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傅绝不追妻》 1、第 1 章 顾轻幼很难想象,李绵澈将来会娶一位什么样的女子入府。毕竟在这世上,她还从未见过能与他匹敌的人。 论起长相,他身材高大挺括,面容轮廓分明,华美而不羁。论起武力,据说他十五岁那年便一人力挑十余匪,如今就更不必提。略紧些的衣衫都箍不住他健硕的双臂。 然而,偏偏他又不是个只知拳脚的武将。用那些大臣的话说,只要李绵澈愿意,那么整个大誉朝都逃不出他的算计。 当然,顾轻幼觉得这话或许有几分夸张,或许只是一群老臣用以掩饰自己无能的理由罢了。 不过,不得不承认,拥有这样的一位小叔叔,是顾轻幼引以为傲的一件事。 是的,她把世人眼中权倾朝野的李绵澈唤作小叔叔。而拜这位小叔叔所赐,顾轻幼成为了不少人眼中最有福气的少女。 就如眼前,太傅府里的姑姑孙氏正在如此念叨着。“我的姑娘哟,您就这么坐在秋千上了?您昨儿新做的这件百褶裙里头可是浮丝绣的手艺。那秋千上但凡有个倒刺,衣裳可就抽丝了,往后还怎么穿?啧啧,三十两银子可就打了水漂了。” 顾轻幼已经习惯了孙氏如此抱怨。大约因为她是乡下来的女子,所以孙氏常觉得她没见过市面,因此喜欢在她跟前念叨各种东西的贵重。 但顾轻幼不往心里去,反而不在意笑道:“衣裳不是用来迁就人的吗?要是穿上它,反而这也得留神,那也得小心,那不就成了人迁就一件衣裳了?” 孙氏蹙蹙眉,半句话也反驳不上来,只好讪讪感叹道:“姑娘真是有福气。”她似乎并不记得,这话从顾轻幼四年前入府到现在,她已经说了不下一百次。 “不过姑娘也得上点心。” 出乎顾轻幼的意料,孙氏今日似乎多了些话说。顾轻幼微微歪着头,长长的睫毛下眼眸里多了几分好奇。 “以后若是太傅大人娶了亲,您还能过得这么舒服吗?再者,您总是要嫁人的,到时候太傅大人也算尽了责任,总不能再管您一辈子吧。您还是得自己出息些,跟奴婢学些管家洗衣裳的本事,这才是一位女子的立世之道。” “小叔叔会娶亲吗?”顾轻幼仿佛没听见后头的话,唇畔忍不住又泛起浓浓的笑意。她想不出来,是什么样的女人能让小叔叔折服呢? 见她浑然没听见重点,依然一脸自如的模样,孙氏心里有些不舒坦,暗骂了一句没心眼,扭头便去吩咐人洗衣裳。 而顾轻幼的确没把她的话放在心上。她此刻在想的是,如今的秋千是真的有些凉了。她该用软锦缠在扶手的地方,这样摸上去才不会太凉。 想到这,她又唤来孙氏。“孙姑姑,你方才说我这裙子是新做的?有没有剩下什么布头?” 孙氏听她要布头,心里不由得一阵窝火。这裙子的确剩了块好布头,她本是打算偷偷拿回去给自己的女儿做几条好手帕的,没想到竟被顾轻幼惦记上了。 “有是有的,不过……”孙氏还没来得及想出什么理由,便听顾轻幼笑眯眯道:“您帮我找一块吧。” 孙氏欲言又止,忍着肉疼吩咐小丫鬟把那块布头取了过来。“姑娘要绣什么帕子吗?”她双手将布头递过去。“奴婢会绣好些花样的,其实这样的布头并不适合制成绣品。” 顾轻幼浅浅答应,又伸手将布头握在手里,左右手轻轻用力,一块布便很快被撕成了两半。 孙氏看明白了,竟是要用这块布来绑秋千吗?她气得目瞪口呆。果然是乡下来的破落户,浑然不知东西的金贵,竟然这样糟蹋。 可顾轻幼不会在意。她一双素手上下翻转,很快缠好了秋千的一侧。细看下去,便能看见每一圈都整整齐齐,连多余的一些碎边都巧妙地被藏进去,浑然不露。 孙氏欣赏不来。 反而是不知何时回府的李绵澈,一袭白衫,肌肉被裹得紧紧的,眼神却很闲适。“做什么呢?”他语气清淡。 孙氏闻声便咯噔一声跪下,顾轻幼却一点也不怕他,头也没回道:“小叔叔等我,这就缠好了,我们去用晚膳。” 孙氏暗暗觑了一眼,想着这顾轻幼是不是有些太拿自己当回事了,可转眼竟真的发现李绵澈纹丝不动地站在那,心里不免又想替大人打抱不平。不过是她义父曾救过大人的命罢了,白吃白喝养着就不错了,何必惯得如此骄纵。 她心里一阵膈应,忍不住一时冲动开口道:“姑娘挑了最贵重的浮丝绣锦缎来缠秋千,这秋千的身价也跟着水涨船高了呢。” 看似说笑的话,实则绵里藏针。她想李绵澈性好勤俭,必然看不惯如此奢靡之事。 然而李绵澈唇畔轻动,却是道:“合该如此。” 孙氏面上一怔,心里不由得慢慢泛起酸来。果然大人知恩便报之心,已经让他对这位顾姑娘宠得没边了。可惜这样的福分,没落在自家那个聪颖漂亮的女儿身上,偏偏给了这没心肝的顾轻幼。 眼门前,顾轻幼利落地缠好了布头,才扭头冲着李绵澈问了礼,带着一身灵气道:“小叔叔饿了吗?” 李绵澈给足面子点点头。顾轻幼便拍拍手,大功告成一般,随着他一道往膳厅而去。 然而还未等进膳厅的门,便有小厮来报,说是户部侍郎刘大人到了。李绵澈便住了脚步,慢悠悠瞧了顾轻幼一眼。 但顾轻幼抬头时,却什么都没瞧见。只听他语气依然清淡:“等等。” 孙氏正要答应,却听顾轻幼笑眯眯道了一声嗯。她话到嘴边咽下去,化作了尴尬的赔笑。 又待到李绵澈出门,她才松快了身子,扭头冲着顾轻幼道:“午膳有姑娘最喜欢的笋汤呢。” “是吗?”顾轻幼掀开桌上的汤碗盖子瞧了一瞧,轻盈小心地舔了一下粉嫩的嘴唇。孙氏开口劝她趁热用一些,却见人家又老老实实地将汤碗盖子放了回去。 孙氏不免又有些讪讪的,只好笑着夸顾轻幼懂规矩。 但在这会,外头又不安生起来。听小厮传话,方知是长公主到了。长公主是皇帝亲姐,当今太后最宠爱的长女,名唤赵浅羽。 李绵澈的书房另占了一间院子,除了一些大臣,谁也进不得。孙氏打死也不敢去请李绵澈,只好劝顾轻幼出门迎驾,说是不能让长公主一个人候着。 “您对长公主万万要客气些。”孙氏跟在她身边悄声道:“人家都说,若是咱们太傅大人有一日娶亲,那太傅夫人之位一定非长公主莫属呢。您好好巴结些,这样往后您才能一如既往地过着好日子不是。” “公主的确是配得上小叔叔的。”顾轻幼心想。有一说一,长公主算是她在誉州里见过最貌美的女子了。虽说与小叔叔的风姿还比不了,可的确如传闻所说,若小叔叔打算娶亲,那长公主算是首选。 顾轻幼这样想着,很快到了正厅。自有小丫鬟早已奉了上好的香茶,顾轻幼进门前便瞧着长公主轻抬手饮茶的场景。侧颜如玉,素手嫩白,果然一举一动极有风情。 她发自内心地赞叹,赶紧进门问了礼。 赵浅羽早知道太傅府上住着这样的一个丫头,从前一直没放在眼里,可今日头一回见她大大方方出来迎驾,心里不知为何有些不是滋味。 “你义父是绵澈的大恩人,自然咱们算是自己人了。”赵浅羽抬手让她坐下,又问道:“多大了?” “回公主的话,轻幼十九。”顾轻幼并不拘谨。 “比我倒小五岁呢。”赵浅羽不动声色地打量她一番,果然见她身材渐生窈窕妩媚,幸而一张脸倒不美艳,只称得上清秀娇丽。 她不知为何松口气似的,语气也比方才热络了一些。“绵澈总是忙,还没用午膳吧?” 顾轻幼不觉得小叔叔已经跟她熟稔到可以直呼姓名的程度,但她知礼节,只是笑答道:“小叔叔本正要用的,却被叫走了。” 听她叫小叔叔,赵浅羽脸上多了些笑意。“他就是这样。可若他不这样,我皇弟的江山又怎么坐得稳。谁不知道,大誉是离不得我们李太傅的。” 这样的夸赞顾轻幼四年前就开始听,如今几乎已经不觉得什么了。她只是很好奇,到底小叔叔有什么样的本事,能让众人都如此尊敬他。要知道,当初义父救下他的时候,他可是一身的伤病。 这会,孙氏自作主张地安排了不少瓜果点心端上来,一脸的巴结相儿道:“公主大驾光临,咱们府上这些奴才个个与有荣焉。还望公主常来常往,让奴才们多些孝敬您的机会。” 赵浅羽脸上的笑意更浓,美艳的眉眼淡淡散着贵气。“是顾姑娘调教的吗?你们这样会说话。” 顾轻幼没等说话,孙氏立刻澄清道:“姑娘不管事的。” 赵浅羽哦了一声。顾轻幼并未看见她使什么眼色,但她身后的丫鬟却爽快地递了些银瓜子给孙氏,笑言让她喝茶。 孙氏自然高兴,又说了几句,便扭头看着顾轻幼,神色温和道:“姑娘去大人的院子里催一催吧,总不好叫公主一直这样候着。您说呢?”《 》 2、第 2 章 比起坐在这应酬,的确是催小叔叔更舒服些。于是顾轻幼笑着冲赵浅羽告了礼,转身去了世安院。 自然,答应孙氏是一回事,怎么做又是一回事。她知道小叔叔事务繁忙,不喜被打扰,所以便想着去世安院门口候一会。那的门口正好是养着红尾鱼的一汪湖水,正午映着阳光,一向十分好看。 她选了湖边一处有树荫的地方坐下来,伸手刚好能碰到波光灿灿的湖面。艳丽的红尾鱼此刻成群游弋,悠闲自在。 世安院门前无人,里头更是一样的安静。她坐在这,渐渐忘了外头的喧嚣,眼里只有眼前的一片微澜。 眼瞧着入了秋,只怕这样好的湖水就快看不着了。顾轻幼将指尖伸进湖水中,清凉的触感传来,让她一阵喜欢。 她四下瞧了一圈,见自己坐着的位置被树荫挡得极隐蔽,索性脱下鞋子,将白皙的小脚淌进水里,又轻轻挑起朵朵水花。 就在这会,身后的院子里传出人声。她下意识有些慌张地扭头看,却被树荫完全挡住,根本什么都看不到。她这才放了心,悄悄将双足没入水中,一声不吭地等待人们离去。 “江大人,方才太傅大人的话,您可听明白了?”一个老迈的声音传来。 答话的人似乎更稳重些,将人拉得距离湖边更近,距离院门更远,这才道:“听明白了。就是因为听明白了,才觉得害怕。江大人可曾见过刽子手?您可知道,那磨得快的刀不吓人,吓人的刀都是钝的。所谓慢刀子割肉,最疼。” “微臣倒是觉得,太傅大人的手段更像是悬在你头上的一把铡刀。他摆明了告诉你这铡刀不会落下来,可又偏偏把它悬在你的头上。这,幸而你我是太傅这一边的……” “走吧走吧,此处不宜多言。对了,下回记得与太傅说话利落些,太傅一向不喜欢拖泥带水,耐性少得很。”二人的声音渐小,小到顾轻幼完全听不见了为止。 她不觉得害怕,只觉得好笑。小叔叔多温和的人呢,怎么到了这群人的嘴里,就像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夜煞了?真笨,怪不得这群人只能任由小叔叔摆布。 她笑笑,双脚忍不住轻轻击打起水面来。细碎清冽的声音渐渐穿过树枝,落在外头。 等到她觉察到动静太大时,李绵澈已经站在了她的跟前。她一抬眸,刚好瞧见他站在那,一时不由得吓了一跳。 “起来吧,水里凉。”他的语气轻柔,却很有力量。 “小叔叔。”顾轻幼脸上有几分雀跃,急忙想站起身打招呼。可脚上沾了水再踩在石路上便不稳当,她的身子不由自主地向水里倒去。 然而就在那种失重感即将袭来的时候,顾轻幼忽然感觉到自己的右手被抓住。她向前看,只见衣裳下鼓胀有力的胳膊正紧紧拉着自己,直到她再次站稳。 没等李绵澈说话,顾轻幼已自然笑道:“小叔叔力气真大。”说话间,她星眸熠熠,如湖水幽光。 李绵澈被逗得神色一松,方才因朝政而紧绷着的弦似乎也在此刻消弭。他懒懒揉揉眉心,吩咐道:“一会叫人给你用热热的锦缎裹一会儿,免得进了凉气。” 顾轻幼嗯了一声,嘿嘿笑道:“小叔叔放心,我身体好着呢。” 李绵澈轻笑,眼色浓如三月烟波,又背过身让她穿好鞋子,才领着她一道往外走。 “对了,长公主到了。”顾轻幼忽然想起来自己的来意,顿下脚步道。李绵澈神色如常地走着,也不知听没听见。 反倒顾轻幼见他步子不急不缓,轻声催道:“小叔叔去见见长公主吧,人家可坐了有一会了。” 李绵澈这才点头说了一句好,但脚下的步子依然慢悠悠地,似乎这世间就没什么人值得他急促。 片刻后,正厅之中。 赵浅羽常常觉得,李绵澈每回与自己说话都是心不在焉的。可即便如此,她也不敢再多奢求什么。能与李绵澈有往来,已经是她求之不得的事。 今日她入府,是为了替母后送些赏赐过来。远远瞧见李绵澈走过来的时候,她的心便开始悸动。世人都知太傅厉害,可只有见过太傅的人才知道,太傅的长相俊逸华美,更是能够征服所有女子的利器。 他的一双深邃眼眸,更是引人沉沦。赵浅羽自认不敢多看,唯恐陷在里面,神智颠倒。 方才还贵重骄矜的长公主,一瞬间变得声音柔美起来。可就连孙氏都瞧得出来,其实长公主并不能配得上太傅大人。哪怕美艳如斯,可气质却在二人并立的一瞬间顿时矮下去一截,也说不清是为什么。 如是二人不咸不淡地说了几句话,赵浅羽唯恐他不耐烦,便说要走。李绵澈依着礼相送,倒也让人挑不出毛病来。 孙氏则亲自将长公主送了出去。 “太傅府的风景实在是好。”赵浅羽有些眷恋地看着太傅府的青石影壁道。 孙氏自然明白长公主的心意,又得意长公主的大方,笑道:“老奴在府里伺候久了,斗胆跟公主说上两句,咱们大人其实在男女之事上还单纯着呢。公主不必着急,哪怕是石头,也有焐热的一天呀。” 一个奴才跟主子说这样的话,其实很不规矩。可她是李府的奴才,赵浅羽对她便有三分喜欢,再加上她说得正中自己的下怀,一时心里也高兴一些,笑道:“你是伺候太傅的人,该提醒的地方也要提醒着。” “那是自然的。”孙氏连连点头。 “对了,太傅平时可让那位顾姑娘出门吗?”赵浅羽问道。 “不过是个救命恩人家的孩子,又不是自己的亲戚,大人对她也就那么回事罢了,出不出门也不在意。倒是这位顾姑娘,自己不喜欢出门,想来也是乡下出身,怕生罢了。”孙氏笑答。 “既然是绵澈的恩人,那就是咱们皇室的恩人。你与顾姑娘说说,就说改日我请她出门听戏。”赵浅羽顿了顿,“或者她喜欢喝茶看画?什么都好,就说我要带她散散心,姑娘家,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是规矩,可也忒没趣了些。” “有公主教引,自然是姑娘的福气。”孙氏赔着笑。 赵浅羽点点头,这才托着丫鬟的手上了马车。孙氏瞧着那马车上四角坠着的珍珠串子,对旁边的门子呐呐道:“你说皇宫里头,是不是连墙都是金的?” 孙氏回来的时候,李绵澈已经在与顾轻幼一道用午膳了。她瞧着小丫鬟们伺候得还算周到,便没有过去插手,只是乖觉站在一旁。而当着李绵澈的面,她更不敢提起什么长公主邀请姑娘出去散心的话。 顾轻幼也没问长公主来做什么,只顾喝着眼前的一碗笋汤。待喝得胃口畅快,她才开口道:“为什么那些大臣都那么怕小叔叔呢?” “怎么这么说?”李绵澈笑意和煦。 顾轻幼把方才听见的一些话学了,便听李绵澈不以为意道:“你小叔叔不过二十七岁,他们一个个又老又精,怎么会怕我?不过是做贼心虚罢了。” “我觉得也是。”顾轻幼毫不犹豫地点点头。 李绵澈意外于她的笃定,眉眼渐渐有些舒展,轻轻撂了手里的竹骨筷,打量着顾轻幼道:“下午想做些什么?缺不缺什么?” 这样的问话,孙氏常常听见。在她心里,顾轻幼不过是个客人,此刻该千般万般推辞才对。可偏偏这一位是个没心肝的,往往想到什么就说什么,从来不藏着掖着。而大人也迁就,不管是什么金贵玩意,只要听见了,必定要淘弄来的。 大概太傅府这点银子,都要花在她身上了。孙氏想给顾轻幼使个眼色,让她收敛些,偏偏人家头也不抬。 “东西是不缺的。下午我要画画,这两日秋光甚好呢。”顾轻幼笑笑。她长得其实并不算美,可一张脸恰到好处的大小,一笑起来便眉眼弯弯,是一种别致而简单的好看。 李绵澈的目光淡淡滑过顾轻幼的脸庞,想从她的脸上寻找出一丝寂寥或是无趣。可她一脸无忧无虑的模样,似乎对生活永远那么餍足。 这是一种李绵澈无法理解的心态。 “你会画画?”李绵澈问。 顾轻幼大大方方地摇头。从小跟着义父,除了行医之道,她什么都没学过,只是胡乱涂鸦罢了。 “我教你。”李绵澈的目光落在眼前的牛乳樱桃酪上。 孙氏在旁听得愈发按捺不住。待到二人用过膳,望着二人的背影,终究忍不住凑到李绵澈的随从晚淮跟前道:“顾姑娘不懂事也就罢了。你怎么不拦着?大人什么时候手头空闲过,如今多了一桩教画的事,定是要耽误不少正事的。” 晚淮却朝她不屑一笑。“大人的事,什么时候轮到咱们这些人置喙了?” 孙氏被说得脸色一赧,却还是板着脸道:“我与你们这些小崽子可不一样,我是从小伺候大人娘亲的,自然要替老夫人多看顾着大人。” “可大人有难的时候,您也躲回老家去了,不是吗?”晚淮嗤笑。“要不然,哪有今日的顾姑娘,没准是姑姑您家的云俏姑娘才对。” 孙氏被说中了内心最悔恨的地方,一时恨得咬牙。人嘛,若一直没有好运也不要紧,最让人遗憾的便是遇到了好运,却与它擦肩而过。《 》 3、第 3 章 三四日之后,李绵澈如常去上朝。顾轻幼起得晚些,刚用过早膳,便听见孙氏进门道:“姑娘,长公主在正厅呢,说是想带您出门散散心。” 顾轻幼怔了怔。因为从小追随义父避世,所以她早已习惯了安安静静的日子。也因此即便到了富贵的誉州,她也从未生出过出门散心的念头。 瞧着顾轻幼发呆,孙氏以为她心生怯懦,便苦口婆心道:“按照惯例,咱们大誉的女子都要二十一岁往后才要婚嫁,姑娘您还要在府里呆上几年的。如今大人知恩图报关怀您,来日的太傅夫人可未必。眼下难得长公主性格宽厚,您得好好笼络着,往后才能依然有好日子过。再者,即便不为着您自己,您也得想想太傅大人和长公主的姻缘。” “这段姻缘与我有干系?”顾轻幼不明白。 孙氏笑道:“自然有干系。太傅大人拿您当孩子看待。长公主待您好,太傅大人才能放下心娶她入府不是。” “这样复杂啊。”顾轻幼还真是想不到。 今日的赵浅羽比上次来时穿得更加华贵。一袭妃红密金线海棠花长裙,配上金珠腰封,乌黑的云鬓上坠着点翠凤尾簪,越发衬得她面容娇艳。 与她相比,顾轻幼只着一身朴实无华的月白雪纱霓裳,连耳坠都是水滴般大小。 “平素奴婢瞧着我们家姑娘也是好看的,可今日瞧见长公主才知道,咱们姑娘到底是没长开的丫头,真真比不得倾国倾城的高贵。”孙氏捧一踩一的本事极好。 赵浅羽被说得有几分欢喜,可一想到顾轻幼这一身衣裳大概都是李绵澈所赠,心里又不舒坦起来。自己穿得再贵重,到底与李绵澈是无干的。哪比得上眼前的这丫头,虽是模样气质都不好,可偏偏占尽了李绵澈的关心。 想到这,她吸了几口气,尽量让自己的情绪变得稳定,这才笑着开口道:“顾姑娘年纪还小呢,将来慢慢学着打扮就好了。马车已经在外头了,咦,顾姑娘没有人伺候吗?” “我不喜欢丫鬟伺候。”顾轻幼毫不犹豫笑道。 赵浅羽这才发觉,她笑起来别有一种美丽,是让人发自内心的舒服。 长公主端得尊贵,自然不会长久地盯着她看,于是夸了一句与众不同,便带着顾轻幼一道上了马车。二人并未同乘一辆马车,顾轻幼乐得自在。 “姑娘请下马车吧,咱们到了。”外头传来一位小丫鬟的声音,顾轻幼下了马车,这才发觉自己是到了一处梨园。 那梨园显然早有准备,四周都有兵士戒了严,平头百姓或是达官贵人今日都不得入,一切只为公主看戏提供方便。 赵浅羽这会过来捉了顾轻幼的手,笑道:“怕你拘谨,特意叫了将军府孟夫人作陪,她的性格最是爽快的,比我会待客。你别客气,可看过戏?” 顾轻幼摇摇头。她生在穷乡僻壤里头,并未听过戏。 赵浅羽有些意外,可想想她的经历便也明白过来,眼里的笑意更加真诚道:“那也不要紧。一会我捡要紧的给你讲讲,你就会点了。” 顾轻幼随之又点头,跟在长公主后头进了梨园。这梨园虽然处处富丽辉煌,但顾轻幼觉得与太傅府还是不能比的。 这处处都有人卑躬屈膝地瞧着你,实在让人不自在。 可与自己的不舒服相比,长公主却如鱼得水。顾轻幼跟在后头,只见她一路敷衍各色人等,又对着两个梨园伶人喜笑颜开地说话,大方又自如。 她心里不由得又生了几分佩服,想着凭着这份成熟聪慧的举止,长公主真是能配得上小叔叔的了。 这会,长公主摆手叫她。顾轻幼这才瞧见,眼门前有个大台子,上头是蓝色琉璃瓦配黄剪边,绿色廊柱高大壮观,上头的各色雕刻也十分精彩。 “这是孟夫人。”赵浅羽拉着顾轻幼介绍身旁一位面容和善却衣着矜贵的妇人。又冲着孟夫人一笑:“我与你说过的,这是太傅李绵澈家中的亲眷,把咱们太傅叫小叔叔呢。” 孟夫人眼前显然一亮,拉着顾轻幼的手问了半天,这才放人坐下。但事情还没完,她一坐下便对着公主赔礼:“今儿我说来梨园看戏,可您也知道,我的腿前几日受了伤。我家小儿怕我不小心,非要陪着一道过来。” 赵浅羽哎呀一声,说自己并不知她的腿伤,又笑问孩子在何处。孟夫人便指了指不远处的座位,长公主拉着顾轻幼一块回头,这才瞧见一位二十左右岁的少年,肤白如玉,模样清秀好看。 从小到大,顾轻幼都与义父一同生活。义父过世,她又入了太傅府。细数这么多年,除了李绵澈跟前的小厮,她竟从未见与自己同龄的少年。今日这一位,倒算是头一个了。 但她没等多看,前头戏台子上已经响起锣鼓声。她的注意力霎时被吸引过来。 唱戏的声音一起,顾轻幼便发觉自己听不清长公主与孟夫人在说些什么了。因为那两人的座位更近些,而自己与长公主之间则隔着偌大的紫檀茶台。 借着喧喧闹闹的唱戏声,孟夫人凑到长公主耳侧恭敬道:“长公主,您看,我要不要让小儿过来教顾姑娘点一出戏?” 赵浅羽美目轻横,淡淡道:“这可是位乡下来的。” 孟夫人也听不真切,勉强靠着瞧公主的嘴唇才想明白她说的是什么,因而半晌才道:“是啊,乡下来的怕生,要是惊着了反而不好。” 戏听了小半天,好在点心茶水一直不断,倒也不觉得饥饿。临近午后,孟夫人便要告退,顾轻幼也不习惯在外头用午膳,便流露出几分想回府的意思。长公主何等聪慧,自然不会让她头一回出门便觉不快,立刻便让丫鬟亲自送她上马车。 待丫鬟送了人回来,赵浅羽才问道:“你细细瞧了吗?她可高兴?” 丫鬟摇摇头。“瞧着眼珠儿倒是没错开过戏台子,不过神色真是镇定得很。” “能这样稳当,也算是难得了。”赵浅羽蹙蹙眉,本想叫人把跟前刚得的一斛粉珍珠给她送去,但很快又打消了这个念头,只道:“你把这斛珍珠给孟夫人送去吧。” 丫鬟显然觉得此举有些过于阔绰,可也不敢违逆公主的意思,赶紧应了下来。 顾轻幼回到府里的时候,李绵澈已入了宫。不过显然这位小叔叔从来不会亏待她,此刻眼门前的桌子上正摆着各色玩意。小到九连环,大到翡翠棋,只看得人扼腕喟叹。 而旁边的孙氏瞧见她进门,显然已经是憋了一肚子话了。“姑娘您上辈子可真是烧了高香,救了菩萨了。您瞧瞧这些物件,都是大人这几日给您搜罗来的。您一句没趣儿,大人真是要跑断腿了。就说这翡翠棋,奴婢这么多年还没见过翡翠做的棋盘呢。” 可这些话也只是解解自己的心痒罢了,孙氏看着顾轻幼的神情就知道,这位小祖宗从来不会把自己的话放在心上。可越是如此,她越是想说。 瞧着顾轻幼笑着抱起一个小玩艺,又悠然地坐在了上首的黄花梨木玫瑰椅上,孙氏追到她身前,替她斟了一碗热茶道:“姑娘别嫌奴婢多嘴,不过是替您高兴。对了,今儿姑娘随长公主出去,是不是长了不少见识?” “见识?”顾轻幼略一思索道:“出门还挺有意思的。不过那些戏文咿咿呀呀的,我听不明白。” 早在她出门时,孙氏就听长公主身边的人说了一句,今日要带顾轻幼去的梨园是誉州里最有名的鹤鸣园。据说那里富丽不亚王府,是凡夫俗子要倾尽家产才能去上一次的存在。可眼前的这一位呢,去了也跟没去一样,真是糟蹋了公主的心意。 她自觉跟顾轻幼聊不来,索性离了屋子,到外头瞧着小丫鬟们干活。很快有一位面容尖尖的小姑娘走过来,扯着孙氏的衣裳道:“娘亲,我想去顾姑娘身边侍候。” “不是跟你说过?她早晚要嫁出去的,你跟在她身边,将来若是也得出太傅府,可怎么好?”孙氏怜爱地替自家姑娘正了正衣领,心里说不出的滋味。要是当年李绵澈落难时自己没有连夜赶回老家,那此刻在屋里享福的,大概就是自家闺女吧。 云俏将娘亲拉得更远一些,眼神里有几分雀跃道:“大人既然能留下咱们母女,自然也是念咱们当初伺候老夫人的情意的。等顾姑娘嫁出去的时候,母亲只说舍不得女儿,大人一定会给顾姑娘另外选人伺候。可眼门前,求求您,让我去见识见识这样的好日子吧。您也知道,大人一向节俭,唯有顾姑娘的集福院里极尽奢靡之事。” 云俏说得这样恳切,孙氏心里愈发不舒坦。可不舒坦之余,又有一股不甘在心间。她叹口气,想那桌子上的一堆物件,酸得口涩眼红,却又叹道:“大人的脾气你我不是不知道,你何曾见过娘亲跟大人提过半句要求。不是不想,而是不敢。” “我瞧大人却是很好说话。”云俏嫌弃娘亲的软弱,又看着集福院里贵重的羊皮灯笼发了发呆,随后便下定决心道:“娘亲不必管了,我自有主意呢。”《 》 4、第 4 章 说着话,她拧着腰肢出了小院。孙氏心里一急想追上去,却听外头说太傅回府,她一想云俏大概也不会贸然行事,只等晚上再与她分说也不迟,于是赶紧吩咐人去安排晚膳。 因太傅午时命人从外头带了筐螃蟹来,所以孙氏便让厨娘蒸蟹。那厨娘开锅便笑:“您瞧瞧,这螃蟹的黄都要把盖子撑开了,许久没见到这样肥的螃蟹了。” 孙氏看了一眼,果然见那一层微糙的姜丝上头,个个螃蟹硕大,尾巴上的黄都要拱出来了。她抿抿唇,故作淡然笑道:“你在太傅府,什么时候见过不好的东西?”说着,她上前拿小锤子敲了敲一个刚蒸出来的大螃蟹。 本以为厨娘会亲自伺候她吃一个,却不想人家竟道:“去岁的螃蟹比今年多了好几筐,今年的螃蟹却收得不多,连大人也只得区区之数。罗管事方才特意派人来叮嘱,说是顾姑娘爱吃黄,让我仔细些。正想问问姑姑您,我把这螃蟹黄都舀出来给姑娘单独盛一碗可好?剩下的蟹肉留给大人便是了。” 孙氏闻言不太满意,蹙眉道:“大人才是正头主子呢。” 厨娘亦是笑:“姑姑大概是没发觉。如今咱们后厨的菜色都变了,从前是辣得多一些,如今是甜得多一些。这里头您想不通是怎么回事吗?” 孙氏有什么想不通的。李绵澈喜欢辣,偏偏顾轻幼喜欢甜。如今连后厨都懂得闻弦歌而知雅意了。偏生自己过不去这个坎儿。 她不再开口,眼睁睁地看着厨娘把那十个大螃蟹一个个剥开,将里头的蟹黄挖得干干净净,又把蟹肉单独剔了一盘子,这才吩咐小丫鬟亲自端到膳桌上去。好容易见留了四五根蟹腿,她正惦记云俏,却听厨娘又笑:“听说顾姑娘爱吃蟹味粥,这几根蟹腿放到冰窖去,留着明早熬粥喝。” “你倒是殷切。”孙氏忍不住嘲讽了一句。 厨娘不敢与她顶嘴,只讪讪笑道:“知道姑姑您是惦记大人,可顾姑娘的义父救了大人的性命,大人早就吩咐过,要拿整个太傅府供着顾姑娘呢。” 厨娘一口一个顾姑娘,听得孙氏头疼又厌烦,只觉得这些日子,这顾轻幼有些太猖狂了些。到底只是登门的客人罢了,不是家生的孩子,这么娇惯做什么呢? 可这话她不敢提也不敢劝,只盼着长公主早日嫁进府里,能让府中真正有些太傅府的气派样子。 很快到了晚膳时分,孙氏因这两日对顾轻幼不满,便不想去伺候。而李绵澈又从来不在意这些小节,故而她偷懒一回也没人会搁在心上。 往膳厅的路才走一半,顾轻幼便闻到了螃蟹的香气。她唇畔微微上挑,眉眼越发舒展开来,连脚下的步子也轻快不少。 又走几步,正巧见到李绵澈眉眼清冷地从另一条路走过来,身边跟着一身惶恐的礼部侍郎。此刻他正用袖口擦着额边的汗珠,懊悔自己为何要替公主来这一遭。 太傅大人一身杀伐果断的气势,总让他觉得自己下一刻就要掉脑袋了。 就在这会,对面忽然响起一道清丽的声音。“小叔叔。” 这声音随性,半点都听不出对太傅大人的畏惧。礼部侍郎蹙蹙眉。 “问小叔叔安。”少女的脸上泛起浓浓笑意,一脸洒脱道:“厨房做了螃蟹,一会咱们吃螃蟹呢。” “嗯。”李绵澈淡淡答应。 礼部侍郎眼见着太傅大人跟块冰似的,此刻一点点融化在眼前小姑娘的笑意里头,将一身戾气化作柔和,不由得长舒了一口气,暗道原来大人也是有人情味的。 旋即,礼部侍郎又想起公主的嘱咐,忽觉这是一个极好的时机,便试探道:“太傅大人关怀下臣,微臣们却也替您焦急。您年岁正当,或该放眼于满朝文武家中,寻一淑女持家。再不然,皇室之中……” 李绵澈只淡淡看了他一眼。侍郎便似立刻被人捂住了嘴似的,只讪讪干笑起来。而李绵澈也没怪罪,只幽幽道:“本官不会娶妻的。” “您大约还没有遇上意中人?”侍郎见他脸色好,斗胆多说了一句。 李绵澈冷然一笑。“自然没有,也永不会有。”所谓婚娶,不过世俗者为避寂寞所寻的依赖罢了。 这样的答案反倒让礼部侍郎心里轻快不少。既然没有意中人,那大抵公主还是有希望的。 李绵澈到膳厅之时,顾轻幼依然在等他。瞧见他过来,顾轻幼眼里有几分欢喜,“小叔叔,我有件事要与您说。” 李绵澈微怔,却很快答道:“一边用膳一边说吧,螃蟹凉了,便不好吃。” 顾轻幼点点头,笑着抿了一口厨娘精心调制的不醉人的黄酒,才舀了一口蟹黄到口中道:“小叔叔,若公主再相邀,我还想再出去,成吗?” 李绵澈眉心稍稍蹙起,唇畔却是笑着的。“怎么说?” “待在府中,左右也是无事。”顾轻幼的脸颊染上一抹绯红。 李绵澈淡淡扫了一眼酒壶,如常夹了蟹肉吃,这才继续道:“你若喜欢,自然我没有不答应的。” “我就知道小叔叔最好了。”顾轻幼的语气有些轻快。 李绵澈唇畔噙着一抹笑,轻轻催道:“好了,用膳吧。” 似乎心情好胃口也好,顾轻幼今日倒是比平时多吃了不少。以至于李绵澈都已经饮茶漱口,她的筷子还没放下。 李绵澈倒不急,只在旁静静坐着,透过膳厅的窗子去看外头假山上的风景。那假山石也难得,是花了百金置办而来,精致如天工。 这会,旁边的云俏忽然鼓起勇气,噗通跪在地上道:“回禀大人,姑娘往后时常出门,身边若是依然没个使唤丫头,一则显得咱们府上小气,二则真有什么事,姑娘也没人照顾。奴婢不才,愿追随姑娘。” “哦?”李绵澈慢慢回过神来,像是头一回见到云俏一般,目光沉沉地落在了她的身上。 这会,云俏方知什么是如芒刺背。平素里太傅眼中无人,自己便自由自在惯了。而今日自己斗胆冲进人家的视线里,成为被瞩目的那一个,才忽然知道什么叫惶恐。 她心里暗暗有些后悔,只盼着顾轻幼能帮自己说上几句话。可顾轻幼从入府就不喜欢旁人在自己身边伺候,又怎么会开口要一个丫鬟。 于是气氛忽然便静谧下来。云俏不敢抬头,却终于明白,为何那些大臣们如此畏惧李绵澈。似乎他的气势,已经磅礴到能渗透每一寸空气,给人以浓浓的压力。 坐在一旁的顾轻幼轻轻蹙了眉,她不明白云俏为什么忽然有这个念头。自己与她没说过几句话,难道是孙氏的主意?她更猜不透,小叔叔此刻在思索什么。 “难为你有这样的志向。” 膳厅中忽然响起李绵澈的声音,辨不出喜怒。 云俏眼珠一转,只当这是句夸赞,正要高兴时,却听李绵澈慢悠悠道:“你很聪明,不该做丫鬟。城外的永田庄缺一位管事,你去吧。” 云俏的脸在一瞬间从红便白,双目顿时写满了诧异。她呐呐正要开口,却见母亲从外头赶回来,此刻正死命地冲自己摆着手,示意自己闭嘴。她咬紧牙关,慌得不知怎么回事,赶紧磕了磕头,便往外走。 孙氏自然也不敢进门招惹,扯着云俏的胳膊,死死攥着拳头走远,这才哭道:“你个死丫头,疯了不成!” “我……”云俏尚不知到底怎么回事,只知那庄子偏远,心里一万个舍不得母亲和这富贵的太傅府,一时也懊悔不已。“娘亲,我不明白……” 孙氏长叹一句,哀道:“娘亲没拦住你,是娘亲的不是。可太傅大人……” “娘亲,太傅大人生气了?”云俏依然不明就里。 孙氏抵着墙根靠住,瞧着四下无人,这才敢抹眼泪道:“娘亲再糊涂,也从来不敢跟大人玩什么心眼的。你以为是怎么回事,还不是太傅大人看穿了你的念头,唯恐你心生嫉妒害了那位顾姑娘,这才远远把你支开。” “我的念头……”云俏的眼泪也滴滴答答落下来,一张脸又由红转白,嘴里却不肯承认道:“我能有什么念头……” “呵。”孙氏嗤笑。“那些老臣都不敢在太傅大人玩心眼,你算个什么东西。若不是仗着娘亲有几分脸面,只怕你此刻已经被撵出太傅府了。” 云俏这才后怕起来,指尖渐渐从温热变得冰冷湿腻,勉强抬起无力的胳膊,捂住心口道:“大人就这么看重顾姑娘吗?不过就是个野丫头啊。”《 》 5、第 5 章 “千万别胡说。”孙氏赶紧上前捂住了她的嘴,而心里也敲起了警钟。太傅今日惩罚云俏,未必不是在敲打自己。自己往后也要一百个小心才行。“好在只是去庄子当管事,可,可你往后的婚事,只怕是不好办了。” 庄子的管事,太傅府的侍女,虽然都是为太傅府办事,但一个是跟贵人打交道,一个是跟庄稼人打交道,自然不可同日而语。孙氏心里大悔,却也不敢说什么。云俏更是懊恼,要是方才与母亲商议一番,也不会落得如此下场了。 膳厅里头,顾轻幼正歪着头疑惑。“小叔叔为什么把她送到庄子上当管事?” “庄子缺人,她很能干。”李绵澈微笑。 顾轻幼略一思索,不由得点点头赞同道:“小叔叔看人真是准,云俏的确很能干。平时我偶尔给她说起什么事,她都做得不错。” “没错。”李绵澈颔首,目光淡然地落在眼前空荡荡的蟹肉碟子里头。 “娘亲……”云俏拎着包裹,走到顾轻幼的集福院前头,心里止不住地泛酸。孙氏顺着她的目光看见门上贵重的洒金纸,心里一阵火烧火燎道:“你放心,娘亲会想法子让你回来的。” “真的吗?”云俏的眼神充满愁苦,却又有几分希冀。 “嗯。”孙氏咬咬牙。“虽然大人偏向她,可来日,来日若是公主嫁进咱们太傅府,那一切都会不一样的。公主对娘亲极好,到时候娘亲与公主开口,公主一定会想法子帮咱们的。” “那,也得公主能嫁进来,才行吧。”云俏道。 孙氏看了她一眼,犹豫的一颗心似乎终于落在了某一边。 用过晚膳后,李绵澈回了自己的院子。侍卫晚淮如常在门前候着,但今日似乎并未听见屋内传来磨墨的声音。 他有些纳闷,敲门得进后,便听李绵澈道:“去查查赵浅羽近日与什么人来往。” “是。”晚淮神色庄重地答应下来。 屋内,李绵澈撂下笔,轻轻揉了揉眉心。这些日子,他总觉得莫名的心烦意燥,也不知是为了什么。 另一边的皇宫内,赵浅羽的心情却好了许多。 身边的小丫鬟青鸢咯咯笑道:“奴婢就说您实实是多心了。咱们太傅大人英明神武,这么多年多少贵女都不放在眼里,又怎么会喜欢一个土里土气的小姑娘呀。如今礼部侍郎传过话来,您可放心了吧?” 赵浅羽轻轻地将刚摘下的红玉耳坠丢在桌上,有些赧然笑道:“我也是糊涂了,怎么好端端地觉得他会喜欢那个小姑娘。想想四年前她刚入府的时候,瘦得如豆芽一般,我也是见过的,真真是上不得台面的乡下丫头。” “所以说顾姑娘也算命好,有个好义父,又救了太傅大人的性命。如太傅大人这般滴水之恩涌泉相报的人,自然不会亏待她。”小丫鬟笑吟吟道。 “是啊,我真是太多心了。可无论如何,该做的还是要做。一则,有了这个由头,我也能多跑跑太傅府。二则,也算是我为绵澈做点事。”想到这,赵浅羽揉了揉太阳穴,叹道:“也不知绵澈什么时候能明白我的心意。” 青鸢看着自家公主美艳的脸庞,轻轻替她梳着乌黑的发丝道:“奴婢可没见过比公主更美的人了,也没见过不喜欢您的人。太傅大人如今只是忙于朝政,等真有一日空下来,第一个想到的一定是您。” 赵浅羽望着镜中的美人,唇畔多了几丝笑意。“明日再给我换件新衣裳吧,明日绵澈休沐,我亲自去请顾姑娘出门一道听戏。” “是。那奴婢是否去告知一下孟夫人?”青鸢又问。 “再安排便显得有些刻意了。”赵浅羽略一沉吟,又道:“罢了,等过些日子入冬,更不便出门了,还是请孟夫人一趟吧。” “孟夫人可乐意得很呢。”青鸢笑道。 “你问过弟弟身边的人没有?近来绵澈在忙些什么?”赵浅羽轻轻用松软的锦布擦去脸上的脂粉,露出一张白皙的脸颊。 “陛下身旁的人知晓奴婢为了什么问,倒是没瞒着奴婢。听说近来渭北侯很是不安分,连请安的折子都不按时送来。以太傅大人的性子,自然不会忍。” 闻言赵浅羽不由得抚掌笑道:“天下间如今敢招惹渭北侯的人,也只有李绵澈了吧。当初父皇的心头刺,如今皇弟的眼中钉,大概早晚要折在李绵澈的手里。” “听乾清殿的人说,太傅大人吩咐人重新制了张皇舆图,除了咱们大誉原有的疆土外,四周更有无尽空白之处,大约是想把先皇曾失去的那些土地全都夺回来。阿弥陀佛,奴婢听着就害怕。太傅大人的心思到底有多大啊。” “渭北侯自然不可能满足他的胃口。”赵浅羽想到李绵澈,不由得脸色有些潮红。他不仅是光风霁月的男儿,更是顶天立地的英雄。天下男子,大概无出其右者。 “所以啊……”青鸢的话又绕回来。“这样的男人,除了咱们公主,谁又能配得上呢?难道那顾轻幼能与太傅大人议论国事吗?只怕她没有这个眼界吧。能为太傅大人红袖添香的,放眼大誉,也只有您而已。” “是吗?”赵浅羽呐呐,轻轻咬住红唇,眼里尽是对前路的未知。可一想到那个身材伟岸面容俊逸的男子,她又觉得此刻多少委屈都是值得的。 次日一早,太傅府膳厅内,李绵澈随手将拭手的帕子放到一边,提起筷子便蹙眉问道:“顾轻幼呢?” 孙氏似乎早就等着这一问,此刻毫不犹豫便答道:“回太傅大人的话,姑娘今早听说园子里头的秋海棠开了,便吩咐人把小桌子搬了过去,此刻正在葡萄架子底下,一边赏花一边用早膳呢。” 若不是看着李绵澈的脸色如常,孙氏真想补上一句,没见过这么没规矩的姑娘。若是传出去,简直坏了太傅府的名声。 孙氏越想越不舒坦,正要忍不住多嘴,却见李绵澈已经撂下筷子,大踏步地往外走去。“大人,大人,您去哪?今儿有您最爱吃的姜香胡瓜,您怎么……” 她话音未落下,身子已经被晚淮拦住。晚淮依然皮笑肉不笑似的讽道:“姑姑又要多管闲事了。” “我……”孙氏不敢招惹他,带着十分不甘心,又颇有几分傲气道:“我不过是怕大人饿着罢了。” 进了花园,果然还没深入,便闻到一阵海棠香。 而往里头走几步,绕过回廊,便能见到枝叶尚浓密的翠绿葡萄架下头摆着方桌软椅,软椅上坐着一人,白衣粉衫,窈窕如柳。 听见身后有动静,顾轻幼扭过头,一见是李绵澈,立刻眉眼含笑道:“小叔叔你快来,此刻是观日出的好时候。” 观日出?李绵澈从不知府里有日出之景,脚步比往常走得快了一些。 “你瞧。”顾轻幼的目光越过眼前,向更远处漫溯。 李绵澈不以为意地看去,却见晨起的朝阳正散发着轻柔而瑰丽的光彩,那光芒照在烟粉色的花瓣上,似为海棠笼上了一层薄纱。再加上几滴晶莹剔透的露珠映着朝霞的光芒,竟让人觉得那海棠花如雾中仙子一般,艳丽迷人。 这片花园一向是顾轻幼打理的。然而说是打理,不如说是还了自然的原貌而已。原本遮云挡雾的假山被摒弃,院墙也被砌成镂空之形。如此,便能让阳光直接明了地照进来。而后头小山上的一片竹林,又成了最美的翠绿底色。 他才要开口,便见顾轻幼眼里盛着骄阳的艳色,纤长的手指轻轻贴在粉嫩的唇上。 李绵澈被感染得同样屏息凝神,这才听见竹林里有轻快的鸟鸣之声。那鸟鸣与露水的气味混杂,眼前的朝阳并海棠一色,这一瞬间,似乎太傅府已经远离所有的喧嚣与杂乱,成为了乱世中唯一安静的所在。 身边的少女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他能感受到她肩膀的微微起伏。接着,清柔的声音传入耳中,似比秋风更能抚平人内心的烦躁。 “太傅府背临青云山,景色奇佳,倒是让我想起了从前的须弥山。” 提起须弥山,李绵澈的目光愈发柔和。 外头,赵浅羽恰在这会也入了太傅府,自然孙氏亲自出门迎接。 “你去告知大人,我昨日收拾父皇留下的书稿,发现了一卷当初渭北侯手书的步兵战图,想来对大人有用,今日特意亲自送过来。”赵浅羽坐在正厅,轻抖水袖,又抻了抻裙裾,方端庄坐了下来。 孙氏听见是这样大的事,一时心里也不怕了,赶紧道:“那奴婢亲自去请太傅大人过来。太傅大人此刻正闲来无事,若是知道您送了这样要紧的东西过来,一定高兴!” “有劳了。”赵浅羽笑道,唇畔的酒窝为雍容的装扮增添了一丝甜美。《 》 6、第 6 章 半个时辰之后,赵浅羽拉着顾轻幼的手入了马场。“今儿倒是瞧着绵澈神采奕奕的,想来是渭北侯的事已经不足为虑了,大概也是那卷书稿有用的缘故。” 说着话,她扭头看向顾轻幼,见顾轻幼一脸茫然的模样,忽然咯咯笑道:“你看,我都糊涂了,你哪知道什么渭北侯的事。走走走,咱们骑马去。” 顾轻幼颔首,随着赵浅羽一道往马场去。一路走来,赵浅羽暗暗打量着顾轻幼。一身骑装修饰出她笔挺的双腿和盈盈细腰,浓密的发丝乌黑如云,衬出脸庞的精致清秀。这样的模样虽然谈不上绝色,但她眉宇间的松弛与快活,是很能感染人的利器。 幸好她年岁不过十九。赵浅羽心想,若她再大几岁,与李绵澈相差无几,自己才真夜不能寐了。 早有下人已经候在马场里头,此刻见公主驾到,乌拉拉跪了一群。赵浅羽笑着命人起身,扭头想去看顾轻幼羡慕的眼神,却发现人家的注意力早已被一匹枣红色的马所吸引。 她自觉没趣,也不屑刻意再炫耀什么,只吩咐人牵了两匹马过来,温柔问道:“轻幼你骑过马吗?” “早年义父教过。”顾轻幼道。 山野之人时常养马,赵浅羽毫不意外,点头道:“既然如此,倒是不必安排师傅教你了。咱们两个慢悠悠骑便是。若是你觉得颠簸不适,可要即使说才好。” “好。”顾轻幼毫不犹豫点点头。 这一片马场入口不大,但进了里面便能发觉,实则是一片不小的山林围起来而成。远远望去,便见深处翠绿幽暗,似有神秘。而近处,则是一处靶场。 顾轻幼顺着靶场尽头看去,才发觉靶场上有一少年。但见他身骑白马,衣袂飘飘,白皙的肌肤在阳光的照射下光泽流淌,是一种春风拂面,温润如玉的翩翩相貌。 “驾。”他轻轻驱动白马,长鞭轻甩,白马很快四蹄飞奔而动。方才还淡漠的目光在一瞬间凝结,变得坚定果毅。待白马奔至二百步开外时,他才不缓不急地从箭袋中摸出箭矢,之后,是行云流水地弯弓搭箭。又只一息的功夫,但见一枚箭矢飞出,以目光追不上的速度射入靶心。 而顾轻幼还未来得及叫好,便又见一只箭矢紧随之而来。她一怔的功夫,竟见后来的这一只箭矢将方才已经射入靶心的箭矢一分为二了。 的确有些厉害。顾轻幼暗暗赞了一句。 旁边的赵浅羽则已经赞出了声。“好厉害的箭法!不愧是孟将军之后。”丫鬟青鸢亦是附和道:“是啊,孟庭轩公子的箭法的确名不虚传,为人称道。” 眉心的海棠妆映衬着艳红色的唇,让此刻的赵浅羽显得愈发娇艳。她的目光笑着从顾轻幼脸庞上刮过,道:“我与孟夫人交情甚笃,今日见到庭轩,自然不能不说上几句。顾姑娘先行一步吧,稍候我自会去林中寻你。” “好。”顾轻幼略略颔首,驱马先入了林中。 眼瞧着她的背影渐渐远去,赵浅羽才驱马走到孟庭轩跟前道:“你娘亲不是说你不肯来吗?怎么又想通了?莫不是孟老将军亲自出了面?” 孟庭轩似乎有些紧张,手上的马鞭攥得紧紧的,不过依然难掩干净清秀的面容。“庭轩,庭轩已然想通了。” “哦?”赵浅羽眼里有几分惊喜。接着,她很快便看出,孟庭轩紧张的神色下,的确有几分年少心动时难以掩饰的欢喜。 赵浅羽的手稍稍用力,粗糙的缰绳微微刺痛了她的掌心。她很难相信,孟庭轩,大誉朝四公子之一,风度翩然,相貌清逸,这样的公子竟真的一眼便喜欢上了顾轻幼。 她想不通,也难以理解。可孟庭轩年仅二十,稚气未脱的岁数,眼底的真诚自然是做不得假的。 “想通了就是好事。”赵浅羽按捺住心里的波澜,笑道:“我身子不适,你替我找到顾姑娘再派人送她回府吧。” “多谢公主。”孟庭轩微微昂起头,少年的恣意与温润如玉的相貌交存,是让万千少女都心动的模样。 辞别公主,孟庭轩白衣怒马,往林中而来。马蹄踏在落叶上,叶子碎裂的声音不绝于耳,让人格外安心。然而这会,脸上忽然有凉意滑过。 孟庭轩俯首去看,只见衣袂翻飞间,腰上的金丝玉如意上已落上晶莹硕大的水滴。竟是下雨了。 想到林中的少女,他用力一扯手上的缰绳,腿上肌肉微微发力,向前奔去。 然而,一阵风声过后,他看见的却是意料之外的场景。 没有料想之中的狼狈,没有寻常女子淋湿后的不虞。此时的顾轻幼正手擎一根细长饱满的芭蕉叶。翠绿欲滴的叶片下,是她那张清丽白皙的脸庞,被微湿的刘海简单修饰着,双眸微见慵懒,两条修长的腿轻盈地在马腹边晃荡。 孟庭轩轻轻将缰绳在手掌间绕了一圈,复又松开。头一回,他觉得这片泥沱马场中的密林如化外之境一般,森气盎然,勃勃如翠。而她,则像其中的一只麋鹿,灵动而自在。 “顾姑娘。”他鼓足勇气上前,眼眸却只敢盯着顾轻幼身下的马匹。 “孟公子?”顾轻幼眼底有意外,却并无反感,只莞尔一笑道:“您也是来赏雨的?” 没有世家女子的拘泥与谨慎,她的笑容大方而得体,这让原本十分紧张的孟庭轩心思一松,愈发沉溺在她的笑容里。而她能记得自己,孟庭轩心里愈发高兴。 马场外头,因多少淋了一些雨,所以此刻赵浅羽正有些不耐烦的更衣。青鸢伺候在旁边,一边拿锦缎轻轻裹了赵浅羽的发丝,一边道:“奴婢吩咐人煮了热热的姜汤,您一会喝上一口,免得着凉。” 赵浅羽淡淡嗯了一声,随即又道:“我记得上回你说,孟公子与顾轻幼没有碰面,更没有交谈。这就怪了,那孟庭轩怎么好端端的,就喜欢上顾轻幼了呢?” 青鸢听出主子不高兴的语气,却不明白为什么。毕竟当初一力促成这件事的也是自家主子。可她不敢多问,只是努力回想着当日在鹤鸣园的场景,淡淡道:“若说二人见面交谈,实在是没有的。只不过,奴婢后来与鹤鸣园的小厮说话的时候,的确得知了一件小事。” “什么?”赵浅羽微微侧眸,显然是十分感兴趣的样子。 青鸢手上的动作更加谨慎小心,语气温柔道:“主子您还记得吗?那日不光折子戏是那位顾姑娘点的,连当日所用的茶饮小食都是顾姑娘所点。最开始,那鹤鸣园的小厮推荐的是常州寒茶。可顾姑娘却说,孟夫人既有腿伤,就不宜饮寒茶了,还是换温润养身子的云州雾茶来。这件事之后,似乎孟公子也唤了那位小厮过去点茶。或许孟公子是得知了此事,才对顾姑娘上心的。” “区区小事罢了。”赵浅羽不以为意道。“孟将军为人乐善好施,在城中与公侯大官交好,孟庭轩自小什么样的姑娘没见过,怎会因为这点小事就喜欢上顾轻幼。只怕还有旁的什么事。譬如,他也在意李太傅一人之下的身份吧。” “公主说得有理。不过奴婢斗胆,孟公子喜欢上顾轻幼,实在是一件好事。如此,咱们也算是没有枉费心思呀。”青鸢诚恳道。 赵浅羽懒懒瞪了她一眼,却是再没说什么。 另一边,顾念男女身份之别,孟庭轩远远将顾轻幼送回了太傅府。太傅府与那些贵胄府邸不同,它坐落在城外,背倚青云山,门前的泥金云柱上是皇帝亲书的题字。 顾轻幼并不知孟庭轩相送,因此拎着裙裾进了门。反倒是孙氏远远见一位鲜衣怒马的少年,身后跟着一众随从,一时惊讶道:“是谁送姑娘回来的?” 虽是距离有些远,但孙氏依然能看清那少年的俊俏。她虽早从公主跟前的青鸢口中得知公主所打的主意,但此刻见到这样清秀又一身贵气的少年,还是大感意外。 “是孟公子吧。”顾轻幼随口答道。她扭头见时,孟庭轩已经离开。虽然只看见个背影,不过心里还是有些感动。 “可是孟将军府上的孟公子?”孙氏倒吸了一口凉气。“是那位从前统领三军,力平越江之乱的孟昌盛孟将军?” “大概是吧。”顾轻幼哪里知道。 “公主果然是对咱们大人上心的。”孙氏连连赞道。她赶紧追随顾轻幼身边,笑吟吟道:“既然公主赏识,姑娘你可得好好珍惜。这样好的郎君可是不多见。光说那孟府的富贵,虽然与咱们太傅府比不得,但比你从前待的乡下总是强千倍万倍的。” “我才不稀罕那些黄白之物。”顾轻幼不甚在意,笑眯眯道:“姑姑出去吧,我要更衣沐浴了。方才淋了些雨。” “你不稀罕?”孙氏气得牙疼,兀自不肯走,站在门口道:“姑娘真是好糊涂。哪有一家女议过两三回亲的?要是这一回不成,下回可比这一回还不如呢。好姑娘,您万万上心些吧,一桩好亲事可不容易呢。” 顾轻幼不耐烦,但也不擅口出恶言,只一脸真诚道:“姑姑且操心云俏姑娘吧。” 一句话堵得孙氏没了火气,半晌呐呐说不出话来,只觉得心酸又眼馋。《 》 7、第 7 章 世安院的书房之中,黑漆嵌螺钿桌案上摆放着寥寥几样物件。李绵澈不喜杂物,更不劳烦笔墨。然这空荡荡的书案,却丝毫不妨碍李绵澈把无尽国事料理得清晰利落。 晚淮知道李绵澈近来在忙渭北侯的事,故而很多小事他都暂时按下不报,以免给主子增添烦恼。比如之前要自己查问的公主一事。 但让晚淮没想到的是,李绵澈竟又亲自问了一遍,公主近来忙什么。 看来太傅大人的确很把公主放在心上。晚淮如此想,略拱手把近来查到的事一一说明白,之后便一言不发地等待李绵澈的指令。 很多时候,晚淮觉得李绵澈是个猜不透的人。比如前几日在朝堂上,一向对渭北侯极为不满的李绵澈竟然提议要给渭北侯的封地修缮驿道,而且一修便是十数条。这件事几乎引得朝廷一片哗然。甚至有人说,太傅大人畏惧渭北侯,是在刻意讨好于他。 晚淮虽然不至于听信这些人的昏话,但也实在想不明白,主子的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 他这边正低眉敛目想着,便听外头有人来传话,说是晚膳的时辰到了。 “大人,您先用膳吧。”晚淮劝道。 李绵澈嗯了一声,随手将眼前精致的皇舆图收起来,淡淡道:“公主与孟府来往,无论是何缘由,都与朝政息息有干。你即便事忙,也要嘱咐手下人时刻警醒。” “是。”晚淮没想到李绵澈想到的是朝廷大事,立刻十分坚定地答应下来。 另一边的膳厅里,顾轻幼正等着李绵澈一同用膳。远远瞧见他走来,顾轻幼便起身问小叔叔安。 方才还眉目寡淡的李绵澈立刻噙了一丝温和的笑意道:“今天倒是眉飞色舞的。” 顾轻幼笑着坐下,耳畔的淡紫色宝石轻轻摇曳,眼底光彩流转道:“小叔叔你可算来了,我有事要跟你商量。” “那我可要好好听听。”李绵澈耐心十足。 顾轻幼双手的指尖彼此勾着,转了几圈,方赧然道:“有人送了我一件礼物,我想送一件回礼。一定不要太贵重的,不过也得体现出我的心意来。小叔叔你最聪明了,你告诉我,我送件什么合适?” 李绵澈悠悠夹了一筷子炙鱼肉在青瓷碟中,眼看着鱼肉上遍布小刺,一时不耐,微微蹙眉道:“所以,那人送你的礼物是什么?” 顾轻幼嘴唇轻挑,眼尾也勾勒出一道上扬的弧度,道:“不是什么值钱东西,不过是一把伞罢了。” “一把伞啊。”李绵澈将碟中鱼肉用筷子戳成肉糜,唇畔的笑意却是越来越浓了。“雨中送伞,的确情谊匪浅。” “小叔叔。”顾轻幼佯装板着脸嗔怪,可转瞬又撒娇道:“您别闹,可不是什么情谊不情谊的事。只是我来到誉州这么久,还没交过什么朋友,这是头一个。要是,要是您不教我,我就只能去找义父教了。” 李绵澈眸如星河,神若琉璃,“若如此,你义父定然会责怪于我。” 顾轻幼不过一句玩笑,此刻听他如此说,唯恐他担心是否没照顾好自己,赶紧摇头道:“不过说起来,我也不知道去哪找义父了。哎,还是赖在太傅府里得好。所以,小叔叔,你得帮我。” “好。”李绵澈淡淡一笑,用手指轻扣膳桌道:“你先用膳。用过膳,我带你去库房里挑便是。” 顾轻幼闻言利落地答应下来,眉眼弯弯,如彩虹,似明月。 二人不再言语,很快用过晚膳。李绵澈便吩咐人开了库房的门,亲自领着顾轻幼去择选礼物。 顾轻幼从小与义父住在一处,对金银宝物一向不放在心上,故而对这库房从无好奇。然而今日得见,却还是有些惊讶。足有三四间厢房打通而成的库房里摆满了箱屉与多宝阁,光是那盛放玉器的红木架子便有七八架,上头更有数枚夜明珠为灯。 她咂咂舌,不敢去动那些贵重玩意,只踅摸一些精致又不算值钱的小玩意。 先是拎了一把竹骨花鸟扇。她看向李绵澈,但见他轻轻摇头,语气淡然道:“弃捐箧笥中,不妥。” 顾轻幼深以为然地点点头,又捡了一块赤金镂花的香球放在手心里,跃跃道:“那这个呢?这个好不好?” “暗香袭人,倒是不错。”李绵澈微微颔首。可顾轻幼正要笑着抱起来,又听他语气戏谑道:“不过此香球是寝室所用之物。难道轻幼觉得,已经与这位朋友亲密无间了?” 库房阴冷,顾轻幼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战。 李绵澈随手将不知什么时候拎进来的袍子递给她,之后便把审视的目光又重新锁定在了那枚赤金香球上。 眉眼里尽是疑惑。 得,还是算了吧。看着小叔叔的眼神里,顾轻幼觉得或许他是舍不得这枚香球,还是算了吧。她吐了吐舌头,将香球重新放回去。 “扳指?” “此物是前朝皇室所用,不宜面世。” “花瓶?” “太过沉重。” “茶盏?” “易碎。” “避毒筷?” “俗气。” …… 如此,二人在里头呆了小半个时辰,顾轻幼终于失去了耐心。 “小叔叔。”她忽然回眸道。 “嗯?”李绵澈随手将刚拿起来的一块沉香丢回盒中,又用帕子轻轻擦拭着指尖留下的幽微香气,挺括的胸肌立显。 健硕的身躯配上精细的动作,显得魅力十足。 但顾轻幼浑然没看见,只是叹着气道:“我就不该叫您一块跟我选。您的眼光怕是太好了,什么都瞧不上。” 李绵澈抽出一把梨花木圈椅坐下,深邃的眼眸里映着一丝温柔,反问道:“不会吧。” “怎么不会呢,我从进门到现在,已经选了十几样东西了,哪样您都说不好。”顾轻幼紧了紧身上淡紫色的海棠云纹袍。 “真是冤枉啊。”李绵澈的眼眸狭长带笑。 “罢了罢了。”顾轻幼伸了一个大大的懒腰,袍子顺势滑落下去。但赶在它落地之前,李绵澈随手一捞,利落地又递给她。 顾轻幼不以为意地接过来,打着哈欠道:“今天咱们不找了。” 李绵澈微微颔首,这回倒是从善如流:“送礼是要三思而行。” “嗯。”顾轻幼轻轻抿出笑颜,冲着李绵澈,微微歪头道:“还是要谢谢小叔叔。若是没有您,我可是身无分文呢。” 李绵澈笑笑,唇畔的弧度浓浓勾起,却听她继续道:“不过话说回来,要是没我和义父,您现在还病着呢。” “是。”李绵澈不怒反笑,黑眸宝光耀耀。 门前,晚淮一直听着动静,等到顾轻幼打着哈欠走了,他才敢上前道:“大人,顾姑娘要给谁送礼物?” 李绵澈摇摇头,毫不犹豫道:“我并不知。” 有您不知道的事吗?晚淮暗暗翻白眼,表示不信。 太傅府的夜晚平静祥和,一轮明月升起又落下。可这几日的朝堂上却波谲云诡,暗雷阵阵。 深深宫墙内,重檐庑殿顶,檀木梁下,皇帝赵裕胤正兀自坐在黄金打造的游龙腾云椅上,旁边的白玉传国玺上刻着龙飞凤舞的四个大字,受命于天。 忽然大门吱呀一声打开,进来一阵香风,后头的小太监追都追不上,只哭丧着脸求饶命。前头的女子置之不理,只身冲到御案前,语气娇横道:“母后常说我命好,有一位当皇上的亲弟弟,谁都不敢惹我。我看呐,这话根本不对,应该反过来说。因为弟弟当了皇上,所以不管怎么欺负我,我都要忍着。” 赵裕胤虽是帝王,然刚登基几载,周身并无什么天子气度,反而生得一脸真诚。特别是一双黑幽幽的眼眸,赤诚可掬。此刻他苦笑着摆摆手手,示意小太监下去,这才撂下手里的奏折道:“朕就知道过不了皇姐这一关。” “什么意思?”赵浅羽今日画着精致的蝶唇妆,唇瓣如双蝶展翅,色如春桃,启唇有香,十分妩媚。 赵裕胤渐渐生了些火气,横眉立目道:“朕知道皇姐喜欢太傅,可李太傅竟然连日上奏要为渭北侯所辖的边陲二省修缮驿道。” “绵澈,他,他疯了不成。”赵浅羽轻轻咬住红唇。 “正是。偏偏此事又被渭北侯得知,连翻上了奏折,一谢太傅大恩,二求朕务必应允。朕虽不情不愿,可为不打草惊蛇,只好答应下来。哎,李绵澈一言,害我国库损了三十万两白银啊。”赵裕胤一脸痛心疾首的模样。 “不会的。”赵浅羽摇摇头,发髻间的紫玉步摇轻轻摆动。“绵澈不是这样的人,我要去找他,我劝他收回奏折。” “你我姐弟,蒙李太傅之恩,荣登今日大宝。那么皇姐,你可曾见过,李太傅说过的话,有收回来的时候?”赵裕胤嘲讽道。 “可他此举,简直是自陷不义啊。”赵浅羽担忧着李绵澈,却更想替他试探弟弟的意思。 “呵,朕也看不出来,堂堂太傅大人,竟然曲意迎合奸人,害我大誉国库大损,满朝文武暗中生怨,实在可恨!”《 》 8、第 8 章 一句句话振聋发聩,直吓得赵浅羽身子有些不稳。她紧紧蹙着眉头,唇瓣上的展翅蝴蝶像是要抱成一团。半晌,她才一掌重重落在桌上,叹道:“绵澈,你好糊涂啊!有此驿道,只怕此后渭北侯真成了咱们拔不出的眼中钉了。” “唉。”赵裕胤亦是长叹。 “那皇弟可要惩罚李绵澈?” “即便朕想如此,却也不能。此奏折是太傅上朝时所请,朕本想迁延回复,可渭北侯的折子不日便送了过来。”赵裕胤摇头道。“皇姐也知,我大誉三军刚经越江之乱,如今的军力实在难以与渭北侯较量,故而朕为稳渭北侯之心,非但不能惩罚绵澈,相反还要赞其聪智,奖其忠心,答允其所求之事。” 眼瞧着赵浅羽微微松了一口气,赵裕胤不想再多说,摆摆手道:“皇姐先回宫吧,朕要一个人静静。” 皇弟的一张脸陌生而冷漠,让赵浅羽不敢再多问,应了一声是便仓促离开了大殿。 瞧着公主脸色衰败地走出门,小太监才敢上前道:“陛下,公主她……太后恐怕惦记得很呢。” 赵裕胤大改方才的颓败之色,只苦笑道:“你瞧朕这位姐姐,可否能得到太傅大人的心?” 小太监不敢应声,也知道皇帝并不指望自己的答案,所以只垂手听着。果然又听皇帝自言自语道:“长姐喜欢的,其实是不会出错的完人李太傅。而李太傅所求,只怕长姐也毕生不会理解吧。” “陛下所言,奴才不懂。奴才只明白,若是公主心绪不快,太后娘娘也不会安乐的。”小太监试探道。 “旁的事便罢了,这件事,朕也偏帮不了皇姐。且不说太傅为人刚毅,朕也不愿太傅娶一位不能让自己心有所安的人。”赵裕胤目光幽远道。 “陛下言之有理。再有,陛下,李大人曾说,此事尚未周全,还需有人出首力争。” “此事不可宣扬。”赵裕胤冷声嘱咐道。“太傅自然会安排妥当。” “遵旨。” 离了誉清殿,赵浅羽回到了自己宫中。卸下一身华衣,她颇有些泄气地靠在美人榻上,叹道:“果然当了皇帝,再也不是当初那个随时被我呼来唤去的弟弟了。” “此事也不能怪陛下生气,实在是太傅大人太过糊涂了。”青鸢将双手食指轻轻贴在赵浅羽的太阳穴中,稍稍用力揉按着。 赵浅羽神色渐松,却又忽然一个激灵道:“青鸢,你说会不会是绵澈见渭北侯势盛,有心讨好渭北侯?” 青鸢怔了怔,摇头道:“奴婢猜不透太傅大人的心思。不过,想来应该不是。若太傅大人真的有心投靠渭北侯,当年又何必扶持陛下登基呢?” “是啊。”赵浅羽松了一口气,点点头道:“你说得也有道理。那我,我该怎么办呢?” 青鸢拈了一丝薄荷油在指心,用拇指轻轻化开,又重新将温热的指腹贴在公主的太阳穴上,才继续道:“公主的长处不仅在美貌,更在于您的聪智,在于您能与太傅大人手谈国事,宽心慰寂。既如此,公主何不在此时开解太傅大人一番?” “开解?”赵浅羽眉颦目转,指尖轻轻扣在檀木扇上。“他明明做错了,难道要我曲意讨好吗?堂堂的李太傅竟然替渭北候牟利,他太让我失望了。” “那您想怎么办呢?” “我不允许他如此糊涂。”赵浅羽咬咬牙道:“我要劝他收回奏折,再另想旁的主意,以安抚渭北候便是。” 数千级的汉白玉石阶,一众身穿补服的朝臣鱼贯而出。李绵澈走在当中,左右便自然而然地肃静下来,无一人敢开口。 不知是谁偶尔抬眸瞧见了什么,忽然低声道:“公主驾到。” 年轻的朝臣微微昂首露脸,年迈的臣子则毫不掩饰欣赏的眼神。赵浅羽,大誉的长公主,为人聪慧敏黠,容色绝艳,长袖善交,为人称道。 然而,赵浅羽的眼中却只有一人。 “果然又是冲着太傅大人来的。” “公主与太傅,的确堪称绝配。” 有年少轻狂的臣子则低声嘲讽:“太傅大人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竟然对公主爱答不理的。放眼大誉,哪有能比得上公主的女子。这要是我……” “是你又如何。”立刻有同僚嗔道:“你若有本事,也做太傅去。” “他……”少年臣子想说李太傅讨好渭北之事,可一想到此事事关重大,还是三缄其口道,悻悻道:“我不过是心疼公主罢了。” 赵浅羽的眼中的确只有李绵澈一人。即便是心怀火气而来,可在人群中看见他的时候,却还是忍不住惊喜。一众凡夫,唯有他如天人鹤立,朗目如星。 一向稳重的步伐里难得有几丝雀跃,走上前道:“太傅。” 李绵澈面容淡淡,问礼间微微向后退了半步。 两位都是一人之下的身份,谁都不敢在左右停留,故而一个个远远问礼便加快步伐。唯有那些自视家世不俗又觊觎公主的少年臣子方敢多看几眼。 但赵浅羽从来不把他们放在眼里,只看向李绵澈道:“我有要紧事跟你说,李大人,敢问替渭北修缮驿道,可是你的主意?” 李绵澈幽幽看向不远处的下属一眼,方才回过神道:“此事不该公主过问。” “大誉是我赵家的天下,我为何不能过问?”赵浅羽的脸上微微有骄矜之色,但很快却又柔和下来道:“此事事关重大,我不得不多说一句。绵澈,此事实在是你做错了,你该立刻想一想挽救之法才对。若渭北得此驿道,将来岂非渭北之兵更轻易入我大誉腰腹之地?旁人不敢说,是因为怕你,是因为畏惧渭北候势力。可我什么都不怕,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你做错。” 李绵澈抬手,轻轻转了转食指上的翡翠扳指,眼眸中映出深邃微凉的光芒。“臣,自有计较。” “都这个时候了,你还嘴硬什么?”赵浅羽咬牙,但对上李绵澈漠然的威势,又气焰矮了一截,只窝火道:“错就错了,我与皇弟都不会怪你。你即便一时畏惧渭北,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毕竟渭北的势力的确不可小觑。不仅是你,连咱们朝堂上,也不知有多少人暗中投诚渭北。” “可你不一样。”赵浅羽刚刚低下的头又抬起来,微红的眼圈显得更加美艳:“你是我们大誉的李太傅啊。当初你以一己之力保我赵氏一族称帝,可谓脚踏白骨,身浸血河,可你何曾怕过啊?怎么如今……” 缀着两滴珍珠的粉面玉妆容,却丝毫得不到李绵澈的半分怜惜。他的眉心甚至已微微蹙起。 “你再执迷不悟,会后悔的。”赵浅羽见劝说无用,忿忿道:“我与皇弟虽一力信赖你,可渭北之事,不容商榷。今日我皇弟为安抚渭北候才容忍你此提议,可等来日平定渭北,定然会治你不忠之罪。到时候,只怕你求我也来不及了。” 她的裙角迎风轻拍地面,鲜丽的锦缎让白玉阶多了几分颜色。 “公主,陛下请您回宫。”不知何时,身边多了一位太监。赵浅羽含恨看去,才发现来得是先皇所留下的大太监魏宁。她这才多少收敛了一些气势道:“何事?” “陛下严旨,请公主回宫。”魏宁一如既往地板着一张大白脸。 “臣恭送。”李绵澈适时道。 “你……”赵浅羽攥紧粉拳,却只能微微昂首,无力地威胁道:“你会后悔的。” “臣不会。”李绵澈唇畔噙了一丝冷笑。 赵浅羽还要再说些什么,可魏宁已然挡在二人中间,赫然出现在眼前的,不是李绵澈那张俊逸如仙的面庞,而是一张惨淡无颜色的模样。 她咬住嘴唇,不甘地转过头来,说不清是在生气于李绵澈的执拗,还是在难过于他的不肯解释。 “总有一天我要让他来求我。”回宫的路上,赵浅羽还十分委屈地念叨着。旁边的老太监魏宁一脸不屑地笑,像李绵澈这种人,他见得虽不多,却也很了解。 一则,他永远不会求人。 二则,他永远不会错。 “办得好。”魏宁回到誉清殿复命,皇帝毫不犹豫赞道。 “陛下过誉。老奴也是心疼太傅。”魏宁叹道。“三十万两国库银已然放出去,渭北又虎视眈眈,李太傅其身,扛着社稷江山啊。” 二人口中扛着整个江山的李太傅,此刻脸上却并不见倦色。骏马嘶鸣而停,未及下马,他已闻到酒香。 入府,但见院中已是深秋时分,虽少了葱绿,却多了几分雅致。绕过青石影壁,一池秋水泛着微澜,石砖垭口护住树木,粗细交织的褐色枝干上坠着红而饱满的果实。 树下,一位少女穿着樱红色衣衫,手腕上的袖口被缠臂金收敛住,露出一截白皙的手腕。她手中的竹制酒舀此刻正从酒瓮中被提出来。她将酒舀凑到鼻尖,轻轻一嗅,随着肩膀微微耸起又放下,她的神色静好而安逸。 李绵澈立于影壁下,挺括的身躯将衣裳撑得满满当当,神色平淡道:“这个礼物,倒是不错。”《 》 9、第 9 章 “小叔叔怎么知道这是要送人的礼物?”顾轻幼将酒舀微微倾斜,一道小虹从中倾泻而出,杯中很快盛满了暗红色的琼浆。 “您有口福,先尝尝吧,这酒好不好?”顾轻幼双手将翡翠杯举起。 李绵澈轻轻摇头,“旧伤未愈,不便饮酒了。” “啊,对了。”顾轻幼想起义父的嘱咐,吐了吐舌头道:“我把这件事给忘了,义父分明嘱咐过的,一定不许您饮酒的。” “虽不能饮酒,但此酒瞧着颜色透亮,香气扑鼻,想来是不错的。”李绵澈随手拎起酒舀闻了闻,眉头随之蹙起。 “义父最喜欢我酿的酒了,怎么会不好呢?”顾轻幼从旁边抱了一个酒坛,因有些沉重,双臂不得不微微用力,小脸也绷得紧紧的。 李绵澈在旁看着,以舌轻轻鼓腮,神色莫名。 “晚淮闲着,一会叫他帮你送去吧。”他别过脸起身。 “也好,那就有劳晚淮哥哥了。”顾轻幼轻轻点点头,粉嫩的面颊上映着酒光,是一种别样的浅红。瞧着李绵澈起身往世安院走,她又笑着道了句恭送,语气写满欢畅。 “大人,您真要让我去送酒?”晚淮有些不乐意道:“我打发小厮去,可好?” “还有一句话要带给孟将军。”李绵澈的眼眸中闪过幽色。 “五日后,让他带幼子来太傅府。”他略加思忖,随手将手上刚染了一滴酒的扳指丢在案上,淡淡道。 “是。”晚淮顿时神色严肃起来。 “明日,请孟夫人入宫见我。”乌黑的发丝披在赵浅羽的肩上,配上明眸高鼻,精致的巴掌脸,使她美艳依然不减。相反因只裹着锦缎,大片雪白的肌肤露出来,更添得十分诱惑。可惜,她眼里依然挥之不去今日李绵澈淡漠的眼神。 似乎他从来不会被自己所吸引一般。 “青鸢,你说顾轻幼会在太傅府里做什么呢?她的日子,一定每天都很快乐吧。”赵浅羽将手伸出床榻,另一只手将几根发丝从脸上拨开。 “公主。”青鸢有些心疼地握紧她的手。 “不是让你派人盯着她吗?”旋即,榻上的声音变得有些阴冷。 “听说今日在酿酒。”青鸢紧跟着道:“是给孟公子送去的。可见二人虽只见了了两面,但是情意匪浅呢。” 赵浅羽的声音这才柔和了一些道:“是吗?以孟公子的才貌,哪有不动心的小姑娘。” “难得的是孟公子也喜欢顾姑娘呢。”青鸢笑着说完,可感受到赵浅羽的手一抖,立刻后悔地拍了拍自己的嘴巴,赶紧补道:“正如您上回所说,许是孟公子想求太傅提拔吧。” “你不必安慰我,我自然知道顾轻幼有她的好处。”深深吸了一口气,赵浅羽感受到牙齿有些寒冷,自己收回手将锦被向上扯了扯,继续道:“虽然绵澈犯了错,可这件事不能耽误。” “您急着让孟夫人过来,是不是也担心孟夫人会反悔?毕竟太傅这些日子……” “她不敢。太傅是太傅,本公主的面子,她难道敢不给吗?”赵浅羽的声音渐渐变得郑重。 而正如她所说,孟夫人哪里敢不给这位公主的面子。次日一大早,她便请旨入了宫,早早候在公主所居的宫殿外头。 “您真要继续让小公子娶那位顾姑娘吗?若太傅大人真的要投诚渭北,咱们怎么办?”跟着孟夫人身边的中年女子问道。 “有将军在,怕什么。”孟夫人挺直腰杆,神色雍容地进了门。 “孟夫人来得好早。”赵浅羽身着广袖绣彩鸾上衣,衣领处一排细密浑圆的粉宝石,光艳如彩霞。 孟夫人暗暗道了句好富贵的衣裳,唇畔的笑意更浓道:“昨日喜鹊在窗前叫,晚间便得知公主今日召见,想必是有好消息。” “你倒是知趣。”赵浅羽微微展了展广袖,笑道:“秋来鹤鸣园的菊花开了,我已吩咐人提前布置,后日咱们去赏花听戏。自然不止你我,场面上的夫人还多着。” “眼瞧着就入冬,是该热闹热闹,难为公主愿意替我们张罗。既然如此,就叫哥儿姐儿们都过去,也算给您解闷儿。” 赵浅羽见她能听得明白,心里舒畅了一些,话也说得更直白了。“昨儿我与绵澈在退朝后起了纷争,你们私下都传开了吧?” 孟夫人早知公主会有此一问,赶紧笑道:“倒是没说什么纷争不纷争的,大伙都说,远远瞧着太傅与公主站在一起,真像一对璧人。” 这话让赵浅羽有些高兴,旋即想起李绵澈,却又黯然起来道:“你与母后是至交,从小母后就让我拿你当自家人看待。这些事我也不想瞒你,实在是绵澈一心要为渭北修缮驿道,我心里难过又失望,一时没忍住,便与他争执起来。” “公主也是为了咱们大誉。” “今日你也说了不少冠冕堂皇的话了。你只告诉我,我该怎么做?”赵浅羽摆摆手叹道:“母后如今病着,我实在没有可以交心的人了。” 孟夫人本不想说太多,可此刻见赵浅羽眼圈略显乌黑的模样,心里也有几分酸,不由得叹道:“公主您可知道,今日那位顾姑娘给幼子送来了一坛亲手酿制的酒。” “我知道。”赵浅羽不明白她为什么提起这事。 “您想想,虽说陛下没有斥责太傅大人,甚至答允了太傅大人所求。可如今世人谁不知道太傅大人此行径无异于出卖大誉,不光朝堂上议论纷纷,外头也是流言四起啊。”孟夫人长叹了一口气道。 “是啊。” “可这位顾姑娘呢?”孟夫人话锋一转,“我听小儿说,他特意打听了这些日子顾姑娘是否心情烦闷。您猜怎么着,据说这位小姑娘依然日日采果酿酒,从不知烦恼为何物啊。” “你不知道,她是个乡下来的,哪里能懂这些朝政之事啊?再说了,她没读过多少书,本就是没心没肺的性子……”赵浅羽不屑道。 “公主此言差矣。”孟夫人语气更诚恳。“顾姑娘此举固然可以说是心无挂碍,但更可以说,她压根不觉得太傅大人做错了。或者说,她是真心信任太傅大人。公主,连一个外人都能相信太傅大人所做的决定,您呢?” “我……”赵浅羽语塞起来。 “您想想,太傅大人是帮陛下建立基业的人,他此刻讨好渭北,难道渭北候真的会领他的情吗?既然不会,那太傅大人此举的意义是什么呢?一定是对咱们大誉有利呀。虽然咱们都猜不透太傅大人的葫芦里到底卖什么药,可臣妇觉得,以太傅大人之心智,不会做得不偿失的事。” “可我实在想不出来,给渭北候封地修缮驿道对我们大誉有什么好处?”赵浅羽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 “不止公主您,我夫孟将军也说不出个所以然了,这也是满朝文武议论纷纷的原因啊。可旁人便罢了,公主您要相信太傅啊。” “所以,他是真的自有计较?”赵浅羽想起昨日李绵澈所说的这句话。 “太傅大人对您如此说了?”孟夫人眼里有惊喜。“瞧瞧,臣妇说什么来着,太傅大人一定有自己的主意呢。到底太傅大人对公主是另有情意的,虽然这话算不上什么交待,可到底还是让你放心的话不是?” “现在是不是后悔也晚了?他一定会怨我。”赵浅羽低头看着波斯地毯上精致的纹路,叹气道:“顾轻幼倒是傻人有傻福,其实根本什么都不懂,却偏偏显得好像信任他似的。” 听见公主说顾轻幼,孟夫人有些不乐意,她其实还挺喜欢顾轻幼的性子的。虽然是乡下来的,但举手投足并不见畏首畏尾,半点没有小家子气不说,胆气也很足的样子,的确很适合自己的儿子。 不过她不好说公主的不是,只劝道:“公主这不是正要办赏花宴吗?趁着宴席的功夫,好好照看顾姑娘,让她回去替你说几句话,太傅大人也就明白您的苦心了。” “不错,这是个好主意。”赵浅羽与孟夫人又说了几句宴席之事,正巧太后来人询问,孟夫人便赶紧过去给太后请安去了。 留下赵浅羽一个人坐了一会,才开口吩咐道:“把那匹滚雪细纱的缎子给顾姑娘送去吧,还有八宝翡翠菊簪,正好应菊花的景。” 青鸢正要道是,却又听上首的公主改了主意。“换一匹碧霞云纹的缎子,那缎子一样的贵重。大概,太傅府也没有吧。” 滚雪细纱其实很适合顾姑娘。青鸢暗想,公主精于搭配,不会不知此事。唯一的解释便是,公主并不想让顾轻幼穿得好看。 她暗自不解。为何公主总将顾姑娘视作仇敌一般呢? 隔日,恰好天朗气清,无风无云。 “后院来人说,今日顾姑娘要去鹤鸣园赴菊宴。”小厮俯首传话,传过话便蹑手蹑脚地退出门去。 李绵澈身穿一件常服,唇色绯然,眉如墨染。他手中的驿道图已渐雏形,十数条驿道或是爬过山峦,或是经历寒土,最终直达大誉富庶的腹地,宇州。 他手腕微动,朱笔随之一圈,一个鲜红夺目的圆圈便紧紧将渭北包裹住,不留一丝空隙。 优雅的俊容上随之泛起淡淡的笑意。《 》 10、第 10 章 距离世安院百丈的集福院内,孙氏正帮顾轻幼选衣裳,旁边的小丫鬟无论如何也插不上手,更插不上话。 “姑娘穿浅色好看,可人家公子哥儿们都喜欢鲜艳明丽的颜色。你且想想,若是孟公子不喜欢艳色,公主怎么会特意送来碧霞云纹的缎子。可惜这宴席太过仓促,要不然我就亲自找裁缝把这碧霞云纹的缎子制成衣裳,到时候你穿过去,公主定然高兴。”一边说着话孙氏一边摆出了三件衣裳放在顾轻幼眼前。 一件樱桃红素锦,一件刻丝银泥红织锦,还有一件琥珀黄散花锦。 顾轻幼觉得这几件衣裳的艳色有些面熟,略想了想才发觉,原来都是云俏从前常穿的颜色。 她混不在意笑笑,越过孙氏准备的几件衣裳,从小丫鬟手里接过一件荔枝色暗花雨丝锦长裙,又随手挽了个百合髻。 孙氏的脸色顿时一沉,可眼睁睁看着顾轻幼穿上那荔枝色的衣裳,整个人都衬得温柔又可爱,一时又什么都说不出来,只再次慨叹这位顾姑娘的好命。 须臾到了鹤鸣园,果然里头已经是一片热闹。为着赏菊,桌椅都是私下散着,没挤到一处,所以众人都是三五成群地坐着。赵浅羽是长公主,自然众星捧月,以至于周围桌椅不够,好几位夫人都宁可站在她跟前。 瞧见顾轻幼进来,赵浅羽忍不住便撂下手中的红枣茶打量着她。二十左右岁的年纪,正是身材抽条的时候,脸蛋也愈发精致。远远看着,虽是素淡的衣裳打扮,但却丝毫不输那些富家千金。 这样看上去,倒叫赵浅羽想不起来四年前初见她时的模样了。 “秋天本就是枝叶枯黄的时候,你怎么还不穿些有颜色的衣裳呢?”赵浅羽招招手示意她起身,又笑着冲众人解释:“这便是当初救了李太傅的那一位医士家中的义女,名唤顾轻幼。” 即便出了渭北之事,李太傅三个字却依然是大誉响当当的名号。公主的话刚落地,众人的笑意已经比刚才浓了不少。自然,这里头有多少人是出于对太傅大人的畏惧与讨好,便不得而知了。 “到底是公主,若是换了旁人,怎么能请得动太傅家的人呢。”不知是谁笑言一句,旁人立刻附和起来。 