王队眯起眼睛张望,心里咯噔一下。 只见大门前方,一只巨大的生物悬浮在半空。它的主体是一个苍白如尸肉的伞状体,直径接近三米,伞缘布满令人作呕的褶皱,伞下发达的纵肌清晰可见。 六条黑红色、如船桨般宽扁的触手呈V字形展开,每条都超过十米长,像巨大的鞭子在空中缓缓扭动、探寻。触手基部宽厚,末端尖锐,灵活得如同独立活物。 浮空水母。 王队强自镇定,再次拿出通讯器,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指挥中心,G-F-6交界门请求支援!发现C级浮空水母一只!重复,G-F-6交界门请求支援!C级浮空水母一只!” 他试图安抚众人:“只有一只!所有人保持安静,千万别动,别引起它注意……” 林幺的眉头却紧紧皱起。她在无人区见过这类东西,它们通常是成群出现,而且多活跃于沿海或者岛屿附近。122号避难所虽然有一侧和沿海有些关系,但如果没有记错的话,这里已经不能算是沿海地区了。如此深入内陆出现水母,极不寻常。 “啊——!”一声凄厉的惨叫打断了她的思绪。 一个慌不择路的清洁工被一条触手精准卷住。那触手如同有生命的绳索,迅速将他裹成一个恐怖的肉茧,然后慢慢地升空,两条腿疯狂地扭动挣扎,他的手也在不断地拍打着触手,头部被巨大的水母紧紧包裹着。他惊恐的呼救声很快被触手进一步收紧生生闷了回去,变成令人牙酸的“咯咯”声。 几秒后,触手松开,无头的尸体摔落在地,同时伴随着一声沉重的闷响,鲜血混着雨水蔓延开来。 恐慌像瘟疫般炸开。有人尖叫奔逃,有人瘫软在地。 “闭嘴!都别动!”王队掏出一把信号枪,对天鸣响,试图用更大的恐惧压制混乱,“谁再跑,老子先崩了他!” 然而,为时已晚。第二只、第三只……越来越多的苍白伞状体穿透雨幕,无声地降下。足足有十几只!雨水让它们苍白的伞状体显得更加润泽,触手的动作也越发灵敏。 这下完了,怎么会突然出现十几只浮空水母的?王队想不明白,他们在这里工作有不少时间了,从未见过如此可怕的阵仗。 王队对着通讯器嘶吼,得到的回复却是绝望的:“支援?所有能调动的都去西区了!那边出现了A级灾祸体!你们自求多福吧” 与此同时,不断有人被触手卷走,而绝望的哭喊和徒劳的反抗只会吸引更多猎食者。 就在王队几乎要放弃时,林幺动了。 她没有像其他人一样慌乱,而是迅速回忆起这种水母的特性:没有视觉,依靠感知恐惧和强烈的情绪波动来锁定猎物。 “不想死的,就给我冷静下来!”她低喝一声,抄起撬棍,主动冲向一只最近的水母。 奇怪的是,那些原本在追逐其他人的水母,一注意到林幺,竟纷纷放弃了眼前的目标,触手齐齐转向她,仿佛她身上有什么东西在强烈地吸引着它们。 一条深红色的触手带着恶风抽来,林幺侧身惊险躲过,撬棍却被震飞。她眼角瞥见墙角的几把特别长的钢制的清理用铁铲。 “王队!抄家伙!”她大喊,声音在雨幕中清晰无比,“一个人吸引它下来,另一个照着头打!” 王队瞬间反应过来,抓起一把铁铲,吼道:“还能动的!跟老子结阵!听她指挥!” “左边那个矮个,闪开!” “右边几个,原地蹲下!” 林幺简洁精准的指令在混乱中响起,像黑暗中亮起的灯塔。 她利用自己似乎对水母有特殊吸引力的特点,不断移动,为王队和其他鼓起勇气的队员创造攻击机会。