顾轻幼自然不会站在这任人议论,简单与公主说上几句话后,她自寻了一处安静的地方赏花。 说不期待孟庭轩是假的,但顾轻幼不会刻意在这种场合去寻找他。因为那样做太过失礼了。她虽不在乎,可若是影响了小叔叔的声誉,就不美了。 鹤鸣园是为招待达官贵人而建,按照四季共分四个小戏院。如今是秋季,开的便是秋字号的戏园。此刻,院内处处绽放着金丝菊,颜色娇嫩,形如烟花,香气幽微,引人驻足。 顾轻幼坐在距离人群较远的地方,□□荔枝衫,玉手柳枝腰,是人融于景,更比景妖娆。 直到一位陌生的女子不知从何处拐出来,领着一左一右两位丫鬟,掐腰远远道:“真的是她吗?你们能确定?” “上回您吩咐奴婢去马场给孟公子送伞的时候,奴婢看得真真的,孟公子正护送这位姑娘出来。只是不知道是什么来路。” “左不过是哪家的亲戚罢了。誉州里贵胄人家的女儿没有我林馥儿不认识的,她不在其列,可见不是什么能上得台面的身份。”她说话间微微昂首,胸前的赤金璎珞圈光彩耀人。随即又略撇撇嘴道:“也不是什么花容月貌啊,庭轩哥哥怎么会喜欢她呢?” “那会不会是艳羡孟公子的家世,她主动攀扯孟公子的呀。”小丫鬟碎碎念道。“孟公子何许人物,怎么会看上这么不起眼的姑娘呢。” 小丫鬟本是无心说话,没想到林馥儿闻言就急了。“这还了得。” “姑娘别恼,奴婢不过是随意猜想罢了。”小丫鬟见主子火气又起来了,心里慌得很。她家主子什么都好,就是一样,脾气大得谁都控制不住。 “你是随意猜想,可也猜得十之八九。你看她一身衣裳就知道,不是什么身份贵重的名门女子,不过是个好打秋风的女郎罢了。”林馥儿咬咬牙。“沐姨娘就是这种人,害得娘亲把嫁妆都搭进去了。” 听得沐姨娘三个字,小丫鬟心知主子的火气又被勾起来了,怕是劝不住。她忙里看了顾轻幼一眼,但见她一身衣裳不起眼,倒是松了口气。想来这位姑娘身世的确寻常,要是能让主子出出气,也算她的福气了。 这边小丫鬟不敢再劝,林馥儿也就越想越生气,再看顾轻幼一脸闲适的模样,越看越觉得跟家中那个败家的姨娘一样,不由气得脸色通红。想到庭轩哥哥被这样的女子纠缠,她愈发不痛快,索性几步走过去,拍着桌案道:“你,你从哪来的?为什么要勾引庭轩哥哥?” 桌子一震,连茶盏的盖子都被吓得掉进了杯中。 顾轻幼倒是不慌张,只是微微蹙了眉,略有嫌色。 “我跟你说话呢?你没听见吗?怎么如此不通规矩?”林馥儿见她眉目姣好,一身衣裳也贵重,心里有几分忌惮,可火气依然在,所以还是不管不顾地掐着腰喊道。 顾轻幼微微歪头,眼眸里并没有半点畏惧,语气平然道:“等姑娘顺了气,我再跟姑娘叙话吧。此刻,我不想理你。” 说罢,她自扭了头,目光懒懒地看向不远处的戏台子。此刻两位旦角已然上了台,正冲着四方鞠躬问安。 “你……”林馥儿哪里受过这种委屈,此刻不由得气得咬牙跺脚:“我跟你说话,你就要回答的!你凭什么不回答我!” 顾轻幼见她不依不饶,本想扭头离开,可一想到今日是公主设宴,万一闹出什么不高兴的事,只怕公主会下不来台。到时候,小叔叔一定会着急的。 看在小叔叔的面上,还是平复此事得好。 于是她随手示意林馥儿坐下,又不慌不忙地斟满眼前的两杯酒,方道:“你看菊花好不好看?” 林馥儿没想到她会有此一问,下意识便答道:“好看。” “仔细看看,哪里好看?”顾轻幼的笑容依然甜美。 “你……”林馥儿粉拳紧握,“哪里好看跟我有什么关系。” “我可是能说出菊花三四桩好处来,你要是一点也说不出来,可就比不过我喽。”顾轻幼笑着咬了一口梅香果子。 林馥儿果然不肯示弱,拿眼四处瞧了半晌,不乐意道:“鹅黄花瓣,深红花蕊,含苞者圆润可掬,开放者姿容灿烂……” “不错。”顾轻幼发自内心地赞了一句,又指着不远处的戏台子道:“你再听这戏班子唱得好不好? 林馥儿竖起耳朵听了片刻,咿咿呀呀的唱念做打之声从远处传来,的确很是温婉动听。故而她虽不情愿,但还是点点头道:“好听……” 顾轻幼笑了笑,指着杯中的葡萄酿道:“你再尝尝这酒好不好喝?” 林馥儿半信半疑地蹙着眉头,将眼前的酒一饮而尽,浓烈的葡萄香气与酒盏上的竹香结合,辅之醇美的米酒,的确香甜无比。 “挺好喝的。”她想重重把杯子撂下,但桌案上摆着一个白瓷瓶,里头的秋海棠正开得奢靡,她手上的动作便轻了一些。 可是语气还是不耐烦道:“你到底什么意思啊?” 顾轻幼见她眉宇间的戾气已经散了七分,才笑着反问道:“既然良辰美景,姑娘为什么要满腹火气呢?咱们有话好好说,你也省得生气,我也乐意答你,不好吗?” 林馥儿怔了怔。看了花听了戏吃了酒,此刻的确已经不怎么生气了。 远处的丫鬟也怔了怔。 “我还是头一回见人能这么快哄好咱们的小主子。” “是啊,这位姑娘好厉害的本事,姑娘火冒三丈的时候,连咱们夫人都劝不得呢,越劝火气越大。今儿这是怎么回事啊?” “你还说呢,要不是你,姑娘能生这么大气吗?” 二人窃窃私语,这边林馥儿的神色却莫名好了许多。平日里她发火,往往对方要么就是不耐烦地劝阻指责,要么就是口齿利落地反驳教训,回回弄得自己更加烦躁。今儿倒是头一回有人能这么心平气和地说话。 再看看顾轻幼眉眼舒展的样子,她更是不好意思发火了。 距离二人不远的桂花树后头,站着一位神色翩然的男子。他一身白色锦衣,面如冠玉,不过神色却有些难堪。 “公子,您要不要过去劝劝?那位顾姑娘心性单纯,怕是会受委屈。”小厮轻声劝道。本是好心,没想到接下来却听见主子的训斥。 “糊涂。”孟庭轩扭过头往反方向走,便走便道:“馥儿的脾气你也不是不知道,她一定是知道我与顾姑娘之事,才过来找顾姑娘的麻烦。此刻我过去,虽然能替顾姑娘解围,但馥儿一定会闹起来,到时候我们一男二女站在这里争吵,反而影响我的声誉。” 小厮微微纳罕道:“举城皆知您对馥儿姑娘无意,一直是馥儿姑娘不通礼数,非要缠着您,此事又怎会影响您的声誉呢?” 孟庭轩清逸的面庞上有些薄怒和尴尬,不由得嗔怪道:“你懂什么。馥儿那脾气,我……” “您也害怕不是?”小厮会意一笑,“馥儿姑娘火气一上来,又摔杯子又喊叫,谁能不害怕呢?奴才还记得上回馥儿姑娘将您的胳膊划花的那次……” “行了行了,不必多言了。”孟庭轩有些担忧地回头看了一眼顾轻幼,但瞧见她身边脸色铁青的林馥儿时,跃跃欲试的心很快被压许多,扭头道:“你去找馥儿的母亲睢王妃过来,就说馥儿又跟人发脾气了。” “是。可是顾姑娘若是受委屈……” “她身后是太傅府。”孟庭轩眼里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幽色。“父亲虽然功高,但比太傅府可差得远了。” 小厮利落去了,很快将话传到了睢王妃的耳中。 “睢王妃去哪了?”赵浅羽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一个人都不会落下。青鸢扭头问了一句,很快答道:“听说睢王家的馥儿姑娘与顾姑娘起了争……。”《 》 11、第 11 章 “情也痴……天生丽质难自弃……” 随着青鸢的话一同入耳的,还有身着贵妃戏服的戏子吟唱之声。 “什么?”赵浅羽刚问出口,便被这句哀怨的唱词吸引过去,随即摆摆手道:“罢了,先听戏吧,有什么事听完这段再说。” 一段戏词唱完,茶水已经换了三遍。众人纷纷打赏一番后说了几句闲话,赵浅羽这才醒过神来扭头道:“方才说什么事?” 青鸢撂下手中的点心连忙道:“睢王家的馥儿姑娘与顾姑娘起了争执,现下还不知道怎么回事呢。” 赵浅羽拿帕子轻轻压了压鼻翼上的粉,声音变得有些急促:“这样大的事怎么不早说。” 青鸢不敢回话,又听主子道:“我亲自过去瞧瞧。” “不会真闹大了吧。”赵浅羽走在前头,趁着后头的夫人们议论纷纷,抿抿唇问青鸢,她的手搭在青鸢的胳膊上,如玉藕。 青鸢小心翼翼地扶着主子,轻声道:“奴婢也不知,只是馥儿姑娘的性子您也是知道的,几乎跟整个大誉的贵女们都吵遍了。若真有事,睢王妃倒好说,只怕太傅……” 觑着赵浅羽的脸色,青鸢继续道:“太傅倒是未必有多在乎顾姑娘,可此事涉及太傅府的颜面,以李太傅的性子,自然不会允许有人欺负自己府上的人。” 赵浅羽瞥她一眼,但见她一脸坦诚的模样,不似故意恶心自己,心里才舒服了一些,不过到底有些不高兴,闷闷道:“谁不知道太傅府的一草一木都不准旁人觊觎。去岁有人偷了太傅府一棵药草,整个刑部都跟疯了似的,差点把誉州掀翻了。” “旁人就罢了,您羡慕什么?若是咱们公主府丢了什么,难道刑部不疯魔吗?”青鸢笑道。 二人说话间已经走到了园子一隅,果然远远见顾轻幼与林馥儿坐在一处。林馥儿年岁小些,身量有些未开,眉眼胜在可爱。但顾轻幼却不一样,她此刻将胳膊轻轻搭在石桌上,美玉似的肌肤微微泛着光泽,神色舒展,体态轻盈,看着便让人心生舒服。 赵浅羽远远看着,便明白为何顾轻幼不喜欢艳色的衣裳了。因为艳色,会破坏她自然的美,会为她增添多余的气质。就好像一朵水仙,一朵荷花,插在艳色的瓶子里,反而会显得格格不入。 她这边正瞧着,睢王妃已经走过来笑道:“好妙的人儿。” “王妃说谁?”赵浅羽收回心神,淡淡一问。 睢王妃答了一句,便指着身边的丫鬟道:“快把方才给我回的,再给公主回一遍。” 小丫鬟恭恭敬敬地说了方才的事,又道:“顾姑娘还送了我们姑娘一串水晶念珠,说是往后想发脾气的时候,先数三圈儿,火气就散了。顾姑娘还说,我们姑娘脾虚火旺,应该喝一些四全汤。顾姑娘又说……” 青鸢感受到自己手臂上托着的手微微收紧,心中不由得一慌。但公主并没有发脾气,语气还是一如既往地温和:“哦,竟是这样?” 睢王妃头一回看见能压得住自家女儿脾气的人,喜得满面红光。“公主在哪里请来的这样一位妙人,真是跟我们馥儿投缘极了。” 孟庭轩站在不远处的另一侧,听见这边的动静,不由得神色清爽,浅然一笑道:“她果然不一样。” 顾轻幼恰在这会也瞧见孟庭轩。 二人目光交错。 孟庭轩致意温柔的注视,唇畔笑意款款。但让他没想到的是,顾轻幼却只是淡淡一笑,便很快把头扭了过去。 他心里倏地一紧,莫不是林馥儿说了什么?让她误会了? “敢问公主这位妙人是谁家的?往后可要让她与我们馥儿多多作伴才好。”睢王妃笑道。 “王妃托大了。”赵浅羽并没有给她留面子。睢王虽然是王爷,但却是祖父那一辈传下来的异姓王,早已不受皇帝重视。那林馥儿更是连郡主的名头都没混上。“这位是太傅府上的顾姑娘,把咱们太傅大人叫小叔叔呢。” “太傅府?”睢王妃的脸色立刻变了。穿戴如此不起眼的姑娘,怎么可能是太傅府的人呢?“坏了,坏了……” 看着睢王妃不复刚才高高在上的模样,赵浅羽心里冷哼一声。睢王妃每每看人下菜碟,今日果然报应就来了。 “公主不是说真的吧?一,一向没听过太傅府上有这样的人物啊。”睢王妃叫苦不迭。自家女儿的脾气一向得罪人,可好就好在誉州里没有几个真正矜贵的人物。 “你来迟了。方才顾姑娘入园的时候,本公主就与众夫人说过顾姑娘的来历。睢王妃,顾姑娘是太傅救命恩人的义女,太傅对她,可很是照看呢。”赵浅羽淡淡冷笑。 “这,这可如何是好。”睢王妃叹了一口气,“听说馥儿刚才很是无礼,只怕,只怕太傅大人知道的话,对咱们王爷……” “本公主早跟你说过,馥儿秉性不好,该加以规劝才是。”赵浅羽想起上回林馥儿顶撞自己,不由得语气更冷。 “好了,先散了吧,后头还有好几出戏没看呢。睢王妃,你留下好生哄一哄这位顾姑娘吧。只怕你女儿现在还不知顾姑娘的身份吧。”赵浅羽挥了挥衣袖,一众人等自然跟上去。 唯有孟夫人领着身边的大丫鬟远远多看了顾轻幼两眼,叹道:“瞧着心思恪纯的小姑娘,却也聪明。可见咱们是低估人家了。我倒真喜欢她,但愿我儿能有这个福气吧。” “瞧您说的,咱们公子可是誉州四公子之一,哪家姑娘不殷切。这小姑娘再聪明,也只是乡下来的,让她入咱们孟府,也算是抬举了。”大丫鬟道。 孟夫人闻言叹了口气。“庭轩的确有美名。可你想想,方才这边闹得这样厉害,咱们不知不觉也罢了,庭轩如今与顾姑娘正来往,难道也不探看些动静?既然探看了,为何却没有出来劝阻?” 大丫鬟咂咂舌解释道:“的确方才没听丫鬟提起有咱们公子的事。大概,大概是咱们公子……” “他是怕那个林馥儿,更怕给自己招惹是非。”孟夫人替她说完。“庭轩只这一点不好,为人太过……” “公子还小呢。”大丫鬟回护道。 孟夫人略略苦笑,远远望着顾轻幼与睢王妃从容交谈,使睢王妃的脸色渐渐缓和的场景,叹道:“乡下来的,有时也未必差。我昨日又想了想,你也听说过那太傅大人何等脾气,可她却能好好地活在太傅府,难道真的只靠其父对太傅大人的救命之恩吗?” 大丫鬟略有惊异地看着顾轻幼,渐渐收了心里的几分轻视。 赏花宴安安生生散去,长公主吩咐青鸢送走了最后一位夫人后,独自回了园子散心。 主仆二人徐徐走着,秋风撩人,倒也不冷。“今日顾姑娘也算看尽世人冷暖了。若不是背靠太傅府,只怕睢王妃一定不肯致歉。”赵浅羽笑道。 青鸢脸色有些尴尬,没像往常一样附和。赵浅羽不由得停下脚步,“怎么?睢王妃没去致歉?” “不,不是。”青鸢用力摆摆手,咬唇道:“是顾姑娘。顾姑娘非但不让睢王妃道歉,还说此事若传到太傅大人耳中,她自会帮忙解释。毕竟,毕竟,林馥儿也是身怀肝火,算是情有可原。” “什么?”赵浅羽气得发怔。“林馥儿如此倨傲跋扈,她真的没生气?” 青鸢先劝她消气,后轻声道:“偏偏馥儿姑娘很吃这一套。顾姑娘越是客气,馥儿姑娘越是过意不去,到最后……” “最后怎么了?”赵浅羽蹙眉。 “到最后二人相谈甚欢……” “那孟庭轩的事呢?林馥儿不是最喜欢孟庭轩了吗?”赵浅羽咬咬牙。 “是,咱们的丫鬟没听见几句,但似乎顾姑娘话里话外的意思,似乎并不是十分在意孟公子。” “什么?”赵浅羽气得头脑发懵。“她怎么又不在意孟庭轩了?之前不是说还送去一坛亲手酿的酒吗?这都什么事啊。” “公主万万别急。”青鸢连忙劝道:“恕奴婢多嘴,顾姑娘或许也只是哄骗林馥儿罢了。再说,您为何盼着馥儿姑娘与顾姑娘争吵呢?若此事真闹大了,太傅大人也会怪您没照顾好顾姑娘,对您又有什么好处呢?” “我……”赵浅羽被自己的丫鬟说得词穷了。她坐下来吸了几口气,又揉了揉眉心才道:“我也不瞒你。我自己也不知是怎么回事,巴不得看见顾轻幼过得不好。今日本想让她替我在绵澈面前说几句好话,可也不知怎么着,就变成了想让她吃些苦头,想教她个规矩。” 虽不知顾轻幼哪里不规矩,可青鸢还是附和道:“公主您也是一片苦心。可天下太平,也是好事啊。” “我何尝不知呢。”赵浅羽又叹口气。“今日本也是意外,她们二人若真是闹起来,一则给林馥儿一个教训,她上回顶撞我的时候,你也不是没瞧见。我虽不与她计较,可也看她不顺眼。二则,顾轻幼总是那副什么都不放在心上的样子,今日还说出不在意孟公子的话,这,这分明就是不规矩啊。若真有一日我嫁到太傅府,只怕也是要被她气死的。” 青鸢想说那一日还远着呢,但自然不能说出口,只是顺从道:“是啊,这位顾姑娘的脾气的确让人琢磨不透。今日的事,换做旁人,只怕早就掉脸子了,偏偏她跟没事人似的。”《 》 12、第 12 章 顾轻幼在外头逛了一圈才回太傅府。她回府的时候,睢王正脸色铁青地领着林馥儿在正门求见。 她本想说什么,但已经便站在偏门前迎接的孙氏扯住了胳膊。“好姑娘,您怎么刚一出门就捅了这么大的篓子,这睢王都找上门来了,说是事关今日赏菊宴之事。我的天佛爷,这可是位王爷啊,咱们怎么惹得起。” 顾轻幼推开孙氏的手,笑眯眯道:“瞧姑姑说的,不打紧。” “不打紧?你知道大人在外头每日要面对多少风风雨雨,那朝政是咱们女人家能懂的吗?你不说给大人省心也就罢了,怎么还添乱呢?我的姑娘哟,这样下去,太傅府您还能住几天?”孙氏急得只拍衣襟,上头的银鼠纹随之晃动。 “不住就不住呗。”顾轻幼一哂,“我还真想回须弥山去呢。” 这种发自内心的不在乎,是气死孙氏的良方。果然孙氏急得牙都痒痒了,心里骂了八百句没心没肺。 “姑姑要是冷了,先进屋吧。”顾轻幼不觉得有什么值得生气的事,见她身子微微颤抖,还以为是冷了,于是才如此关切了一句。 “老婆子皮糙肉厚,有什么冷不冷的。”孙氏咬着后槽牙,又真怕顾轻幼生气,勉力挤出个笑脸道;“我是怕太傅大人责怪你。” 可话音还没落下,顾轻幼已经步伐利落地走开了,只剩下一个新来的小丫鬟呆呆地站在那,“姑,姑姑,顾姑娘好像没听见您说话……” “用你说。”孙氏冲着她的腰虚拧了一把,又嗔道:“躲远些吧,咱们这位好姑娘捅了娄子,只怕大人今日要发脾气了。别怪姑姑没提点你。” 瞧着小丫鬟吓得战战兢兢,孙氏的心情总算好了一些。“行了行了,别弄出这幅没出息的样子来。你是我手底下的人,总比这位外来的顾姑娘面子大些。” “那就好,那就好。”小丫鬟捂着胸脯说了几句好话,便见远处的顾轻幼正领着林馥儿进门。后头的小丫鬟一人手里抱着几盒首饰,顾轻幼正嗔怪着林馥儿太过客气。 “您不是说顾姑娘惹祸了吗?”小丫鬟一脸不解。 “你懂什么。”孙氏眼珠子转了转,才晓得自己是误会了,但在小丫鬟面前又怎么肯丢人,只是道:“这是咱们大人面子大,祸事也能平下。” 小丫鬟懵懂地点点头,孙氏心里却十分失望。这顾轻幼大字识得还没自己多,怎么就这么遭人惦记呢。那一盒又一盒的首饰,只看盒上的雕花就能看出来,可不是打发下人的便宜玩意。 另一边,林馥儿正跟顾轻幼说着话。“这点小东西,你就别跟我推了,我回府之后母亲看了那水晶念珠才知道,这珠子竟然是珍贵的紫水晶打磨成的,最是贵重了。难得你这么大方,换做是我,我可是万万舍不得的。” “我和小叔叔都不在意这些东西。”顾轻幼微微挺起胸脯笑道。“我义父也说了,这些都是身外之物,谁用都一样。” “那也不行,我给你的,你必须要收下。”林馥儿说话间,音调稍稍拔高了一些,脸色也变得有些潮红起来。 可旋即,看着顾轻幼抱肩看着自己,她立刻摸出那把紫水晶念珠来,闭上眼睛数了三圈。“好了好了,我平静下来了。”她坐在顾轻幼对面,闻着氤氲茶香,心情更好了。“其实我也知道自己脾气不好,发了脾气我也后悔着呢。今天也不全是冲你,是因为想起了沐姨娘。” “哪有那么多值得发脾气的事儿。”顾轻幼一手托腮,另一只手懒洋洋地举起茶壶又给自己和她各倒了一杯茶。茶气将她的脸庞变得模糊柔美。 “你可真好。”林馥儿见她不急不躁的模样,羡慕极了。“就没有愁事吗?” “也有啊。”顾轻幼搅了搅自己的耳坠,略略思忖,可很快又笑道:“不过我暂时想不出来。” 林馥儿呆呆看着她,不由得呐呐道:“怪不得娘亲说能在太傅府住这么久的人一定非同一般,原来还真是。” “得了吧。”顾轻幼摆摆手笑:“那是因为我义父救过小叔叔。” “你管太傅叫小叔叔?”林馥儿惊讶。 “对啊。”顾轻幼点点头,乌黑的睫毛如鸦羽一般,显得双眸更加明亮。“我已经派人去传话了,我小叔叔人最好了,一定不会让你父亲在外头冻着的。” “太,太傅大人……人好?”林馥儿吐了吐舌头道:“他要是人好,我爹就不会怕他怕得要死了。得知我今儿得罪了你,我爹差点活吃了我。还好你把我请进来了,要不然他回去也要宰了我的。你以为我脾气为什么这么大,还不是跟他学的。” 世安院中,同样在议论睢王到府之事。 “禀太傅,睢王还在外头候着。”孙氏屏退小厮,难得斗胆亲自来传了一回话。 “他与渭北候曾有所往来,此时不宜见他。”李绵澈朗然玉立,一身佛头青的杭绸锦衣,修饰出浑身健硕的肌肉,更显风姿神勇。 “是。”孙氏听不懂什么渭北候的话,但既然大人不见,她就得把怀中银子退回去,心里不由得一阵肉疼。 李绵澈的目光却忽然凝滞在眼前的鎏金异兽铜炉上,“等等。” “大人还有吩咐?”孙氏心头一喜。 “刚才你说什么?今日赏菊宴?” “是。”孙氏没想到问的是这件事,便捡方才刚听说的事回了。瞧着李绵澈今日心情似乎有些不虞,脸色亦是沉沉的,她不敢添油加醋,只把刚听来的事一一说出来。 待说完,孙氏明显感受到大人的心情似乎更加阴晴不定。但她不敢抬头,只忍着腰疼躬身候着。 半晌,孙氏站得腿都软了,才终于听见一道淡然的声音道:“去问集福院,想不想吃些炸春卷。” …… 孙氏直怀疑自己听错了。 “炸春卷?”她自己念叨了一遍,见大人并未驳斥自己,便知自己的耳朵没出毛病。 这事,跟炸春卷有什么关系?那顾姑娘分明是惹了乱子,怎么还要体贴问候她呢?孙氏一肚子疑问,可哪敢质疑李绵澈,赔着笑便答应了。 待问了顾轻幼,孙氏差点又气个半死。人家就两个字,“想吃。” 旁边还坐着睢王千金呢。给人家好好的姑娘都看愣了,半天才呐呐说了句,太傅大人也没父亲说得那般吓人啊。 没见过这么不知道客气的姑娘。孙氏翻了一路的白眼,待到李绵澈跟前才收敛些。“回大人的话,姑娘说想吃。只不过,按照厨房的意思,若用赤小豆,需要提前泡发一整日。若用熟鲜肉做馅倒快些,不过最早也要夜里才能吃上……” “大人已然走了。”晚淮在旁边抱着肩膀忍不住嘲讽道。 “什,什么时候走的。”孙氏一抬头,果然见紫檀案前早已空空荡荡。“大人这是去哪了?” “我猜……”晚淮故意拉长音调,见孙氏一脸好奇,他不由得吃吃一笑,嘲讽道:“姑姑连厨房都没去,却都能猜到厨房的意思,不如您猜猜大人去哪了?” “我……”孙氏略猜了猜,却不敢往那边想。 晚淮一直对当初孙氏弃患难之中的太傅而离府不满,此刻又怎会放过让她难受的机会,哈哈笑道:“姑姑看不出来吗,大人是去外头给顾姑娘买炸春卷去了。” 孙氏被撂在屋里,一脸目瞪口呆。堂堂太傅,去给一个小姑娘买炸春卷了?她不相信,绝无这个可能。 外头,睢王听说李绵澈要出门买.春卷,亦是满脸诧异。“您爱吃?” 李绵澈摇摇头。睢王吸了一口凉气,脑子转了几圈,忽然会意道:“您不会是给顾姑娘买的吧。” “睢王觉得不妥?”李绵澈眸中闪过一抹幽色。 “没有没有,自然没有……”睢王摆摆手笑着,可笑了一会忽然觉察过来什么,不由得身子一凛。“小王与太傅大人一道去吧。” 果然,李绵澈并未拒绝,略略紧了紧外袍,便道:“也好。” 睢王愈发觉得后背出汗,一边懊悔自己教女无方,一边慨叹这位太傅大人竟能为这位顾姑娘做到这个份上。 他本以为太傅大人是不食人间烟火的。 “睢王怎么想着过来了?”李绵澈走到半晌,像才想起来似的,笑着问道。 睢王神色一凛,用袖口擦了擦额上的汗珠,笑道:“小女与顾姑娘有些争执,唯恐顾姑娘不高兴,特意上门赔罪。” “小事而已,不足挂怀。”李绵澈声音幽淡。 可睢王做贼心虚,总觉得话里有话。“是是是,小王已经叮嘱过小女,往后不可对顾姑娘无礼,更不能让顾姑娘受委屈。” 李绵澈未答话,此刻他一双深邃的眼眸正注视着眼前热气腾腾的炸春卷。眼见着店家往油纸上夹了一根春卷放上去,他才微微垂眸。“一个,怕是不够。” 睢王怔了怔,忽然觉得醍醐灌顶似的,赶紧躬身又道:“不光如此,小王会让王妃遍告誉州矜贵,大小宴席皆不得为难于顾姑娘,更会让王妃着意照拂。” “爷,那就是两个春卷了,这回够吗?”店家见二人衣料贵重,眉宇气质非凡,不敢擅专,双手捧着油纸包赔笑问道。《 》 13、第 13 章 李绵澈随手扯了一块油纸,递过去,淡然道;“再裹一张油纸吧。” 睢王一时没反应过来,听得店家笑着夸耀自家油纸结实不透油,才恍然大悟道:“涉及顾姑娘之事,小王与幼女皆暗中办妥,必不声张。” 与此同时,店家递上一个厚厚的油纸包:“爷,一对儿红豆酥春卷,您拿好。” 李绵澈唇畔淡淡现出一抹笑意。“有劳了。” 另一边,睢王的一身冷汗,总算是落了下来。自己要是再蠢点,估计这位太傅大人连跟自己废话的心思都没了。 还好,还好。 睢王眼瞧着李绵澈神色悠然地递了银子,心里愈发赞叹。怪不得人家都说太傅大人杀人不用刀,如今看来何止杀人,他连敲打人都是不着痕迹的。 买.春卷这一招,既是警告自己顾轻幼于太傅府的重要,又在了无声息间暗示自己如何把事做得明白。最狠的便是,自己有朝一日想把此事讲给别人都难以启齿。毕竟,人家从始至终,只做了买.春卷一件事。 多心的,多嘴的,都是自己。 李绵澈实是长了八百个心眼。 睢王开始担心自己的旧友渭北候了。 二人各怀心思回到府中,林馥儿正在门前闹着要走。睢王看得心惊胆战,但觑着那位顾姑娘神色如常,心里的大石头总算放下许多。 二人如此告退,顾轻幼才随着李绵澈一道进了门。 “晚膳已经备好了。”顾轻幼接过油纸包轻轻闻了闻,“好香啊。” 李绵澈微微一笑,又叮嘱她喝了熟水再吃。 顾轻幼点着头在膳厅里坐下,抿了一口荔枝熟水才撕开油纸包,捡了一根颜色油亮的春卷慢慢嚼了。她吃东西的时候极是香甜,李绵澈甚至觉得,若是她站在春卷摊前吃,那店家定一日定能多卖出去三四倍。 孙氏在旁边咂舌不敢相信,这春卷莫不会真的是大人买的吧?她打死也不敢信,可眼前那春卷还冒着热气呢。她心里莫名一堵,手像不听使唤似的,一把上前将剩下的那根春卷全都拽到太傅大人这一边,笑道:“姑娘家还是少吃些油水大的东西好。大人是偏疼姑娘,可姑娘心里也要明辨是非。就说今日这事,若不教咱们大人本事大,只怕还有得闹呢。” 这话说完,膳厅内原本和睦的气氛忽然一凝。 李绵澈没有开口,但目光却渐渐凝结,变得有些冷峻。 孙氏忽然觉得后背一片冰凉,竟是出了一身的冷汗。她暗暗后悔,自己素日跟顾轻幼念叨惯了,今日混忘了大人也在这。 “老奴……”孙氏想说些场面话,但碍于李绵澈的威势,一向伶俐的口齿竟变得吞吐起来。 旁边,响起顾轻幼淡然而不解的声音。“我今日做错了吗?小叔叔。” “做错了?”李绵澈的声音比顾轻幼更加疑惑。 顾轻幼轻轻耸耸肩,叹气道:“小叔叔整日辛苦,我可不想因为做错事连累您。” 李绵澈眼神中的寒光被春卷温热的气息融化,淡淡道:“我答应过你义父,只要我做太傅一日,你所做的事就只有对,没有错。” …… 孙氏的脸色在一瞬间变得十分好看。她怎么听怎么觉得,这话实在敲打自己。她不由得打了个寒战,云俏还在庄子里当管事呢,自己怎么又冒失起来。 提起这事,孙氏就觉得闹心。云俏上回来传话说,那个庄子里头都是些糙汉子,一个个轴得很,根本不服管,求自己赶紧想法子让她回太傅府。可回来二字,谈何容易。孙氏把头埋得低低的,为刚才的莽撞而后悔。 另一边,顾轻幼被说得心里暖洋洋的,咬咬唇一笑,又替李绵澈夹了一根春卷,才有几分赧然道:“小叔叔你这么好,能不能再帮我个忙呀。” “你说便是。”李绵澈咬了一口春卷,赤小豆入口软绵甘甜,让他不由得微微蹙眉。 “您帮我出出主意,怎么说呢。”顾轻幼的双手抱住自己的胳膊,望着窗外楼阁上的脊兽略一思忖,方道:“就好像您有一块喜欢的玉佩,可它有一道难以弥合的裂纹。您还会喜欢它吗?” 李绵澈刀削般的面庞上淡淡漾起笑意。“这可就难说了。” “我不明白。”顾轻幼朝露般清澈的双眸上睫毛轻抖。 李绵澈将手中的象牙筷子对齐放在案上,双眸锁着顾轻幼白皙精致的脸庞,悠然却又正式道:“人心反复,各有千面,是很难用玉佩做比拟的。” “这回明白吗?”他目光惬然。 顾轻幼深以为然地点点头,一耸肩膀道:“好吧,那我就不瞒小叔叔了。是孟公子。其实今天林馥儿刚开始过来找茬的时候,我就看见他站在桂树影里了。可小叔叔你知道吗?他一直都没出来帮忙,哪怕是劝阻几句也好呀。直到最后事情都平息了,他才肯露面。” 说话间,顾轻幼轻轻噘着嘴唇。烛光摇曳之下,更显唇色粉嫩。 李绵澈的喉头轻动,蹙眉道:“所以?” “我有些不高兴。若我身边的人遇上什么事,我肯定不会坐视不理。”顾轻幼以受托腮,让脸颊显得多了几分圆润可爱。但她眉眼里有些许的嫌弃之色。 “若孟公子有苦衷呢。”李绵澈声音悠淡,目光蕴着猜度。 “这我倒是没想到呀。”顾轻幼挺直身子,鹿眸里多了几分光彩。“小叔叔你说得有道理。要是孟公子有苦衷呢,我可就误会他了。” 李绵澈将甜腻的春卷推得远了一些,继续道:“的确。不过经历一件事罢了,又怎能对孟小公子妄下定论呢。那样,岂不是太过偏激了些。” “是啊。”顾轻幼连连点头。“还是小叔叔说得对。怪不得朝堂上的人都怕您,您最聪明了。” 这叫聪明吗?李绵澈不知可否,只是唇畔噙笑。 顾轻幼却十分心满意足,又连连夸了几句,才肯用膳。 唯余孙氏吓得一身冷汗,再没敢开口。 是夜,李绵澈一人回了世安院。 他才一进门,晚淮便见到他将腰间戴着的玉佩随手解下,扔到了一边。 许是累了。晚淮想,他道了句早点安歇,便扭头退去。 不想却又被唤住。 “明日就传孟将军携子来见。”李绵澈冽然道。 “明日?原本定得是后日。只怕孟将军……”晚淮话说了一半又咽了回去。自己好端端的替孟将军说什么话。 “是。”他略略拱手。 但心里还是有些纳闷的。大人任太傅一职四载,几乎每件事都会在规定的时候去做,不会早一刻,也不会晚半炷香。今日倒是难得,竟然临时改了主意? 到底有什么事让太傅大人变得心急了?一定是朝政上的事,晚淮心想。 一顶四尺内阁的轿辇停在了太傅府门前。轿内一人宽臂厚肩,虽须发微微发白,但目光炯炯,正义凛然。他身边的另一位男子却白面无须,眉眼如玉,姿容清秀。 “父亲,人家都说太傅大人很是难缠,怎么您倒是不害怕?”孟庭轩的笑容有些僵硬。 孟昌盛瞪了一眼自己的儿子,冷哼一声道:“你这性子真是像极了你那不成器的舅舅,当年他也顶着什么四公子的名头,胆子却比谁都小。” 骂归骂,毕竟是自己儿子,孟昌盛继续道:“太傅大人的确是厉害,可但凡怕他的,都是心里有鬼之人。你父亲这辈子一件亏心事都没做过,有什么可害怕的。” “是。父亲说得有理。可儿子不过一介小小的春坊中允,为何太傅大人要见儿子呢?” “这位小太傅虽然不过二十七岁,可有时候做起事来,我也想不明白。”孟昌盛苦笑道:“若是你有太傅大人的十中之一,父亲也不至于操心你的将来了。” “儿子惭愧。”孟庭轩略略低头。 孟昌盛也知道人的性子很难改,只拍了拍他的肩膀道:“罢了,罢了,爹和娘自会替你筹谋的。走吧,一会见了太傅,莫要惊惶。” “是。”孟庭轩如此答应,但鬓角的汗珠却一层又一层。 父子入得世安院,很快被召入书房。 李绵澈一身常服立于案前,瞧见孟昌盛,眉眼多了些敬意。“有劳孟将军了。” “太傅想见老臣,自然是有用得到老臣的地方,老臣又怎会推辞。”孟昌盛声如洪钟笑道。 李绵澈微微颔首,瞧见一旁站立着的孟庭轩,目光多了几重幽色道:“令公子果然一表人才。” 孟庭轩咬紧牙关,此刻方知上司们素日畏惧李绵澈不是没有道理的。此人比自己的父亲还要高些,一身肌肉如悍匪,偏偏眼神又通透睿智得很,似乎一眼便能看穿自己的心思。 他觉得身上的衣裳有些勒得慌,让他有那么一瞬间呼吸都困难了。 “犬子年幼。”孟昌盛何尝看不出儿子的紧张,不由得回护道。 李绵澈立刻收回目光,淡然笑道:“孟将军多虑了,今日叫孟公子过来,不过是想请公子顺道赏观太傅府罢了,并无事劳烦。来人,送孟公子去集福院赏景。” 孟昌盛闻言眉心一动。看来太傅大人对轩儿与那位顾姑娘一事并无意见。如此,倒是甚好。不过,太傅大人如此示好,是否…… “孟将军不必多心。”李绵澈随手命人上了茶水,继续道:“想必大人也知我朝将为渭北修缮驿道一事。” 听着始作俑者堂而皇之地说出这番话,孟昌盛真是越来越摸不透他的葫芦里卖得什么药。可他心里很清楚,李绵澈,还不至于卖国。 “旁人便罢了。此事的原委,须得孟将军知晓才好。”李绵澈意味深长道。《 》 14、第 14 章 另一边的集福院内,顾轻幼在正房见客。 大誉四公子的美名并不是浪得虚传。孟庭轩坐在红木宽椅上,美玉束髻,清风饰面,气质绰约,恰是书中温润公子的模样。 但在此刻,他眉眼微微收敛,薄唇紧抿,一脸忧心忡忡。顾轻幼却大大方方笑着道:“小叔叔派人来,说是要我带孟公子出去转转。这个时辰的假山最好看,你喝口茶,我们去瞧瞧呀。” 孟庭轩稍稍回过神来,这才抬眸看向顾轻幼。但见她一袭月白蝶纹锦衣,发髻间别着一支羊脂茉莉小簪,很是伶俐可爱。他心思略松,觉得内心深处的悸动似乎又被隐隐勾起来。 顾轻幼给人的感觉很像一汪湖水。恣意而流畅。又不失适时的体贴。 因为她,一个太傅府瞬间变成泾渭分明的两方天地。 “自然好。”孟庭轩忐忑的心渐渐安定下来,笑道:“说起喝茶,我还一直没谢你。上回我母亲腿伤之时,你特意换下了常州寒茶。” “义父是医士,从小我就听着这些长大。病者为大,自然要小心细致。”顾轻幼笑颜如花。“你尝尝这个茶,我素日最爱喝了。” “是陵州泉茶。”孟庭轩轻嗅一下便笑道:“此茶山坐落在山泉之旁,香气幽微,回甘浓郁。” “没错。”顾轻幼的一双眼眸如林中小鹿一般,神采奕奕笑道。“你想要的话,一会我跟小叔叔说,让他给孟府送几斤便是。” “小叔叔?”孟庭轩怔了怔,随后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她把李绵澈叫做小叔叔。他哂然一笑,摆手道:“陵州茶山极小,一年所产不过数百斤。这茶一斤怕是要数百两银子,还是不劳太傅大人费心了。” “这么贵吗?”顾轻幼不以为意地看了一眼杯中的茶叶,轻声嘀咕道。 “你不知道?”孟庭轩微微纳罕,说话间又抬眸去看正厅中的陈设。只见青花缠枝的香炉里燃着气味不俗的檀香,多宝阁上或是夜明珠,或是紫玉花樽,连随手一放的美人扇都是象牙柄,泥金纱。 他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凉气。方才的世安院他瞧过几眼,虽不至于寒酸,却也中规中矩,皆是小富之家能置办得起的摆件。可这间集福院,却比方才的世安院阔绰千倍不止。 “太傅大人待你倒是大方。”孟庭轩吞了一口茶水道。这话说出口,他自己也觉得有些酸,很不符合四公子的气度。 他清清喉,尽量笑得泰然自若道:“我的意思是,这屋子里的陈设富贵又不失风雅。” 顾轻幼两条细眉轻抬,四下张望了一圈道:“富贵吗?别人家不是这样子?”自从入了誉州,她还没去过旁人家的府邸。 孟庭轩咬咬牙,笑道:“自然不是。”这间集福院,是他在大誉见过最贵重的一间院落了。只说那圆润硕大的夜明珠,自己还只在入宫的时候见过一次。 再说将军府。孟庭轩心里一凉。父亲一向最讨厌商贾,故而将军府大多置办田产,极少安置商铺。也正因如此,将军府虽然算不上清贫,可也称不上矜贵。至少,想修建这样的一座集福院,是不可能的。 堂堂的誉州四公子,却连这位顾姑娘都比不上。 孟庭轩心里苦笑。怪不得娘亲总说自己能娶顾姑娘是高攀,此刻看来或许这话是真的。他怎么能想到,太傅待这位毫无血缘关系的普通女子如此珍重。 怪不得人人说李太傅是个知恩便报之人。 “从小我跟义父住的地方,连桌案都是义父自己削出来的。”顾轻幼拎着旁边的泥金扇,随手撂回盒中,又笑道:“我觉得可比这紫檀木的好用多了。” 孟庭轩闻言不由得怔住。他没想到,自己在这颠三倒四地想了这么多,人家却丝毫不在意。 他想不出,是怎样的环境能养出这样不计贫富的姑娘。方才心上的忐忑早已不见,那点子自卑更是不知道钻到哪个地缝里了。 世安院中,孟昌盛以手覆面,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若非太傅告知,老臣真是万死也想不到您如此好计谋。” “小计罢了。”李绵澈不以为意,淡然道:“只是渭北候生性多疑,为了让他安心,必要有重臣出首,反对修缮驿道之事。如此,才能让此事顺利推进。” 说实话,对于这个年近二十七岁的太傅,孟昌盛最初曾报以怀疑的态度。但日久相处下来,他愈发敬佩。直至今日,他算是对太傅大人彻底地心悦诚服了。这种不费一兵一卒而能让渭北土崩瓦解的方法,大概也只有智近乎妖的人才能想出来。 “收复渭北,乃是老臣毕生之愿。臣在此担保,必将死守秘密,不告知任何人,包括犬子贱内。另外,臣明日便领头上书,坚决反对修缮驿道。” “如此,甚好。”李绵澈的唇畔泛起胸有成竹的笑意,又用手指轻轻扣了扣桌面。 “大人。”晚淮抱拳进门。 “与孟将军大事商议完毕,可请孟小公子一道过来用茶。”李绵澈吩咐道。 “庭轩……”孟昌盛闻言,忽然沉吟起来。片刻,他双手一抱道:“太傅大人,老臣还有一不情之请,请您答允。” “哦?”李绵澈放慢了手中的动作,眼神也渐渐变得耐人寻味起来。 …… 待送走了孟昌盛,李绵澈的神色似乎松快了许多。以至于甚至与晚淮玩笑了几句。 “对了,派人送信给顾医士,就说他上次让我帮忙寻找的药草我已经找到了。不过为免药草采摘受损,还是要他亲自来一趟誉州为好。” “您不是半月前就找到了?”晚淮不解道。“怎么当时不送信呢?” “自然是当时药草还没有长好。”李绵澈目光深邃,悠然一笑。 原来大人还通药理。晚淮暗自佩服,立刻应道:“是,我立刻飞鸽传书。只是顾医士云游四方,一时半刻未必能回来。” “无妨,传话便是。”李绵澈的目光顺着半敞的窗户看向不远处的竹子。此刻秋风正起,竹韵之声正浓。 与此同时,集福院门前,孙氏身后跟着两三个小丫鬟,每个人手里都捧着几样物件。孙氏一身深绛短襟衣裳,发髻间用的是青黛色珠花,瞧着十分庄重。“姑娘真是几世修来的福气,能得这位孟小公子的青眼。你看这几本书,全都是孟公子所作的诗集,怪不得人称四公子之一,真真是才气斐然的。” “孟公子的确文武双全。”顾轻幼想起当初在马场见到他弯弓射箭的场景,至今依然觉得英勇威风。 “可不是么。”孙氏一拍衣襟,“这样好的郎君,真是打着灯笼也难找。姑娘啊,您也得好好练练女红、管家的本事了,要不以后怎么讨孟公子喜欢呢?要不您跟太傅大人说说,叫云俏回来教您女红,那孩子绣花绣得最好了。” “按照姑姑的意思,云俏会绣花,姑姑会管家……”顾轻幼莞尔一笑,反问道:“那我有些不明白了,怎么孟公子没喜欢您,也没喜欢云俏姑娘呢?” 后面的小丫鬟紧跟着扑哧一声笑出来。孙氏气得满面涨红,半晌才跺着脚道:“这样的浑话竟然也……哎……” 她气得半死,又想不出反驳的词儿,只好咬着后槽牙躲出门去。 大誉皇宫内,公主殿。云母花鸟嵌珐琅的屏风后头,一个红木金箍的浴桶内,氤氲水汽下是一层娇艳微卷的玫瑰花。花瓣轻轻亲吻着雪白的肌肤,衬得赵浅羽面容越发娇艳。 “她真是这么说的?就因为孟庭轩没有出面劝阻林馥儿跟她争吵,就不喜欢他了?”伴随着浑身上下的毛孔都打开,赵浅羽的声音变得慵懒而温柔。 “是。那位姓孙的姑姑,是这么传话的。虽然或许有几分夸大在里头,但想来大差不差。”青鸢用手里的竹舀轻轻盛了热水,慢慢倒进木桶,继续道:“也不怪顾姑娘生气,孟公子的确是胆子小。您还记不记得……” “你怎么也替她说起话来了?”赵浅羽打断了青鸢的话。“孟公子爱护自己的羽翼名声,不出面也是正常的,谁愿意搅到两个姑娘家的事里。” 青鸢暗中一悔,赶紧道:“是啊。顾姑娘是常州来的,大概人情世故差一些,脾气也大一些。” 赵浅羽伸出手将一片玫瑰花瓣掐出汁水来。“她是矫情。也是绵澈太过惯着她的缘故。” “那咱们怎么办?要不,请孟公子登门赔罪吧?”青鸢试探道。 “不妥。”赵浅羽摇摇头,轻闭双眼道:“若是登门赔罪,反而把这件微不足道的事闹大了,到时候局面更尴尬。” “那这门亲事,要是因为这事而没成,您到时候还得再为顾姑娘另行操心。” 一想到顾轻幼,赵浅羽又觉得有些心烦,睁开美目道:“说到底,也是那个孟庭轩太不上心的缘故。这件事从始至今就等着我为他安排,起初也罢了,二人是素不相识的。可如今呢,女孩子腼腆些也罢了,他也不冷不热的。” “孟公子虽然文武双全,但到底是文人脾气。” “后日设宴,想法子叫孟夫人带着孟庭轩过来。我倒是想看看,他到底打不打算攀这门好亲事了。若是不想,赶紧换旁人,别在这碍本公主的事。”赵浅羽冷冷道。“对了,把那个林馥儿也叫来,让他好好看看明白,到底什么样的姑娘适合他。” “是。”《 》 15、第 15 章 睢王府上。 “王妃,公主派人来传话,说是明日要在清心岛设宴,特意请咱们大小姐过去。” 林馥儿一身白玉兰碎花锦衣,粉唇檀色,浅如桃花。此刻,她正一边吃果子,一边看着母亲绣花。“可知还有谁去?”她随口问。 “她哪里会知道。”睢王妃嗔怪笑道:“清心岛不小,选在那设宴,大约与上回的人差不多。” 林馥儿双手托腮稍加思忖,很快摆手道:“上回与轻□□换了名帖,才知道她的生辰就在下月。她送了我那么好的紫水晶念珠,我得赶紧上心琢磨贺礼才是,不能去赴宴了。” “平素其他贵女送你的好东西也不少。”睢王妃略略纳闷。 “不一样。”林馥儿道:“别人都是表面跟我好,背地里说我。可她不是,我哪里不好,她直接就告诉我了,而且并不因此讨厌我。” “对了母亲,还有一件事。之前我去见轻幼的时候,我跟她说了沐姨娘的事。” 睢王妃姣好的面容略有紧张,本想嗔怪女儿这事怎么好跟外人说,可一想这件事一直是女儿的心头恨,也就舍不得说,只问道:“她怎么说?” 林馥儿从桌案上捡了一块山楂果子吃了,才慢悠悠道:“她问我,当初沐姨娘进门,娘亲知不知晓?” “你怎么答?” “我自然是实话实说啊。当初沐姨娘进门,爹和娘都是同意的。”林馥儿瘪瘪嘴,随即又一脸坦然地看着自己的娘亲道:“母亲,轻幼跟我说了一句话。我这两日一直在想这句话。” “什么?”睢王妃猜不到。 “她说,如果我们每个人都只对自己的决定负责任的话,这个世界上就能少很多麻烦事了。” 睢王妃呆了呆,便见女儿撂下果子,一脸诚恳道:“母亲,我想了好几天才想明白这句话。” “说说。”睢王妃心里隐隐期待。 林馥儿点点头道:“我啊,不应该为父亲的决定负责任,更不应该为您的决定负责任。这样,咱们一家三口人才能都高高兴兴的。您说对吗?” 睢王妃万万想不到这件困扰睢王府已久的事就这样被顾轻幼一句话解决了,一时欢喜,又心疼女儿懂事,摸着她的头欣慰道:“不错。母亲早与你说过,沐姨娘救过你父亲的性命,再加上当时母亲久未有孕,所以抬她做了姨娘。再者,偌大的王府,若是没有个姨娘,也实在不好看。而若你因此纠缠,的确我们都不高兴。” “是啊。轻幼说得很对。我觉得她每天都无忧无虑的,大概也是做到了这一点的缘故。”林馥儿笑道:“还有呢,我要多谢轻幼给我调制的平肝药方,我这几日觉得身子都轻快了。” 听见这话,睢王妃不由得被逗笑。林馥儿见她笑得奇怪,推着她道:“母亲你笑什么?笑什么呀?” “好了好了,我头都要晕了。”睢王妃满脸和煦道:“你以为母亲真是吃素的,什么东西都会让你随便入口吗?那药方娘亲早已找人看过了,根本不是什么平肝火的药,最多就是调理调理身子罢了。” “啊?她,她为什么要骗我啊?”林馥儿有点恼火,可那冰凉的水晶念珠缠在胳膊上,似乎提醒了她什么。她定定神稳定下来,才听睢王妃笑道:“你也说了,你觉得身子都轻快了不是?可见她只是想告诉你,一切都是你心念作祟。” 林馥儿呆呆坐在那想了一会,不由得点头道:“还真是。这两日喝了那药,我总觉得我肝火平息不少,不该发脾气了。” “好孩子,顾姑娘的确一片真心。”睢王妃也很喜欢如今不再发脾气的林馥儿,搂着她道:“往后你可要记住了,娘亲也会记住,这位顾姑娘不像那些只懂得耍小心眼的丫头,她的聪明在于她的通透,在于她的宽和。这样的人,咱们要好好待她,万万不可再像上回似的,更不能像对待那些寻常人家的姑娘似的。” “我知道了,爹爹也嘱咐过了,说轻幼是太傅大人救命恩人的女儿,也就相当于太傅大人的半个救命恩人,叫我万万不要招惹。” “不光不要招惹。”睢王妃想起丈夫之前的嘱咐,继续语重心长道:“你要好好与她相处,若有人故意为难她,你不能坐视不理,明白吗?” “我知道了。”林馥儿叹道。“轻幼的命可真好呀。”可这话也就嘴上说说,她心里已经不酸了。顾轻幼如此善良,是很值得别人对她好的。 睢王妃母女二人不赴宴的消息很快传回了宫中。听说是要给顾轻幼准备生辰贺礼,赵浅羽颇为不满。“从前我还真是看不出来,原来这位常州来的顾大小姐这样长袖善舞。那林馥儿的脾气在整个誉州都有名,她倒好,不过相处两回,竟把人降服了?” 青鸢手捧着一盏冰糖燕窝,用手里的金汤匙搅了搅,摸着不热,才递到赵浅羽面前道:“睢王都亲自去太傅府致歉了,馥儿姑娘还敢闹脾气吗?未必是顾姑娘有多好,只能说咱们太傅大人不可招惹。” 提起李绵澈,赵浅羽叹了一口气道:“自从上次在誉清殿门前闹过一回,我一直不敢见他呢。你说,他会不会还在怪我?” “孟夫人不是跟您说了,太傅大人心里有您,要不然也不会暗示您不要管渭北之事。您多心了,往后还是要如常才好。” 赵浅羽浅浅抿了一口燕窝,只觉得甜得发腻,随手塞给青鸢,捡了一颗酥香绿豆来嚼,方道:“其实我心里也明白,他或许是不喜欢我的。可这样不要紧,只要他身边没有旁的女人,我心里就是满足的。将来,等弟弟羽翼丰满,不再依赖他的时候,我让弟弟赐婚便是。我是大誉的公主,我等得起。” 青鸢被公主眼神中的坚定震撼,身子微微一抖。而随后,不等她再多说什么,外头便传来了小太监的声音。 “秉公主,今日上朝,孟将军与庭轩公子率先出首,反对太傅大人给渭北修缮驿道之事,数位大臣附议后,太傅恼怒不已……” “什么?”赵浅羽的手重重拍在桌案上。“孟昌盛是疯了不成?他不知道庭轩正与太傅府顾姑娘往来吗?这个时候跟太傅做对,他有什么好处?” “公主息怒。”青鸢抚着赵浅羽的后背,只觉得这些日子的事一件接着一件,别说公主了,连自己都有些招架不住了。她脑筋一转,劝道:“孟将军一向秉公正义,不因自家儿女小事而徇私,也是正常的。” 赵浅羽手肘撑住桌案,用手撑住自己的额头,轻轻咬牙道:“可我不明白,这事孟昌盛自己出首也就罢了,让一个小小的春坊中允掺和进来做什么?难道要想邀功?那孟庭轩也是的,之前还口口声声说喜欢顾轻幼呢,如今就跟绵澈打起对头仗来了。” “朝政上的事,跟这些儿女情长的事,大约不挨着吧。这一点,孟将军明白,太傅大人也明白。”青鸢微微蹙眉。这些日子她冷眼旁观,只觉得公主事事都不顺畅。 赵浅羽又何尝想不到这一点,一时也自艾道:“这些日子也不知是怎么了,自从我决定给顾轻幼寻摸一门亲事后,总觉得全世界都好像在跟我做对似的,整日不是这添了一个乱子,就是那闹出来些动静,简直没一日安生。” 青鸢闻言心念一动,轻声道:“会不会是太傅大人在背后……”她没敢说下去,只是觉得这乱麻似的日子不会无缘无故而来。 “才不会呢。”赵浅羽被她说得哭笑不得,嫌弃地推她一把道:“你也是最近忙坏了,才说出这样糊涂的话来。人心难测,青鸢,孟府有孟府的主意,顾轻幼有顾轻幼的算盘,只有本公主想在中间当和事佬,自然是难做的。” “是,奴婢想多了。” “你当然是想多了。”赵浅羽对着镜子,用毛笔轻轻蘸了一些石墨勾在眼尾,瞧着镜中人颜色妩媚,才心思松快些,淡淡笑道:“或许这就是命,命中注定这顾轻幼不该嫁给孟庭轩。也是我抬举她,孟府这样的人家,其实是她高攀了。若没有李绵澈,只怕她还住在乡下,此刻最多也就嫁个什么官府小吏罢了。” “对了,你去问了孟夫人,她又怎么说?” “孟夫人没提起上奏的事,倒是说近来孟将军总拉着孟小公子在书房里琢磨什么事,连她也不能得见。”青鸢轻声道:“想来,想来孟将军和孟小公子是擅作主张,并未告知孟夫人吧。” 赵浅羽将手里的毛笔撂下,呆呆地想了一会,却还是摇头道:“罢了罢了,我实在不明白这里头到底怎么回事。眼瞧着就要入冬,这些事正好先放一放吧。只是,若孟庭轩不中用,你得帮我再踅摸一位合适的公子才好。” 青鸾听公主暂且不理这些事,心下稍稍松快,轻声应道:“奴婢自然会办妥,不过咱们也别急,且看看孟公子与顾姑娘的动静才是。再有,冬天就要到了,奴婢再请医女来为您针灸纤身吧。” “我已经二十四岁了,要靠针灸才能纤身了。”赵浅羽闻言不由得苦笑。“真羡慕顾轻幼呀,她才十九岁。她住在太傅府里,什么时候想跟绵澈说话,都能得到回应……” “瞧您说的,就好像您住在太傅府里似的。以太傅大人的性格,又怎么会跟一个十九岁的小姑娘多说什么话啊。”青鸢不由得嗔怪道。 赵浅羽也被自己这些乱七八糟的心思折腾得头疼,拉了青鸢的手道:“这些日子我总是心乱,想来也是年岁大了的缘故。你去孟府传我的话吧,就说本公主的意思,孟公子年幼,还是不要掺和进政事里头。再有一句话,得罪太傅大人就是得罪我,让他们仔细了。” “是。”青鸢点头应下来。《 》 16、第 16 章 太傅府角门处,一位身穿细绸粉衫的少女正靠在门前指使几位下人搬运稻米。少女正是云俏,借着上报账目和送稻米的机会,如今的她一年只能来太傅府这么一回。 她故意来的早了一些,以免遇上以前相熟的人打听自己的近况。不想,这个时辰正是外头来人送菜的时辰,她还是被出门验菜的陆厨娘抓了个正着。 “云俏?”陆氏眼神一亮。“又长高了。不过,这皮肤怎么好像有些皴了呢?” 云俏脸色一僵,咬着牙笑了笑,“姨母说哪里话,我去的庄子很是养人。这两日不过是忙于看着那起子庄稼汉收稻米,才有些晒着了。” 陆氏点点头,呵呵笑道:“你母亲说是她求了大人送你去庄子的,这孙姑姑可真是跟咱们不一样,换了咱们绝对舍不得让自家女儿出府去。” 云俏听她如此说,知道母亲没把实情交待出去,心里才稍稍松快了一些,配合道:“太傅府里头伺候主子是好,可庄子上也得有知根知底的人不是?我娘亲最开明了,知道庄子上缺人,便赶紧让我去了。” 陆氏不疑有他,笑着又说了几句,又一边吩咐人将新鲜的鱼虾肉菜都运进来。 云俏看着那上好的金华火腿,不由得想起之前吃过一回火腿汤时的味道,咽了咽口水道:“不等新年,都能吃上火腿了,咱们府上可真是愈发阔绰了。” 陆氏不以为意道:“咱们大人是什么人物,宫里有的,咱们都不缺。再说这两年风调雨顺,百姓的日子越过越好,八方来朝的局面也是常有的,贡品自然就更多了。” 云俏咬咬牙,心想若是自己当日没有一时冲动,还能留在府里的话,真不知有多少清福要享。她暗暗把生了冻疮的手藏在身后,笑着又道:“刚才还见有人送燕窝来呢,一口气送这么多,大人也吃不了吧。” 陆氏摆摆手道:“那是集福院用的,大人不吃。” 云俏啊了一声,脸上笑意有些勉强道:“大人还待顾姑娘这样好呢啊。” “那当然了。”陆氏笑道:“吃喝都是小节,如今与顾姑娘来往的孟公子,才真真是人中龙凤。那孟公子出身将门,武艺不俗,却又儒雅翩翩,气度斐然。难得的是脾气性情都一等一的好……” 云俏挤出笑意。“那可真不错。” 陆氏点点头,看了她一眼道:“可惜你母亲糊涂。要不然送你去顾姑娘跟前伺候,将来做个陪嫁,不也是享福的命嘛!” “我才不呢。”云俏故意嗤笑道:“还是现在这样,自由自在的好。” “那倒也是,只是辛苦了些。”陆氏总觉得这件事还有内情,可母女二人装得像,她也不打算戳穿。 正好孙氏也到了,陆氏点点头不再多说什么,自去做活计。孙氏瞧见原本娇嫩如花的女儿满脸风霜,亦是十分心疼,脱口便嗔怪道:“还在人前装呢,糊涂东西,如今知道后悔了吧,若是不跟太傅大人耍心眼,你如今还在府里伺候呢,多少福气!” “不是娘亲先装的吗?我这样也是跟您学得啊。行了,娘。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啊。”云俏一脸不耐烦道。“您也帮我想想法子,赶紧让我回来伺候吧。哪怕不回集福院,能去世安院也成啊。” 孙氏虽然恨铁不成钢,可拉着女儿粗糙的手,心里也疼,一时咬咬牙道:“你放心,我与公主关系日渐密切,等下回再去给公主回话的时候,就求公主收你在身边伺候。到时候,岂不比在太傅府更享福?” “真的?”云俏嘴角上挑,“娘,那女儿可就靠您了。” 可府里的动静又怎会瞒过世安院。眼瞧着近晚膳时分,见主子心情尚好,晚淮便嘀咕起近来府中之事。“小的不明白,您明明知道那孙氏常往公主跑,怎么不让小的收拾她呢。” 李绵澈撂下手中朱笔,淡淡道:“留一个你我都看得见的口子,未尝不是好事。” 晚淮稍加寻思便明白了。以公主的性格,若是不给她留一个口子,她反而会在暗中安插人手,到时候反而费心费力。所谓堵不如疏。 “对了,外头的动静,府里可传开了?”李绵澈再问。 晚淮点点头。“向来府里不拦着外头的事进来,自然大伙都知道孟府与咱们太傅府作对的事。不过您放心,谁也不会因此有什么旁的心思。” “是吗?”李绵澈的语气轻得很,似乎并不像是在质疑晚淮的话,更像是心中有什么疑问似的。 晚淮猜不透李绵澈的心思,但见他目光顺着窗棂跃出去,映着远处的几盏灯火,似乎唇畔泛起一丝难以觉察的和煦笑意,却又很快敛然道:“留着孙氏有用,却不可让她害人。让罗管事把孙氏调到外院,远着些。” 晚淮暗自不解,那样的话,集福院可就更没人伺候了。然这话他也不打算问,但凡李绵澈做事,几乎从未错过,他只管照做便是了。 因李绵澈事忙,这两日一直没去膳厅用膳。故而下人都是把晚膳单独送到世安院和集福院。孙氏不敢去世安院,便来伺候顾轻幼。 今日才看过云俏,此刻再回来看顾轻幼,心里便更不是滋味。四年前顾轻幼刚入府的时候,云俏一身锦衣,粉脸玉面,不知比这豆芽似的姑娘强上多少倍。如今日日有燕窝海参养着,这位顾姑娘竟也渐渐有了贵姑娘的气度,肌肤越来越雪润不说,眉眼也多了些颜色。反而自家闺女,如今沦落地与乡下人无二。 孙氏感叹,上前殷切笑道:“姑娘多有福气。您瞧这葱烧海参,若是换做旁人家,只怕一年也吃不上几回吧。也就是在咱们太傅府了,就说那孟府,恐怕也要可着将军与将军夫人,轮不上小辈们的。” “海参?”顾轻幼微微侧目,不以为意笑道:“从前和义父治病救人,倒是常得一些,比这还大不少呢。” 孙氏正要嗔她托大,转念一想那须弥山似乎真是靠海的,大约也吃得着,一时便有些下不来台,抬眸瞧见眼前的燕窝,便又赔笑道:“那燕窝呢?只怕姑娘从前没怎么用过吧,这可比海参更金贵呢。” “我倒是不怎么爱吃。”顾轻幼有点发愁地看了一眼燕窝。 那混不在意的模样气得孙氏直咬牙。她回头想想,才恍惚惊觉自己在这位姑娘身上竟是半点便宜都讨不着的,反而回回给自己惹一肚子气。 若是平时也罢了,偏偏今日云俏来过,这让孙氏心里愈发忌恨眼前这一位,嘴上不由得刻薄了些:“说起这孟府,姑娘听说没有,如今在朝堂上牵头跟咱们太傅大人过不去呢。你说说这小孟公子也似的,怎么都不给姑娘面子呢?难道是没把姑娘放在心上?” 顾轻幼并不应声,咬了一口劲道可口的海参,慢慢在嘴里嚼着。 孙氏的话被漠视,面上不由得讪讪的,嘴里却依然不依不饶道:“姑娘可得上心些。这孟府是极好的一门亲事,如今跟咱们太傅大人过不去,怕是对您有什么不满意的地方。您殷勤一些也不要紧的,姑娘家没嫁人的时候是娇客,嫁过去可就得凡事都退让一步了。不如您好好笼络笼络孟公子,可别惹恼了人家,失了这门亲事啊。” “这么说,姑姑是让我胳膊肘往外拐,去讨好一个跟小叔叔做对的人?这样做合适吗?”顾轻幼一脸不解,又撂下手里的筷子,换了一把铜柄小勺去盛火腿云片汤。 孙氏一怔,随即感觉到这屋子里的小丫鬟一个个都十分嫌恶地看着自己。这里头,更不知哪个是太傅大人的耳目。 她心里一悔,赶紧找补道:“我可不是这个意思。跟咱们大人作对的人,肯定没有好下场。朝政归朝政,跟您不挨着,我的意思是对于这么好的亲事,您得主动些,别端着架子,那孟府眼界可高了,未必能瞧得上您。” 顾轻幼闻言也不恼,只是微微笑反驳:“我也未必瞧得上他呀。”《 》 17、第 17 章 “你瞧不上人家?哎呦喂。”孙氏拍着大腿叹:“我的好姑娘呀,素日见您也是聪明的,怎么到了要紧事就糊涂起来。那孟府是将军府,孟小公子又是咱们誉州四公子之一,多少姑娘心里都盼着呢。这样好的机会落到了您的头上,您还不抓住了呀。我要是您呐,现在饭都不吃了,赶紧派人去孟府问问,这外头闹得到底是怎么回事。” 顾轻幼还未来得及答话,门前便响起悠悠的笑声。抬眸一瞧,原来是太傅府上的罗管事到了。这位管事素来少出面,只管一些要紧的礼尚往来和账目等,是李绵澈的心腹。 孙氏从来不敢招惹这一位。 “孟府来人送了些东西。”罗管事面容平淡,但声音比平时多了几分和气。“顾姑娘,孟府传话说,朝政之事与两府情分无干,特意送些薄礼来给您压惊,望您别往心里去。” 这礼送的恰到好处,就好像是为了打孙氏的脸似的。刚刚还信誓旦旦地说孟府瞧不上顾轻幼,转头人家孟府就用实际行动表明了,非但瞧上了,还很是在意。 只瞧眼前这礼物就能看得出来,虽然数量不多,可几样都不俗。以孟府的家境来看,说是压箱底子的东西也不为过。光是那一幅宋远山的字画,便是极难得的了。 孙氏直咬后槽牙,暗骂这孟府没眼界,对一个乡下丫头这般抬举做什么。她又看了一眼顾轻幼,心想这一位一向是没心肝的,此刻怕是要尽收囊中了吧。 出乎意料的是,顾轻幼撂下手里的勺子,将那四五样礼物看了两遍,却是摇头道:“这些礼物我不能要。义父说过,无功不受禄。” 孙氏哎呀一声笑道:“怎么不要,往后都是一家……” 但这话没说完便被罗管事一个眼神瞪了回去。随即,罗管事唇畔难得浮现一丝笑意,眼里也十分惊喜地看着顾轻幼,语气中肯道:“其实姑娘收下也不要紧,虽说东西有些贵重,但对咱们太傅府还不算什么。若是姑娘觉得不妥当,老奴再备一些更贵重的礼物还回去便是。” 说罢,他又想起方才太傅大人嘱咐的话,继续道:“若是姑娘有所添置,也只管放在一处,明日让晚大人亲自送一着便是了。” “这样也好。”顾轻幼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 “就这么办?是不是太客气了些?”孙氏忍不住插嘴道。 罗管事在旁不耐烦地看了她一眼,终于明白为何太傅忽然要将她调到外院去。 “不客气呀。”顾轻幼歪着头看了她一眼,自然道:“听罗管事的话,肯定是没错的。” 这话说得罗管事忍俊不禁,心里对顾轻幼涌起更多的好感,对孙氏却愈发冷漠道:“孙姑姑,外头说话吧。” 孙氏还惦记着那几盘一口没动的好菜,一时有些不舍得,可见罗管事面色不善,她赶紧跟了出去。 这位罗管事虽然是太傅府的管事,但平日往往只抓账目或是府上大事,寻常待客之事根本不会管。孙氏不明白今日孟府怎么惊动了这一尊小佛,更不明白他找自己要说什么。 她紧张得搓了搓手心。 罗管事却不急不慢,将孙氏从上到下打量了一遍,才皮笑肉不笑道:“孙姑姑,你是当初伺候老夫人的,原本大人要将你送到老宅去。可你非要留下,又说当牛做马都肯。” 孙氏闻言心里一咯噔,她觉得事情只怕要不好。 果然,罗管事下一句便是:“当牛做马自然不必了,不过后院有一处空地,我有心在那起一处园子,又信不着旁人,只好把这事交给孙姑姑了。一应种子农具都已准备妥当,几位壮妇也都是干活的好手,只等孙姑姑过去调配打理了。” “这……”孙氏只觉得血气上涌,眼前一懵。她本想争辩几句,可罗管事已经把自己当初当牛做马的话放在了前头,她但凡反驳,只怕人家立马嗔怪自己不忠不信。可伺候园子这事,她怎么好做呢。 “我在内院呆惯了。”孙氏半晌才挤出这么句话来。 “外院若是不好,还有门房灶上可选。”罗管事也不搭茬,只是双眼微眯,冷冷笑道。 “罗管事……”孙氏咬着牙,“我在内院伺候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不是。若是哪里做错了,您担待一些吧……” “哦,门房灶上也不成的话,那就只能去马厩饲马了。”罗管事继续拉着长音道。 孙氏一颗心横跳,满目竟是惧色。她何尝不知,罗管事是太傅的人,人家一举一动虽非事事是太傅嘱咐,却也多数都是揣度太傅心思而办。她又悔又惧,心道莫不是自己私下与公主传递消息之事东窗事发了?若真是如此,只怕这已经算是轻的了。 “我……”孙氏想到这,已经是哭丧着一张脸了。 罗管事看她这幅样子,笑着凑过去道:“孙姑姑可知大人当初为何留下您?” 孙氏懵懂无知地摇摇头。其实她也一直心惊胆战的,当初大人遇难,自己是头一个带着云俏躲出去的。 “大人做事,自然都有缘由。”罗管事嘿然一笑。“留着你,不过是想让外头人觉得咱们太傅大人是个念旧情的人罢了。若不为给外人看,你还能有命活下来?” “这是大人说的?”孙氏大惧。 罗管事却摆摆手,目光狡黠道:“我猜的。” 孙氏吓得一身冷汗,却无论如何再不敢跟罗管事争执,只连连俯首道:“我去便是,我去便是。只是顾姑娘这……” 她本想让罗管事看着顾轻幼的面子上给自己安排个好差事,可转念想想,自从顾轻幼进了太傅府,自己除了说一些自以为为人家好的话,或者教人家做人做事之外,其实半点没照顾过人家。 她这才忍不住懊悔起来。太傅大人难以接近,顾轻幼应该是自己死死抱住的大腿啊,怎么就疏忽了呢。背过人,她开始暗暗落泪。这下彻底完了,只怕连云俏也救不出来了。 孙氏想得丝毫不错,顾轻幼浑然没在意她被安插到了后院打理院子的事,更别提说好话了。因晚淮哥哥说午间会去一趟孟府,所以顾轻幼正着手准备些礼物。 与此同时,孟府门外。孟老将军一身暗蓝朝服,而他身后的孟庭轩因官职低些,只能着石青色。这颜色其实鲜亮些,应衬得少年如玉,然而此刻的孟庭轩却脸色暗沉,如蒙大难。 孟老将军见不得儿子这幅模样,一边拎着他进了马车,一边忍不住道:“庭轩,你这些日子是怎么了,脸色这么难看。” 孟庭轩对孟老将军一向畏惧,此刻更是窝着脸道:“父亲,还是那件事,庭轩实在不想出首与李太傅争辩是非了。修不修驿道,实非我一介春坊中允可干预之事。再者,咱们孟府有您出首,已是足矣。” “爹能害你吗?你别管如今情形如何,待到来日,来日你定会谢谢你爹的。”孟老将军因承诺了李绵澈不将此事透露过别人,故而并未跟孟庭轩说出缘由来。再者,他也确实有些信不着儿子和那几位与他交好的少年公子。 说罢这句话,孟老将军不再看这个不争气的儿子,吩咐小厮赶紧驱马上朝。 一声鞭子下去,骏马嘶鸣,随即向着誉清门的方向奔去。马车被晃得左右摇摆,与此一同摇摆的还有孟庭轩愈发扛不住的心。这些日子,上朝已经成为了他最痛苦的事。 念头在心里转了几十遍,孟庭轩侧眸看了一眼依然气宇轩昂的父亲,终于忍不住道:“父亲,这两日咱们反对为渭北修缮驿道之事,那些渭北候的人已经视咱们为眼中钉了,这,这局面实在难以收拾了。再说陛下,陛下连个好脸色都没给咱们,咱们是不是得适可而止了?” “你懂什么,陛下只不过是不想在明面上与渭北候撕破脸罢了。实际上,陛下很是支持咱们的举动呢。” 孟庭轩暗道那都是您臆想出来的吧,可面上不敢说透,只是哀道:“父亲……” 孟老将军见不得他这幅不成器的样子,可转念一想,这些日子儿子也的确难熬。皇帝一个眼神,他就吓得浑身发抖。太傅要是再说上几句,他连话都不敢接了。孟老将军不由得喟叹,自己一生脊背不弯,怎么就生了这么个儿子。 “所以,你想怎样?”他耐着性子问。 孟庭轩捂着胸口,勉强吸了几口气,才从马车上站起来,鼓足勇气冲着孟老将军道:“父亲,您别难为儿子了,好不好?我不想做了,说什么也不想做了。” “混账!”孟老将军也火了。你以为这个机会容易,这可是老子特意跟太傅大人争取来的!这话他在心里喊,却不敢在面上说破,只是骂道:“不成器的东西,为父是抬举你,你坚持过这一年半载,往后自有你加官进爵的机会。” “您就当……就当庭轩不想要这样的机会。”孟庭轩敛眉跺脚道。《 》 18、第 18 章 “你也配不上这么好的机会。你跟你那混账舅舅一个德行,遇事就怕,见事就躲,能有什么出息?”孟老将军气得咬牙切齿,胡须微微抖动。 “我并非没出息,只是,爹,您别用您的那套法子来帮我了。再说了,李太傅何等聪慧,难道看不透您的心思?” “你少拿太傅大人来压我。我只问你,莫不是你打算将来与你那不成器的舅舅一般,年轻时空有个皮囊美名,其实是个草包,临了连正五品的官职都没晋上?” 孟庭轩被说得玉面一沉,颇有些恼羞成怒道:“爹,不是您和娘亲都看中了太傅府上那位顾姑娘吗?” 孟老将军的脑子还没等转过弯来,已经听眼前的少年郎脱口道:“爹,有了这样的好靠山,您还愁轩儿将来做不了大官吗?” “你……亏你还有个大誉四公子的名头!”孟老将军只觉得又羞又臊,一时恨得牙痒。 孟庭轩亦是知道自己失言了,他眉头紧蹙,一时又气又悔,可听得前头车夫说已近誉清门,他心里再也忍不得,重重冲着孟老将军磕了个头,便逃似的钻出了轿子。 前头车夫倒是吓了一跳,这身手之敏捷,丝毫不亚于年轻时的孟将军啊。 却不知孟将军,此刻一人坐在马车里,无奈地摇了摇头。 随着孟庭轩回了孟府,马车上的对话自然也由小厮原封不动地传到了孟夫人的耳中。“轩儿真是这样说的?” 看着孟夫人脸色渐渐变得阴沉,大丫鬟的声音变得更轻。“许是气话,您也不必往心里去,公子丰神俊朗,心思恪善,不是那样的人。” 孟夫人苦笑着叹了口气。“我虽不知将军打得什么主意,却也知道将军不会害轩儿。不想轩儿如此怯懦又没有气节,竟然指望着借那顾姑娘的力。哎,说起来,这事也都怪我,当初我心疼我那个不成器的弟弟,不顾将军的意见,执意拉他到府中做了轩儿的射箭师傅,却也把轩儿养成了与他一样的性子。” 丫鬟正要再劝,外头便有门房的人来传话,说是太傅府派人来了。孟夫人赶紧托了丫鬟的手,亲自出去相迎。 来的是晚淮。 “这是太傅大人命人精心挑选的礼物,还望夫人笑纳。另外,这包草药是咱们顾姑娘精心研磨的,对腿伤最好。” 小厮一句句介绍着,晚淮始终未吭声,待介绍到草药的时候,他方才笑道:“顾姑娘的方子都不错,太傅大人身子偶有不适,也是顾姑娘亲自开方。” 晚淮全程只说了这么一句话。待送走了人,孟夫人不得不多想了一会。“你去打听打听,近几年太傅府真的没请过外头的医士吗?” 这件事并不难问,丫鬟去了半天便回来了,颔首道:“的确是这样,除了偶尔派人出门抓药外,几乎没请过外头的医士。但奴婢不明白,这事有什么要紧的?” “自然有。”孟夫人扶了扶鬓边的玉簪,抿了一口热茶道:“咱们将军,够不拘小节了吧,可每回请医士也要请相交了十数年的姜御医亲自诊脉,这是为何?因为他信不着旁人。而太傅大人呢?贵有四海之医,却依然要请一位乡下来的丫头诊病,这是什么?是信任啊。我想,这位晚大人绝非无意与我提起此事。” “您的意思是,晚大人是故意告诉您,顾姑娘在太傅府的地位远比您想得更高?”丫鬟轻轻吸了一口凉气。 孟夫人微微颔首,感受到茶香在齿间弥漫,心绪才松散了一些。“不错。如此看来,当初我不该轻易答允公主这门亲事啊。” “或许是您多心了吧。她再厉害,也不过是一个身世普通的小丫头罢了,真真是配不上咱们公子的。”丫鬟嗔道。 “我倒是不这么想。”孟夫人轻轻垂目,掩盖住眼底睿智的光辉,只留下几抹清晰可见的细纹,随即轻声叹道:“这位顾姑娘,依我之见,大约并非池中之物。对了,今日晚膳做得可口些,我要与将军商量要事。明日,明日不妥,后日吧,后日你请这位顾姑娘入府,就说我腿伤难医,请她来瞧瞧。记着,此事谁也不可告诉,特别是公子。” 丫鬟不明白夫人到底何意,但见夫人神色庄重,便也十分郑重地答应下来。 “请我入府?”顾轻幼重复了一遍小厮传来的话。伺候洒扫的小丫鬟在旁观察着这位小主子,但见她一身乌金云绣衫,盈盈一握的手腕上戴着一串殷红如血的珊瑚手串,眉眼舒展,似惑似懂,如发髻间的芙蓉玉环一般清丽。 看到这,小丫鬟也不由得眨了眨眼,顾姑娘真是越来越好看了。 “是,孟夫人身边的小丫鬟拿着名帖来传的话,不会有假。” “我知道了。”顾轻幼点了点头,“有劳你跑一趟,辛苦啦。”她随手端起一盘自己喜欢的栗子糕递过去。“你尝尝,我自己做的。” 小厮一怔,正要摆手,已经有小丫鬟笑着把栗子糕全都送了过来。一股香甜的味道传来,他实在不舍得再拒绝,索性大大方方地谢了,将栗子糕拿去与众人一道分。 顾轻幼坐在屋里听不见,可守在门前的小丫鬟听得真真的,外头几个小厮吃得高高兴兴,一个劲儿地夸顾姑娘手艺好又大方。 “姑娘想去吗?”说话的是一位叫素玉的小丫鬟。她因顾轻幼而被选入府,虽不是贴身伺候,却也能说上几句话。 “想去。”顾轻幼眼睛亮亮的。“我有点想知道,孟府到底什么样。” 素玉还没等再接话,顾轻幼又托腮道:“对了,外头的事,你再给我讲一遍吧。” 素玉点头答应下来,把自己近日来听到的消息一一说了,才见顾轻幼吸了一口气道:“那不成,我不能擅自去孟府,万一耽误小叔叔的大事就不好了。不成,我得去世安院问问。” “太傅大人这两日事忙,您拿这点小事就过去问,会不会给太傅大人添麻烦?”素玉的性格比较谨慎。 顾轻幼略加思忖,反问道:“那如果我自作主张去了,到时候给小叔叔惹来麻烦,怎么办?反过来,我如果擅自做主不去的话,那万一孟夫人找我是有要紧事呢?再万一这事情与孟将军或小叔叔的政事有关呢?又该怎么办?” 素玉被说得词穷了,很快坚定地点头道:“您做得对,是得过去问问。” 顾轻幼站起来伸了伸懒腰:“就是嘛,我什么都不明白,多问问总是没错的。” 世安院书房内,李绵澈一袭玄色阔袖蟒袍,身形颀俊,朗目仙姿。他眼前的桌上正摆着盐运司呈上来的缉私考核明细,密布小字,乍看之下,只觉头晕。而他眼中却不见厌色,淡淡觑了半晌,便用朱笔勾勒出几处有出入的地方来。 这几处圈得似乎精准无比,因为盐运使的头上立刻微微渗出冷汗来。 李绵澈恍若不见,以食指指节轻轻扣了扣明细,语气淡然问道:“三十六位私盐贩子,存在时间最长的,大约多久?” 盐运使略怔,脱口便要回答时,却忽然觉察出不对。这问题看似简单,实则刁钻得很。 按实情说,存在最久的已有七八载,可若真如此答了,岂非显得盐运司无能纵容?可若不按实情说,他试探抬眸,与太傅大人稍稍对视,不想立刻败下阵来,这一位目光如炬,断断不是可以哄弄的主儿。 再不,就说不知道?不可,这样又会落得不察之罪。冷汗顺着他的鬓角落下来。他这才明白过来,原来人皆畏惧太傅大人不是没有道理的。亏自己来之前还以为太傅大人不过是个二十七岁的少年郎。 真是自己托大了,他以宽袖略擦了擦鬓边冷汗。 书房的门大敞四开,顾轻幼自然听见了里头的动静。这是她头一回认真听小叔叔料理政事,从前大略也听过,但彼时太小,根本不明白。此刻她看得却很分明,小叔叔三言两语便问得这位眉眼刁滑的老臣语塞,显然是问到了节骨眼上。 顾轻幼暗暗生了几分赞叹。大誉的太傅果然不是人人都做得的。 这会,晚淮出现在身边。顾轻幼收回心神,笑着问:“晚淮哥哥,午膳你们都用过了?” 晚淮点头又摇头。“我用过了,大人却没有。幸好厨房做了些栗子糕送过来,大人这两日胃不舒服,似乎用了大半碟还觉不错。”说罢他又去看顾轻幼手里拎的食盒,颇有些赧然道:“其实厨房菜色都挺好,可惜似乎总不对大人的胃口。” 这话他原本预备跟厨房来的人说的,想让他们赶紧换换菜色,没想到却是顾轻幼亲自送菜过来了。这倒让他不好直说了,总得给顾姑娘留几分面子不是。 他挠挠头,心道大不了大人一口不吃,自己一会再去厨房替大人要份素面便是。《 》 19、第 19 章 瞧着那盐运使走出门,晚淮请顾轻幼进了屋。若没猜错,她食盒里装的是厨房预备好的晚膳,似乎今日该是做炙肉来着。想想那油腻味,晚淮替大人捏了一把汗。 不曾想食盒一开,里头竟只有一碗熬得鲜香糜软的小米粥,两小张晶薄无油的春饼,另有一碟姜香胡瓜,一碟白玉萝卜。 看来厨房也知道这两日大人用得不多,知道做些清淡的了。晚淮放下心来。 “小叔叔。”顾轻幼一边将晚膳摆在桌上,一边笑着唤道。 李绵澈嗯了一声,难得不用晚淮催促,主动拎起了一双象牙筷子。“你用过了?” 顾轻幼毫不掩饰地撇嘴道:“我的胃口好得很,可不能被一碗小米粥填满了,还要留着肚子吃炙肉呢。” 李绵澈被她逗笑,方才因面见大臣而积出来的火气立时泄了七八分,“无事不登三宝殿,你若没事,可从不会主动来我这。” 顾轻幼长长的睫毛如鸦羽,微遮两汪清泉,笑道:“什么都瞒不过小叔叔。小叔叔,孟夫人叫我去她那,说是求我看腿伤,可人家未必信得着我,我猜是有别的事吧。但什么事,我就想不到了。所以来问问你,我能去吗?” “想去?”李绵澈感受到米粥温热地流入胃中,清冽的眉眼难得有了一丝温度。 “想去。”顾轻幼并不犹豫,只脸上微微有些泛红,一双玉指轻柔地搅动着耳畔的碎发,微呐道:“我想知道孟府什么样。” 她声音轻轻,却有一丝李绵澈从未听过的娇柔。他定定神,用筷子夹了一块姜香胡瓜,可气味扑鼻,又觉不喜,勉强生硬嚼了,才淡然说出话来:“想去就去。” “可是如今孟府在反对您的主张,外头传得纷纷扬扬。若是我去了,会不会妨碍你们的政事?” “不会。”顾轻幼的话音还没落下便听见了李绵澈斩钉截铁的回答。 “若谁都能妨碍朝堂之事,那你小叔叔也不配做太傅了。”李绵澈淡淡笑道。“再者……孟夫人是个聪明人。” “您了解孟夫人?”顾轻幼微微诧异。 连晚淮也忍不住多看了李绵澈一眼。 然堂堂太傅大人又岂会有心虚的时候,一句知己知彼便把此事轻松遮掩了过去。如此二人又说了几句话,顾轻幼见他吃得差不多,便要告退。 李绵澈点点头,瞧着她将眼前的碟子一样一样收了,那白皙的手腕衬得旁边的宣纸都失了几分颜色。 再细瞧她的背影,早已不是当初刚入府时的瘦弱,如今已见几分窈窕,几分娇俏。乌黑的发丝挽成百合髻,露出一截光滑美好的脖颈。 他自觉不妥,淡淡收回目光间,却觉得嗓音有些发滞,“顾轻幼……” 少女蓦然回眸,一双温柔如水的双眼呆呆瞧着自己。 “若是孟夫人……”他话说了半截,忽然停顿下来。 顾轻幼脸色灿若春半桃花,眼中却愈发困惑。“怎么?孟夫人怎么了?” 李绵澈哑然失笑,摆摆手不以为意道:“无事。只是,凡事都不必太过介怀,懂吗?” 这是顾医士常说的话。 “义父的口头禅,我怎么会不记得。”顾轻幼吐了吐舌头,转过头去,并未瞧见李绵澈眼底的一层担忧。 而小叔叔最后的神情,却让她莫名想起了义父曾经与小叔叔的一段对话。 “这天下之事,你能保证都在你的掌握之中?”义父难以置信地问。 彼时小叔叔的神色正如此刻一般。 而顾轻幼没瞧见的是,在她走后,李绵澈的目光收回,缓缓落在了桌上的那碟栗子糕上。栗子糕落腹,与小米粥一般,暖胃而舒心。 他随手正要拿起一块,忽见上头稍显粗糙的切痕,一时微怔。可随即,他的唇畔便泛起了淡淡的笑意。 彼时的孙氏正坐在公主府不远处的石阶上发呆。她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自己到底是怎么沦落到今天这个地步的。长公主非但拒绝了云俏的事,甚至不肯干涉太傅府内院之事。 也就是说,自己和女儿一样,往后都是水深火热的日子,谁也不会拉扯她们一把。抱着的包裹从温热变得冰冷,孙氏叹着气扯开包裹,本以为里面如之前几回一般,该有些贵重东西。却不想今日的包裹里只放着几样不太值钱的首饰,另有两匹绸缎倒还不错,但比起顾轻幼平时之前随手给自己的几块料子却是差了许多。大约是那位青鸢姑娘用剩下的。 她怔了怔,随即苦笑出声。是啊,如今自己调到了外院,半点消息都打听不到,公主又怎会对自己大方。她渐渐回过味来,公主待自己客气,正是因为自己背后有太傅府的信任。当太傅府不待见自己,在公主眼里,自己也便与普通的村妇无二了。 亏自己还觉得公主是欣赏自己的伶俐机警。想想自己这几回入公主府,那里头伺候的人,哪个不是人中龙凤?哪个不比自己这棵老树耐看? 孙氏咬咬牙喟叹一声,自己如今真真是赔了夫人又折兵,非但得罪了太傅大人,而且连公主这棵大树也靠不住了。果真是世态炎凉。 她忍不住想起从前的日子,太傅待自己客气,罗管事也从来不找茬,公主更是满面春风……想到这,她忽然明白过来自己是怎么沦落到这个地步的了。 自家错就错在,小瞧了这位顾姑娘。若是自己真能尽心尽力伺候这位顾姑娘,拿她当亲女儿一般,大约太傅和罗管事也不会忽然看自己不顺眼。而自己若真尽了心,那顾姑娘怎么着也会替自己求情,甚至或许能替当初的云俏求情。 孙氏紧紧扯着手里的包裹,加快了回府的步伐。若是现在求求顾姑娘,或许还来得及吧。可想想自己时不时对顾轻幼冷嘲热讽的嘴脸,她又觉得没了信心。 这样一路忐忑前行,不知不觉便走进了太傅府的正门。她也没多合计,怎么今日府门四敞大开。不想刚一进门,便被几位相熟的婆子拦下。 “呀,孙家老姐姐……”一位柴薪管事唤了一声,陆厨娘等人紧跟着都从门房里钻了出来。孙氏一怔,将怀中包裹用一手拿着,故作不起眼的样子,赔笑道:“天冷了,姐妹们坐在门房做什么?” 似乎有人答说是罗管事让她们在这里等着收几家铺子报上来的银子,以充月例。孙氏还没等听清,便有人笑着拉了她手里的包裹一把道:“孙家老姐姐莫不是已经抢了头筹,先把月例拿来了吧。” 包裹不紧,首饰绸缎立刻掉了一地。然大伙并未往心里去,只以为是她自己的东西。大伙一边随口埋怨拽包裹的婆子手快,一边上前帮忙。孙氏想拦都没来得及,众人已然瞧见那绸缎下头压着的正是公主府的腰引。而腰引上还刻着孙氏的名讳并今日的出入时辰…… “孙姑姑,你去公主府做什么?”陆厨娘头一个反应过来,一把抓住了孙氏的胳膊。 …… 半个时辰过后,稀里糊涂的孙氏被送到了罗管事的跟前。孙氏畏惧罗管事,又有几位老姐妹添油加醋,她万念俱灰之下,便把实情全都说了出来。 陆厨娘听得牙都痒痒了。“顾姑娘的事也都说了?你真是糊涂,那顾姑娘与孟公子的事八字没一撇,咱们自己人议论便罢了,你传到公主那,往后让顾姑娘怎么见人?” “就是啊,亏你还算是贴身伺候顾姑娘的,怎么心这么狠。” “还有大人的事呢,连大人每日用膳多少都报过去了,你什么居心啊。这都算是朝廷机密了,就算公主也不能说啊。” “不不不……我不是有心……”孙氏抬眸遇上一道道冰冷的目光,不由得深深懊悔起来。“我错了,我知错了。” 半晌不吭声的罗管事此刻幽幽开了口。“孙姑姑的确做得不对。可她毕竟是伺候过老夫人的人,好歹也要留下。若将她都赶了出去,那岂不是显得咱们大人太没人情味了?” 孙氏闻言一喜,忽然想起上次罗管事也是如此说的。上次听来是威胁,今日听来却像是护身符。是啊,自己可是老夫人留下的老仆,若是发落了自己,外头的人指不定怎么议论太傅大人呢。 这下自己不必担心了,孙氏带着几分得意看了几位姐妹。人与人到底是不同的。 陆厨娘看着她的嘴脸,想起她以前整日去厨房打秋风的场景,忍不住想出一口恶气道:“罗管事若是今日纵容了,那以后府里不忠不诚之事可就更多了。今日是公主,明日要是旁的人呢?若是敌国之人呢?咱们府上这么多人可都看着呢。” “哪有什么敌国的人。”孙氏忍不住嗔道。此时,她心头已经渐渐松快了,只要能留下,自己好好讨好顾轻幼,不愁回不到从前的日子。想到这,她故意看向几位老姐妹,叹道:“其实这些东西,我本想和你们分一分的。” 其中倒是有一个稍稍动心,可陆厨娘很快指了出来。“她骗人,你们看这料子的花色都是嫩黄翠绿,可不是咱们能穿得出手的。”《 》 20、第 20 章 “首饰也是活泼样子,姑娘们才用呢。给云俏的吧!” 被戳破心思的孙氏脸色一灰。 其他人见孙氏如此不真诚,原本的几分情意也泯灭了几分,在旁不由得道:“罗管事,陆厨娘说得有理。这样的人留在太傅府里,咱们心上都不安生,对咱们太傅大人也不是好事。” “言之有理。”罗管事摆出洗耳恭听的架势。 柴薪管事便继续道:“依我之见,您也不必担心有损大人贤名。这事有我们呢,我们自会把这件事的始末好好传扬出去,让大伙都知道是她吃里扒外在先,可不能怨咱们大人。大不了,大不了我们凑点钱,让人编成话本子去,让外人都听个明白。” “就是,大人宽厚善良,我们可不能让她耽误了大人的官声。” “没错,这个主意好。”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说得孙氏的心又提到了嗓子眼。不过,她对罗管事还是有几分了解的,这一位可是太傅的心腹。对太傅大人不利的事,绝不会做。 她将鬓角的碎发掖了掖,柔声赔笑道:“我伺候老夫人的时候……” “那就听你们的,逐出太傅府吧,永不复用!” “什么?”罗管事的声音不大,却像闷雷响在孙氏的耳边。她的笑容彻底僵在了脸上。“不不不,我不能出太傅府,我留在外院,留在外院还不行吗?你们不能这样,我可是当初伺候老夫人的人……” 然而话都没说完呢,声音便被湮没了。 “你这样对得起老夫人?”“老夫人教你卖主求荣了?”“老夫人若是泉下有知,也会将你赶出府去!” …… 孙氏一句话都没说就败下阵来。 众人各自散去,罗管事身边跟着的小厮一边取了滚水洗茶,一边问道:“一个小小的孙氏罢了,师傅您既然已经发觉她与公主府有首尾,直接料理了便是,何必拐弯抹角呢?” 罗管事轻拈胡须淡淡一笑。“其一,正如我所说,不可因半点府内杂事耽误大人官声。其二,由这群姑姑们出面,更省心省力。” “您啊,真是滴水不漏。”小厮将洗过茶的水轻轻倒出。 “这都是你家大人教出来的。”罗管事拍了拍小厮的肩膀。“学着吧,太傅府里,多有趣啊。” 次日一早,顾轻幼从素玉口中得知孙氏被逐出府一事的始末。 “您不难过呀?孙姑姑毕竟伺候您好久呢。”素玉在旁边瞧着顾轻幼自己上妆,替她斟了一杯茶道。 “该难过的难道不是孙姑姑吗?”顾轻幼一边用青黛轻轻勾勒眉毛,一边有些疑惑地反问素玉:“做错事就应该要受罚,我为什么要因为她犯错而让自己不痛快呢?” 素玉被问得语塞,倒是连连点了点头。“您说得对,为了孙姑姑这种人难过不值得。” 于是,众人担心的顾姑娘帮孙氏求情的事并没有发生。相反,在顾轻幼这,这件事就这么平淡地过去了。 之后便是去孟府的事。 因委屈顾轻幼从偏门进,所以孟夫人特意亲自出来相迎。她选了一身稳重又不失气质的淡紫色外氅,胸前挂着一串粉珍珠串成的项链。这串粉珍珠正是公主送的,颜色鲜亮又圆润,是很拿得出手的。 但这些打扮在顾轻幼面前就很是不值一提。孟夫人待见到了人,方知儿子所说的太傅大人倾阖府之力供着这位小姑娘是什么意思。此刻她上着织锦缎紧身小襦,下头则是杨妃色撒花裙,衣裳瞧着寻常,可若上手轻摸,便能觉出不一样的轻软。鬓间是八宝攒珠白玉钗,手腕上半掩着碧玺香珠手串,可比自己这串粉珍珠贵重得多。 孟夫人暗自讶异这一身的富贵,又细瞧顾轻幼的神色,但见人家眉眼没有半点骄娇之气,反而神色淡然,皮肤雪白,恍若不染尘埃。再看腰身虽不婀娜,却已渐生窈窕,的确有几分美人风骨。 孟夫人忍不住感叹,其实这一位真真是自己心仪的儿媳妇人选。旁的也便罢了,她那幅天然潇洒的气度是最难得的。只可惜自家儿子没这个福气。 二人随口说话,转眼已经到了孟夫人所居的小院。也是稀奇,孟夫人不叫人上茶,反而很快驱走了左右。 “顾姑娘,我今日请你来实在是冒昧得很。可此事事关重大,与你与小儿都息息相干。还望顾姑娘静观其变,等片刻之后,我必将亲自向你解释。”孟夫人一脸诚恳相。 本以为顾轻幼会慌张,却不想她神色一如往常。这倒叫孟夫人更心生赞叹了。她继续说道:“请姑娘去屏风后头稍坐一坐,等我亲自请你时,你再出来便是。” 顾轻幼自然是不明白的,可她相信小叔叔既然让自己来,自己一定不会遇到什么麻烦事。反倒是眼前的孟夫人一脸忐忑的模样让人觉得有点看不过去,她睫毛轻轻抖动,微微一笑道:“孟夫人,您不用这么紧张。不管什么事,都会过去的,对吗?” 一句随口的话却让孟夫人怔住了。她真是想不到,顾轻幼分明自己还一头雾水,却能毫不在意地扭头安慰自己。果然能在太傅府安生度日的不是寻常姑娘。 她脸色稍赧,可心上的忐忑确实是散去不少。顾轻幼见状也不再多说,径直奔着屏风后头坐去。屏风硕大,背后茶点俱全,倒是舒坦。 与此同时,外头的动静也听得一清二楚。她才刚坐下,便听孟夫人叫来了下人,说是让人请庭轩公子过来。顾轻幼微微诧异,连手上的点心都放了下来。 很快,孟庭轩温和的声音在外头响起,一如那个雨天,与自己轻声说话的少年郎。她顺势想起初见孟庭轩时的场景,温润如玉的公子揽弓射箭,何等果决耀目。 但此刻,似乎孟庭轩有些精神不振,在给孟夫人问过安后,他的语气便低沉了一些。“母亲是帮父亲做说客吗?” “自然不是。”方才面对顾轻幼有些紧张的孟夫人此刻声音坚定了许多。可随即,她又微微叹气。“娘亲不想像你爹一样为难你,只是,你也要跟娘亲说明白,你到底在害怕什么?为什么而害怕?” 孟庭轩紧紧靠在红木玫瑰椅上,眼眸低垂,眉间如锁雾,像是早就盼着有此一问。“母亲,我害怕站在大殿之上,所有人都把目光聚焦在我身上的场景。害怕皇帝高高在上的声音,害怕太监用那副细细的嗓子传旨。也,也害怕太傅大人……” “你父亲说过,太傅大人看似性情冷冽,实则尽忠尽良,从不戕害好人。”孟夫人道。 “我知道。”孟庭轩的声音稍稍有些不耐。“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母亲。你懂这种感觉吗?我也知道这样不对,这样不好,可我是真的害怕。太傅大人站在殿上,我总觉得像座大山似的,连,连气都喘不过来。您,您就当我是胆小吧。” 说心里不难受是假的。孟夫人当初最欣赏勇武刚强之人,这才毅然嫁给了彼时还只是一位小将领的孟将军。却没想到造化弄人,丈夫的确成了大誉的英雄人物,可自家孩子却生得如此胆小怕事。她心里一阵窝火,可语气上却不显,只是叹道:“你如此说,母亲便明白了。” 气氛一时变得有些黯然。孟夫人抿了一口热茶,眼往窗外,徐徐道:“我只生了你一个,余下的几位庶子何尝不虎视眈眈。若你毕生只得春坊中允之低位,只怕来日争不过那些庶子。彼时你让我如何自处?你又如何对得起我?” 这话说得狠了,孟庭轩的手顿时紧紧把住了玫瑰椅的扶手。他抬眸看向自己的母亲,但见她连日来脸色憔悴,一时心头也难过,索性便说出了心底的打算。“母亲,我与顾姑娘的亲事成了之后,我便让她出面,让太傅大人帮我寻一个上朝无需多言,只需在有司做事即可的闲官,想必,官职也不会太低微了。” 孟夫人的心头凉得厉害,忍不住又抿了一口热茶,才松快一些。可眉宇间的哀愁如何也化不尽。“儿啊,你看太傅大人年长你几岁?” “五岁。”孟庭轩不疑有他。 孟夫人点点头,“是啊,可太傅大人四年前就成了太傅,彼时也就比你此刻大一岁罢了。虽说有陛下的信任,可太傅大人出身市井,难比世家大族之势力,朝堂之上自然无一人信服。你再瞧如今呢?如今别说朝堂上,就连那地方官员,一听太傅大人的威名,也要战战兢兢,思过自省。” “大誉朝也只有一位太傅罢了。”孟庭轩反驳道。 孟夫人摇头。“我与你说这件事并非想说太傅大人地位尊崇,而是想跟你说,太傅大人今日所得一切皆是人家殚精拼搏而得来。你父亲大前年代过一年的誉州统领,入夜查禁是常有之事。你可知,你父亲曾多次在刑部遇上太傅大人翻查积案,在吏部遇上太傅检视官员考课。就连从前越江之战,太傅大人亦曾孤身前往,领着手下一众亲兵,冒性命之险,亲自绘制出了越江地图。若无此图,你父又如何能打如此胜仗?” 瞧着孟庭轩不为所动,孟夫人继续道:“你觉得太傅大人没怕过吗?他当年不过二十四岁啊?当满朝文武与他意见不同时,他一人舌战群臣,你以为他会不怕?当皇帝与他政见相左,他引古论今,让当今圣上为止叹服,你以为他没怕过?当校验三军,三军先发难于他,让他与将军兵戎一战,难道他心中没有胆怯吗?儿啊,不是人家不怕,正因为人家战胜了这份畏惧,才有今日的李太傅啊!” 一句一句,苦口婆心,发自肺腑。 说得孟庭轩的手心黏腻湿滑,一双眼始终盯在波斯地毯上。 说得顾轻幼神色呆呆,只看着眼前冒着热气的茶水,瞧着里头的茶叶沉浮上下。《 》 21、第 21 章 房内的自鸣钟里打开一扇小窗,一只铜雀轻声蹄叫,告知人们此刻已近正午。孟夫人咽了一口茶,茉莉的清新在口齿间荡漾。她以目视自己的儿子,可孟庭轩依然不吭声。显然,他依然不觉得自己能与太傅大人相比。 孟夫人见状摇摇头,忽而又开口问道:“儿啊,那你可心仪那顾姑娘?” “自然是心仪的。”孟庭轩脸色稍颐。 “那你能保证,顾姑娘也心悦于你吗?”孟夫人追问。 “自然能。”孟庭轩的脸上稍见得意。“母亲,这些年您也看见了,咱们家的门槛都快被媒婆们踏破了。说句托大的话,放眼大誉……” 孟夫人轻轻咳嗽,打断了自家儿子的话,冲着屏风叹道:“顾姑娘,请出来吧。” 顾轻幼?孟庭轩如遭雷击一般站起身,眼睁睁看着屏风后头走出了一位清清丽丽的少女。一如当初雨中相见,神色淡然,自在如仙。 “母亲?!”孟庭轩不无怨恨地看向孟夫人,他可清楚地记得自己刚才说过什么。可孟夫人恍然不闻,反而拉着顾轻幼请她坐下。 恼羞成怒的孟庭轩脸色青白不定,牙根紧紧咬着,整个人都显得有些灰头土脸。他不敢看顾轻幼那双清澈的双眸,亦不敢看母亲冷漠的背影。 “我,我刚才都是胡说的。”他慌慌张张地解释,可自知苍白无力。分明所有人都没看着自己,可他却觉得所有人都在审视着自己。脚下似有什么东西烧灼一般,他再也站不住,扭头便离开了正房。 孟夫人到底不放心,立刻命丫鬟叮嘱常伺候的小厮跟紧了小公子,这才一脸歉疚地看向顾轻幼,唇畔凝着苦笑道:“所谓遮山遮水又遮面,人心难猜,连我自己都不够了解自己的儿子。今日我行此举,并非存心想让姑娘难过,而是我若不如此做,将来只怕害了姑娘,也害了我那儿子。” 说着话间,孟夫人的眼角已有泪光闪烁。 顾轻幼递上一块质地光滑轻软的锦帕,又听孟夫人继续道:“我心中喜欢极了姑娘。越是如此,我越要让你看个明白。自然了,基于今日之事,往后你做出什么决定都是应当的,我定然不会心生怨怼。至于轩儿,他也合该吃个教训。” 在孟夫人的料想里,顾轻幼此刻或许会生气,或许会难过,亦或者会借故离开,寻个清净地方。 但实际上,这几种料想都与眼前的现实不一样。顾轻幼的手轻轻转动手腕上的珠链,只是微微叹息了一声。 孟夫人有些惶恐,担心顾轻幼不高兴,太傅大人只怕也要着恼。“顾姑娘若是生气,只管生我的气便是。”她试探道。 “不是。”顾轻幼摇了摇头。 “那……”孟夫人猜不透了。 顾轻幼笑了笑,目光单纯却又通透。“我义父教过我,要多想自己有什么,不要总想自己没有什么。所以我不会为了自己没有的或者得不到的而不高兴,只会为了自己有的而高兴。” 换句话说,就是孟公子原本就是她没得到的人,既然如此,她不会因为一个没得到的人而伤心难过。言外之意是,二人的事就此作罢。 孟夫人怔住,呆呆地看向顾轻幼,似乎从未听过这样的见解。人心多贪婪,不想这一位却真正懂得惜福的含义。 “谢谢您的坦诚。您是好人,孟夫人。”小叔叔说得没错。顾轻幼一脸真诚道。 “我,不算是……”孟夫人微微低头,有点脸红起来。其实她今日这样做是有很多算计在里头的,只是藏得深一些罢了。 “希望往后,孟公子也能像您一样坦诚。”顾轻幼又道。 孟夫人亲自送顾轻幼上了马车。丫鬟见马车远去,才敢低声说道:“奴婢看顾姑娘并不很聪明的样子呀,其实若是按照咱们公子的主意,她也未必会发觉吧。” 孟夫人觑她一眼,淡淡笑道:“她不会发觉,可太傅大人呢?再说,谁说她不聪明了?只不过她的聪明不是你我所理解的小打小闹,而是一份通透的心境。这才是真正的聪明啊。” 小丫鬟听不懂这话,只是想起顾轻幼手上的红宝石戒指,鲜红如血,衬得手指修长而雪白。那戒指真好看,她随夫人见了这么多贵人,却也没见过那样好看的戒指。而那顾姑娘却好像戴得很寻常似的,哪怕磕在杯子上都不会眨一眨眼。 顾轻幼回到太傅府的时候,时辰尚早。瞧见顾轻幼进门,素玉一边替她更衣,一边笑道:“姑娘,方才厨房派人来传话,说是今天有新鲜鹿肉呢。您想吃什么样的,我这就去传话。” 听见鹿肉两个字,顾轻幼眉心轻动,笑颜舒展道:“那我去厨房瞧瞧吧。” 索性换了一身紧袖收腰的方便衣裳,自去了厨房。太傅府的厨房很大,连锅灶都有七八架。瞧见顾轻幼,陆厨娘头一个上前笑道:“姑娘想吃什么样的鹿肉?这鹿肉我们都没做过,估摸着要请外头来的厨子入府了。” “不用,我会做。”顾轻幼毫不犹豫道。 对于顾轻幼下厨这件事,大伙都已经见怪不怪。“那我们给您打下手。”陆厨娘笑道。 顾轻幼点点头,简单吩咐几句,很快众人便架起炉子准备起铁叉来。顾轻幼则选了几样黄酒轻嗅,细长的手指轻轻撩动,任由酒香弥漫在鼻间。 “这位便是顾姑娘吗?”一位新来的下人拉住陆厨娘问。 “嗯。”陆厨娘将一壶新制的花生油拎出来,慢慢倒在小碗里。 那下人眼里就有几分不屑。“当家的主子还下厨房,是不是有些没规矩了?就算是嘴馋鹿肉,也不至于这样吧。” 她的声音不大,只是跟陆厨娘窃窃私语。陆厨娘的脸色却登时一变,冷冷道:“咱们太傅府可没有议论主子的规矩,你要是呆不惯,哪来的回哪去。” “我不是这个意思,您别恼。”新来的下人很快脸色一红。“咱们这些下人议论主子不是正常的嘛,之前都这样……” “之前是之前,你现在呆的地方叫太傅府。要不我给你送回原来的地方去?”陆厨娘眼睛一瞪。 “不不不。”新来的顿时怂了。太傅府可是大誉所有下人都想去的地方,谁不知道月例丰厚,又省心安全。自己可是好不容易才被选进来的。 陆厨娘看不惯她的样子,继续道:“再说了,睁大你的狗眼看看,那鹿肉上撒了不少大人爱吃的椒粉,这说明什么,说明这是人家顾姑娘给大人准备的。你进府也四五天了,可这么孝敬过大人?还好意思说人家嘴馋,我看你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陆厨娘的声音不小,很快说得旁边四五个人为止侧目。新来的脸皮再厚,此刻也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顾轻幼倒是没听见这边的动静,她见鹿肉已经腌好,便吩咐另一边做一些红枣糯米粥来。 这两样,都是养胃的。 等到一切都忙完,比晚膳的时辰还早一些。但鹿肉再搁下去就不香,顾轻幼索性都装进食盒里。 陆厨娘有点为难了。“世安院规矩大得很,奴婢可不敢提前过去。要是碰上了朝臣……” 顾轻幼嫣然一笑,“没事,陆姑姑,我自己去。正好鹿肉和调料都剩了不少,你们自己烤,一块吃。要是小叔叔问起来,就说我准你们的假啦。” “姑娘……”陆厨娘高兴又喜欢。其实她从前也没把这位外来的野丫头当回事,可一日一日地相处下来,越发觉得顾轻幼心胸大气,简直是许多贵夫人都比不了的。 世安院里,李绵澈撂下手中狼毫,微微蹙眉:“顾轻幼还没回来?” 晚淮一怔,想到刚才前院传来的消息,轻声答道:“大人,顾姑娘早就回来了,似乎是去厨房琢磨鹿肉的事。” 微蹙的眉心顿时舒展开,他低低念叨一句。“看来心情不坏。” “您说什么?”晚淮没听清。 话音才落,外头传来顾轻幼的声音,如林间幽泉。“小叔叔……” “还没到晚膳……”晚淮的话还没说完,便听李绵澈大踏步迎了出去。“……的时辰。”晚膳自己嘀咕了一句,默默将桌案收拾利索。 顾轻幼进院,便瞧见李绵澈站在廊下。 修长高大的身材,衣角轻轻飘拂,如神明降世。高挺的鼻梁,削薄轻抿的唇,一双黑眸中隐隐闪动琉璃般的光芒。世人眼中傲视天地的太傅大人,的确光彩熠熠。 日光之下,她一时有些恍惚。“您饿不饿?有上好的烤鹿肉和红枣糯米粥。” “饿了。”李绵澈从善如流。 “那咱们一起吃。”顾轻幼的笑脸像是被泉水洗过一般,格外清澈。李绵澈颔首,嘴唇似动了动,却又觉得不妥,终究没有问出口。《 》 22、第 22 章 鹿肉是用松柏枝的火烤出来的,因此吃上去味道格外鲜美。再加上恰到好处的佐料,更添十分风味。红枣糯米粥里刻意少放了糖,只用红枣做引,勾出糯米的软烂香气来。 虽然并不饿,但李绵澈的确食指大动,用了不少。 “孟夫人跟你说什么了?”他终究没忍住,瞧着顾轻幼抿了一口糯米粥,轻声问道。 “说您厉害。”顾轻幼抬眸,水润的双眸赤诚可爱。 李绵澈不屑轻笑:“是嘛?”旋即,他却又抬眸反问,“你也这么觉得?” 顾轻幼摇了摇头,撂下手里的筷子,眼眸低垂道:“义父说,雄鹰不是一开始就会飞的,它要摔好几十次,才能学会飞。” “顾医士很通自然之道。”李绵澈淡淡道。 “义父还讲过一件事。”她托腮笑,一双鹿眸无比清甜。“虽然雄鹰翱翔天际,足以揽九霄。可它却不会在晚上飞,您知道为什么吗?” 李绵澈有些困惑地摇了摇头。 “因为鹰的眼睛不好,晚上看不清东西。”顾轻幼夹了一筷子鹿肉给李绵澈。“所以,它晚上干脆好好睡觉!” “哧。”李绵澈忍不住笑起来。风朗神俊的人,笑起来足以惊艳众生。他无奈地摇摇头,将顾轻幼夹过来的鹿肉放在口中,任由肉香弥漫,慢慢嚼了道:“我听懂了。” “听懂什么了?”顾轻幼的睫毛眨了眨。 “你让我多休息。”李绵澈淡笑。 “啊……”顾轻幼微显诧异,很快又吐了吐舌头,嘀咕道:“其实我还没想那么多呢,就是偶然想起来这个事,跟您讲讲罢了。我觉得吧,做人嘛,开心就好。您要是喜欢忙朝廷的事,不喜欢睡觉,那就做您喜欢的事呗,对不对?” 李绵澈不想她有如此独到的念头,一时怔住,可旋即眼底的笑意便难以掩饰起来。这份朝堂以外的轻松,简直如蛊.药一般,引人沉迷。 大概鹿肉的作用也很大,他此刻觉得胃口热热的,连带着五脏六腑都舒坦得发烫。 “可我想问的不是这件事。”李绵澈努力将目光从她清丽的脸颊上移开,随意问道:“孟夫人找你,大概还有别的事吧。” 顾轻幼点点头,一边喝着粥,一边将今天的事都学了一遍,最后道:“您说孟夫人很聪明,我觉得孟夫人也很善良。她能把孟公子的这一面让我瞧见,您说我是不是该谢谢她?” “谢她做什么,她自有算计。”李绵澈语气间似有不屑。可瞧见顾轻幼的疑惑,却又笑道:“那我一会让晚淮送些礼物过去。” 顾轻幼点点头,又听小叔叔问道:“说起孟公子,我倒是想替你义父问一问。” 他语气稍滞,似乎咽了咽,才继续声音如常道:“轻幼喜欢孟公子什么?往后我与你义父都要留神如此公子才是。” “他会骑马射箭呀!”顾轻幼眼前一亮,毫不犹豫道。她至今还记得孟庭轩骑马射箭的模样,真真是惊为天人。 …… “这么简单?”李绵澈攥拳又松开。 “对呀。” “从前问你,倒是没听你说起过。”李绵澈随口道。 “我也说不清楚。您问我喜欢什么样的公子,我可答不出来。不过遇上了,大概才能知道吧。”顾轻幼托着腮笑,双手难掩肌肤上的粉嫩桃色。 “那我先记着这一条,会骑马射箭。”李绵澈耐心十足,似在对顾轻幼说,又像是在轻声念叨:“骑马射箭……” “对了,说起骑马,我倒想起皇帝之前送的一幅春狩图。”说话间,李绵澈眼神微眯,一双大手在几卷画轴中挑挑拣拣,很快从中拎了一幅画出来。 但见图上芳草萋萋,柳枝才发新芽,正中不少贵胄子弟正骑马射猎,每人腰间皆别着数十支弓箭,神色如虎视眈眈。远处则有几处帷帐,前头站在观赏春狩的夫人。 “每年都会有吗?”顾轻幼托腮好奇。 “是。”李绵澈随手将这幅画挂在墙上,替换了原本的那幅秋雁图。“春蒐秋狝,一年两次围猎,皇室子弟与群臣及家眷皆往,是为大誉规矩。” 家眷皆往?顾轻幼有点动心,“那……我能去吗?”她眼巴巴地看着李绵澈。 一如既往,李绵澈淡笑,语气柔和。“想去就去,我带你去。”他又用下巴轻指马厩方向,“选一匹好马,赶在入冬前试试。” 虽然孟公子之事到此为止,但顾轻幼的生活还是发生了一些转变。原本不喜出门的她,如今总算在誉州多了些往来的朋友,出门的次数也比之前更多了。 这一天,林馥儿邀她出门一道买首饰,顾轻幼毫不犹豫便答应了。如今二人的关系越发好,特别是林馥儿,她越来越喜欢顾轻幼的脾气秉性。 “你带银子了没有?”林馥儿坐在马车里问。 顾轻幼随手摸出一把,“这些够吗?”方才出门着急,她还没来得及看银票上的银子数。 “不够我给你拿。”林馥儿不在意地扫了一眼,结果差点惊掉了手里的点心。“这是一百两一张的银票啊?你带了这么多张?哪来的?” “方才说要出门买首饰,小叔叔派人送过来的。”顾轻幼端详了一下银票。“自从我来誉州,还不知道外头的东西都卖多少钱呢。从前我在常州的时候,东西倒是不贵,我和义父看一回诊,就够我们花销半个月了。” “这的东西也没多贵。你手里的银子都够买一个首饰铺子了。”林馥儿道。大誉为防贪腐,故而官员俸禄极高,像李太傅这样的高官甚至远胜亲王等人。所以林馥儿府上,其实比不得太傅府。 “还是太傅大人阔绰,我娘亲每月只给我一百余两银子,根本不够花的。要是我能多个赚钱的门路,该有多好。”林馥儿随口念叨着。 “我可以看诊赚钱的。”顾轻幼歪着头看了一眼林馥儿。“你想要多少?” 看了一眼顾轻幼不像开玩笑的样子,林馥儿赶紧摆摆手。要是让父亲得知了自己让顾轻幼看诊帮自己赚零花钱,还不给自己的腿打折了。“我就随口说说,走,咱们看首饰去。” 对于誉州的店铺,顾轻幼并不熟悉,所以任由林馥儿拉着她进了一家。这家牌匾硕大,小楼富丽,漆色簇新,似乎是刚开业不久。 今日林馥儿穿了红刻丝银鼠皮的斗篷,发髻上簪着红宝石,瞧着很是富贵。反过来看顾轻幼,则一如往日简单,白底绿萼梅的披风,发髻上不过一抹玉色,衣领处点缀着几颗小珍珠,清透雅致。 掌柜对衣着显贵的林馥儿明显更客气。 但林馥儿没怎么搭理掌柜,反而扭头看向顾轻幼。“你有什么喜欢的吗?” “这个就挺好看的。” 林馥儿眼睁睁看着顾轻幼从最便宜的货架子上头挑了一根云木纹镶粉水晶的簪子。她蹙蹙眉:“这看上去就不怎么值钱,都是买不起好首饰的村妇们才用呢。” “不错不错。”掌柜连连点头。 “是吗?”顾轻幼浑然不在意,寻了块镜子,当着二人的面把这根簪子插在发髻间。乌黑的云鬓,雪润的肌肤,顿时给簪子添了不少色彩。远远一看,竟有种桃花生在鬓间的清丽。 “还真挺好看的。”林馥儿不得不承认。 掌柜站在一边不吭声了,但眼神明显也觉得这簪子好看了不少。 顾轻幼付好了银子,又问林馥儿。“你呢?看中什么了?” 林馥儿招招手,掌柜立刻从里头捧了三支簪子出来。她有点发愁地指着三支簪子道:“你看,我喜欢第一支簪子的造型,但不喜欢上头的翠玉,太老气了。第二支簪子上头的吊坠好看,可惜这种滑石木的簪子最容易掉了。这最后一根簪子吧,上头的蓝宝石可真好看,其余的地方就很寻常。” “既然都有喜欢的地方,您不如三支簪子都拿着。”掌柜笑道。说着,他还故意看了顾轻幼一眼。“这几支簪子跟刚才那支可不一样,这几支都不是寻常人能买得起的,您戴出去,肯定更胜一筹。” “可我没这么多银子呀。”林馥儿瘪嘴,烦躁渐渐走上眉心。 “这也不贵啊。一共加在一块才二十五两银子。”掌柜的笑笑,忍不住又重新打量了林馥儿一番。瞧着林馥儿果真一幅囊中羞涩的模样,又似乎脾气不怎么好,他便有几分懒得搭理了。“要不您再思量思量,这几支簪子我先放回去,旁的客人还等着瞧呢。” “等等。”顾轻幼见林馥儿很喜欢,开口阻拦道。“我都买了。” “您都买了?”掌柜的眼睛都瞪大了一圈。“您听好了,这可是二十五两银子,不是方才的几十文。”《 》 23、第 23 章 “都买了。”顾轻幼毫不犹豫道。“而且我还要一套你们平时制作首饰的工具,包括粘珠花宝石用的浆液,全都给我拿一份。” “轻幼?你干什么呀?”林馥儿一脸不解。 “一百两够了吗?”顾轻幼从袖笼里摸出一把银票来,从里面抽了一张递过去,又一脸单纯道:“不够的话……” “够了够了,足够了。”掌柜的见钱欢喜,顿时一改方才的嘴脸,恨不得将顾轻幼供起来,连连答应道:“您稍候,您稍候,小的亲自给您包好,给您取工具去。” “够了就赶紧找钱,我警告你,可别诳我们。”林馥儿一边打发掌柜赶紧去拿东西,一边压了方才的脾气尽量放低声音问道:“轻幼,你想做什么呀?” 顾轻幼微微歪头,莞尔一笑道:“从前我和义父在一起的时候,我的首饰都是自己做的。既然你觉得不好看,我们就拆了重做呗。” 铺子里自有供贵人喝茶赏玩首饰的地方。她拉着林馥儿坐下,从掌柜的手里接了一套工具过来,便细细琢磨起来。 “不是我夸口,二位姑娘,咱们这些首饰,都是大誉最有名的匠人制出来的。您要是……” “吧嗒。”顾轻幼把第一支簪子上面的翠玉卸了下来。 “嘶……”掌柜的心疼得吸了一口凉气,翻着大白眼跺脚道:“您就算有银子,也不能这么糟践啊。” “你闭嘴。”林馥儿瞪了掌柜的一眼。这一眼尽显贵人家的气质,顿时吓得掌柜的不吭声了。不过,他站在那没动,一脸我想看看这位穿着不起眼的姑娘能折腾出什么花样来的神情。 顾轻幼混不在意,又随手将簪子上的吊坠和蓝宝石全都卸了下来,之后才重新拿起第一支簪子,将蓝宝石补在原本翠玉的位置。又因二者形状不同,所以她在蓝宝石的末端选了几个镀金点翠的莲花托,以覆莲式托住蓝宝石,又从衣领上取下一颗白珍珠缀在最下端。如此一来,那原本有些老气的簪子竟变得贵气典雅。 “可真好看呀。”林馥儿忍不住赞叹道。 “好看是好看,可剩下的两个簪子不就毁了吗?”掌柜低声暗讽。 “自然不会。”顾轻幼的语气轻柔好听。她随手选了一根暗色细藤以浆液一圈圈缠在滑石木簪上,又将翠玉用珠链坠在下头,如此既灵动又不会轻易滑落。 同样,最后一根簪子也被她随手改得很漂亮。 掌柜的虽然世故,却老眼巨猾,此刻一眼就看出,这几支簪子这么一改,的确比原来上了好几个层次,至少每个都能多出卖一倍的价格。特别是第一个,赶上喜欢的,直接卖个五十两也不在话下。 他忍不住动了动嘴唇,有点后悔刚才卖这么便宜了。 “这也太完美了!轻幼,你可真厉害,现在这三个簪子我都喜欢!”林馥儿圆溜溜的眼珠难掩光彩。说完,她故意看向掌柜的,“掌柜的,你说呢?” “好看是好看……”掌柜的很想挑些毛病出来,可惜端详了半天也说不出来。 看着掌柜的吃瘪,林馥儿很是高兴,故意逗他道:“要不,我们再把这三支簪子卖还给你?” “还是二十五两吧。”掌柜的忍住心里的狂喜,故意压抑道。“这三支簪子都被毁成这样了,要不是想结交个主顾,我也不会收。” “五十两,你这支蓝宝石的簪子我买了。”旁边一直默默看着的一位贵妇人笑吟吟道。 掌柜的顿时脸色一沉。自己刚说了三支簪子二十五两,扭头就有人愿意五十两买其中的一只,这脸打得真是干脆利落。 “谢谢您了。”顾轻幼笑得也很开心。“不过这是我送给我朋友的,不卖了。” “哎,可惜了。”那位妇人显然很喜欢这根簪子。“不过还好,至少你们不会卖给不识货的糊涂东西。” 这句话显然是在骂掌柜的。掌柜的本想还嘴,可一见这妇人身穿诰命服饰,顿时吓得闭上了嘴。 林馥儿被逗得咯咯直笑。跟顾轻幼在一起,可真是太开心了。她抱着三支簪子,拽着顾轻幼往外走。小丫鬟跟在后头捧着那一堆工具。 “轻幼你可真厉害。” 顾轻幼却指着小丫鬟手里的工具,灵光一现道:“馥儿,你不是想赚笔零花钱吗?我倒是有个好主意。” 瞧着二人走出店铺,方才一直站在稍远处首饰架子后头的孟夫人与孟庭轩才走了出来。今日,孟庭轩本是陪母亲来买首饰的,没想到却在这遇上了顾轻幼。自从上次的事后,他许久都没出来见人。可后来渐渐想通了母亲的目的,也就慢慢释然了。 至于朝廷的事,如今冬去春来,驿道都已经修缮得差不多了,他与父亲自然没必要再与太傅争辩。 也正因一切时过境迁,所以他更能客观地看待一些事,和一些人。正如此刻,他歪着头看着桌上顾轻幼摆弄剩下的一些珠子,心里忽然觉得自己错过了什么。 正当那种珍宝被攫取的感觉从心头一点点蔓延开来时,母亲平和的声音也在耳边响起。“后悔是应当的。你看馥儿原本什么样的人,被她如今却带成了什么样的人,就应该知道,她的心性是很能给人快乐与轻松的。能与她在一起,大约很多忧愁都能被放下。” 孟夫人的衣着一如既往雍容优雅,只是眼尾似乎多了几道纹路。 “儿子没这个福分。”孟庭轩想起雨中见到顾轻幼时的悸动。他见过很多世家贵女,也见过小门小户的千金,但没有一个人像她一样,能从一开始就让你觉得自在。 “春来了。”孟夫人走出门,伸手去接外头的蒙蒙细雨。细雨笼罩闹市,却掩盖不住闹市的喧哗。“你觉得事情都结束了,只怕还没有。公主冬日蛰伏不喜出门,但如今春来,她一定还会再见咱们的。” “儿子领受母亲苦心,自然不会让母亲被公主责罚。”一场寒冬过去,孟庭轩的语气远胜从前沉稳。 孟夫人稍觉安慰,轻轻拍了拍儿子的手,却是道:“没你想得那么简单。这件事的收尾,还要落在这位顾姑娘的身上。换句话说,公主想听的,是人家顾姑娘的解释。” 说罢这番话,她示意小丫鬟的伞向上抬一抬。“举高些,春来了,风景好得很。听说渭北通向咱们大誉腹地的驿道已经修缮完毕了。到时候,会有更多事见分晓了。” “你说什么好主意?”拉着顾轻幼坐在雅间里,林馥儿随意点了几样菜,才问道。 “租一间铺子,准备各种宝石、绢花、翡翠、水晶、鸟兽羽毛和素簪等等,再准备各色制作首饰用的工具,由客人自己按照自己的喜好去制作首饰。”顾轻幼简单说了几句,林馥儿很快明白了。 “就像你今天做得那样,对不对?这是个好主意呀!”林馥儿顿时击掌道:“其实我刚才看你做得时候,自己也有点手痒,想亲自做一个试试。不管做得好看不好看,总归是自己做出来的,肯定跟买的不一样。这样一来,不但省了中间的匠人花销,而且还能额外赚钱呢。” 顾轻幼点点头,粉嫩的嘴唇轻轻上扬。“从前我与义父经常自己做东西,不管好看不好看,自己做的都会很喜欢。” “你可真聪明。”林馥儿忍不住感叹道。“不过可惜我手里的银子不够,租铺子还好,只怕准备这些东西要不少钱呢。要不,我从我娘亲借点?” “我给你。”顾轻幼毫不犹豫把袖笼里所有的银子都递过去,知道林馥儿不好意思,很快又补了一句道:“不白给你,赚了钱咱们对半分。” “你又不缺钱。”林馥儿摸了摸鼻尖,又道:“太傅大人手里可有的是银子。” “那不一样。我想给一个人送谢礼,这个人特殊,要是用小叔叔的银子未免不妥。” “谁呀?” “长公主。”顾轻幼毫不掩饰,又抿了一口热茶,氤氲茶气让她的双眸更显水润:“之前孙姑姑说小叔叔以后很可能会娶长公主呢。要真是这样,我拿小叔叔的银子给长公主送谢礼,岂不是拿自家的银子给自家人嘛?我觉得有点说不过去。所以我想自己赚一笔银子。” 娶长公主吗?林馥儿并不太相信,之前她听父母亲谈起过,似乎只是公主一厢情愿,人家太傅大人压根就不动心。不过这是传闻,或许顾轻幼知道的更多也说不定,她便没有反驳,而是赞同地点了点头。 “那我就试试。母亲之前给了我两个能管事会理账的大丫鬟,交给她们去办,咱们只管拿主意,这事其实也费不了多少心思。” 春来仍有料峭寒,直到一个半月过后,春意渐渐浓了,公主才终于办了春日的第一场赏花宴,广邀命妇贵女们。顾轻幼等人自在其列。 按照往日的规矩,赵浅羽不会去的太早。她很享受那种众人瞩目,纷纷参拜的场景。今日,她特意选了短腰绣罗襦牡丹纹的蜀锦上衣,下着洒金百褶裙,飞云髻上整齐插着金累丝簪,步摇上的紫瑛石烨烨生辉。这样的一身衣裳富贵无极,足以让所有人侧目。 然没想到的是,今日进鹤鸣园中的春字院,众人似乎都被什么吸引着,三五成群的聚在一处,声音柔杂,似乎连公主驾到的通秉都没听见。 “瞧什么呢?”她随口一问,虽不见愠色,但心里有点不乐意。 众人这才醒过神问安,当中一位夫人笑道:“睢王府的馥儿姑娘带了不少小玩意来,说是可以自己做首饰。姑娘们没见过这样新奇的玩意,都吵着要试试。”《 》 24、第 24 章 赵浅羽温吞扫了一圈,果然见从前人缘颇差的林馥儿身边聚着不少人。顾轻幼虽没凑在边上,但也坐在离林馥儿不远不近的位置,唇畔嗪笑。 一个冬日未见,似乎她的身段更窈窕,眉眼也更舒展起来。原本瞧着还是个清秀的小姑娘,如今却渐生女子的妩媚。最关键的是,她依然穿得素淡而简单,那一身暗纹乳白色的衣裳几乎与梨花同色。可这样无华的颜色浑然无损她的清丽,反而更衬得她的面颊如五月蜜桃一般。 这一身衣裳,大约都是李绵澈亲自安排人为她裁制的吧。赵浅羽心底黯然,脚步却故作自然的从众人身边走过,待走到林馥儿身边时,果然见桌上陈设着各色素簪与水晶宝石等。 赵浅羽是在宝石堆里长大的,一眼便瞧中其中的一根玉簪与两簇软翠首饰极搭,若是能亲手制成发簪,定是极美,寓意也好。她十分动心,连手都痒痒了,可见众人都围在那,她自然不会纡尊降贵跟这些人争抢,于是忍了忍,冷着脸走开了。 孟夫人最得公主心意,此刻坐在赵浅羽跟前,见她神色稍见不虞,便特意点了她喜欢的几出戏。这会青鸢过来伺候,轻声道:“夫人们的贺礼都寻常,唯有顾姑娘送了不少东西,说是谢谢您替她操劳。”说罢她又觑了孟夫人一眼,见孟夫人的目光没有退缩的意思,便也不避讳了,径直笑笑道:“顾姑娘的意思是此事与孟府无干,全是她自己的主意。” 孟夫人听得一怔,连眼神也有些晃然。她知道公主一直在等顾轻幼解释为何与庭轩断了往来之事,却不想顾轻幼将责任全都揽在了自己身上,半点不提孟府的不是。她心下又惭愧又感动,只是不好在赵浅羽面前显露出来。 赵浅羽早知孟顾因渭北之事已难结两姓之好,故而对这解释也没甚好追究的,只是慵懒一笑道:“我猜也是她矫情,庭轩又怎会不懂事。” 说罢她与孟夫人对视一眼,因心思敷衍,便也没瞧出孟夫人脸色讪讪,只是很快看向不远处的顾轻幼。但见她此刻手里正握着刚才自己瞧中的那根素簪,连那两簇软翠首饰也已经被巧妙地饰在了簪上。她微微蹙眉,语气便有几分不善,随口道:“她都送什么了?” 青鸢记不住,索性让人悄悄拿了过来。赵浅羽本是无心去看,这一看之下,眉心的寒气竟然越来越重。“这折扇倒像是母后赏给绵澈的。”“这,这珠花也眼熟得很。” 孟夫人赶紧帮腔:“这些东西看着虽像上用的,但市面上的铺子如今也都会仿着宫里的式样做,所以其实也常见,公主您眼熟也是正常的。” “是吗?”赵浅羽略一思忖,却觉得好笑。旁人能买得起市面上的东西,她能买得起? 抬眸再看向不远处的顾轻幼,只见方才自己瞧中的玉簪已被她放在手心,四五个贵女正赏玩叫好,似乎有人已经出银子要买了。她心里一阵火起,长袖一挥便将那些礼物全都拂落在地上,语气冷冽道:“真有意思,拿着绵澈的东西四处送人情,真当自己是太傅府的女主人了?” 这话虽只有孟夫人听见,可礼物拂落的动静却不小,连戏台子上的声音都停了,不知是何处得罪了长公主。 青鸢也吓了一跳,刚想赔笑,已见赵浅羽神色如常,只双腮瞧着有些僵硬,笑得也不如寻常自如:“顾姑娘,看来本公主不能收你的这些贺礼了。不是本公主矫情,而是这些东西都是母后和皇弟赏给太傅的,我若收回来,岂不是显得皇室小气,送出去的东西还肯往回要。不过,青鸢啊,我虽不能收,你也不该失手全撒了不是。” 锅从天上来,青鸢不得不背着,连忙硬着头皮跪下认错。 却不知赵浅羽说话间,其实自己也有些懊悔。外头谁不知道公主一向雍容大方,脾气秉性又好,今日只怕自己一时冲动,虽找了托词,却也有些毁名声。不过还好,这件事到底是顾轻幼不对。 众人的目光此刻全都聚焦在了顾轻幼的面颊上。不少人这才发现,上回看着还有些干瘦的小姑娘近来肌肤又饱满了几分。 自有公主的拥趸,正是户部仓场侍郎夫人李氏,此刻揣摩着赵浅羽的心思附和道:“公主仁义心肠,连这样的小事也为顾姑娘着想。恕我说句托大的话,顾姑娘真是人小不懂事,哪里知道借花献佛里头也是有规矩的。依我看,不如顾姑娘把这些礼物收回去还给太傅大人,重新亲手给公主做些扇坠珠花,或是绣点手帕,哪怕技不如人,好歹一片真心,公主也会喜欢的。” 被众人瞧着,顾轻幼的脸有点微微泛红。这样的脸色放在赵浅羽眼中,却成了惭愧与尴尬。她自觉心里舒服不少,到底是上不得台面的丫头,自己稍微发些脾气便怕了。“正是方才李夫人说的话,顾姑娘还小呢,我又怎会与你计较。”她眼风轻扫道。 “那请顾姑娘道个歉吧。公主与太傅同心同德,咱们又都是公主的知心人,自然不会把事情往外传。你道个不是,此事也就过去了。”某位夫人又出来打圆场。 纵然有人私心觉得此事有些小题大做,可一想到是让一位乡下来的姑娘给公主道个不是,也就不觉得有什么了。 “轻幼!”林馥儿嘟着嘴唇很是按捺不住,小脸也涨得通红。顾轻幼也不急,只用微不可闻的声音浅浅道:“一会私下再说吧。” 林馥儿咬咬牙,却是依然面露不忿。 “公主纵然大度,可这借花献佛的事真是说不过去。换做是我,我都不依呢。”仓场侍郎夫人李氏又补道。 赵浅羽遗憾地转了转手上的宝石戒指,叹气道:“你们何必咄咄逼人呢?早知这样,我收下便是了。轻幼是太傅救命恩人之女,你们可别欺负人家。我也就是随口一说,多大点事呢。好了好了,听戏吧。青鸢,你把东西收回去。” 这件事点到为止,让顾轻幼稍稍尴尬已是解了不少恨意了。毕竟还要照顾李绵澈的面子,也不能太说不过去。 众人望着顾轻幼暗自摇头。唯有孟夫人觉得不对劲,以顾轻幼率真天然的性子,即便做错了,也不会一言不发。 果然,这边青鸢还没等收拾完东西,那边已然响起一道声音。 “我可忍不了了。”林馥儿原本就脾气暴躁,近来虽改得好了很多,可这样大的委屈又怎会忍受。她不等顾轻幼再开口,已然挣脱了顾轻幼的手,起身辩白道:“敢问公主,您怎么知道这些礼物出自太傅大人府上呢?” 赵浅羽素日不喜林馥儿,但此刻也不恼,只是淡淡笑笑。反正自有旁人说话。 果然,须臾便有人插嘴:“馥儿姑娘,顾姑娘一介小小医女,哪来的银子?这些东西粗粗看上去,可价值百两呢。” 闹到这个份上,连粉艳的桃花都没人赏了。“如果这些礼物不是出自太傅府呢?”林馥儿反驳。 “你怎么不拦着馥儿?”与睢王妃交好的妇人低声问道。睢王妃心里一片通达,却故作苦笑道:“馥儿的脾气,我怎么拦得住!” 那妇人便不再吭声,只暗暗想,这一回,怕是连睢王府也得罪了公主了。 戏班子老板慧眼如炬,瞧着氛围不对,立马扯着旦角的胳膊下台换装。众人早就没了心思看戏,只想这顾姑娘今日捅了大篓子,怕是太傅大人也护不住吧。更别提这糊涂透顶的睢王嫡女。 “公主常年居于宫中,对这些珠宝最是熟悉。既然公主说是宫里之物,又怎会出错呢?”仓场侍郎夫人李氏反问道。 这一回,未等林馥儿开口,顾轻幼已然站起身,轻轻转了转林馥儿手上的紫水晶珠链,随即才目光朗然地看向众人。 众人这会也在打量着她,只见她一袭暗纹乳白锦衣的顾轻幼,眉目舒展,毫无身处漩涡之中的窘态,有些贵妇不由得心生喜欢。不管对错,能这样举止大方已是很难得。 “你想说什么?”赵浅羽见她起身,心里忽然有些慌。她不在意顾轻幼,却很害怕顾轻幼回府找李绵澈告自己的状。《 》 25-30 第25章 然而顾轻幼没有半点提起太傅大人的意思, 只是不卑不亢反问道:“礼物代表的是心意。公主不喜欢我的礼物,难道也不喜欢我的心意吗?” 她举止自在天然,虽然并不是名门大家教出来的规矩, 却也身姿如流水, 面色皎然大方。 众目睽睽, 赵浅羽被她赤纯的双眸望得一怔, 又见她笑意融融,自己自然不好僵着脸, 便笑道:“自然不会,你的心意本公主是喜欢的。” 顾轻幼回之一笑, 窈窕的腰身轻轻一弯:“之前听小叔叔讲过买椟还珠的故事, 我想今天大概就是这个道理, 心意肯定比礼物贵重。公主收下了心意, 比收下了礼物更重要。那我就先把礼物拿回去啦。” 与公主的美艳端庄相比, 顾轻幼尽显小姑娘的灵动。众人听到这也都笑起来, 哪怕是顾轻幼不对又怎么样, 她还是个单纯的孩子罢了。再说了,能这样聪慧地应对自己的过失, 也实在很难得了。 方才还咄咄逼人的几位贵夫人也不好意思再出言贬斥了。唯有刚才一直不肯松口的李氏, 此刻冷冷哼了一声,纵然旁边有人去暗暗拉扯她的袖子,她也只做不理。 顾轻幼说完话,便一脸坦然地起身去捡那些礼物。青鸢哪会让她弯腰,不等她伸手碰到礼物, 已然指使了三四个丫鬟上前帮忙。 “虽未认错, 可这样也是难得了。”不知是谁叹着气说了一句。众人纷纷颔首,气氛一时好了不少。 赵浅羽见顾轻幼大大方方地化解了尴尬, 心里便又有些不痛快。可自己已经说了喜欢人家的心意,就不能再翻覆,便只好几句话翻过这一节,又叫戏班子重新粉墨登场,大伙又重新热闹起来。 但刚才的事却没被撂下,众人不敢当面议论,私下咬耳朵却是有的。 以至于赵浅羽越听戏越觉得不对劲,怎么众人脸色都变了似的。“怎么回事?青鸢呢?”她随口叫小丫鬟,半晌才见青鸢步伐沉重地走过来。 “怎么了?”赵浅羽略略不耐地问。青鸢脸色极是尴尬,凑到她耳边才低声道:“刚才听讲这些礼物是顾姑娘用自己的银子买的。为了给您凑这份礼物,她特意与馥儿姑娘一道租了一间铺子,正是今日做首饰的这种。” “为了我?怎么可能。”赵浅羽颇是不信。“她怎么会有这样的心机。” 可四下再瞧瞧,的确那自己做首饰的主意是极好的。若说有人肯为此花银子,赵浅羽倒是觉得也有几分可信。 “错不了。”青鸢握紧手里的帕子继续道:“您方才摔到地上的动静大,又几位坐得近,说其中几样礼物是之前在铺子里头见过的,上头还有一些铺子专用的刻字,并不是宫中的玩意。” “什么?”赵浅羽手中的杯盏重重落在桌案上,溅起几滴热茶在白皙的肌肤上,烫得她使劲皱了皱眉。“这么说,大伙都知道了?” “方才大概还不知道,可眼下都聚在一处做首饰,有几个知情的已经说开了。”青鸢面色沉得能滴出水来。 赵浅羽纤瘦的美背重重落在圈椅上,如同被打了一棒子。“我还以为今日是我大度,不想丢人现眼的竟然是我自己?” 她四下打量一圈,果然见众人看自己的眼神不似之前那般恭敬崇佩。 “公主……”坐在最跟前的孟夫人听得最真切,此刻赶紧轻声劝道:“顾姑娘今日此事处理得极好,半点没损您的面子。您又何必再把这事放在心上呢?大伙虽然议论几句,可也知道不知者无罪,又怎么会觉得是您的不是。” “你在替她说话?”赵浅羽目光幽幽,第一时间落在孟夫人的脸上。孟夫人神色一紧,赶紧解释道:“并非是替……” “行了。”赵浅羽咬咬牙。“丢人的终究是本公主。谁知道这位顾姑娘心机如此之深,又当着大伙的面给我递台阶,反而显得我更加小气狭隘。青鸢,大伙都怎么说?” 青鸢刚一迟疑,已见眼刀飞来,立刻躬身道:“众人原先议论了您几句,说您遇事不察,今日火气又……混不似往日温柔,可这话也没说几句,睢王妃很快出面把话都引到了顾姑娘身上。于是,大伙,大伙都开始夸顾姑娘了。有说顾姑娘隐忍,能屈能伸,浑然看不出是乡下出来的姑娘,还有说顾姑娘举止端庄大气,还有的夸顾姑娘知礼义,更有说顾姑娘能想出这样赚钱的点子……” “闭嘴!”赵浅羽打断了青鸢的话,一手轻轻托住了额头,玉石戒指带来冰冷的触感,让她眉心一紧。“我发脾气的时候你怎么不知道拦着我。这群人也似的,平日里个个当面哄着我,遇见事竟全说是我的不是。本公主又不是有意跟一个小崽子过不去,分明是她用心不轨。” 幸好上头的戏班子吵闹,青鸢低垂着头如是想。 “她有什么好的,我怎么就不明白。一个糊里糊涂的林馥儿替她说话也就算了,难道旁人都不长眼睛吗?看不出她就是故意陷害本公主吗?我教她不要借花献佛的道理,难道不是为了她好?” 真是为了顾姑娘好吗?青鸢暗暗想,您分明可以私下说的啊。此事若私下聊聊,也不至于这样沦为大伙的话柄啊。 瞧着赵浅羽火气越来越大,孟夫人赶紧轻声劝道:“眼下席还没散呢,公主,您不能把不高兴都挂在脸上。依我看,您不如大方地赏赐顾姑娘一些金银首饰,让人看看身为公主的大气。您再跟顾轻幼计较,不就成了跟小孩子置气了。” “哼,我今日真是吃了好大一个亏,简直要被气死!你还要我给她搭金银首饰?难道绵澈给她的还不够吗?”赵浅羽低声吼着。 “您与太傅大人同心,便多宽宥一些顾姑娘吧。”孟夫人再劝道。“您想想,今日这事若是闹到太傅大人那,虽说您没错,可毕竟顾姑娘也是无辜的不是?” “行了行了,我知道了。”赵浅羽到底给了孟夫人几分面子,一口气将杯中热茶尽饮了下去,才将心里的怒火降下去几分。 “接着点戏吧。”她沉沉叹了一口气道。“我总不能把刚才夸她的人都揪过来骂一遍,清者自清,浊者自浊,她是什么人,往后大伙自然会知道。” “您这些年待人宽厚,谁又能挑出您的不是来。”孟夫人赶紧笑道。 如此,总算劝得赵浅羽的火气一点点散去。 走出鹤鸣园的时候,孟夫人被睢王妃扯住了胳膊。手握着绛色绣竹纹的宽袖,睢王妃轻声道:“如何?公主没生气吧?” “怎会。”孟夫人遮掩道。“公主也是一片好心,既然事情说明白了,自然不会再有误会。对了,方才说是王妃您把大伙的话茬引到顾姑娘身上的?” “我估摸着,说顾姑娘的好,总比说公主的不是,强吧?我瞧着,那一位仓场侍郎夫人,可眼巴巴盯着大伙呢,就差拿着纸笔记下来谁对公主不忠了。”睢王妃点头笑笑。 “那倒是。”孟夫人点点头,想起顾轻幼今日的表现,也真觉得挑不出什么毛病来。“大伙夸顾姑娘也是应当的,虽说稚气了些,可真真是大气。” 可惜我儿没这个福气。她在心里暗自懊悔。 “就说是呢。我也是真心喜欢这位顾姑娘。人家可真是心胸宽广,眼界通透,似乎根本不把这点小事放在心上。这样好的姑娘怎么可能是乡下来的,真是说出去谁都不信。咱们府上那些乡下来的小丫鬟,一个个只知道算计,见钱就高兴的。”睢王妃附和道。 孟夫人不觉得乡下人都如睢王妃说得那般,但也没反驳,只是又把话拉回来道:“顾姑娘是不错,可咱们这位长公主也有委屈,如今皇帝不松口赐婚,太傅大人又始终没动静……” “我听王爷念叨过,人家太傅大人早就跟皇帝说了无娶妻之念,跟公主也挑明过好几次呢,只是公主……”想到孟夫人与公主交情匪浅,睢王妃打住话茬,讪讪笑道:“呵呵,再说了,就算公主委屈,也不能跟顾姑娘过不去,她不过是个孩子罢了,又不会跟公主抢太傅大人。” 孟夫人心说未必,面上却点了点头。而睢王妃如此看重顾轻幼,也让她心里愈加觉得自己之前做的决定是对的。 二人说到这,已经走到了马车跟前,正要各自上马车,便见林馥儿与顾轻幼一道从后头的两驷黑漆齐头马车边上走过来。瞧见二人,顾轻幼笑着问了礼。 睢王妃反应快些,见她是要往公主府内走,不由得纳闷道:“可是有东西落在里头了?找个小丫鬟去取便是了。” 顾轻幼摇摇头,说是有事找公主,便一人进了门。林馥儿没跟着,见她进门,便甩着手帕气恼恼地跟母亲诉苦:“母亲,方才都气死我了。话都不问清楚就摔人家礼物,公主也……” “住口!”睢王妃四下瞧瞧,幸好公主的人不在跟前,她连忙扯着林馥儿的袖子嗔道:“人家顾姑娘都把事情了了,你在这还闹什么。还不快过来,给孟夫人见礼!” “方才见过的,去吧,先上马车歇歇。”孟夫人了解林馥儿的脾气,也不多加嗔怪,只是三言两语打发了过去。 “方才馥儿说,顾姑娘进门是与公主说明白?说什么?”睢王妃盯着自家女儿上了马车,便扭过头问。 孟夫人摇头笑道:“我也不知,这位顾姑娘做事真是捉摸不透。若是换了咱们,大约此事过后要躲着些公主,免得公主瞧咱们再不顺眼呢。人家倒是不在意,竟能主动去跟公主把话说开。” 睢王妃却有几分担忧道:“顾姑娘不会与公主再吵起来吧?” 孟夫人就笑,扯了扯身上紫红色的锦缎对襟褙子道:“上回都说馥儿与顾姑娘能吵起来呢,谁曾想两个人现在好成这样。你方才也说了,别看顾姑娘出身不如人,但的确一身的本事呢。” 睢王妃听言点点头:“也是这个理儿。”说罢二人又谈回林馥儿,“我家这一个,哎,吃了一百个豆也不嫌腥,因为这脾气都惹了多少人了,难为顾姑娘还能与她好好的。” “大了就好了。再说与这位顾姑娘多在一起待些日子,没准会更好。脾气大也不是坏事,将来起码不受婆母欺凌。” “其实如今也改了很多了,孟夫人说得没错,有顾姑娘在旁劝着,馥儿的性子定然会越来越好。而且馥儿孝顺懂事,将来对婆母也不会差的。” 睢王妃笑说着,目光在孟夫人脸颊上流转。孟夫人何尝不明白睢王妃的意思,别说今日了,之前这睢王妃也暗示多回了。那林馥儿更是一见庭轩的面就眼睛都不眨,只可惜,她自觉自己的身子骨消受不了这样的儿媳妇。 “缘分早晚会到的,哎呀,马车也到了。”孟夫人笑呵呵地指着自家的蓝檐马车打哈哈。 睢王妃脸色一凝,但很快还是笑道:“快走吧,一会我家那一位小祖宗又急了。” 谁也想不到,春字号院里,如水嫩小葱般的小姑娘正眨着眼问公主淡淡问:“轻幼冒昧,只想问问公主,您不喜欢我,对吧。” 赵浅羽千算万算也没算到顾轻幼是回来问这句话的,一时脸都气白了。方才本来火气就没消,此刻更是觉得气贯胸口。 “姑娘这话是怎么来的……”青鸢脸都笑僵了。毕竟这事要传到太傅大人耳朵里,可不太好。 “今天的事,您原本可以私下问我的。不过……”顾轻幼没继续说,只是一脸真诚道:“无论公主喜不喜欢我,我都不在意。但是,您和小叔叔……倒是挺合适的。” 青鸢见顾轻幼笑得傻乎乎的,一时心里喜欢极了。这顾姑娘真是通透得很,对太傅大人非但没有主子想象的男女之情,反而很盼着主子和太傅大人好。这样一比,果然是自家主子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可公主的神情明显是不信任的。自然了,青鸢看得出来,顾轻幼未必。 “你继续说。”赵浅羽按兵不动,决定看看顾轻幼到底想玩什么花招。 “您不喜欢我,也别因为这事牵连到小叔叔。我是因身子不好才被义父丢在这,可我不会赖在这不走,我会尽快把自己嫁出去的。” 这话说得有几分孩子气,可青鸢认认真真地打量顾轻幼,很快意识到她不是开玩笑。 幽微的香气轻轻从赵浅羽口中吐出,眼眸波光流转,尽是疑惑。若是从前,她真的觉得顾轻幼是单纯的。可今天经历了这件事,却让她改变了对顾轻幼的看法,一个乡下姑娘不可能有这样的见识,怎么可能特意为了自己去开什么首饰铺子赚钱,唯一的解释就是,她给自己挖了个陷阱。 她暗中咬咬牙,想起母后曾说过,当初害母后最深的,就是看上去最是单纯善良的柔妃娘娘。当年柔妃也是这般,如那小兔子一般乖巧,从一开始入宫就表示自己一心敬仰帝后,万死不敢搅扰帝后情谊,只希望能伺候皇后左右。谁料想,这柔妃哪是小兔子,分明是兔子成了精,母后刚一生病,她就伺候上了龙榻。幸好一直没生下皇子,要不然如今自己和弟弟只怕早就被幽禁深宫了。 这样一想,赵浅羽恨不得掀开顾轻幼这张白皙清透的脸,看看她心底到底是什么见不得光的念头。 莫不是与绵澈有关吧?难道她想套自己的话,回头去绵澈那告自己的状?赵浅羽顿觉齿冷,一时惊呼自己真是低估了这二十左右岁的小姑娘。 抬眸见顾轻幼的双眸晰透如水,赵浅羽暗暗一笑,好啊,你想演戏,我就陪你演到底。可这戏也真是演得不容易。她用力拿指尖捏了捏耳边的流苏赤金耳环,勉强将咬紧的牙根松开,才终于开口笑道:“我怎么会不喜欢你呢。” ……青鸢忍不住看了公主一眼。真的吗?我不信。 但顾轻幼的眼神写满了信任。有必要说假话吗? 抬眼望了望远处的戏台子,赵浅羽想翻白眼却也按捺住了,将今日所有的火气硬生生压下去,对着这张很想用簪子刮花的白皙脸颊继续假笑:“今天的事是本公主做得不妥,我……” 她有点说不下去,当了二十几年公主,何曾这般违心过。她暗中叹气,决心继续为了李绵澈委曲求全,于是对着下头的小姑娘歉然道:“我私下跟你说这事就好了,不曾想青鸢失手摔了东西,我一时太要面子,便委屈你了。还好,大伙也没误会你,这不,尽说我的不是了……好了,顾姑娘别放在心上,咱们以后还是好好的。” 真的吗?主子的话说得挺真心的。青鸢挺高兴地看了一眼自家主子,这才发觉她的指甲戳得掌心都通红一片了。 …… 不过,显然顾轻幼是信了的。她莞尔一笑,阳光照耀之下,赵浅羽甚至能看清她脸颊细密如新鲜水蜜桃般的绒毛,是那样自然旷达的美,根本无需妆容修饰。她望得心中一惊,忽然有一种不安的念头袭来,若顾轻幼说得都是真心话,那自己又如何招架这样一尘不染的小姑娘呢? 不可能的,这张脸,这幅性子,全都是假象罢了。 回到太傅府时,已是晚膳时分。红木八角雕云纹的桌上摆着热腾腾的饭菜,光是主食就有四样,枣泥山药糕,南瓜牛乳粥,豆沙麻团,另有一碗粳米饭。 瞧着顾轻幼进门,沉如山峦的李绵澈面上便有了笑意,一身银缎外衣衬得躯体更加挺拔。“可累了?” 顾轻幼摇摇头,这才瞧见膳桌旁边不远处还坐着一位身穿官袍的大人,白面青须,四十左右岁年纪,此刻眼观手,手紧攥,似十分紧张。 膳厅里从来没有外大臣进入,这倒让顾轻幼有点纳闷。但小叔叔一如既往地温和,又对此人置之不理,她也就撂下不多问,只是摇摇头说不累,之后便把目光都聚焦在了眼前的豆沙麻团上。 她喜欢软糯可口的甜豆沙。 李绵澈笑着将那碟麻团全都推到她这边,又懒懒瞧着她浣了手,这才道:“这回的红豆是从南州买来的,大概比之前的好吃。你吃了若觉得好,之后我再安排人去买。” “用船吗?”顾轻幼问。 “那有些慢。”李绵澈笑笑,修长的手指拎起筷子。 香甜的豆沙入口,顾轻幼已经顾不得再问,又夹了一筷子绿茶虾仁,只觉得满口生香,一时胃口大开,更不在意旁边有外大臣的事儿。 坐在一边的是仓场侍郎柏世明,此刻不敢抬头,心里却比方才放松了许多。似乎这位少女进门之后,太傅大人的心情好了一些。 他趁机抬手擦了擦鬓边的冷汗。 “晚淮。”李绵澈的声音突然从耳边响起。 柏世明惊觉这句呼唤与自己相关,茫茫然抬起头来,这才发觉不知何时,一碟狍子肉已经被递到自己眼前的小案上。他正心里一松,却见那位黑衣铁面的晚大人一拔长剑,顿时一道银光闪在眼前,随后脖颈间一片冰凉。 那剑,竟已架到自己的脖颈上。虽然觉得自己不至于命丧于此,可这毕竟是太傅府上,以这位大人的性格,倒也难说能做出什么事来。 “大人……”他柏世明慌得手抖心颤,抬眸去瞧太傅,却见往日冷若冰霜的李太傅此刻言笑晏晏,正与身边的少女说着什么。 那少女眉目清丽,此刻见状不过稍稍蹙眉,却也没有搭救自己的意思。 好在,晚大人总算有提点的意思,凑到自己身边低声道:“大人想想,眼前的这碗狍子肉您能不能吃到?” 想吃是能吃到的。可就怕脖子上的剑顺势划下来,到时候即便肉进口中,又有何用? “是啊,能赚来狍子肉,却没命吃,岂不可怜。”晚淮没有收回剑的意思,语气里多了几分戏谑。“这狍子肉就好比送到眼前的银子,的确诱人。不过,大人您想想,是银子重要,还是命重要呢?” 这话一针见血,方才还大喊冤枉的柏世明此刻忽然心头冰凉一片。怕是,太傅大人已知道自己背后那些见不得光的事了吧。不对不对,此事已经才刚筹谋,以太傅大人的本事,怎会如此快知晓? 柏世明又糊涂起来。 “对了小叔叔,什么时候能去春狩呀?这些日子我的骑术可是好多了。”那位少女的话打断了他的思绪。 或许是错觉,柏世明觉得太傅大人的目光很是柔和,连语气也与平日的冷冽浑然不同。“再有半月也差不多了。对了,春狩的位置在誉州临近 的景县麓山。据说顾医士眼下已经到了景县,到时候我们在麓山回合。” “义父回来了?”那位少女开心极了,以至于手腕上的银丝缠翠玉镯都叮当作响。柏世明微微抬头觑着,只觉得诧异。自己若是没记错的话,那银丝缠翠玉镯是上回越王献上来的,被皇帝珍重赏赐给了太傅大人。没曾想,此刻这桌子竟被这少女如此随意地戴在手腕上。 偏偏太傅大人对少女这一身好像并不满意似的,竟撂下筷子笑道:“顾医士若瞧见你这幅穿戴,怕是要怪我苛待你。” 柏世明虽然是男人,可妻子最喜好穿戴。此刻这顾姑娘的一身他也瞧得出来,那衣裳虽然看着不起眼,但应该是正宗的云锦蜀缎,发髻上的琉璃蝴蝶簪更不用说了,随便放在哪家铺子里都是镇铺之宝。 怪不得人家都说太傅大人倾全府的富贵养着一位救命恩人的女儿。 这姑娘还真是命好。柏世明扭过头来,感受到剑锋似乎更近了一些。他连忙收回心神,不敢再多合计自己性命身家以外的事。 不过,这顿晚膳结束后,柏世明还是听见太傅大人吩咐下人把库房打开翻找瞧得过眼的料子和首饰。 虽然不知道太傅大人所谓的瞧得过眼是什么意思,但柏世明觉得,往最贵了想就是了。 后头的事,柏世明根本没有心情再想了。因为那位少女一走,膳厅的氛围明显又凉了下来。只从太傅大人轻轻撂下茶盏的咯噔一声便能感受到。 “户部仓场侍郎,下设东、西、南、北、漕等各科,分掌各仓场。誉州共设十三大仓,是为侍郎亲督。然各州府的三十九大仓,亦由仓场侍郎协调监督。三十九仓之中,宇州有三仓。因处边界,皇帝四年前亲谕,此三仓之粮,除廒底成色米、扫收零撒土米和仓粮有余之外,不可擅动。” 身姿颀长的人即便是坐着,也有山峦般的镇压之感。虽然此刻脖子上的剑已然拿开,但柏世明却觉得脖颈间的凉意更浓了。他从不知,太傅大人对于这不起眼的粮仓一事,亦是信手拈来。 微微昂首,望着那一双澈然的墨眸,柏世明的头埋得更低了。“下官,罪该万死。” “哦?”李绵澈饶有兴趣地看向柏世明。 柏世明咬咬牙,哪里还顾得上什么兄弟情义,索性竹筒倒豆子一般倾囊而诉道:“一个月前,眼瞧着渭北与宇州的驿道就要修缮完毕,允许两地互市的消息也已不胫而走。那宇州知府陈连科与我有旧,便与我传信,说是宇州如今地处边境,大部分的税银全用来养活兵将,以至于连孝敬陛下的珍宝都拿不出来。” “于是,于是他便跟我提议,说是想从宇州三大仓中调一些粮米出来贩卖。您也知晓,那渭北地界茹毛饮血,哪有咱们这边的精米细面。我本不打算答应,可他说这买卖一本万利,将来赚回银子,再补些粮米入库便是。” “那你呢?”李绵澈声音悠然,目光却洞察如炬。 豆大的汗珠从柏世明额头上滴下来,他吸了一口气,狍子肉的膻味让他一阵眩晕,赶紧道:“他说事成之后,所得之利与我三七分成。不过,不过我还没答允,便已经被大人您知晓了。大人您对朝政洞若观火,此等细末小事也没逃出您的法眼,可见您不愧为大誉第一太傅……” “成了。”李绵澈不耐地打断了他,随即起身,巍峨般的身材立于柏世明的跟前,如毒蛇吐信般幽幽道:“柏大人,你说,此事果真是细末小事吗?” 一句话仿佛泰山压顶,柏世明顿觉压力袭来。他暗自懊悔自己不该将阿谀上司的那一套拿来用来太傅大人。想起同僚也嘱咐过,太傅大人跟前,除了说实话,旁的招皆是无用。 想起这一截,柏世明如醍醐灌顶,不敢再揣着什么心思算计,咬紧牙关道:“陛下说过,宇州三大仓的粮米一则保军心,二则保民心,万万不可出岔子。”抬眸又看见眼前的狍子肉,他顿觉明白,继续道:“否则,即便是下官或者陈连科等人赚了银子,也是没命享用的。” 分明眼前是一袭白绸锦衣,但柏世明却觉得如一团乌云,渐渐从自己跟前移开了。半晌,他才听见一旁紫檀桌案上响起咣啷啷之声,似乎是太傅大人正把玩着手上的扳指。 除此之外,偌大的太傅府竟半点声音都没有,似乎连春日的蚊虫在这里都业已死绝。柏世明想起左右侍郎曾与自己说起过在太傅府回话时的感受,正如眼前,分明已没有剑,却依然觉得剑就在喉头搁着。 这种沉寂的气氛很难熬,不知过了多久,才听晚淮大人在身后道:“素闻户部仓场侍郎柏大人小心谨慎,恭心勤勉,大约此事也是被那宇州知府陈连科所设计。” 柏世明如溺水之人抓住了救命稻草,赶紧磕头再次认错。“下官这一回是猪油蒙心,其实咱们大誉的官员俸钱比起前朝简直是天上地下,下官银钱宽裕,万万不该生了这贪心的念头。还望,还望太傅大人饶过下官这一回。往后下官定然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万死以报陛下和太傅大人之恩……” 膳厅内似乎并无动静。 柏世明恍然抬头,这才发现海棠木长背椅上早已空无一人。身后旋即响起晚淮旁若无人的笑声。“柏大人,太傅大人已走了。” “可我这……” “下官也猜不透,大约您是无事了?!”晚淮笑着说完,眼见着柏世明松了一口气,但果然眉心依然存着一股郁然之气。显然,警钟长鸣的效果绝对已经达到。 眼瞧着柏世明拖着潮湿无力的身子走出了太傅府,晚淮胸前抱着剑暗自冷笑,其实大人何曾会饶过这等货色,无非是因为如今要稳住渭北候的心,所以一时半会不打算擅动罢了。 乘着自家的平顶小轿,柏世明脚步虚浮地进了府门。想自己为官几年,还是头一回如此丧气。但瞧见自家妩媚富贵的夫人已然出门相迎,他便竭力把方才的心惊肉跳全都按捺住,尽量给夫人一张笑脸。 毕竟夫人是无辜的。 从公主的宴席上退下来,李氏早已换了一身衣裳。她今日见那顾轻幼穿清淡的颜色好看,便也想换一件浅颜色的试试,所以此刻穿了葱绿纱缎的中衣,外头则是月白的薄缎褙子,下人们都说好,她便乐不得的出来找丈夫显摆。 “大人看我这一身衣裳好不好看?”李氏笑盈盈道。 柏大人虽说不想连累妻子,可不想妻子也没有半分体谅自己的意思,一时心有些凉,却还是耐着性子道:“不错。只是这葱绿色需要皮肤白一些,你得再擦些粉。” 李氏脸色一沉,想今日顾轻幼倒是白得很,一时对这衣服倒是没了兴致,上前给自家丈夫倒了一盏人参蜂蜜茶水,瞧他一饮而尽,才兴致勃勃继续道:“大人,今日公主梨园设宴,可是发生了件趣事。” “什么趣事?”柏世明想去更衣,觉得身上湿漉漉的,但妻子一脸眉飞色舞,他决定再忍一忍。 “顾姑娘的趣事呗。我今日算是看出来了,公主可真是不喜欢她。今日她因为送礼物的事还被公主好一顿排揎呢。” “什么顾姑娘?”柏世明忍着不耐问。 “就是太傅家的那个,哎呀我跟你提过的,我说山里来的那个,她父亲还是什么人救了太傅的那一位,啧啧,头一回见她的时候,只觉得连咱们府里的小丫鬟都比她瞧着金贵些。如今我最瞧不上她了,仗着太傅大人的身份,穿得比谁都好,据说吃得也整日鲍鱼燕窝之类的,连轿子都是三驷的,真是不成规矩,拿自己当什么人了。”李氏一股脑道。 柏世明听得眉心都跳了。太傅家的顾姑娘,难道是今日自己遇上的那一个?倒是不像妻子说得那般连小丫鬟都不如,不过穿戴吃用的确是精致。他有了几分兴致,反问道:“为什么说公主不喜欢她?” 李氏嗤笑 一声道:“公主最喜欢规矩的姑娘,还得是世家出身的,怎么能看得上她?别说公主了,我也不喜欢她啊。凭她的身份,根本不配跟咱们坐在一起听戏啊。哎,我还是跟大人说今日的事,今日这位顾姑娘给公主送礼物,据说那礼物是从太傅大人库房里直接拿的,你说这事办得恶不恶心,那太傅库房里的东西,不都是皇家赏的吗?她穷就算了,也不能这么送人情吧。” “所以呢?”柏世明攥了攥拳头,觉得事情哪里不对劲。 “所以公主不高兴了呗。我也没惯着她,当即就说了她好几句。”李氏眼神有些得意,“大人您还不知道嘛,公主一向待咱们柏府还不错的,既然公主不喜欢她,我肯定顺着公主的话说啊。公主那样得宠,将来提拔提拔大人您也是有的。” “你说什么了?” 李氏说得起劲,浑然没注意到柏世明的神情已经变了。 “我就说她不懂事呗,让她好好学个乖。”李氏笑道:“她倒是还算明白事,竟然半句都不反驳。不过后头也找了由头,说是什么礼物不是出自太傅府,是她自己赚的银子,我没耐烦听,谁信呢。” “当着众夫人的面,你对那位顾姑娘言语不客气了?”柏世明想起今日李太傅对那顾姑娘客客气气的模样,心里忽然一凉。 “对啊。”瞧着丈夫神色不对,李氏扑哧乐了:“大人莫不是觉得我对顾姑娘不客气便是得罪太傅大人吧,您想多了,听讲太傅大人都不管这位顾姑娘的,无非是搭些银钱罢了。再说了,是公主不满意顾姑娘在先,我不过是顺嘴说几句话罢了,那小姑娘还未必知道我是谁呢。” 第26章 “不知道你是谁?太傅大人手眼通天, 你以为不知道你是谁?”柏世明万万没想到自己今日刀尖上滚了一日,竟然是因为有自家这位糊涂夫人在后头捣鬼。“我只当你是个聪明的,花销大些也罢了, 日日与公主筹谋着, 或许总能算计出些便宜来。不想你竟然鬼迷心窍去跟太傅大人府上的人做对, 你是打量着你丈夫的官帽戴得太严实了是吧?那太傅府上的人也是咱们能招惹的?” 李氏从没见过丈夫这般模样, 一时惊得脸都比衣裳白了,倒是省了再擦粉。心也咚咚直跳, 三下五下打发了跟前的下人,哭丧着脸道:“大人何必如此不给我留情面呢, 好歹当着下人的面呢。太傅大人又没计较……” “没计较?”柏世明气得哇哇大叫。“你知不知道, 你上午去听戏吃宴席, 下午太傅大人就把我叫到了府上, 当着那位顾姑娘的面好顿羞臊!我还想呢, 人家挨骂都是在书房, 怎么我挨骂就要当着一府的丫鬟小子的面, 原来是背后有你这么个贤妻!” “大,大人被太傅斥责了?”李氏这才终于慌了手脚, “可我没说几句啊。” “那当时可有别人也说了顾姑娘?” 李氏回忆了半晌, 的确似乎没有旁人说什么,即便有,也是脑袋埋在人堆里,连自己都没看清是谁。 “怎么不说话了?”柏世明幽幽冷笑,一股脑又喝尽了杯中的蜜茶, 总算顺了几口气, 却还是忍不住指着李氏骂道:“我不求你帮我周全人情世故,但求你别做个惹祸精。那顾姑娘即便从前是乡下最破落的丫头, 如今也翻身成了半只凤凰了。你在外头对人家好生恭敬一些,多捧一捧也不要紧,你丈夫的官帽戴得不易!” 可,那就是个黄毛丫头啊。李氏心里有些不甘,却终究不敢嘀咕出口,又唯恐丈夫再发火,连忙哄道:“我知错了,往后再不会有下回了。今日权当大人替我受了责罚,往后我拿那位顾姑娘好生供着。公主若是看她不顺眼,我也不会贸然出头,安生装听不见就是了。” “这还差不多。”柏世明见李氏被自己训得灰头土脸的,远处的下人也时不时往里头探头探脑,一时也心软下来。“说到底也不能完全怨你,也是我自己落了把柄在太傅大人手里。看来渭北一事,果然太傅大人盯得很紧。众人都说太傅大人是想向渭北求和,我看倒是不可能。” “不说皇帝也因为渭北的事斥责太傅大人了吗?怎么太傅大人还炽手可热的。”李氏小声低估道。 “住口!”柏世明忍不住又瞪了妻子一眼。果然朝政上的事自己与她说了也是没用,堪比对牛弹琴。他叹口气,摆摆手道:“行了行了,你只要记着我今日的嘱咐就行了。” 李氏恹恹点了点头,低头瞧见自己这身衣裳想起顾轻幼,忽觉自己傻气,好端端的跟一个年轻丫头学什么穿衣打扮,不由得瘪了瘪嘴,索性去换衣服了。 是夜,晚淮带来了一封顾医士的信。一如既往,义父的信没什么要紧的内容,除了说一些好吃好玩的地方,再就是讲一讲近来遇见的疑难杂症。其实顾轻幼对医术没太大兴趣,只是耳濡目染学了些,谈不上传承衣钵。 另外谈起的一件事是,义父说从前的常州守备高璟林已经擢升,如今似乎担着什么誉州骑都尉之职。看到这儿,顾轻幼想起来了,之前自己与义父曾受邀在常州守备府上的某处庄子住过一段时间,帮高府大小姐高璃月调理气喘之病。果然,再往后看,义父便是要自己再送些平喘的药过去,听说是药用没了,正在四处寻。 药不难得,方子自己也有,顾轻幼记下了这事,赶在春狩出门前抓好了几副药送了过去。 因为要出门,所以罗管事特意叫伺候惯了的素玉也跟着,又另外寻了知根底的小丫头,没想到是那位陆厨娘的女儿,名字叫晓夏。 “姑娘可要给这小丫头改名字吗?”罗管事垂眸问顾轻幼。 “你想改名字吗?”顾轻幼抬头去看晓夏。 “不想。”晓夏利落答了,这事就这么定下来了。罗管事无奈摇摇头,心想自己合该给顾姑娘寻一个调教好的丫头,也不至于这般无礼,偏偏大人不同意,非说寻常丫头就好。 晓夏的性子跟陆厨娘倒是很像,紧锣密鼓地伺候顾轻幼上了马车,便开始跟她讲起了府里的趣事。顾轻幼对这些不怎么感兴趣,但因为身子不适有些晕车,因此总算能解乏,便听她叽叽喳喳地聊。 讲的竟然是云俏和孙姑姑的事。原来那孙氏自从入了庄子,仗着是从府里出来的人,自家闺女又是管事,经常对庄子上那些户头们吆五喝六的,浑然不把下头人当人看。