在一次闪避中,她甚至徒手抓住了一条试图缠绕她的触手末端! “嗤——”一股强烈的灼痛从掌心传来,被腐蚀到的皮肤发出了嗤嗤的声音。同时,一股有些焦糊的蛋白质变性的味道飘了上来,但她死死咬牙抓住,为身旁的王队争取了宝贵的半秒钟。 “给老子死!”王队怒吼着,雨水模糊着他的视线,铁铲带着全身力气狠狠劈在水母脆弱的伞状体中央。 噗嗤! 一股难以形容的腥臭液体喷溅而出。第一只水母抽搐着,像泄了气的皮球般瘫软下去,然后倒在了泥泞湿滑的干瘪的土地上。 初次的胜利像一剂强心针。士气被点燃了,更多队员加入了战斗。空气中顿时弥漫着血腥和灾祸的恶臭。 林幺所在的清洁工小队逐渐变得有条不紊,因为水母群全部追着她跑,所有人按照指令,一步一步地找回了失去的冷静。 战斗持续了半个多小时,水母群仿佛突然地接收到了某种无形的指令,迅速升高,如潮水般退去,消失在昏暗的雨夜中。 地上,留下了三具庞大的、仍在微微抽搐的水母尸体。那苍白的伞盖和扭曲的触手,无声地诉说着刚才战斗的惨烈。 劫后余生的人们大口喘着粗气,有人瘫坐在地呆呆望着不远处的无头躯体,有人看到了同伴尸体后,眼珠泛白,开始呕吐不止,还有人突然开始崩溃大哭。稍微冷静一点的人则是闭着眼睛双手合十,喃喃自语:“神明保佑……真是神明保佑……” 林幺没有看尸体,而是默默地撕下一节布料,然后手指微微颤抖地给自己包扎,焦糊糜烂的掌心看不出多少血迹。 林幺的脸上的多余的情绪。她评估了一下,大概一个星期伤口就能完全结痂,问题不大。 王队喘着气,把铁铲往地上一扔,慢慢走到林幺面前,神色复杂,掺杂着审视、认可和更深沉的忧虑。“今天……谢了。”他声音低沉,“没你,得折不少人。” 林幺只是敷衍地“嗯”了一声,低头检查着自己被灼伤的手掌,用从衣服上撕下的布条草草包扎。 “工资照扣。”王队公事公办地说,“但击杀三只C级灾祸,按例有赏。奖励你C区食堂优惠券五张,额外奖金……二十一金币。” 众人窃窃私语的声音终于变小,目光汇聚在林幺身上,曾经的轻蔑与嘲笑已被震惊、后怕和一丝感激取代。刚刚在门口被堵着的那支小队,死了有八个人。反观林幺所在的,只是有6个人受了轻伤,一个人扭到了脚。 清洁工的队伍带着疲惫与劫后余生的庆幸,沉默地走入F区。一过大门,雨水奇迹般地消失了,地面干燥,与门外那个湿冷恐怖的世界判若两地。 回E区结算工资的路和上午不是同一条,需要穿过一片广阔的麦田。 此时已是黄昏,夕阳的余晖给麦田镀上了暗金色。麦穗沉甸甸地垂下,在无风的空气中仿佛凝固的寂静。林幺看着可以称得上一望无际的丰饶景象,心中升起一种不真实的安定感。在大灾变的时代背景下,这一切有些美好的过于虚幻了。 她双手插兜,不紧不慢地跟在队伍的末尾。她想起在68号避难所看见的场景,也有类似的庄稼,那边靠着两条大河,或者说江,种的是水稻,但是没这儿整齐,也没如此的壮观。 “哎哟,王队,憋不住了,厕所在哪儿?”一个新来的年轻清洁工捂着肚子,一脸焦急。旁边几个也面露难色。“是啊是啊,我有点不行了” “哎呦喂,还厕所呢”“什么张嘴王队闭嘴王队,王队又不是你老妈子哈哈哈哈” “就地解决呗,肥水不流外人田!”老队员们哄笑起来。 王队慢慢落在队伍末尾,与林幺并肩而行。他身材高大,几乎与林幺平视。 他停下脚步,背着手,望向那片金灿灿的,但因为天色渐晚,有些灰扑扑的麦田,突然开口,声音压得很低:“我知道你这个人,不信那套。”