原本从入冬到开春,户头们都有两月的时间歇息,可孙氏却只肯让大伙歇了过年的十来天,旁的时候不是让人开垦荒地,便是让人想法子凑贺礼,然后自己送到太傅府来孝敬。 这也就罢了,原本每年户头们能赚三四十两银子,可这年冬天过年的时候,孙氏竟给每户只发了十五两。大伙一打听,才知道剩下的钱都被孙氏用来给云俏添置嫁妆了。有户头家贫子女多,十五两银子自然不够一年的花销,她便怂恿着人家索性把养不起的孩子卖到自己跟前当小丫鬟使。户头们气不过,又不敢来求太傅做主,便去央求过去的老管事。老管事倒也厉害,寻了隔壁庄子的管事,特意打听出在隔壁庄子上养病的一位贵公子来。据说那贵公子可是位正四品大员的儿子。 孙氏听说之后果然动了心,三天两头让云俏过去给人送药送吃的。果然一来二去二人勾搭到了一起,又一拍即合地宣布纳云俏为妾。孙氏喜得接连做了四五身衣服,又逼着户头们每家交了份子钱,之后之前办了几桌简单的酒席,便将云俏和嫁妆一道送了过去。 说到这,晓夏也有点不好意思,但故事没讲完,她便红着脸接着说。如此又过了半个月的功夫,孙氏才渐渐觉得不对劲,即便是养病的贵公子,过年总要回府吧。即便不回府,家人也总要来看看吧。她慌了手脚, 赶紧着人去四处打听,这才知道那隔壁庄子虽然曾属某位正四品大员,只不过这庄子早已被转手卖了。至于卖给谁,她只打听到是位贵人,年岁不大,估摸着尚未成婚。如此,这贵公子到底是哪来的?孙氏赶紧把云俏叫回来细问,云俏也没多想,只说这位公子看着贵气,可平时举手投足也就那么回事,一着急骂人的时候更是什么浑话都说。 孙氏这才觉得不对劲,又细细多问了一番,更觉得根本不是贵公子的做派。于是便把老管事叫来问。老管事倒也没瞒着,笑着说那贵公子其实是他的小儿子,倒是的确有些腿疾,所以素来不见人。孙氏听完脸都白了,站在那劈头盖脸便开始骂人,但老管事素来有人缘,孙氏又已经把人都得罪透了,故而竟没人肯帮着孙氏,都帮着老管事劝和。再加上这会云俏已经有了身孕,又对那位假扮公子的小子也有了些感情,便也跟着使大劲拦住了孙氏,总算没把事情闹大。 不过这件事之后,孙氏母女倒是彻底老实了。据说云俏如今正在庄子上养身子,孙氏经此一役也没了斗志,只等着抱外孙子。那老管事倒也是厚道人,生的儿子其实也不坏,二人对孙氏母女还算不错,后来特意还去补足了礼数,将云俏聘为了正室。 许是因为分散了注意力,顾轻幼果然觉得头没那么晕。晓夏坐在她跟前,见她神色尚好,笑着捧了一碟甜梅子给她,又问道:“若姑娘是云俏呢?您会怎么做?” 素玉默不作声地看了晓夏一眼。果然罗管事嘱咐得没错,这丫头的性子的确太过活泛了一些。不过,她也没拦着,因为罗管事还说了,要是这样的性子能哄顾姑娘高兴,那也成。 果然顾轻幼并不嫌烦,反而笑道:“我若是云俏,过得也是现在这样的日子啊。” 这两种日子怎么能一样呢?晓夏没明白,但容不得她再问,随着众人身子向前轻轻俯去,马车已然停了下来。外头很快有人跑过来传话,说是大人还在忙,请姑娘自行换了骑马装去马场。那边一切都已准备妥当,戊字号大帐是归咱们太傅府的。 行程只有两日,但骑马装却做了三套。从大箱子里拿出来的时候,晓夏就开始纠结。一件是水袖百蝶穿花的肉桂粉缎裙,穿上后顿显腰身盈盈纤细,下头则配着一双收腿羊皮小靴。见这一套上身,素玉便替顾轻幼挽了挽月髻,用金雀发钗定住。 “太好看了。”晓夏眼巴巴道。“姑娘好像春日里的蜜桃。” 可惜水袖有点不方便。素玉不赞同。于是晓夏又翻出那套紧袖衣裳来,上身是月白色长枝花卉锦衣,腰身收得更紧,下身则是柔纱缎压着里头的浅蓝百褶裙,腰上搭着一抹穗带,轻轻垂下来,显得灵动可爱。这回素玉挽了流云髻,按照顾轻幼的要求,也不多做装饰,只用蓝松石蜜蜡的珠花点缀,又在耳畔串了两根银丝。 “这身也好看。”晓夏托着下巴坐在小几子上羡慕。“姑娘好像宝石蓝的景德瓷瓶里插着一朵白玉兰花苞。” 素玉深以为然,连连点头间却又想起当初顾轻幼初入府时的场景,烟柳色的短袄,双环髻上缠着不值钱的珊瑚串儿,脸色苍白,身子削弱。果真女大十八变,如今再看,顾姑娘竟不知何时出落得漂漂亮亮的。 两个小姑娘越看越喜欢,由不得顾轻幼抱怨腰身太紧,径直将人推了出去。 大帐一字排开,四面都用锦缎束住,中间有半截孩子高的栏杆隔着,既不耽误彼此说话,又多了几分庄重。自然,若觉得左右男子太多,亦可将锦缎放下,以作隔阂。远处,马场上四处扎着旌旗,显得热闹气派。一面山坡低些,是给女眷们跑马用的,里头不过是些小鹿小兔儿。另一面山高树密,正是男子们狩猎之用,略走深些,便能瞧见些凶猛异兽。 四处人都不少,顾轻幼只带着两个小丫头过来,倒是没引起什么动静。晓夏没见过这样大的阵势,捂着胸口不敢说话。还是年纪大些的素玉镇定,扶着顾轻幼坐在帐子里头,又从箱子里取了蜜茶沏上。左边的大帐似乎是位什么县主,右边的倒是巧了,正是睢王妃母女。似乎还有一位庶女在跟前,也不说话,只拿眼四处打量着什么。 林馥儿显然坐立难安,直等到睢王妃去了别的帐子说话,才终于能过来凑趣。“跟我那个姐姐一起出来,我可要烦死了。幸好她定了亲,早晚要走,要不然真够我受的。”她一上来便拧着眉头道。 “你这身衣裳可真好看。”顾轻幼迎着光微笑,云鬓乌黑,唇红齿白,让人看了就心里舒服。 “是吧。”林馥儿心情松快了一些,又拈了一粒枣子慢慢嚼着,却又说回刚才的话题道:“要是一会她过来跟你说话,你看在我的面子上,说她骂她都好,只别真生气,气坏了身子就不好了。她可是跟沐姨娘一样,属老鼠的,见缝就钻。” 顾轻幼被她逗笑,耳畔的银丝微微闪光,同她的眼眸一般,只道:“我才不生气。这样好的天气用来生气,不是可惜了吗?” “对啊对啊。”林馥儿连连点头。“可你不知道她这人有个毛病,好打秋风!” 不等顾轻幼问,她继续解释道:“沐姨娘也是这样的。当初沐姨娘进府的时候没什么嫁妆,偏偏又喜欢出来待客撑场面,回回从我母亲那要首饰要金鱼儿出来赏人。我这位便宜姐姐也有样学样,见了我的珠花就要借过去戴戴,十回倒有八回不还,可母亲分明也没亏待了她啊,只要是公中的,都是一样两份。我若发脾气,她就哭,一哭又哭到父亲跟前去,好没意思。” 林馥儿这样说着,顾轻幼也只当闲话听着。她从小到大都没接触过这些深宅大院的事,并不清楚嫡庶之间的关系,也不理解为什么人的肚子里可以有这么多弯弯绕。 不曾想,那位林馥儿的便宜姐姐竟然真的走了过来。素玉在一旁暗自打量着,才发觉馥儿姑娘说得并没错,这位姑娘虽是庶出,但其实一身穿戴并不差,缂丝的长袄配暗银绣花的月华裙,发髻间也不缺珠玉,虽比不上自家姑娘样样首饰都是顶尖的,但也很能拿得出手了。可见至少睢王妃没有刻意亏待。 “问顾姑娘安,早就听馥儿妹妹经常夸顾姑娘好,今日一见才知道,果然不俗。” 林馥儿泛着大大的白眼,勉强介绍道:“这是林桂儿。” “叫我桂姐姐就行,我比馥儿大两岁,大约也比你大一岁吧。对了,我还给顾姑娘准备了见面礼。”说话间,她扭头去找小丫鬟拿。 林馥儿趁机凑到顾轻幼身边咬耳朵。“是绣品,她见谁都送,每个人都一样,你不用领情。” 果然,林桂儿再转头,手上已经捧着一枚香囊,虽然绣纹精美,但一瞧便是普通料子。 素玉低头看了看。好像跟自己的差不多嘛。 顾轻幼还是道了句谢谢。送完礼,林桂儿坐在她旁边,好像自来熟了似的,也不看赛马,只问道:“听说顾姑娘是神医的弟子,之前给馥儿妹妹开的药可灵了。顾姑娘能不能给我也把把脉,我想知道自己是什么体质,平日用什么进补才能像你一样白啊?” 林馥儿听到这脸都已经黑了,咬牙切齿道:“你有病自己回去找医士行不行!” “瞧妹妹说的,我不也是看顾姑娘闲着嘛。是吧?顾姑娘。”林桂儿伸出手腕撂在桌子上,觉得以顾轻幼的身份,给自己看病也算抬举了,一定不好意思拒绝自己。 然而,胳膊被撂在冰冷的桌子上好半天,顾轻幼却连头也没抬。其实林馥儿私下议论什么她都没往心里去,她只是不喜欢这种没礼貌的人。 被晾在那的林桂儿似乎意识到顾轻幼并不好惹,赶紧收回了胳膊继续眯着眼睛笑:“也是也是,那我等顾姑娘有空再说吧。我先回去瞧瞧王妃回来了没有。” 说着话,她红着脸退回了自己的帐子。 林馥儿冷冷哼了一声,颇见烦躁道:“ 真烦人,赶紧嫁出去要紧。前两天还惦记咱两的首饰铺子呢,说是想开什么分号。” 话音没落,那边素玉眼尖,一眼就瞧出骑着高头大马的锦衣男子正是太傅大人。她轻声提醒了一句,林馥儿赶紧也要走。太傅还是很吓人的。 “咱们的铺子也不是什么百年老店,连名字都是随便起的,根本不值钱,为什么要开分号?”顾轻幼淡淡笑道。 “是吗?”林馥儿也不太懂这里面的事。 “她要是喜欢,你直接把那铺子给她便是。她租下来也好,买下来也好,你全不要管。”顾轻幼随意嘱咐着,林馥儿只下意识地点点头,心里却一百个问号,正是赚钱的时候啊?难道顾轻幼是心疼这庶的? 二人说话的这一会,李绵澈已经走到跟前。林馥儿不敢再多问,忙不迭跑远。 “小叔叔!”顾轻幼微微昂着头,如一支小小的白玉兰花盏,迎着风站在光下。其实细看就能发现,其实她的眉眼与四年前刚入府时并没有相差太大,只是身材越发窈窕,脸上也比从前有肉了。 青色的领口下是鹤纹白的中衣,因骑马的衣裳比往日紧一些,所以更能显出他的挺拔如山。如刀刻出的俊逸脸庞此刻难得松快,“冷不冷?” 顾轻幼摇摇头,笑着指着身后帐内并未燃起的火炉,有几分得意道:“我连火炉都没用呢。” 二人说话间一同进了大帐,便见有小太监飞马过来传话,说是公主在林中深处藏了太后御赐的喜鹊登枝钗,请女眷们一同骑马较量,看谁能先寻到。若是赢了钗,自然还另有厚赏。 “旁人都已去了。”小太监埋着头笑道。这样好的出头机会,哪家的女眷都不会错过的。若真一举赢了头名,那可是极大的荣耀。 “想去吗?”李绵澈吩咐人点了火炉,扭头去看顾轻幼。他这才发现,那纤细白皙的脖颈下,原来已见山丘初起。她已不是小孩子了。 “您喝口茶。”顾轻幼见李绵澈喉头轻动,赶紧倒了杯水递过去,接着才答道:“我可以不去吗?” 小太监已经传了半天的话,还是头一回听说有人不去,不由得想抬起头看看这是什么样的姑娘,但想到上头是太傅大人,还是按捺住了。 “当然可以。”李绵澈毫不犹豫。 小太监暗中撇嘴,心道怕是这位姑娘是新来的,不知道这春狩的头名有多难得,于是颇有些得意道:“回禀姑娘,这奖赏不奖赏的您或许不在乎,可今日这么多人,若是能赢的话,可是件极荣耀的事。咱们大誉的天下都是从马背上得来的,自然也以骑马射箭为要事。每回得了头名的男子或女子,都要在誉州被传颂很久呢,那可是佳话啊。” 顾轻幼点头赞同,旋即却轻快地转过来面朝李绵澈黠笑着,低声反问道:“照这么说,输的人就不高兴了?” 李绵澈笑着嗔她一句,可眼神却很温柔。小太监还想再啰嗦,李绵澈已然不耐烦,摆着手道:“都说了,我们不去。” 我们?小太监摇摇头。这位太傅大人还真拿这外来的姑娘当自己人。 “既然不去争那什么头名,我就带你去别的地方。”李绵澈随手拎了一件披风来,语气轻盈,似乎早就安排妥当了似的。 顾轻幼以为是带自己去见义父,一时更高兴,自己扯着披风裹上,笑眯眯地跟在了后头。 景县群山环绕,但路却修得不错。李绵澈似乎有意放慢了速度,但二人依然是一前一后。片刻后到了一处山脚下,不知是心疼马匹,还是有其他顾虑,总之李绵澈下马叫她一道慢慢走。 其实只要出门,顾轻幼就是开心的。更别提眼下正是暮春时节,万物都已萌发,树叶嫩绿,小草也能随风招招手。 走到半山腰,路已渐渐难走。李绵澈平素常在练兵场上,自然不在话下。顾轻幼原本也能走,但前几年伤过一回身子后就大不如前,因此颇有些吁吁。好在李绵澈的速度也渐渐慢下来,她倒能跟上。 “到了。”李绵澈忽然站住脚,声音随着风,却格外沉稳。 顾轻幼茫茫然抬头,这才发觉不过是山腰的位置,四周草木虽盛,却不见义父的人影。难不成要在这等?她正费解,便见李绵澈的目光悠然地已经投向不远处。 清风吹动脸颊的秀发,乌黑的发丝轻轻拂过粉嫩的嘴唇。她微微侧目,这才发觉远处平地之上,数百数千的骑兵此刻正在操练射术。 “这是?”顾轻幼没见过这样恢弘的场景。身着盔甲的兵士们整齐划一地骑在马上,远看便是一大片银光闪烁。随着前头有人挥舞一张大旗,第一排的兵士们便齐整整地拉弓射箭,数十支箭弩甚至裹挟着风声,不等目光追上,便齐齐射入前头的靶心。 不是停留在靶心上,而是将靶心射穿。 顾轻幼还没等叫好,扭头再看,这才发觉第一排的兵士已经由两侧鱼贯而下,第二排的兵士则驱动马蹄补上来,不等人反应,同样是数十支箭弩射出去,再次将刚刚更换过的靶心射穿。 除了箭弩和骏马偶尔的嘶鸣,操练场上再无旁的声音。可这整齐的阵势,这磅礴的气焰,却让顾轻幼觉得自己听见了这些兵士们雷鸣般的呼啸。与旁边春狩之地的嬉笑随意截然不同,这里是真正的操练场。这里的兵士,才是真正的男儿,足以让那些热衷春狩的贵公子们自惭形秽。 “这是护驾的御军。”李绵澈站在顾轻幼的身边,将阳光遮住大半。 “他们怎么做到……这么整齐?”顾轻幼哪里见过这样的场景,此刻人早已呆了。 “自然是日久练出来的。”李绵澈答话间,语气也有些自豪。 眼前,旋即是阵型的变化。顾轻幼还没看清楚兵士们如何行动,下头已然换了不同的阵型。此阵型以盾在前,后头则为万箭齐发的阵势。随着旗帜在对面山头一闪,顿时数不清的箭弩射向了对面的一片桃花林。但见万箭过后,前头的一排桃树依然如冬日般干枯了似的,竟连半朵花都不见了。 “好箭法。”顾轻幼呐呐赞叹。“小叔叔,他们真厉害。” “自然厉害。”李绵澈目光悠远,语气绵长。“只有这样的兵,才能护住咱们大誉的百姓,才能把咱们失去的每一寸土地全都收回来。” 顾轻幼看向小叔叔,但见他一袭黑色镶边交领大袖长衣,肌肉硬实,襟胸挺括,是下头一众兵士站在一起都比不得的气势如虹,心里忍不住地有几分佩服和敬仰。 “小叔叔……”她很想夸他。但话还没说完,晚淮一路追上来说是皇帝在找太傅大人。 她一下子偃旗息鼓,又见小叔叔似乎细细瞧了自己披风上细密的风毛,才听他道:“让晚淮陪你慢慢下山吧,我先走一步。对了,顾医士稍候便到了。” “好。”顾轻幼嗓音有些紧,略清了清喉咙,重新应了一遍,才将手腕抬起,轻轻挥了挥。 于百千兵士的背景下,一张娇美的容颜似乎格外璀璨。李绵澈稍稍蹙了蹙眉,掩去唇畔渐浓的笑意。 “晚淮哥哥,你也跟他们一样厉害吗?”下山的路上越来越暖和,顾轻幼的话也多了起来。 晚淮摇摇头,笑道:“我可没他们这么好的福气,能有太傅大人亲自教箭术。我从小是跟我师傅学的剑,连骑马都是硬着头皮学会的。” “小叔叔亲自教的?”顾轻幼十分诧异,侧眸去看晚淮。 晚淮被这双水灵灵的眸子一瞧,一时有些发怔,旋即才挠着头道:“大人没跟您说吗?” 顾轻幼摇摇头,表示浑 然无知。 晚淮噤了噤鼻子,想到顾轻幼不是外人,便打开了话匣子。“人们都说咱们大人出身草莽,其实这话没错。当初锦平之乱时,正值壮年的先帝中道驾崩,连道旨意都没留下。先帝的弟弟,也就是当年的邾王手握兵权,借口拥立当今陛下为帝,率军入了誉州。不想他一朝入宫,却将陛下和长公主囚禁,又挟兵权以令诸大臣,意在帝位。” “好在囚禁陛下和长公主的正是彼时御军首领韩梦昌,韩将军虽不敢与邾王做对,却也暗示手下在囚禁之所留了个口子,总算让陛下和长公主逃了出去。当时说来也不容易,是伺候陛下和长公主的两位乳娘穿了陛下与长公主的衣物做替身,这才遮掩了几日。趁着这几日的功夫,陛下与长公主联络太后,也就是当时的舒妃手下之人,总算想法子出了皇宫。” “再后来,便遇上了咱们太傅大人。具体的事太傅大人倒是没说起过,但瞧着陛下对太傅大人的信任,只怕咱们太傅大人当时是以命相搏,这才护住了陛下与长公主。此事过后,大人手下的弟兄不过剩下几十人,这几十人因着有功,便都入了御军。这几十人的马术箭术都是大人亲自教授,几十又传几百,几百又传几千……后来大人又亲自操练阵法,将骑兵与步兵协调,如此四年有余,才终于有了今日姑娘瞧见的样子。” 顾轻幼听得怔怔的,似乎唯有最后一句话记住了,抬眸问道:“这么说,小叔叔的马术箭术是最好的?” “那自然了。”晚淮笑道:“您还不了解咱们大人的性子嘛,凡事只争头一名,什么事不是做得最好的?听说最初那几十位弟兄,连射箭的法门都是咱们大人教的,什么左右开弓之术,百步穿杨之术,一箭双雕之术,全都学透了。” “听你的意思,倒是很遗憾。”顾轻幼笑笑。 晚淮摆摆手。“那倒也不必。那些弟兄里头也有我认识的,他们与我讲过,说这些东西说起来容易,可谁也不知道他们背后练到什么份上。我说我怎么能不知道呢,这些年我虽没见过兵士们操练,却见过咱们大人操练啊。啧啧,有几回我眼见着大人的手掌心都流血了,扯了块布缠上就继续陪着兵士们练……” “不过话说回来,咱们大人带出来的兵才真叫兵。当初越江之乱,大伙都觉得是孟将军的功劳,可谁又知道那地图是咱们大人领着几位御军弟兄亲自勘画出来的。若没有那地图,十个孟将军也白搭啊。说起这事我就生气,那孟将军带着人前后去了十数回,不是折在了瘴子林,就是折在了狮子岭。哎,大人回来的时候何尝不是一身伤……” 山脚的春风已经渐渐变得轻柔了,顾轻幼扯下披风上的绸带,将披风随意地搭在马上,一手牵着缰绳,步伐也渐渐变得慢起来。“小叔叔说……”顾轻幼的声音格外轻柔。“他说,只有这样的兵,才能护住大誉的百姓,才能夺回大誉失去的每一寸土地。” 这话说得晚淮也心里沉甸甸的。只有经历过的人才明白,失去的土地意味着什么。他沉吟半晌,方道:“其实我就是陵江州的人。” 陵西州,陵江洲,皆地处大誉与大骊国交界,数十年战火频仍,最后被先皇拱手送给大骊国。 “我逃出来了,可爹娘和姐姐没有。据说大骊国苛待陵西与陵江之人,将其视作奴仆,肆意打骂买卖,我爹娘本就有旧疾……”难得的,顾轻幼看见晚淮脸上一片沉郁之色。不过很快,这片沉郁便变成了意气。“大人说了,渭北之事定在两年内有决断。除了这个内忧之后,头一个就要跟大骊国算账。” 说着话,晚淮忽然昂首看向顾轻幼笑道:“顾姑娘不会也和外人一样,已认定咱们大人有意讨好渭北候吧?” 顾轻幼下意识地摇摇头,却是道:“从来没有。” 晚淮侧目看向顾轻幼,猛然觉得自己从前是小瞧了这位姑娘。人家虽然心思简单,可从来都不是没有自己的想法。 从来没有,这四个字说得容易,但又有谁真的能如此信任大人呢。 转眼已经回到了戊字号的大帐,晚淮正要依礼退去,便见一位小太监笑着过来问候。“方才公主去陛下跟前应酬,耽误了姑娘们赢钗的趣事。如今前头业已重新准备好,姑娘尽可过去。” 顾轻幼没太懂,扭头看向素玉,素玉便低声解释道:“姑娘走后,陛下叫了公主过去,公主便派人来说赢钗之事暂且推辞两炷香的功夫。” “您要是不想去,就不去,反正刚才都推托了。”晓夏笑眯眯道。 “不,我要去。”顾轻幼略略沉思,想起方才气吞山河的战士们,面露笑意道:“小叔叔赢惯了,可不能输在我这儿。” “姑娘您是要去赢那支孔雀钗吗?方才有人送过孔雀钗的画像来,那钗子是白玉的,高冠双翅,瞧着很是栩栩如生呢。”晓夏开始想象那孔雀钗戴在顾轻幼头上的模样。值得太后娘娘赏赐一回的东西,肯定是相当精美的。 素玉忍不住轻轻拧了晓夏一把。“那孔雀钗难道是好得的?就算骑术绝佳,也得运气好才行。你别光顾着哄姑娘高兴,姑娘方才晕车还没休息好呢。何况咱们也不缺那钗子。” 晓夏还要顶嘴,恰好林桂儿走到帐子前头,此刻已经笑道:“这小丫鬟说得没错,孔雀钗很是难得。我记得前年似乎太后也留了玉折扇在林子里,当时大伙足足寻了一个时辰,才终于被一位协领大人家的二姑娘找到的。那二姑娘也是厉害的,听说从小就练骑术,大伙谁都没她的马快。”她脸庞比林馥儿生得更小,但显然精于算计,虽然年幼,但眉心已有隐隐的八字印痕。 “或许夺钗,也不全凭骑术吧。”顾轻幼一边由素玉帮忙紧了紧手臂上的缠带,一边笑答道。她四下瞧瞧林馥儿不在,便猜她已然是去挑马了。 林桂儿站住脚步等候,这才发觉顾轻幼的一身衣裳精致无比,衣角上的绣纹栩栩如生不说,似乎还微微泛着光,大约是掺了金丝或者银丝在里头。她忍不住拽了拽自己这件刚换上的骑装,虽也是睢王妃特意在出门前找人做的,但显然没舍得花大价钱。 她微微叹气,果然人是不能同命争的。大概当初生下顾轻幼的村妇也从未想过,自己的女儿如今能穿金戴银吧。林桂儿心底这样想着,脸上却笑得更加亲切。既然顾轻幼这样富贵,大约也不会太在意那间首饰铺子的事,或许自己稍稍示好,就能开一间或者两间分号了呢。沐姨娘没有多少陪嫁,夫人的嫁妆大头也都要给林馥儿留着,自己将来能过上什么日子全凭自己的本事了。 “顾姑娘,咱们一道走,我前几年来过一回,对这里面还算熟悉,简单给你讲讲吧。”林桂儿有意示好。 顾轻幼并不在意,微微点头便随着她一道往正中央走去。路上,林桂儿七七八八说了一会,待到二人快要选马的时候,她才像下了决心似的,拉住顾轻幼的手道:“顾姑娘,你也知道我的未婚夫是步军副尉府上的,前两日我曾见过府上的四姑娘。那四姑娘与我说,今年的宝钗大约会在西南方向,因为她哥哥之前曾见着有人在清理那边的荆条,又特意圈了几棵树出来。所以,一会你就往西南方向去吧。” 正打量着眼前的几匹马,顾轻幼的目光渐渐收回来,落在林桂儿那张精明的脸上。 被这样清透的目光一瞧,林桂儿顿时有些心虚。自己说得的确是实话,只不过同样的实话已经被她说了十几遍。她自认自己骑术不好,不可能会夺得宝钗,索性便把这条消息拿出去送人情。这几日她几乎跟自己见过的贵女说遍了这番话,甚至连林馥儿也没落下。 总有人会念自己的好。林桂儿牢记沐姨娘曾说过的,在誉州这样的地界混,靠的就是好名声与好人情。人情送多了,不愁日子不好过。 但眼前的顾轻幼,似乎与之前那些人质疑的眼神截然不同。 第27章 但见顾轻幼目光格外清澄, 纤细的手指指着不远处道:“若是依我的想法,宝钗应该在东南方向。” 林桂儿深觉自己是反被将了一军。这下好了,轮到自己犹豫了。“太, 太傅大人与你说的?” 顾轻幼摇摇头笑。“小叔叔哪里在意这样的小事, 是我自己想的。但我觉得, 不会错。” 她坦然又大方, 让林桂儿觉得根本不像是在说假话。 “时辰差不多了。”顾轻幼扭头看着林桂儿,决定还是提醒她一下。“有关那间首饰铺子, 我劝你还是不要插手的好,那铺子已赚得差不多, 估摸着很快就不会再红火了。” 怎么可能?林桂儿心头暗忖, 她前两日还去那铺子前面看过, 分明想进去做首饰的人都要排到门口了。她哧然冷笑一声, 忽然明白过来。这顾轻幼看上去是个人畜无害的, 实则心眼很多呢, 这是, 怕自己抢买卖吧。 好心当作驴肝肺。林桂儿不屑地上了马。 另一边,赵浅羽目送着一群身着各色骑装的贵女们相继进了林子。“她们哪里是争簪子, 分明是替自己争前程呢。母后的东西轻易不赏人, 所以谁得了母后的赏,自然要高出旁人一截。” “是啊。能得太后娘娘的钗子做嫁妆,谁能不稀罕呢。”青鸢笑道。“要不怎么说公主您命好,太后娘娘什么好东西都给您留着,您自然是不必跟着争的。” 赵浅羽正有几分得意, 旋即眼神却又晦暗下来。“可惜啊, 我的嫁妆足足有数百抬又如何,李绵澈连看都不看我。从前我觉得与他还算能说得上话, 可自从渭北一事后,算是彻底冷下来了。皇弟那里也不肯透露,我至今也不知他到底打得什么主意……” 青鸢心里很明白,说白了,公主还是多少对李绵澈有些不信任的。大约也是因为她从前经历过祸乱,一路逃亡之下曾被众人出卖的缘故。 不过话再说回来,每回一谈到太傅,公主一定是垂头丧气的。青鸢觉得,要是自己是太傅大人,肯定也不乐意瞧公主这样的模样啊。谁不喜欢整日都开开心心的姑娘呢。青鸢想起了顾轻幼,人家远不如公主多了,可似乎什么事不往心里去。那孟公子多好的姻缘,人家也说放下就放下了。 果然公主也想起顾轻幼来了,此刻红唇上微微泛着光泽,却是语气冷冷的:“母后的钗子,可别便宜了顾轻幼吧。” 怎么语气里透着心虚?青鸢的左眼皮跳了跳,却没敢揉,只是轻声安慰道:“您也看见过顾姑娘的骑术,根本不出彩啊。” 可惜,怕什么来什么。半个时辰不到,从林子中已然奔出一匹骏马。骏马上开着一朵白玉兰,腰肢如盏,面容清丽,不是顾轻幼又是谁? “她怎么这么快?”赵浅羽一眼瞥见那熟悉的孔雀钗,脸色白了一半。 同样的疑惑也写在众人脸上。“这顾姑娘也太快了吧。前年可是足足寻了一个时辰。”“这顾姑娘可真厉害,方才见她入林子的时候,那马可不甚精神,被多少人落在了后头。”“这寻钗一事也是运气,或许顾姑娘正好瞧见了呢。不过话说回来,你看那玉钗,与顾姑娘这一身真是配。啧啧,这顾姑娘出落得越来越精致了。” 虽然赵浅羽不情愿,但手下人办事利落,很快放了一道烟花在空中,示意孔雀钗已经被人寻得。半晌,贵女们一个个失落又好奇地从林子中驱马鱼贯而出。 “轻幼?”林馥儿高兴了。自己唯一的朋友得到了钗子,也就等于自己得到了。 “顾姑娘?”林桂儿不敢相信。她分明没看见顾轻幼跟着自己的方向来啊,难道真的是在东南方向拿到的?那这么说,自己拿到的是假消息?坏了,怕是要得罪人了。 戊字号帐里,一位须发泛白的老人正看着桌上的茶点叹气。“这都什么东西啊?这是宫里预备的点心吗?你看看这山楂糕,这颜色都成什么样了,一点都不鲜亮,还怎么吃?哎,这道牛乳樱桃倒是不错,可惜,稍稍有点甜了,要是再少放些蜂蜜,就完美了。” 旁边的伶俐少年无奈叹气。“恩师,您这嘴,太挑剔了。” “你懂什么,人生在世,吃喝二字。要是吃不好喝不好,岂不是白活啦?”顾医士嫌弃地把山楂糕推到徒弟那边,又从旁边的桌案上寻摸出一碟桂花糕来。“等你见了我那义女就知道了,她做得东西虽然卖相寻常,但味道却是一等一的好。到时候看在师傅的面子上,肯定给你做好吃的。” 少年扯了扯嘴角,瞧着旁边的素玉与晓夏一脸寻常的长相,又想起顾医士整日夸这位顾姑娘手艺好,那手艺好往往意味着吃得好,吃得好就意味着……少年的脑海中不自觉地便浮现出一位膀大腰圆的胖姑娘来。 ……算了,这顾姑娘,还是不见的好。 “您打算在太傅府待多久啊?”少年替顾医士斟满了茶水,劝道:“其实咱们也没必要待太久,誉州御医遍布,咱们也碰不上什么病人,倒不如云游四海去。” 顾医士将杯中茶水一饮而尽,不满意地啧啧舌,“这茶不好,远不如须弥山出的。哦,你说待多久,这个嘛,等我吃腻了誉州的饭,自然就不呆了。” ……少年叹了口气。看来这胖姑娘是躲不过了。 “叹什么气?”顾医士两条浓重的眉毛一横。“哦,呆着无趣了是吧,你往那边看,说是有一群姑娘抢首饰呢,听着倒挺热闹。” “不是抢首饰。”晓夏忍不住了。“顾医士,那是太后娘娘所赏赐的一枚孔雀玉钗,极是精美贵重。公主说已经被藏在林中,姑娘们都各拼骑术,谁的骑术好,谁就能拿着。” “哦哦。”顾医士回头看了一眼那林子,旋即嗤笑。“拼什么骑术啊,这摆明了是看谁聪明嘛。不是我夸口啊,你们等着,我那义女一会就把首饰给你们抢回来。” 胖姑娘吗?少年不信。 顾姑娘吗?素玉摇了摇头,天可怜见,她刚刚还在晕车呢,这会不晕在马上就不错啦。 只有晓夏,呆呆地想着该拿哪套衣裳来配那支美玉钗子。 “恩师觉得这茶不好,江辰去给您取祖父给您带来的茶吧。那茶是南州出的,大约能入口。”少年略拱手,便借故走开了。总不好站在这,等着那位胖姑娘空手而回,到时候恩师脸面上挂不住吧。 “姑娘回来了。”江辰刚走,晓夏便眼尖地看见了顾轻幼。 顾七昶闻言总算撂下了手里的桂花糕,半眯着眼睛往远处看。四年不见,果然原本豆苗似的小姑娘已然出落成大人,眉眼更加清秀,唇红齿白,一身衣裳打扮也精致。看来李绵澈果然说话算话,他放下心来。 “义父到了!”顾轻幼瞧了一眼空空的点心碟子,回眸问素玉:“还有吗?再拿点咸口的来?” “不吃不吃了。”顾七昶摆摆手。“你小叔叔说晚上安排了宴席,我得留着点肚子。”说罢,他伸手笑道:“那老太后赏的玉钗呢,拿出来瞧瞧。” “您怎么知道我拿到了?”顾轻幼有点诧异。“玉钗让晚淮哥哥送给小叔叔了,我不稀罕那东西。” “废话,你那点本事都是我教的,我能不知道?”顾七昶眼底噙着几分得意,用挂着几片点心沫的手指着那林子道:“来来来,说说,怎么拿到的?” 顾轻幼笑笑,耳畔的银丝与碎发裹在一处,增添了几分俏丽。“这也不难嘛。那林子里虽然没有猛兽,却也有鹿麋之类的小兽。为保雀钗不被小兽们掳下来,定然要放在略高些的树枝上。这林子里生得高的树木都在南方,所以要奔着南方走。再者,略高 的树枝又唯恐姑娘们够不到,所以要选树枝易折断的。这样一来,就只剩东南方的萱树可选了。” 顾七昶连连点头,继续道:“不错,萱树气味特殊,只要闻着气味去,很容易便能找到。” “怪不得您说这是比谁聪明,可不是比马术呢。”晓夏恍然大悟,一脸崇拜地看向顾轻幼,“姑娘就是聪明!” “山里的孩子都懂这些,只是那些金玉堆里的长大的姑娘们不懂罢了。”顾七昶扭过头寻茶,这才发觉原来江辰已经回来,此刻正呆呆地看着顾轻幼。 “正好你回来了。”顾七昶心念微动,笑着招手,打断了江辰的思绪。“轻幼啊,这是我去岁收下的徒弟,叫江辰,你叫师兄吧。江辰,不用我介绍了吧,跟你念叨了一路了。” “是,顾姑娘,算是我的师妹。”江辰笑笑。与孟庭轩温润清贵的模样不同,江辰生就一张俊美伶俐的面容,微有几分纨绔之意,却只取其潇洒,而无其嚣张。 江辰何尝不在打量着顾轻幼。他哪里能想到,出身山野的恩师竟养得如此清丽的义女。但见她迎光而立,白皙的肌肤上微微泛着光泽,双眸通透如泉水,笑容清澈,身段不过分窈窕亦不显得清瘦,是恰到好处的美人腰。 怪不得能养在太傅府上这么久。 另一边,晚淮亲自将那孔雀玉钗送到了李绵澈所在的大帐中,此帐是为处理军务所用。“顾姑娘没说什么,只是让我把东西给您送过来。” 原本敛神思索的李绵澈微微抬头,清澈如夜空的双眸略含了惊喜问道:“她赢了头名?” 晚淮挠着头道:“好像是。您从顾姑娘从山上下来后,顾姑娘好像就打定了什么主意。我一个没留神的功夫,已见人家奔向马场了。也不过半个时辰的功夫,这钗子就握在人家手心里了。” 说着话,晚淮还一脸费解的模样。顾姑娘那马术他也见过,分明连一些大家闺秀的小丫鬟都比不了。 李绵澈随手摩挲着那白玉雀钗,温润的手感让他的面容愈发柔和。这钗子通体都是白玉做的,说是钗子,但下头却是平的,因此放在桌案上也不会倾覆,颇有几分镇纸的模样。 “顾医士也到了?” “是。” “那请顾医士替她诊脉,瞧瞧这些日子身子好些了没有。”李绵澈随口嘱咐,却见晚淮的神色有些犹疑,便继续问道:“怎么了?” 晚淮微微俯身答道:“顾医士不但来了,而且带来了一位少年。卑职想着咱们府上总不能随随便便进人,便吩咐人查了查那少年的身世。” 李绵澈随手将那白玉雀钗放在自己眼前的笺纸上,淡淡道:“顾医士虽然看上去放荡不羁,实则是个很有心思的人,自然不会将乱七八糟的人带进府中。” 晚淮听这话颇有些嫌弃自己多此一举的意思,赶紧便要告退,不想却又听李绵澈慵然道:“不过你既查了,便说说看。我也听听,你近来长了什么本事。” 听出大人有考教本领的意思,晚淮不敢怠慢,赶紧事无巨细地将之前探查到的消息在头脑中飞速过了一遍,才继续道:“大人可还记得前朝的江佑山江大人,曾官至协办大学士,为先帝肱股。因此人狡黠多计,所以人称“江多谋”。江大人多年前致仕,携家眷回了老家宁州。如今江大人如今共有三位嫡孙,嫡长孙江明为官,正为宁州知府,嫡次孙江星从商,如今把持着宁州织造。最后一位嫡孙,也是年纪最小的孙子,便是顾医士所收的这一位徒弟,名唤江辰。” 瞧着李绵澈神色如常,晚淮决定说得更明显一些:“大人不觉得奇怪吗?长子为官,次子为商,可见这江老大人多好的算计,权财全都占上了。哪怕有一方失利,另一方也能救济。这样心思深沉的人,怎么会容许心爱的孙子去学医术呢?自然卑职不是说医术不好,只是这学医毕竟无名无利的。而且据卑职了解,江辰从小跟着两位兄长都历练过,却从未听说他拜什么名医为师。” “不错。”李绵澈颇为赞赏地看了晚淮一眼。之后他霍然起身,但见那身黑色镶边交领的大袖长衣威风赫赫,尽显挺括的襟胸与一身硬实的横练肌肉。 之后,这一身刚骨的男子淡淡开口,晶莹如玉的面容上略有几分微不可见的凉意:“既如此,这件事,你打算如何办呢?” 次日一行人回到太傅府,罗管事早已准备好了给顾医士与江公子的院落。许是思虑到男女有别,故而这院落距离集福院很远,大约是从这一头到那一头的距离。 因回来的时辰已过午时,众人便各自在自己的院落随意用了午膳。顾七昶吃了两口便觉着口味有些偏甜,直嚷嚷着吃不惯,索性拉着江辰出去找酒楼,气得陆厨娘拉着晓夏嘀咕了半天。直到估摸着顾轻幼午睡要醒了,才肯放晓夏回去伺候。 “我娘让人出去买菜谱呢,非说要研制新菜,还要把顾医士出去用膳的毛病改回来。”晓夏一边替顾轻幼重新上妆,一边兴致勃勃道。“我娘说了,怎么能让人看咱们太傅府的笑话呢。” 素玉看着晓夏笑眯眯的样子,越看越觉得她顺眼。果然罗管事说得没错,晓夏这种开朗的性子其实很适合顾姑娘。 “义父就那样的人,未必是不好吃,可能就是馋什么了。”顾轻幼不在意道:“你告诉陆厨娘,可别往心里去。” 晓夏点点头:“我娘可是越战越勇的,借着机会让她长长本事多好,说实话那些菜我也吃絮了呢,难为姑娘你喜欢。对了,姑娘这两天拘束坏了,不如换个舒坦的轻云髻,正好配这支雕花水晶钗。” “一会林姑娘还要过来呢。”素玉觉得还是正式些好。 “没事儿,馥儿也不是外人。” 几人正如此说着,便见一位身着青缎对襟掐花裙的姑娘从外头走进来。比起寻常的小丫鬟,似乎她更加成熟稳重一些,发髻简练只有银质扁簪配几朵绢花,个子高挑,鼻梁微尖,眉宇间甚至有几分刚毅之色。 晓夏这些日子常与罗管事往来,倒是认识她,此刻主动介绍道:“姑娘,这位是江辰公子身边的管事丫鬟,名字叫追蝶。” 她话音落下,追蝶便垂眸问安:“公子陪顾医士出门用膳去了。临走之前说这两日怕姑娘晒着了,特意调制了能让肌肤白嫩的香膏来,让奴婢给您送来试试。” “香膏吗?”顾轻幼笑着接过来,白净的双手稍稍用力,香膏的盖子便打开了。她放到鼻尖轻嗅,双眼一闭一睁,灵动而娇俏。“是茉莉的香味……还有蚌粉,益母草,玉簪花……” 追蝶不料顾轻幼如此轻易说出制作的材料来,心里有点诧异,忍不住抬眸去打量这位姑娘。说实话,来之前其实她并没有把这一位当回事,毕竟是乡下姑娘,连自己的身份也只怕都比她高些。 第28章 可此刻追蝶瞧见她的模样, 才惊觉自己有些托大了。只见这顾姑娘似乎刚刚睡醒,脸上半点脂粉都没擦,可依然白净如雪, 肌肤娇嫩。再细看面容, 虽然并不娇艳, 但别有一番说不出的清丽, 好似三春之桃花,很是耐看。 “有劳追蝶姑娘特意跑一趟啦。”顾轻幼的声音响起, 轻快而明丽,远非往日常见的那些姑娘们的刻意持重。 “您客气了。”追蝶本想说公子还做了其他的味道, 若是不喜欢随时可以换。但不知怎的, 这话到了唇边便不想说出口, 只是笑了笑道:“公子很乐意为顾姑娘费心呢。” “今儿天热, 难为你跑一趟, 我带你去喝茶吧。”晓夏大包大揽地送追蝶出门。顾轻幼笑着嘱咐晓夏多拿些点心去吃, 浑然没有主子的架子。 “看上去顾姑娘性情很好。”追蝶随着晓夏一起出门, 轻声道。晓夏虽然嘴快,可深深记得罗管事和娘亲的嘱咐, 顾姑娘的事都是要紧事, 什 么都不能跟旁人讲。所以此刻她只做没听见,反过来笑嘻嘻地问追蝶想吃什么点心。 追蝶被晾了一句话,脸色不免有些尴尬,心里却也多少有些明白了,在这誉州地界, 哪怕一个看上去没有心眼的小丫鬟呢, 也未必是吃素的。她随着晓夏继续往出走,正好瞧见小院又进来一贯人, 人手举着托盘或是端着盒子。有几样摆在面上的,她略搭眼瞧了瞧,竟是几样极难得的首饰。 这样的好东西,她也只有在江府见过一两回。一回是江辰的母亲过三十整寿,江老夫人亲自派人送来一条水头十足的翡翠吊坠。但此刻看来,那翡翠吊坠还是有些小家子气,比不得眼前的这一块翡翠如意颜色更翠绿,质地也更水润。另一回则是五年前……可那物件跟眼前的东西还是没法比。 一眼瞧见晓夏,罗管事眼底有几分慈爱,又有几分不放心。“顾姑娘可在?太傅大人吩咐送了些小玩意过来。” 晓夏福了一福道:“姑娘在里头呢,只是还没上完妆,您等我去问问。”说罢她又回头扯着追蝶的袖口道:“去那边廊下等我一会。” 追蝶说了一声好,眼神才从那些珍宝上移开,黯黯坐到了远处廊下,眼神看似在赏花,耳朵却忍不住竖起来。 礼物被一样样送出去,似乎是顾轻幼身边另一位丫鬟的声音,那声音虽恭敬,但似乎远没有乍见珍宝的欢奇。“太傅大人送来的一定是好东西。” 顾轻幼的声音就更淡了。“小叔叔呢?用过午膳了吗?” 似乎那些珍宝根本不值一提似的。听不清罗管事答了什么,就听顾轻幼笑着道:“这些东西集福院都要装不下了,又不实用,您还是拿回去吧。” …… 追蝶听得耳上的神经都轻轻抽动了一下。 半晌之后,罗管事笑着走出门,晓夏自领着追蝶去了厨房讨刚出锅的点心吃。路上恰好遇上林馥儿,二人少不得一番问安。 “轻幼!”林馥儿才进了院子便喊。“你让我瞧瞧那白玉雀钗什么样呀。” “我送给小叔叔啦。”顾轻幼出了门,果然只有利落的雕花水晶钗,一袭散花水雾绿的裙子,好看又清爽。 “太傅大人又不是姑娘家,要雀钗有什么用。”林馥儿嘀咕了一句,又指着外头道:“刚才出去的是谁,一个是你的新丫鬟,我倒是认得出。另一个瞧着穿得不起眼,但腰上的禁步可是金镶玉的,不像是寻常丫鬟。” “我义父收了位徒弟,那是他带过来的管事大丫鬟。金镶玉吗?我没看见,很贵重?”顾轻幼问道。 “倒也不是。”林馥儿一想医士们也是什么礼都收,一块金镶玉倒也不算什么,便搁下了这事,扭头去看屋内还未来得及收拾的首饰,一时诧异道:“公主赏你的果然贵重,怪不得是头名呢。” “这是咱们太傅大人刚派人送来的。”素玉一边解释着,一边从外头叫了小丫鬟进来收拾。 “那公主赏的呢?”林馥儿从旁边的三彩印花海棠盘里捡了一片蜜桃慢慢嚼着,清甜的汁水入口,她的表情舒畅了许多。 顾轻幼显然并不知道,扭头去看素玉,素玉连忙答道:“午时刚从马场回来,公主并未送什么东西过来呀。” “不可能。”林馥儿咽了咽口中的果肉。“东西是今儿早上就到府上的,听说是公主连夜安排下的。只要是参加了春狩的姑娘们,人手都一份。而且啊,礼物都不薄呢。就说我的那一份吧,里头是一匹苏绣的缎子,还有一支玉垂扇步摇。我那桂儿姐姐还过来显摆呢,她收到的竟是一双刺宝相花纹的云头锦履,还有景泰蓝的镶玛瑙坠子。哎,说起来我就生气,她那副样子,就好像门口叫花子捡了金子似的,恨不得满世界嚷嚷。可我娘亲从未亏待过她啊,有时候得了两朵宫花还会让她先挑呢。” 林馥儿说起话脸色微微有些泛红,但这屋子似有什么魔力似的,处处摆设高贵淡雅,呼吸间又有果香花气,她很快平和下来,摆手道:“算了,不说她了。公主好生奇怪,怎么会把你落下呢?按理说你得了春狩头名,更应该厚赏才对。” “得头名也不是为了赏赐。”顾轻幼也拈了一片蜜桃慢慢嚼着,忽然心思一动,莞尔一笑道:“哎,馥儿,这蜜桃要是做成桃干,肯定更好吃。” 林馥儿扶了扶额,“我说顾轻幼,现在很有可能,整个誉州只有你没收到公主的赏赐好不好!我母亲午间还念叨呢,说是她已经打听过了,公主赏我的东西不比旁人薄……我的意思是,可见公主的确赏了不少人的,可是偏偏没赏你啊。她什么意思啊?” “她什么意思又能怎样呢。”顾轻幼替她斟了一杯红枣茶。“我自己高高兴兴的,为什么合计她赏不赏我的事呢?” “可她摆明了是不喜欢你啊。”林馥儿懊恼道。 “这回我倒是看出来了。”顾轻幼闻言笑笑,弯弯的眉眼似两道彩虹。“我从前还问过她一次呢。真有意思,为什么人要撒谎呢?” “你,还问过这话?”林馥儿差点惊得掉了手里的茶盏。 “我怕她因为我对小叔叔不高兴啊。”顾轻幼道:“不过现在我也想通了,以小叔叔的本事,也不怕公主会对他不高兴的。” “其实我倒是觉得,太傅大人只怕并不喜欢公主吧。我听娘亲说,公主常在太傅大人入宫的路上候着,可太傅大人只是问过礼便走,从来不多话的。而且似乎渭北的事后,二人的关系越发僵了。”林馥儿猜度道。 “各人自有各人福吧。”顾轻幼微微耸肩。“反正小叔叔那么聪明,肯定不会让自己吃亏的。我将来的小婶婶,一定也是很厉害的人物。” “是啊,你小婶婶一定是很有福气的。太傅大人是很细心的人呢。”林馥儿望着鱼贯而出的小丫鬟们慨叹道。 “为什么这么说?”顾轻幼一时没明白。 林馥儿轻轻抬臂,指着小丫鬟们刚刚收拾走的各色珍宝道:“你没想到为什么太傅大人刚回府就派人送来这么多东西吗?一定是太傅大人听说了公主给众人赏赐却没给你的事,所以特意送了这些东西,怕你不高兴呢。” 听见这话,顾轻幼的眼神不由得追随上那抹翡色如意,呆呆地看了一会,才叹气道:“小叔叔这样大手大脚,将来还能有好东西留给小婶婶吗?” …… 当晚算是众人头一回坐在一块用晚膳,陆厨娘使出了浑身的解数,足足做了十二道菜。荤的从陈皮烤鸡到炙羊肉,连最难做的佛跳墙也在里头。素的则有桂花藕,凉拌豆苗,干烧冬笋等等。顾七昶也果然不让人失望,一筷子冬笋夹下去,便能尝出里头放了三勺甜酒酿汁。 不过总算,这十二道菜里头有四五道都被顾七昶夸奖了一番。据晓夏事后回报,陆厨娘的脸色好了不少,随即便开始准备宵夜用的点心。 另一边的林馥儿也回了睢王府。她所住的院落名唤落玉阁,此刻刚进院子,便见林桂儿翘着公主刚赏的云头锦履在院里荡秋千。若是从前她自然不敢,但如今婚期将近,众人多少都要卖她几分面子,故而倒也胆子壮了很多。 “你有事?”林馥儿捎了她一眼便往房内走,林桂儿见她爱答不理,忙起身跺跺脚,轻抖掉鞋尖上的尘土,追上来道:“馥儿,你也听说了吧,除了顾轻幼之外,公主给大伙都赏了东西。你知道为什么不赏顾轻幼吗?” “为什么?”林桂儿口渴,正要用一口参茶,却被她的话吸引住,一时托着茶盏在手上,眨巴着眼睛问。 “这还不简单嘛。”林桂儿哼了一声,耳边的玛瑙坠子摇摇曳曳,“你想啊,公主如此大张旗鼓地封赏大伙,却只漏下了她,这说明什么?说明你的好姐妹一定是作弊了,公主心疼咱们,故意羞辱她呢。我要是你,就赶紧离她远远的,还跟她一道开什么铺子,这人可是得罪了公主呢。” “你胡说!”林馥儿一向与顾轻□□好,此刻听见这话顿 时气得头昏脑涨,恰好手里端着一杯茶,她也不顾三七二十一径直便把那杯人参茶泼在了林桂儿的身上。林桂儿一身浅粉色的衣裳顿时被染成深粉,两三片人参落在了她的髻上和肩上。 她呀的一声惊叫,随即去看向那双新鞋,果然此刻也被染花了一片。“你,林馥儿!你疯了不成!这是公主赏的鞋子!” “我才没疯,谁让你说轻幼作弊了!你哪只眼睛看见人家作弊了!顺嘴胡咀,是你家沐姨娘教的规矩吧?!” “她就是作弊了!要不然公主为什么破例赏了咱们大伙,只不赏她呢?这说明什么,说明是碍于太傅大人的面子,不好戳穿她作弊的事实!她要是没作弊,怎么会那么快就找到白玉雀钗,怎么在进去之前就告诉我要往东南方向走!”林桂儿昂着脖子气愤道。 “你胡说八道!”林馥儿又一个巴掌甩上去。她其实不太会打架,但却是个行动派。总之吃亏是不可能的。 这回林桂儿是真的要被气死了。火辣辣的脸颊提醒着她,这一巴掌可不轻,没准还会耽误自己的亲事呢。她咬牙跺脚,没挨打的半边脸也涨得通红,可她自小就忍着林馥儿,如今大了也没有还手的本事,何况又见周围的几个丫鬟护得紧,自知是在这占不到便宜了,索性一抹眼泪,捂着脸颊喊道:“我去找王妃做主!” “去就去。”林馥儿多少有些心虚,但语气也依然不饶人,扭过头一口气将另一盏参茶饮尽,才坐在玫瑰椅上瘪嘴道:“这事可真不怨我脾气不好!” 半炷香过后,林馥儿被睢王妃的人叫去。她进入正房的时候,果然见到沐姨娘搂着林桂儿在那哭,哭就哭吧,一见自己顿时偃旗息鼓,好像自己像个横行霸道的小阎王似的。 不等林馥儿开口,沐姨娘一边上前给王妃倒茶,一边低声道:“姐妹两个吵架本是寻常的,我一向劝着桂儿说你是姐姐,自当让着妹妹。王妃您也知道,桂儿这些年都规规矩矩的。可这一回,馥儿也实在过火了。明知道姐姐成亲在即,即便再生气,也不该冲着脸上招呼啊。” 林桂儿呜呜又哭了几声,也附和道:“只怕是要留疤了。” 睢王妃一袭家常衣裳,整个人都笼罩在淡淡的紫色里。发髻上是羊脂白玉梳,显得气度更加柔和。此刻,她十分不满地看着林馥儿,眉心的纹路有些深。“馥儿,你怎可动手殴打自己的姐姐?” “是她先出言不逊的。”林馥儿霍地起身道。 “那下次你出言不逊的时候,母亲也可以动手打你了?”睢王妃美目圆瞪反问道。“你之前怎么跟母亲保证的,要像顾姑娘好好学,什么事都不计较,不乱发脾气。可今日呢,你与姐姐争吵也罢了,怎可动手殴打?这是谁家的规矩,要是传出去,让人笑话不笑话?竟与那市井泼妇一般了?” “我……”林馥儿被睢王妃说得脸颊滚烫,小拳头紧紧攥起来。 “哪就是市井泼妇了,这事也传不出去。我和桂儿都不说,下人们也不敢乱传的。”沐姨娘笑着打圆场。“只是委屈了桂儿……再有半个多月就要成婚了,可得好好养着,不然若脸上有个红肿,到了夫家总是不好看的……” “我会给桂儿找最好的医士,断断不会留疤,更不会有什么红肿。”睢王妃斩钉截铁道。“馥儿这孩子也是我惯坏了,馥儿,来给你姐姐道歉。再把你外祖母过年时送你的七宝璎珞圈送给姐姐,还有那七八个翠玉指环呢,你不是说要孝敬沐姨娘吗?” 听见那七宝璎珞圈,林桂儿心念一动。上回她见林馥儿戴过一次的,那璎珞圈上头坠着各色宝石,实在是稀罕物件。要是能有这首饰作添妆,那也不枉挨这一回打了。 沐姨娘见自家女儿不吭声,心里不由得埋怨一句糊涂。这样好的机会,怎可被一条璎珞圈打发了,她清清喉咙,拿帕子擦了擦眼泪道:“托王妃的福,我和桂儿这些年过得日子不差,哪里还敢有旁的心思。只是这些日子王爷一颗慈父之心,常挂念着桂儿,只怕这事不好遮掩。” 睢王妃闻言果然面色一紧。虽然王爷疼爱馥儿,但对沐姨娘母女两个一直不差。一则是因为桂儿生得早,是王爷的头一个孩子。另一个则是因为沐姨娘对王爷有救命之恩,所以总是王爷喜爱嫡女,但对这个庶的也算疼爱。 “这件事,还是不要让王爷知道的好。”睢王妃有些担忧地看了馥儿一眼。上回女儿惹过一回顾轻幼后,王爷发了好大的脾气,还吩咐自己要好好管教女儿。若是被王爷知晓这回的事,只怕…… 林桂儿得了沐姨娘的眼风,立刻明白姨娘的打算,此刻见杆就爬道:“我和姨娘都能尽心瞒着父亲,只是因我要出嫁,父亲这些日子常常要见我。不知王妃有何主意,能将此事遮掩过去?” 睢王妃的脸色愈发难看了,原先衬得人十分温柔的淡紫色,此刻因脸色微红,反而显得衣裳也失了些贵气。馥儿眼见母亲下不来台,心里暗恨这母女两个一唱一和,不由得起身反驳道:“你们要去找父亲告状就去,难道我和母亲还怕你们不成?这些年你们母女的秋风打得还不够多吗?当着丫鬟奴才的面,你们也摸着良心说一说,这些年我母亲的嫁妆有多少进了你们母女两的口袋!别以为我不知道,沐姨娘进府的时候,不过三四个大箱子,能有什么好物件!如今呢,如今我这姐姐的嫁妆都快赶上我了,步军副尉府也要上赶着道一句富贵呢。” 真真是当着丫鬟奴才的面,多少人都在看热闹。故而沐姨娘的脸都气成猪肝色了。“好啊好啊,我虽是姨娘,可在王府里也有些颜面吧。你左一句打秋风,右一句抢嫁妆,拿我当什么人了?我倒要去找王爷问一问,这些年到底是谁了委屈。你多大的脾气你自己不知道?我和桂儿受你多少回了。” “哪回让你们受委屈了?我虽然脾气大,可人不犯我我不犯人。若不是你总拦着父亲不让他见母亲,我能没事去招惹你吗?再说了,我就算说了你们几回,哪回你们不是让父亲出面做主,又要银子又买首饰的,你们母女两个可没吃亏吧!反倒是母亲,每每要我让着你们,宁可要我出去发脾气,也不准我跟你们娘两掰扯!” “馥儿!”睢王妃脸颊紧绷,手紧紧攥上紫檀桌角。“你们都别吵了,眼瞧着桂儿就要嫁人了,这个时候闹出事来,对谁都没好处。” “母亲!她们明明是在要挟咱们。” “既然馥儿对我们娘两如此不满,那我们索性去找王爷分辨吧。”沐姨娘气狠了,深觉此事不能善罢甘休。 林桂儿眉心紧了紧,却觉得有些不妥。但局面僵在这,由不得她再缓和,沐姨娘已经扯着自己的胳膊往外走。 “沐姨娘!”睢王妃眉心紧蹙喊出声,可惜一向乖顺的沐姨娘今日却半点面子都没给自己。睢王妃不由得恼火起来,起身拉住林馥儿道:“你这孩子是怎么回事,原本给些好处就能堵住这娘两的嘴,你非要闹什么?难道你打人还有理吗?” 林馥儿又是委屈又是生气,晶莹的泪珠挂在下睫毛上,噘着嘴哭道:“母亲光知道说我,怎么不问问我为什么打人!您可知道,那林桂儿说顾轻幼夺得春狩头名是因为作弊。父亲上回带我去太傅府时就嘱咐过了,往后无论得罪谁,都要维护轻幼的。我总不能任由她出去乱嚷嚷,说轻幼作弊吧。” “她真这么说了?”睢王妃面色一松,竟然笑出声。 “对啊。”林馥儿毫不犹豫道。“我屋里的小丫鬟都听见了。” 睢王妃嗔她一眼,“母亲只以为你老毛病又犯了,一心想着替你遮掩,不曾想竟有这样的由头在里面。看来这一回,她们两个的确这一回在你父亲那是占不着什么便宜了。走吧,与娘亲一道去见你父亲。看在顾轻幼的面子上,你父亲不会苛责你的。不过你也记着,下回再有事,万万不可动手,否则与那干婆子们有什么区别?” “姨娘,要不先拿鸡蛋滚一圈再去吧。人都说若是滚得晚了,消肿可就不灵了。”林桂儿到底年轻,尚在心疼容貌。 沐姨娘一袭撒花纯面的裙子,发髻高挽,上下嘴唇一抿,便脱口劝道:“糊涂丫头,你伤得重些,瞧着才可怜。我的儿,你要乖觉些,今日非把你那六十四抬嫁妆改成一百二十抬不可。” 第29章 “府上有那么多银子吗?王爷又不是做官的。”林桂儿有些犹疑。 沐姨娘就笑:“虽说咱们大誉当官的比王爷们赚得多, 可王妃娘家府上却都是当官的,平日里不知贴补了多少,怎么会拿不出你这点嫁妆。好孩子, 还是姨娘说的那句话, 你手里越宽裕, 来日夫家才越不敢小瞧你。你今日闹出来这事极好, 姨娘才有由头跟王爷说嘴。快把公主赏的耳坠摘下来,狼狈些才好呢。” 林桂儿闻言顺手摘了, 一股脑推到沐姨娘手心里。“还得是姨娘疼我。将来女儿去夫家若是得了尊崇,一定也让姨娘风光风光。” “是, 你瞧王妃屏风上搭着的翠纹织金羽缎斗篷没有?姨娘真真是看中了, 到时候你依样做来, 也让姨娘高兴高兴。”沐姨娘越说越兴奋。 林桂儿点点头, 又伸着小下巴喏道:“到了。” “听姨娘怎么说, 你只管哭便是。”沐姨娘甩甩头, 奔赴战场似的入了书房。 林馥儿与睢王妃跟在后头, 待进门时,果然见睢王正一脸怒气, 身上那件殷红色寿字团花披风也被扔在了一边。 “馥儿, 桂儿说你殴打长姐,果真有此事?” 林馥儿一向畏惧父亲,此刻话还没说眼泪就开始噼里啪啦掉。睢王见状也有几分舍不得,但扭头看见林桂儿脸上通红的五个手指印,深深觉得不能再纵容馥儿这幅性子, 一时语气更冷道:“你也读了多少年的书, 怎么如今如此混账!” 睢王妃此刻一身雍容,将林馥儿护在身后, 轻声反问道:“王爷怎么不问问馥儿为什么打人,难道没有苦衷吗?” “这……”睢王看向林桂儿,林桂儿忽然有点心虚。 沐姨娘却在旁叹口气,拉住睢王的衣袖道:“王妃一向最疼孩子,我也是做娘的人了,自然明白这心情。若是平日里我们母女生受上两句话也就罢了,今日偏偏挨了打。这桂儿也是要嫁人的大姑娘了,怎么能平白受这样的屈辱。桂儿也是王爷您的骨肉,是您抱过的第一个孩子啊。不管是为了什么,难道打人就有理吗?” “不错。”睢王见桂儿哭得梨花带雨却一声不吭,一时也心疼。反过来看见林馥儿一脸不知悔改的模样,更觉得生气。“不管为了什么……” “不管为了什么,您也该听一听。哪怕当官断案,也得从缘由问起不是。”睢王妃抬眸反问睢王。“我们夫妻多年,难道你真见过我委屈沐姨娘与桂儿两个吗?” “那倒没有。”睢王毫不犹豫答道。他亲眼看见王妃把好东西一样分作两份,一份给馥儿,一份给桂儿。至于嫁妆里的东西嘛,那本来就是人家从娘家带的,给桂儿是情分,不给也无可厚非。 “这不就结了。”睢王妃就知道自己经营多年,不会半点成果都没有。她站在睢王身边,三言两语压制住了睢王的火气,又摆手屏退左右,这才躬身说道:“馥儿说了,是因为桂儿出言不逊,指责太傅府上的顾姑娘的春狩头名是作弊得来,馥儿苦心规劝桂儿不要胡说,桂儿执意不听,馥儿才斗胆教训长姐。” “太傅府吗?”睢王都快忘了顾姑娘这号人物,但提起太傅府,他却打了个激灵。虽然忘了这位姑娘,但他可没忘记太傅对自己的敲打,更没忘记自己对王妃和女儿的叮嘱。不能得罪顾姑娘;顾姑娘有事,一定要出面维护。 “馥儿与顾姑娘的关系一直不错。”睢王妃不无得意道。 “太傅府?顾姑娘是谁啊?”沐姨娘有点摸不着头脑,但下意识觉得应该不太要紧。不过是几句闲话的事罢了,怎么能有打人严重呢。想到这,她拿帕子又抹了抹眼泪,“可怜桂儿这孩子,不过议论旁人几句,也没真的去外面大吵大嚷,何至于此啊。” “胡说!”睢王立刻火了。“你们娘两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敢去议论太傅府上的人物?人家手眼通天,只有不想知道的,没有不能知道的。” “王爷?”沐姨娘还没反应过来。 睢王的火气却一拨比一拨大。“旁人或许不知,可本王却见过太傅大人如何护着那位顾姑娘的。桂儿你有几个脑袋,敢去议论人家的闲事。我紧着要王妃在外头维护巴结那顾姑娘呢,你倒在后头拆台。” 又指着沐姨娘骂:“别打量着救了我的命就能胡作非为了,今日这事你为虎做什么伥,嫌你家王爷命长了是不是?馥儿是为了王府上下的性命着想,你们不知道感谢便罢了,竟然还有胆子反咬一口。王妃就是太好性了,还从自己的嫁妆里拿出十余台给你们充颜面,真真是多余的。赶明儿告诉那步军副尉府,我们这不过就三十二抬嫁妆,愿意娶便娶,不愿意便罢了。我真是担心你去了人家府上还要嚼舌根,到时候反过来给娘亲惹是非。” “王爷……”沐姨娘听见这话真是心都死了,一个劲儿地拉扯着林桂儿捶打:“你这死丫头怎么不把话说明白!那顾姑娘到底是什么人物,你疯了你要去议论她!” “我……”林桂儿不曾想顾轻幼的名字在睢王府也如此中用,一时心里又慌又悔。“我不是有心的。” 睢王瞪了沐姨娘一眼,火气消了一些,语气却依然很冷漠。“你也别指望去打听人家顾姑娘是什么人物。小小一个姨娘,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也就是了,知道那么多有什么用?你这好打听好占便宜的性子也教不出好孩子了,往后让王妃带着桂儿,你少跟着来往。” “王爷,我不是这个意思。桂儿就要嫁人了,您让我多陪一陪吧。”沐姨娘偷鸡不成蚀把米,此刻早已悔死了。 “别以为你整日教的是什么我不知道,旁的事我或许不成,可府里这点子人还归我使唤。你整日教桂儿想法子赚银子赚嫁妆的,难道王妃委屈你了吗?”睢王冷哼一声,又看向林桂儿道:“你叫我一声父亲,我就再教你一句。往后嫁了人,更不能背后议论人。特别是那些你招惹不起的人。有些人看上去平平无奇的,可谁知道背后就是哪尊大佛。行了,你母女二人回去思过吧。” “是。”被狠狠说了这么一通,沐姨娘和林桂儿的心都灰了半截,哪里还敢顶嘴。 不等睢王教训馥儿,睢王妃先疾言厉色地开口道:“你维护顾姑娘的名声是对的,但不该动手打人。罚你静思半月,不许出门了。” 因见着沐姨娘两个挨骂在前,林馥儿心情大好,此刻毫不犹豫地应承下来,扭头便回了小院。 睢王这才拉过睢王妃的手,道一句你辛苦了,之后又问:“你打听过没有,这件事到底是怎么回事?” 睢王妃替他顺了顺气,又亲手倒了一盏茶,方道:“也不怪桂儿胡诌,确实不是空穴来风。这回参加春狩的贵女们总共七八十人,公主颇为大手笔,每人都赏了些礼物。只有头名的顾姑娘除外。这事说好听些是公主在安慰大伙,可真细想,又觉得不是那么回事。即便是为了安慰大伙,也不至于让顾姑娘两手空空吧。有几位夫人私下与 我说,约莫着公主不太待见这位顾姑娘呢。” “公主心仪太傅大人不是一天两天,爱屋及乌之下,又怎会不待见顾姑娘?”睢王颇为诧异。 “我也如此想。”睢王妃附和道:“可事实如此啊。您不知道,在姑娘们去夺钗之前,公主是发了话的,除了钗子之外她还会另有厚赏给头名。可如今春狩都过去了,公主就好像没说过这话似的。无论怎么想,都的确是公主不待见顾姑娘无疑。” 睢王闻言忍不住拍了拍脑子。他比较擅长喝酒,这些事真是不擅长。不过,他至今记得太傅那日的敲打。“你想想法子,不能让顾姑娘这么受委屈。太傅大人特意嘱咐过我的。” “这有什么好法子,咱们总不能跟公主过不去吧。”睢王妃两手一摊,颇为无奈。 “公主……公主也不是皇帝,不也知道怕个谁吗?你想想,要不咱们去找皇帝说说?”睢王没主意了。 睢王妃在心里掂量了一番,比起公主来,的确还是太傅大人更惹不起。她秀眉轻轻展开,凑到睢王耳边道:“这样的事不好闹到皇上那去,更不能直截了当地放在明面上,否则公主也下不来台。倒不如等过两日给太后问安的时候,我叫馥儿戴着公主亲赏的步摇去,衣裳素淡些,自然那步摇就能吸引太后的注意。到时候,我再顺带提上一句,不着痕不着迹的,太后若真是知道公主这样办事,肯定也会不满。何况念着太傅大人的功劳和苦劳,怎么着也不会寒了顾姑娘的心。到时候太后是赏是罚,与咱们都没关系。如此,公主也怨不着咱们不是?” 睢王坐在那闷着头不吭声,半晌才觉得这样好,转身握住了睢王妃的手,颇有些激赏的意思在眼神里头。“还是你想得好,就这样做,一定错不了。”随后,他又苦笑着叹息一声:“难为你帮我周全这些事,只是太傅大人那……唉,太傅大人难得托我一回事,以我这样的身份,若太傅大人朕能念咱们王府一些好,就是你我的福气了。自然了,馥儿一直与顾姑娘交好,可见这孩子虽说脾气不好,但也是知道哪些人值得一交的。” 睢王妃闻言赶紧提女儿说话道:“自从与顾姑娘来往之后,馥儿的脾气已经好多了。从前的确是不懂事,可眼下已经不那么莽撞了。如今我带她出门也很是放心,轻易都不会再闹出事来了。” 睢王闻言点点头,也颇为欣慰的模样。可转念他又想起桂儿,忍不住蹙眉道:“桂儿那你要多照看着,沐姨娘虽然聪明,可到底不是世家教出来的,不比你什么都懂。可再别让她惹祸,再不行,就别让她出门了。” 太傅府上,因觉得顾轻幼身子依然不太爽利,顾医士便要求她每天膳后去园子里遛弯,遛弯的具体要求是走三百步以上。 幸好是初夏的时候,除了午时之外,天气都不热,顾轻幼也乐得出来逛逛。多数时候是碰不到外人的,但今日除外。她进园子不久,便见到一位少年正半蹲着面对一位四五岁的幼童。幼童脸上尚挂着泪珠,少年虽眉眼中有几分不羁,但语气却很是温柔。 “嘘,别哭,你看,这花里可是有蜜的。”少年从幼童手中接过一棵红色的花朵,随手摘了下头的根,将花茎凑到幼童的唇边。幼童倒也机灵,顺势一吸,果然甜滋滋的汁水流入口中。他乐得眉开眼笑,算是忘记了刚才的事,扯着少年的胳膊便道:“还要,还要!” “成,再给你摘几朵便是。不过,可不能摘多了,要不这园子就不好看了。”少年说着话,便曲着双腿弯着腰去摘那花朵,又小心翼翼地将上头的杂叶掰掉,这才拢成一束递给那幼童。幼童伸出一双肉乎乎的小手去接,乐得咯咯直笑。 “好啦,告诉哥哥,是谁带你来这的呀?”江辰揉着幼童的头发,眉眼煦如暖玉。 “原来江公子不认识这孩子啊。”晓夏咂咂舌:“瞧他对那孩子如此和气,我还以为是江公子带来的亲戚呢。” “这孩子长得真好看。”顾轻幼笑着走过去。 月白色的裙裾跃入眼帘,江辰赫然抬眸,便见一张清丽的脸庞上带着笑意,不知是在打量自己,还是在瞧着自己怀中的孩子。“顾师妹。”他莫名咽了咽口水,似乎这天气已经热得人有些干燥了。 顾轻幼并不见外,反而笑得很自然的模样。“江公子,午膳吃过了吗?义父没拉着你又出去跑吧。” 江辰微微意外。他明知眼前的少女其实是个陌生人,但此刻不知为何,他心里油然生出了一种直觉,直觉她是自己早就相识的一位旧友。“吃过了,太傅府上厨娘的手艺很是高明。”说罢,他又补了一句。“只是恩师有些挑剔。” 晓夏早领着那孩童过去问话,顾轻幼便与江辰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因二人都颇通医术,所以聊起来倒十分投机。江辰唯恐顾轻幼晒着,特意向前走了几步,又请她坐在阴凉的秋千上。 却不知此刻不远处有人正远远望着,眼神颇为复杂。“那青衫的姑娘怎么看着像陆厨娘家的……晓夏?” “可不是晓夏么。她还真是有福气,不久前被罗管事安排到了顾姑娘身边伺候。听说顾姑娘可大方了,你看那一身的衣裳,可是前两天特意定制的。连头上的绢花都是顾姑娘给的,等我有钱了,也要给我娘亲买一个,真好看。”说话的是领路的一位小厮,从小与云俏熟识。 而云俏站在他的身边,此刻肚子已有四五个月大。她如今嫁了庄子老管事的幺子,为人妇后,庄子上的很多事都不便再管,而母亲也因要照顾自己所以更忙,反倒是老管事管得更多一些。如此,原本庄子上那些额外的进益都渐渐被抹没了,那些佃户们倒是高兴,可自己的吃喝穿戴却远不如从前了。幸而老管事父子两个性子都不错,她倒是不受旁的委屈。 但此刻瞧着比自己年岁还小的晓夏站在顾轻幼身边,分明一脸稚气未脱,却已着一身绫罗绸缎的模样,当初嫁人前的心气忍不住又从心底涌了上来。她也认识晓夏很久了,素来知道这小丫头一点心眼都没有,被人家卖了还会帮人家数钱呢,可偏偏这样的人扶摇直上,成了集福院的大丫鬟。 她心底有点不屑,但目光却止不住地去打量晓夏。那小妮子竟然连脚上的鞋跟都镶嵌了几颗水晶,虽然那水晶明显是不太值钱的,但凑在一起也值二三两银子了。 她再稍稍侧身去看顾轻幼,只看了一眼干脆就别过脸去了。比起自己走的时候,那顾轻幼的衣裳气度更出挑了。说实话,如今再说她是乡下来的,只怕没人能信。不过,她身边的那位公子瞧着倒是不怎么起眼。 云俏心里平衡了一些,她也隐约听说了,似乎顾姑娘与之前那位孟公子的事没成。不过,这顾轻幼也是有福气的,眼前这一位瞧着衣着朴素,可气度长相真是不差的。想到这,她轻声道:“原来今日太傅府上还有贵客,序儿这孩子可真是的,就知道给我闯祸,下回可不能带他来了。” “自然是贵客,那是顾医士的徒弟。”小厮解释道。 云俏心里刚有几分轻视,又听人家继续道:“不过瞧着不像是没家世的人,这两日跟过去伺候的小厮都拿到了打赏,据说出手那叫一个大方。我娘说让我也往前凑合凑合,没准也能混几条小银鱼呢。” “你老子娘还是这样会打算。”云俏随口敷衍着,却见晓夏已经领着那幼童走过来。 “姑娘眼神真好,果然是云俏姐。这孩子是你带来的吗?”晓夏的下巴尖尖的,眉眼十分伶俐。 云俏瞪了那幼童一眼,点头道:“是我嫂子家的孩子,这些日子常黏着我。今日我 要过来送山笋,他吵着要出门,我只好带他过来了。你是去伺候顾姑娘啦?不知她身边……” “云俏姐……”晓夏笑着打断了她的话,牵着幼童的手递给云俏,半是玩笑半是认真道:“你下回可不能再随便带人进来了,哪怕是个孩子也不成呀。按照太傅府的规矩,连外院的人都是不能进内院的。” “那是孩子自己跑进来的,谁让内院没人看着!”云俏很不喜欢晓夏这种高高在上的语气,忍不住反驳道。 晓夏呵呵笑了,“内院没人看着,是因为外院没有不守规矩的人呀。” “孩子不懂事,哪里知道什么太傅府上的规矩,谁没事会跟一个两岁孩子较劲。再说了,我又忙着在后头查点给主子姑娘们孝敬的春笋,那也是正事啊,总不能一个人掰成两掰使唤吧。”其实明知这事是自己疏忽了,只是看着从前流着鼻涕的小姑娘此刻站在眼前训斥自己,云俏觉得下不来台,才托着后腰不肯服输。 谁料晓夏反倒笑得更灿烂,那浑不在意的模样似与顾轻幼如出一辙,“没多大的事,只是罗管事说府里规矩第一,我才嘀咕两句做做样子。你怀着孩子呢,我说了你听了就是了,怎么还认认真真地驳我呢?” 云俏一怔,才觉察到晓夏依然是从前那幅单纯的性子,不过是因为做了大丫鬟,少不得说几句官面上的话罢了。旁边的小厮也是一脸恭敬,却不见有什么紧张担忧,显然平日院里的氛围是极好的,只有自己一个人在这生闷气。 她心里舒服了一些,低头却见嫂子家的序儿手上握着一枚香囊。那香囊显然是蜀锦做的,上头绣着春桃纹样,里头塞得鼓鼓囊囊,却不知是什么。 正纳着闷,晓夏已然笑道:“顾姑娘随手给孩子玩的,原是前两日我亲手缝的呢,里头装了好几颗各色珍珠,你回头串起来,可别让孩子吞了。” 云俏随手从序儿那接过来,手一摸上那料子便知道不是哄弄下人的寻常玩意,再摸里头果然有几颗圆润硕大的玩意儿,只凭手感上的大小来看,大约也值二三两银子一颗了。她心里喜欢却又惭愧,耳听晓夏继续道:“顾姑娘还说成婚是大事,让我一会挑几样贺礼给你。你喜欢绸缎还是首饰呀?” 第30章 “都好, 都好……”云俏不意顾轻幼这样大方,晓夏又这样随和,一时心里多少有些不是滋味儿。那手里的香囊更像是烫手似的, 怎么拿着都不舒坦。 晓夏冲着旁边的小厮摆摆手, 见他走了, 才自己拉着云俏轻声念叨道:“云俏姐姐, 腹中的孩子几个月啦?那家人对你可好?” 云俏有些尴尬,一手领着序儿, 一手拽着自己的衣角,语气彻底软下来道:“其实还成, 温明虽然腿不太好, 但性子是不错的。只是如今那庄子不大让母亲管了, 母亲不太高兴。” 晓夏瘪瘪嘴道:“云俏姐姐, 我不瞒你, 大伙可都瞧不上孙姑姑做下的事呢。她去了庄子上, 好生养着也就罢了, 偏偏不给你积德,连佃户们的辛苦钱也要扒下来一层。如今倒好, 把你都赔进去了。要不然, 凭云俏姐姐的容貌本事,没准能嫁个营将呢。” 其实云俏这些日子也很怨恨母亲,但这话不能跟母亲说,更不能跟丈夫说,只能在心里忍下了。此刻听晓夏这样点明, 她心里倏地一紧, 却又咬牙道:“也不能这么说,嫁个营将也少不得要跟着担惊受怕的, 倒不如如今这样,至少安心呢。” “那倒也是。对啦,你嫂子家的孩子怎么还要你来带?不知道你大着肚子呢?”晓夏替她打抱不平。云俏听她问得真诚,便忍不住叹口气道:“嫂子病弱,是母亲非要我把管家的事接过来,连带着照顾温序这孩子。好在肚子里的这一个还算听话,温序也不是调皮的孩子,总算还成吧。” 云俏没说实话。其实母亲之所以非要自己照顾温序,大半原因是因为嫂子娘家有钱。嫂子又是娘家唯一所出,故而这温序也成了香饽饽。这孩子不仅用不上公中花钱,而且嫂子娘家还时常贴补不少。所以照顾这孩子虽然是辛苦的差事,但却也有好处。 可此刻,云俏想起早起的时候看见的自己眼角的细纹,再瞧瞧眼前无忧无虑一身鲜亮衣裳的晓夏,她忽然觉得多挣这点银子也没意思,还惹得那病病歪歪的嫂子三天两头过来跟自己念叨。 云俏暗里叹口气,又后悔起当初自己的冒失来。其实从前在太傅府的时候,虽然自己不能在集福院里伺候,但也时常能往来初入。而顾轻幼虽然是乡下来的,但其实为人很是大方随和,对自己更是从没发过脾气。若是当初自己不那么贪婪,或许现在也和晓夏一样了。 眼门前,晓夏领着她出了园子,到了顾轻幼所居的集福院。从看门的小丫鬟到院内的洒扫丫鬟,全都一口一个晓夏姐姐的叫着。晓夏挨个应了,不时随意指点小丫鬟几句。而云俏早已成了局外人,好几个小丫鬟甚至已经认不出她。 半晌过后,晓夏回了园子。这会,只见顾轻幼此刻手里捧着一本医术,纤细白皙的手指正顺着一行行字滑下来,水润的双眸紧紧锁在微微泛黄的书页上。 而另一边江公子正坐在雪白的理石凳上,面前的石案上摆着十几样药材,似乎是药童刚送来的。骨节鲜明的手指正在石斛堆里扒拉着,将新鲜的药材捡出来。 暮春时节,碧绿的树叶才见熙攘,一枝懒懒探出来,粉绿交杂的桃子在上面坠着。偶有微风吹过,不安分的桃叶便落下来,混在药材堆里,被少年的手指利落地捡出去。这样的美景为衬,少年款款,美人似玉,晓夏一时看呆了,竟不忍心出声打扰。 还是顾轻幼扭头瞧见她,才启声问道:“那孩子是云俏带来的吗?” 晓夏点点头。“听讲是云俏嫂子家的,也是那庄子老管事的孙子。” “那就不是外人了。”顾轻幼翻开医书,拉着晓夏凑过来:“除了小叔叔,我许久不给人诊病了。但刚才那孩子我多看了几眼,他血色发青,肌肉轻颤,似乎是有隐疾。云俏跟你说了吗?” 晓夏呆呆摇头。 江辰此刻开了口,嗓音极是清澈。“我虽然从医不久,但也觉得不对劲。方才我也给他把了脉,那脉象的确像是有风疾。”说罢他又笑笑,一双桃花眼看向顾轻幼道:“若不是顾姑娘,我还不敢贸然断定。” 然而顾轻幼此刻正忙着看医书,并未回应江辰的笑意。但江辰的目光落在顾轻幼的脸上,只见她白皙的肌肤像暖玉一般润泽,唇色粉嫩,当真称得上清丽。 素玉站在身后,此刻闻言轻声嘀咕道:“我估摸着这事别说云俏了,只怕老管事都未必知道呢。庄子上的人大多身体强壮,轻易不爱找医士的。姑娘您要把这事告诉云俏吗?只怕孙姑姑会不领情,还以为您吓唬她呢。” 江辰闻言默然,顾轻幼却将手上的医书轻轻折了折,颇为不屑道:“别太在意别人怎么想,问心无愧就成了。不过这事,可得告诉小叔叔一声。小叔叔说了,但凡给人看病,都要知会他的。” 江辰的桃花眸微微闪动着光泽,此刻道:“幼童有病,若不告诉长辈,便是咱们行医的人心地不善。不过话说回来,为恐我们学医不专擅自做主,不如请恩师帮忙把把关。这事我亲自去与恩师讲,只劳烦晓夏姑娘与那孩子的家人说一说。虽然眼下还瞧不出孩子有隐疾,但长大后恐怕再行医治就晚了。” “这么严重啊?”晓夏轻轻捂着胸口。“那我可不管孙姑姑领不领情了,这事必须得告诉他们知道才行。再不济还有那庄子上的温老管事呢,总不会也不管自己的亲孙子吧。” “讳疾忌医的人毕竟是少数。”江辰将眼前的几样药材都捡到面前的一张芦苇纸上,又用手托起这张芦苇纸,笑着送到顾轻幼面前,一脸谦逊道:“恩师为那孩子诊病后,定会考教我如何开药方。倒不如请师妹慧 眼,先帮我瞧瞧,免得再挨师父的骂。” “带些好吃的过去呀,就不会被骂了。”顾轻幼俏皮一笑,随即便看向眼前江辰所配的药材。 半个时辰过后,这张芦苇纸又被送到了顾七昶的跟前。彼时顾七昶手里正捧着一把蜂蜜核桃仁,待全都吃干净,才眉眼舒畅道:“不必让那孩子再过来一趟。今儿他进门时我正好出门,也瞧见了那孩子。你们说得不错,那孩子确有风疾。再说回这方子吧,其实治疗风疾的方子是用老了的,可每个人配出来的方子却依然各有不同。江辰这药配得好,那孩子年岁太小,所以这方子中有一两味药性凶猛的药已经被剔了出去。再有,大约那孩子胃火有些燥热,所以这方子里多了一味下火的药,既没损原本方子的药性,又多了降火之效,实在不错。” 堂下站着的追蝶闻言忍不住替江辰高兴,他追随顾七昶已有小一年的功夫,难得听见这样嘉奖的话。然而目光追寻自家主子间,却见江辰此刻正冲着顾轻幼展颜。而人家顾轻幼却浑然未觉,此刻正将三彩印花海棠长盘里头的核桃仁与杏仁逐一分开。追蝶心头一黯,方才脸上的欢喜立刻淡了不少。 “瞧什么呢?”晓夏注意到追蝶的目光,拿胳膊肘轻轻推了她一下。追蝶闻言愈发敛然,目光也恢复了往日的稳重。“听说这方子是顾姑娘帮忙配出来的,我很佩服。” “姑娘当然厉害了。”晓夏闻言很是得意,尖尖的脸蛋上一双星星眼笑眯眯的。 之后,顾七昶又酌情在方子里加了几味药,抓药的事依然交给江辰。因有些过了时令药材难买,太傅府又没备下这样便宜的药材,所以颇让江辰踟蹰了几日。好在誉州骑都尉高大人高璟林不知从哪得到消息,特意命人送了些过来,才算解了燃眉之急。如此,等到数包药都交到晓夏手中时,已是又过了小半月之后。晓夏性子急,拿了药便安排了马车往庄子赶去。 与此同时的公主府内,赵浅羽正与工部侍郎宋问渠议事。可惜宋问渠年岁颇大,一向耳聋眼花,青鸢扯着嗓子问了半天,却也什么都问不出来。 青鸢问渭北驿道为何各段花费银两不同,宋问渠便答说驿道?自己不通医道啊。华妃?哪朝有华妃这个封号啊? 青鸢指着驿道工事图让他说说为何有的地方用朱笔圈画,宋问渠便答说暮春时节,护城河的确全都化了。 如此驴唇不对马嘴地说了半天,气得赵浅羽在帘帐后头摔了好几个粉瓷骨碟。 “行了,送客吧。”赵浅羽咬了咬牙,心想下回看见皇弟非要问问他,留着这等耳背又无用的大臣到底有什么用。 她并未瞧见,那宋问渠恭敬告退之时,却是笑得露出了几颗残破的门牙。 “公主,这驿道工事图……”青鸢自觉这东西太烫手了。那上头的朱笔说不定还是皇帝的笔迹呢,这显然应该是朝政密要啊。 “放那吧。”赵浅羽却很是不在意。“皇弟知道是我拿的又如何,他又不会生我的气。我一定要把此事查明白,这样才能帮绵澈分忧。” 青鸢很想说您不惹事就是给太傅分忧了,但却实在没那个胆子。毕竟公主这些日子的遭遇很是不愉快。 先是太后娘娘给顾姑娘赏了一堆摆件玩物,赏就赏吧,偏偏先把东西送到公主府,要公主看看妥不妥当。母女两个心连心,公主自然猜得出太后是知道了数日前自己遍赏贵女独独漏下顾轻幼的事,故而对自己不高兴了。虽然当着小太监的面,公主装得不错,把那堆摆件玩物都夸了个遍,可扭头人一走,公主便气得把一桌子晚膳全都掀了。 再之后,太后的敲打接二连三地来。一会要公主重新给顾姑娘挑礼物,一会要公主看在太傅大人为国艰辛的份上不得对顾姑娘无礼。公主被气得半死,难免说了几句不中听的,不想太后竟将公主的奶娘派出宫来,说是要亲自教导宫规。公主这才服了软,答应这两日便邀顾姑娘去鹤鸣园赔礼,如此公主的奶娘才回宫复命。 “你可查出来了?是谁在母后面前多嘴?你送礼物的时候不是挨个嘱咐过了,此事不宜声张的。”赵浅羽的发髻高高挽起,精致的双耳被细长的金珠链网遮住。这是她近来买了一堆制作首饰的物件,亲自制出来的耳饰。 青鸢无声地叹了一口气,语气轻柔哄道:“公主的赏赐在众人眼里都是恩德,谁能不喜欢,谁能不张扬呢?就算嘴上不说,肯定也要戴出去走走的。太后娘娘虽然病着,但请安的人却不少,自然有意无意都能瞧见。再说,就算大伙都不提不说,可难免那奴才们耳朵长嘴巴松的,天下哪有不透风的墙呢。” 见赵浅羽面色缓和了一些,青鸢继续道:“何况公主您那天晚上自己也说了,这样刻意针对顾姑娘,太傅大人知道了虽然未必生气,但也一定不会高兴啊。” “难保不是绵澈跟她泄了密,她才知道是那雀钗的所在。”赵浅羽双手抱肩,微蜷在美人榻上。 “您觉得太傅大人会管这样的小事吗?”青鸢笑道。 “那都不至于。”赵浅羽其实这两日也回过味来,心里多少有些后悔。只是太后如此教训自己,反倒让她愈发下不来台。 “这不就是了。不过是顾姑娘一时运气好罢了。”青鸢心里不这么想,但嘴上却如此说。“您与她计较,岂不是失了尊贵。” 赵浅羽将头轻轻埋在膝间,深红色的绸缎与耳边的金色珠链交相辉映。半晌,她复抬眸,美目有了些精神。“我总是这样拧巴,总觉得那顾轻幼是我的对手。其实你说的对,我与她不是一个路子的人。你把那工事图拿来吧,我一定要研究出其中的关窍。” “那顾姑娘呢?太后娘娘的意思是……”青鸢的话说了一半便被赵浅羽打断。“说了要请她去鹤鸣园,又不是随便说说的。夏字号的园子该开了,索性在那热闹热闹。你亲自去吧,礼物也由你选,从那些寻常玩意里面挑,颜色艳一些的才好。” 青鸢很想说顾姑娘穿戴浅颜色的衣裳首饰最好看了,但这话也只能在心里想想罢了,打死她也不打算说出口的,公主的脾气可是越来越古怪,越来越难伺候了。 太傅府上,晓夏拎着裙裾气鼓鼓地进了门。顾轻幼此刻正准备去世安院找小叔叔,听晚淮哥哥说起近来渭北与宇州互市,许多章法要重新颁布,事多而忙,所以小叔叔近来大多时候都在宫中或有司衙门里头,在府上的时辰并不多。今日算是难得回来。 “姑娘!”晓夏一身风尘仆仆,但总算记得规矩,簪环发髻一丝不乱。素玉微微敛眉,晓夏立刻抿抿唇收敛不少,待听得顾轻幼询问才好大不乐意道:“姑娘您不知道,今日我去送药的时候,云俏正好请了医士安胎,并未得见,是孙姑姑来迎我的。这孙姑姑如今也忒不地道了,不但不领情,还说那温序没毛病,一定是咱们看错了。” 素玉站在顾轻幼身后半步的位置,此刻不解道:“你没说顾医士也面诊过了吗?那顾医士可是救了咱们大人性命的,医术是一等一的好,连太医院的院首都逊色几分。” “我怎么没说呀。”晓夏越说越生气。“可人家孙姑姑说了,这孩子都好好养了四五年了,若是刚到云俏手里就出了事,叫云俏怎么跟人家外祖家交待。再说了,那风疾不风疾的也没什么征兆,既然等到成年时才会发作,那倒不如等成年时再行医治。那时候正好跟云俏也没关系了,谁爱治谁治去。” “那是有些过分了。”素玉轻声道。 “这还不算呢。我说既然你不管,那就带我去见老管事,老管事总不能不管自己的孙子吧。可你知道人家怎么说,人家说春耕事多,老管事忙得脚不沾地,根本不知道此刻在哪一片田里呢,叫我挨片地去找……” 说话间,素玉见晓夏额头上已有细密的汗珠,心里对她的观感又好了不少。晓夏虽然有些孩子气了些,但其实是个热心肠的, 而且办事又卖力气。她心疼地叫小丫鬟绞了一块湿帕子来帮忙擦汗,嘴上道:“孙姑姑这人果然不领情,姑娘您白对她好了。” “她算什么,又不是孩子的长辈。”顾轻幼混不在意地笑笑。“这事我还就管定了,一会我就找小叔叔去。有小叔叔在,不怕他们不让那孩子治病。” “倒也不必劳烦太傅大人。” 一道明快的声音从不远处响起。几人一齐扭头去瞧,便见一位生着桃花美目的少年此刻染着一身药香而来。 “江公子有好主意吗?”晓夏利落问道。 江辰在距离几人不远不近的位置站定,微微躬身间,宝蓝色纻丝衣袂轻动。“这样的小事又何必劳烦太傅大人呢,其实三言两语便能解决了。”说罢他笑着看向顾轻幼,似乎在等待顾轻幼问询。 但晓夏的嘴更快,此刻福了一福便道:“求江公子您给个好主意吧。要是能收拾那孙姑姑一顿就更好了,我真烦透她了。” 素玉嗔怪地看了晓夏一眼,晓夏冲她吐了吐舌头,肩膀轻轻一缩。 “收拾孙姑姑我倒是没法子……”江辰不意小丫鬟给自己出了这样的一个难题,面色微见些尴尬,但很快却舒展了眉头道:“不过至少能让那家人给孩子治病。” “那已经很好啦。”顾轻幼并不在意孙氏得不得到什么教训,本就是可有可无的人罢了。 轻柔如玉碎的声音让江辰忍不住抬眸望去,只见眼前的少女一身淡雅白的长裙,双眸如春日桃花水,红唇似粉嫩珍珠樱。 江辰颇有些喜欢,但似乎想起幼童的病情,又叹口气道:“这样小的孩子通常不会无缘无故得风疾。只怕,只怕是父母或者祖辈之中有人有此病,血脉相传,才会有。 “我倒是听云俏念叨过一嘴,她嫂子虽然病弱,但却不是风疾。至于她夫家那位哥哥,温管事的长子,我从前随母亲在厨房的时候常能瞧见,是位身体强壮的人,可看不出有病的样子。”晓夏回忆道。 江辰点点头,莫名苦笑了一下,才道:“大约就因为父母康健,大伙才都不相信孩子会有隐疾。却不知道,有时候这病是隔辈相传的。所以,晓夏姑娘只需要问那温家人一句,若此病不仅仅这孩童一人有,而是病根在祖家,往后子孙皆可能会有,该如何是好?” “那云俏肯定急坏了。别说云俏了,孙姑姑也得着急呀,云俏肚子里可还有一个呢。”晓夏说话间已经恍然大悟。“江公子真聪明,这个主意真好。” 顾轻幼也点点头。“这样就不用小叔叔出面了。” 江辰微微一笑,“只怕太傅大人也不会管这样的小事吧。顾姑娘若是往后遇上这样的事,只管跟我说便是。” “小叔叔会管的。”顾轻幼咯咯一笑,耳边的桃花坠轻轻晃动。“但法子肯定跟江公子不一样。” 说这句话的时候,顾轻幼的目光停留在江辰的身上。这让江辰的心跳下意识地漏了一拍,他彼时很认真的觉得,顾轻幼是更喜欢自己的办法的。可后来再回想此时,却又觉得不是这么一回事。《 》 30-40 第31章 此时已是初夏, 世安院窗前的几棵翠竹生得正翠绿欲滴。顾轻幼很想砍下一棵做竹筒饭吃,但后来想想,还是后山的竹子更有风雨香气。 她这样一犹豫, 抬眸已经见到李绵澈出门。临近夏日, 他身上的衣裳愈发简单, 不过一件玄纹云袖的衣裳, 连身上的绣纹都不多。但这样的衣裳越发能衬托人的气度,似乎愈简单, 愈显得人贵气天成。淡淡的一袭白衣上,清朗的面容十分耀眼。 “小叔叔要出门吗?”顾轻幼回眸瞧见正好厨房送来了午膳, 雪白的鼻尖轻轻动了动, 香气扑鼻间, 她笑道:“今天的午膳很香呢, 闻着好像是五香熏鱼呢。” 李绵澈收了即将出门的势, 笑着将手里的什么东西递给晚淮, 温柔回眸道:“集福院的膳食一向跟世安院不一样。你若是想吃熏鱼, 午膳便在这吃。” 晚淮乐得接过了那摞文书,每回顾姑娘在世安院的时候, 似乎主子的食欲都会更好一些。这几日他正好犯愁主子没空吃东西的事呢。 “不是早上才用过鲈鱼汤, 怎么午膳还惦记吃鱼?”李绵澈笑着与顾轻幼拉家常,与朝堂上雷霆万钧的太傅大人截然不同。 “早起喝汤有些腻,拢共就用了两三口。”顾轻幼随口一答,眉毛忽然一挑,笑眯眯反问道:“小叔叔怎么知道我早膳吃了鲈鱼汤?” “猜的。昨儿恰好瞧见外头送来了鲜鲈鱼。”李绵澈拎了软垫撂在顾轻幼的椅子上, 这才去她对首坐下。 对面的小姑娘也穿着一身淡白的衣裳, 领口的海棠暗纹增添几抹精致。一张乖巧而清丽的脸庞总是挂着让人舒心的笑意,乌黑的发丝有一半如水瀑般散下来, 此刻恰好盖住修长白皙的脖颈,衬出耳边摇曳的桃花坠。 眼前的熏鱼今日瞧上去也很是不错。淋了浓稠酱汁的熏鱼保留了原有的形态,上面的鱼肉被改成花刀,切出好看的十字花型。酱汁上还点缀着些许桂花碎,让香气里多了一丝幽微的甜。 “别动。”李绵澈见她夹了几筷子也只是夹到鱼皮,一时不觉好笑,便随手取了双长筷,替她将鱼肉和鱼肉一一拨开,又将鱼腹上的肉裹了酱汁放在她面前的碟子里,这才重新拿起自己的筷子。 “我们一人一半。”顾轻幼大大方方地将鱼肉重新拨回一半。“义父说了,小叔叔多吃鱼,是养胃的。” “好。”李绵澈食欲也渐浓。桌案上除了一道桂花熏鱼,还有一道青虾卷,一道香椿拌豆腐,还有一道炝三鲜。 瞧着顾轻幼喜欢香椿,李绵澈将盘子默默推过去,随口又问道:“前些日子罗管事说起你在帮温管事的孙子诊病,可有进展?” “方子是江公子开的,药也是江公子配的,我就是帮忙看了几遍。不过,孙姑姑不太领情,我们又遇不上温管事,所以现在那药还没送去呢。”顾轻幼答道。 “一会我嘱咐罗管事一声。”李绵澈淡淡一笑。 “江公子已经想到法子了。再等等看,要是不成了,再劳烦小叔叔便是。”顾轻幼咬了一口酥软的虾仁,小脸被撑得微微鼓起来。 “看来江公子不仅医术高明,为人也很聪明啊。”李绵澈轻轻将鱼肉上的桂花拂开,一双疏朗的眉毛微蹙又松开。 “医术嘛,义父说还行。聪不聪明……”顾轻幼卖了个关子,忽然双眸从眼前的菜品上移开,定定落在李绵澈的脸上。“聪不聪明得小叔叔说得算。” 这样信赖而笃定的目光不过一瞬,却还是让堂堂的太傅大人失神半晌。 眼前惹了事的少女却跟没事人一般,继续懒懒地戳着眼前的鱼肉,语气恬然道:“小叔叔是我认识最聪明的人了!” 李绵澈略怔了怔,恍惚间才发觉即便那桂花不入口,口中的鱼肉上也是染了几分甘甜的。 用过午膳,罗管事恰好带着公主的旨意进了门。身后一众小厮每人手上捧着犀皮漆器圆盘,盘上铺软绸,绸上或为首饰,或为摆件,颜色皆鲜艳华丽。 罗管事躬身站着,此刻一板一眼地传着使者的话。“公主说原本数日前就想给顾姑娘厚赏的,可惜一时挑不出来好的。这些礼物是公主从皇帝赏赐的物件里精心挑出来的,昨儿才算满意,今儿便送来的。公主还说鹤鸣园的夏字号园子已经开了,请顾姑娘一道去听戏。” 李绵澈不置可否,只把目光看向顾轻幼。而顾轻幼显然对那些礼物并不感兴趣,反而很认真地看向李绵澈道:“小叔叔,我不去的话,会耽误您与公主的交情吗?” 李绵澈浅笑,眼眸中同样对那 些礼物充满了不屑。但回答顾轻幼的话却很认真,也一如既往地温柔。“若不是看在你的面子上,我跟公主连交情二字都谈不上。” “可大伙都说我将来的小婶婶……”顾轻幼的话说了一半,却莫名被李绵澈黑琉璃般的双眸镇压住。 “你说完。”李绵澈撂下手里的筷子,严整以待。 “我听错啦……”顾轻幼知道他素来不喜欢聊这样的事,索性咬咬唇轻笑应答。 眼前的少女肤色如樱,黑发如瀑,又咬着粉嫩的唇珠,一脸坦然。李绵澈自知当不了欺负侄女的小叔叔,顿时收了眼里的几分肃然,嗔怪道:“哪有什么小婶婶的事,不过都是人云亦云。” 罗管事在旁闻言却忍不住插嘴。“其实论其年岁来,大人您也该……” 上首似有什么玉扳指还是蜜蜡手串被撂到桌案上,声音虽不大,但足以将罗管事剩下的话打了回去。罗管事顿时意识到此地不宜久留,领着一干人等鱼贯走了出去。 书房内变得很安静,香炉里的香也已燃尽。婆娑的竹影落在雪白的窗纸上,不知在回应谁的心事。 “其实我还挺喜欢公主的。若她能当我的小婶婶,也真的很好啊,那样小叔叔您就有人照顾了。”顾轻幼双手托腮,想起那日义父一脸担忧地说起小叔叔的终身大事,忍不住又多提了一嘴。 似乎那砚台放在桌案正中央的缘故,映得李绵澈的脸隐约有些墨色。 顾轻幼的碎碎念仍在继续,她的手一边随意地晃动着手里的一根银叉,一边瘪嘴道:“不过公主好像不太喜欢我呀。可我早晚要嫁人的,不会在太傅府里留太久,她没必要跟我过不去呢。哎,不管怎么样吧,我还是不去鹤鸣园了,随便编排个理由便是了。” 大约是头一回听见顾轻幼说起这样的一番话,李绵澈颇沉吟了一会,待小厮一一将碟子食盒都收了,才开口道:“公主给你委屈受了?” 顾轻幼轻轻耸肩,如果按照馥儿之前来时念叨过的话,那确实是委屈。可自己其实并没有感受到什么不高兴。甚至她还觉得,从公主近来的举止来看,好像她的委屈更多一些。 所以。“没有。”她一脸坦率。 可待顾轻幼走出世安院,晚淮便被叫进了书房。李绵澈的脸色并不好看,甚至凝着几分冰霜之气。晚淮提着一颗心候着,不想太傅大人说得全是些没用的小事。 “往后公主的事不必再往集福院里传了。不过公主府的动静要看紧。” 虽然想不通公主的事与顾姑娘有什么关系,但晚淮还是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 “再有那江公子的事,怎么还没有进展?” “眼下已经特意开了南州和滇州的直通船运,恰好路过南州,远比陆路要快上许多,想来事情很快就有眉目了。” “嗯。”李绵澈点点头,深邃如夜的双眸透过窗棂,看向了集福院的方向。 果然江辰的两句话很有实效。晓夏甚至没再亲自跑一趟,孙姑姑便领着云俏上门来道歉了。可惜被罗管事拦在了门房里头不冷不热地嘲讽了半天,才得以见到晓夏。 上回惹了一肚子气的晓夏总算彻底扬眉吐气,孙姑姑的脸色谦卑得厉害,浑然不像是上回高高在上的样子。为了感谢江辰公子的好主意,晓夏特意把追蝶也叫过来一道出气。 “其实上回并不是针对姑娘,只是我两日头晕脑胀的,说话也是前言不搭后语。如今醒过味来,才知道姑娘是真的为我们娘两好。”孙氏的头埋得低低的,只露出两条粗粗的眉毛。 晓夏咯的一声轻笑,端着手里的热茶,只轻轻用手捏着盖子敲打着茶盏的边缘,却不吭声。 云俏见状不由得叹叹气,起身道:“说句实话,顾姑娘和晓夏真是热心肠的,全是我娘糊涂了。” 孙氏闻言犹有不甘,可一抬眸见女儿大着肚子目光含愁,一时也心疼得紧,语气便更加低三下四道:“是,都是我的糊涂。” “那姑姑怎么忽然就不糊涂了呢?”晓夏咯噔一声撂下手里的茶盏,笑眯眯问。孙氏见那茶盏也是雨过天青色的上好瓷器,一时不由得在心里暗骂这蹄子不知东西金贵。心里这样一想,嘴上难免笨拙起来。 云俏便接过话茬道:“前两日听晓夏妹子传来的消息说是可能病根在祖家,母亲便着意打探了一番,果然我家那早逝的婆母便是得了风疾去的。我再侧面问一问,据说婆母的祖父也有风疾。如此,想来是隔辈传的隐疾了。母亲又暗中找了几位医士过来瞧,人家倒是能治温序的毛病,只是却说难保落下什么病根。这样几位医士轮番请下来,才知都不如晓夏妹子托人开出来的方子,记得是说不会留病根的。” “这位是追蝶姑娘,是那位给你们开方子的公子跟前的管事。好教你们知道,给你们开方子的公子也不是寻常人物,正是咱们顾姑娘的义父顾医士所收的徒弟。这位顾医士想来你们也听说过吧,是把咱们太傅大人从鬼门关拉回来的人物,正经的千金圣手,连朝堂里的院首也跟他切磋过,也是心甘情愿要甘拜下风的。” 听讲是顾医士的高徒,云俏和孙氏都是脸色一喜。那孙氏更是机灵些,凑过去望着追蝶笑道:“怪不得瞧着这位姑娘气色这样好,原来主子便是医士。啧啧,也不仅是气色好,姑娘瞧着鼻梁高,天庭也饱满,真是有福的。” “姑姑可收了这一套吧。”晓夏对孙氏一直没什么好感。虽然孙氏与母亲算是多年的交情,可孙氏从小待自己就冷冷淡淡的,偶然见面也是指教毛病,不是说自己女红绣得差,便说自己走路不够稳当大方。 追蝶倒也不太吃孙氏这一套,甚至像是见惯了似的,只是敷衍笑笑,反倒对大着肚子的云俏很是心疼,一边扶着她坐下,一边问她肚子里的孩子如何。偶尔还问一问温序那孩子的事。 云俏一一答了,孙氏便见缝插针说起云俏的不容易来。“晓夏也是跟你云俏姐姐一道长大的,你瞧瞧你如今多有福气,这一身的绫罗绸缎,跟大户人家的小姐也没区别了。可你看你云俏姐呢,哎,都成了什么样子了。” 这话云俏很是不爱听,皱皱眉正要反驳,却听追蝶板起脸道:“姑姑这是什么话,也不怕小妇人吃心,惹肚子的孩子难过吗?生儿育女的人,哪个不是要胖一些丑一些,穿得朴素一些的,怎么就不成样子了?” “我又没说您……”孙氏没想到追蝶忽然发了这样大的脾气,赶紧好生赔了一番不是,又象征性地扇了自己一个耳光,才继续道:“到底是我的错,是我耽误了这孩子,这孩子合该嫁个贵人的。当初本以为这温家也算不错了,不想如今竟翻出这样的隐疾了,若是肚子里的这一个真有风疾,可如何是好?晓夏丫头,你是心肠软的,顾姑娘更是好说话的,这一回可万万帮帮云俏吧。” 云俏此刻在旁则垂头不吭声起来。上回顾轻幼的大方,和这一回对腹中孩儿的照拂,再加上丈夫时不时的劝说,让她渐渐明白,是自己从前看人看事的眼光不对。其实无论顾轻幼也好,晓夏也好,她们都是心地善良的好人。反倒是自己,当初年轻莽撞,才做下许多如今想来无比后悔的事。所以,既然自己都没做什么对得起人家的事,又有什么资格要求人家一定要帮忙呢? “事关两个孩子,我家公子不会坐视不管的。” 追蝶的一句话说得如此痛快,让云俏惊讶地抬起头,而孙氏也大大地松了一口气。 晓夏微微蹙了眉,其实她不过是想让孙氏吃些苦头,再敲打她一番才松口。但此刻追蝶心急,晓夏也不忍心让云俏在这窝心,顺势笑道:“也罢,云俏姐姐大着 肚子不容易,追蝶姑娘又发了话,那你们就先把上回的药拿回去吃吧……” “公子说吃了这药不能见风的,你们早些给孩子用吧。等过两日入了夏再吃药,孩子就不好过了。”追蝶不忘轻声嘱咐着,又眼神复杂地看了云俏的小腹一眼。晓夏觉得哪里不对劲,却又说不出,只是附和了两句,便打发人走了。 待走出门,孙氏还在得意今日这事办得利索,一边夸那追蝶姑娘识大体,一边不忘了回头埋怨云俏道:“你瞧你怎么说得那样直白?说是隔辈传的隐疾也罢了,怎么还把我找旁的医士过来瞧的事也说了。你这样一说,倒显得咱们是没有别的退路了,才来这求人的。” “难道不是吗?”云俏嗤笑道。“早几年母亲就喜欢充门面,如今你我还有什么资格在人家面前逞能。连你也说了,人家晓夏一身富贵,我却不成样子。” “我那不是哄她高兴的话嘛,你这孩子怎么还往心里去呢。”孙氏心虚地拽了拽自己的一角,又笑道:“这回你就放心吧,那顾医士的徒弟出手,一定能保温序的平安。到时候你生了孩子,若真有病,只管用一样的药方,保准也能治好。” “治不治好都与您没关系了。往往后母亲只管在庄子上好生养着身子便是,我的事也好,温府的事也罢,母亲都不用管了。”云俏将孙氏手上的药包接过去,冷冷道。 “你,你这话什么意思?”孙氏又气又急,险些没爬上马车。 云俏却继续冷冷地笑,“若上回晓夏过来的时候,母亲好生款待着,咱们至于今日低三下四吗?若不是母亲当初攀附权贵,一味怂恿,我能嫁到这不起眼的温家吗?我不是不孝顺,可不能看着母亲一回又一回的犯糊涂。” “你,你是我生下的,是我养大的,如今倒是教训起我来了。”孙氏气得面红耳赤,咬着牙跟云俏掰扯道:“好歹我也让你过过多少年的富贵日子,怎么如今瞧着我不济了,就卸磨杀驴了?” 这话说得难听,云俏本就孕中多愁,一时激愤之下,竟落下眼泪道:“母亲的生恩大,养恩更大,云俏如今马上为人母,自然知道。可就因为即将为人母,我才想到了要如何教养一个孩子。母亲,您当初拿上好的吃喝穿戴供着我,云俏不是不知道。可云俏也知道,您从小教的许多道理如今想来全都是错的。得陇望蜀、见利忘义……这些话真真是不好听,可如今想来不就是这么回事吗?云俏也糊涂过,但如今却是想明白了,若是再听您的话,只怕早晚要害了我和腹中孩儿的两条性命!” “你……你是我亲女儿,我会害了你和我外孙儿的性命?!”孙氏气得银牙怒咬,双目赤红,拿拳头狠狠砸着马车。 云俏见状心里也难过,只是却也明白,这些话宜早不宜晚。“天下无不是的父母,女儿自然知道母亲对女儿一片苦心。可您不看旁人,只看陆姑姑便知道了,您与她从前也是要好过的,如今人家的女儿什么样,我又什么样,您看不出来吗?连厨娘的女儿都比我强了多少倍。女儿不埋怨您,只希望您不要再一错再错了……” 头昏脑涨的孙氏在女儿的哭诉声中渐渐平静下来。人家的女儿什么样,我又什么样。这句话如同重石一般狠狠击打着她的内心。想人家陆厨娘虽不出息,却守着宅子做了一辈子的膳食,自是忠心耿耿,如今女儿成了顾轻幼身边的大丫鬟,以太傅大人对顾姑娘的疼惜,爱屋及乌之下,只怕将来晓夏能嫁个六七品的官儿也说不准。更别提人家如今吃香喝辣,穿金戴银…… 再瞧瞧自家女儿,孙氏不由得悲中从来。真是自己害了女儿吗?这几年来的一幕幕在脑海中铺开,从自己巴结公主,再到怂恿女儿去邻庄转悠……一口老血渐渐凝在心头,她啊呀一声再也承受不住,不由得嗷嗷哭出了声。 云俏在旁也不劝说,只拿帕子将自己眼角的泪花擦干净。心想着,若母亲今日痛哭一番之后能想开,那自己的一番话才真是没白说。 再说另一边的晓夏,此刻已扭头回到集福院,还没等回报云俏的事,便瞧见素玉手上拿着喜帖在给顾轻幼瞧。晓夏好奇地凑过去,才知喜帖是睢王府送来的。这样的场合通常未婚少女可去可不去,但贺礼是一定要到的。哪怕不太熟,起码人家下了帖子。 “就说贺礼的事呢。”素玉笑笑,声音一如既往地柔和。“今日的喜帖是睢王府二小姐的人送来的,开诚布公地从跟咱们姑娘要一份贺礼。” “桂儿姑娘吗?她要什么了?”晓夏手捧着娘亲从厨房刚盛出来的银耳燕窝,拿铜柄勺搅了搅,觉得温度尚可才递给顾轻幼。 “她说馥儿姑娘已经将首饰铺子的一半给了自己,现下只缺咱们姑娘这一半。请姑娘成全了她,就权当是贺礼了。” 第32章 “这人……怎么脸皮这样厚啊。”晓夏难以相信自己的耳朵。 素玉嗔她慎言, 又语气淡然道:“那婆子来传话的时候也有些不好意思,脸都涨红了,说是二小姐这些日子受了不少委屈, 请咱们姑娘权当疼惜二小姐。” “我们跟她也不熟吧……”晓夏听得头大如斗。 素玉闻言笑了笑, 晓夏虽然没经过规矩调教, 但这样的直白其实很招人喜欢。她不再吭声, 目光望向正抿着银耳燕窝的顾轻幼,只见人家嘴唇已被燕窝打湿, 此刻正闭目养神,细嚼慢咽。 “姑娘不生气呀。”晓夏巴巴地凑上去问。 “什么?”顾轻幼喝尽了最后一口燕窝, 舔了舔嘴唇温吞道:“哦, 你们说林桂儿的事。正好, 咱们省下贺礼了, 我那一半也不要了, 这间铺子往后都归她管。文书都在馥儿那, 你们传一句话就行。” 晓夏还想说什么, 素玉却冲她微微摇头。晓夏吐吐舌头想起来,罗管事嘱咐过, 凡事不可驳姑娘的。 忍到端着碗碟出了门, 晓夏才叹气道:“姑娘倒是真大方,那铺子一个月是能赚好几十两的呢。若是给馥儿姑娘也罢了,偏偏还是这位桂儿姑娘。” “出身王府却还惦记一间小小的铺子,或许嫁妆不丰厚,姑娘一时同情也是有的。”素玉看了一眼晓夏道:“咱们姑娘年纪虽小, 但做事却从不出岔子呢。我从前也给她出过几回主意, 可姑娘另有一套做法。后来细想想,我的主意虽轻省, 可的确姑娘的做法更长久,也更妥帖。” “可这回的事,怎么想都觉得是咱们姑娘吃亏呀。”晓夏的嘴唇轻轻拱起,心想那位桂儿姑娘这回可真是捡了大便宜。 素玉倒是不这么想。“往后再瞧瞧看吧,不然那馥儿姑娘怎么也轻易松口了,可见事情没那么简单。还是那句话,听姑娘的总不会错。” 过不几日,馥儿果然派人传来消息,说是那铺子的租赁文书已然改成林桂儿的名字,往后她也不会再插手。顾轻幼没再多问,因为很快便是端午,顾七昶已经念叨了好几日的咸蛋黄粽,她便打算亲自做一些。 而这也是顾七昶师徒二人入太傅府以来的头一个节日,众人自然要一块热闹热闹,所以陆厨娘早早就开始安排菜谱。待到端午那一日,果然备出了一桌精致又可口的膳食。顾轻幼则做了七八样粽子摆在正中。每个粽子都是牛角形,但上头的丝线各有不同。浅红色为枣泥,浅黄色为蛋黄,乳白色为莲子,绛红色则为咸肉,如此种种,各自不同。 因考虑到好吃的比较多,顾七昶特意选了件不起眼的衣裳,以免弄脏。江辰着一袭象牙白工笔山水圆领袍,更显眉眼旷达,风姿倜傥。顾轻幼远远坐在一侧,只一袭浅绿色素锦对襟长衣,胸前是绿玉髓曲金别针,玉手托腮,鹤颈如练。 李绵澈来得最晚,同样穿着很家常的衣裳,但因为夏日穿得单薄,所以一身的肌肉越发难以遮掩。那一双胳膊只怕有小腿般粗细,胸肌饱满,撑出挺括英武的身型来。 顾七昶冲着他招招手,拿下巴指了指江辰道:“绵澈啊,这可是我如今最得意的徒弟,学医的好料子。我先跟你说好了,你即便看中了,也不能随便拉他去做官的。” 说罢,他又看向江辰,和颜道:“这位是李太傅,你见过的次数不多,想必只听说过他的厉害。不过放心,那都是演给外头人看的,咱们是自家人,绵澈最好说话了。” 几句话说完顿时让场面热闹不少,众人都笑了笑。李绵澈取了枚粽子拿修长的手指慢慢扒着,才开口问道:“听说江公子医术学得甚好,前几日还有庄子上的温管事过来道谢。” “方子是师妹帮忙把关的,又有恩师提点,并非江辰的功劳。”江辰一脸谦卑,虽不至于畏惧李绵澈,但显然比往日拘谨许多。 李绵澈的目光中似多了几分笑意,语气也更和煦道:“能得顾兄青眼,自然是年少有为的。” 能得太傅大人夸耀一句,江辰心里略有欢喜,方才一直提着的心也放了下来。“长兄每回说起太傅大人都是一脸敬仰,赞您是传奇人物,说无论绿林戎马,还是波谲朝堂,皆在您的股掌之间。” “是嘛。”李绵澈淡淡笑着,随手将刚扒开的粽子夹入面前的斗彩鸡心碗中,之后四指并拢,将那鸡心碗推到顾轻幼的跟前。 顾轻幼早习惯了,随意瞧了一眼,见那粽子是枣泥馅的,才有几分高兴,拿筷子挖了一口慢慢吃起来。 “原来师妹喜欢吃甜口的粽子。”江辰笑笑,心里却惊诧于这位太傅大人对顾轻幼的照顾。他念头轻转,想着不如自己替她再扒一粒,却听外头似有吵嚷之声。 “怎么还有人来太傅府闹事啊。”顾七昶咬着流油的蛋黄,立着眉毛看向李绵澈道。 李绵澈笑笑,不急不躁道:“誉州府尹是刚擢升的,虽然胜在年轻聪慧,但却不通人情世故,想必是急着查什么案子,连节也不过了。” 果然话音才落,便见晚淮走进来问了一礼回话道:“是誉州府尹过来寻人,已被卑职打发了。” “寻人?” 晚淮点点头,一袭暗卫锦衣黑如夜色。“听讲是有位南州来的弃子找不到爹娘,奶娘没法子求到了府尹那,说只知此子的爹娘入了贵人府邸,却不知是何府。府尹见那孩子病重,便打发了侍卫挨家问一问。” 这样的小事不值得太傅过问,更何况府尹已插手,故而李绵澈只点点头表示知晓,便让晚淮自行下去休息了。 顾轻幼则想起最近小叔叔送给自己的一本话本,忽然心念一动,抿了一口香甜的枣泥问道:“话本里说安朝各州都有专为弃婴准备的孤独园,大誉也有吗?” “大誉没有。”李绵澈耐心十足地答道:“不过他们也不会没地方落脚,各州驿馆都有招待孤寡老人和弃婴弃童之责。” “太傅大人治下,自然不会有无家可归之人。”一直沉默不语的江辰忽然笑了笑,语气坚定道:“更何况府尹已经知晓此事,定然会敦促驿馆收容。” “不错。”李绵澈极是欣赏地看了江辰一眼,语气平和道:“江公子果然聪慧。” 皇恩浩荡,端午赏了朝臣们休沐两日。难得遇上李绵澈的空闲,顾七昶用过早膳便往世安院走。路不算近,恰好在连廊处遇上了追蝶。 “起这么早?”顾七昶笑着打趣。毕竟年岁大了,跟小姑娘们说话也不必太忌讳。 追蝶一向眉眼高冷稳重些,今日却难得的松弛。“回顾医士,誉州风景大好,奴婢去东市转了一圈。可惜没遇上您爱吃的东西,要不然就给您买一些了。” 顾七昶闻言拈着胡须笑了笑。虽然不常来誉州,但他也知道东市上卖的大多都是女孩子用的衣裳首饰。所以追蝶这话不过是客气罢了。当然了,自己身为长辈,肯定不会戳破小姑娘家的话,于是点点头夸她有心了,二人便各自散去。 待进了世安院,只见院内一片清净之相,虽也有矮子松等富贵绿植点缀,但到底不如集福院多了。顾七昶默默瞧了一圈,便有小厮请他往书房去。 虽是休沐,但也时有兵士传报,朝臣往来。顾七昶在书房旁的侧屋里小坐了一会,才见一身常服的李绵澈进了门。望着如今气宇轩昂的太傅大人,顾七昶也不敢再似从前随意。可李绵澈笑得一如往昔,语气也淡然谦虚。 “顾兄长可有事?”不过二十七岁的李绵澈,语气却极是成熟稳重。顾七昶年长他二十余岁,自恃阅人无数,却也知天下寻不出几位如此气势拔然的男儿。 “有关轻幼那丫头的事,要与你说一说。”顾七昶说话间眼神不免有些心疼,语气也慢下来道:“这丫头是我从小捡来的,连父母是谁都不知道。小时候随着我吃冷饭,也不挑剔。大了就开始学着烹制饭食,大半时候竟都是在照顾我。如今她也大了……” “顾兄喝茶,慢慢说便是。”李绵澈淡淡插了一句,将热气腾腾的紫砂茶盏递过去,里头荡着香气四溢的红茶。 顾七昶鼻头微耸,笑一笑道:“这磨山红茶配些甜口的点心最好不过了。” “好巧。晚淮今早念叨兄长给的几贴膏药极是管用,已跑出去买上好的点心了,估摸着很快就能回来。”李绵澈坐在顾七昶对首,抿一口香茗,眉眼轻舒。 “那等等,等等。”顾七昶将手中的茶盏撂下,便忘了刚才的话说了一半,竟亲自跑到外头喊来小厮烧水看茶。 李绵澈更是不急,左右是休沐的日子,索性撂下外头的一众大臣慢慢等着。果然不过片刻,晚淮拎着香气浓郁的油纸包进了门。“顾医士,这可是西市新开的点心坊。他家就只卖桂花酥,听说选的是上好的牛乳。那香气,我刚进西市坊的门就闻到了!” “西市?”顾七昶闻言便开始点头。“誉州几家老字号的点心铺子都在西市,能有胆子在西市开点心坊,可见是对自家东西有十足的底气。” 说话间他几下拆开油纸包,又将上头的绳子随手递给晚淮,晚淮笑呵呵接了,便听顾七昶眯着眼睛道:“这味道……嗯,不错……等等,怎么好像早上在哪里闻到过?” “早上?陆厨娘也做了?”晚淮挠挠头。“没这么香吧?” “想起来了。”顾七昶呵呵一笑,不以为意道:“刚才在追蝶姑娘身上也闻到了。大概她也是去了西市,我这鼻子可不会出错的。” “此时时辰还早,除了这家的桂花酥开了之外,旁的店铺都还没开,她去西市做什么?”晚淮也抓起一块桂花酥大口嚼着,随口嘀咕道。 “小姑娘的事,管人家做什么。”顾七昶一乐,抬眸忽然看向晚淮,“你小子不会是有什么念头吧!” “我可没有!”晚淮吓得立刻两手齐摆,又看向李绵澈道:“大人,您作证,我不过是随口一说罢了。” 李绵澈浅笑悠悠:“这名字倒是好听。” “南州人起名字都这样,总是山山水水蝶蝶舞舞的……嗯,这桂花酥是不错……入口软糯香浓,桂花甜而不腻……” “您高兴就成,下回那膏药多给我一些,我还有一众兄弟要用!”晚淮笑道。 “咳咳……”顾七昶气得咳嗽起来。“你以为那膏药是不要钱的嘛?光是碾药就得费我多少功夫……” 晚淮继续笑,顾左右而言他道:“誉州城里的好吃的可多了。您只管做膏药,我那兄弟们管保每天给您送过来四五样!” “那也不能……”顾七昶话说了一半,想想自己近来食欲不大好,决心还是接受晚淮的好意。“那行吧,你 没事再帮我备些药草,我给你赶制膏药便是了。” 接连吃了三块桂花酥,顾七昶取过一块湿帕子擦了擦手,又饮了一盏红茶调和甜腻,才重新提起刚才的话茬。“还是说回轻幼那丫头。我那徒弟江辰你也看见了,虽然是学医的,可家世却也不俗。南州又是个好地界……” 话音忽地戛然而止,只见顾七昶紧锁起眉头,手指轻轻攒动,似想到什么事。 “顾兄?”李绵澈淡淡抬眸唤了一句。 顾七昶才抬起头来,面色凝重问道:“昨儿府尹说有位南州来的弃子,你说住哪了?” “西市驿馆。”晚淮答道。 “西市驿馆……有没有可能,那追蝶丫头去的也是这地方,毕竟都是南州来的啊……”顾七昶越想越觉得不对劲。若真是逛街或者买什么物事,谁会大早上便去,只怕正如晚淮所说,除了这些买吃食的地方,旁的铺子大多都没有开门吧。 “顾医士。”晚淮出言打断了顾七昶的话道:“昨晚府尹已连夜查明,证明那弃子与太常卿于府一位门生有关,与咱们太傅府并无关联。” “可这事,追蝶不知道。如那弃子……”顾七昶胡须轻动,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晚淮不知如何应对,有些困惑地看向李绵澈。 顾七昶亦是扭过头来,带着几分笑意道:“人都说天下之事无出太傅手掌心。绵澈,你说说看?” “顾兄觉得追蝶很要紧吗?”李绵澈目光明澈反问道,“还是说,您觉得此事或许不仅仅与追蝶有关?” 顾七昶笑意顿收,脸色立刻变了,目光也变得紧张而警惕。但一抬眸间,却见李绵澈神色依然淡然。他叹口气,自知即便是自己救过眼前这一位的性命,却也猜不透人家在想什么,索性语气诚恳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了,看来你是早已想到这一节了。那么,你是怀疑此事与江辰有关?按照我对你的了解,你既然能让江辰入府,只怕是早就已经查过他了。既然如此,你也不必瞒我。” 李绵澈闻言点点头,语气同样多了几分诚恳。“倒不是有心瞒着兄长,只是查到的都是传闻罢了。” “传闻?”顾七昶有些疑惑。 晚淮接过话茬道:“眼下只能查到江辰公子的祖父为江佑山江大人,曾官至协办大学士,多年前致仕,长兄江明为宁州知府,次兄江星把持宁州织造。而这位江辰江公子年少时一直随外祖母偏安南州苏城,待十几岁才回到了江府学医。可苏城前几年恰好经历蝗灾,当地百姓出走大半,故而认识这位江公子外祖家的人可以说是寥寥无几。也正因此,查到的都是些捕风捉影的事,做不得数。” 李绵澈与晚淮都是给皇帝办差的人。虽不常与这种人打交道,但顾七昶也知道,这种人的口风最严。办不妥的事不会随意应承,查不准的事不会轻易吐露。 更何况,顾七昶摸了摸自己的心口窝,听晚淮的口气,只怕这传闻并不太入耳。说实话,自己还真没做好准备听见有关江辰的一些乌七八糟的事。毕竟本打算让江辰继承自己衣钵的,若真不是个好的,那还的确让人有些失望。 屋内的气氛变得安静了许多。晚淮也不开口,哪怕明知外头有不少大臣等着见太傅。他此刻心里已然明白,对于太傅大人来说,这位顾医士以及轻幼姑娘的事,远比许多朝政都要重要。 因小厮都被打发了出去,晚淮亲自替顾七昶斟了一杯茶。那红茶的味道果然好,又与桂花酥的奶味交杂,是一种很香滑的气息。可顾七昶喝起茶的神情却好像已经没滋没味,半晌,他才下了决心道:“我拿轻幼那孩子一直当自己的亲女儿对待。这孩子心思赤诚,虽然看着是小孩子,可一直极有主意。当年我上山误食药草,若不是她翻山寻解药,我这条老命不知交待在何处。” 提起顾轻幼,李绵澈的目光愈发柔和。“五年前的事我依然记得很清楚。” 顾七昶点点头。“我知道你也是知恩图报的人。当初若不是她执意为你换血,只怕我也救不回你的命。所以这些年,把她留在太傅府我一直很放心。原本我还觉得……罢了,罢了,今日我什么都没说。过两日,我就带着江辰回南州。” “这么急?”李绵澈的凤眸中噙了些意外之色。 “不错。”顾七昶看了李绵澈一眼,饶是见惯了各色男子,此时也暗自赞叹这位太傅大人面庞俊逸,几近仙人。而这副皮囊之下,也真真是值得托付的人。想到这,他索性开诚布公道:“你且再照顾轻幼一段日子吧。我今日来的本意,想来你也猜到了。可如今,既然你不好说,我也不打算多问,但显然这种根底未清的人,不适合轻幼那单纯的性子。未免让那孩子伤心,我还是提早带江辰回去。轻幼那孩子,你就要多费心了。不知你……” “绵澈还不打算娶亲。”李绵澈一眼看透顾七昶的犹豫,轻笑道。 “这样也好,我才放心一些。要不然总觉得这孩子是你的累赘,耽误了那些姑娘们进门。”顾七昶说完自己也笑笑:“许也是我想多了,以你这样的身份,大约全天下的姑娘们都盼着得你垂青呢。” “顾兄玩笑了。”李绵澈起身,笔挺的修长身材姿态闲雅。“听闻顾兄回来的时候,轻幼很是高兴。所以,顾兄若是想留下,自然也有很多办法。” “不了。”顾七昶连连摆了摆手。“这些年你一直请我留下,你的好意我也明白。可我的性子你也知道,银钱是不在乎的,锦衣华服更是不必,趁着能动弹的时候四方走走,尝尝各处的美食,已是我这把老骨头有福气了。你放心,有你这尊大佛在,各处知府都对我很是照看,谁也未曾怠慢。” 李绵澈还想再说什么,但外头的大臣实在耐不住来派人催,顾七昶也觉得话说得差不多了,索性端了那纸包桂花酥,摆摆手往外走。 觑着李绵澈担忧的神色,晚淮适时道:“大人放心吧,顾医士这些年一直这样,惯了的。保护顾医士的暗卫更是从没断过,一直都是咱们的人手。” “嗯。”李绵澈的目光渐渐落在案上余下的一包桂花酥上,唇畔难得挑一挑,柔声道:“派人送到集福院去吧。” 虽然顾七昶说急着要走,但却还是耽误了下来。原是誉州骑都尉高大人高璟林的女儿高璃月旧疾复发,求顾七昶上门看诊。如此顾七昶还没等找江辰提及要走一事,便被请到了高府小住。幸好江辰这会得了风寒,起码七八日不能出门,他才总算放心下来。 “江公子得了风寒呀。明明是学医的,怎么还会生病呢?”晓夏一边收拾着顾轻幼的春装,一边念叨着。 第33章 素玉被她逗笑, “谁说学医的就不能生病了?哎,你手上那件衣裳可是软蚕丝的,千万仔细些, 若是勾在旁的衣裳的珍珠上, 可就不能穿了。” “多亏你提醒我一句, 素玉姐姐, 要不然我还真把它跟那件领口绣珍珠的放在一处了。我的天佛爷,姑娘的衣裳可太金贵了, 你下回让我做点别的活计了,这活真是不成了。”晓夏一脸紧张, 摸着胸脯后怕。 “没事。”素玉反过来安慰她。“姑娘的脾气好得很, 坏了也不会说什么。” 顾轻幼在旁正捧着一本书看, 闻言将书本撂下, 纤细的手指拈了一粒蜜橘慢慢嚼了, 笑道:“又夸我呢。你们两个谁想陪我去小厨房熬些冰糖雪梨呀?” “江公子风寒, 的确是应该喝些冰糖雪梨的。”素玉点点头赞同。 “啊, 对……是该给江公子送一些的哈。”顾轻幼想起前两日江公子病前给自己熬制的什么养颜汤,深觉应该投桃报李。 “不然呢?您是给谁熬的?”晓夏瞪圆了眼珠。 “我是想着义父这几日很辛苦……听说总要熬夜呢。”顾轻幼赧然嘿嘿笑着。“顺便再给小叔叔分一些, 晚淮哥哥说这两日隐约听见他咳嗽了呢。” “敢情您根 本没想到江公子呀。”素玉笑道。 “那我陪姑娘去吧。”晓夏忙不迭将手里没叠完的衣裳递给素玉, 又讨好道:“姐姐就当疼我吧。” 素玉被逗得哭笑不得,点点头答应下来,又嘱咐道:“你千万别忘了给江公子送一些,听讲病得很重呢。” “好好好。”晓夏一连串答应下来,笑着随顾轻幼跑出门。 因为顾轻幼常来, 陆厨娘便把厨房收拾得亮亮堂堂的。“不干净的活计别让姑娘干, 你多做一些。”陆厨娘塞了一套围裙给晓夏,不忘嘱咐道。 这会恰好追蝶从小厨房走出来, 身后跟着的小丫鬟手里捧着一碗深色药汤。瞧见顾轻幼,她深深福了一福道:“问顾姑娘安。” 顾轻幼点点头。“江公子好些了吗?” “热已经退了,只是身子虚乏,间有些咳嗽。”追蝶说着话,忽瞧见顾轻幼一件修身流云纹的褙子,里衬紧袖藕荷色锦衣,不由得笑道:“厨房不干净,姑娘穿得这样贵重,若是弄脏了反倒白瞎一件衣裳了。” 晓夏笑着没吭声,陆厨娘到底更没心没肺一些,不由得笑道:“这大约已经是最不值钱的衣裳了,咱们姑娘的衣裳,哪有不贵重的。” 追蝶闻言脸色有些尴尬,讪讪道:“到底是我没见过世面。” “别听我娘胡说,是我马虎了,出门忘给姑娘换了。”晓夏吐着舌头,又笑着拉顾轻幼道:“若真弄脏了衣裳,姑娘可别骂我。” 顾轻幼闻言一笑,澄澈的双眸眨了眨,痛快地应了一声行。追蝶见顾轻幼待晓夏如小姐妹一般,局促的脸色才放松了些,由衷赞道:“姑娘的性子可真好。汤药要凉了,奴婢不陪您多说了。” “嗯,快去吧。”顾轻幼点点头,冲着追蝶莞尔一笑。 追蝶行云流水般行了礼,不知怎地脚步却慢下来。待走了两三步,忽然从小丫鬟手里接过托盘,轻声嘱咐道:“我的帕子好像丢在厨房了,你帮我去看看吧。这药我亲自端回去,一会你过来回话。” 小丫鬟应声去了,但不过片刻就追上来,有些吁吁道:“厨房的下人们都寻了,说是没看见您的帕子。” “那或许我落在旁的地方了。”追蝶兀自端着托盘,扭头又问道:“你进门的时候可瞧见了,顾姑娘在做什么?” “瞧着是在筐边挑雪梨,又要人去切几块冰糖,大约是要做雪梨羹吧。”小丫鬟说话间咽了咽口水。太傅府的雪梨个个光滑圆润,瞧着汁水就很足。 追蝶没瞧见小丫鬟犯馋,此刻微微昂着头,语气渐淡道:“雪梨羹是解热散火的,大约是给公子做的呢。” “您说什么?”小丫鬟步子慢一些,没太听清。 “没什么。”追蝶低下头来,拧眉瞧瞧碗里的药汤,握着托盘的手微微用力,脸蛋也绷得紧了一些,半晌才微不可闻地叹了一口气。 “对了,高姑娘怎么样了?义父有派人传消息回来吗?”顾轻幼咬了一口糯米圆子,香甜的红枣馅入口,让她微微眯眼,表情惬意。 “昨儿罗管事亲自去了一趟,据说高姑娘已经好了很多了。又因为咱们大人帮忙找到了一味药材,所以没准这一回能去了病根呢。”素玉一边修剪着花枝,一边柔声回答道。旁边的晓夏帮忙寻了个水波潋滟纹的白瓷瓶,配上夏日海棠,放在紫檀桌案上做点缀。 顾轻幼未及回答,已听外头传来林馥儿的声音。“顾轻幼,我终于被娘亲放出来啦。”她的声音恣意快活,显然是憋闷久了的。 顾轻幼笑吟吟地出门去迎,才瞧见林馥儿近来似乎稳重了不少,从前最喜欢的赤金璎珞圈换成了水晶项链,乌黑的发髻用一串小径珍珠为饰,另有几朵样式繁复又精致的小宫花。 “今天这套也好看。”顾轻幼一脸欣赏。她很喜欢看好看的小姑娘。 林馥儿闻言果然嘿嘿一笑,却又拉着顾轻幼叹气道:“这些日子忙着给我那桂儿姐姐办喜事,我父亲也不闲着,让一位宫里出来的姑姑教我规矩。哎,我的好日子可算到头了。” “那是挺难受的。之前孙姑姑在的时候,也跟小叔叔说说要找位姑姑教我规矩。”顾轻幼托着腮想起这回事。 “这事我知道。”晓夏在旁忍不住插嘴道:“我娘跟我念叨过这事。据说孙姑姑跟太傅大人提起这事之后,太傅大人就说了,咱们姑娘不喜欢外人。不如孙姑姑先学会了那些规矩,再回来教咱们姑娘。据说,孙姑姑当场脸就绿了呢。” “还是太傅大人好。”林馥儿一脸羡慕,又瘪嘴道:“我们府上请来的这位姑姑也真是厉害。刚开始我跟她发脾气摔了个琉璃花樽,她竟然拿绸缎包了那花樽碎片去我父亲面前哭。先说这花樽能换多少粮食,又讲了某家的妇人,因为摔东西被人休回娘家的事。最后又开始请辞,说什么教不得我这样没规矩的学生。我的天佛爷,一番折腾下来,我父亲痛骂了我一顿,还罚了我抄了好几十遍的书。” “摔东西总是不对的呀,那琉璃花樽肯定挺好看的。”顾轻幼笃定道。 “那……那倒是。我摔完了也挺后悔的,那花樽平时插起百合来可漂亮了。”林馥儿略显懊恼,随即叹道:“不过,想来我也有一个多月没发脾气了,其实也算进步了吧。” “那当然算啦。”顾轻幼往后靠了靠,眯着眼睛打量了一番,“这些日子一看肝火就平和了不少,连肤色都白嫩啦。” “咱俩头一回吵架的事,我至今还记得。”林馥儿话语间有些赧然,微微垂了头道:“后来每回我想发脾气的时候,都会想想那天你教我的话。我现在越来越觉得,我是个有福气的,就更应该惜福,不应该总是跟谁都发脾气,害得大伙都不高兴。还有就是……我姐姐成婚那天,庭轩哥哥也去了,他还夸我来着……” 提起孟庭轩,顾轻幼脸色半点没变。她不是那种会为过去的时候有什么情绪波动的人。同样,也不会担心未来。 “这样多好!”顾轻幼发自内心地林馥儿高兴。晓夏适时端了樱桃酥酪和两碗牛乳羹过来,笑眯眯说是刚出锅的。 “真香!”林馥儿食指大动,抿了一口牛乳羹,不顾奶白的牛乳沫挂在唇边,笑眯眯道:“对了,我还有好几件乐事要跟你说呢。” “说说看。”顾轻幼鼓励着,饶如兴致勃勃的听众。 “先跟你说这位管教姑姑的事。其实最开始请她,是为了教我家那位桂儿姐姐的。你不知道,她在家的时候说了一些有关你的坏话,气得爹都把她禁足了。为了让她吃些教训,爹特意在她大婚前将这位管教姑姑请了来,要姑姑教她些规矩。哎,你不想知道她说你什么了吗?”林馥儿话说了一半,忽然提着眉毛诧异道。 “不想。”顾轻幼摇摇头,白皙的肌肤堪比眼前的牛乳。“她爱说什么就说什么呗,知道了我还生气。还不如你跟我说说她是怎么受罚的,那多舒坦。” “那倒是。”林馥儿大为赞同,笑着道:“这位姑姑待我狠,待她却是更狠,听了她编排谎话污蔑你的事之后,那位姑姑真是气狠了,说这哪像王爷家的女儿,竟像粗使婆子似的,只知道背后议论人。于是姑姑下了大狠心教桂姐姐规矩,将先贤圣明事全都拿出来要她背,背完了还要说里头的道理含义。这也罢了,她还时不时当着桂儿姐姐的面骂那些背后议论人的婆子们,只把桂儿姐姐羞臊得不成样子才肯罢休。母亲说了,这一招指桑骂槐用得极好,桂儿姐姐往后一定慎言笃行。” 顾轻幼也抿了一口牛乳,口中散着甘甜香气,笑悠悠道了一句解气。 “哎,当时是解气了,可她却真不是省油的灯!”林馥儿叹了一口气,一张单纯的脸端着老成继续讲故事:“如此这样教了数日的规矩,桂儿姐姐也要嫁人了。总不好在嫁人前一夜还教人规矩的吧。大约桂儿姐姐也知道大伙不能拿她怎么样了,所以那一晚上桂儿姐姐简直是上蹿下跳。先是找母亲哭诉了 一番,说这位管教姑姑害得自己都瘦了云云,后来又说想见沐姨娘一面,以全了母女之情。” “母亲自然没答应,不过心也软了一些,拉着我陪她说了会话。不想桂儿姐姐便又说起嫁妆单薄一事,母亲说按照府里的规矩也就这么多了,毕竟几位妯娌还瞧着呢。桂儿姐姐见母亲那不成,便又来央我的铺子和七宝璎珞圈。你说好不好笑,那璎珞圈可是外祖母送我的,说是给我压箱底的嫁妆,她竟也好意思。后来我想起你嘱咐的话,便把我那铺子的一半给了你。后来才知道,她竟然打着我的旗号先从你要了你的那一半。” “她挺聪明的。” “聪明的是你才对!”林馥儿咬着嘴唇气恼地笑。“你怎么不告诉我,那铺子不赚钱了呢!我上个月眼巴巴等着送来的几十两银子打发下人呢。” “不赚钱是应该的啊。咱们的铺子当时开得匆忙,制作首饰的那些用具都是临时采买的,用不了多久,只胜在新意十足罢了。”顾轻幼笑得眉眼弯弯。“我虽然不会做买卖,但随着义父也从医多年。每回义父想出什么新方子,很快就会有医馆效仿的。” “就是啊!”林馥儿终于说到了高潮部分,起身站在地上,眉飞色舞道:“之前回门的时候我就看着我那桂儿姐姐脸色不好,后来还是步军副尉府上的四姑娘去我们睢王的时候才说出真相来。原来新婚次日,租咱们铺子的掌柜就去要租钱了。我那桂儿姐姐也是贪心的,听那掌柜说连租三年便宜,便一口气给出去了三百两银子,用做租钱。待过了几日,我那桂儿姐姐有意跟婆家显摆自己经营有方,便领着婆婆去那铺子散心,你猜怎么着?” “应该是门可罗雀。”顾轻幼早就心里有数了。这些年她随着义父住在山林脚下,时常出入市井铺子,对这样的事再常见不过。 “正是呢!”林馥儿拍着巴掌道:“原来就在管教姑姑教她规矩的那些日子,东市那边新开了不少可以动手制作首饰的铺子,有的门脸比咱们大,地方更宽敞,有的东西比咱们全,还有茶水点心,供应可全了。反正,咱们那铺子啊,简直是一败涂地了。怪不得那地皮的主人一听换了东家,立刻就去要银子了,敢情是怕不租了。” “新铺子都喜欢在初夏开业,这会人气最足了。”顾轻幼笑道。“其实当初林桂儿想开分号的时候我就很不明白,这样的铺子不是百年老店,分号根本没用,想开直接开就成了。其实她若精心筹备一番,未必比咱们差。” “她哪里懂得呀。”林馥儿嘿嘿一笑,白嫩的脸颊上隐隐露出一个梨涡。“其实我也不懂呀,幸好母亲给我的两位大丫鬟是中用的。对了,我还没说完呢,那日四姑娘来的时候还说了,说那日见了那萧条的铺子,又得知桂儿姐姐一口气租了三年,她娘亲很是不满意呢,虽然嘴上没说什么,可之前原本打算让桂儿姐姐管家的,但如今却觉得桂儿姐姐在持家之道上怕是不太中用,所以这事已经搁置下来了。可惜我那桂儿姐姐,还以为往后能管着中馈,现下看一时半会是不能想了,谁叫她贪心来着,非惦记咱们的铺子。难为她还硬撑,那日回门的时候,沐姨娘总算得见她一眼,脱口便问中馈一事,给我那桂儿姐姐闹了个大红脸呢。” “管家不累吗,怎么还有人盼着管家呢?”顾轻幼略不明白。林馥儿本想开口解释,可想想有太傅大人这座靠山在,大约顾轻幼也不需要考虑这种事,于是一肚子的话变成了羡慕的眼神,“我若高嫁,只怕也要管家。若是低嫁,凭着父亲的身份,大约还能享享福。”但肯定跟眼前这一位是比不了的,大誉一向重权臣而轻王侯。有太傅大人一日,顾轻幼就有享不尽的福气。 二人如此玩笑了一整日,并不知此时顾七昶已然回了太傅府。虽然这两日身子疲乏,但一想到那江辰身上或许有自己所不了解的密辛,他便觉得不安生。于是索性一回府,就借着把脉的名义见了江辰。 “恩师。”江辰的唇额虽有些苍白,但气色已明显红润起来,显然风寒已然见好。 “自己开的药?”顾七昶端起药碗轻嗅,脸上便有几分满意。江辰实在是一位有慧根又勤恳的徒弟,今日这药开得不仅十分对症,而且既有温补之效,又不失药力,足以让一个人在短暂的时间内好起来的同时又半点不损身子。 “是。”江辰笑了笑,苍白的唇瓣并不有损他的风度翩翩,那一双桃花眸依然带着往日的妩媚潇洒。 追蝶站在桌案前,眼神始终落在江辰身上。 顾七昶后来又亲自派人去了趟驿馆,果然得知曾有一位身材高挑的女子遮面进去见那弃子。不过,二人一见了面那女子便走了,显然并非相熟。 显然,那女子就是眼前的这一位了。顾七昶忍着不耐烦,让追蝶出去拿些点心,自己便坐在江辰的对面,故作云淡风轻道:“瞧你身子也好全了,咱们爷俩过两日就上路回南州啊?还是南州的膳食好吃,这誉州真没意思。” 江辰明显怔了怔,可很快弯着眉毛笑:“当初来的时候,徒弟还觉得誉州御医众多,我们碰不上什么稀奇的病人。但那位姓温的少年,还有恩师近来一直在瞧的病人,其实都很棘手。不如我们再待些日子,至少把那孩子医好。至于您不想吃这的饭食了,那不如请一位南州的厨子入府……” 顾七昶稍稍抬眉,一双略显浑浊的双眸看向江辰。“那怎么能一样,南州胜在地灵人杰,风物肥美,不光是厨子的事儿。” “昨儿还听说太傅府上有人送来了南州的荔枝,真真是新鲜极了,竟比我们家中园子里的那些还要汁水丰厚。可惜我身有虚火,昨儿也就吃了两三粒。”江辰一脸喜欢,似乎真的在夸荔枝,并没有旁的念头。 若是从前,顾七昶一定毫不犹豫地相信自家徒弟的话。可眼下,想到追蝶莫名其妙去看一位南州来的弃子,想到晚淮口中那些不确定的传闻,顾七昶觉得江辰其人身上怕是有许多事还瞒着自己。 徒弟虽好,但义女却是从小看大的,顾七昶不想让顾轻幼再与江辰有来往。“你祖父近来可来信了?”他换了个话题。 提起祖父,果然江辰敛了敛眉,方才的笑意收了一些道:“听说二哥的生意不太如意,父母祖父等人都帮忙投了些银子,想必因事心焦,连信件也少了许多,唯有大哥还时常回信说些平安。” “其实想想也是,我与恩师从南州一路向北,四处停留看诊,想想也有大半年的光景了。实在该回南州看一看。”江辰随手把玩着手边的一柄如意,又叹道:“不过这两日我身体还没痊愈,恩师,不如我们等到七月二十再走。那时候天气不冷也不热,赶路最适合了。” 毕竟还是自家徒弟,若传闻为假,顾七昶还是要留下他的。而江辰此刻选了个不远不近的日子,也算不错。于是点点头道:“半个月的功夫正好够你养好身子的。不错,总不能让你祖父看你一身病弱回去。听说如今誉州开了直通滇州船运,恰好路过南州。如此,我们若一路南下,不过十日左右的功夫便可到了。” 如此师徒二人说定,恰好追蝶端着点心近来,顾七昶不愿多话,吩咐江辰好好歇着,便扭头离了小院。 “顾医士说什么了?”追蝶将一碟精致的龙须酥和一盏冰糖雪梨羹放在床榻边的小几子上,轻声问道。 她近来没工夫新制衣裳,仍穿着从南州出来时的那一套,以凝夜紫镂花的褙子配沉香色百褶裙,高挑的身材让这样庄重的颜色多了几分贵气。但身上的首饰都是寻常的,只有腰间一块禁步最像样。 “七月二十我们就走。”江辰的声音不冷不热,听不出喜怒。 丁香耳坠轻轻晃动,追蝶的嘴角显而易见地上扬起来,让原本高傲的眉眼松弛了几分。“真的吗?那岂不是终于能……” 第34章 “自然是能的。”江辰打断了她的话。追蝶没有半点不耐烦, 反而笑得更加和悦道:“那公子今日的医书看了吗?我又给你搜集到了一些方子,您也得瞧瞧。还有前些日子的那些问题,方才您问过顾医士没有?” “我这两日有些累了。”江辰半靠在细藤枕上, 桃花眼微眯, 将追蝶捧来的医书轻轻推到一边。 追蝶替他将褪到脚下的锦被向上扯了扯, 柔声道:“那公子再歇一日吧。这龙须酥是厨房刚做出来的, 我尝了一块,味道还不错。” 江辰嗯了一声, 又把目光落在旁边的冰糖雪梨羹上,但见里头的雪梨虽干净, 但切块并不均匀, 显然是厨子敷衍或者是刀工不熟练。他暗想这太傅府上原来也有敷衍人的下人, 便不屑地端起鸡心碗抿了一口, 却不想那味道甜美清爽, 远非看上去那般寻常。 “这冰糖雪梨羹还不错。”他拿银勺盛了一块雪梨送入口中, 果然味道更佳, 似乎不仅有雪梨原本的香甜,更用蜂蜜和薄荷叶浸过。 追蝶的目光落在那碗上, 手中的帕子被攥紧了一些。这雪梨羹其实已经送来了好几日, 只是一直用冰好好镇着。今日要不是茶水没供上,她也不会端上来这一碗。却没想到,到底是不一样的。 “是顾姑娘派人送来的,听说是顾姑娘亲手做的。”追蝶一边将床榻上的医书一卷卷收起,一边轻声道。 “真好喝。”江辰语气轻轻的, 用勺子搅了搅, 便将那一碗雪梨羹一饮而尽。追蝶听着他咕噜的吞咽声,不知为何指尖有些发颤。 “水就要烧好了, 公子一会漱漱口再躺下吧。雪梨毕竟太甜了。”她将轻颤的手掩在了身后,一如既往笑道。 江辰嗯了一声答应下来,又嘱咐道:“你也去歇着吧。” “我瞧瞧那医书。太傅府上古书不少,我都让人誊写了下来,或许能有帮助呢。”追蝶脸上多了些笑意,又从旁边的书案上抓起一根小狼毫,“公子睡吧,我把觉得有用的地方都圈出来,您醒了再看便是。” 这话说完,追蝶抬眸又去看江辰,这才瞧见他已恹恹地闭上了双眼。 许真是累了吧。追蝶索性蹑手蹑脚地捧着书本去了外间。 初夏,大约是老人们最舒服最好过的时令。从前幽居长安宫不肯出门的太后娘娘,近来身子好了不少,皇帝探望的次数也便多了起来。赵浅羽自然也时常入宫,将宫外的乐事讲给太后听,以哄得太后笑上一笑。 今日一进门,殿内一如既往地热闹。四处都用大瓷盆种着颜色葱郁的绿植,几个圆润的琉璃小缸里养着数尾小鲤鱼。那鲤鱼尽选些活蹦乱跳的,让人瞧着就有精神。 端敬太后不喜礼佛,对书法也没什么兴趣,唯独外头的话本子,她倒是喜欢听。宫里甚至养了四五个小官,特意背一些话本逗趣。 此刻瞧见赵浅羽进了门,太后跟前的姑姑笑得褶子都堆起来,“方才有陛下陪着,娘娘中午吃了小半碗粳米饭,鸭肉也吃了四五块。公主来得正好,不如陪娘娘喝茶化食儿,我去取些腌渍山楂来。” “有劳姑姑了,您也眠一眠吧,让小丫鬟去就成了。”赵浅羽笑着答应。 姑姑点点头,却借着屏风的遮挡,凑到赵浅羽耳边低声道:“您拿了驿道工事图的事,娘娘已经也知道了。好公主,您好好与娘娘说,娘两没有说不开的事儿。” “我知道了。”赵浅羽目光一垂,露出绯红色的眼线,向前疾行了几步,很快笑着撒着娇道:“母后,皇弟又说我坏话了。” “你啊。”端敬太后沉沉笑着,对自家女儿发不出什么脾气。见她稳稳坐了,又让小丫鬟斟了茶,这才叹气道:“就这么喜欢李绵澈吗?那就是块冰。” “好端端的,母后说这些做什么。”赵浅羽把玩着腰间的玉珮,有些心虚,又有些羞怯。 “你弟弟都跟我说了,你拿了驿道工事图,还召见了工部右侍郎。”端敬太后拈了一枚腌渍山楂吃了,满口生津间,又叹了口气道:“你这孩子,即便真的查到了什么,也该先问过皇帝,把右侍郎牵扯进来做什么?” “可那驿道真的有问题,母后。我原本只是想多了解一些渭北的事,想跟绵澈多一些话说。没想到竟然被我意外发现,许多原本应该夯实土地的位置,内里竟然都是中空的。这就意味着,工部开挖驿道的时候,十有八九是偷工减料了。如此一来,一旦有什么地动之类的事,那驿道定会从中间断裂,到时候只怕会有数十米的壕沟产生。这样大的事,我见那工部侍郎稀里糊涂什么都说不明白,这才叫右侍郎过来问问。” “问到什么了?” “还没问出来,皇弟就把他急召走了。听说现下还困在皇弟那,想必是皇弟也知道了他中饱私囊暗自偷工减料的事,正在处置吧。母后,这件事算不算我大功一件,您让皇弟告诉绵澈,绵澈一定会高兴的。” 垂眸看着女儿一脸希冀的神情,端敬太后不由得摇了摇头,抚着膝上的万寿纹银鼠毛毯叹气道:“你以为皇帝没说吗?皇帝早已与太傅议论过此事,太傅不仅不高兴,反而气得脸色铁青。” “为什么?”赵浅羽显然慌了,红唇微张,连呼吸都漏了一拍。 端敬太后瞥了她一眼,冷笑道:“你可曾想过,若那壕沟是太傅的主意呢?是事关社稷的布置呢?” “不会吧,这分明是国之蛀虫暗中攫获金银,怎么会是绵澈的布置?”赵浅羽咬咬唇,捏紧了手中的玉珮,语气是不信的,可掌心却微微有些潮湿了。 “这的确是太傅的布置。至于为何如此安排,皇帝没说,但想来事关要紧。而你,却偏偏将这等重大之事泄露给了工部右侍郎,你说,太傅生不生气?皇帝生不生气?” 看着赵浅羽一张十分肖似自己的面庞,端敬太后的语气放柔了一些。“那驿道工事图上头是加盖了秘印的,你自然能瞧见。这样的物件不是你该擅自拿取的,拿也就拿了,偏偏还要闹出事来。你可知道,那工部右侍郎的位置放的本就是与渭北候有干系的人,为的就是安渭北候的心。那工部右侍郎原本不知道这工事里头的猫腻,偏偏被你透了过去。你说,你惹出这样的祸事来,让太傅如何高兴?” “我……”晶莹的泪珠在绯红的眼线下头打着转,愈发显得她眼圈通红,楚楚可怜。“我知错了,母后,您下旨,赐死工部右侍郎吧,万万不能让他把这事泄露出去。” “死人的嘴巴也未必严。而且我不干政已久,若是贸然下旨,更惹人生疑。你皇弟说,太傅自有对付他的法子,只是……哎,又要太傅大人额外多费些心思了。” “所以,我……我又给绵澈添乱了是吗?”赵浅羽紧紧咬着嘴唇苦笑,硕大的泪珠终究还是从眼角滑落下来。“母后,我真的是一片好心。羽儿知错了,真的知错了。我去找绵澈,去找皇弟赔不是,好不好?我真的没想到……都是我糊涂了。母后,怎么办,我又做了一件错事。” 这话不是假的,她是真的很慌张。从前李绵澈刚成为太傅的时候,虽然也跟皇帝明确拒绝过与自己的婚事,可至少二人见面还能说句话。但如今不知怎的,二人总像被一条线越拉越远似的。自己每每做些什么,也往往都是错的,只会惹李绵澈更 加不高兴。 端敬太后拿帕子替她抹了泪,见她哭得厉害,一时有几分心疼,却也恨铁不成钢道:“你是皇帝的亲姐姐,当初若没有你,他也不会平安继承皇位。既如此,他又怎么会埋怨你。至于太傅,傻孩子,你和母亲当年一样,终究是不明白男人到底想要什么。” “他想要什么我都能给啊,我是堂堂的公主啊。”赵浅羽的声音发抖,眼尾滑下的泪珠带着些绯红。 “可惜,你能给的这些他都不想要。”端敬太后冷笑着,目光拉得悠远,轻声道:“我是殿阁大学士之女,学识过人,连史书国事亦通。我才嫁入皇家,你外祖父便叮嘱我,务必要与皇帝分忧,要为他红袖添香在侧,要与他商讨政事。” 说到这,端敬太后的脸上浮现出一抹嘲笑。“你外祖父真是害苦了我,皇帝娶的是妻子,又不是臣子,做什么要日日与他辩驳国事呢?可惜当时我不懂,我一见了皇帝就问他近来国事如何,朝廷有无不平之事。起初他还肯与我说,后来却每回都念叨头疼。” “我只以为国事让他不堪其扰,索性愈发上了心,偶尔甚至会偷偷看看折子,了解外头到底发生了什么,以期能帮他解忧。可我越如此,他越是不喜欢。”端敬太后叹了口气。“就在这个时候,柔妃入宫了。她貌不如我,才不甚高,我从没想过会被这样不起眼的人分走你父皇的恩宠。” “别说是我了,当时满宫都觉得她是个傻的。旁人都惦记着上位封妃,只有她什么都不在乎,还整日都过得高高兴兴的。每日里除了看书写字弹琴,便去钻研吃喝香料,偶尔还写上两本戏折子喊伶官来唱。也正因此,我防备了所有妃嫔,唯独漏下了她。可谁能想到,她这样的性子真的吸引了你父皇。原本只是下了朝喜欢过去用早膳,慢慢变成了要她每晚侍寝。再到后来,竟是整日都要柔妃陪着。” “说来可笑,柔妃自始至终都不怎么在意你父皇,她在意的只有她自己高不高兴。春日里酿酒,夏日里才采花,有时候忙起来,甚至把你父皇扔在一边。可你父皇偏偏就喜欢她这样,哪怕坐在那陪着她什么都不做,也比待在我这高兴。” “柔妃就是个妖孽!”赵浅羽咬牙望着那盘泡在汁水里的腌渍山楂,颗颗艳红,却颗颗都被挖得连心都不剩。 “妖孽?或许是吧,如今她也成了柔太妃了,却依然是那副没心肝的样子,好在你弟弟愿意厚待她。后来我与她谈过一次,才知道你父皇曾经十分喜欢我,可我开口闭口都是国事朝事,每每说得你父皇心力交瘁,这才让你父皇渐渐对我失了耐心。”端敬太后苦笑着,以同情的目光看向赵浅羽道:“你一直在走母后的老路,傻孩子,你以为太傅想要的,他其实根本就不想要。所以啊,别再做傻事了。” “他不想要吗?”赵浅羽呐呐念叨着,目光落在自己裙裾上的石榴花瓣上。重瓣橙红的花,如一盏盏倒扣的钟,吐出嫩黄的蕊。“那母后,您告诉我,他想要什么?不,您告诉我,父皇想要什么?他为什么喜欢柔妃?” “我也不知道。”端敬太后苦笑着摇摇头。“我怎么看怎么觉得柔妃是个自私自利又没脑筋的女子,浑然想不通你父皇为何会喜欢她。即便到现在,我也不明白。可话说回来,明白了有什么用呢,人的性子是天生的,谁也改不了。” 如此一番话说下来,赵浅羽反倒更茫然了。正如同母后所说的那样,她也认识柔妃十几年,忽然不觉得这个女人身上有什么好处。 不过,有一点赵浅羽很明白,那就是顾轻幼跟柔妃很像,一样的没心肝,一样的自私。可越是明白这一点,赵浅羽越觉得害怕。当年柔妃有多得宠,母后就有多落寞,自己真的要步母后的后尘吗?真的争不过顾轻幼吗? 留给赵浅羽思考这个问题的时间还有很多,因为皇帝亲自传下密旨,要她禁足思过,直到明年春日。禁足期间,除后宫内院和公主府外,不得出入他处,不得开宴设戏。太后心疼女儿,便亲自找了皇帝求情,说是至少让公主去下头的庄子里转一转。皇帝本意就是不让公主接触政事及贵胄们,去庄子倒是不妨事,于是自然痛快答应下来。 七月流火,太傅府的风光越发好。自从顾轻幼四年前入府,便时常将后头园子里的一些花草挪到府中。因出身山野,她挑选的花草虽不贵重,却都胜在清新自然,更与原本府上的青石红廊相衬,显出一派疏落精致。 此刻走在回廊里头,栏杆近处是几支奶白色海棠,再往远假山跟前便是几株桂花。如此近者美,远者香,别有风韵。顾轻幼穿着一身修身的绣月牙对襟锦衣走在廊下,髻如流云,腰若扶柳,体态若蝶,面容清美。 对面的江辰呆呆看了半晌,待人走近才想起来问礼道:“师妹往哪去?今日是七夕,可要出门看灯?” “没有这样的打算,我要去给小叔叔送七夕贺礼。”顾轻幼狡黠一笑,瞧着江辰怔了怔,便低声解释了几句。 “原来如此。”随着那轻柔的声音入耳,江辰脸上的困惑散去,变成浓浓的笑意。“原本是想请师妹帮我看看方子的。这样吧,师妹先去与太傅大人谈要紧事,忙完后再让丫鬟知会我一声,我再过来寻你看方子。” “好。”顾轻幼毫不犹豫地答应下来,又简单告了礼,便往世安院去了。 待听见顾轻幼的打算,晚淮站在那愣了半天。“姑娘,咱们府上可不兴这个,大人最烦这些事了。” “可义父把人都请来了,总不能连面都不见吧。这位杜姑娘可适合小叔叔了。”顾轻幼笑得甜甜的,一脸期待。 “那,那姑娘自己去说吧,我可不敢传这个话。”晚淮决定明哲保身。 “行,那以后喝喜酒的时候,也不带你的份。”顾轻幼浑然不觉得有什么可不敢的,笑着扔下这一句,便进了门。 原来,赶在七夕这一日,顾七昶特意请了翰林院修撰杜大人的亲妹入府,名曰陪顾轻幼赏花,实际上则是为了撮合这位姑娘与李绵澈。说起这位姑娘,顾七昶很是满意。她年纪比李绵澈小了四岁,心思纯孝又个性温柔,在嫂子入府前还管过家,虽然家世低微了些,但至少做个妾室是成的。好歹能照顾照顾李绵澈不是。 “顾医士认识的人倒是不少。”李绵澈听见顾轻幼一字一句把事情说了,方才将手中宣州毛笔撂在掐丝珐琅笔架上,笑悠悠道。 “晚淮哥哥还说您会不高兴呢,我就说不会,这是大喜事呢,今儿又是七夕。您陪我去瞧瞧,这位杜姐姐说话可温柔了。”顾轻幼一身月牙纹的对襟锦衣,耳上坠着小小的珍珠,明媚又精致。 李绵澈俊美的脸庞上并不见不耐,只是笑着叹气道:“这就难办了。” “怎么难办呢?” 李绵澈的眼眸乌黑深邃,如深不见底的潭水。“你觉得这杜姑娘可做你的叔母?” “那……”倒还配不上,她从来不觉得世上有配得上小叔叔的女子。不过,义父说的也只是妾室。妾室不也挺好的吗? 看着顾轻幼犹豫,李绵澈继续追问道:“既然觉得她做不得太傅夫人,那便由旁人做。可若旁人来做时,进府先瞧见这位杜氏。嗯……这样是否不太妥当?” 顾轻幼下意识地把公主代入进来,若公主成了太傅夫人,入府瞧见这位杜氏,只怕……“好像是不妥。” 李绵澈不再开口,笑着拾起桌边的宣州笔,给了顾轻幼足够思考的时间。 顾轻幼难得费脑筋,先是想了想这位杜姑娘温柔的性子与公主碰到一起会如何,又想了想以公主的性格会不会喜欢杜姑娘……这样来回掂量下来,竟然理解了馥儿平日念叨的那些话。以正妻的身份,不会喜欢妾室。而妾室卑躬屈膝,也不会喜欢上头的正妻。 这样一想,请这位杜姑娘入府做小叔叔的妾室竟然毫无好处。她开始犹豫起来。 李绵澈写了一行龙飞凤舞的大字,扭头看顾轻幼一脸呆呆,便叹气道:“我实在不想让未来的夫人为难,更不想连累这位无辜的杜 姑娘。可顾医士的好意怎可辜负,想必也是费了很多心思吧。” “那不要紧。”顾轻幼一见李绵澈为难,毫不犹豫道:“义父那我去跟他说,他也是想找人照顾您而已。他出门前也嘱咐了,若是事情不成,也不要紧。” “那最好。”李绵澈笑笑,又道:“一会我让人从库房里拿些补品出来,就说是你的心意,早些送那位杜姑娘回去吧。” “行。”顾轻幼点点头起身,猛然转身间又想起什么,引着裙摆转动出完美的弧线,反问道:“那您怎么办?义父说了,不能让你再这么下去,身边没人照顾哪行啊。再说,我这样回去,也交不了差呢。” 李绵澈唔了一声稍稍沉吟,眉头很快舒展开,笑道:“大誉的官媒坊倒是一向为贵胄人家做媒。” “那小叔叔您就去登上名字。听馥儿说官媒坊不仅看门第,更兼看二人性格相符与否,因此做媒十有九成。”顾轻幼兴致勃勃,觉得这个主意甚好。 “可……”李绵澈难得抿起唇,往日倨傲的气势尽收,反而显出几分尴尬。顾轻幼立刻会意,打着包票道:“我陪您一块去,您若是不好意思,只管说是来陪我。到时候那红娘肯定也会劝您,您顺坡就下,随手登个名字也不麻烦。这样,我也能跟义父交待啦!” 李绵澈看了看顾轻幼,见她一脸央告的神色,似乎下了下决心,点头道:“好吧。那你去更衣,我们这就出门。” “好。”顾轻幼高兴地答应下来。 见顾轻幼带着笑模样走出来,晚淮的脸上颇为诧异。“大人没发脾气?” “没有啊。”顾轻幼无辜地摇摇头,又笑:“不过这位杜姑娘不太适合小叔叔。” “您方才进门前可不是这么说的。”晚淮擦汗。 “是吗?”经晚淮这么提醒,顾轻幼果然想起方才的话,一时自己也笑了,怎么不过片刻就改了主意呢。 第35章 “是啊, 姑娘刚才还言之凿凿的呢。”晚淮颇为纳闷。但没等他再继续说下去,里头已然传来李绵澈的声音。晚淮与顾轻幼点点头,立刻便进了书房。 片刻之后, 两顶轿辇从太傅府出发, 往闹市处的官媒坊而去。素玉回娘家探亲, 晓夏留下来陪母亲过乞巧节, 顾轻幼身边无人伺候,如同回到了几个月之前。 前头的轿子是银顶皂色, 后头顾轻幼这一乘外头瞧着寻常,里头却用了鲛绡的帘帐, 帐子上绣着洒珠海棠花。此刻正有一张美人面从帘帐旁边探出, 鲛绡皙透如一帘春雨, 恰好映着旁边梨花般的面容。 顾轻幼往外看着, 这才发觉此刻的热闹。临近傍晚, 外头的灯虽还没亮, 但各色彩纸银丝制成的灯笼光是摆在那已经很好看。又有游人交织, 许多已然婚配或定了亲的男女都彼此相携,或是在糖人摊前驻足, 或是翻看新出的缎子。 她托着下巴往外瞧, 一路都不觉得乏味,很快便感受到轿子一顿,随后稳稳停下来。可没等身子动弹,外头已然传来小厮的声音。“顾姑娘,官媒坊今日没开门呢。” “今日是七夕, 怎么会不开门?” 小厮笑得很和气。“大约正因为是七夕, 官媒坊才不必开门。” “好不容易赶上小叔叔休沐呢。”顾轻幼觉得有点遗憾。 小厮没应这句话,却是道:“大人说来时的路已经被完全堵上, 要想原路回去,只怕要等两个时辰。可若是换一条路走,轿辇又过不去,只能走回府去。” 景色美如斯,其实顾轻幼觉得等等也无所谓,但小厮委婉提了一句只怕大人还有公务要忙,顾轻幼便撂下了看景的心思,移步下轿。 李绵澈早已站在轿前等待。身材高伟的男人,此刻身着一件玉色细丝锦衣,胸前健硕有型的肌肉被紧紧包裹,手腕处松松挽起,眉眼难得如雾般淡雅。瞧见顾轻幼,他温柔抬眸,笑道:“白跑一趟了是不是。” 顾轻幼着一身青衣,发髻中一抹羊脂玉色,耳边是小小的翡翠嵌桃花。站在李绵澈跟前像一只林中小鹿,娇俏又灵动。“外头这样热闹,出来走走也挺好的。” “要跟他们一道挤?”李绵澈显然有些厌憎。 顾轻幼摇摇头。“您想从哪走,就从哪走。” “除了来时路,回府只有这边可走。”李绵澈随手点了点远处的一座小桥。那小桥坐落远离闹市处,似乎有着年头,进水处生着碧绿的青苔,上头是斑驳的白石,下边又有几位妇人用力捶打湿透的衣裳,似乎与这边的热闹全无干系。 顾轻幼莫名被吸引,点点头随着眼前颀长的玉色向前走。因是从闹市往安静的地方走,随从们到底还是被人群都挤散,但李绵澈一人在前,眉眼稍稍收敛便尽是凉意,足以让所有人敬而远之。 顾轻幼跟在后头,浑然不觉前头拥挤,只觉得左右的景色越来越好。石桥下的妇人面容和煦,虽未过上乞巧节,但左右的丈夫不时过来帮忙,二人倒也夫妻和气。 “慢些。”李绵澈稍稍侧身,见她稳步上了台阶,才继续往前走。待二人走到桥中央,微风迎着夏日的水汽吹来,只觉得浑身通畅。 “抬头。”李绵澈温柔的声音入耳,引得顾轻幼心上莫名一颤,但却很顺从地抬起双眸,竟见到前方一座小酒楼。酒楼的二楼上修了一片露台,那露台很神奇地呈现出一片微缩之景。以一座山为衬,山坡上桃林梨树交错,山脚是一道清澈的泉水幽幽流淌。 “须弥山?”顾轻幼的唇张得圆润可爱,“的确很像。”她忍不住向前迈了一步,却被身边人一把拉住。 “这是在桥上。”李绵澈没看她,但依然准确地拉住了她,又迅速松开,毫不逾矩。 顾轻幼有些不好意思地继续去瞧那处酒楼,才发现不过一瞬间一切已然不同。似乎夜幕在一眨眼间变得暗下来,深蓝色的夜空罩着酒楼的露台,那山在一瞬间亮堂起来,原来其中的桃林梨树全都是藏了蜡烛的小灯。甚至连山中的一处麋鹿也微微发亮。 连流水之中似乎也被放了一些夜明珠,又用微蓝的颜料染了,此刻便显出蓝天下的水色来。 顾轻幼忍不住侧头去看李绵澈的神情,想看他是否与自己一样激动。可小叔叔就是小叔叔,他神色依然淡淡的,唯有眼神格外闲适,似乎也很享受这一刻。 “小叔叔。”顾轻幼忍不住叫他,“你觉不觉得这里很像须弥山?” “很像。”李绵澈点点头,眼底装着一片青衣。 “太美了。”顾轻幼的眼神又被那处露台吸引。其实须弥山或许跟旁的山没有什么不同,甚至也比不得什么高山大川。可顾轻幼在那里长大,须弥山便承载着她的回忆。 因着这些回忆,一切都是不同的。 “想回去吗?”李绵澈轻声问。 “回去也不一样了。”顾轻幼笑笑。“山下的阿姐生了孩子,听说已经搬到城中。三爷爷早已仙逝,连旁边的宋叔刘婶也不在那住了。大约,村子已经快空了吧。” “……会一直陪着你的。”夜来风声。 “什么?” “我说,总有人会一直陪着你的。”风停了,他的声音更清晰。“我吩咐人在郊外的庄子修了暖池,等春来你就能去了。” “是吗?”顾轻幼果然眼神亮亮的,似乎一切意外之事都会让她欣喜。正如今日这七夕,她原本只打算陪素玉和晓夏做乞巧花,不想竟能出来走走,还遇上了这样的美景。那一片须弥山,仍是童年的梦。 淡淡的药香味飘在房间里头,镂空的雕花木窗撒入几痕月 光。房内的烛火已渐渐暗了,江辰犹自坐在花梨大理石的桌案边打着瞌睡。眼前的浓茶已然喝了两三盏。 小丫鬟进来铺好了床,便听江辰略哑着声音问:“顾姑娘可回来了?” “还没有呢。”小丫鬟立刻答道。“咱们的人手不方便出门去瞧,也不方便多问的,只知道顾姑娘出了门,却不知道去哪,更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要不您先歇下吧,今儿已然太晚了。” “我再等等。