他挑了挑眉毛,眼神往天空晃动,意指神明。 林幺看向他,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 “但我告诉你,”王队沙哑的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沉重,“我们脚下这块地,能长出这玩意儿,全靠那位啊。没有祂,这里早就和外面一样,毛都不长了。” 他随手拽下一根麦穗,颜色和其他的略微不同,不仔细看,都发现不了:“你看这一株,长得太好,招虫子。” 他意味深长地看着林幺:“你很有本事。” “但太出格,就不好了。” 就在这时,麦田深处传来一声尖叫:“啊!什么东西咬我!” “救命啊,王队,什么东西在咬我啊啊——” 随即,队伍里终于爆发出一阵劫后余生的、带着些许恶意的哄笑,冲淡了刚才严肃的气氛。 继续前行前,王队看了眼林幺手上渗血的简陋包扎,沉默了一下,飞快地将一个揉得发皱的纸团塞进她手里。 “回去再看,别让人看见。”他低声说完,便快步走向队伍前面。 林幺把纸团往工装裤口袋一塞,很快也跟上了队伍。 …… 领完工资回到E区宿舍,林幺正准备打开纸条,却发现原本空着的床铺来了新人。 新舍友是个看起来温和干净的年轻女子,个子比林幺矮不少。她刚收拾好自己的东西,床上放着几束晒干的草药。她闻到林幺手上伤口传来的焦糊味和灾祸的腥气,立刻关切地望过来。 “诶, 你的手……怎么了?”身材矮小的女子走近,一眼就看出那包扎粗糙得可怕,“你这样不行的,伤口这么深,然后又这么搞。很容易溃烂。你消毒了吗?” “我帮你处理一下吧,”女子说道,似乎为了增加自己的说服力补充“我是周娥,今天刚从C区搬来的卫生员。” 林幺本能地把手往后缩了缩,语气冷淡:“不用。” 周娥却抬起头,眼神异常温和而坚定,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善意。林幺会习惯性地审视着所有人的眼睛,但周娥却让她感到一阵莫名的熟悉感,仿佛在哪里见过这种纯粹的温度。 为什么一来到122号避难所,这种熟悉的感觉或者说既视感就越来越强呢? 林幺记忆的碎片闪过——五年前从崩塌的避难所逃出时的混乱,一路上遇到的形形色色之人……还有,无人区里,那个曾经和她同行,下场不明的女人,也曾有过这样温暖的眼神。也不像。似乎有更久远的记忆指向了这股熟悉又陌生的感觉,但却像是被一把锁关住了一样,怎么看也看不到。 周娥拿起自己的草药,微笑着说:“没事的,免费的。我刚好需要一个人试试我新采的草药效果如何。” 看着她真诚的目光,林幺沉默了片刻,最终还是慢慢伸出了手。 周娥的动作熟练而轻柔,仔细清理伤口,敷上捣碎的草药,再用干净的布条重新包扎好。一股清凉感瞬间驱散了之前的灼痛,效果出奇的好。 在这个过程中,林幺注意到周娥床铺上放着一本《晋升考核习题集-卫生部》。她想起之前在D区刷马桶时听到的八卦,以及今天午餐时听到的闲聊,似乎都指向这个能改变命运的考试。 “好了!”周娥满意地看着自己的作品,点了点头。 林幺看着被妥善包扎好的手掌,那股久违的、不带任何目的的暖意让她沉默了一下,最终轻声说道: “……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