追蝶若是从书阁回来,你就说我已歇下了,让她回去休息。”江辰握了握手中温润的玉如意,忍着哈欠吩咐。 小丫鬟答了一声是,可扭头到了门口,已见追蝶那高挑笔挺的身子。她吓得微微一抖,便听追蝶轻声嗔道:“公子该睡了吧,你怎么不吹了蜡烛?” “公,公子还没睡下。”小丫鬟慌得很,在追蝶跟前如一个小孩子似的,又如何说得出谎来,支支吾吾一会,便将实情脱口而出。“说是在等顾姑娘。” 听见等顾姑娘四个字,追蝶只觉得一阵发晕,一手扶了廊下的红漆云纹柱,一手摆了摆道:“我方才路过集福院,听那的小丫鬟说顾姑娘今日累了,早已歇下了。一会我亲自去告诉公子,你也睡吧。” 小丫鬟忙不迭跑了,追蝶才稳了稳心神,又走回房间喝了一盏温茶,这才进了江辰的房间。那花梨木内嵌大理石的桌案颜色白净,衬得上头枕着胳膊小憩的男子越发面容俊秀。哪怕闭着眼,似乎那桃花目也是有情的,微微上挑的眼尾写尽了风流。 追蝶的目光比烛火更柔和,悠悠将男子的面容包裹在其中,嘴角泛起淡淡的笑意。她随手取了件外袍想替他披上,可手上的动作在瞧见男子手中所持的一个物件时戛然而止。 那物件是一枚玉如意,上头的淡蓝色流苏还是自己亲手编的。往日这块玉如意都被好好地搁在箱子里头,今日倒是难得面世。 追蝶笑了笑,随手将外袍挂在一边,打算把玉如意收起来,免得江辰梦中惊醒时再磕着碰着。不想这会又瞥见桌案上有一张药方。她这才隐约想起来,江辰上午念叨过一句,这药方是要请顾轻幼提前过目看一遍,再呈给顾医士的。 想自己也看了那么多本医书,大约也不必顾轻幼差。追蝶心里一时起了胜负心,索性将那药方举起来自己瞧着。果然是寻常极了的方子,只是里头有几位药似乎有些多余。 “七叶莲……西青果……槐花……相思子……”追蝶轻声念叨着,一字眉头微微挑起,这几样药材实在多余极了,而这相思子就更奇怪了,学医的谁不知相思子就是红豆,何必舍了简单的名字而非要用这么复杂的? 追蝶有些不明就里,直到她再一次将这些药材的名儿放在心里顺了一遍。“七叶莲……西青果……槐花……相思子……”这几样连在一起,便是一句藏头暗语,竟是,竟是“七夕怀相思”?! 福至心灵间,她忽地想明白为何这枚玉如意忽然从箱子里被取了出来。要知道,这可并非是寻常的如意,而是江辰的外祖母压箱底的嫁妆,是要他交给未来的儿媳妇的。这东西不仅金贵,更代表着江氏一门对孙媳的肯定。 七夕…相思…玉如意……顾轻幼……追蝶的一颗心仿佛被挖空一般,泪珠像是断了线似的噼里啪啦落下。 蜡烛恰好已燃尽,房内倏地暗下来,唯有月光怯怯地照进来,正好照在江辰潇洒风流的面庞上。追蝶望着这张脸,只觉得五味杂陈,无数个念头在脑海中翻腾。 事后,江辰曾一度觉得追蝶看见了这张药方,可小丫鬟摇头说不知。而他又觉得即便看见了也不妨事,毕竟只有懂医的人才能看出这药方里面的暗语。而追蝶大约还没这个本事。 至于顾轻幼那头,江辰也很想去瞧瞧,可不知怎么,誉州一夜之间多了许多寻顾七昶看诊的病人,连带自己也跟着忙碌起来,竟然半点空闲时间都抽不出来。于是这桩心事只能暂时被压下来。好在距离七月二十回南州还有段日子,大约还有机会可寻。 而顾轻幼也因心情太好而浑然忘了江辰让自己看方子一事,再没主动提起。不过,她倒是记得在次日补上了给追蝶的乞巧节贺礼。不仅是追蝶,府里的大小丫鬟基本人手都得了一份。 追蝶的那份贺礼是一个奶白的瓷瓶,里头装着顾轻幼亲自调制的香乳露水。之所以送露水,是因为传闻说七夕节时的露水是牛郎织女相会时的眼泪,用此日的露水涂抹身体,会让身体更加滋润,也能变得更加聪慧。这样精致又用心的礼物没有姑娘会不喜欢,追蝶拿在手里的时候,颇有些爱不释手。 “顾姑娘可真大方,听集福院的姐妹们说兑在露水里头的香乳也不是寻常东西,是顾姑娘之前从须弥山带出来的药草调制的,那药草十年开一回花,很稀罕呢。”伺候追蝶的小丫鬟没有这样的福气,不过只收到了小姐妹送的一块手帕,因此羡慕得很。 “顾姑娘还真大方。”追蝶嗅了嗅香乳露水的气味,只觉得一片清新,果然不是那种烂俗的香料配制而成。小丫鬟凑过来闻了闻,忍不住也惊叹了两句。 “的确是好东西,不是哄弄人的。”追蝶叹了一口气,从妆奁里摸出一个最精致的荷包,又往里面塞了些自己喜欢的药草,之后便移步走向了江辰的房间。“公子,您之前不是说要给顾姑娘看一眼药方吗?您这么忙,不如我带过去给顾姑娘吧。” “你要去找顾姑娘?”江辰撂下手里的一大把药草,取一块帕子拭去头顶的汗水道。 “顾姑娘送了瓶香乳露水给我,我自然要投桃报李。”追蝶恍若不在意地回答,但目光却忍不住在江辰的面庞上停留。 江辰点点头,从医书夹着的方子里抽了一张递给她,又道:“你跟顾姑娘说一声,我这些日子要看诊的病人太多,一时不能过去问候她。” “这是自然的。”追蝶顿了顿,继续道:“顾姑娘是顾医士的义女,对顾姑娘热心,顾医士定会念您的好。” 说着话她眼神清扫,见江辰脸色不改,而给自己的方子也并非自己那日看见的那一份,便暗暗舒了一口气。 待走到集福院,才发觉院门前只有一位小丫鬟坐在葡萄藤下头的小几子上发呆,便算是守门了。她笑着过去搭话,问人都哪去了。小丫鬟嘿然一笑道:“顾姑娘说今儿天太热了,要我们都去歇着喝茶。姐妹们推辞不得,便打算在门前轮值。追蝶姐姐若有事,我去通传一声。” “既然天热就别动了,我自己过去就成,也不是外人。”追蝶笑道。 小丫鬟想到左右外间也有素玉和晓夏姐姐守着,便点头答应继续打瞌睡。而追蝶一人往门前去,才惊觉这院子比起公子所住的院落不知凉快多少。她略带诧异地四下打量,才发觉原来院内的四口水缸里都盛着碎冰。那冰显然是清晨搬来的,此刻不过只化了一半。 炎炎夏日,冰有多贵重,追蝶自然是知道的。那日她还听人说世安院是不用冰的,却不曾想到冰都在这里。 这会已走到门前,大门开着,门前不过一道影影错错的珠链。她稍稍侧耳就能听见里头的笑语声,原是顾轻幼正在外间与两个丫鬟一道烹茶。 “姑娘这样不对。” “怎么不对啦?” 追蝶甚至能听出来顾轻幼是笑着问出这句话的。说实话,她真没见过这样的姑娘。被养在太傅府好几年,却半点骄矜的脾气都没有。待人和善又不挑刺,连下人也不必卑躬屈膝地跟她说话。若以后经久与这样的人相处,未尝不是件舒心的事。 屋里的声 音继续传来。“这第一遍的茶水是不能留的,不干净呢。”素玉轻声说。晓夏在旁边却很偏向顾轻幼。“上回咱们姑娘给顾医士烹的茶就是头一遍茶水,顾医士喝得可香了。当时还有江公子,都没挑毛病呢。” 许是与主子的性格相像,素玉也不恼火,只吃吃笑道:“顾医士哪里能挑姑娘的不是,他最疼咱们姑娘了。上回深夜与人吃酒,遇上了好吃的点心,还不忘给姑娘买回来一包呢。” “我爹也这样,有一回买了四五块驴打滚给我带回来,都黏到一起了。”晓夏附和道。 追蝶闻言也笑笑,抬步正想走进去,忽听素玉又道:“江公子入府日久,也从来没驳过咱们姑娘呢。” “姑娘多招人喜欢,何况还有咱们大人撑腰。” 两句话如咄咄鼓击,狠狠砸在追蝶的耳膜上。那种挚爱珍宝被攫取的窒息感忽然袭来,让她一瞬间血液发冷,牙齿打颤。方才的念头重新冒出来,可这次却被她以嘲笑的态度对待了。是啊,自己都觉得相处起来舒心的人,公子自然会越来越喜欢的,更何况背后还有太傅大人…… “孟夫人来了,姑娘可要见客?”一位小丫鬟从二门迈进来喊。打瞌睡的莺儿一个激灵站起身,急忙忙往屋内走,这才瞧见追蝶并没进门,竟还在门前站着。 不等小丫鬟问,追蝶赶紧开了口。“我忽然想起来。” 她顿了顿,尽量让自己的声音显得平和。“公子有一桩急事交给我,我竟给浑忘了,只能改日再来叨扰顾姑娘。对了,这张方子是公子请顾姑娘过目的,还请妹妹转交。” 追蝶想,自己当时的背影大概是写满慌张的,可她彼时已经顾不得了。 回去的路上,追蝶自然能碰上前来拜访的孟夫人。她不认识孟夫人,但只瞧那一身绣纹繁复的衣裳就知道人家并非寻常人物。而她身后的小丫鬟手里或捧着花色新奇的锦缎,或拎着南来的稀罕果子,样样都是市面上少见的,显然是给顾轻幼准备的。 她有些黯然地捏了捏袖中亲手缝制的荷包,暗自庆幸自己方才没多余地把这荷包作为乞巧节的贺礼送给顾轻幼。整日流水般的目睹这些好东西,人家又怎会看上自己这不值钱的小玩意呢。她越想越失落,可心底似乎又有一种强烈的不服输的劲儿在涌动着,让她下定了决心。 集福院内,顾轻幼与孟夫人见了礼。孟夫人其实许久没见顾轻幼,今日若不是自家丈夫来求太傅大人办事,她也不好意思主动过来。 细细拿眼打量着顾轻幼,但见此刻她着一件清凉的浅绿夏衣,柔顺的青丝用一抹簪定住,耳上是琉璃小桃花耳珠,兼之整个人都沉浸在茶香中,浑然不见夏日的烦热,只余通透。孟夫人暗自想,其实顾轻幼这张脸虽绝对算得上清秀,可也实在算不得艳色,只是有一桩旁人比不得的妙处,那就是让人越瞧越舒坦,越看越喜欢。 而经过前几番的事,孟夫人早知太傅大人看重顾轻幼,再加上从太后口中听说了公主被罚禁足一事,虽未必与顾轻幼有关,但至少说明与顾轻幼作对是没有好结果的,所以孟夫人此刻对顾轻幼的态度更好了。 此刻,顾轻幼才随口一问孟将军也来了,孟夫人便毫不犹豫地将事情和盘托出。“这几年冷眼旁观,我和将军都觉得轩儿性情太过懦弱。若我还有旁的儿子也罢了,偏偏只有这一个。可他这样子,又如何撑得起我们孟家的门面。故而,我和将军商议后,想请太傅大人允准,让轩儿辞了春坊中允之位,入骁骑营磨炼。今日,将军便是来与太傅大人商议此事的。” “孟公子也同意了吗?”顾轻幼将洗过两遍的茶给孟夫人斟了一杯。 孟夫人叹了一口气,又闻得那茶香似乎是上等的雪顶含翠,一时有些诧异,怔了怔才继续说道:“轩儿虽擅骑射,却害怕刀剑无眼,起初是不愿意的。后来大人下了狠心,把轩儿禁足了十来天,他才总算松了口。说起这事,倒是不得不提睢王家的馥儿姑娘。那孩子也是有心的,竟然派人送来了一些话本,话本里头写的都是霍去病卫青等人的事。轩儿起初还没看,后来大约是禁足实在无事翻了翻。果然那书极好,轩儿不几日便开始念叨起什么‘匈奴未灭,何以家为’的话,想来也是往心里去了的。” 第36章 说完这句话, 其实孟夫人隐隐有些后悔的。当初毕竟轩儿与顾轻幼有过那么一段,谁知道顾轻幼是不是个小气的,不爱听旁的姑娘与轩儿来往的事儿。 不曾想, 眼前的顾轻幼竟然脸色很欣然。“我没读过什么书, 遇上很多事都是馥儿给我讲。后来我拿馥儿讲的故事问过小叔叔, 小叔叔还夸馥儿博学多识呢。” “顾姑娘倒是跟馥儿姑娘很要好。”孟夫人放了心, 笑吟吟道:“其实我也觉得馥儿姑娘不错,只是……你也知道她那脾气……” “馥儿现在好多了。”顾轻幼细瓷般的牙齿轻轻咬了一口茶盏, 之后才温吞咽了一口热茶。 见顾轻幼如此孩子气的举动,一脸娇憨可爱, 孟夫人也忍不住笑笑。又想起林馥儿, 说实话, 其实她近来也发现那孩子性情大改, 比之前不知强了多少, 几日前还听说赴宴时馥儿与她那位风评并不好的庶姐同席, 她那庶姐几回挑衅, 她都没应声,始终笑呵呵的, 真是难得。 想到这, 又忍不住想起自家儿子,从前怎么看都是翩翩公子,到哪里都被人夸着,哪位命妇不艳羡?可谁能想到,这孩子如今却愈发藏头藏尾起来, 连自己看着都十分小家子气。她叹了口气, 又唯恐晾着了顾轻幼,赶紧重新择了话题道:“有人给将军送了南来的果子, 我瞧着还算新鲜,特意给姑娘拿了一些。” “多谢孟夫人,最近府里的龙眼都不甜,一点都不好吃。”顾轻幼大方一笑,又跟晓夏道:“去找罗管事开库房选些礼物,别让孟夫人空手回去啦。” 她恬然又自在地吩咐着,浑然没注意到孟夫人脸上是有几分错愕的。那太傅府的库房也能随意开得?太傅大人纵顾姑娘至此? 孟夫人又想起眼前的这壶茶。这可是最好的雪顶含翠,向来只有太后与皇帝处有,连自己也只喝到过一次。不想顾轻幼却稀松平常地用它来练烹茶。 哪怕年纪大见识多,孟夫人也觉得多少受了些刺激。于是,之后的叙话便显得有一搭没一搭。如此又过了片刻,世安院有人来说孟将军已先出了门,孟夫人这才精神抖擞一些,笑着与顾轻幼玩笑几句,便出门与外头的孟将军回合。 “如何?”一上马车,孟夫人便抓着丈夫的手问道。孟将军虽然年近五十,可身子却如四十岁的壮年一般,一双胳膊孔武有力,连手也是热乎乎的。 “太傅大人允准了,说是过两日便亲自安排。皇帝那,也不用我们说,他自会去的。”孟将军说着话笑笑道:“大约我这张老脸在太傅那还有几分面子。” 虽然丈夫一直没说,但孟夫人早已猜到当初丈夫领着儿子执意反驳太傅为渭北修缮驿道之事并非出自本心,而是太傅大人在暗中布局。虽想不到里头的缘由,但只要丈夫没得罪太傅大人就什么都好说。 不过,孟夫人想起了近来外头风靡的几段话本子,一时又担心起来。“这两日外头又提起了太傅为渭北修缮驿道一事。说如今那驿道为渭北宇州二地百姓们互市大行方便,宇州也罢了,原本就是富足地方,渭北却因此大大得济,不 少百姓获利不说,连渭北的商贾官员也分得了一杯羹。大伙都说,此事是太傅为渭北造福呢。将军,陛下会不会因此事……” 都是老夫老妻,何况孟夫人聪慧世故,孟将军一向与她谈得来。此刻他也没有打住她的话,而是等她说完了,才道:“自然不会,陛下心里明白着呢。旁人都觉得太傅为渭北造福,这便是旁人比不过太傅的地方,只知道合计眼前的蝇头小利。殊不知,你只看了一步,人家太傅心里已经想到了三四步。眼前的一点失损算什么,你且瞧着吧,渭北的事可是一盘大棋。” 孟夫人被说得云山雾罩,却也明白了丈夫心底是明白几分内情的,一时愈加放心,慨叹道:“我自是信你的,只是外头的人却不这样想。不过话说回来,越是这样,越是能看得出太傅大人的沉稳可怖。想当初你二十来岁的时候,只不过是个毛头小子,如何能有这般算计。” “莫说你了,连我也有几分佩服。”孟将军叹道:“方才我也惦记此事,便刻意多问了太傅大人一嘴,只说外头传言甚嚣尘上,都是些埋怨太傅的话。你道太傅大人说什么,人家说,小不忍则乱大谋。何况乌合之众的话,何必放在心上。” “太傅大人真真是有大心胸的人,我也盼着有朝一日太傅大人一举拿下渭北,到时候如今这些说嘴的人只怕都要找地缝钻进去了。”因太傅大人帮了自家的忙,孟夫人如今也颇向着李绵澈。 “你且瞧着吧,总有他们乐不出来的时候。”孟将军目光灼灼,很是期待那一日。 “不会用兵吧?”孟夫人却忽然有些慌神。正因如今盛世太平,她才敢让孟庭轩入骁骑营。再者,丈夫毕竟是老当益壮的人,她可不想让丈夫再次冒险去打仗。 孟将军欲言又止,又唯恐老妻担心,终究还是低声道:“你不要声张,我只跟你一个人说。你且瞧着,太傅大人不费一兵一卒便可收复渭北。” “当真?”孟夫人一颗心稳稳落下来,忍不住赞道:“太傅大人真是个厉害的。也难怪那顾姑娘整日无拘无束,真真是什么都不必担忧的。谁能想到乡下来的姑娘能有这样大的福气,救了当今世上最英雄的人物。” “你只瞧着人家有福气,却不知人家吃了多少苦头。我有位弟兄数日前有缘与那顾医士吃了顿酒,才知道原来这位顾姑娘为了救太傅大人险些没了性命。啧啧,也真是稀罕人物,彼时那小姑娘不过十五岁,竟有胆子豁出命来救人。”摇晃的马车里,孟将军频频点头道。 “还有这样的事?”孟夫人定定神,心里其实并不怎么觉得意外。以顾轻幼的脾性,的确是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心地也极好。 “怪不得太傅大人这般舍下家业待她。”孟夫人叹道。“你不知道,光是顾姑娘那屋子我瞧着就难得。那多宝阁上的物件样样都是不世出的。” “皇帝厚赏,征战所得,家私不薄,打理有方……人都说太傅大人富可敌国,谁料想都被这位顾姑娘一人享用呢?”孟将军呵呵一笑。 “轩儿是配不上了。”孟夫人心里多少还是有些遗憾的。像顾轻幼这样的儿媳妇实在是很难得的,娘家既有靠山,又不至于太过嚣张跋扈,毕竟只是名义上的小叔叔。而顾轻幼的性子又是一等一的好,虽然未必会管家,但至少不会嫉妒生事,也不会时刻怨怼,相处起来最是容易。 这一回,孟将军倒是没接茬。在他看来,婚姻之事本就该排在后头,男子汉大丈夫,还是先立业为官要紧。 与此同时,太傅府内的江辰亲自去了一趟世安院。追蝶得知这件事的时候,江辰已经坐在她面前了。 “我对不起你。”江辰头一句便如此说。 大约是这几日伤心伤得多了,追蝶觉得自己反倒有几分释然了,竟也能语气如常地开口地答话。“这话倒是不必了。我只是想问你,真觉得此事能成吗?” “连太傅大人都同意了。”江辰双手抱肩,眼光锁在追蝶的脸颊上,似乎不相信她的反应会这般平淡。 “顾医士呢?太傅大人不过是个外人罢了,到底也不会管这样的事,最多厚厚送一笔嫁妆便是了。”追蝶捻着腰间禁步上的流苏,终究还是感觉到自己的心有些疼。 江辰吸了一口气,走到她身边坐下来,将她的手从禁步上扯开,直到她抬眸看着自己,才开口道:“顾医士既然能带我来此,便说明早就有意成全此事,只是我一味装傻罢了。不过如今……你放心,咱们的事我没有忘。而且这件事如果成了,对咱们的事百利而无害。” “是啊,百利而无害。”追蝶苦笑一句,又重新将头耷拉下来,用手一把扯下腰间的禁步,淡淡撂在桌上,继续道:“我与你一道长大,你什么脾气我最明白。你从小就是个主意大的,旁人谁都左右不了你。今日的事,大约也是你笃定一定能成了,才终于肯告诉我吧。” “我何尝不了解你呢?”江辰的眼神复杂,似有心疼,但更多的却是警惕。“母亲早说过你有多聪明胆大,可咱们是青梅竹马的情分,你总不会害我。银子,地位,你要什么我都能给你。何况,你最大的心愿,终究还是要靠我才能达成吧。” “我什么都不想要,你只要记得你当初承诺过的话就好。”追蝶霍得起身,冷冷盯了桌上的禁步一眼,便大步离开了房间。 高挑的背影依然秀丽窈窕,但却染着不属于夏日里的寒气。 方才一直垂着手装木头人的小厮这回赶紧上前沏了热茶,又轻声问道:“公子,您是真心喜欢顾姑娘,还是为着那件事?” 江辰脊背贴在圈椅上,大手捡起桌上的禁步,甩开上头的流苏,淡淡道:“你若是活得很辛苦,就会明白,一个能给人快乐的女子是多么重要。” “奴才愿您事成。” “不会不成的。太傅大人已经同意,师父一向看重我,至于师妹……”江辰笑笑道:“我觉得,她看我的眼神与追蝶看我的眼神是一样的。” “还是公子慧眼如炬。”小厮挠着头谄媚一笑。“奴才可是什么都瞧不出来的。不过公子自然是不会错的。再说您出身官宦,二位兄长又权财兼备,谁会不愿意嫁给您呢?” 江辰闻言眉目松快了一些,抬头看着屋檐下青蓝色的羊角灯,似想到未来,嘴角忍不住向上扯去。 追蝶接连几日的平静让江辰的心里愈发有了底。想也是,她对自己终究是有所求的,又怎会斗胆阻拦。于是赶在七月十九送行宴这一日,江辰坐在李绵澈与顾七昶对面,饮尽了三杯浓茶,便打算提起与顾轻幼之事。 “太傅大人,恩师,顾姑娘……”江辰清了清喉咙站起身,手里捧着十二花神之一的五月石榴茶盏,胸脯微挺,脸颊染着几分赤色。 “看来江公子有话说。”李绵澈笑意柔和,挺括的胸襟微微舒展,从善如流地撂下手中银筷,淡淡道:“慢慢说便是。” 看着江辰一脸少男怀春的模样,顾七昶暗道不好,扭头正要跟李绵澈对视,却见人家老神在在,浑然不当回事似的。再一瞧顾轻幼,此刻正扒拉着碗里的笋丝咬得香甜,根本没意识到江辰要说的是跟她有关系。 他无奈地叹了一口气,心想这两个终究是指不上的,于是一撂手里的鸡爪子,狠狠擦了几下手,打算出言做恶人。不想就在这一会便听外头有小厮来报,说是宁州知府江明夫妇求见。 “我大哥?”江辰一头雾水地看向来人。“他怎么来了?” “是我请大哥来的。”外头响起一道女子的声音,江辰心头一凉地往外看去,果然见身材高挑,下巴微昂的追蝶已然走进门来。 今日的追蝶似乎与往日格外不同,但见她的一袭衣裳贵重又华丽。一件金丝白纹昙花的锦衣,外头罩着云丝玉如意绯色纱衣,发髻依然服帖,却被梳成了妇人式样,耳上是银蝴蝶,手握水墨扇。 顾轻幼呆呆看了看,又不解地看向李绵澈。 “你……”江辰一时不解追蝶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却也明白大哥这一趟过来 绝非好事。他急中生智,慌忙道:“太傅大人,许是家中有事急着找我,不如我亲自去迎大哥,再领大哥去我那说说话。您与恩师先用膳,稍候我自会与大哥一道过来拜见。” “也好。”李绵澈笑笑,重新拾起筷子,唇畔复以淡然。 可堂下小厮却不给江辰可趁之机,垂手躬身道:“江知府说是来求见大人的,还望大人务必拨冗。” “唔,这样啊。”李绵澈挑眉看向江辰,一张仙人般的玉貌让人瞧不出心事。 江辰的冷汗从脖颈上汩汩而下,他忍不住狠狠瞪了追蝶一眼。可追蝶看也不看他,只站在一旁,似等着好戏开场。 “吃好了吗?”李绵澈不合时宜地问了顾轻幼一句,所有人的目光立刻汇聚在顾轻幼的身上。 “吃好啦。”她倒是混不在意众人眼神有多复杂,只笑着答道。 “那就好。”李绵澈扭过头,方才的温柔浑然不见,带着几分随意吩咐道:“请人进来吧。” 到这一会,江辰已觉得腿有些发软。他双眼沉沉一闭,复又睁开,站到一旁追蝶跟前低声问道:“你到底打的什么主意?” “我能有什么主意……不过是想为我自己再拼一次罢了。”追蝶垂着头,不知何时将那枚亲手拆下去的禁步又系在了腰间。 “什么意思?”江辰捏着一颗惴惴不安的心追问,可眼前一向听话的女子此刻无论如何都不肯开口。而江辰也心知不妙,只盼着自家大哥口风能严些,却不想江明进门便对自己怒目而视,随后便拜倒在太傅大人跟前,连声问罪。 江辰又想给自家大哥使些眼色,可人家半点空子都没给自己留。他心里凉得厉害,又怎么会不明白,自己即将出口的那个念头,或许不能成事了。 百官考绩之时,李绵澈曾见过一次江明,故而此刻也不算太陌生。只见他依旧是一身儒雅,面容宽和,白净无须,唯有眼尾印着不少细纹。 “有话起来慢慢说。”桌案刚刚被下人收拾干净,理石镜面上唯有一个紫玉花樽,里头插着疏朗的海棠花枝。 方才趁着下人收拾桌案的功夫,江明已经将屋子里的人物打量了一圈。旁人他都认识,唯有坐在一侧的顾轻幼是陌生的。不过从追蝶的信里,他业已知晓,正是这一位姑娘让自家弟弟动了心思,改了主意。 远观她姿容清丽,细看她打扮不俗,江明觉得这位姑娘的确不错,但却也觉得凭这样的姿色,其实并不至于把自家弟弟迷得神魂颠倒。然而,能在太傅府里安然住着的姑娘,江明又怎敢小觑,只猜人家大约有什么长处是自己没瞧出来的。 “大哥。”江辰哑着嗓子开口,眼底竟在一瞬间多了些猩红的血丝。“有什么事,咱们先回院子里商量一番,再找太傅大人禀告不迟。” “糊涂!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安得什么心思吗?追蝶在信里已经写得很明白了!”江明对待这位弟弟一向宠溺,但此刻却毫不犹豫地骂出了声。“当着太傅大人的面,你还存心遮掩什么?难道真要背负着见不得人的秘密行事吗?若真如此做了,你不仅对不起太傅大人与顾医士,更对不起江家多年来的名声!” “我的心思很明白,一片赤诚。”江辰顾不上埋怨追蝶,一时被这一句句重话砸得脑仁疼,将手撑在身边的紫檀小案上,以眼看向顾轻幼,以期从她那得到些支持。 可惜顾轻幼刚好被李绵澈手上的菩提串吸引了目光。 江明牙齿咬得铮铮响,一双眼却忍不住去觑李绵澈的脸色。其实若自家弟弟娶旁人家的女子,自己并不至于日夜兼程赶来。可偏偏弟弟招惹的是与当朝太傅大人有关的女子。天下谁人不知,这位大人睚眦必报,是眼里不揉沙子的主儿。若弟弟一片真心毫无隐瞒自然是好,可这糊涂坯子分明是蓄意隐瞒了那件大事的。而此刻,自己对弟弟态度越凶,太傅大人心中的怒意或许便越少。 “你若觉得自己没错,怎么不把事情都跟太傅大人和顾姑娘说清楚?”江明继续狠狠道。 “我……”江辰果然语滞,但很快脸色铁青狡辩道:“我是打算定亲后再将此事告知恩师与顾姑娘的。” “那莫不如现在就说。”江明脸上嗤笑,心里却止不住地骂自家弟弟糊涂。天下哪里会有不透风的墙?只不过是时间问题罢了。 “我……”江辰握紧了拳头,一双桃花目因血丝萦绕而显得少了风流,多了狰狞。他不敢抬头看顾轻幼,更不敢看自家师父,最后只能咬着牙瞪向追蝶,以前所未有的生硬语气道:“如今你可满意了?我当真亏待你至此吗?” 追蝶冷笑着转过头去不肯吭声,但手上却几乎要将那块美玉禁步捏碎。 江辰又急切地看向江明,焦声劝道:“大哥,这件事实在不必此刻说明白。您既然来了,一路也是风尘仆仆的,不如先去歇歇,稍候再说不迟。” “你别再一拖再拖了。今日我来,便是要将真相说明白的。”江明一脸恨铁不成钢的神情,一张儒雅的面庞此刻青筋微露,神色亦是很焦急。 “江知府,我们可是至今不知事情的始末。”李绵澈悠悠笑着,凤眸却噙了十足的冷意,一句话打断了兄弟俩的争吵。 江明只觉得浑身一颤,顿时想起自己是在什么地界,赶紧恭敬地冲着李绵澈抱拳道:“太傅大人,一切都是舍弟糊涂,还望太傅大人有大量,饶过舍弟这一次。” “你先说说看。”顾医士早已听得不耐烦了,此刻忍不住催道。 “上茶,慢慢说。”李绵澈弹弹手指,立刻有下人鱼贯而入,头不抬,脚步整齐如一,呼吸亦是不可闻。 下人这样的规矩让江明愈发畏惧,他的腰弯得更厉害,语气也更诚恳:“事情要从很多年前说起……” “大哥……”江辰的语气近乎哀求了。可江明只是眼风凌厉地瞪了他一眼,便毫不犹豫地继续说了下去:“三弟出生的那一年正好赶上外祖母病重。母亲心疼外祖母,又道外祖母膝下寂寞,便将不足一岁的三弟送到了苏城,由外祖母看护。而舅舅恰好也将刚出生的女儿送到了苏城。如此,我这三弟便与舅舅家的女儿一道长大。” 第37章 说罢这句话, 一直在旁边沉默不语的江明妻子如氏开了口,幽幽道:“舅舅家的女儿姓沈,名唤追蝶, 正是眼前的这一位。” “不错。三弟与追蝶有着青梅竹马的情谊, 而外祖母年迈不察, 竟始终都没发觉。直到十七岁那年, 终于闹出事端来。” 江明似有些尴尬地看了妻子一眼。妻子如氏很快接话道:“到底是三弟糊涂,那日有一兄长中举, 便吃多了酒,以至走错了屋子……后来, 追蝶表妹生下了一位男孩, 江府长辈们虽然不满这种表兄妹之事, 对这孩子却都很喜欢, 祖父还特意赐名江澜亭。不曾想亭儿满了三岁后, 便被诊出患了家传之疾。” 纵然追蝶一直死死咬着牙关, 但这一刻还是没忍住眼眶中的泪水。 “我与二哥娶妻多年, 可惜膝下虽有数女,却都未生下男孩, 这亭儿自然是我们江府的独苗。故而我们江府也算是倾尽了合府之力去救治。可惜, 即便我们遍请名医,依然对这种疴疾无计可施。直到偶然一日……”江明愧疚地看了一眼顾医士。 “你们听说了我?”顾医士斜眸相看。 “是。”江明垂头歉然:“有一位游方大夫看过亭儿的脉案,又替家母诊脉,这才断出是家母身有疾病,隔辈相传, 让亭儿也染上了此病。只是此病不伤女, 却伤男,故而家母无事, 可亭儿却命不过十岁。而且……而且还诊出我们三兄弟都有此隐疾在身,只是不知为何并未发病,但无论我们三人哪一位,往后再生子,也难保不得此疾。唉,说来也 是无法,这大夫虽有诊断之能,却治不得此病。无奈之下,我们翻遍了沈家的家谱,才得知祖上果然也有人得过此疾,是用了一种换血的法子才得以痊愈。” “换血的法子?”顾医士与李绵澈对视了一眼。 江明愈发惭愧,两条眉毛互相逼近。“微臣偶然得知太傅大人也是被顾医士用这种换血的法子所救,便与三弟说起。本也是闲聊,不想三弟真的找到了您并且拜您为师。” “我顾七昶收徒弟有个规矩,即是要把生平之事全都细说一遍。然而,这事我可并未听见。”顾医士立着眉毛问。 江辰似乎变成了哑巴,只望着波斯地毯不应声,还是江明语气凝重道:“我们后来找那位游方大夫问过换血的法子,那大夫说这法子是以命换命,入血之人死活难定不说,放血之人也势必活不成,因此大大有伤天伦,只怕任谁也不肯轻易用的,哪位大夫也不肯教。所以……” “所以我这好徒弟便隐瞒了此事,只望有朝一日能从我这里学到换血之法,然后自己想法子去救那孩子,对吧。”顾医士听得真相大白,如拨云见雾,心里才总算舒服一些,坦然靠在了椅背上。 “不错,我本也不同意,可母亲……大约母亲也是太过自责,逼着我同意了这法子……我原本以为只是求医问道,倒也不妨事。不曾想三弟糊涂,又生了攀附之心,我才与贱内日夜兼程赶来,阻止此事。”江明喟叹道。 “那孩子现在何处?”顾医士追问。 “祖父到底在乎名声,便另置了宅子养在外头,又雇了不少人伺候。” “怪不得那日听说有南州来的弃子,追蝶姑娘……咳咳……”顾医士咳了两声,变换了称呼:“追蝶便兀自一人去了那驿馆。” 追蝶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诧异地抬眸看去,却很快被身边的江辰扯住袖口,语出责怪道:“你去驿馆看过?你糊涂,亭儿被奶娘们照顾得好好的,怎么会成为弃子?我不是告诉过你不要去吗?” “我……我终究是不放心的,万一呢,万一真的是亭儿怎么办。”追蝶冷冷笑着,晶莹的泪珠落在唇畔。 江明闻言却皱了皱眉,意识到事情有哪里不对劲,但因太傅在上,他终究没敢多想,很快便敛神道:“此事虽小,但婚前育子之事,说出去也不光彩。而我这三弟为了……为了一己之私竟然隐瞒下此事,实在为祸不浅。还请太傅大人看在下官的份上莫要太过气恼。” 之后,他又恳切地看向顾医士,双手一稽道:“此事也万望顾医士海涵。三弟叫您一声恩师,虽有所隐瞒,但到底是真心尊敬您,信中亦常说您的百般好处。此番的事也是三弟年幼无知,幸好还未酿成大错,总算还有挽救之机,还请您大人大量,让三弟有个改过的机会。” 李绵澈坐在一边,忍不住淡淡一笑。这位江知府倒算是聪明,与自己,打的是官场上的人情牌。与顾医士,打的却是感情牌。 他不满,却也不言语,只是眼神忍不住看向顾轻幼,语气难掩关切道:“可还坐得住?” 一句话似点醒了江明。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大概是搞错了人。李太傅也好,顾医士也好,在意的都是眼前这位顾姑娘。甚至包括自家弟弟,也是被这位顾姑娘迷了心窍,才做出这样糊涂的事来。 “别为了我不高兴,师妹。”江辰终于开口,眼神很是款款。虽然事情已然全都交了底,可他心里还是有一些希冀的。这件事说白了其实还是自己和师妹的事,只要师妹能松口,自己未必不能娶到佳人。毕竟平日里师妹与追蝶相处融洽,应该不会容不得这点小事。 “我没为了江公子不高兴。”顾轻幼一脸坦然地答了江辰的话,却不知这句话像一盆冷水泼在了江辰的头上。 没为了自己不高兴?江辰不解这话是什么意思?他一双桃花目圆睁,去看向顾轻幼,可人家的神色一如平日淡然,浑然不像是硬撑出来的坚强,倒像是真的不在意自己。 “顾姑娘还好,咱们三弟是真动情了。”看着江辰呆呆的神情,如氏扯着丈夫的袖子低低说道。江明何尝又看不出来呢?他早就劝过母亲和自家这位弟弟,要么大大方方娶了追蝶为江府的三夫人,要么与媒人说明白,让媒人找一家能接受这孩子的大户闺秀为正妻,自然要性情敦厚些的,这样追蝶与亭儿才能得到善待。可母亲不肯,三弟又执拗地说无心嫁娶,只想先救亭儿的性命。如今倒好,真遇上可心的人了,偏偏当年的事成了大疙瘩。 “轻幼啊,你不必烦恼。”顾七昶的注意力也被李绵澈牵引着,聚焦到了顾轻幼身上。他虽然知道自己这位义女是个随性自在的姑娘,可他也知道,这孩子其实心思很细腻柔软,并不是没情没义的人。 “是我江府对不住顾姑娘。”江明立刻见微知著,迅速表态,将所有诚意都展示给了顾轻幼:“请太傅大人和顾医士放心,此事我江府务必上下隐瞒,断断不会让事情流传出去半分。更何况只是我三弟一厢情愿,与顾姑娘没有半点干系。顾姑娘若是心有不满,气有不顺,只要说出要求来,我江府定将倾尽全力去做。往后顾姑娘婚嫁,我江府愿送贺礼百担,以丰姑娘妆奁。” 如氏在旁亦是俯身附和:“千错万错都是三弟的错,还望顾姑娘切莫因为三弟的错而伤心失落。” 李绵澈深邃的目光此刻凝聚在了顾轻幼的脸上。虽然她轻松的神情让人心头宽慰,可今日难得的沉默却让他心慌。 桌案下,他的手紧紧攥着一把菩提玉子手串,拇指捻动间,心脏用力跳动。他承认,自己害怕了,害怕她因此在意,因此而不高兴。 他甚至隐隐有些懊悔,不该将此事做得如此决绝。 旁边的江明一直觑着李太傅的神色。为官多年,他年纪已近四十,可无论是第一次,还是此时第二次面对李太傅,他都有一种不亚于面对天子的压力。而此刻,他虽然猜不透李绵澈在想什么,但却看得很清楚,李绵澈的脸色已经沉得要滴出水来了。 果然,追蝶在信中所言非虚,李太傅的确待这位顾姑娘极好。江明越发庆幸自己及时赶来,没让弟弟酿成大错。 感受到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自己的脸上,本没打算开口的顾轻幼再次启唇。她的声音轻柔温和,恰如春风,在一瞬间抚平了所有人焦躁的情绪。 “我想问几句话。”她随手命丫鬟重新斟了热热的茶水,连追蝶也没落下,之后眨着眼看向李绵澈,“行吗?小叔叔。” 江明微微抬头,果然见李绵澈脸上的冰霜之气化去许多,又淡然地点了点头。 顾轻幼得了肯定,这才站起身,眼神里多了几分认真道:“一个小姑娘,从小没养在父母跟前,只有年迈的外祖母和温柔的表哥陪着,任谁都会喜欢上这位表哥吧?话本上说过,喜欢一个人从来就不是什么错儿。” 二十岁的小姑娘往往容易害羞,但顾轻幼举止一派天然,却把人之伦理说得理所应当,让众人挑不出毛病,让李绵澈听得眼神含笑。 江辰闻言蹙蹙眉,想不明白顾轻幼这话是什么意思。替追蝶说话吗? “与表哥生下了孩子,却没有得到任何名分,还要为了给孩子治病四处奔走,为人奴仆。我记得晓夏跟我说过,追蝶身上的药草味很浓,手上也有用药碾子养成的茧子。”顾轻幼轻轻摊开追蝶的手掌,果然与她细腻的肤色不符,上头长着四五个茧子。 “可她不觉得辛苦。因为她心里有自己的儿子,也装着自己喜欢的人。”顾轻幼耸肩叹气,看了一眼大伙,一脸 不理解地反问道:“所以我不明白,你们都担心我做什么,难道不应该担心追蝶吗?她不是吃了很多苦吗?这些事你们都不在意吗?” 好了,江辰明白了,她的确是在为追蝶说话。甚至是在替追蝶打抱不平。他暗自摇头苦笑,自己本以为顾轻幼对自己多少有些情谊,不曾想竟然还比不上一个追蝶?! “顾姑娘!”随着顾轻幼的话音落下,一直神态高傲的追蝶索性丢了手边的水墨扇,几步奔到她的身边,却是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只是泣涕交加,紧紧拽住了顾轻幼袖口上的坠饰,慢慢跌坐在了地上。 “你别哭,你做得对,怎么还要哭呢?”顾轻幼扯着她的胳膊站起来,扶她坐在一旁的椅子上。 江辰听着很不舒坦,这话怎么听怎么像是在骂自己。 “你怎么不怨我呢?”追蝶难以置信地看向顾轻幼。无论如何,因为江辰的缘故,两个人至少也是敌对的关系。 “你做得对。”顾轻幼的目光单纯却坚定,俏生生的脸颊微微有些泛红。“就要这样做才好。小叔叔说过,自己喜欢的东西就要自己去争,自己不喜欢的事就不能让它发生。” “我……”追蝶怎么也想不到,事到如今,这屋里唯一一个心疼自己的,竟然是顾轻幼。江辰也怎么都想不到,顾轻幼对自己竟然真的半点情意都没有。 “你别哭啦。”顾轻幼柔声安慰道:“如今真相大白,不管谁对谁错,总之义父不会不管你和江公子的孩子的。” 大约是最后这句话给了追蝶最大的信心,这位将自己的情绪藏了许久的女子终于任由眼泪喷薄而出,指着江辰道:“你可还记得你当初说过什么,你当初口口声声说拜顾医士为师只为了亭儿,还让我一路追随着你,说是一定不会让我受委屈。可结果呢?结果如何?” “还有你们江府!你们江府在这里充什么好人!若你们江府真的愿意接纳我,早会催着表哥娶我为妻了。可你们没有,非但没有,反而不让我照顾亭儿,说什么我这样的娘教养不好他,只让我跟在表哥身边伺候……你们谁又知道,我有多惦记亭儿,我为表哥和亭儿吃了多少苦,我读了多少书,我背了多少药方……” 一番声情并茂的控诉终于将江辰的思绪从顾轻幼身上拉了过来,可他心里何尝不是窝着一肚子的火气,索性朗声反驳道:“难道辛苦的只有你一个人吗?咱们的事发生之后,外祖母勃然大怒,祖父连看我的眼神都变了。为了江府,为了亭儿,我放弃了读书功名,放弃了琴棋书画,特意去学医,难道我活得不辛苦吗?” 江辰的几句话说得追蝶哑口无言,只默默擦起了眼泪。 江辰心里稍稍舒畅,正觉得自己终于得了口子说说心里话,不想顾轻幼的话很快如影而至。 “可你至少还有选择。追蝶连选都没得选,不是吗?” 这一回,轮到江辰说不出话来了。“我……”他的嘴唇动了再动,却怎么也想不出替自己解释的话来。 不仅是江辰,这句话何尝没说服在场的旁人,连李绵澈的神色也不再显得那么冷漠。不错,无论江辰活得多辛苦,至少背后还有江家。但追蝶分明是无辜受害的人。不用说,大伙也都可以想象得出来,追蝶的母家一定会嫌她丢人,而江府也未必看得起这种身世远不如江辰的女子,哪怕是表妹又怎样。所以,她只能如浮萍一般,追随着江辰。 众人全都默然无语,追蝶的心反而更难过。她此刻其实不怎么在意自己吃过的苦,她只是一直在想,为什么能替自己出头的人偏偏是自己最嫉妒的顾轻幼呢? 怪不得三弟会喜欢这位顾姑娘。江明多少有些明白过来。这件事其实说白了,顾轻幼也是无辜受牵连,不管那层窗户纸捅没捅破,这位顾姑娘至少是与三弟有些来往的。可此刻,与自己来往的公子即将行不义之举,可她头一个竟然想到的不是自己,却是旁人。光是这一点,只怕就鲜有人能做到了。 连如氏看待顾轻幼的眼神也有些几分叹服。 眼门前,追蝶终于撂下乱七八糟的心思,沉沉开了口:“其实我也知道,外祖家显赫,可父亲也未曾谋得什么大官。以江府这样的人家,自然看不上我。所以我也想过,若是公子能找一位宽厚的夫人,我也认了这妾室。可……可这样的事真的发生了,我又不甘心,所以,所以冒险行此举,请来了大表哥,拦下这门婚事。” “是我对不起你,顾姑娘。”追蝶苦笑着,一向高傲的脸此刻显得愧疚而诚恳:“你的性子这么好,又这样大方……终究是我坏了你的好事,是我对不起你。” “这话可不能乱说。”顾轻幼轻轻叹气。“说实话,我真没想那么多。”若说当初对孟公子是有几分喜欢的,但对江公子,她只是觉得他很温柔而已,并没有太多的想法。 追蝶的瞳孔微微张缩,似有些不信:“可公子那么好……姑娘……”话说了一半,她自己又苦笑了一声。是啊,自己觉得好,人家未必觉得。 旁边的江辰也呆在了原地。旁人都会撒谎,但顾轻幼不会。她说没想那么多,便是真的没想那么多。所以,什么暧昧的眼神,什么暗中的情意,原本就是自己痴心妄想。 想也是,若真是对自己有情,七夕那日又怎会对自己置之不理,让自己苦苦等到了深夜。 反倒是江明夫妇二人松了一口气。人家顾姑娘没看上自家弟弟,至少说明不会为此伤心难过。如此,弟弟的罪过又轻了一层。 “怪不得你彻夜翻看医书,比江辰都用心。”顾七昶叹了一口气道。 “我后来也与母亲说过,不如让追蝶表妹回来照顾亭儿,可母亲执意不肯。”如氏愧疚地看了一眼自己这个没有名分的妯娌,叹气道。 这一两句话虽然微不足道,但总算让追蝶的心得到了只言片语的安慰。可等她抬头看向江辰时,不由得心又凉了一半。 只见江辰的神情痴痴愣愣,显然是心有所想,浑然没在意自己说的话。连江明都忍不住瞪了自己弟弟好几眼。 大约是意识到众人都在等着自己表态,江辰终于收回了心神,嘴角噙着十足的苦涩道:“全都是我的错,这件事从头到尾都是我错了。江辰给大伙添了麻烦,还望大人,恩师恕罪。” 这几句话多少有些敷衍,众人都有些不屑。追蝶听得更是明白,与其说江辰的话是在道歉,倒不如说是失望。失望于顾轻幼今日对他的漠然,失望于这门亲事没他想得那么顺利。 “后悔是最无用的事。”顾七昶总算卖了自家徒弟几分面子,此刻嗤笑道:“我从前一直这样教轻幼,如今也这样教你。要是良心过意不去,就不要做。做了,就不要后悔。” “是。”江辰垂头如丧家之犬。 “行了。”顾七昶打断了他的话。他现在很庆幸自己当时没直接定下顾轻幼与江辰的婚事,而是先留了后手。“我不想听你这些事了,我只想告诉你,换血之法,其实并非以命换命。” “果真?”江明与追蝶齐声而问。唯有江辰慢了半拍,却也终于抬起了头。 “不错。”顾七昶点点头,抿了一口热茶继续道:“只不过这法子风险极大,一要血液相合之人才能起到作用,二要那放出来的血不被污染。我行医多年,遇到过许多濒死之人,其□□有八人选择了这法子。只可惜,这八人当中只有一人活了下来。” 众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李绵澈的身上。 “太傅大人果然是天选之人。”江明适时恭维道。 “的确。”顾七昶毫不犹豫地附和了这句话,又不屑道:“你们遇上的医士也是个糊涂的,这法子哪里就以命换命了?不 过是放血之人身体会有些亏,但只要好好将养,也不妨事。当然,除非有些时候情况紧急,放血之人一次放了极多的血,才会导致身体的亏空,很难补回来。” 这句话说完,顾轻幼感觉到自己同时被小叔叔和义父看了一眼。 ……我身子不亏。她心想。 第38章 “所以说, 我当时应该直接跟您提亭儿之事?”江辰苦笑着,摇头懊悔。 “不错,你直接说, 我定会给他诊脉医治的。”顾七昶毫不在乎地让江辰的悔意又增加了一重。“所以这两年来贻误病情,全是你的罪过。” …… 想到依然缠绵病榻的幼子, 江辰终于觉得自己的肠子悔得有些发青。 “所以亭儿的病能治吗?顾医士?我愿意放血给亭儿的。”追蝶恳求着, 鬓边的碎发早已被汗水和泪水打湿。 “我都说了你们遇上的医士是个糊涂的,未必就用得上换血之法。具体用什么法子, 要诊过脉才知道。”顾七昶摆摆手道。 听这话音,自然是愿意帮忙的意思, 追蝶连忙跪地磕头叩谢不止, 江辰亦是再三顿首。 “所以, 义兄可还要收这徒弟?”事情尘埃落定, 李绵澈撂下手里的玉子菩提手串, 沉吟片刻道。 顾七昶有点为难, 咬了一瓣蜜橘在嘴里, 慢腾腾道:“我曾说过,心有不义的徒弟不会收。可江辰他, 哎, 这孩子也是有苦衷的。而且我总觉得,即便他学了什么换血之术,也不会伤人性命去换自家孩子的命。” “看来义兄是不舍得了。”李绵澈眼神暗黑,深不可测。谁也瞧不出他到底作何念头。唯有顾轻幼托腮看着自己的小叔叔,觉得他根本不想管这种闲事。 “这蜜橘, 虽然剥起来难, 可吃起来真是可口。”顾七昶叹着气看向江辰,却见江辰毫无反应, 一时心下不由得失望无比,索性摇头道:“再议吧,再议。” “轻幼觉得呢?”李绵澈注意到顾轻幼的目光,索性也看向她。 “有小叔叔在,我不管。”顾轻幼把皮球踢回去。 她毫不在意的模样让李绵澈眉眼微松。“既然如此,时辰不早,此事索性暂且罢休吧。” 就这样了?江辰有些难以置信地看向李绵澈。想起他前几日还说十分支持这件事,怎么此刻半句偏向自己的话都不说?再说恩师,恩师也不该如此淡薄寡恩吧。 江明总算不糊涂,趁着众人都往外走的功夫,一把扯住了自家弟弟的袖子道:“你还看不明白吗?除了你大哥大嫂,这屋里没有一个向着你的。人家虽然与你有人情,可到底更心疼顾姑娘。连顾姑娘都看不上你,人家又怎么会替你说话。” “可我到底是无辜的……”江辰话说一半,感觉到大哥的耻笑,便又改了说辞:“谁都有个年轻莽撞的时候,当初的错,难道就不能挽回了吗?” “或许在旁人家,是能的。可在太傅和顾医士这,显然是不能了。要不然,你以为你大哥大嫂为什么会拼了命的赶来阻止你?”江明的声音压得低低的,又紧咬着牙根。 不等江辰做声,江明继续道:“方才顾医士连连用眼神看你,你怎么不表态认错?顾医士身后站着太傅大人,这可是一棵大树,是能让咱们江府富贵世代的大树。” “恩师再生气,也不至于不要我这个徒弟。”江辰摆摆手不耐烦道。“大哥放心便是。” 江明还想再劝几句,但想着弟弟今日也着实难过。再者,弟弟多少也算伶俐,既然他认定顾医士不会轻易放弃他,那想必还是有七八成把握的,于是便松开了他的胳膊,嘱咐他明日再说。 “要不你先去集福院住?”门外,顾轻幼正在问追蝶。追蝶摇摇头,抿唇道:“我还有话想问公子。” 顾轻幼不会勉强别人,点点头让她好好歇歇,又见追蝶的脸上挂着苦笑道:“我知道你不喜欢表哥,可你真的不会觉得有些丢面子吗?这件事毕竟你也是苦主。” “丢面子吗?”顾轻幼有些不理解,旋即眉眼舒展一笑:“面子是自己给自己的,丢不丢,要自己说得算。” 追蝶怔了怔,忍不住握了顾轻幼的手道:“若当家夫人真的是你,其实也是我的福气。我现在真的有些后悔,拦下这门亲事了。” 大约是从一开始就没意识到这是一门与自己有关的亲事,所以此刻顾轻幼并不太在意拦不拦下亲事的事,只是有些心疼追蝶的遭遇,便笑着劝道:“义父说过,只要是从心而发的决定,就一定都是对的。你做事要往前看,别总回头,没什么意思的。” 追蝶听得愣愣的,却还是忍不住点点头。很久以来,她都没听过这样一心只为自己考虑的良言善语了。 二人作别后,追蝶疾行几步,跟在了江辰的身后。 “你在怨恨我,是不是?”追蝶的声音已有些嘶哑。 “我有什么资格怨恨你。”江辰想起顾轻幼方才出门时一眼都没看自己,忍不住长叹了一口气道:“原本就是我一片奢望,不成事也是应该的。师妹说得对,你没错,你只是为了维护你想要的东西而已。” 本该是宽慰自己的话,却偏偏带着顾轻幼在里头,追蝶苦不堪言,索性把一颗好奇心摆到台面上,直接问道:“表哥,我想让你告诉我,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顾姑娘的?” 江辰耷拉着眼眸,目光看向不远的月亮门,幽幽道:“那日你给了我一摞厚厚的医书,又念叨了十五遍亭儿的事之后,我去了园子里头散心,正好遇上师妹在酿酒。一树的海棠花不时落在她肩上……” “我问师妹为何日日这么高兴,师妹反问我人生在世能有几个二十岁?嗤,说来有趣,我从十七岁就背负着你我这件事,竟不知二十岁原本该是什么滋味了。” “顾姑娘活得通达恣意,的确让人羡慕。”追蝶别过脸,尽量不让眼神流淌出情绪。 “是啊。我怎么也想不通,一个人怎么能活得如此快活,就好像世间所有的烦恼都与她没关系一样。义父分明说过,她从小吃了很多苦,身子现在也不好,之前还听说曾遭公主白眼,甚至在誉州连朋友都没有。” “她活得自在,纵然也有她自己的缘故,可你不觉得,也有太傅大人的缘故吗?”追蝶反问道。 “什么意思?”江辰迷惑地看向她。 追蝶嘴角翘了翘,却不是笑模样,更像是不屑于江辰的糊涂。“太傅大人不是说了,这事情只是暂且罢休,往后没准还要追究呢,总有表哥能明白的时候。” “你怎么……”江辰很想说她怎么变得阴阳怪气,但却一眼看到了追蝶此刻的模样,虽然穿着她最华丽的一套衣裳,却是眼尾低垂,嘴角隐见干裂,更别提手上的那些触目惊心的老茧。 “我变丑了。”追蝶察觉到江辰诧异的目光,垂眸道。 江辰没有反驳,却渐渐想到自己当初在苏城与追蝶一道赏雨看花的场景。彼时,身边的少女身材高挑,眉眼冷艳,是何等的妩媚。 他不敢相信,是自己把眼前的少女磋磨成了这样。一颗心,终于渐渐有了些温度,于是一群啮齿蚂蚁顺势爬上来,让他觉得胸口有些隐隐作痛。 次日,李太傅单独见了江知府。隔日,江明夫妇与江辰等人乘船返回南州。 彼时,如氏倚靠在丈夫身边,轻声嗔道:“你这脸色怎么这么差?太傅大人早上到底与你说什么了?” 江明没有回答妻子的话,反而攥着袖口道:“我怎么觉得太傅大人很了解我们江府之事?” “胡说什么呢?咱们江府远在南州,你虽是知府,可也只有考绩时与他能碰面,何来的了解咱们江府?”如氏嗔怪道。 “可太傅大人赞了我半年前的治吏之举,又说起二弟的 织造一事,竟是丝毫不差。”江明在妻子手掌的抚摸下松开已经被攥得起皱的袖口,叹气道:“从前常听人说太傅大人的厉害,却又不知如何厉害。今日一见,才知所言非虚。” “以太傅大人的身份,想了解咱们江府的事,也不算太难,怎么就厉害了?”如氏一脸不解。 “自然不仅这件事,这的确不算是什么大事。只是前日听顾医士说起,说誉州曾出现一名南州弃子。你想想这件事,奇不奇怪?即便真有此事,为何会闹到太傅府上?难道是府尹无用?可誉州的府尹,又何曾是无用的,哪个不是人精儿……” “你的意思是……”如氏稍加寻思片刻,不由得也惊得抓紧了手中的锦帕,难以置信地看向自家丈夫。 便在这会,下人过来传话,说是三公子呆坐了半日后,终于精神过来,现下正在四处转悠。 “那顾姑娘到底与他说了什么?从上船到现在一直像丢了魂似的。”江明不解道。 如氏苦笑摇头,摸了摸腰间的水晶流苏叹道:“要真说了什么,大约也不会像现在这样。听说太傅大人晨起便胃口不适,顾姑娘忙着去给太傅大人送早膳,压根就没见三弟。” “昨儿瞧着顾姑娘那话里话外的意思就能听出来,人家对咱们这位三弟压根没瞧上眼。说来也有趣,这乡下姑娘竟也有几分眼高于顶了,果真是借了太傅大人的势。” “你昨儿还说那顾姑娘有几分本事,今儿又说人家是乡下姑娘。”如氏嗔怪着,替他捋了捋袖口上的褶皱。 “本事是有的,可也的确是乡下姑娘。不过,人家既已身靠太傅府,自然跟谁家都算得上门当户对,谁又会细细追究她的出身呢。对了,三公子在转悠什么?”江明回过神,唤过下人问道。 “似乎是在找什么东西。” “哧。”江明不屑笑道:“他哪里是在找什么东西,分明是在找人。可惜,亡羊补牢,却是悔之晚矣。” “当初追蝶的信笺到了的时候,你可比谁都着急。如今三弟和咱们江府都平安无事,你又何必对他一味苛责,总摆出兄长的架子来。他毕竟年纪还小,这两日也算是难过了,何况临走顾姑娘都不给面子见一见。再说,他若是得知……唉,只怕是更伤心的。”江风轻轻吹着如氏鬓边的碎发,尽显女子的温柔。 “自己闹出来的祸事自然要自己一力承担。”江明如此说着,但下一刻却很快吩咐下人赶紧摆午膳。如氏便知道,丈夫到底是心疼自家弟弟的。 “再有一件事,虽太傅大人未言明要我们守口如瓶,可送我出门时,那位晚大人却貌似无意地说起了军中一位将军走漏风声以致丧命一事,想来是对咱们的敲打。好在咱们带来的随从不多,又都没听见咱们议论这些,可即便如此,你也要多多警醒些,万万不可让此事泄露出去半分。否则,江府上下危矣。”江明郑重嘱咐道。 如氏点点头答应下来,便见一人借着船势有些踉跄地走出来,髻上一颗美玉,脸庞清俊,只眼神中嗪着十足的焦躁愁闷。 “顾医士呢?追蝶呢?不是一道上船的吗?” “何曾一道上过船。”江明冷冷一笑,但瞧他多少见些清瘦,到底眼里流淌出几分心疼。 如氏是江老大人亲自聘回的长媳,最有长嫂风范,此刻拉着他到船帐下头坐下,方道:“太傅大人另给顾医士派了快船先回南州。” “也不必如此急吧。”江辰的眉毛拧了拧。 没了李绵澈的压制,江明早已一身的官气,此刻想起三弟昨日的信誓旦旦,不由得又恼火道:“亏你还夸口说顾医士舍不得你这个徒弟,真是你自作多情。你可知道,人家顾医士今早只说了一句话便另外乘船走了。” “走了?”江辰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半晌才缓过劲来,声音略显嘶哑道:“恩师怎么说?” 江明摆架子不言语,还是如氏尽量放低了声音道:“顾医士说,治好亭儿,与你的师徒缘分也算尽了。不过……” 大约如氏还说了些旁的话,可江辰是真的半句也没听进去。他呆呆坐在那,眼前一桌子的午膳夹杂着江风,闻着又是油腻又是清凉,让人说不上是恶心还是舒服。 虽然自己不太喜欢医术,但毕竟也学了三四年,何况顾医士为人幽默风趣,时而稚若孩童,时而警醒通透,的确是位极好的师父。 江辰一时失落不已,连头都有些发晕。 “现在知道后悔了,有什么用?”江明在旁边见缝插针,不肯放弃教训弟弟的每一个机会。 “真是有趣,大哥的官做得这样好,却舍得让我求医问道。”江辰悔急败坏,忍不住冲着江明泛酸。 “那顾医士是太傅大人的救命恩人,你追随着他,岂不是相当于入了太傅大人的麾下,不比科举之路更顺畅些?糊涂,当真糊涂!” “三弟还小呢。”如氏扯着丈夫的袖子劝。“再说太傅大人不与咱们计较顾姑娘的事便是不错,你还指望着人家能拉扯咱们吗?” “事在人为。我这知府的乌纱帽难道就是大风刮来的吗?”江明看不起弟弟的无能。 “我自然是比不上大哥的,要不然祖父也不会舍下我,让我一人去为了江府子孙的前程奔波劳碌。”江辰不耐烦地看了自家大哥一眼,对待如氏却客气些。“大嫂,那追蝶呢?她总不可能也走了吧。” “为什么不可能?” 大哥嘲讽味十足的话语让江辰的心一空,他不由得下意识反驳道:“不可能的。追蝶没有地方可去,她只能随我回江府……” 可这话说完,连他自己也觉得好笑。果然,果然顾轻幼昨儿说的话是对的,自己是有选择的,而追蝶却没有。自己不也正是仗着她没有旁的选择,才敢恣意放纵自己,从而喜欢上顾轻幼的吗? “她还真是走了。”如氏的语气更温柔,但说出来的话却冰冰凉凉的,让江辰从头到尾都清醒过来。 “你和追蝶都长在外祖母的膝下,她老人家最是有自己的主意,你们两个也不例外。昨晚追蝶连夜找我,说是已经为江府活了小半辈子了,不想再这样下去了……”如氏耐心道。 “什么意思?”江辰捂住脑门,似乎这样能让残忍的真相距离自己更远一些。 如氏叹了一口气,继续道:“她说人家顾姑娘的快活,正是因为不在意乱七八糟的人和事。正因为放得下,才活得好。追蝶说她也想通了,反正咱们府上不会亏待亭儿,顾医士更不会放下亭儿不管。所以她不如退让一步,远远走着,寻自己的快活日子。” 不知何时,热腾腾的包子已然被江辰捏在手上。此刻,他顺手一用力,里面的汁水便顺着虎口留下来。如氏递上帕子,他恍若不见,任油腻的汁水流向掌心,语气平静道:“她就没提过我吗?” “自然是提了的。”江明抱肩不屑。“她说你对不起她一次,往后也会对不起她第二次,索性不如断了来往,让你永远觉得欠她的。这事你倒是不必往心里去,到底是追蝶自己糊涂。以我们江府的能耐,难道会亏待她不成?来日你终究要为官为商的,她又怎会没有好日子过?她也是年幼无知,总有一日会后悔的。” “怎么会这样呢?”显然江辰根本没听见大哥的话,依然眉头紧锁,对眼前的一切觉得难以置信。先是顾轻幼对自己好无情意,接着是恩师毫不犹豫地丢下自己,最后竟连追蝶也走了。 “我到底做错什么了?”江辰苦笑着握着了拳头。 “你错有三。”江明毫不犹豫地回答了他。“一错在既然有幸入了太傅府,就不该打那位顾姑娘的主意。你也瞧见了,人家何等心胸,只怕从头到尾也没看得上你。所以我若是你,不如借着顾医士的势,攀上太傅大人的高枝,也让咱们江府前程更透亮些。这第二错,是你既然打了顾姑娘的主意,就不该不说实情。我瞧着那顾姑娘的性子,你若说了实话,未必会有现在的局面。这最后一错,便是你昨日那苍白无力的道歉。我若是你,当即便该泣涕交流,虽损得一时颜面,可至少众人都会知道你是诚心悔过,那事情的结局或许还更好些……” 虽然这些话十有八九是出于江府的立场而言,但江辰多少还是听进了一些。他眼神涣散地看着眼前幽幽流淌的江水,终于感受到悔恨一点点向心头涌来。 一切本不该如此的。当年虽然身住外祖母家中,可祖父和父母亲对自己极为疼爱,不时便要过来亲自探望。而自己当初承诺要替江家子孙谋得治疗隐疾之法时,阖府上下对自己又是多么的感激。 可此刻,一切却都化为了泡影。 绘着碧水蓝天图样的两桅木帆大船上,一位姿容憔悴的少年紧紧抱着自己的双肩缩在高背椅中,一双桃花目写满了悔恨与懊恼。 江明见不得他这没出息的样子,索性命人将他抬回了自己的房间。不曾想下人随从实在伶俐,竟已将江辰素日所用的物件全都在房间内陈设完毕。 桌上摆着常用的青瓷铁胎茶壶,江辰不见还好,一见不由得心中一酸。从前这般时候,那茶壶中总是沏着热热的南州枸杞茶,茶是追蝶煮的,茶壶是她挑的,连枸杞亦是追蝶亲自选出来的。 “她去哪了,她去哪了,叫她回来,叫她给我回来!”江辰发疯一般喊叫着。他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从前那样好脾气的人,怎么忽然就这样心狠了? “你打算去哪里呢?”站在太傅府的门前,顾轻幼问着追蝶。追蝶方才早已打量过顾轻幼一遍,见她神态饱满,双眸水润,连半点黑眼圈都没有,便知道人家这两日是当真睡得好。 追蝶暗自嘲笑了一番江辰的自作多情,才回答道:“我要先回苏城住一段日子。顾姑娘,等到顾医士治好了亭儿,您一定想着来信告诉我一声。” “放心吧。”顾轻幼点点头答应下来。晓夏在旁边拉着追蝶的手,此刻瘪着嘴,红着脸,十分放心不下道:“其实你随江公子回去也是好事啊,为什么非要自己走,毕竟是姑娘家的。” 第39章 “我是伤心伤怕了。”追蝶半是戏谑半是认真道:“你们不知道, 当初江府上下都给我脸子瞧,他半点没维护过我。如今又闹出了这样一桩子事,呵呵, 我也不是糊涂的, 他心里何尝有我呢?” 说着话, 追蝶望向了远处的一行鸿雁, 高傲的下巴微微昂着,轻声道:“何况, 我为他,为了亭儿活了这么多年, 难道就不能为了自己活一次吗?你们知道吗?我喜欢弹琴, 从小就喜欢, 后来生了孩子, 就顾不上了。所以我想回苏城去, 找到从前教我的琴师, 或许, 我会有不一样的日子。” 顾轻幼听得心里热热的,忍不住道好。追蝶却回过头来看向她, 一脸真诚道:“顾姑娘, 你值得更好的人。也多留意身边的人吧,你是有福气的。” “你也是。”顾轻幼没多想,清丽的脸庞上挂着单纯的笑意。 待送走了追蝶,陆厨娘便派人来传话,说是午膳已然备好了。 “我给小叔叔送去。义父走之前说了, 要我盯着小叔叔好好用膳。”顾轻幼拎着裙裾, 笑盈盈地往厨房跑去。 “哎,姑娘别跑, 您慢点。”晓夏一边赶紧追上去,一边在心里对罗管事翻了个大大的白眼。昨儿罗管事竟然嘱咐自己劝姑娘想开,莫要让姑娘心情不虞。真好笑,姑娘这是心情不虞的样子吗?姑娘就没有心情不虞的时候好吧。 世安院内的几口大缸里盛满了干净的清水,用以减少夏日的燥意。透过大开的窗扇,能瞧见一位身材高大的男子正敛眉站在桌案前,一袭玉色夏衣,领口是细密大气的滚边刺绣,衬得他越发俊美无铸,整个人似乎也散着淡淡的光彩。 可他显然心情并不好,一双眼眸乌黑如墨,寻不见底。但随着外头少女清脆声音的响起,他的精神立刻为之一振。 “小叔叔。”果然顾轻幼穿着一身奶白锦衣进门,发髻简单又灵巧,唇畔的笑意更是让整个夏日都失了几分炎热。 “进来。”李绵澈的声音带着几分独有的味道,让人很是心安。 “吃过药了吗?”顾轻幼撂下手里的食盒,左右查看是否有空下的药碗。 “别看了。”李绵澈以目让她坐下,又走到她跟前,才叹气开口道:“你跟我说实话,江公子的事,到底有没有不高兴?” 外头的人大概打死也想不到,堂堂的太傅大人也有猜不透人心的时候。 “一点都没有。”顾轻幼别过脸,粉嫩的下唇轻轻抿着上唇,显出极致的可爱。又随手挑开食盒的盖子,懒洋洋道:“江公子是挺温柔的,可我还没想到那个份上呀。” 大概是相处的时间还不够多吧。 “原来不仅要会射箭,还要温柔一些。”李绵澈放下心打趣。 “我看话本上说,姑娘都喜欢温柔些的男子。其实江公子与话本上说得倒很像。” “哪来的乱七八糟的话本。”李绵澈无奈地从她手里接过四棱乌木筷,语气更加随和道:“你吃过了?” “还没。”顾轻幼咽了咽口水,双腮微微鼓起,望着食盒的几碟菜色眼前一亮。 李绵澈笑着将四五样菜色全都摆出来,又耐着心将她的筷子递过去,见她先咬了一口虾球,才觉得生了些食欲,便在她的对面坐了下来。 “话本上还说小叔叔修缮驿道一事让不少渭北百姓得了实惠,如今那边吃饱穿暖,全赖小叔叔在这边卖主求荣。”顾轻幼一边嚼着鲜嫩的虾肉,一边随意道。 “卖主求荣?”李绵澈不屑一笑,转念却抬眸问:“你怎么想?” “我不知道。”顾轻幼坦率地摇摇头,耳边的水晶坠儿轻轻晃动,随即又笑道:“我只知道小叔叔从来不会错。至于旁人,爱说什么便说什么,反正嘴长在他们身上,又不归我们管。” “那若世人都觉得是我错了呢?”李绵澈追问,眼底隐有精芒。 “那世人就都是错的。” “真这么想吗?” “真这么想。”顾轻幼撂下筷子,微微昂首,乌黑的睫毛轻轻抖动着,脸庞分明稚嫩清秀,但说出来的话却比谁都窝心。“小时候曾见过一种鱼,这种鱼很奇怪,永远都是逆流而上,与旁的鱼截然相反。后来义父告诉我,这种鱼叫做鲑鱼,是唯一一种能跃过龙门的鱼。所以小叔叔,谁说一定要顺从别人的眼光,做寻常的鱼呢?” 上回是鹰,这回是鱼。怎么听怎么觉得是乱七八糟的故事,可偏偏是这毫无出处的故事,最是下饭,最是抚慰人心。 李绵澈的筷子迟迟未动,一向清冷的目光此刻难得噙着温柔。 “连陛下都坐不住了。”他轻轻道。可眼前的少女却如此笃定。“你怎么……” “我怎么了呢?”顾轻幼俏皮地笑,白皙的肌肤是诱人的光滑。 李绵澈望着眼前的鱼肉吞吞口水,故作恼怒地笑道:“你怎么把小叔叔当成鱼来看?” “鱼不好嘛。”顾轻幼的声音轻轻软软,又拿筷子戳了戳眼前浸满汤汁的醋鱼。 “自然是好的。”李绵澈败下阵来,拿筷子夹了一口,果然鲜香无比。 但就在这日之后,随着渭北与宇州互市越来越密切,随着渭北的百姓愈发身家富足,越来越多的人开始指责李绵澈勾结渭北候,将大誉库银用作壮大渭北之势。起初是私下议论,待到后来,竟有言官出面,要皇帝罢免李绵澈太傅之位。 外头这样的闹腾,罗管事便把门户看得更紧,以至于顾轻幼从夏到冬始终没怎么出门,直到次年春来。听说郊外的庄子里暖池已然修缮完毕,顾轻幼便打算出去散散心。 庄子里闻言立刻上下而动,齐齐准备。虽然都觉得太傅大人的官帽岌岌可危,但到底谁也不敢小觑这尸山里杀出来的阎王。何况毕竟是自己的上头主子,即便真有一日遭殃,那也是有本事拉着自己陪葬的。 此刻赵浅羽也身居在郊外的绿萝庄内。前两日小太监已然来传了旨,说是过了清明便可解禁足,还请公主往后谨言慎行。 “自然是要谨言慎行的。”赵浅羽对着青鸢念叨。“我这皇弟好狠的心,竟然禁足了我大半年之久。若不是母后疼我,过年的时候接我入宫住了半月,我岂不是被憋疯了。” 青鸢细细替赵浅羽上着妆。从敷脂粉到抹胭脂,从画黛眉到贴花钿,青鸢一步步都是做惯了的。但该说不说,近两年公主脸上的脂粉越来越厚了。其实青鸢觉得倒是与年纪无关,而是公主忧思日多,才导致原本的薄薄一层脂粉已然遮不住她的细纹。 但好在,禁足的这些日子消息闭塞,没有官眷往来,因此虽然孤寂了一冬,反而养得姿容恢复了一些,连肌肤也多了几分从前的雪润。 “昨儿孙姑姑说她们庄子刚出了春笋,今儿可送来了?我倒是想着这一口。”赵浅羽今日选了黑烟眉,越发衬得整个人如珠玉一般隐有光彩,让她对镜自照间,不由得心情大好。 青鸢闻言一双眉头便变得皱皱巴巴起来。来之前她万万没想到,公主选的这庄子竟然紧挨着太傅大人名下的一处庄子。好巧不巧,这庄子又恰好是孙姑姑与那云俏姑娘所打理的。那孙姑姑本就是见杆就爬的主儿,得知公主在这,一天倒要跑来两三回。起初公主还不在意,可往后二人越说越投机,可不是都瞧那顾姑娘不顺眼。 一想到这,青鸢只觉得头疼,忍不住劝道:“公主您是金枝玉叶,千金之躯,何必老与那乡下妇人来往呢?您只看孙姑姑每回过来,除了背后说些闲话,便是阿谀奉承,哪有正经人的样子。” “你不知道吧,顾轻幼要来庄子上了。”赵浅羽兴致勃勃,眉心的金钿光彩照人。“顾轻幼既然都来了,没准绵澈也会来呢。” “可……” “行了行了,你别管了。一会我与孙姑姑说话,你去挑拣一些不喜欢的衣裳首饰,让她拿回去给云俏用。你就不必过来伺候了。” 说话间,青鸢手上的胭脂已被夺了过去。她呆在原地怔了怔,到底无可奈何,只好说句我给您准备燕窝去,便恹恹走出了房间。 果然不多时孙氏便来求见。一进门,这妇人先是啊呀一声抚掌,随后便眉开眼笑道:“怎么两三日不见,公主越发精致了。啧啧,是这眉毛的缘故,这眉毛画得可真好看。” “是黑烟眉。”赵浅羽本也很吃这一套,但因方才被青鸢说上那么一句,想到孙氏不过是奉承自己,一时也觉得没意思,于是表情淡了淡,脱口道:“近来云俏可好?” “那孩子虽壮实,但也缠人,她整日出不得门,忙得焦头烂额。”提起云俏,孙氏脸色一黯,到底心疼。 “也真是可惜了。”赵浅羽用手指拈了些西洋香膏,轻轻往纤细的手腕上涂抹着。“若是那顾姑娘能有些容人之量,早早让云俏去她跟前伺候,如今只怕也混成大丫鬟了。往后嫁人也好,陪房也罢,身边总会有三四个小丫鬟伺候着,哪里像现在。” “谁说不是呢。”孙氏一脸赞同,但其实心里早就不这样想了。她再糊涂,被自家女儿骂过一回,也总算醒转了许多。回想当年的事,大多数还是自己和女儿错在前头,真挑不出人家顾姑娘的毛病。更何况自从云俏孕后去过一回太傅府,顾姑娘每月都会派人送些银子或绸缎来,实在是尽足了心的。 不过眼门前,孙氏可不打算把这些心里话说出来。她深深知晓,公主一向最不喜欢顾姑娘。若是自己站在顾姑娘那一边,哪里还有便宜可占?倒不如在这做做样子,哄公主个开心,自己也乐得拿得手软。 微微抬眸,瞧着公主似乎不太满意,孙氏继续道:“提起这顾姑娘,我真是气不打一处来。不过是个乡下来的野丫头,心思却比谁都重,哄得太傅大人对她言听计从不说,连府里的人也都说她好。可她们不清楚,我却是个清楚的,那顾姑娘其实真是一肚子的弯弯绕,不过是装得单纯罢了。” “就是啊。”赵浅羽毫不犹豫,旋即觉察到自己有些失态,才拿帕子压了压鼻子上的粉,把声音慢下来道:“若不是这顾姑娘,你们娘两又怎会落得如此境地呢。本公主也实在看不过眼……我看不如这样,等到云俏再大一些,就让她到公主府去做个小管事,虽说也是伺候人,可到底身份是不一样的,手底下再领十七八个小丫鬟,岂不威风?” “若公主肯提携云俏,自然是云俏和老奴的福气了。”孙氏喜得满脸堆着皱纹,连连作揖道谢。 赵浅羽唇瓣微挑,殷红的笑意漾开。“我不像顾姑娘那般小气,连积年的老奴都容不下。你是太傅府里的老人,我不敬重你又敬重谁?云俏更是机灵懂事的,把那庄子治得明明白白,可见极中用。哪个府上得了你们两个,不好好用着,提携着?” “公主真是慧眼,有公主这一番话,老奴真是没白活。”孙氏本是做戏,不想却被这一番话勾出不少真情来。“想当年太傅大人小的时候,我就跟在老夫人身边伺候着,也算看着太傅大人长大。后来老夫人过世,我又随着大人一路入誉州,谁曾想赶上了锦平之乱,我……我心里怕呀,那云俏多小啊,我能怎么着,只能带着孩子先躲回乡下去。不曾想再回府来,便要伺候这位顾姑娘。谁知道是哪里来的野丫头,从前给云俏提鞋都不配吧,竟也偌大的架子,住进了宽绰华丽的集福院……” 细长的手指在太阳穴上点了点,赵浅羽显然失了些耐心,但抿了一口燕窝后,心绪又好了一些,继续抬眸听着。 而孙氏何等乖觉,自然要把话题拉到公主喜欢的事上。“其实我早就想,若是太傅大人能娶公主您回府,那太傅府肯定又是一番气象,绝不会像现在这般,让一个野丫头反客为主。” “别这么说。”赵浅羽语气轻轻的嗔怪。 “怎么不能这么说呢。”孙氏咬牙道:“依老奴看,就是那顾轻幼占了您的地方。她整日把太傅大人叫小叔叔,撒娇拿痴,哪家的姑娘看了不生气,何况您又是金枝玉叶,怎么会愿意蹚这样的浑水。太傅大人也是糊涂,养着这样的人在府里,岂不是养了个祖宗,谁愿意嫁过来受委屈。” “倒也不能这样说,过两年那顾姑娘也该嫁了,总不能一辈子守在太傅府里。”赵浅羽细眉轻挑,旋即又银铃般笑道:“不过话又说回来,这顾姑娘一定也能高嫁的。你也瞧见了,当初不是还与孟将军家的幼子来往过一段日子嘛?哎,这顾姑娘可真是命好,不比我这金枝玉叶差,一辈子都是享福的命。不像你和云俏,受了委屈还要忍着……” 孙氏竟真的被这话勾起几分火气来,一时咬着牙跺着脚道:“可惜天不长眼,让我们好人受委屈,便宜了乡下来的丫头。” “不是说顾姑娘还要来你们洛河庄吗?她怕不是故意的吧,想来看你们的笑话。”赵浅羽抬眸,上挑的眼线似能蛊惑人心。 “她……”孙氏低头瞧瞧自己身上的旧衣,又想起云俏如今的憔悴,心里的火气一阵阵往上涌。“乡下人的确爱看旁人的笑话。” “所以我说,你和云俏都是好脾气的。其实即便是主子不对,做下人的也能伸手管一管。何况她算什么正经主子。”赵浅羽嗤笑道。 “若公主您入府,才真真是我们的正头主子。”孙氏恭敬道。 “我若入府,也是会知恩图报的。”赵浅羽故意把知恩图报四个字咬得很重。 “您……”孙氏有些明白,只是隔着一层窗户纸,到底有些模糊。 “喏。”赵浅羽随手递过去一个胭脂盒,上头镶嵌着精美的蓝宝石。“听说云俏的丈夫是有些跛的,试试这药,没准能好呢。若是能拉着那顾姑娘一道用,自然更能大好。” 一句句话皆意味深长。 若是旁人自然不明白,但孙氏却是个机灵狡猾的。什么药要拉着一男一女一块用?她想都不必想就明白了。 而这药如果用得成了,那往后顾轻幼就是妾,云俏反而成了妻。那往后二人的日子岂不是掉了个个……孙氏越想越激动,竟有几分心颤手抖。 “姑姑要想开,想开了才能有大前程。”赵浅羽的声音蛊惑如毒。“若是想不开,呵呵,姑姑你也是有女儿有外孙子的人了,对不对?” 半个时辰过后,青鸢端着一盏燕窝走了进来。那燕窝是最上等的血燕,用鸡心琉璃盏盛了,瞧着十分可口。“公主您与孙氏说什么了,她的脸色怎么那么奇怪?” “我能与一个老妇说什么。”赵浅羽慵懒地用勺子搅了搅燕窝,往红唇中送了一口,才笑问道:“还有几日能解了禁足?” “快了,再有七八日您就能回公主府了。太后娘娘也心疼您,说是安排了人在公主府办一场大宴呢。” “自然要办的。若再不办,只怕誉州城的人都要忘了还有我这个公主了。”赵浅羽饮尽了盏中的血燕,以帕子轻轻擦了擦唇,又问道:“绵澈那边动静如何?局面还是十分难堪吗?” “是,朝堂上的舆论对太傅大人很是不利。反倒是渭北候安插进来的人,听讲常替太傅大人说话。” “这就是最好的机会了。”赵浅羽抖擞精神,将鬓边的碎发一一整理好,笑了笑道;“我要赶快回誉州城去,绵澈这个时候一定很需要我。有我在,谁都别想把他怎么样。大不了跟皇弟认个错,我保他还是威风凛凛的李太傅!” 去岁,誉州城的贵妇姑娘们被告知的消息是公主打猎受伤需要去庄子上休养。如今春过夏至,果然公主痊愈而出,又成了誉州城中最善交际的人物。 这一回的宴席没设在鹤鸣园,而是设在了公主府内。这座府邸原是前朝寿王府邸,后改建成了公主府,府内楼阁华丽恢弘,假山嶙峋,连曲水流觞之处亦有,是誉州城内数一数二的官邸。 而今日受邀的也大多是有诰命的夫人及其嫡女,寻常人物自是进不来的。 此时正值初夏,曲水流觞也有些热,所以宴席便设在了湖中心一亭子中。此亭恰好容纳两三桌,此刻桌上摆着四样热菜,四样冷盘,一道蟹粉酥点心,还有一道切好的山桃浇蜜。 赵浅羽坐在人堆里,一如既往地珠玉满头。太后到底心疼她,早早便亲自派人送来了宫中的蟹粉酥点心,并一套新头面。这套头面整套使用赤金和点翠,坐在人群中最夺目不过,旁边的人只有讶异惊叹的份。 “这道蟹粉酥其实不难得,难得的是这个季节的螃蟹肉薄黄少,出一碟蟹粉酥就要十七八只蟹。”赵浅羽端坐上首,拿扇子一指那碟子,又笑道:“我也不多留了,你们走的时候一人带上一碟,也算没白来。” “还是公主大方。”“公主数月不设宴席,我这肚子都受委屈了。”“借着公主的光,才能吃上这稀罕玩意。这蟹粉酥也真是难做,除了宫里的御厨,外头竟没一个做得好的。” 众人七嘴八舌,哄得赵浅羽脸颊殷红,似喝了三四盏葡萄美酿。 “这算什么。”赵浅羽不屑道:“不过是一碟点心罢了,旁的地方或许吃不上,公主府却是什么时候都有的。还有蜀中刚送来的缎子,一会你们一人分一匹。” “蜀中有新花样了?咱们都不知道!”妇人们果然起了兴致。 赵浅羽自然得意,青鸢却在旁边暗自掰着手指盘算,蜀中送来的缎子不过十七八匹,此刻一人分一匹,那还剩什么了?非但不剩,只怕还要开了库房补上几匹才能够用。 第40章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 围着赵浅羽问寒问暖,说着近来的新鲜事。半个时辰后,宴席已用得差不多, 可赵浅羽仍兴致未减, 索性拉着众人去听戏。虽没有现成的戏台子, 但女官们是早已候在园子里的, 此刻以花为景,倒也别有风味。 孟夫人自在受邀之列, 此刻陪着赵浅羽一道慢慢往园子里走去。想起太后的嘱咐,孟夫人索性摆出长辈的姿态来, 轻声道:“过了年, 太后娘娘更惦记您的婚事了, 还没主意吗?满朝文武可都是任您挑的。” “旁人不知道我的心思也就算了, 你还不知道吗?”赵浅羽笑着嗔怪。 “可太傅大人到底心不在这上头, 您总不能一直耽误下去。太后娘娘……” 孟夫人的话还没说完便被赵浅羽打断, 但见她胸有成竹地坐在竹藤金丝圈椅上, 笑道:“不会一直耽误下去的,我自有主意。” “公主有主意让太傅大人扭转心意?”孟夫人闻言也替她高兴。 “自然了。”赵浅羽一脸春风得意, 不由得微微昂起下巴道:“所谓一山不容二虎, 有旁人在,他自然想不到我。可若没有旁的人可选,他又怎么会不选我?何况如今他的形势,也只有我能救他于水火。” 什么旁人在不在?孟夫人正觉得一脑袋浆糊,忽然听见戏台子上唱的是王宝钏苦守寒窑十八载的事, 不由得心里一震。莫不是公主要对顾姑娘动手? 她惊得脸色煞白, 暗紫色的褙子都压不住一身的惶然。“公主您……”她颤着声音追问,但赵浅羽又怎么肯直说, 只懒懒笑道:“夫人等着喝我的喜酒吧,我与绵澈的婚事,这一回可是板上钉钉的。” “喝……喝喜酒……”孟夫人笑得跟假人似的,一颗心惴惴打着鼓,半晌才酝酿出下一句话道:“公主有什么主意不妨跟我也说说看,我可是一心向着您的。” 赵浅羽吟吟一笑,眼眸流转间,涂着微红胭脂的眼尾指向眉梢。“我知道誉州城的人虽然面上尊敬我,可心里未必瞧得上我。毕竟我从小不受宠,全仗着皇弟才有了今天。有了今天的日子又不安稳,偏偏得陇望蜀的惦记上大誉的英雄,谪仙般的人物,咱们的李太傅。” 说话间,她轻轻吸了一口气,继续笑道:“可那又如何,我就是喜欢李太傅,谁也别想拦着我。而且,我想要的东西一定会得到,谁也别想同我抢。孟夫人,你从小看着我长大,也算了解我的脾气吧。你且瞧着,也让大伙都瞧着,这一回渭北之事太傅遇危,便是我最好的机遇,我定然不会放过。” “而且啊……”她吐气如兰,却让孟夫人觉得像是幽谷中的毒花。“这一回可是天时地利人和,我既不会脏了自己的手,又能达成自己想做的事。啧,总之,今年的秋季,势必与往年不同。今年的秋,才是真正让人满意的,有所收成的秋呢。” 爱,会让人长进,亦会让人扭曲。这句话时从前孟夫人在某个话本上看到的,此刻却深觉有理。她早知公主被禁了大半年的足,只以为这禁足会让公主明白反思,往后更加谨慎些,却不想长久的寂寥让她的心思更加晦暗,反而生出些可怕的念头来。 孟夫人没心思听戏了,身边的人可比戏文里的角色吓人多了。好多念头在心里百转千回间,自己的胳膊却被一只冰冷而白嫩的手轻轻推了推。 “孟夫人是长辈,从小就对我好,所以我有事也只对你说,连青鸢也未必知道。”赵浅羽美目轻嗔,亲手递了一盏茶给孟夫人,笑道:“你的嘴最严了,是不是?” “是。”孟夫人双手接过茶水,只觉得那茶香里混着西洋香膏的味儿,让人闻着很不是滋味儿。 回府的路上,马车晃悠一路,孟夫人的心思却很坚定,这件事必须被自己牢牢咽进肚子里,绝不该往外泄露半句。 如此,她回府后便一如既往地操持家事,连贴身丫鬟也没瞧出什么异样。直到丈夫与儿子双双从外头回来,一道用晚膳。 孟将军一如既往地精神,而孟庭轩经了大半年骁骑营的历练,如今皮肤变得黝黑不少,原本细瘦的胳膊此刻也粗了不止两圈,只是眉宇间总有些被磋磨的哀怨,倒是与这副皮囊有些不符。 “今儿又怎么了,怎么总是臊眉耷拉眼的。”孟将军咬了一口翠绿的嫩菜心,又吩咐下人给 自家儿子夹了几颗红烧鹌鹑卵。 “太傅大人要我这些日子跟着骁骑营左使操练骑射。”孟庭轩大口地嚼着一颗红烧鹌鹑卵,浑不见从前誉州四公子的做派。 “你素来擅长骑射,太傅大人要你做你擅长的事,你怎么还不高兴?”孟夫人此刻已卸去白日见客的簪环,只挽着沉稳大气的发髻,插着一根颜色清透的翠玉簪。 “你不知道。”孟将军摆摆手屏退左右,这才对自家夫人叹道:“这位骁骑营左使也是渭北侯的旧部,虽说已查明他与渭北侯许久未往来,但大伙心里到底忌讳。” “这样的人怎么还留用?”孟夫人拿帕子替儿子抹了抹嘴角的汤汁,一脸疑惑问道。 “一则是有本事,二则是为了安渭北侯的心。咱们大誉的三军刚经越江之乱,如今的军力实在难以与渭北侯较量,所以有些官职上,要适当地放一些渭北的人手。” “那太傅大人为什么要让轩儿与这样的人一道操练骑射?”孟夫人有些心忧,眉中一道八字隐现,手中的紫檀木筷子也紧随着被撂下。 “你吃你的。”孟将军粗中有细,冲着自家夫人嚷了一句,又继续道:“太傅大人做事自有主意,总不会害咱们轩儿。何况与这样的人来往未必是坏事,若轩儿真能查出什么,没准对大誉也是好事。” “轩儿才刚入骁骑营半年,这……这不是为难轩儿嘛。”孟夫人抬眸看了孟庭轩一眼,见他咬着一块鸡肉吃得香甜,眉心才稍稍舒展开一些。 “你懂什么。”孟将军嗔怪一句,又咽了一口冬瓜云片汤,感受到香味蔓延到每一个味蕾,不由得朵颐大开,索性直接干了一碗,才道:“那太傅大人有没有嘱咐你什么啊?你可记住了?” 到底是饱读诗书的少年,即便入了行伍,也尚未失去彬彬文质。此刻他将口中食物咽得一干二净才答道:“太傅大人说,与谁为伍都不要紧,遇到事的时候,自会见人心。” 孟夫人刚想笑说这孩子提起太傅就一脸敬重,转念忽然心里一咯噔,太傅大人这话,怎么听着哪里不对劲。说是敲打轩儿,可若是放在今日自己遇上的这件事上,倒也用得。 她心里一阵警惕,却又觉得自己是有些小题大做,只是到底没了用膳的劲头,捏着筷子走神了半晌,直到自家儿子吃饱了告退,才总算回过神来。 “你先回去吧。”孟将军打发了儿子,转头冲着妻子道:“饭菜不可口,就换个厨子。轩儿如今正用力气的时候,伙食上精致一些,也是好事。” “不是。”孟夫人一张脸惴惴不安,连鬓边的翡翠颜色都显得有些黯淡了。“大人,我得跟您说件要紧的事儿。” 下人都不在,夫妻两一直说到饭菜都凉了。孟将军也呆了半晌,才喟然叹气道:“若是从前,咱们明哲保身也罢了。可如今为了轩儿,咱们少不得多思多做。” “唉,也是我糊涂。我只以为太傅大人忙于朝政,不会理会这样家长里短的小事。可现下想想,这件事涉及了那位顾姑娘……你可还记得上回轩儿与顾姑娘的事儿,太傅大人可是派晚大人过来敲打过我一回的,可见太傅大人何等在意这位顾姑娘。所以这事,还真就不能怕得罪公主,必须要给太傅大人说明白。” “不错。”孟老将军点点头,一双大手在帕子上用力蹭了蹭,之后方道:“我是个粗人,一向不喜欢那些靠脑袋吃饭的文官。可太傅大人不一样,人家能文能武,智近乎妖,是我孟昌盛数十年来最佩服的一位,哪怕不到三十岁又如何?这样的人物,说话举止皆有道理,皆有出处,不可能无缘无故教轩儿做人。所以,这是在敲打咱们孟府啊!” 孟夫人闻言捂住了胸口的鎏金蝴蝶,庆幸自己还算警醒,没自作主张的真把事情瞒下来。 “这样吧,这件事由我亲自出面去告诉太傅大人。你且按兵不动。记着,咱们通风报信是真,可也不能开罪公主。那一位的火气随了先帝,也不是什么好惹的主儿。” “那孩子到底是我看着长大的,即便我真说了什么,想来也不会跟咱们孟府过不去。” “你也信?我这些年杀敌无数,征战百千,深知人心之叵测。但凡帐前夸夸其口的,每每是逃得最快的。何况人家都说了一山容不得二虎这样的狠毒之话。”孟将军望了一眼桌上已见凝固的油水,将帕子丢到一旁。 习武之人往往性子急些。晚膳过后,孟老将军就递了名帖亲自去求见了李绵澈。孟夫人煮了热茶侯了不足一个时辰,便见丈夫抹着汗珠从外头走了进来。 孟夫人利落地绕到紫檀嵌八宝的屏风后头,从铜盆里面捞了一块湿湿的帕子替丈夫擦了擦那燕颔虎颈的汗珠,方问道:“如何?” “多亏是去了。”孟将军接过帕子用力擦了两遍脸,又把晾着的茶水一饮而尽,才继续道:“太傅大人应当是早知道此事,不过是想从咱们口中坐实这件事真是公主的主意。” “早……早知道了?”孟夫人咂咂舌,可公主解了禁足刚多久。 “不细说了,总之你我这一回的事真是做到了点子上,太傅大人很是满意。他一高兴,竟还问起我轩儿的婚事。” “轩儿的婚事?”孟夫人听得云山雾罩,想不明白丈夫去通风报信与轩儿的婚事之间有何关联。 孟将军颔首道:“我说轩儿的婚事暂没打算,只说近来与那睢王府的馥儿丫头走得还算近。太傅大人听了竟很满意,要我对此事上些心。” “但馥儿那孩子……”孟夫人话说了一半,旋即却又停下来。林馥儿的脾气的确还算不上大好,可随着自家儿子入了骁骑营,性格越发粗犷,与那林馥儿反而相处得越来越好。所以这门亲事,没准轩儿真的会乐意。 孟将军却是另外一套想法。“夫人,人说太傅大人每句话都不是白说的。我认识他也有五六年了,却从不曾听他关心过谁家的男女之事。只怕,只怕太傅大人是有心提点你我啊。” 孟夫人完全傻眼了,坐在那消化了半天,最后只呐呐道:“这太傅大人的心思,怎么,怎么就完全猜不透呢。” “若连你都能猜透,那就不是威赫万千的李太傅了。”孟将军掀开茶台上的石盘龙熏炉,亲自往里添了一勺香,方长叹道。 虽猜不透李太傅的心思,但孟夫人却很听劝。之后非但对睢王府更加热络,更时不时提醒自家儿子也上些心。 而另一边,夏来日暖,顾轻幼已与林馥儿到了郊外的庄子上。那庄子修得别致,前头一排屋子,左面是暖池,右手边是可垂钓的小湖。后山一片林子则用栅栏围了起来,养了不少鹿儿兔儿,个个活蹦乱跳,十分讨喜。 顾轻幼极喜欢这样的地方,索性弃了长裙,选了紧袖紧腰的套衫,与林馥儿一道捉鱼喂兔,十分快活。 “怎么一冬天不见,你的身材越发好了?”垂钓之余,林馥儿双手掐着腰问顾轻幼。这是实话,眼前的少女本正在抽条的年纪,照理会瘦一些,然而顾轻幼却是该瘦的地方瘦,不该瘦的地方十分圆润饱满,惹得林馥儿好一阵羡慕。 “哪有的事。”顾轻幼并未觉得,随手拂了拂脸颊边的碎发,直看得林馥儿又是一阵念叨。 不光是身材越来越好,皮肤也白里透红,水汪汪的鹿眸更有韵味了。 “你也二十一了呢。”林馥儿正要继续说下去,便见身后的大丫鬟过来报信,说是步军副尉夫人也在附近,听说这边庄子上有人热闹, 便过来见一见。 “桂儿姐姐啊,倒是好久没见她了。”林馥儿轻轻晃了晃腰肢,感觉筋骨松了一些,才看向顾轻幼道:“上回沐姨娘还让我母亲做主,说是求母亲想法子找那步军副尉府的老夫人说说,尽快让我这姐姐把持了中馈。我母亲倒是答应了,可那步军副尉府的老夫人也真是厉害,拉着母亲一顿哭,说不比睢王府家业大,步军副尉府的一草一木都是这些年苦苦经营下来的,不是不舍得让姐姐管,而是要等姐姐长进些,知道经营了,才肯放手。” “人家弄这么一出,母亲倒也不好多说什么,回来沐姨娘又一顿闹腾,母亲只能又贴补了桂儿姐姐一处庄子,要姐姐拿着练练手,好好经营着。那庄子就在隔壁,大约她是过来盘点清理的吧。” 顾轻幼不太理解这种对中馈的苦苦执着,但也知道人各有所求,倒也未曾觉得是笑话。只是对经营庄子生了几分兴趣,便道:“以誉州附近的这些庄子来看,能种的东西不多,能产的银子也就那么多。所以要想赚钱的话,还是得另谋蹊径。” “先让她过来吧。”林馥儿见顾轻幼不记恨上回林桂儿私下说她坏话的仇,自己也就懒得计较了,索性冲着大丫鬟吩咐着。随后又笑着问顾轻幼:“你有什么好主意?” “有倒是有,不过也得投本钱。”顾轻幼笑着,又垂眸看了一眼刚钓上来的一尾大肥鱼,十分满意点头道:“今儿就这样,晚上我们吃鱼肉锅子,可好?” “鱼肉锅子,好,怎么不好!”林馥儿这些日子真是开心坏了,有顾轻幼在,她的胃口大大得到了满足。 虽然不许把持中馈,但林桂儿其实过得不错。毕竟是王爷家的庶女,嫁妆虽不太多,但也绝不算少,而步军副尉府再怎么着也不敢给她脸色看。只是人心不足蛇吞象,她自己非得要强。 今日,林桂儿一袭青色石榴裙,腰间系着一块翡翠玉佩。发髻上是绿宝石的簪子,日光下也颇有看头。此刻她眉目含笑,问了礼道:“只知道府上来了人,却不知是顾姑娘与妹妹在这。若早知是你们,我就不空着手来了,我那庄子上别的不成,如今刚长好的小白菜却是新鲜着呢,用来包些馄饨最好。” 林馥儿扭过头冲着顾轻幼吐了吐舌头,又低声咬耳朵道:“打量着我不知道吧,母亲给她的那个庄子上可是最能产人参的,此刻却拿小白菜来哄弄我。” 顾轻幼不以为意地笑笑,殊不知林桂儿竟看得呆了呆。这太傅府还真是养人,眼瞧着顾姑娘的气色越来越好,从前还有几分不饱满的脸颊,如今越发红润娇俏,又是比清丽更美了一分,已算得上难得的佳人了。 林桂儿暗中叹气,心道这一位将来的前程只怕比自己不知好上多少倍,索性也不想再多聊,只淡淡一笑道:“方才来的时候瞧着庄子上竟还有几处暖池,啧啧,到底是王妃待妹妹好,这样好的庄子我是享用不得的。” 若按林馥儿从前的脾气,此刻大约早就火起。但如今她有姑姑教引,又有顾轻幼为友,再加上自己也刻意控制,脾性竟也有几分淡然了,此刻虽然恼火,却也不至于挂在脸上,只是冷冷笑了一声道:“咱两这庄子背靠同一座山,吃得是同一处泉水,连当初盖屋子的时候用的泥瓦匠都是同一批。只不过是我这庄子上的管事勤勉些,早大半年突发奇想开挖了暖池。可这地气都是一样的,你那也不是打不出暖池来,左不过搭些人力银子罢了。” “那这么说,显然妹妹庄子上的管事更好一些咯。啧啧,我那庄子上的管事就一味怠懒,真是该打。”林桂儿阴阳怪气道。 林馥儿说不过她,一时忍不住有些血气上涌,却听顾轻幼在旁有些疑惑地反问道:“种人参是很轻巧的活吗?” “对啊,你庄子上的那些管事虽没开凿暖池,却一直忙着种人参,何曾闲着了?”林馥儿得了顾轻幼的启发,一下子占回了上风,忽然又心生一计坏笑道:“姐姐要是嫌庄子不好,咱俩换不就得了。这些暖池和管事都给你,你把你庄子给我,连同那些人参。” “那不行。”林桂儿果然情急,暖池再好,可也顶不了银子。“那人参都有买主了,早就定出去了。” “所以你说,母妃到底对谁好?”林馥儿昂着头逼问。 “是,是待咱们都一样好的。”林桂儿讪讪笑着,不好意思再提什么暖池的事。其实身边的张姑姑也总说,王妃算是一碗水端得很平的了。 只不过,想起那首饰铺子让自己白白搭进去三百两银子的事,林桂儿心里便又拧起一个大疙瘩,看向眼前这两个人的眼神也有了些怨恨。 “你也别生气,我也没有旁的意思。只不过咱们生在同一座府邸里,命数却浑然不同。”林桂儿拿帕子掸了掸旁边的石墩,叹气坐下来道:“步军副尉府虽然官不大,但却也是有产业,有存银的。我之所以惦记着中馈,也没有旁的意思,只不过是因为自己的嫁妆不够,想多存些银子,来日等生下一男半女,自然有用得着的地方。” “你是嫡长媳,人家府上能委屈你的孩子吗?”林馥儿反驳。 “我……”林桂儿被怼得一阵哑口无言,半晌才缓过劲来道:“我就是想过得好点,手里宽裕点,出门威风点,这又什么错啊。” “那你好好经营这庄子不就成了,母亲连管事大丫鬟都给你补了两个,还想怎么样?”《 》 40-50 第41章 “我……”林桂儿咬咬牙, 看了一眼顾轻幼,终于开口道:“我知道顾姑娘最有主意了,我想请顾姑娘帮我想想法子, 这庄子到底怎么样能赚钱啊?” 总算是说实话了, 林馥儿就知道这位便宜姐姐无事不登三宝殿。她冷冷一笑, 反问:“怎么人参还不够赚吗?” “我倒是想让他们再多种一些, 可管事们说人参喜阴,那庄子但凡阴面的位置都已经种上了, 再挤不出多余的地方来。再者,老人参大半都卖光了, 新人参至少还得三年功夫才能收上来呢, 远水解不了近渴啊。”林桂儿叹口气道。 毕竟是自家姐姐, 林馥儿合计着上回让她吃得教训也够了, 便扭头看顾轻幼道:“轻幼, 你刚才说得好主意是什么, 说来听听呗?” 顾轻幼也不藏着掖着, 点点头吩咐晓夏让厨房把鱼收拾出来,之后便道:“其实我们常州那边的暖池挺多的。” “常州那样的乡野之地, 也有暖池?”林桂儿捂着嘴笑了笑, 但很快意识到自己说得不妥,赶紧抿紧了嘴唇。 林馥儿冷冷瞪了她一眼。 顾轻幼淡淡一哂,继续道:“听小叔叔说,誉州能出暖池的庄子没几个。所以要是能开凿出一些暖池来供贵人官眷们休养,倒也是赚钱的法子。不过嘛, 寻常的暖池好像也什么意思的, 不如找些医士配出些放在暖池里的药草包,比如那种美润肌肤的, 或者那种可以排毒的……这样泡着又舒服又能养颜。” “这个主意真好!”林馥儿忍不住赞叹道。“你怎么这么聪明,什么都能想得到啊。” “小时候义父就是这样治病的。有些病人病重吃不进去药,就用药草包沐浴,也很有效果。”顾轻幼摇着头,不肯归功于自己道。 “这个主意是不错。”林桂儿垂头想了想,这庄子山野秀丽,避风温暖,能住的客房也不少,的确是可以多开凿暖池,引贵人官眷们过来享受。 想到这,她心念一动,笑道:“还是顾姑娘聪明。一事不烦二主,不如这药草包就请顾姑娘帮我 研制吧?您是顾医士的义女,听说医术也是拔尖的。” “不行。”林馥儿毫不犹豫道。“轻幼是过来散心的,又不是过来问诊的。” “闲着也是闲着啊。”林桂儿笑眯眯的,可眼里却流淌出精明的算计来。 林馥儿还想再争辩,但顾轻幼已经微笑答应下来,“行啊。” 林桂儿心头一喜,正要道谢,又听顾轻幼问道:“那银子怎么算?” “银子?”林桂儿怔了怔,噗嗤一笑道:“就几包药草,能用几钱银子呀?轻幼姑娘,太傅府家大业大的,手指缝里漏出一点,就够我这庄子使了。您啊,就别跟我开玩笑了。” “我没开玩笑呀。”顾轻幼正色看向她,杏眸流转间,竟隐隐有些让人生畏的气度。这可是几年前的顾轻幼所不具有的。 “那你说,要多少银子?”林桂儿的笑意僵在脸上道。 “看你是要方子还是要调配好的药草包吧。”旁的事顾轻幼不太会算,但这么多年陪义父问诊抓药,对于这一行的银子还是算得十分清楚的。因此她连算盘都不需要,很快就念叨道:“如果要是需要方子的话,一个方子二百两银子,保证功效,不过就得你自己按照方子去抓药。如果是需要我帮你调制好药草包的话,那就每日收二钱银子。” “二百两?二钱?”林桂儿下巴都要掉了。“顾姑娘不如去抢好了,哪有这么贵的方子。” “很贵吗?”顾轻幼掰着指头算了算,又笑道:“像千金方、玉草科这样的好方子,当初都炒到了好几千两才被卖出来。我的方子虽赶不上人家,但肯定也是能见效的。” 说罢,她又瘪瘪嘴道:“二百两要是还嫌贵,我就不卖了。”一是真不缺这点钱,二是再便宜一些,都不够自己研制方子的本钱了。 “我……”林桂儿气得咬牙又跳脚。“顾姑娘,我是说过你的不是,可那也是外头纷传的,并未是我杜撰。你也不至于这么小肚鸡肠吧。再说那首饰铺子你让我吃尽了苦头,心里就没有多少愧疚吗?就一副破方子,你卖我二百两?你当我的银子是大风刮来的不成?” “你这是什么话,什么叫破方子?顾医士是比太医院的院首都厉害的医士,轻幼自然也不在话下。你想占便宜就直说,买不起就说买不起,别在这惹我们不痛快。”林馥儿没了耐心,指着林桂儿道。 林桂儿死死攥着拳头,气得面红耳赤,但很快不知想到什么,竟冷冷笑道:“顾姑娘别以为背靠一棵大树好乘凉。您还不知道吧,如今群臣激愤,都纷纷嚷着要太傅大人将库房里的银子珠宝搬出来,以堵国库的亏空呢。所以啊,太傅大人自身难保呢,我要是你,就赶紧想法子赚点体己银子,别到时候喝西北风去。” “你别听她胡说。”林馥儿拉着顾轻幼轻声道,随即又不耐烦地看向林桂儿:“桂儿姐姐言辞如此无礼,怕是忘了姑姑当初怎么教你的了吧,要不我跟副尉府的老夫人说说,再给你请个姑姑教你啊?” 提起婆婆,林桂儿到底有几分惧色,悻悻然甩了帕子,语气也软了一些道:“我是替顾姑娘好,还是多赚点银子要紧。这年头,谁都靠不住的。这样吧顾姑娘,咱们好说好商量,银子的事先放一放,你先把我准备药草包,回头我那边都置办全了,一旦有了进项,我定然不会亏待你的。” “喏,又要吃白食咯,真是废物。”林馥儿抓起一把鱼食懒洋洋扔进湖里。看似骂鱼,其实是在骂林桂儿。这一招指桑骂槐也是教引姑姑教的,说是实在忍不过的时候可以用。 果然姑姑教得法子真好用,林桂儿气得脸都白了。配上那身青衣,颇有小葱拌豆腐的观感。 “我不是知恩不报的人,顾姑娘。”林桂儿不顾林馥儿的嘲讽,咬着牙看向顾轻幼道:“这样吧,我一共打算开凿五个暖池,也就是需要五个方子……嗯,我一共给你二百两银子吧。之后呢,你再帮我求太傅大人赏我五幅字,给暖池起个名字。当然了,你可以来住些日子,我不收你的银子,但你得答应帮来的贵妇姑娘们免费问诊,怎么样?” “太傅大人的字可是千金难求,你真好意思开口。”林馥儿都被气笑了。 “其实我赚不赚银子真不重要。”顾轻幼的声音清清淡淡的,极是好听。林桂儿闻言脸色都变好了,只觉得这事七八分能成。 可下一刻顾轻幼的脸色却清冷又疏离,原本明媚的脸颊也写着几分厌烦。“但你说小叔叔的不好,我真不喜欢。” “非常不喜欢。”顾轻幼补了一句,一双鹿眸紧紧锁定林桂儿。 林桂儿莫名一阵心慌,勉强用手撑着石墩站起来,一脸忐忑道:“我……我不是这个意思……” “我们去做鱼吧。”顾轻幼早已扭了头,笑着看着林馥儿道。对于不值得的人,还是不要理睬的好,免得生气。 被晾在那的林桂儿脸色十分精彩,可旋即却嗤嗤两声笑出来,敷衍地福了一福道:“我是不敢得罪太傅大人,所以方才的话顾姑娘可千万别往心里去,不过就是我听人家嚼了两句舌根,过来跟顾姑娘转述一番罢了。不过既然顾姑娘事忙,那方子和药草包的事也就不麻烦顾姑娘了,誉州这么大,我就不信没有能配出好方子的医士来。” “你不要脸!那是轻幼的主意!”林馥儿的脾气修炼得不到位,此刻终于还是忍耐不住了。 “主意自然是顾姑娘的,可也没说旁人不能用啊。”林桂儿吟吟一笑,眉眼都弯了弯。“不过妹妹放心,等姐姐赚了银子掌了中馈的时候,肯定想着妹妹,到时候给妹妹也添上一笔嫁妆。那七宝璎珞圈自然是买不起,但买个银璎珞圈还是能想一想的。至于顾姑娘嘛,太傅大人今非昔比,不进大狱就不错了,未免受牵连,我就不贸然叨扰了。” 林馥儿的脸色到这一会已然彻底冷了下来。她终于明白,在自己这位便宜姐姐的眼中,其实全无姐妹之情,有的只是银子与利益罢了。这样的人,若是从前,她自然会痛骂一回。可之前管教姑姑跟自己讲过一回作茧自缚的事后,她也就不屑与这样的人计较了。 故而此刻,她也没多生气,只是从恼火变成了冷笑,而后又冲着身边的丫鬟道:“姐姐好不容易上门来一趟,总不能让人空手回去。你把庄子上近来产的好果子择上两筐,再取几尾鲜鱼来。” “不用了吧。”林桂儿猜不透她葫芦里卖得什么药。 林馥儿却恍若未闻,只漠然笑道:“姐姐今日还要回副尉府吧,那再把刚出炉的鲜花饼和奶芋点心也拿一些,算是我孝敬府上姨母的。” “你这是……”林桂儿站在那,一脸想不通。可林馥儿又怎会给她思考的机会,不等人再墨迹,早命小丫鬟连人带东西一块送了出去。林桂儿尚一脸喜气,只以为是这妹妹开了窍,正要掀开盖子闻一闻那鲜花饼,却被跟前的姑姑拉住了。 “夫人空着手进去也就罢了,拎着这么多东西出来算怎么回事?这虽是誉州城郊,可也是有多少双眼睛的。您这样,会被人说是上门打秋风的。” “什么?”林桂儿哪里能想到一向脾气火爆的傻妹妹能有这样的心机,一时脸都绿了。 “二姑娘到底是嫡出的,如今也学得聪明了。”张姑姑长叹一口气道。她原是沐姨娘跟前最得脸的姑姑,后来便随林桂儿一道嫁人了。 “那我把东西退回去?”林桂儿拎着食盒问。 “不成了。”张姑姑将食盒接过来撂在马车上,叹气道:“就这样吧,也未必传多远。往后夫人也学着些,上门没有空手的道理。” “我也没空手,本来打算一会给她们送些小白菜包馄饨的。”林桂儿翻了翻白眼。 张姑姑苦笑一声,却也习惯了这母女二人这样的性格,只小心扶着她上了马车,问道:“姑娘有没有跟顾姑娘好好说说,哄她给您出个好主意?” “出了的。”提起这事,林桂儿胸有成竹,“回头就把嫁妆里面的三百两现银拿出来。这一回,我保准要赚回十倍的银子来, 让我那婆婆也知道我的厉害。到时候,我把中馈顺理成章一接,将来也能多孝顺孝顺母亲,不让母亲守着月例银子过得苦哈哈的。还有林馥儿,仗着有个好外祖母,整日在我面前花枝招展的。等回头赚了银子,看我怎么收拾她。” “馥儿姑娘待您也不差,卢府那有什么好东西,也总想着您。一模一样是不可能的,但没疏忽您就不错了。再说馥儿姑娘与顾姑娘如今交好,看在顾姑娘的面子上,您更不能得罪馥儿姑娘了。” “外头的事张姑姑不知道吗?太傅大人如今吉凶未定,威风早已不复当年了。” “瘦死的骆驼还比马大呢。”张姑姑不同意道。“何况人家都说太傅大人心机深沉,从不自涉险境。朝政上的事奴婢是不懂的,但那日偶然听副尉大人说起,似乎这事没看上去那么简单。” “不能吧。”林桂儿心里一虚,但很快又推着张姑姑道:“行了,您别吓唬我。外头的人都传开了,顾轻幼都吓得一个冬天没出门了,怕什么的。” 与此同时的另一边,顾轻幼刚收拾好晚上要吃的锅子。锅子里除了滚水,只有几粒枸杞,两根葱叶,并一些花椒。鱼也只是简单收拾干净,切成薄薄的片。 最费功夫的其实是料汁。两个鸡心青花瓷大碗,一碗是葱蒜,酱油,香油,辣椒,青醋,另一碗是辣椒,芝麻酱,冰糖。两样都是顾轻幼亲手调的,闻着就让人食欲大开。 屋内到底有些热,二人索性将午膳摆在了树荫下。微风包裹着湖中的凉气吹过来,只觉得舒服得连毛孔都彻底打开了。 “这也太好吃了吧。”林馥儿夹了一片鱼肉在锅中涮了涮,又浸了十足的料汁,满口的鱼肉鲜香与料汁的酸辣融合,刺激着满口的味蕾。 “你喜欢吃就好。”顾轻幼笑眯眯夹了一块鱼肉也尝了尝,果然刚钓上来的鱼肉就是鲜美。她忽然想起什么,扭头看向晓夏道:“给小叔叔送去了吗?” “送去了。”晓夏点点头道:“切好的鱼片放在盘子里,拿地窖里的冰卧了。又用您的法子制了两碗料汁,一样放在冰上,已然车夫送出去,晚膳之前一定能到的。” “太傅大人哪缺这一口吃的呀。”馥儿连吃相都不顾,用筷子夹了片鱼肉,竟昂起头往嘴里送。 “总不能一人享福吧。”顾轻幼呵呵一笑,弯弯的眼睛像月牙一般可爱。 “那倒是。”林馥儿吧唧吧唧唇边的料汁,忽然叹气道:“这鱼这么好吃,早知道就不给我那便宜姐姐拿了。今儿她真是占了大便宜,又得了你那么好的主意,只怕要赚翻了。” “那倒也不见得。”顾轻幼见她喜欢吃鱼,便用长筷将鱼腹上的嫩肉挑出来,单独给她装了个盘子,轻轻推过去。 林馥儿也不客气,随手捡了两片扔进锅里,才反应过来顾轻幼话里的意思,顿时起了兴致道:“怎么回事?你快跟我说说?” 顾轻幼也不卖关子,应声便道:“以药草包沐浴这样的法子,医书古籍上写得挺少的,我义父也是试了好多回,才总算试出了许多不会伤人肌肤的药材。我小时候没事,就从这些药材当中选出一些药性温和的来洗手,又试了不知多少次,才总算找出些能用以美容的方子来。” “所以说,没有无数回的尝试,这方子是试不出来的。”林馥儿明白过来了,点点头道:“以我姐姐那性子,肯定是图便宜又图快,不可能有功夫等医馆慢慢研究。这样的话,那方子就未必有效。”顾轻幼用白瓷般的牙齿咬了一片鱼肉吃了,细嚼慢咽道。 “那倒是可惜你这么好的主意了。”林馥儿吃腻了鱼肉,便从旁边择了一片哈密瓜慢慢咬着。那哈密瓜也很新鲜,汁水又足又甜。 “也不算什么好主意。”顾轻幼不太在意,拎起漏勺间,手腕上的玉镯轻轻作响。“其实这些郊外的庄子远离誉州城,虽然胜在景色秀丽,可毕竟姑娘妇人们都不喜欢出远门。所以客人想必不会太多。倒是不如把暖池水运进城里,再专门开一家暖池浴堂。” “浴堂?”林馥儿想想就皱眉,“那地方都是贩夫走卒,多不干净。”大誉的贵人们府上都有专门的浴所。 “可以只接待贵人们呀,暖池水加上药草包,美容养颜之效,你会不喜欢吗?”顾轻幼反问。 要是环境干净华丽,伺候的人又周到,其实还真挺动心的。林馥儿觉得这个主意真好,比在荒郊野外泡暖池池子好多了。自己和顾轻幼来了这几日,虽然泡了几回庄子里的池子,可每回都要在围屏风、放暖炉、安排伺候人手,根本赏不到什么美景。 还是暖池浴堂的主意好。不过,林馥儿想了想自己的体己银子,其实能用来折腾的不多,大多数都被母亲以存嫁妆的名义收着呢。“可惜我手头没银子,要不然一定试试。不过,过两日我要去外祖母那了,这个主意倒是跟外祖母说一说,自从外祖父致仕后,她们倒总是闲不住,越发喜欢做买卖了。” 这也是睢王妃嫁妆丰厚的原因之一。睢王妃的父亲虽是高官,但其母却极善治家,据说在几十年内实现了家产翻倍,不是一倍,是数十倍。 “要是我外祖母能答应这事就好了,这样的话,我那姐姐就什么银子都赚不到了。哈哈,想想就解气。”林馥儿一脸畅想。 顾轻幼则轻轻敲了敲她的头道:“也不是。其实还是有很多人喜欢去庄子上沐浴的,毕竟更自由些,山里的气息也不一样。” “那倒是。而且还有很多贵人们都住在郊外庄子上修养身子,人家也不会大老远地跑回誉州城里沐浴。所以只要我这便宜姐姐能好好钻研,也不至于赚不到钱。” 二人这边如此聊着,却不知那头的赵浅羽一直在打听顾轻幼的动静。在她的估计里,孙氏应该早就办成了事,此刻也该有消息传出来了,但不知怎么回事,郊外的几处庄子都安生得很。 虽然觉得孙氏不至于胆大包天的出卖自己,但这样的石沉大海还是十分出乎赵浅羽的意料之外,因此她这些日子几乎是彻夜难眠,人都瘦了一圈。 此刻对着双鱼纹铜镜,望着眼睛下面掩不住的一片青色,她只觉得气不打一出来,狠狠将簪子扔在妆奁前头,艳丽的指甲蜷成一团,恼火道:“即便东窗事发又如何,我有什么怕的!” 可这样的话是最无力的自我安慰。她心里知道,这件事无论如何也不能让李绵澈或者皇弟和母后知道。即便知道了,也务必要咬死是孙氏自己的主意。好在那药是自己从寿王留下的库房里搜罗出来的,连青鸢都没见过。 想到这,她心里竟隐隐有些后悔。一则后悔将这样大的事交给了孙氏,二则后悔自己那日跟孟夫人多说了几句。一旦孟夫人嘴快,自己只怕也摘不干净。 如此苦苦又熬煎了两日,又接连给孟夫人送了三四回礼物,赵浅羽终于彻底忍不住,派了身边的人去打听顾轻幼的动静。青鸢原本还劝她不要这么做,说是公主府里如今也有皇帝的人手在看着了,可赵浅羽又怎么按捺得住。是成是败,总要给句痛快话才好。 第42章 青鸢年岁也不大, 但伺候公主的日子越来越让她担心受怕。上回皇帝罚了公主禁足,也没忘了把自己的月钱都罚没了。虽然公主不会让自己没银子花,但到底也不光彩不是。她府上并非罪臣, 而是好人家的女儿, 自是不想担什么恶名的。 故而此刻, 青鸢眼角的细纹瞧着可比赵浅羽多多了。一张口, 语气也有些霭气沉沉的。“已经派人去打听过了,据说洛河庄那边一直没动静, 反倒是,反倒是……” “反倒是什么?” “反倒是那日有人议论步军副尉府的新儿媳, 言语间提了几嘴顾姑娘。” “步军副尉府的新儿 媳?那是谁?”赵浅羽一脸困惑, 歪着头去问, 耳边的红宝石斜斜坠着。 “就是睢王府的庶女林桂儿, 之前也来给您请过几回安的, 只是还不如那馥儿姑娘能登大雅之堂, 您后来就不让她过来了。” “你说说看。”赵浅羽攥紧殷红的指甲, 有些颤声地吩咐着。 “倒也不是什么大事,不过是有人嚼舌根罢了。就说是这位步军副尉府的新夫人嫁了人就不管娘家了, 空着手去了娘家上的庄子不说, 还大包小裹的拎了一堆东西回步军副尉府。大伙笑这新夫人胳膊肘往外拐,倒是说了几句馥儿姑娘的好话。因馥儿姑娘当时也在庄子上,所以大伙都说馥儿姑娘比从前稳重大气。又有人说,当时顾姑娘也在那庄子上,所以怕是也在旁边劝着馥儿姑娘了。” “怎么个意思?顾轻幼去了睢王府的庄子上?她没去洛河庄?”赵浅羽脸色巨变。 青鸢还没觉察, 自顾自道:“听讲是睢王妃做主, 还特意给顾姑娘修建了几所暖池。” “收拾衣裳,我, 我要再去一趟绿萝庄。” 赵浅羽彻底慌了,事情绝对与自己想象的完全不一样。顾轻幼改变了行程,孙氏又没了动静,只怕事情非但没成,反而彻底败露了。 不,不会的。自己毕竟是公主,想要云俏和孙氏那小外孙的性命还不简单吗?孙氏胆小如鼠,怎么会出卖自己呢? 她深吸了几口气,渐渐淡定下来。估摸着事情最多就是,顾轻幼临时被林馥儿劝着改变了行程,孙氏没找到机会下手,又不敢贸然来公主府,所以才没了动静。 想到这,她的心情才渐渐缓和了下来。是啊,哪就那么容易败露呢。何况,李绵澈如今忙得焦头烂额,根本顾不上顾轻幼这边的事。只要他撒手不管,那这大誉又有谁能与自己匹敌呢? 到这个节骨眼上,青鸢也看出公主大约是暗中做了什么亏心事了。不过,她是有几分庆幸的,庆幸公主是背着自己做下的事,自己好歹可以说不知道。想到这,她总算松了一口气,打起精神来去打点去绿萝庄的事儿。 洛河庄上,云俏都要睡下了,不想外头丫鬟说有人漏夜过来探望小公子。纵然有些疑惑,但云俏还是换了身衣裳出去了。她怎么会想到,外头等着她的竟然是一身常服的公主。 原本还是待客的笑容,此刻却在云俏脸上渐渐淡去。她只见过公主一次,是当时还在太傅府时由母亲引见的,彼时只觉得公主雍容华贵。可今日素淡的衣裳,灯光下略显疲态的面容,再加上对公主的了解,都让云俏觉得眼前的女子半点都不可爱。 她总算明白,为何当初太傅大人无论如何也不肯娶眼前人为太傅夫人。 赵浅羽摆摆手,命青鸢将带来的料子银子撂下,又让她出门守着,这才开口道:“下午我就来派人传过话,要你母亲给我送一些新摘的桃子。可一连催了三次都没动静,你母亲呢?病了?” 说话间,她抬眸去打量眼前的云俏,才发现这一位比自己庄子上的那些管事穿得要好了不少。不仅衣裳是簇新的,而且料子也不错。甚至鬓边的簪环也不俗气,倒像是誉州城里比较正风靡的样式。 赵浅羽微微纳罕,又见云俏的身体虽然略显丰腴,可气色却不错。她这才知道,原来这一位的日子过得远没有孙氏口中说得那般差。大约是绵澈待下宽和,将庄子的收成都让给了管事们?还是…… 不等赵浅羽多想,云俏已然开了口。此刻她微微低垂着头,双手交叉搁在衣襟上,淡淡笑道:“有劳公主大驾了,可惜那桃子还未成熟,而母亲也已然不在庄子上,前两日便被太傅大人送去郴州养老了。” “你打量着哄我吗?是她不敢来见我吧,扯什么绵澈的幌子。绵澈这些日子焦头烂额,还能顾得上你们?云俏,你是不知道我的身份呢,还是活腻了呢?”赵浅羽摸着自己殷红的指甲,眼尾忽地一挑。 本以为眼前的女子应该害怕,不想云俏听见这话,竟神色一松,嗤笑着反问道:“公主您有没有听说过一句话,这世间的事,没有能逃脱太傅大人的手掌心的。” 一句话说得赵浅羽的心如鼓槌击打般咚咚作响,他,他真的知道了?“你母亲,她,她疯了不成!” “自然不是我母亲。”云俏也生了几分狠意,咬牙道:“母亲是个糊涂的,顾姑娘如今带她也算不错,对我就更好了。不想母亲竟又生了害顾姑娘的心思。” “你这话什么意思?” “公主您就别演了吧。”云俏的性子如今也很实诚,此刻叹着气道:“那日是我嫂子家的序儿大病初愈,便说要四处逛逛。伺候的乳娘也没拦住,竟进了母亲的屋子,还在妆奁里翻出一个精美的盒子来。我瞧着那盒子不像寻常东西,里面的玩意味道更是稀奇,便扯了母亲来问。” “她都说了?”赵浅羽声音微颤。 “是。”云俏见她脸色惨白,心里也十分解恨,只是面上仍然现出恭敬的样子道:“母亲说得清清楚楚。呵呵,我虽然生气,却也只能劝母亲把东西扔了便是了,又怎么舍得将事情闹大,到底会害了母亲啊。偏偏,唉,偏偏温序那孩子。也真是稀罕,他才几岁啊,竟然把事情都记了下来,还将此事说给了我公公听。” “善恶有报啊。”云俏忽然抬眸看了一眼赵浅羽,但到底被她的威势吓住,还是低下头去,可语气却很是不甘道:“温序那孩子的性命是顾姑娘救的,所以这一回也该是他救了顾姑娘。” “那,那李太傅呢?”赵浅羽的声音微凉,只觉得自己连叫一句绵澈的资格只怕都没有了。 “太傅大人?”云俏语气里尽是叹服道:“我公公亲自去见了太傅大人,才知道人家从一开始就没打算让顾姑娘来我们庄子,虽是特意修了暖池,可也是选了三四处庄子修的,不止我们一处。晚淮大人还说,即便顾姑娘真的去了某处庄子,也会派三百精兵陪着。您说,母亲的事能成吗?唉,可怜我母亲,从不肯听我的劝告,如今倒好,已跪在郴州祠堂里思过了。” 他待顾轻幼就这般上心吗?赵浅羽微微闭上双目,两行清泪不自觉地便潸潸落下来,带着胭脂的香气,轻轻化在衣襟上。 除了拇指,剩下的指甲都已经插在掌心上。赵浅羽却丝毫感受不到疼痛,只觉得造化弄人,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成了笑话。 “那个叫温什么的孩子,怎么学的话?你还记得吗?”赵浅羽有气无力地指了指桌上的银子,抬眸问道。 云俏淡淡一笑,将目光从银子上收回来,叹道:“我才与您说过,什么事都瞒不过太傅大人的眼睛。我不像母亲那样胆子大,不该要的银子还是不要的好,何况温家也好,顾姑娘也好,如今真的没有亏待我。” 她不傻,一眼就能瞧得出来,公主拿的料子虽然贵重,但颜色都是寻常人不太喜欢的。而顾轻幼给自己的料子,则都是按照自己的喜好,可以选得颜色鲜艳的。 这就是人心与人心的差距了。 “温序那孩子聪明极了,我也没想到,我与母亲说的话竟然一字不漏地传了过去。所以公主,您若是在意太傅大人,便想想怎么让太傅大人不生您的气吧。”云俏说完这句话,便躬身告了退。 外头的青 鸢瞧见云俏竟然不等主子出门就一个人出来,还有几分恼火。不想进门才瞧见脸色已然差得如锅底灰一般的公主。这一位,原来已是计较什么的力气的都没有了。 这一日晚上,青鸢才从公主的口中得知了事情的始末。她当时便吓得跌坐在了床榻边的软毯上,那声音抖得像踩在独木桥上似的。“公,公主啊,您没吓我吧,这样糊涂的事,您做了?” “我忍不了顾轻幼了,我能怎么办?我一想到她整天守在绵澈的身边,我就难受,我就睡不着觉。青鸢,只有她嫁人了,只有她快点嫁出去,绵澈才能多看我一眼。”赵浅羽此刻卸去簪环,乌黑的秀发披在肩上,虽然有些憔悴,但其实也真的称得上美艳。 梳妆的小丫鬟甚至经常偷偷念叨,公主若不上浓妆,或许更漂亮。 “可顾姑娘真的只是个小姑娘。” “你不懂的。”赵浅羽松开紧紧抓住青鸢的手,背靠在软枕上,叹气道:“我是个女人,是个真心爱着李绵澈的女人。或许我不明白他想要什么,但我知道,他很在意顾轻幼,是那种男人与女人之间的在意。” “您说在意便在意吧。可您也不该把事情做绝啊。”青鸢叹着气道。 “我能怎么办呢?”又是这一句,充满了深深的无奈与痛苦。“上回孟公子与顾轻幼的事你也瞧见了,奇怪不奇怪,我都不知道到底差在什么地方,事情偏偏就是没成。孟夫人也算对我忠心的,却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而如今我再请顾轻幼出门,人家说什么都不肯了,你要我怎么做呢?只能想别的法子啊。” 毕竟是从小陪公主长大的,青鸢此刻何尝不心疼的。她上前将公主一双冰冷的手抓在手中,轻声安慰道:“既然事情已经出了,公主便摆出懊悔的姿态来吧。您性子软一些,太傅大人不会舍得跟您生气的,您毕竟是金枝玉叶。” “软一些?怎么软一些?”赵浅羽的脸庞上写满不解。 “奴婢也不知道,或许就像柔太妃娘娘那样?每回先皇见她,我记得她都是慢声细语的。她那样一说话,先皇连说话的声音都放低了。” “我试试吧。母妃倒不是这么教我的。”赵浅羽将手指轻轻插入发间,懊恼地揉了揉自己的头发,便重整旗鼓道:“明日,明日我就要去见他,去给他认错。” 青鸢点头,哄着她睡下来,又将真丝神锦衾盖在她身上,才轻声退下去。 双手将帘帐打开,逶迤的丝绸轻轻贴着地面,也映衬着青鸢一张无奈的脸。她的心里,忽然生了个念头。如果不做公主身边的丫鬟,去柔太妃身边伺候,还会有这样多的闲事吗? 以柔太妃那样的性子,做她的下人,想必也快活吧。再不济,哪怕去顾姑娘身边也成啊。 一袭荔枝红缠枝葡萄纹的长裙,一整套繁复奢靡的八宝攒珠飞燕簪饰,唇点深红,胭脂淡扫,眼尾细勾,赵浅羽依然是大誉最夺目的公主。她走在宫内,所有下人臣子无不躲闪,躲闪间又忍不住侧目相看。 “听说太傅大人一直在兵部忙着,您今日要不先别过去了吧?之前一直给您作画的独孤画师辞官还乡,今日正好有新画师要上门给您作画呢?”临近兵部,青鸢还在止不住的劝着。可赵浅羽又如何听得进去,摆摆手说是要那画师明日再来拜见,便一人候在了兵部门前。 只要不进眼前的那扇门,便不算违抗圣旨。自有机灵乖觉的小太监,早已命人取了大伞凉椅过来,贴着墙根放好,请公主歇息。 “午后大臣们便会散的,太傅大人也会出门。”小太监细声细气的,又招手命人去准备瓜果。 “我知道了。”赵浅羽稍稍满意,拿帕子按了按鼻翼上的粉,努力让始终忐忑着的心变得平和一些。 一百个念头在心里打着转,一千句懊悔的话在脑海间反复斟酌。却不想不等见到李绵澈,先听见一群大臣们站在门前议论。 “宋大人,打仗银子不够,那是户部的事,与咱们兵部有什么关系,您何苦要出头得罪太傅大人,提议将太傅府的库银用以补充军饷呢?” 随后一道老迈的声音紧跟答道:“太傅大人出身绿林,身家富庶不说,又极善经营。再加上前几年外出打仗,也挣了不少银子,又不是掏不出这笔军饷来。何况那渭北一事原本就是太傅大人一意孤行,他如今出些血,也是偿还自己的罪孽罢了。” “这事自有那户部的老臣牵头,您多这个嘴做什么。恕下官多言,这满朝文武您得罪谁,也不应该得罪这一位呀。” “呵,从前或许老朽也怕他,但如今情形可大不一样。你们只瞧陛下待太傅大人的语气一日寒过一日,就该知道这太傅大人也是秋后的蚂蚱,蹦跶不了几日了。要是渭北不生事还好些,一旦借着驿道的势攻过来,呵呵,你们觉得这太傅之位还能姓李吗?” “宋大人说得倒也不无道理。”另一道声音附和道:“何况得民心者得天下,如今太傅大人早已不像当初那样为百姓们所称颂了。他如今,无非仗着有些手腕,麾下有些人手,还能冲咱们耍耍威风。” “既然如此,那不如咱们明日也起折子,让太傅大人交出八成库银来,以充军资之用。” 众人正在这议论纷纷,谁也没注意到墙根地下还有一把大伞,伞下坐着一位姿容明艳的少女。也不能怪这群人眼拙,实在是那小太监选的地方好,是个拐了弯的墙。再说平日里谁敢到兵部门前听壁角。 所以此刻,当身后忽然响起一道娇艳又冷漠的女声时,众大臣不由得都吓了一跳。 “本公主倒要看看,谁敢惹太傅大人不痛快!” 不知是谁眼尖,头一个认出了公主。“微臣恭迎公主。”一道道声音紧随着跟上,所有大臣们全都匍匐在地上问着安。 皇帝骨肉同胞不多,唯眼前的这一位,自是无上尊崇的。先前还言之凿凿的宋大人此刻不由得擦了擦头上的冷汗,暗骂自己今日实在是嘴上没个把门的。 “我虽不知朝廷上的事,可也知道你们兵部一向吃的是国库里的银子,从来没受过亏待。而太傅大人哪怕有再多的错处,那也是我和陛下的救命恩人,何况他当初带着你们兵部打了多少胜仗。如今你们见人不得势,就要趁机落井下石了?” “微臣不敢。”为首的宋大人被说得生了几分愧疚。若没有李绵澈,兵部也的确成不了大誉的六部之首。 “本公主不妨告诉你们,只要我还在大誉一日,谁都别想撼动太傅之位。”说着话,赵浅羽冷冷甩起裙裾。 这话说得极有气势,可比起之前的话,却显得空洞了许多,也就只能吓住才进宫的臣子们,并不会让那些大奸巨猾的老臣们心里有半分涟漪。 故而此刻,那为首的宋大人虽不敢抬头,语气也很肃然道:“敢问公主此话何意?您是要干预政事吗?” “我……”赵浅羽一下子语塞了。禁足的阴影还历历在目呢,她又怎么敢说自己是要干预政事。 宋大人顺杆就上,继续道:“太傅大人身在其位,自要谋其政,所有干系自有他一人承担,想必不会希望您参与进来。” 赵浅羽从前最多与礼部的人打打交道,又怎会想到兵部户部这些老臣都如此难对付。她心里一阵窝火,又心疼李绵澈,咬咬唇嚷道:“你们不把我放在眼里是不是,好,好,一会等李绵澈出来,我自会将这些事说给他听。我倒要看看,他是站在你们那边,还是将你们都送进大狱里去!” 宋大人闻言扑哧便笑,指了指远处道:“公主您瞧,太傅大人早就过去了。” “什么?”赵浅羽扭头回来看向青鸢。青鸢脸色极尴尬地点头道:“您站在这训话的时候,太傅大人就过去了。” “他都不过来与我说话了吗?”赵浅羽撕着手里的锦帕。 “许是事多繁忙,太傅大人没顾得上往这边看呢。”青鸢尽力找了个借口。但自己也知道,这借口真是说了等于不说。这么乌泱泱一堆人,太傅大人怎么会不看一眼。唯一的解释就是,人家压根不想看。 连青鸢都瞧得出来,太傅大人与公主本就为数不多的情意此刻大概彻底是泯然了。 赵浅羽没了精神再与眼前的臣子们掰扯,宋大人见状也暗自冷笑。早就听说公主一厢情愿,不想竟一厢情愿到了这个份上,连颜面都已不顾了。 “把他给我叫回来。”赵浅羽气得脸红耳赤,低低冲着青鸢吼道。 “别了吧。”青鸢一脸为难。赵浅羽见状愈发愤恨地瞪了她一眼,索性拎着裙裾追上去。其实二人也并不远,那背影果然越来越近。 待追到宫门口,外头已然有太傅府的马车候着。赶在李绵澈上马车之前,赵浅羽神色殷殷地唤了一句。“李太傅!” 那俊美的背影却是无动于衷。 赵浅羽忍着心头的凉意,双手死死攥拳,又唤了一句道:“绵澈,我知道错了,都是我不对,我往后一定再不糊涂了。绵澈,你听我说两句话,好不好。” 已经撂下的轿帘又被掀开,露出一张俊美无佻的脸。那张脸棱角分明,唇薄眸墨,是世人只能在画中所欣赏到的。 赵浅羽心头跃起一只小鹿,正要展颜一笑,却注意到李绵澈的目光。 极尽寒凉。 第43章 “别再招惹顾轻幼, 懂吗?”他语气淡淡的,却又充满了不可抗拒的威仪。这句话说完,那皂白色的轿帘便倏地被撂下, 似隔开了两个世界。 青鸢喘着粗气追上来, 恰好将即将瘫软的赵浅羽扶在怀中。“为了顾轻幼, 他一定恨死我了, 是不是。可我到底没害成她,不是吗?” 纵然心疼, 青鸢也没忍着,还是柔声反问道:“您想想, 若您害成了呢?此刻顾姑娘就成了温管事的儿媳妇, 虽不至于受苦, 可也不是好出处啊。公主, 您分明知道, 当初顾姑娘是豁出命来救了太傅大人的。您觉得, 太傅大人会让她这样的苦吗?” “就这点错处, 他至于这么狠心吗?”赵浅羽一只手撑住宫墙,满脸怨怼地看着那远去的皂色马车。 这么点?青鸢闻言真是哭笑不得, 心道您可是差点害了顾姑娘的一辈子啊。 不等赵浅羽缓过神来, 便见一位长安宫的小太监呼哧呼哧地追过来。瞧见公主,他懂规矩地老远收了跑势,只两条腿卖力捣腾,秀气的小脸也绷得紧紧的。“公主,太后娘娘请您过去。” “不会是太傅大人把您和顾姑娘的事告诉太后娘娘了吧。”青鸢捂着胸口一脸骇然。 “绵澈才不是那种人呢。”赵浅羽无力地说了一句, 又问道:“什么事, 说了没有?” “娘娘没说什么事,只是上午陛下去了一趟, 后来又当着太后娘娘的面召见了几位大臣。太后娘娘脸色一直不怎么好,连午膳都没吃,就抿了一口绿豆粥。”小太监机灵地传着话,却没注意到赵浅羽的脸色愈发忐忑。 她紧紧捏住青鸢的手,借着她的力勉强走了几步,才回复了些精神道:“一会到了母后那,不该说的话别说,我想母后并不知道什么。只要咱们咬死了不认就行了,可别把母后气出什么病来,皇弟要恨死我的。” “是,奴婢记下了。”青鸢战战兢兢应着,总觉得事情哪里不对劲。 外头的纷纷扰扰终究是与太傅府毫无干系。两日前,从庄子上回来的顾轻幼从地窖里起出了去岁酿的桃花酒。谁能想到,堂堂的太傅大人竟然立刻撇下满书房的大臣过去凑了个热闹,虽然最后被顾轻幼拦着,只勉强喝到了两盏,但还是十分尽兴。 瞧着方才还有些倦色的太傅大人莫名消失了一会后又神采奕奕地从外头走回来,那些臣子们不由得都一头雾水,心道太傅大人您要是有什么好鸡血,也给我们分享一点成不成? 而此刻,顾轻幼坐在秋千上,双手分别揽着秋千上那两根包了细绸的绳子,足尖轻点,身体随着秋千懒懒晃动。在她跟前,素玉正捧着追蝶和义父的两封来信笑吟吟读着。晓夏在旁边咬着栗子凑着趣儿。 这样的场景,李绵澈时常是要过来看看的。只是今日不在而已。 “顾医士竟然真的治好了那孩子的病,可真厉害!”晓夏咬了一口甜甜的栗子笑道。这些日子她的小脸又圆了一圈,瞧着跟年画里的娃娃似的,十分可爱。 素玉也忍不住点头。“还是多亏咱们姑娘帮忙寻的药材,要不然以南州那地方的药材稀缺,大约也好不了这么快。” “就是。”晓夏在自己吃栗子之前早已剥好了一小把放在秋千旁边的小碟子里。旁边还特意给顾轻幼准备了一杯微凉的牛乳烧绿茶。 “义父那我倒是有信心,只是没想到追蝶竟然真的回去开始学琴了。”顾轻幼眼里有几分佩服。 何止是回去学琴呢。追蝶的信里毕竟谦虚,没说什么,可顾医士那却也一直关注着追蝶。顾医士的信里说得很清楚,追蝶学琴比当初学医更卖力,再加上颇有些底子,故而在短短半年的时间内就成了苏城的琴艺大家,惹得不少南州的官宦都特意去请她上门教导子女。 追蝶到底惦记儿子,就选了一家距离江府还算近的好人家,给她家的两个嫡女当了琴师。 与此同时,江辰选择了弃医从文,开始认真读书,准备科举。江明到底不太喜欢追蝶,为了打消江辰将追蝶寻回来的决定,便自作主张地替他娶回来一位首巡道员之妹。这位新夫人虽然与江辰门当户对,却只知道买脂粉做衣裳,非但不肯将追蝶留下的江澜亭接回来养着,更对整日读书的江辰不管不问。 江辰的母亲气得骂了她两回,她就回到娘家大哭,闹得整个南州都觉得是江府的不是。江老太爷要面子,先是痛斥江明遇人不查,后来便命江辰休妻。谁想那首巡道员也不好惹,说是一旦休妻,便要把江澜亭那孩子的事宣扬出去,让江府门楣羞臊,再娶不得好亲事。如此一来,精明了一辈子的江老太爷也没了法子,一股火上来,索性撒手不管。 而江辰本就在吃苦读书,再加上妻子不贤,便越发地思念追蝶。有两回甚至亲自跑到了追蝶当琴师的那户人家,只为了见追蝶一面。可追蝶早已知道他另娶的事,哪里还肯搅合进去,除了看儿子以外,对江府人是一概不搭理的。 如此江辰就更叫苦不迭,甚至还派人送了一回信给顾轻幼,以求安慰。据说是叫江明截了回去,另外又收获了一通臭骂。 待信都读完,顾轻幼已经将那盏牛乳烧绿茶饮尽。她微微上挑的唇畔还残留着一丝奶渍,晓夏嗔她,她随意拿帕子抹了,又兴致勃勃问道:“馥儿真说要修建浴堂一事了?” 素玉点点头,“罗管事今早来传的话,说是睢王府特意派了两个大丫鬟过来回的话,据说是王妃的母亲,也就是馥儿姑娘的外祖母投的银子,连浴堂的图都出来了。王妃想得极周全,说是主意既然是姑娘出的,药草包也是,索性不给姑娘银子了,每月不管赚了多少,都分您二成便是了。” “这样也好。不过二成是不是有点多了?”顾轻幼咬了一口栗子,感觉到口中一片甜香。 “我倒是问了罗管事,罗管事说二成其实不多。毕竟若是这一所浴堂赚了银子,往后在其他州府也能开起来,所以这是一笔远棋。既然是远棋,自然不会亏待您,否则若是您中途不干了,他们又怎么能继续赚到更多的银子呢?”素玉努力回想着早上罗管事说的话,尽量一字不漏地重复过来。 “这样复杂啊。”顾轻幼摇摇头。“怪不得馥儿说她外祖母很厉害,确实很厉害。” 素玉闻言嘴唇努了努,到底没说话。其实罗管事早上还说了一句,说这样的小钱也就卢府愿意赚。素玉当时还不明白,问怎么就小钱了,罗管事卖了关子不肯说,还是后来架不住晓夏追问,罗管事才肯透露两句,说是太傅府麾下的买卖不仅横遍大誉,连各州府都有。 怪不得那库房里的东西都要搁不下了。素玉心想。她抬眸又看了一眼顾轻幼身上的缂丝蜀锦百花缠枝掐腰长裙,心想这位顾姑娘真有福气呀。 另一边的深宫之内,夏花已然开到奢靡,处处都是绿意盎然。可赵浅羽却在步入长安宫的那一刻便打了个寒战,只觉得事情不对劲。 所有的宫人,包括一向伺候太后的平姑姑,此刻脸上都没有笑模样。母后的一张脸雪白雪白的,最好的胭脂也一缕缕浮在上面,根本挂不住。 赵浅羽蹑着脚步进门,却还是惊动了头戴玉色抹额的端敬太后。对于这位素日疼爱的女儿,此刻端敬太后也没了耐心,脱口便问道:“上回你拿了渭北驿道的工事图,我要你交还给陛下,你可私下留了一份?” “母后……”赵浅羽还是娇嗔的语气。不想端敬太后竟扬起手,一把将身边的热茶掀翻在地上。斑斑驳驳的水渍,染着茶香的波斯绒毯,却让赵浅羽觉得触目惊心。她深深喘了几口气,不敢再遮掩,慌忙跪在地上道:“女儿糊涂,的确请画师临摹了一份工事图。可女儿敢保证,那工事图一直好好存放在公主府上,未曾有任何人看过一眼。” “好端端的,你留那工事图做什么?”端敬太后一下下拍着桌案,桌案上的刺木香菊菱扇随之上下抖动。 “我……与绵澈有关的物件,我都留了一份。只想着有朝一日……”赵浅羽泣诉着,整个人逶迤在地毯上,无力如柳。 “你啊,你分明就是大誉的罪人!”端敬太后长叹一口气,只觉得自己的嘴巴如黄连一般苦。她的手撑在太阳穴上,胸脯一起一伏,好在背后有撒墨大迎枕撑着,总算没有仰过去。 “母后……女儿不明白,那就是一张图。再说,女儿敢保证,那图绝对不会泄露出去。” “那画师!”端敬太后连话都懒得多说了。 “那画师……”赵浅羽努力回想了一番,赶紧磕头道:“那画师也是女儿用惯了的,绝不会出岔子。而且女儿还确保他只临摹了一份,女儿当时便收起来了,还命他一定要忘了此图。” “忘了?你说得好轻松啊。”端敬无奈地拿食指点着地下跪着的赵浅羽,不住地摇头道:“你皇弟已然查明了,那画师是大骊国的奸细。那图大约已经被大骊国看破,如今大骊联合了渭北,正兵分两路,企图攻打我大誉。” “攻打大誉?与那图有何干系?”赵浅羽还不明白。 太后已然无力,还是身边的姑姑拉着脸道:“那图上画出了数十道壕沟,大骊看破我们想收拾渭北的决心,唇亡齿寒,索性联络了渭北一道抗誉。” “我……”赵浅羽闻言立刻血气上涌,眼白一翻便晕了过去。端敬虽然心疼,却也只是叫人拿热帕子擦了脸,连起都没叫。 悠悠醒转过来的赵浅羽只觉得眼前全都是金星。自己做了什么?自己成了大誉的罪人了? “不错,你就是大誉的罪人。”端敬太后虽然在意女儿,可更在意好不容易搏来的江山。此刻她一眼看破赵浅羽的心思,毫不客气道:“幸好你还不算傻,没让那图真的流传出去。因此大骊虽然联合了渭北,可也只是口说无凭。而李太傅连夜命人防备着,渭北也没找到那驿道不对劲的地方,因此虽然是两方合力攻打大誉,但渭北倒还犹豫些。” 这话也只是聊胜于无的安慰。赵浅羽头晕脑胀,浑然听不进去,只知道因为自己的一时疏忽,两方兵马都已经虎视眈眈了。她心里又悔又恨,哪里扛得住,竟一口气没上来,又是晕了过去。 “禁足吧,连公主府也别出了。”端敬太后别过脸,不想再看这拖后腿的女儿一眼。 御书房内,皇帝正听着李绵澈言说政事。那一副架势,竟比从前在尚书房读书时更认真。 “大骊虽然气势汹汹,但其实兵力并未休养过来,此番若无渭北助势,定不敢贸然来犯。所以只要先解决了渭北,大骊便会主动退兵,不足畏惧。” 虽然御书房内的三两大臣都觉得太傅大人说得太过轻松,但其实谁也不敢不信。毕竟,人家的战绩是实打实的。 “那如何解决渭北?”皇座之上,赵裕胤原本一团孩子气的脸庞如今越发成熟,却依然视李太傅为国之肱股,事事必求其见。至于外界所看见的皇帝冷待李太傅,其实不过是君臣二人故意演戏罢了。 “臣依然是当初那句话,与渭北一战必胜,只是看陛下想怎么胜。此时正值初夏,此时交战,虽胜,但渭北定能存下部分势力,难保来日不翻身。若再过一些日子,时值立秋再战,则渭北必惨败,且无喘息之机,往后只会拱手称臣。” “太傅大人也太过自信了吧。”其余的两位大臣虽然也是皇帝的心腹,但对于渭北的事却并未参与,因此并不知晓内情,故而此刻即便他们再相信李太傅,也觉得他有些托大了。 “就是啊,这打仗就打仗,跟初夏立秋有什么关系?” “住口。”皇帝听到下头的动静,立刻嗔怪道。说话间,他忍不住去看李绵澈的神情,不出意料,果然太傅大人的脸色依旧淡如山岚,似并未听见这些议论一般。赵裕胤纵然已经很了解李绵澈,但依然会像此刻一样,时不时在心里涌出几分叹服。 百姓也好,官员也罢,有几个能忍住流言纷纷,不为自己辩驳的呢。偏偏太傅大人忍住了,而且还从修缮驿道那日起一直忍到了现在。皇帝在心里忍不住惊呼难得。 而李绵澈这样的为国尽力,他在动容之余,却也开始思考方才所听见的一番话。既然太傅大人能忍,自己又有什么做不到的呢。无非是立秋罢了,立秋便立秋,等到那日又如何。只要渭北之患一朝拔去,多忍些日子也无妨了。 想到这里,赵裕胤有了主意,深深看向李绵澈和下头的几位大臣道:“朕已经决定,暂且忍耐下一时,等到初秋再对付渭北。不过,如今距离初秋还有小两个月的日子,这段日子看来是要定个缓兵之计,要渭北暂时不要轻举妄动才好。” “不错,陛下圣明。”李绵澈毫不犹豫地称赞了一句。 对于皇帝而言,太傅亦师亦友。此刻听他称赞了自己一句,一边觉得稀罕,一边却也十分高兴。太傅于前,自己这个皇帝也从未落后。 接下来就是谈缓兵之计的事。其实这事倒不是太难,大誉毕竟建朝多年,这些抵御外敌的缓兵之法其实还是不少的。比如时疾,再比如送银子议和,再比如和亲。 想想读过的史书,不等大臣们开口,赵裕胤心里已经有了底。一抬眸间,他又瞧着李绵澈若有所思,便以为他是累了,索性叫他先回府歇着,留下几位旁的大臣去议论这事。 身后的老臣们虽然嘴碎,但这点事大约还不在话下,李绵澈便点头答应下来,先行出了御书房。 待上了马车,李绵澈才意识到其实自己并不累,回府也没甚要事可做。渭北之事虽急,却已是早两年就开始安排的远棋,如今只待收网罢了。 而自己方才之所以若有所思,则是因为闻到御书房的一阵酒香,顺势想起了前两日顾轻幼酿酒的场景。海棠花下她捧出一瓮新酒,先舀出一些倒进缠枝花玉盏中,随后微微昂首,便将那桃花酒一饮而尽。 不过须臾,她玉露般的面颊上便透出几丝红晕,如那晓霞,又如夕照,连眉眼亦有些微红,顾盼间晕漾着水润。 这一会,她才注意到有两三滴酒刚好滴在了胸前。她脸色微赧地咬咬唇,赶紧拿锦帕抹了抹,可那酒渍却化开,在微微高耸的小丘上染出一圈红。 彼时,李绵澈倏地收回目光,可呼吸一滞间,却也意识到,原来不知不觉间,她已长大了。 从长安宫正殿的门走 出来,赵浅羽几乎是瘫软在青鸢怀中的。她觉得处处都是灰的,暗的,连小丫鬟看向自己的神情都是鄙夷的。可小丫鬟真真无辜,皇室里的事,朝政的事,此刻还未传开,如今不过是寥寥数人知道罢了。她们目前所听说的,也只是渭北与大俪要两路而上,攻打大誉罢了。 待坐上马车,赵浅羽依然魂不守舍。那马车两侧各开小窗,窗前垂着银翠色霞影纱。她用手拄着头,顾不得发髻凌乱,满脸惨白地望着马车地上的喜鹊登梅图案。 青鸢坐在她身边,大气也不敢出,悄悄伸出纤细的手指试了试小几子上红枣茶的温度,但觉微微烫手,才轻声劝道:“您喝口茶吧。” “我有什么资格喝茶,都成了大誉的罪人了。”赵浅羽嗤笑一声别过脸去,想起方才母后厌弃的神情,心里也觉得难过无比,索性掀开那霞影纱去看外头的场景。 若不看还好,这一看,竟是千般的刺心,万分的上头。 青鸢并不知发生了什么,只瞧见公主本就惨白的脸色变得越发衰败,竟如那□□了千遍的白纸,仿佛风一吹,就要破了。她不敢多问,便暗暗掀开霞影纱也去瞧,这才看见外头原本热闹的皇城街道此刻萧条又拥挤,萧条是因为原本的商贩都已收拾起货物,店铺也上了板,拥挤则是因为人们都在囤粮囤菜。 显然,誉州的百姓是被当年的锦平之乱吓怕了。纵使这一回的战役未必很快蔓延到誉州,却也不耽误百姓们的人心惶惶。 一手抱着孩子一手拎着黍米的妇人,满面哀愁;人高马大的汉子仗着身强体壮一下子撞开三四个人,将摊贩手中最后一颗白菜抢在怀里,扭头就走,连银子都不给。 “是我不好,的确是我不好。我从来不觉得我与天下百姓有什么关系,可我现在明白,是我错了。我为了我自己,害了他们。不怪绵澈会生我的气,不怪皇弟不想见我,也不怪母后那样失望。都是我自己酿下的苦果……” “也不能全怪您,谁能想到那画师是外邦人呢呢?” “我知道,我知道……”赵浅羽闭上双眼,任泪水从眼角滑落。“那工事图上面是有皇帝秘印的,寻常画师瞧了根本不敢临摹。唯有那位姓独孤的画师愿意一试。我听得他的姓不对,便想到他或许是外邦人。可彼时,彼时我真是想留一份那工事图,你要知道,那工事图是绵澈亲手画的。我留一份,就好像留了我与他的一道联系……” “公主……您……”青鸢死死咬着唇,“您糊涂啊!” “我糊涂,我自然是糊涂的。”懊悔像无数只小虫子,撕咬着赵浅羽的心。“怎么办?大家都不会原谅我了是不是?” 青鸢想说不会,可连自己的这一关都过不去啊。 “我能赎罪吗?我陪着绵澈一道去战场,好不好?能与他一道死,我也认了……” 第44章 “您有心赎罪就是好的。您是大誉的公主, 您是太后娘娘的掌心肉。只要您能开口认错,只要您能想办法将功补过,一切都会好起来的。”青鸢柔声哄道。 “我不能出府, 你亲自去找母后, 好不好?再做一份皇弟小时候最爱吃的牛乳酥酪, 就说姐姐知道错了, 愿意想尽一切办法赎罪。至于绵澈那……我……我真不知该如何是好了…”赵浅羽如溺水之人一般,拼了命地, 想从无尽的愧疚中逃脱出来。 她终于明白,一个人想要的, 未必能够得到, 甚至一着走错, 还可能会适得其反, 一朝失去所有。她也终于明白, 哪怕自己是公主, 身边的人对自己的忍耐却也是有限度的。 如此闭门苦守了三日之后, 赵浅羽收到了宫中传来的话,说是柔太妃请她入宫一见。赵浅羽觉得纳罕极了, 可一想到自己如今这境地, 能出回门也不容易,所以便答应下来。 入宫的路上,赵浅羽屈指算了算,从父皇驾崩后,这大约是自己头一回见柔太妃。平日的宫宴, 这一位往往拿乔不肯去。自己又素日不喜欢她, 母后也从不苛求自己去拜见,故而竟是一直都没有碰面的机会。 柔太妃住在长安宫后头的怡宁宫。说来好笑, 这所宫殿竟是父皇还在的时候就替她选好的养老之处。这份恩宠,也实在是难得。哪怕自己侵染宫廷这么久,也从未再见过这样受宠的女子了。 不得不说,怡宁宫的确是个好地方。赵浅羽一进门便觉得凉爽,本以为是用冰放在了缸中,细看却不是,竟是将冰不知如何弄成了细碎的粒子,撒在了宫室当中密实的地砖上。自然走路的地方是被留出来的,因此也不觉得湿滑。 “这法子省了冰,又更凉快些,太妃娘娘倒是心思奇巧。”青鸢忍不住念叨了一句,赵浅羽虽然不爱听,却也没反驳。 “你在这等我吧。”赵浅羽将青鸢留在了外头,随着小丫鬟一道进了怡宁宫的正殿。那正殿里头也十分阔朗,除了地平宝座和屏风小几,还有一套花梨木的落地罩。上首坐着一位模样看似不过三十来岁的女子,一身的江南颜色,厚实乌黑的云髻用翡翠点珠簪住,半根白发没有,脸上的肌肤也嫩滑如脂,浑然找不出岁月的痕迹来。 赵浅羽瞧着怔了怔,正要开口,柔太妃已经瞧见她,竟是哎呀一声笑道:“公主怎么越生越好看,倒有几分当年太后娘娘的风姿了。” 这样的话其实赵浅羽平日里也经常听,可今日听起来却格外不一样。她细细想了想,才惊觉柔太妃的话并非奉承,而是发乎本心。她心里忍不住有些纳闷,这女人,真的都不知道什么叫吃醋吗?至少母后看见旁的妃嫔生下的庶子庶女们,是从来都不会夸奖半句的。 赵浅羽摇头不解,却也按着规矩问了礼,之后在她对首坐下,细细打量起案几上的点心。几块点心虽然不起眼,但从中却能看出很多门道。 比如此刻,眼前的瓜果是寻常的,但却被巧手切成了兔子的模样,瞧着俏皮又可爱。她又咬了一口牛乳酥,才发觉并不是宫中寻常供应的那些,而是单独调制出的山楂馅料。如此,酸甜与奶香碰撞,别有一番滋味。 一个有心研究瓜果点心的女子,自然不会是不快乐的。赵浅羽此刻才知道,原来传言不假,她的日子一直是快活的。而母后,最多也只是在寻求快活,却始终快活不起来。 “你知道我找你做什么吗?”柔太妃开门见山,笑盈盈问。赵浅羽莫名觉得熟悉,稍稍反应了一下,才忽然意识到顾轻幼的笑脸与眼前的这张脸很像,单纯又自在,浑然没有负担。 “并不知道。”赵浅羽对上柔太妃的双眸。毫不意外,这一位连眼纹都没生几条,那皮肤虽然不算凝脂一般,却也称得上光滑。她越发叹服,眼前的女子,的确是有些本事在身上的。 “我实话实说好不好?”柔太妃的语气温柔又和煦,仿佛那佛前不染尘埃的净瓶儿。“昨儿难得,我去太后娘娘那请安,正好遇上陛下也在。这件事,这两个人都想跟你说,却又都不想跟你说。太后娘娘就说,索性把这事交给我。” “什么事?”赵浅羽被她的话所吸引,一时将乱七八糟的念头都抛在了后面。 “陛下说,眼下需要个法子去让渭北暂时退兵。太后娘娘又说,送银子咱们国库空虚,议和有损我大誉威严,眼下能用之计,就只能是和亲了。所以,她们想让你去。”柔太妃的语气是波澜不惊的,好像说的只是晚膳吃什么的小事。 “要我去和亲?”赵浅羽腾地一下子站起身来。可柔太妃的性子太稳,浑然不急,也不畏惧,只慢悠悠地挑着香料里的花儿。正殿里的丫鬟就更稳当了,站在那似乎在瞧着茶水发呆。 这样的氛围让赵浅羽的情绪慢慢稳定下来,可到底还是惊讶的,半张着嘴跌坐回靠背椅上,一脸失落道:“ 母亲就这样厌弃我吗?叫我去和亲?” “凭什么,凭什么是我?我是皇帝的亲姐姐,是太后娘娘的女儿,凭什么是我。宫里的女人那么多,王爷家的女儿也那么多,哪个去和亲都是好的,为什么叫我去!那渭北是什么地方,荒漠一般,住的全都是蛮人,我为什么要去遭这个罪!” 她一声又一声地质问,却始终无人回答。待喊得累了,闹得累了,才终于有心思去看身边的柔太妃。果然,这女人也是稀罕人物,坐在那竟然一脸慵懒地吃起了点心。 “你怎么无动于衷的?我告诉你,这件事我不答应!”赵浅羽嘶吼着,嗓子好像都要劈了一样。 “不答应就不答应,好好说。”柔太妃轻声说着,笑着命小丫鬟将茶水补上。小丫鬟跟她竟也不低三下四的,只笑呵呵问她水凉不凉,要不要重新滚一壶。 “我不答应,你又能有什么好果子吃?就不怕我皇弟和母后怪罪吗?”赵浅羽咄咄逼人道。 “昨儿我就跟太后娘娘说了,我只管把事跟你说明白,至于成不成,那可不归我管。”柔太妃笑得悠然又自在。 “那,那你就没想过,这是个得罪人的事?这事由你告诉我,我还能喜欢你吗?” “我没让你喜欢我呀。”柔太妃一脸坦率,旋即竟反问赵浅羽:“公主为什么觉得我应该喜欢你呢?” “我……”赵浅羽被问得语塞,脸色也浮现出一抹不自然的红。 “罢了,我跟你较劲又有什么用。”她气鼓鼓坐下来,又闷了半晌,才渐渐打起些精神道:“我想知道,若你是我,会答应和亲吗?” 柔太妃撂下手里的香料盒子,略加思忖道:“要是可以选的话,我不想去。要是不得不去的话,那就去呗。” “你知道那过的是什么日子吗?没有这么精致的点心茶水,也没有这么华丽的屋子,有的只是牛马的膻味,四处透风的房子……”赵浅羽鄙夷道。 “人的心里装着什么,就能活出什么样,与地方是没有干系的。”柔太妃笑着,目光被拉长,“你或许不知道,我在冷宫也住过一段日子呢。可冷宫有冷宫的好,那的花都是野花,比宫里的名贵花草瞧着有力气多了。吃的不好,但有锅灶,偶尔做些活就能换些盐醋香料,做出来的东西可香了……” 赵浅羽听得怔了怔。想自己小时候在宫里乱跑乱玩,也是去过冷宫的,那地方真真不是人待的地方。比起渭北来,只有过之而无不及。而眼前的女子回忆起冷宫的日子,竟然还能笑出来。 赵浅羽摇摇头。“由奢入俭难,太妃这样的人还是少数吧。” 说罢她自己又苦笑着,发髻间的步摇轻轻晃动,“倒也不是没见过,见过的,有一位小姑娘,太傅家养着的,与太妃的性子很像。” “有缘分希望能见见。”柔太妃随意地回应着,又道:“你可以翻翻史书,我看过几篇女子出塞文,其实真没那么不快活。天高云远,草盛人稀,也是一番旷达之景。” “子非鱼,焉知鱼之苦?”赵浅羽反问道。 柔太妃呵呵一笑,不恼火,却也不再吭声,只抿着香气氤氲的牛乳茶,神态柔美。 “可我有心上人了。”赵浅羽把玩着手中的珍珠流苏,小声却又无奈的说道。很奇怪,对着眼前的女人,自己倒是能大方地吐露心事。 “那他喜欢你吗?”柔太妃一语戳中赵浅羽的心口。 …… “要是他也喜欢你的话,你就跟太后说要嫁给他,人活着嘛,没有什么事是商量不了的。要是他不喜欢你,那你喜欢他也没意思,太对不起这大好的时光了。”柔太妃似乎忽然起了兴致,又将旁边的花瓶移过来,随手插起花来。 “若他不喜欢我,我又怎么来的大好时光?”赵浅羽嘲讽着反问。 “他不喜欢你,你也不喜欢你自己吗?”柔太妃终于有些不高兴的样子,一双秀眉轻轻蹙起问道。 “我们不是一路人,我理解不了你,你也理解不了我。”赵浅羽别过脸,不再看那张被年华刻意厚待的脸庞,冷冷道:“人活着,若是想要的东西得不到,就没趣了。” 说罢这句话,不等柔太妃回答,她又目光如刀问道:“还有一件事,我想知道,为什么后宫妃嫔那样多,父皇当年最宠爱你呢?” “我也不知道。”柔太妃摇着头笑了,一身水月色留仙裙衬出她曼妙的身姿。 可赵浅羽却醍醐灌顶般想到了答案。柔太妃也好,顾轻幼也好,比起爱别人来,她们似乎更爱的是自己。 想明白这个理儿,赵浅羽不由得淡淡嗤笑。 走出皇宫,只见蔚蓝的天做底子,奶白的云一块挤着一块,却都距离那日头远远的,像是畏惧日光的照耀。 分明身上也暖暖的,可赵浅羽却忍不住打了一个寒战。不,这样好的天光,这样好的年华,才不要交付给渭北那群野狼。 想到这,赵浅羽扭过头来,殷红的唇角勾动,看向身后的青鸢道:“有空去一趟官媒坊,把已到嫁龄的官眷少女名册誊写一份。” “公主您……”青鸢讶异道。 赵浅羽的脸上挂着淡然而不屑的笑意,又用手紧了紧金丝串珠滚边的领口,才道:“你要我眼睁睁看着顾轻幼嫁给绵澈吗?怎么可能,我才不会白白便宜了她!” 瞧见公主这样的态度,青鸢的心凉了半截。以至于后来她也没告诉公主,其实那日她们所看见的白丁奔走,百姓避难之景并未维持太久。 誉州府尹虽然年轻未经太多世事,但却有一桩听话的好处。他按照李绵澈的吩咐,先让官员携其家眷如常逛铺子,又告知各大府的采买如旧,不许擅自增添米面菜色。如此不过几天下来,上行下效,百姓们果然不再如前两日那么慌张。 而又半月下来,誉州城的景象已经与从前别无二致,甚至还有几家新铺子开张。为表年岁太平,誉州府尹还亲自去了几家掀匾道贺。 其中便包括睢王妃娘家卢府所开的花容浴堂。 彼时林桂儿尚不知道此事,正打算邀请婆母与小姑子一道去自己新开的暖池别庄上去。因心情大好,林桂儿这一日的打扮也出挑,一身深蓝色的锦衣,发髻上点缀着烧蓝银翠珠花,还有一枚精致的白玉小簪。 步军副尉府的陈老夫人不擅经营买卖,只靠着丈夫留下的家底过活。故而这两年穿着用度都很寡淡,此刻也不过用着一枚银丝簪子将灰白夹杂的发丝全部拢住。因此,在瞧见新媳妇的那一刻,她的嘴不由得努了努,但想到这到底是人家的嫁妆,便也没吭声。 四姑娘名唤陈花意,一向性子好又实在,此刻笑道:“大嫂这身衣裳好看,像一汪湖水似的。”林桂儿正高兴,便没在意陈老夫人的脸色,也赞了几句陈花意的衣裳,又道:“前两日母亲给了我一处庄子,我合计着不如研究出些新鲜玩意来,索性在那开凿了几个暖池,今儿正想请婆母和四妹妹过去试试。不是我夸口,这地方我是用足了心思的,将来定能赚回大钱来。” “不能再像上回似的了吧?”陈花意一脸关切,却不知正戳中了林桂儿的肺管子。好在她也知道这位小姑子就是一副直肠子,没什么坏心眼,一时便忍下来讪讪道:“上回的事是我娘家小妹糊涂,也不能全怨我。这回的庄子可都是依照我的心意改的,绝对出不了岔子。” “母亲,那咱们先去哪里?”陈花意扭头看向陈老夫人。陈老夫人略思忖了一下,便一抬下巴道:“还是先去那花容浴堂,毕竟帖子都下过来了,咱们什么家底,怎能不给面子。至于你那暖池别庄,反正也长不了腿跑不得,咱们明天再去吧。” “可我都准备齐全了……”林桂儿有些情急,转念又觉得哪里不对,赶紧扯着陈花意的胳膊道:“四妹妹,那花容浴堂是什么地方啊?” “嫂子不知道?”陈花意一边牵着她的手往外面走,一边轻声道:“馥儿姑娘没跟你说吗?那是嫂子您外祖母卢府上新开的一处浴堂,只招待贵胄女眷,外人莫入。我母亲是第三波接到请帖的,听前两波去过的人说,那地方可好了。” 卢府?林 桂儿心里嗤笑,那是人家林馥儿的正经祖母,这些年也没正眼瞧过自己几回,哪里算是自己的外祖母。不过当着小姑子的面,她又怎会跌份,只笑道:“我这些日子一直在庄子上忙着,竟是没听说呢。对了那浴堂怎么个好法,你也跟我说说?” “到那你瞧瞧便是了,我也说不上来的。”陈花意显然很是期待。林桂儿见状也没多问,只是心里存了个疑影儿,只待到那看个究竟。 去华容浴堂的路上正好路过官媒坊,陈老夫人便让林桂儿把陈华意的生辰八字送了一份过去,以期能谋个好人家。这样的举手之劳自然没什么不能答应的,林桂儿下了马车便过去了,不想正好在那遇上青鸢姑娘。林桂儿本想与她多攀谈几句,可惜陈老夫人进来催了两回,她也就不好再耽误了。 马车又走了一炷香的功夫,便到了花容浴堂的门口。这浴堂是用一所大酒楼所改建的,门庭高悬,新漆的油彩颜色鲜亮华丽,万字锦底的大门左右而开,两根金钩将门前的银翠纱帘卷起,便能瞧见当中的青白玉雕圆屏风。 “好富丽的地方!”陈老夫人眯着眼赞了一句,陈花意则从袖口摸出请帖来递给门口的小丫鬟。小丫鬟细细瞧了一番,便满脸堆笑:“夫人姑娘请往里走,里头会有人带您选暖池。” “婆母,四妹妹,我那也能选暖池。”林桂儿忍不住插了一句,但陈老夫人正跟着小丫鬟绕来绕去,又觉得处处都精致华丽,一时移不开心神。陈花意倒是扭头问了一句,“嫂子那也修得这样漂亮舒服吗?” 林桂儿不吭声了,虽然自己已经尽了全力,但毕竟手头的银子有限,怎么可能修得这样美轮美奂。不过,她心里依然不服输,环境修得再好有什么用,又不算什么本事。而自己的暖池可不一样,虽然环境差一些,但却是靠药草包吸引主顾的。 不过说实话,这地方修得也却是很用心。人走在其中,只觉得扑面都是暖意,处处都是香的,一时恨不得立刻将身上的衣裳褪掉,痛痛快快泡上一番。而自己那,却还要靠着几处野炉子取暖。 她这边正走着神,眼前的丫鬟已经手举着虎皮漆器圆盘让她们选暖池。小丫鬟显然也是调教好的,那声音好听极了。“我们这原本有八间浴堂,您来得晚了一些,如今只剩下三间了。每间当中有两处暖池,一处可润泽肌肤,让肌肤嫩滑如脂,另一处则有美白之效,多次沐浴可以让皮肤变得如雪如梨花。自然,除此之外,还有一些可以祛除体内湿火之气的暖池,但看几位气色这样好,显然是不用的。” “真的能美白吗?”陈花意十分动心,雀跃着问。陈老夫人虽然年岁大,但也对嫩滑肌肤的暖池很感兴趣。唯有林桂儿脸色惨白惨白的,这主意,怎么那么像顾轻幼给自己出的那个? 想到这,她心里一慌,忽然抓住小丫鬟的胳膊道:“你们是用了药草包吗?” “这位夫人真是聪明,我们的确是事先泡了药草包。只不过为了您沐浴更舒坦,我们已经将药草包拿出去了。”小丫鬟胳膊被抓得有些痛,心里不免有些厌烦,但想到自己的月钱,还是很好的掩饰住了。 “拿出去?”林桂儿微微蹙眉。 “是啊,咱们夫人说,这药草包是绝密呢,自然不会让客人们全都瞧见。”小丫鬟再回道。 “这有什么的,是家医馆就能配制出来,有什么难的。”林桂儿不屑地说着,心里却十分不痛快。果然,这主意就是顾轻幼给自己出的那一个。看来,这件事卢府只是出个面,幕后安排的人还是自己的那便宜妹妹。她这是什么意思?分明是抢占自己的赚钱点子,存心跟自己作对啊。 “就选姑娘推荐的这间吧。”陈花意与陈老夫人嘀咕了两句,扭头见林桂儿在走神,索性没再问她,径直选道。 小丫鬟点头称是,便把三人领到了一间屋子里。正中间是一套牡丹团刻檀木桌椅,上头摆着瓜果点心,左右则是两套玉红木嵌琉璃四联屏风,透过上头氤氲的水汽不难看出那屏风后头便是暖池。屏风便还有两张九弦衣架,上头搭着四匹无纹软绸,用来擦裹身子。 “我的天佛爷,这样的地方,若不用请帖,得多少银子才能泡一回呀。”陈花意素来口无遮拦,此刻忍不住问道。 第45章 小丫鬟饱经调教, 自然不会当场发笑,只是款款福了一福道:“回姑娘的话,若无请帖, 是二十两银子泡一回, 多久都成。您可别觉得贵, 咱们这水可是从郊外由马车拉来的, 泡过一回,必定要换水。这软绸则是二两银子一匹, 您可以带回府上,往后还能接着用。更别提这瓜果点心, 您用多少咱们都能供着。” 本来几人确实觉得贵, 但小丫鬟这样一说, 大伙又觉得挺值的。不过, 陈花意很了解自己的娘亲, 若无请帖, 一定不可能在沐浴这样的小事上花这么多银子。所以, 她下定决心,今天一定要尽情泡一回, 泡到浑身都舒泰为止。反正这供着吃的, 也饿不着。 想到这,她忽然灵机一动,推了推一直发呆的林桂儿道:“嫂子,你那也这么贵吗?” 听见这话,正在拆簪环的陈老夫人也停下手里的动作, 去看林桂儿。要是自家儿媳妇也能开这样的一处浴堂, 那岂不是大笔大笔的赚银子,自己真可以把中馈给她了。 可惜, 两双目光之下,林桂儿只能摇了摇头。“我那还不成,我本来打算一回要二两银子的。” 本以为婆母会不高兴,不想林老夫人却很赞同地点点头,颇为激赏道:“二十两银子的暖池,是给那些身家富庶的官眷女子们享用的,咱们见识过一回也就罢了。你这二两银子的要价很是不错,门槛虽然低些,但迎来的主顾想必会更多。” 说着,她又指了指那暖池道:“你那的暖池真的也有让肌肤返老还童之效?” “那自然是有的。”林桂儿被林老夫人说得有了些信心。是啊,花容浴堂是好,但能花这笔银子的人却是极少。不像自己的浴堂,虽然远一些,但胜在便宜。更重要的是,二者的暖池效用是一样的。 “我那修了四个暖池,分别可以美白肌肤、娇嫩肌肤、降火润燥和祛湿除寒。”林桂儿得意洋洋道。 “那真是太厉害了。嫂子,你那要价更低,肯定去的人更多,没准比这还赚钱呢。” 后头的小丫鬟暗自听着,也不应声,只是脸上挂着淡然的笑。陈老夫人闻言也有些满意,笑着摆摆手道:“好了,热得我都出了一身的汗了。你们两个愿意聊就去另一个暖池里聊,我先去泡一会。” 二人应声答是,林桂儿因为已经在自己的庄子上享用过暖池,故而也没跟陈花意争,只是让她自己进去泡,自己则坐在外头品茶用点心。 那茶是上等的雪山毛尖,点心也是誉州最知名的点心铺子供应的,吃起来的确味道不错。林桂儿咬了一口奶黄酥酪,感受到 牛乳的味道在嘴里蔓延开来,忍不住懒洋洋嘀咕道:“买这样的东西放在这,要价自然贵,不过,嗤,二十两银子,想银子想疯了吧。要不是发出请帖去,以后谁稀得来?” 嘴里念叨着,心里也舒服不少,又对自己的暖池别庄充满了期待。还是自己的地方好,本钱投入不多,要价不高,暖池的效用又一样,所以主顾们肯定会蜂拥而至的。 想到这,她一口气饮尽了盏中的红参汤,笑盈盈冲着小丫鬟道:“这红参汤不错,再来一盏吧。”按照外头的市价,这一盏可要二百文钱呢。 小丫鬟毫不犹豫地点头答应下来。 如此,三人整整在花容浴堂中呆了一日。林桂儿始终没进池子,陈老夫人年岁大,泡不了太久,多数时候都躺在榻上抿茶水。陈花意泡得十根手指都有些起皱,才恋恋不舍地从池子里裹着锦缎走出来。 “娘亲,你感觉皮肤有变化吗?”陈花意换了衣裳后问道。 陈老夫人摸摸自己的脸颊,摇摇头道:“只觉得浑身通泰,脸上也发了不少汗,至于变化嘛,我这么大年纪了,怎么可能那么明显。” 这会,陈老夫人和林桂儿都打量着陈花意。二人这才惊讶地发觉,陈花意的皮肤竟然真的变得细嫩白皙了一些,虽然不是很明显,但却也是能看得出来的。 陈花意显然自己也觉得了,不住地摸着脸颊道:“我刚才特意用锦缎沾了暖池里的水之后敷在脸上,敷一会晾一会。出来的时候我照了照镜子,感觉确实不一样了,以前我的脸总是干巴巴的,但现在感觉很润,摸上去也滑滑的。” “真这么神奇啊。”林桂儿忍不住蹙蹙眉,又摸了摸自己的脸颊,她也泡了两三回了,没感觉这么明显啊。 陈老夫人闻言也点点头,“花意的皮肤看上去确实好了一些,要是能天天来,估计会更好。” “那有什么的。”陈花意拉紧了林桂儿的胳膊,笑嘻嘻道:“嫂子的庄子上不是也有一样的暖池嘛?以后娘亲咱们两个隔天就去嫂子那泡,最多搭一些车马费,再给嫂子个本钱,不就行了嘛?” “那倒是。”陈老夫人闻言也十分心动,看着林桂儿的眼神也多了些暖意。“看来你这孩子的确是有头脑的,之前的事大约也会偶然。明日咱们就一道去你的别庄看看,要是真能赚银子,咱们家就有大进项了。如今呐,我手里的铺子都老旧了,不怎么赚钱的。这往后啊,还得看你们年轻人的了。” 林桂儿头一回听见婆母这样说话,又听得有几分放手中馈不管的意思,心里不免高兴,一时兴头更足,忍不住轻声道:“婆母,要不咱们拿绸缎当包袱皮,带一些点心走吧。” “白瞎这么好的绸缎了,虽然做不了衣裳,但做一个小肚兜是不成问题的。”陈花意抓紧手里的绸缎舍不得道。陈老夫人不乐意地瞪了二人一眼道:“行了,如此小家子气做什么,叫人家看笑话。点心咱们不拿,软绸可以带着,往后留着用便是了。” “是。”林桂儿不敢反驳,讪讪地点了点头。 三人从花容浴堂出来的时候,才瞧见门前竟然还有三四个轿辇停着。陈花意好奇问了问,才知道竟然是没拿到请帖只能排队候着进门的。她微微诧异,不免嘀咕道:“她们是不是不知道这地方要价多少啊?” 门前的大丫鬟笑了笑道:“姑娘说笑了,您瞧那牌匾上不是已经写明白二十两银子了嘛。” 陈花意歪了歪头,果然看见牌匾上硕大的一行金字。她忍不住吐了吐舌头道:“看来誉州城的有钱人还真是不少。” 想到这,她推了推身边林桂儿的胳膊道:“嫂子,二十两银子都有人趋之如鹜呢。你那只收二两银子,那队还不得排到庄子外三里路去?” 林桂儿闻言眼前一亮,水蓝色的锦衣迎着朝霞微微闪着华光。“我也这么觉得。到时候,嫂子给你买一副镂金点翠的头面,如何?” “真的啊?”陈花意喜出望外,头一回觉得嫂子不像刚嫁进来时那般小气了。 “好啦,起风了,快走吧,只怕今夜还要有雨呢。”吹着夏日的晚风,陈老夫人只觉得身上每个毛孔都打开了,一身的通泰,因此说起话来语调也比平时和气了不少。 是夜,虽然没下雨,但风刮得的确不小。以至于第二天一早陈老夫人就叫林桂儿过来问话,问她那没顶儿的暖池会不会因风大而变得脏乱。 林桂儿并不慌张,此刻福了一福,耳畔暖紫色的水晶坠儿随之轻轻摆动着。“回婆母的话,儿媳自然早就吩咐过庄子上的人手,一则是每日要换水,二则是若是起风了,便拿篷布将暖池盖住,别让叶子泥土脏了暖池。” “到底是王府出来的姑娘。”陈老夫人忍不住叹道。“上回王妃屈尊过来,说起你从前在王府时就是懂事的,也知道持家,自己院子里的一切都打点得十分妥当。可当时我念着那首饰铺子的事,再说你嫁过来不久,便有些不安心。如今听你这样细细说来,才知道你果然是个有主意又心细的。走吧,咱们一道去瞧瞧。” 陈花意也忙不迭点点头。今早她起床洗脸的时候发现洗脸水比平时脏了一些,而她的肌肤则比昨晚看着还要光滑白皙,可见那暖池水真的是有作用的。这也让她对今天泡暖池的事儿更期待了。 虽然昨夜下过雨,但誉州的官道都修得特别好,所以一路也特别顺畅。而待到庄子上,陈老夫人就更满意了。因为那庄子门前已经停了三四辆马车,而里头也隐隐能瞧见四五位衣着鲜亮的妇人姑娘们在转悠。 林桂儿颇有些得意地介绍道:“这庄子是产人参的,所以我特意划了一片园子出来供主顾们赏玩。若是愿意,还可以亲手挑一根人参挖出来。自然了,这样亲手挑的人参要价更高,比卖给药铺要多收好几两银子呢。” “嫂子你可真有主意。”陈花意忍不住称赞道。“以后我得多像你学着才行。” “我好好教你便是了。”在林馥儿那,林桂儿从来没有享受过当姐姐的优越感。反而是陈花意,她虽然心直口快,但对自己却显然越来越敬服了。因此林桂儿也愿意对她好。 “进门吧。”陈老夫人在丫鬟的搀扶下笑盈盈道。她一边往前走一边四处打量着这庄子。与花容浴堂的富贵华丽截然不同,眼前的庄子没有半点贵重的理石珍木,连篱笆上爬着的也是最寻常的牵牛花。 但这样的景色胜就胜在纯朴自然。远处的山绿莹莹的,近处的野花千姿百艳,客房边上几处炊烟正起,日光下头的湖水清波荡漾。 “真好,真好。”陈老夫人觉得胸怀十分畅快,连连吸了几口清新的气息道。陈花意则走在前头,先来到了小园子里头找暖池,但见这会主顾不少,好几个暖池都已经起了屏风,而没用的暖池只剩下一个了。那一个的位置还不太好,正好被一棵古树的树荫挡住了大半,因此瞧着便有些凉。 瞧着陈花意有些失望,林桂儿赶上来笑道:“别担心,暖池里头的水本就是热的,我还在旁边起了好几个暖炉呢。又有四联屏风当着,风也吹不过来,可暖和了。” 果然如林桂儿所说。不多时小丫鬟们把暖炉点起来,里头的热气一烘,她竟只想脱衣裳了。陈老夫人眯着眼瞧着,这才发觉那暖池边上的屏风是特意定制的,四面一起,便连个缝隙都没有。暖池边上又设三张黑漆嵌螺钿花鸟美人榻用来放置衣裳和擦身子的绸缎,虽然那绸缎只是寻常用的缎子,但胜在干净。 “不错,真不错。”陈老夫人越来越觉得满意,看着林桂儿的神情也像看一棵摇财树一般。 “母亲和四妹妹先泡吧,我就不陪着了。那边的主顾不少,我过去瞧瞧,领她们去种人参的园子逛逛,别让人家等急了。”林桂儿笑道。 母女二人答应下来,这才发现原来有一联屏风上是开了小门的。那门对外而不对内,真真是妥帖又安稳。 “你嫂子还真是个好样的。”陈老夫人叹道。说话间抬眸去瞧,这才瞧见陈花意已经下了暖池,但见她双手抱肩微微哆嗦了几下,旋即才一脸畅快地钻进水里。 一个时辰过后,小丫鬟说是午膳已经备好了。 “时间都耽搁在路上了,我还没泡够呢。”陈花意有些沮丧道。陈老夫人借着她的手从暖池里踩着石阶走出来,打了个哆嗦道:“愿意泡下午再泡。” “有点冷了。”陈花意裹着缎子坐到暖炉对面,感觉到热气铺面,表情才放松下来。而陈老夫人动作慢,此刻已经打了两三个喷嚏,这才慢腾腾地也坐下来。 “娘亲,我怎么觉得今天没有昨天泡的舒服呢。昨天身上虽然热,但却觉得从里外头的通透。今天也热,但不但不通透,反而还感觉有点痒。” “那一定是你泡多了。”陈老夫人嗔怪道。“你嫂子一片好心,特意雇了舒服的车马让咱们过来泡暖池,那午膳听说又准备了好些菜,你可别说不好听的,管好你这张嘴。” “我知道了,娘亲。”陈花意轻轻挠了挠自己的胳膊,直到有些吃痛才松开手。“那咱们换衣裳去用午膳吧。” “咳咳。”陈老夫人拿帕子掩住口鼻轻轻咳嗽了两声,才点头称好。 林桂儿准备的午膳果然十分精致,庄子上存下来的春笋用熏肉炒了,红配绿的菜心虾仁,三四道用新鲜鱼肉做的菜,两三样山野菜,还有一道热腾腾的牛肉汤。陈花意吃得身上微微发热,连汗都出了不少,一个劲儿地拿帕子抹着。 “下午我再去泡一会,行吗嫂子?”陈花意觉得身上汗津津的。 林桂儿微微蹙了蹙眉,想到这一下午只怕又要少挣四两银子,心里多少便有些不舒服。不过想到府上的中馈,她还是点了点头,故作大方道:“那有什么不成的。婆母,您也没泡够吧,一会一道过去。” “我有点累,可能是路上折腾的,你们两个去吧,我回去睡一会,下午若是身上舒坦了再说也不迟。”陈老夫人只吃了两小盏牛肉汤泡饭,就觉得身上有些没气力。 “娘亲,你没事吧?”陈花意瞧着陈老夫人脸色不太好。林桂儿也道:“要不一会给您拿点参须泡茶吧?” “不必了,我这身子骨还成,用不上那么金贵的东西,你还是留着卖吧。”陈老夫人摆摆手道。“人老了,容易困倦,无妨,无妨的。你们自去玩吧。”反正安置暖池的小园子里头伺候的全是小丫鬟,连个男丁都没有,她自然是放心的。 如此,陈花意又足足泡了一下午的功夫,等到晚膳时分才拖着有些疲软的身子从暖池的园子里走出来。这会已经快到晚膳的时辰,赶回誉州自然来不及,索性三人都在庄子上的客房里住下来。那客房也是提前收拾利索的,虽然不大,但很清净雅致。 庄子上的夜比誉州城的夜晚更宁静。吹灭蜡烛,撂下帘帐,窗户只留一道缝儿,便有夏虫的鸣叫随着晚风入耳,格外催眠。 然而,这一夜并不安生。林桂儿睡得正香甜的时候,便被身边的小丫鬟唤醒。她这一问才知道,竟是陈老夫人和陈花意双双出事了。 年岁大的发起了高热,已经开始说胡话了。另一个倒是不热,只是长了一身的红点,痛痒难忍。 林桂儿起初还觉得是两个人乍然换了住处不适应,不曾想一进去竟瞧见林老夫人在被子里打着哆嗦,一张脸还泛着不正常的红晕。而陈花意就更吓人了,原本白皙的肌肤上不过有些小雀斑,此刻那雀斑却被红点团团围住,再一瞧胳膊上脖子上,竟一样遍布着红点。 “请医士了吗?”林桂儿捏紧手帕,看得胆战心惊。 小丫鬟福了一福,“咱们不知道近处的医士住在哪,庄子里的苏管事倒是跑了两回,可惜连个小药童都没请来,说是医馆里没人。” “医馆里没人?”林桂儿一脸不相信道:“定是银子给的不够多,指使不动那群懒骨头。罢了,还是我自己跑一回,总不能让婆母和四妹妹这样病着回府去,相公一定会怪我的。” 四处都是好人家的庄子,自然也有医馆饭庄。只是夜深露重的,连盏灯火都没有。林桂儿领着四五个庄子上的小管事摸着黑找到了医馆,里头倒是点着灯,但只有一个小药童守着柜台打瞌睡,小脑袋一垂一垂的。 林桂儿咯噔一声将一锭银子扔在柜案上,秀眉扯动道:“你们坐堂的医士呢?” 小药童精神了一些,甩了甩头,稀罕地瞧了瞧银子,却又好端端推回来道:“回夫人的话,咱们师父头半夜就被人叫走了,后来又来了两三波人,连大师哥二师哥也叫了去。师父中间倒是回来一趟,可还没等喝口茶,就又被人用轿子请走了。” “怎么?一夜之间竟有这么多看病的?”林桂儿嗤道。 “就说是呢,寻常时候也没这样啊。”小药童挠着头道:“不过师父刚才回来的时候交待了,说是他今夜跑的人家都是一处暖池庄子的主顾,似乎都是因为泡了那家的暖池才生的红疹。师父说若再有这样的病人过来,请不要着急,他已经在着手配制去疹的方子了。” “什么暖池庄子……”林桂儿的话说了一半,忽然心里一个咯噔。莫不会,出事的都是自己的主顾吧。 “你刚才说,请你们坐堂医士看病的,都是生了红疹?可是身上有不少小红点的那种?”林桂儿一急,手腕扣在柜案上,腕上的玉镯子当啷一声磕在上头。 “红疹……红疹不都那样,就是身上起小红点呗。”小药童打了个哈欠,推过来一本脉案道:“夫人不如先把病人的病状写下来,等师父回来,小的自然给师父看。” “我……我先不写了。”林桂儿摆摆手,心里一个劲儿地打着鼓。不会真的是自己的暖池泡坏了人家的身子吧,若是真的,那自己该怎么办?现在已经不是一个小姑子一个婆母的事了,她屈指暗算,这两日也接待了二十来位主顾,若真的都出了疹子…… “先回去,先回去。”林桂儿转过身来,脚下一软,身形一晃,随之瘫在了跟前小丫鬟的怀里。还好小丫鬟使劲了全身的力气才将人托住。 “夫人您怎么了?” “没,没什么。快回庄子,快回去!”林桂儿伸出手指往前指着,胸口一起一伏,连鼻子带嘴都用力吸着气。 小丫鬟见状也知道事情不好,赶紧叫了一位年长的女管事过来一道扶着林桂儿,这才一道回庄子上去。 这一会,天已经蒙蒙亮了,浅红色的朝霞挂在天边,像是一抹油彩。同样异常的红晕挂在陈老夫人的脸上,跟前伺候的姑姑给她灌了一碗热姜汤,如此总算将身上的寒气压下去不少,整个人也精神了一些。 “你说外头来了好几位管事,都说府上的贵人出了红疹?那,那岂不是与花意一样?”陈老夫人咳了几声,脸上的血丝更重了。 第46章 “是。”姑姑叹口气道:“眼下少夫人还没回来, 说是去给您请医士了。奴才自作主张,已经让人先关了庄子的大门。至于那些闹事的,老奴, 老奴不知道人家府上的背景, 倒是不敢轻易弹压。” “什么意思?”陈老夫人头晕脑胀, 听了半晌才寻思过味来, 啊呀一声道:“你的意思是说,那些人是来了咱们的庄子, 泡了咱们的暖池,才出的红疹?” 这句话正好被刚刚进门的林桂儿听见, 她闻言如遭雷击, 嘴唇微张, 一双手不住地颤抖着。 “你过来。”陈老夫人嗓子微哑, 勉力抬起手指着林桂儿。林桂儿是了一声, 顶着煞白的小脸凑过去, 不等婆母 说话, 先扑腾一声跪在地上道:“婆母,都是我的不是。可这事不能怨我呀。” “你说。”陈老夫人闻言双目一闭, 半张身子都靠在了软枕上。 “都是我那便宜妹妹, 还要那太傅府上的顾姑娘给我出的主意。她们,她们一向见不得我过得好。这暖池就是她们让我修的。门前的这些管事们,虽然的确有些面熟,可难保不是她们故意找过来膈应我的,为的就是让咱们的庄子开不下去, 让主顾们全都跑到她的花容浴堂去。”林桂儿边说边哭, 眼泪将帕子都打湿了大半。 陈老夫人起初还闭着眼听着,可到后来才听出不是味儿, 待听到最后,神情已经是哭笑不得了。“你这孩子倒是有意思,照你这么说,花意也是她们找来膈应你的?” “我……花意自然不会。”林桂儿怔了怔。 陈老夫人这会被气得更精神了,叹着气问道:“你告诉我,你那暖池的水是从哪里来的?” “与花容浴堂是一处的,都是这庄子跟前的山泉水。” “既然如此,那水想必不会有岔子。那……”她略一沉吟,蹙眉道:“那药草包呢?” 林桂儿闻言眼神一虚,别过脸道:“是,是随意找了一家誉州城郊的医馆配来的。可婆母,那医士跟我担保过,说是这药草包定然会有效用,对身子也是无碍的。” “他若不这么说,你能花银子买?”陈老夫人气得翻了个白眼,又冷声问:“这药草包花了多少银子?” “倒是,倒是不贵。”林桂儿声音嗫嚅。“一包,一包只收三文钱。” “三文钱?你这是买药呢,还是买野蒿子呢?门前的稻草都不止这个价吧。”陈老夫人又气又恨,握起拳头砸着床榻。 “这东西贵贱也无要紧的吧,婆母。人吃五谷杂粮,连端午节还拔两束蒿子洗脸呢,虽然用不好,但是也用不坏啊。至于那红疹不红疹的,没准,没准就是吃了不该吃的东西,也未必是我那药草包的事儿。”林桂儿争辩道。 听见林桂儿的这番话,陈老夫人便不由自主地摇起头来。她昨儿刚咂摸出儿媳妇的几分好处来,不想今天就看明白她的真面目了。 瞧着老夫人已经被气得倒仰,身边的平姑姑赶紧过去帮忙顺了顺气,又苦口婆心叹道:“少夫人您这话说得不对,您仔细想想,大伙府上都有各自的浴堂,虽然没有暖池,但也洗得干净。那为什么大伙愿意花银子出去洗呢?一则是因为出去逛逛散散心,二则便是因为这药草包啊。您想想,那花容浴堂出来的人,哪个不是容光焕发,肤白胜雪?这是什么,不正是那药草包的效用吗?而您呢,您就算是图便宜,最多找些没用效用的药草包便罢了,怎可随意交付庸医,弄出这能害人出疹子的药草包来啊。” “我……”林桂儿一时词穷,淡紫色的裙子在地上散成一朵花,她跌坐在花心里,失魂落魄道:“我也不明白那药草包这样重要啊,只合计着,只合计着有个噱头就行了。再说,那药草不就那么回事嘛。” “你不看别人,只看你那四妹妹!昨儿身上什么样,今儿又什么样?你怎么好意思说,那药草就只是那么回事。”陈老夫人听不下去,一把扯开抹额,冷冷摔在地上道。 跟前的姑姑乖觉,瞧着陈老夫人脸色不好,便哄着林桂儿先出去用口早膳。待人从房里走出去,她又忙不迭凑到跟前道:“您不看僧面看佛面,少夫人做得再不妥当,到底也是王府出来的。何况人家嫁妆又不少,不缺这点银子。” “不是银子的事儿。”陈老夫人叹气道:“老二老三都是庶的,我总不能把府上家业都交给他们,唯一能指望的还得是老大家的。原本我合计着王府庶出的也比那小门小户的强些,毕竟是素有家教的,谁曾想啊!” “您别愁了,愁了一辈子了,老了还不享享清福吗?何况儿孙自有儿孙命,您还能照拂他们一辈子不成?” “享清福,那门口闹成那样,她是从偏门回来的吧。若真是个拿事的,此刻早就平息了乱子了。”陈老夫人冷冷笑道。 那姑姑一手替陈老夫人捋着后背,轻声道:“夫人的确还小,但这事也不算什么大事。我在门口也听得几句,其实这红疹根本不打紧,吃上两副药也就好了。那些人之所以这么折腾,无非是仗着主顾的身份,想讹些银子。恕奴婢多嘴,这事您也不必管,一则是让少夫人自己掏嫁妆,二则是想法子将此事告知王府。王府可还有一位嫡女没嫁呢,总不会任由外头的人闹事,抹黑出嫁女的名声吧。” “我便是想管,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了。”陈老夫人要了一盏茶温吞喝了几口,又吩咐道:“一会带着花意,咱们先回陈府去。再找个医士,好好给花意瞧瞧,万万不可留下遗症。至于外头的事……罢了,让她自己管吧。你说得对,闹大了也无妨,王府总不会坐视不理。” 不出两三日的功夫,王府里的沐姨娘便听说了步军副尉府时暂时将中馈交给陈花意管着的事儿。因为有上回的症结在,所以她不敢去招惹王爷,但不妨碍她去找王妃哭诉。 “要我说,这位婆婆的心眼长得也太偏了。那四姑娘才多大,怎么就能担得起持家的事来。不是我说嘴,桂儿纵有些不是,可从前自己的院子也管得井井有条,银钱上更是清楚明白的。那步军副尉府才多大点,又怎么会操.弄不过来。还是说,还是说那副尉府压根没把咱们王府的姑娘放在眼里,是打量着咱们王爷如今不受陛下恩宠?” 沐姨娘一边说着话,一边拿帕子压了压鼻子上的粉。她的姿色其实并不差,一双狐眸狭长柔媚,说话时三分含情,七分委屈,再加上素淡的妆容,也称得上楚楚可怜了。 可睢王妃并不在意。何况因为她对王爷有救命之恩的事儿,她也算忍了很多年了,如今瞧着她的女儿嫁的门楣不高,王爷又渐渐淡了对她的情意,便越发不把这位姨娘放在心上。故而此刻,她端着一碗银丝燕窝,轻轻抿了一口,抬眸道:“若真是如此,你待如何?” “那我……”沐姨娘没想到王妃今日如此刻薄冷淡,半晌才缓过脸色赔笑道:“我一个小小的姨娘,又能把人家怎么样呢?再说我与桂儿本就是不起眼的人,不把我们放在眼里也是正常的。不过,若是不把您和王爷当回事,就有些说不过去了。” “怎么就不把我和王爷当回事了。”王妃一脸矜容笑道。 “这桂儿毕竟是您的女儿啊。” “既然知道桂儿是我的女儿,怎么沐姨娘还坐在这议论桂儿的是非呢?”王妃美目微瞪,轻声嗔道。 沐姨娘张着嘴,呐呐半晌,心里才像醍醐灌顶似的觉察过来,原来王妃也是有口齿伶俐这一面的。只是人家平素未与自己计较过。 她一时心里又急又恼,索性抹起眼泪道:“桂儿婚前是做下些糊涂事,可那孩子也已经跟王爷认错了。王爷前两日见了我,还要我切莫惦记桂儿,说是桂儿遇上什么事,王爷和您自然会为她出头的。可不想,不想王妃您竟是个狠心的,那桂儿明摆着是受了委屈,您竟然问都不问一句。那步军副尉府算是什么东西,但凡您过问一句,桂儿她,她也不至于现在都拿不下来一个小小的中馈吧,这哪是正头娘子的待遇?” “桂儿的嫁妆远超寻常庶女,你到底惦记那小小的中馈做什么?”王妃很是不解。若林桂儿真是拿事的,那自己给 她的陪嫁也足够她经营一番了。 “不是我惦记,更不是我缺银子。只是哪家的正头娘子不管着中馈的?何况那陈老夫人已经年迈多病,剩下的两个妯娌又都是庶子家的,这中馈不给桂儿,于情于理都不合啊。”沐姨娘看着睢王妃一如既往的好性儿,索性更进一步试探道:“要是正头娘子不管着中馈,那,那岂不是说,咱们府里的中馈我也能管着了?那王妃您倒是可以歇歇了。” “姨娘这话可要慎重,知道的是您心疼女儿一时冲动,不知道的还以为您惦记着王府的中馈呢。说来好笑,您那点子嫁妆连中馈里的亏空都补不上吧,怎么好意思揽这样大的活计。”站在睢王妃身后的小丫鬟听不下去,抢白道。 而睢王妃虽然没开口,却也没拦着小丫鬟的话。沐姨娘闻言便有些讪讪的,赶紧将这一茬抹过去,赔笑道:“我随口一说罢了,哪里敢跟王妃争高低。” “知道就好。”睢王妃微微眯着眼,淡淡一笑。 “中馈我自是不敢惦记的,可桂儿的事您也不能不管。那孩子好歹叫了您十几年的母亲,您怎么舍得不给那孩子做主呢?若您真是贵人事忙,我就只好请王爷出面了。”沐姨娘说话间,忍不住瞪了旁边的小丫鬟一眼。中馈自己不敢惦记,可桂儿的事却有的说嘴。 “姑娘家的事,你闹到爷们们的跟前,也好意思?”睢王妃面色如常,又拈了一枚香药葡萄吃了。沐姨娘在旁边看着,知道那点心是王妃陪嫁姑姑的手艺,心里便又是一阵羡慕。想自己跟前那几头蒜,调教了多年也不见有什么长进,连点心都只能吃府里厨房呈上来的。 “我自是不好意思的,可那毕竟是王爷的骨肉,总不能让王爷瞧着桂儿受委屈。”沐姨娘一双狐眸锁定了睢王妃,显然是不肯轻易罢休。 “既然你这样咄咄逼人,我也不妨实话告诉你,这件事若是闹到王爷那,到时候颜面不好看的也只会是你,而不会是本王妃。”睢王妃吟吟一笑,发髻间的梅花步摇曳然生辉。 “王妃这话我却不明白。”沐姨娘微微拧眉,随着几分怒火涌上面庞,几分傲气也蕴然其间。这几分傲气,自然是仗着当初救了睢王的功劳。“即便闹到王爷那,我也有话说,我也没什么颜面不好看的。反而是王妃您,您这般不护庶女,欺辱妾室,王爷又岂能绕过您?” “那我就跟你说明白。”睢王妃撂下手中的一枚香药葡萄,又拿帕子擦了擦手,才看着沐姨娘那张柔媚面孔,悠悠道:“拜桂儿所赐,步军副尉府的老夫人如今高寒在身,连床榻都下不得。而那四姑娘就更是可怜了,听说前些日子身上出了一水的红疹,足足用了三四天的药才好一些,可到底还是有些瘙痒结痂的地方,一时半会都下不去。你说,这样的局面下,我怎么开口去跟人家讨要中馈呢?” 瞧着沐姨娘的一张脸由白皙渐渐变成潮红,最后又复归成惨白,睢王妃继续道:“若只是家事也罢了,外头也有不少夫人因桂儿出了红疹。至于缘由嘛,你那么聪明,想来也猜到了,自然是那暖池捅出的篓子。” “那暖池怎么了?” “暖池倒是没什么,只是她为了引来主顾,擅自在暖池里头加了些什么药草。” “那药草就更不会出错了。那医士还是我替她寻摸下的,颇知根底。”沐姨娘难以相信道。 “桂儿嫌那医士要价太贵,便私自找了还未开始坐堂的一位小药童开下的方子。”睢王妃提起这事,心里也有些不痛快:“我从小待她未曾小气一日,真不知这孩子是怎么养成的脾性,竟然如此舍不得银子,害得闹出这样大的事来。” “那,那这事情如何了结了?”沐姨娘呐呐道。 “王爷自然是心疼女儿的,所以我便从我自己的嫁妆里又拿出了二百两银子用以赔偿那些出了红疹的主顾们,又亲自派人去问候了一番,这事情才算是过去。”睢王妃说话的时候,看也未看沐姨娘一眼,却不难从余光也感受到,这位得意了二十几年的妾室终于在此刻低下头来。 可不是得低头么。沐姨娘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想自己进门时何等跋扈气壮,此刻就有多狼狈不堪。“桂儿,桂儿真那么糊涂了?” 要不是沐姨娘这些日子尾巴翘得太高,睢王妃其实并不打算跟她较劲。此刻见她服了软,便也掏心窝子叹道:“这些年王爷宠你,我从来没说过什么。对于桂儿,我也一碗水端得很平。可你们娘两总是有那么多的小算计。光说这一回的事,我给桂儿派了两个多得力的大丫鬟,偏偏桂儿藏着掖着将两个大丫鬟都瞒得死死的,什么事全都私下去办。你说说,但凡这孩子能大气些,能跟两个大丫鬟透个气,也不至于将这暖池的事办得如此糊涂不是?” 沐姨娘入府以来很少听见这样的重话,一时脸上颇有些挂不住。但挂不住又能怎样,桂儿捅出这样的篓子,别说王爷了,连自己的脸上都觉得没有光彩。 于是她只能沉沉垂着头,任由睢王妃教训着。 “再说之前给桂儿请的那位管教姑姑,虽然求人家教的是规矩,可人家也把经营之道讲给这两个孩子听了。馥儿那孩子笨一些,但手记上却写得很明白,凡开商铺经营,必与长辈商议,必求于先者,必反复揣摩。你说说,这三样,桂儿那哪一样是占了的?这般的冒失行事,传出去真是叫人笑话。” “是是是。”沐姨娘搜肠刮肚也想不出替桂儿争辩的话,又想起之前林馥儿开那花容浴堂的事,心里不由得一黯。比起桂儿来,馥儿的确显得心思没那么活泛。可那孩子也真不傻,不仅求了王妃的娘家卢府帮忙撑腰,更去外头花重金聘了好几个大掌柜,真真是把管教姑姑的话记在心上了。 不过话说回来,那桂儿不也是吃了手头银子不足的亏吗?沐姨娘想到这一节,正打算开口,便听睢王妃继续道:“若桂儿是手里没银子还舍不得嫁妆也罢了,那庄子上偏偏刚起出来一拨老参,足足卖了五百两银子。这五百两花下去,什么药草买不回来,偏偏要买那几文钱一包的药草。你说,这不是擎等着出事吗?” 沐姨娘到了嘴边的话生生咽了回去。是啊,五百两银子,什么药草买不回来。“桂儿这孩子真是的,大约也是没经过历练的缘故,心思太单纯了。” “你说她单纯吧,倒也不是。”睢王妃暗暗翻了个白眼道:“你要知道,这暖池别庄的主意可是太傅府的顾姑娘给她出的,彼时人家顾姑娘就嘱咐了,这药草必定要贵的才好。再之后,馥儿那孩子也不是有好儿就独吞的主,她之前也派人给桂儿传话了,说是顾姑娘亲自配好了药草,若是桂儿想要,就按本钱付即可。” “这,这是好事啊。” “你那好姑娘嫌本钱太贵了。”睢王妃有些嫌弃地摇头道:“那本钱不过一日一钱银子,这都不成?” 沐姨娘虽然也没经营过铺子,但也明白这价格比起那二两银子的进益来,还是很值的。她抿抿唇,终于想不出由头替自家女儿解释了。 见沐姨娘词穷了,睢王妃正了正身子,淡淡一笑道:“这回你说吧,这中馈的事,要我怎么跟人家开口?” “自,自然是开不了口的。”沐姨娘垂眉耷拉眼道。 “那你去王爷那告状吧,让王爷治我的罪。什么罪名来着?是了,是不护庶女,欺辱妾室。”睢王妃边说边笑,一脸不屑。 “原本也只是跟您念叨两句,怎敢,怎敢说您的不是。”沐姨娘大恐,连忙匍匐在地上道。“您都送了二百两银子了,妾身,妾身替桂儿感恩戴德。即便到了王爷那,也都是桂儿的不是,都是我的糊涂,并无您的错处啊。” “你我这些年也算相处和睦,你恭敬,我待你自然也尊重。”见她慌得六神无主,睢王妃满意地笑了笑。“只是这些日子你掂量 着桂儿嫁了人,我馥儿还没嫁,大抵是有些不成样子。” “不敢,不敢。”沐姨娘心下无比懊悔,又恨自己太过冲动,连事情的究竟都没打探清楚,便贸然过来跟王妃摆谱。 睢王妃摆摆手,也不打算跟她一般计较,只是淡淡嘱咐道:“从前我没亏待过桂儿,往后自然也不会亏待。只是你也别仗着女儿嫁了人就在我这摆谱。摆明了告诉你,我是不吃这一套的人。若是你若像从前那样规矩,咱们两个自然凡事好商量。” “是是是。”沐姨娘被教训得心服口服,哪里还敢说半个不字。而她此刻才明白,这位卢府的大小姐从来都不是省油的灯。只不过是从前没与自己计较过,才让自己觉得人家是个好性儿的。 “都是妾身的错,妾身有眼不识泰山,不知王妃您待桂儿的心。往后,往后妾身定然规矩老实,敬重王妃,不给您添半点麻烦。” “行了,起来吧。”睢王妃示意身边的小丫鬟扶她起来,自己也起了身,懒懒舒展了腰肢,将浑身是汗的沐姨娘留在了原处。 于是,沐姨娘在王府的头一回起刺儿,便这么被无声无息地镇压下去。 第47章 副尉府上。 陈花意虽然性子实在, 但办起事来却颇有过世的陈老太爷的遗风,一边用着汤药呢,一边便把那些前来讨说法的主顾们打发了。打发的方式也很简单, 每人十两银子, 是当初的花销的五倍, 自然不多不少。 被闷在屋里的林桂儿暗自算了算, 这一回光是银子便搭进去五百多两。虽然王妃那派人送来了二百两银子帮忙,可父亲却也同时派人传了话过来, 你娘家不是卖私盐的,送银子的事最多这么一回, 往后再没有了。 林桂儿自然知道父亲是嫌弃自己丢了人, 又怎么好意思继续收那银子, 便赶紧差人将银子送回了王府。如此, 那赔偿主顾们的银子都得她自掏腰包, 不仅将嫁妆里的现银都花个精光, 连卖人参的银子也花去不少。 至于中馈的事, 不等陈老夫人说,她自己便辞了。哪还有脸接呢。 陈花意的脾气倒是好, 瞧着身上的红疹都快落了, 便也没那么生气了,还亲自去找陈老夫人求了情。 有了台阶下,又考虑到王府的面子,陈老夫人便又和颜悦色起来,先是宽慰了林桂儿几句, 之后便要她去官媒坊先把陈花意的名帖拿回来。毕竟脸上疹子还没落干净呢, 不好相看夫婿的。 看出来婆母是想让自己出门散散心,林桂儿的心情好了一些。又因为在府里憋闷已久, 索性连马车也不坐,领着张姑姑一道慢悠悠走着,直奔官媒坊去。 可怜张姑姑拖着两条腿,脸拉得老长,下巴都要掉在地上了。可不是委屈么,分明是主子自己的错,却要做下人的来担着,自己的月例银子足足被扣了三个月的。若是陈家老夫人的主意也还罢了,偏偏是自己奶大的桂儿姑娘亲自扣的。这让她怎么心甘? “奴婢当初就劝过您的。”张姑姑一边走着一边忍不住提起这一茬。“这贵人们的身子都娇嫩着呢,寻常东西怎好乱用呢。” “姑姑就别马后炮了,事都过去了,是我自己没那个本事。” 那您倒是别扣我的银子啊,我还指望着存些养老钱呢。张姑姑暗自腹诽,却不敢说出口,只小心陪着笑脸,与林桂儿一道往官媒坊走。 原本这条路是不路过花容浴堂的,但林桂儿鬼使神差,就好像腿脚不听使唤似的,非要往那边走走看看。张姑姑惦记着月例,便也没合计路,于是二人就这么走到了花容浴堂前头。 如今那浴堂已经不再凭请帖进入,必须要现银才行。二十两的银子堪称要价不菲,可即便如此,门前也停着四五辆精致上乘的马车。林桂儿在斜对面的酒楼点了茶水坐了一会,便瞧见不多时从里头走出两位妇人来。 那两位夫人发髻高悬,又有些潮湿,肌肤热得泛红,可那红里却泛着雪白。二人相携上马车,嘴上还不忘念叨着花容浴堂的好。 “连我家老爷都说,我这眼角的纹路淡了不少。” “不错,瞧着皮肤也紧了些。” “这二十两银子真是不白花的。这馥儿姑娘也会做买卖,平日不过白叫你我两声姨娘,今日竟然还抹了一半银子,真真是不错的。” “就说是呢,这浴堂虽是卢府出钱修的,可其实这点子却是馥儿姑娘想的。回头啊,我可要去找睢王妃念叨念叨,怎么原先那个霸王似的小姑娘不见了,变得这般聪慧机灵。” “是,从前瞧着王府有位庶姑娘,不声不响,长得秀气又文静,比那只知道发脾气的馥儿姑娘不知强了多少。如今女大十八变,这馥儿倒是长进成这样,可那位庶姑娘名声却恁地不好。” “我也听说过两回,到底庶出的不如嫡出的养得好。” 待听到这,张姑姑的脸色业已变了。她小心凑到林桂儿跟前,见她眼眸里尽是恼火,赶紧劝道:“姑娘别听这起子人说闲话,她们不过是占了十两银子的便宜,才说馥儿姑娘几句好话罢了。” “要怪只能怪我没有个好外祖,要不然这大把的银子怎么能轮到她!”林桂儿咬咬牙。“我娘亲从小屈居王妃之下,整日看王妃的脸色过日子,就盼着我能嫁个好人家,当家做主,有些主妇的威风。偏偏这点子意愿她与王妃也不肯满足我。” “馥儿姑娘是来问过您的,一日一钱银子,多出来的部分她都替您付了……” “她若是有心,直接把银子给我出了便是了,虚情假意问什么?姑姑你也信?”林桂儿哧的一声,将眼前的茶盏远远推开。 张姑姑闻言蹙蹙眉,也不再言语了。纵然姑娘是自己奶大的,可自己的心依然能摆得很正。她看得清清楚楚的,王妃也好,馥儿姑娘也罢,真真从来没亏待过姨娘和姑娘。只是人心不足蛇吞象,这二位总有很多不满足便是了。 林桂儿恨恨地瞪了一眼面前日进斗金的浴堂,又想起自己那衰败的庄子,只觉得心口窝一堵,索性别开眼道:“行了,去官媒坊吧。” 张姑姑点头随着。不想二人进了官媒坊,竟又那么巧地碰上了公主跟前的青鸢姑娘。 虽然青鸢只见过林桂儿两三回,但对她的印象还是不错的。她记得二人头一回见面,这位姑娘就送了自己一枚绣活精致的香囊。虽然东西不贵重,但手艺却是好的。青鸢见多了好玩意,反觉得这样的真心难得。 不过后来,公主不太喜欢林桂儿,她也就没再与这位姑娘有什么来往。自然了,如今见面说句话的交情还是有的。 林桂儿怀着诧异,一边打发了张姑姑,一边笑盈盈问道:“姑娘这些日子总过来,可是有什么要紧事?” 青鸢嘴严,本不想多说,却未料到那官媒坊的坊主婆子多话,此刻咧着嘴讨好道:“公主仁义,是想帮咱们誉州的贵女们谋一桩好亲事呢。那夫婿自然是贵重的,听讲是渭北……” “渭北候?”林桂儿一下子反应过来。前两日她也听自家丈夫念叨过,说是陛下有意让长公主嫁给渭北候为继室正房,以缓和渭北与大誉的剑拔弩张。只是…… 看出林桂儿眼神中的困惑,青鸢也觉得没什么可掩饰的,索性拉了她到一边坐下,叹气道:“我知道姑娘的口风紧,也不怕与姑娘说说。公主实在是没法子了,陛下那边不肯松口,太后娘娘又病重了,谁都不敢惊动。如此,公主便想找一位可心的贵女替自己嫁到渭北去,虽说那地方偏远了些,但到底也是人上人,或许比在誉州强得多。” 林桂儿从前不了解渭北,但婚前父亲请来的管教姑姑却是个不寻常的。这位姑姑非但精通规矩和琴棋书画,连政事也颇懂。于是闲来无事,自己也从她口中听到过有关渭北的事。 一句话,若是个姑娘,千万别去就是了,去了只有遭罪的份儿。 林桂儿心里通透,但面上却附和道:“其实以公主的身份,实在不该嫁到渭北去。毕竟太后娘娘那还需要人尽孝呢。” 青鸢怔了怔,不意林桂儿想到这一茬,不由得连连点了点头。“是,是啊。可如今渭北的大军行至半路,总得有个人出来破局不是。” “其实……”林桂儿低头笑了笑,有几分赧然道:“其实我倒有个好人选。” “姑娘不妨说说看。”青鸢这些日子都快将那官媒坊的本子翻烂了,也没翻出一个身份合适又中用的人选来。 林桂儿低头抿了一口热茶,慢慢道:“不知道姑娘听说过没有,我父亲之前曾喜欢四处云游,恰好遇上过渭北候。二人也算有缘分,虽然谈不上是救命的恩情,但至少我父亲是曾施恩于渭北候的。自然了,我父亲忠心为国,始终不肯与渭北有太多往来,所以这份情意也就被撂在那,没再提起来过。” 青鸢越听越明白,但目光里的愁绪却丝毫不见少。 林桂儿恍若不见,继续道:“有这样的渊源在,睢王府与渭北候也算是故交了。而青鸢姑娘想必也知道,我家中还有一位妹妹尚未出嫁。与我这庶出的身份不同,人家是高高在上的嫡生女。所以,我料想,这样的身份去给渭北候做继室,大约也是配得上的吧。” “可馥儿姑娘……”青鸢并无赞同的意思,反而十分忧虑道:“馥儿姑娘毕竟是睢王膝下唯一的嫡女了。” “尽孝的事,自然有我。”林桂儿一脸正色道:“姑娘别以为我是把自己的妹妹往火坑里推,而是我父亲常常跟我们感叹身为侯爷不能报效大誉,深以为憾。我是嫁了人的,自然没法子。可妹妹跟我的心是一样的,不信您只管让公主去问问,我那妹妹定然不会犹豫的。” 青鸢手里的帕子攥得紧紧的,始终不觉得这门亲事很妥当。 “姑娘只管办事,做主的事交给公主便是了。”林桂儿笑着推了她一把道:“不过话说回来,若是公主真嫁到渭北,姑娘您想必也要跟着吧?” 这一句话正说中青鸢这些日子的隐忧,不由得吓得她脸色一白。 “我倒不是吃不了苦,只是家中父母……”青鸢沉沉叹了一口气。其实按照年纪,公主去年就该为自己筹备婚事了,可惜公主去年禁足良久,似乎将自己的事完全抛在了脑后。今年公主禁足解的时候,自己倒是提了一回,但公主似乎又不高兴自己在她前头嫁出去,于是这事又被搁了下来。 一旬前闹出渭北的事,青鸢本以为公主会心疼自己,至少先把自己打发出去嫁人。不曾想公主竟然泪眼盈盈地让自己陪她嫁到渭北去。这让青鸢的心彻底寒透了,自己不是罪臣之女,更不是天生的奴婢,不过是因为当初太后看中了自己的性子,才非让父亲把自己送到公主身边的。 每每想起这件事,青鸢就觉得懊悔不已。自己当初哪怕装疯卖傻都应该拒绝的。 “这种身不由己的苦,我自己都受不了,又怎么能强加给别人呢?”青鸢一个人坐在回公主的马车里,呐呐念叨着。她终于明白为什么自己始终选不出让公主满意的人选,不是因为那些官媒坊的贵女身份都不合适,而是因为自己狠不下这个心。 但赵浅羽的耐心也已经到达极限了。“皇弟的心可真狠,他今日又去找母后提此事了。政事为先,上一回母后是让柔太妃出面,只怕这一回是要亲自出面与我谈了。” 青鸢的指尖颤动得厉害,幸而此刻她是拿着玉轮在替赵浅羽抚平眼角的细纹。那玉轮滚动间,倒是让人觉察不出她的忐忑与紧张。 “公主不如再去求求太傅大人,太傅大人定有主意。”青鸢试探道。 “大约皇弟是怕他心软吧,让他去暗访大骊了。等他回来,只怕要七八日之后。彼时,皇弟的圣旨都该下来了吧。”赵浅羽说着话,忽然猛地一回头,看着青鸢道:“你告诉我,官媒坊真的没有一位合适的贵女?” 青鸢吓得手中的玉轮一松,咯噔一声落在波斯软毯上。可二人谁都不在意一枚小小的玉轮,赵浅羽的目光盯得紧紧的,青鸢的眼神则畏惧忐忑。 “奴婢觉得没有。”青鸢想明白了,害人的事做不得。公主若带着自己去,那是天子的安排,那是自己的命。而这样的命,不能由自己的手转嫁给别人。 “你觉得顾轻幼怎么样?”赵浅羽忽然一笑,脸颊上的肌肤松弛间,隐隐可见些细纹。 “顾姑娘……顾姑娘的身份太过低微了。”青鸢道。 “是啊。”赵浅羽颇有些泄气,用脚尖轻轻把那玉轮踢到一旁,懒懒起身道:“若顾轻幼真是绵澈的侄女,那或许还有些用处。” 旋即,恼火与厌恶呈现在她的眼眸里,一口银牙紧咬着。“可惜,她偏偏不是!” 青鸢小心翼翼地将那玉轮拾起来,随手递给小丫鬟,命她下去浣洗。这才转过身轻声哄着赵浅羽道:“其实公主您之前不都想明白了吗?咱们之前毕竟做过错事,如今能有机会以功抵过也是好事啊。再说陛下不是也说过,您嫁过去最多三个月,我们这边便可一举拿下渭北。到时候,您载着荣耀归来,依然是咱们大誉最华贵的公主。” “哄女人的话,你也信?若真的三个月就能拿下渭北,为什么不是现在动手?”赵浅羽嗤笑着反问。 青鸢怔了怔,正要答话间,却听小丫鬟进门回话道:“公主,睢王府上的馥儿姑娘新开了一处花容浴堂,说是里面有不少滋养美白肌肤的暖池,特意请您过去试试。” “她不知道我在禁足吗?”赵浅羽神色恹恹,语气也十分凶狠。 小丫鬟吓了一跳,赶紧将那帖子递给青鸢,便忙不迭告退跑了出去。青鸢接过帖子也有些发怔,这帖子之前分明送过一次的,因考虑到公主心情不好,自己早就做主藏下了,怎么好端端的又送来一次? 青鸢将帖子捏在手里,忽然心里有了个大胆的猜测。这帖子,只怕未必是馥儿姑娘派人送来的。她心里一紧,正要命人将帖子远远丢出去,便听赵浅羽清幽的声音从美人榻上传来。 “拿过来我看看,她弄的什么新鲜玩意。” 青鸢暗恨自己没看出林桂儿的心机,可此刻什么都已经来不及了。她双手将那请帖递过去,果然见公主原本衰败如纸的脸上渐渐有了些光彩。 “这主意可真不错。”赵浅羽轻启朱唇,笑着将帖子扔在地上,半眯着双眼往枕头上一靠,懒洋洋问道:“青鸢,你也不想去渭北,是不是?” 青鸢怔了怔,却还是点点头答道:“是。” “那咱们就都不去了。”赵浅羽的双唇紧紧抿在一起。良久,她原本就艳丽的唇色愈发湿浓,才开口道:“这样好的浴堂,应该开在渭北啊,对不对?” “公主,馥儿姑娘的心性,实在是个小孩子。她若是嫁到渭北,一则定然不会让渭北候满意。二则若是发脾气惹恼了渭北候,岂不是有损两国和亲本意?”青鸢急切地劝着。 但赵浅羽似乎主意已定,只是淡淡笑道:“她惦记身在大誉的睢王和睢王妃,又怎么会胡乱发小孩子脾气呢?再说,你觉得以我的性格到了渭北,难道就能保证不惹恼渭北候了吗?” 青鸢还想再说什么,但赵浅羽没给她开口的机会,而是自顾自道:“我之前怎么就没想到呢,林馥儿实在是个绝佳的人选啊。她是王府嫡出的女儿,皇弟再加以封号,身份便更贵重了。我要是没记错的话,渭北候与睢王又是有旧的,这样一来渭北候也不会亏待林馥儿。而睢王也能放心地让自家女儿嫁过去,绝妙,绝妙。” 青鸢的身子动了动,赵浅羽敏锐地转过头来,笑道:“林馥儿不知礼数,从前顶撞过我好几次,我知道你对她也早有不满了。这一回的亲事,就当她弥补从前对我犯下的过错吧,也当替你出气了,是不是?” “我……”青鸢欲言又止,只觉得满心复杂,浑然不知该说什么。 但赵浅羽却并未放在心上,反而拉 着她的手笑道:“这件事忙完,我就做主把你嫁出去,也全了你我这么多年的情意。今儿还得劳烦你再跑一回,就跟母后说,我已经答允婚事。请母后做主安排家宴,不需太多人,就请母后柔太妃还有皇弟皇后在就好。对了,把孟夫人也请来吧,她一向得母后青眼,对我也十分关切呢。” “那馥儿姑娘那……” “你不是不喜欢她吗?”赵浅羽笑笑:“她那的事你就别管了,我自会让别人安排的。” 青鸢听得心里一咯噔,明白公主这是对自己起了防备之心了,一时心头苦笑,却也知道这是早晚的事,于是点点头也未多言,只假装领了情。 花容浴堂的请帖并不难买,毕竟高达二十两银子一张。不少贵人都会将请帖买回来作为礼物送人,一时颇为风行。 林桂儿是忍着肉痛才花了二十两银子买下一张的,不过一想到这请帖能给自家妹妹换来一门好姻缘,她觉得还是很值的。 张姑姑坐在旁边的小绣墩上替林桂儿缝制香囊,眼前的绣线筐里还搁着四五枚已经绣好的,料子皆不贵重,胜在绣纹别致好看。 拿虎口蹭掉眼角多余的泪水,张姑姑启声问道:“夫人呐,二姑娘嫁到渭北,您能有什么好处?这般下血本做什么。” 林桂儿笑笑,一身雾蓝色的衣裳衬得脸色温柔却又精明。“馥儿嫁到渭北,自有天家帮忙安排嫁妆。王妃的银子再多,也是用不上。到时候誉州城里只剩我一个女儿,所谓见面三分情,我多尽尽孝,自然王妃对我也更大方,姨娘的日子也自然能更好过。” 张姑姑垂着头佯装注视针脚,心里却像打翻了五味瓶一般。眼前的夫人是自己奶大的,可馥儿姑娘何尝不是在自己眼皮底下长大的呢?这样的一门婚事,终究是白瞎二姑娘了。 她微微叹气,握着手里的香囊道:“这香囊的绣线还是二姑娘送的呢。” 林桂儿觑了一眼,只见那香囊此刻用的绣线是一整套的,皆出自蜀丝阁,算不上贵重,但也不算便宜了。她捡过一枚绣好的香囊,细细抚摸了一遍,不无嘲讽笑道:“就因为我没生在王妃的肚子里,所以这样的好东西只有她给我的份儿。从前她脾气不好,我便一味要强,想给自己争些美名儿,争些人情。可姑姑你看,到头来这些有什么用,我还不是比不上她。嫁得不够好,做买卖也不尽如人意……” 张姑姑闻言也心疼,一时叹气道:“正所谓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姑娘若是时不时去那北市看看贫苦人家的光景,便不会这么想了。” 第48章 “若真生在那样的人家, 我倒是也认命了。偏偏我娘命好,救了父亲,让我成了王府里的女儿。既然都是同样的爹生的, 我做什么要比林馥儿差呢?还有顾轻幼, 姑姑怎么不说她命好?一个小小的村女, 如今过得都是神仙般的日子。” “姑姑你也知道, 我娘这些年过得不容易。虽说王爷对她不错,可她到底也要日日看王妃的脸色不是?”林桂儿亲自替张姑姑倒了一盏明目的茶, 又继续道:“所以我也不全是为了我自己,也是为了娘亲。我手里的银子多, 将来才能好好给她养老。姑姑也是一样的, 就冲您替我做了这么多枚香囊, 我也要好好给你养老啊。” 张姑姑闻言心里一热, 忍不住点了点头, 一时便把林馥儿的事抛在了脑后。 太后不便挪动, 宴席便设在了长安宫内。许是从柔太妃那学到了, 太后跟前的平姑姑特意命人将冰块碾碎铺在宫中的理石路上,以作纳凉。难得的是, 一向不喜欢用冰的太后虽然嘟囔了两句表示不满, 但终究也没反对。 正殿檀木为梁,左右珊瑚长窗大开,正好能瞧见窗外的花树。殿内的气息也非寻常老人爱用的檀香,而是选了西洋香水,以果香为先, 细细再闻, 又有花香在里头。 太后坐在皇帝跟前,着蜜合色银菊纹比甲, 里头是内外两层颜色各有深浅的绛色锦衣。只是再好的颜色也衬不出好气色,她的唇白得如纸,一张脸也有些灰暗。幸而眼眸是亮的,瞧着总算有些精气神。“我就说羽儿会想明白的。” “是。”赵裕胤心情亦是不错,圆圆的脸庞上颇有激赏之意。“皇姐一向明事理,如今国难当前,她自然不会退缩。何况那渭北之患三个月后必除,皇姐最多也只受三个月的苦罢了。而待她回来,便是国之功臣,民之供奉,到时候自然有享不尽的福气。” “是。”太后沉沉点头,虽然有些心疼,但也知江山为重。 皇后一向是少言寡语的,此刻也不开口,只适时瞧着茶水点心,绝不让哪个丫鬟怠慢了去。而孟夫人此刻也只赔着笑脸,听着母子二人的对话,绝不多插嘴。 几人坐不多时,外头便有人通传说公主已到。赵裕胤正要命人请,却又听讲说睢王嫡女林馥儿也到了。 “睢王的女儿?可是来给母后问安的?”赵裕胤抬眸问。 “请安都是要提前将拜帖递进宫来的。”皇后轻轻道。 “先叫人进来吧。外头怪热的。”太后咽了一口眼前的红枣川贝汤,又咳了几声道。 很快,殿内一前一后走近两位女子。前头的女子极尽娇艳,一身石榴红的苏缎,赤金头面,连护甲亦闪着清冷的金光。后头的女子稚气未脱,脸颊圆润可爱,鼻尖小巧,嘴唇粉嫩,一袭蔷薇色的长裙,腰间坠着水晶流苏。 皇后体贴,不知何时命人加了座位,此刻二人便一左一右坐下,正对着桌案上刚摆好的菜色。一道玉米松仁,一道红油青瓜,一道什锦凉菜,一道奶油酥卷……道道精致又有食欲,让人食指大动。 孟夫人最擅长热场,此刻见大伙都不开口,便率先笑道:“我最馋太后娘娘宫中的饭食了,分明也没用多金贵的东西,可吃起来的味道极好,大约是陛下把最好的厨子都送到太后娘娘宫里了。” 众人闻言都笑了笑,赵浅羽也颔首应道:“说起孝顺来,有皇弟为表率,大誉儿女自然会群起效仿之。” 话音才刚落下,皇帝便已面露微笑。可不等上首的几位开口,赵浅羽很快扭头看向林馥儿道:“馥儿姑娘自然也是孝顺的,要不然也不会被母后和皇弟看重。” 瞧着林馥儿被说得云里雾里一脸茫然,赵浅羽轻轻靠在玫瑰椅背上,慢悠悠道:“之前就听闻渭北侯与睢王的交情匪浅。如今渭北生事,这睢王到底知不知情呢?” “皇姐!”赵裕胤蹙蹙眉,显然不愿意她搅合进这些政事当中。 赵浅羽不乐意地嗯了一声,看着有些慌张的林馥儿道:“想必馥儿姑娘也听说了,如今咱们大誉想与渭北侯和亲。今日这场宴席,正是为了定下去渭北和亲之人。太后娘娘与陛下仁德,自然是想从皇室中寻一位合适的人选。但我却又另有一个念头,馥儿姑娘,其实说起和亲的人选来,有谁比你更合适呢?” 孟夫人在旁边听得心惊肉跳,她来得早,适才就听太后念叨过,今日的宴席是给即将和亲长公主所设。谁能想到,这长公主竟然突然变卦,将馥儿姑娘扯了进来。 想起馥儿姑娘之前规劝轩儿的事,孟夫人多少有些不忍,此刻便轻声出言劝道:“馥儿姑娘年岁到底小了些吧。” “年岁是小,可睢王与渭北侯情谊却深啊。馥儿姑娘嫁过去,一则不会受委屈,二则也能证明睢王的清白。不然,谁知道渭北侯与睢王是否仍暗中勾连着呢?”赵浅羽的声音虽稳,但手心里却已经全是汗。 可有时候,不赌一把,谁又知道命运的走向如何呢?赵浅羽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看向上首的太后道:“说起和亲来,其实我也未尝不可。只是母后到底年迈,我若不能侍奉膝下,只怕将来我们母女二人都会后悔……” 她的声音越来越低,一双眼更是隐隐有泪花闪动。 瞧着上首的母后不吭声,赵浅羽心头一喜,只觉事情有门。于是她的底气更足,抬眸看向从小跟着自己身后长大的弟弟,将长长的护甲竖在唇边,做出一个嘘的动作。 她现在只求赵裕胤不开口。只要他不开口,林馥儿就定然扛不住眼下的这种压力。 赵浅羽想得不错,林馥儿此刻手脚冰冷,脖颈却是微微潮湿的。今日她是突然被公主召进宫中的,自然没想到需要面对的是眼下这样的局面。但说实话,和亲这件事,并非第一次跃入自己的视野里。 “陛下怎么不开口?”皇后坐在皇帝跟前,用只有二人能听见的声音低低问道。 赵裕胤只淡淡一笑,圆润的脸廓上隐见帝王之气。“不必开口,让这位姑娘自己拒绝,一样能堵住皇姐的嘴。” 皇后点点头,豁然明白了皇帝的意思。是啊,哪家的女儿能接受和亲一事呢?何况这位睢王嫡女的名声自己也曾有所耳闻,据说脾气焦躁,并非什么软柿子。 “不过……那睢王与渭北侯?”皇后轻轻念叨着。皇帝在旁不屑一笑道:“一个失势的侯爷,没兵没钱,渭北侯焉能看得上,与他勾连图什么?皇姐是病急乱投医了。” “那就看这位馥儿姑娘聪不聪明了。”皇后叹了一口气。其实她的年岁也不大,所以才每每多听少说。但说实话,对于和亲的人选,她也觉得长公主是最合适的。毕竟,若不是因为她的莽撞而泄露了那工事图,眼前的这次战役是根本不会发生的。 做错事,为什么不愿意赎罪,反而要拉别人下水呢?皇后看待赵浅羽的眼神颇为厌恶。 赵浅羽坐在那,拈了一枚姜丝梅慢慢嚼着,待最后一缕梅香在唇齿间化开,才看向脸色铁青的林馥儿。她愈发胸有成竹,微微一笑道:“其实渭北与睢王的关系,当初虽然与父皇连呈了四五道折子,可到底是说不清道不明的。如今渭北事发,只怕百姓们也暗中怀疑睢王。此时此刻,若真是无人能证明睢王的清白,只怕……” “所以若林姑娘不答应,会怎么样呢?”上首一道温柔的声音打断了赵浅羽。 赵浅羽颇有些恼火地看向提问的人,果然正是一脸淡然的柔太妃。这一位还真是,毫不在意旁人喜不喜欢她。 “本公主自然不会怎么样。”赵浅羽硬硬答着,又觑了一眼赵裕胤的脸色,谨慎道:“睢王是否勾结外患,自有刑部判罚。” “刑部自然是公允的。”柔太妃看了林馥儿一眼。林馥儿如今随外祖母一道做些经营的人,比从前更通世故更懂事,此刻听出柔太妃的回护之意,不由得递上了一个十分感动的眼神。 赵浅羽自然不甘,此刻压了压火气,吩咐下人将姜丝梅换下去,又叫了一道西瓜甜碗上来,复抬眸道:“不管睢王有罪无罪,睢王与王妃都是离不了誉州城的。所以往后睢王府的日子过得好不好,又有谁知道呢?” 这句话之中的威胁之意,已经很明显了。连孟夫人都有些听不下去,只是碍着皇帝与太后都不开口,她也只能忍气吞声,将一阵阵心疼的目光投向林馥儿。 众人都以为林馥儿是在担忧,是在害怕。其实不然,她只是在纠结,纠结要不要把自己内心最真实的想法都说出来。 这些日子她一直随着外祖母忙花容浴堂的事,外祖母也教了她不少道理。其中有一样便是要学会说假话,说让人满意的话,而不是说实话。说白了,就是虚与委蛇。 可虚与委蛇真的好吗?林馥儿暗中打量着长公主。她此刻已经听得明明白白,是公主自己不想去和亲,所以才说出这些看似冠冕堂皇的理由来。 虚伪的是公主,说假话的也是公主。而这样的公主真的讨人喜欢吗?林馥儿丝毫不觉得,从太后的纠结,帝后的漠然和孟夫人的一脸嫌弃中她能看得出来,说假话的公主此刻并不得人心。 所以,倒不如实话实说。顾轻幼不是一直这样对自己这样说吗?坦白自己的心意,或许别人未必高兴,但至少自己是舒服的。 想到这,她淡淡一笑,看着赵浅羽道:“回公主的话,臣女相信臣女的父亲与渭北侯并无关联。就算有关联,那也是朝政上的事,与臣女无干。” “说得好。”赵裕胤赞着,又略显嘲讽地看了一眼自己的姐姐。 赵浅羽脸色一沉,语气也冷得如眼前的冰碗一般:“这么说,你是不打算去和亲了?” “并不是。”林馥儿坦然再答。 “你……”赵浅羽的火气腾腾从心头窜起,只觉得林馥儿是在戏弄自己。可她正要发火,抬眸已然见到赵裕胤眼中的冰冷,她心里倏地一虚,想起自己前些日子犯下的错,不由得语气也低缓了许多道:“那你什么意思?” 林馥儿纵使胆大,此刻也是有些忐忑的。所以她深吸了两口气,才大大方方走了两步,站在殿中央道:“前些日子孟府中的庭轩哥哥不愿意进骁骑营。臣女有心劝说,却不知道从何劝起。太傅府的顾姑娘就帮臣女找了不少书,书中讲的都是卫青霍去病等名将之事。” 说到这,林馥儿的脸上有一丝羞赧,但她很快又轻声道;“因为想把这些书送给庭轩哥哥,所以臣女便先读了一遍。起初还不觉得有什么,但后来慢慢想来,却忽然觉得通透了许多道理。” 抬眸见众人都正色听着,林馥儿抿抿唇,心间多了一股勇气道:“天下兴盛,身为女子,可享其成,享其福。而天下有难,为何女子不能投身其中,为国解忧呢?古有卫青霍去病以身犯险,为国征战,亦有昭君出塞,入史载册,为人称道。难道我今人便比不上古人吗?臣女想不是的,大誉男儿历经锦平越江两乱,不知多少忠骨埋于山间。如今,既然男儿的功夫用不上,便该是女子立功的时候了。所以,不就是渭北嘛,臣女愿意去,臣女能去。跟臣女的父王母亲都没干系,臣女就是自己想去。” …… 哪怕是长安宫,也极少有这样静谧的时候。朱紫殿门四敞大开,阳光洒在平金砖地上,让人心生平和。因是炎炎夏日,金珐琅的小薰炉里也没有焚香,只盛了不少桂花瓣,散着幽幽气息。 “馥儿姑娘,你可知那渭北是什么地方吗?”皇后的声音温柔无比,并不曾有身为中宫高高在上的威严,似乎是怕吓着林馥儿。 “臣女知道,王府曾经请过一位姑姑,与臣女讲过渭北的事。而且那些兵书里也说过边关之景。许是苦了些,但臣女不怕,既然渭北人能在那好好活着,臣女又有什么不能的?”林馥儿挺着小小的胸脯,原本有些稚气的眉眼此刻竟也显出三四分气度来。 这样的一番话让所有人愈发侧目。 “可一旦你去了渭北,往后想再见睢王与王妃就难了。”皇后柔声道。 林馥儿的眼神里有一瞬间的黯然,但很快又抬眸道:“这就是臣女最舍不得的了。书中曾说忠孝不能两全,臣女今日才知道是什么意思。但不要紧,若臣女一人能换回大誉百姓的太平日子,那也是值得的。至于父王和母亲……我……我还没想过……” 说到后来,她的目光又低垂下来,十分失落地看着脚下的平金砖地。似乎在砖地上看见什么可怕的光景,她的脸色渐渐变得伤感而难过。 雕梁画柱,飞金刻银的大殿上,她如小小的一只兔儿,乖巧而谨慎。广远而平阔的砖地上,她又如一棵小小的蒲苇,坚韧而刚勇。 谁能不动容呢? 何止是动容呢?那一双赤诚与果敢的眼眸,简直如烙印一般,让殿内的所有人铭感震诧。 “不愧是我大誉子民。”沉吟半晌后,赵裕胤的声音响彻大殿,眼神中难掩激赏之意。他原本认定林馥儿会拒绝此事,那么自己身为 帝王,自然也不会与一个小姑娘计较。却不曾想,这睢王养出来的女儿有如此血性,倒是让他意外之余,更多了十分感动。 身旁的皇后亦是连连点着头,眼神里既有心疼,又有喜欢。 端敬太后本任由身后的姑姑揉着薄荷油,此刻不由得也推开那姑姑的手,冲着林馥儿叹道:“你这孩子也常来哀家这请安,哀家竟没看出你有这样的心气。不错,真是个好孩子,好孩子。” “是啊。这样小的孩子能有这样的见地和勇气,实在是难得。”柔太妃连连感叹道。 而坐在最下首的孟夫人,此刻亦是诧异连带着感动。她不是不知道,馥儿这孩子一向喜欢轩儿。可自己,自己心里多少是有些嫌弃的,毕竟林馥儿的脾气秉性不好,这样的媳妇怎么配得上轩儿呢。 可此刻,孟夫人完全转变了心思。那可是渭北啊,吃食拥堵瘠乏就不说了,处处都是蛮人,谁家的贵女有这样的胆气,愿意只身和亲呢?若是自己年轻二十岁,那也是万万不敢的。 而若馥儿是被公主要挟的也罢了,偏偏这孩子是仗着一股子勇气应承下来的,浑然没上公主的当。 是个有勇有谋的好孩子。孟夫人也不由得暗自赞叹。与此同时,她也在唏嘘着,这一份孤身犯险的勇气,不正是自家轩儿所欠缺的吗?从这个角度来看,其实馥儿与轩儿还真是配得很。只可惜,现在说这些也是晚了。 孟夫人看向林馥儿的目光愈发怜惜,像是在打量自己买不起的一个宝贝一般。 “近前来说话。”太后一边笑着,一边顺手从手腕上摸下一串殷红如血的珊瑚手串,示意身边的姑姑给林馥儿戴上。 赵浅羽远远瞧着,心里不由得一疼。这手串是母后多年的爱物了,自己求了几回都未曾到手,如今却被这样轻易地送给了林馥儿。 秀气的眉毛微微蹙起,眼眸如远山间的一湖秋水,被蔼蔼雾气轻轻遮住。指尖冰冷的护甲划过绣纹细密的缎裙,逐渐收缩,握成拳。 纵使林馥儿如此痛快地答应下来是意料之外的事。可这一切,也真真是在按照自己想要的结局在发展。可为什么,为什么自己就是高兴不起来呢?赵浅羽的呼吸微微有些困难,耳畔混乱而温和的声音交织着。 大约都是围绕林馥儿的,不过是那几句话,夸她有勇气有见识。赵浅羽很是不屑,但却也压不住心底那渐渐升起的不甘与嫉妒。 她的手掌渐渐松开,却又忍不住抓紧自己原本平滑光亮的缎裙。 “母后……”赵浅羽低低唤了一声。她可以断定,纵然母后没听见,可她身边的姑姑却是定然听见了的。然而,疼爱自己多年的平姑姑此刻却也只看了自己一眼,便继续赔笑着与林馥儿说话。 她有心唤一声皇弟,可少年帝王的双眸此刻远如山岚,纵然掠过自己,也不过是淡淡扫视一眼,并不多加停留。 “瞧着林姑娘喜欢吃口味辛辣一些的,吩咐御膳房换几道菜色来吧。”一向对自己客客气气的皇嫂此刻噙着温柔的笑意吩咐着身后的丫鬟。 可这宴席分明是为自己而设的……赵浅羽心中不甘,却无力替自己争辩,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喜欢的甜食被一道道换成了浓油赤酱的菜肴,然后任由手心变得微凉而潮湿。 她乌黑的睫毛轻轻低垂,掩住黯然的双眸。连唇畔的殷红亦变得突兀起来,与那惨白的脸庞并不相称。 “为什么要对我这般态度,我又何尝高兴了呢?”赵浅羽嘴上呐呐念叨着,心里一个劲儿泛着苦水。她想不明白,分明替自己遭罪的人已经有了,可为什么自己并没有想象中那么高兴呢? 是因为自己之前做过的错事吗?难以抑制的,赵浅羽觉察到心里的愧疚如海涛一样涌来。是因为林馥儿的坦然与果敢吗?想想人家方才的一番话,赵浅羽自己也有些瞧不上自己了,威逼,利诱,真是很不堪的事儿,哪里像是一位公主的举止呢? 也怪不得母后与皇弟不想搭理自己。面前的菜色油腻而辛辣,没有一道甜食,除了一道刚才自己唤上来的西瓜冰碗。 可在这铺了嫣红的织金铁锈红水缎的桌案上,这道西瓜冰碗的处境像极了此刻的自己。尴尬,多余,甚至红得让人有些恶心。 第49章 赵浅羽别过头, 心里竟然隐隐升起一丝冲动。要不,自己收回刚才的话,亲自去和亲吧!林馥儿都不怕, 自己有什么可怕的呢?何况若不是因为自己, 大誉实在走不到和亲这种尴尬的境地啊。为什么不能有勇气赎罪呢?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脑海中很快有另一道声音出现, 不能去和亲, 一时的荣誉面子有什么要紧,那可是一辈子的苦日子。何况还有绵澈, 若是自己和了亲,绵澈又该怎么办呢?岂不是便宜了顾轻幼。 “公主您用些东西吧, 一会菜就凉了。”青鸢守在身后轻轻劝着。“您这两日一直就没怎么吃东西, 不是说好了今日来太后宫里吃些可心的吗?” “你瞧这桌案上的东西, 哪有一道是我喜欢的。连我素日最爱的松仁酿玉米都被端走了, 嗤……”赵浅羽面露不屑, 可手心里的潮湿滑腻却已经暴露了她此刻的无助。 若时光能重来该多好, 自己定然不会做下那么多的错事。 “我们走。”赵浅羽几乎是以一种希冀哀求的眼神回眸看了上首的众人一眼, 盼着听来一句挽留,可那一道道冷漠的背影如冷水一般彻底浇在了她的头上。 没有一个人愿意回头看她一眼。 连青鸢都有些看不下去, 忍不住轻声劝道:“恕奴婢多嘴, 公主您别怪太后娘娘与陛下绝情,实在是您今日做错了……” “错就错。”不等青鸾说完,赵浅羽便硬着心肠扭过头来,细长的眼尾染着几分狰狞道:“反正,反正是血浓于水, 母后和皇弟一定会原谅我的。” 果真如此吗?青鸢暗自摇头, 敏锐地瞧见赵浅羽的指尖是微微发颤的。 大殿之内,皇后瞧见长公主离席, 身子不由得微微动了动。但赵裕胤很快伸手将她拦下,不屑吩咐道:“随她去,往后少管她。” “是。”皇后很是顺从地答应下来,似乎方才的动作也只是做做样子而已。 “母后与林姑娘一道用膳吧,儿臣午后还要面见几位大臣,就先不作陪了。”赵裕胤起身辞道。 端敬太后微微颔首,“你忙你的去。” “与渭北和亲的人选母后也不必急着定下来。即便真要林姑娘去,儿臣也总要与睢王商议一番才是。”赵裕胤又道。 “正是。”端敬太后何尝不明白儿子的意思,纵使眼神微微一黯,却也毫不犹豫地答应了下来。 母子两一来一回的对话,忙着与皇后交谈的林馥儿却是没听见。唯有孟夫人与柔太妃眼明心亮,双双交换了眼神,神色一片大好。 纵使揣着沉甸甸的心事,也没耽误林馥儿继续接下来的宴席。她甚至发觉自己如今已然与顾轻幼很像,哪怕明知明日愁苦,却一样能过好今朝。 而才走出殿门的赵浅羽却并未离开长安宫。她到底是心虚又害怕的,索性寻了间日常休息的殿阁,叫人留神平姑姑的动静。 殿外是深红浅红的茶花雍容开放,隔着雕花朱窗望去,自是一片娇艳。但赵浅羽却无心欣赏,只觉得那花影交杂,气味浓烈,让人头脑有些迷眩。幸而平姑姑很快到了,只是步伐匆匆,脸色也失了往日的平和。 “平姑姑……”赵浅羽不等人进门便迎出去,如一团艳色的风。平姑姑忙忙福了一福,又使了眼色屏退左右宫人,才叹 着气道:“奴婢仗着您抬举,说句冒昧的话,您今儿怎么就自作主张安排馥儿姑娘去和亲呢?” “姑姑你也不疼我吗?我若不找人替代,将来吃苦的岂非是我?”赵浅羽半是嗔怪半是委屈地看着平姑姑。 平姑姑将人好好地送到团珠海棠雕花梨木椅中坐下,才俯在她跟前叹道:“奴婢自然是心疼您的,太后娘娘和陛下更是心疼您。可心疼您有什么法子?您大约是不知道,如今您私用画师临摹工事图一事如今已经闹得满朝文武皆知,有不少言官甚至已经上奏请陛下将您交由刑部治罪。我的公主啊,您知道您犯下多大的错吗?连带着之前驿道工事图被盗之事,如今全都被翻出来了,皇帝与太后娘娘即便有心镇压,却也管不住那些言官史官的口舌啊。” “所以为今之计,只有您去和亲一个法子能破此局。虽说是您这辈子的婚事只怕不成了,可到底护住了您的公主之位,更为史书里的您谋得了个美名,总不至于遗臭千载的。”平姑姑语气诚恳道:“何况陛下言之凿凿,说此事最多不过三个月,三个月之后您依然是大誉最尊贵的公主。我的好公主,您让太后娘娘怎么办呢?” “您可知道,今儿娘娘给出去的红珊瑚手串原本是打算给您的。从不信佛的娘娘自从得知您要和亲之事,便开始茹素,又日夜不休地在佛前祝祷焚香,足足捧着那手串念了万遍有余的佛号,只愿这手串能护您在渭北数月平安啊。” 平姑姑的声音老迈而稳重,一字一句说得极慢。赵浅羽垂眸听着,只觉得心头有一只极小的蚂蚁在轻轻撕咬,是能够忍受的阵痛,却也足以让人没有力气再思考。 “退一万步讲,公主就算不愿意,也不该把好好的馥儿姑娘牵扯进来。或者哪怕,您事先与太后娘娘商议一番也好啊。您要知道,这长安宫多少只耳朵多少张嘴,您这么做,不仅堵死了馥儿姑娘的路,更把您自己的后路也堵得死死的了。” “所以母后很生气是不是?” 片刻沉默过后,平姑姑觑了一眼赵浅羽的神色,但见她唇瓣微白,语气不由得缓和了一些道:“奴婢也不知道,方才瞧着是尚好的。只是那红珊瑚手串都送了馥儿姑娘,大抵,大抵……” “大抵是对我失望透了。”赵浅羽恹恹摆手,整个身子都陷进海棠雕花梨木椅中,如同灯油燃尽的一盏灯,颓唐而了无生气。 平姑姑无奈地摇着头走开,唯有青鸢尚在跟前伺候。可她半晌都没听见公主有什么动静,待站得腿都酸了,才终于听见窝在椅子中的人长叹道:“我怎么,怎么就沦落到这般境地了呢?” 算起来,沐姨娘已经很久没有出门了。一则是她手中没有几笔买卖,实在没有什么出门的由头。二则王府的首饰衣裳都有铺子上门来请挑,自然也没有逛街的必要。故而今日,当得知王妃要带自己去寂照寺进香时,她自然是十分高兴的。 为了表示自己很低调,沐姨娘选了一件暗紫色的锦衣,上面绣着的碎花亦是小而精致的,看上去颇有几分朴素。髻上簪着一对银丝流苏翡翠簪,算是增添几抹不起眼的贵气。 她内心颇是期待,心想着这身衣服总能被夸赞几句的,不想王妃脸色沉得好像阴雨天的湿布似的,只拿眼冷冷瞪了她一眼,便道:“王府到底有王府的尊贵,出门自要穿着得体些才好。” 沐姨娘讪讪点了点头,摸了摸鼻子道:“是妾身糊涂,只想着求神拜佛,素淡一些才显得尊重佛祖。”她一边赔着笑一边扶着王妃上马车,到底没太往心里去。 可今日的王妃却像是瞧她极不顺眼一般,竟甩着胳膊脱了她的手,淡淡道:“你穿得如此简素,不知道的只以为是我慢待了你,传出去,到底是我的名声不好听。” “这怎能呢?若外头有这样的传言,妾身必定亲自去解释一番。”沐姨娘捂住胸口,面上讶异,心里亦是有些慌得长毛,上次的事后,自己与王妃还算和睦,怎么这一位忽然又变脸了呢。 她暗自惴惴,细细思量着这些日子自己的举止,自觉找不出什么错漏了,可王妃的脸子摆在那,沐姨娘不敢掉以轻心,愈发忐忑不已。 “行了,上马车吧,一会误了时辰就不好了。”睢王妃懒懒吩咐着,又托着小丫鬟的手上了马车。 沐姨娘的胳膊已然抬起一半,但瞧着连小丫鬟都没给自己空儿,便讪讪一笑,尴尬地溜回了自己的马车里。 “姨娘别想太多了,许是王妃真的只是瞧这身衣裳不顺眼呢。方才听王妃跟前的丫鬟说,今日王妃还特意派人去了步军副尉府,叫咱们桂儿夫人一道去上香呢。这不是成全您和姑娘吗?” “果真?”听说能见到桂儿,沐姨娘的唇角忍不住上扬。“这样说来,王妃也不过是言语上找些痛快罢了,真正要紧的面子还是要给我的。” “自然是要给您的。”小丫鬟笑道:“如今王爷在政事上不得济,咱们姑爷却正是上进的时候,来日升了官,咱们姑娘没准还能得个诰命。或许就能与馥儿姑娘未来的女婿互相扶持着。就算王妃没这个远见,王爷总能想到这一点的。” “这话倒是不假。桂儿小时候我就给她算过,这孩子是有些富贵命在身上的。如今既然在经商一道上不得济,或许就有官太太的命呢。”沐姨娘说着话,脖颈微微昂起,手上捻着马车窗上的流苏穗,笑道:“昨儿桂儿还托人捎了两根老参回来,听说王妃那边不甚乐意呢,大约也是嫉妒的缘故。那馥儿何曾这般贴心,即便都是女儿,也是不一样的。” “是,奴婢也听说了,那花容浴堂赚了不少银子,可馥儿姑娘却什么都没给王妃和王爷买,可见二姑娘多粗心呢。” “罢了罢了,就让她撒撒气吧。这些年王爷也算宠我,她这王妃当得也没什么意思。不过是仗着手里有仨瓜两枣的,才在我这赚些体面。如今桂儿也嫁了,我也不怕她什么。只盼来日桂儿夫妻两有些出息,比那馥儿强上一星半点,我在她面前才是真正有了底气。” “那一会奴婢陪您好好上柱香,求神佛保佑保佑咱们桂儿夫人。” “是了,是了。”沐姨娘正了正衣衫,垂头瞧见衣裳上的碎花,不由得笑道:“王妃出身阔气,平日里只知道用什么牡丹芍药,殊不知这小小的绣球花也别有一番精致呢。她瞧着不好看,昨早儿王爷可又夸我了。” 如此,主仆二人一路说说笑笑。直到马车停在了寂照寺的门前,沐姨娘才收敛了神色,装作谨慎畏惧的样子,战战兢兢地随着睢王妃进了寺内。 寂照寺是贵人们常去的大寺,后院一水的斋房,皆收拾干净利索,斋饭齐全。睢王妃与沐姨娘一道上过香,便往后院去。 “听说桂儿一会也到了?”沐姨娘到底忍不住,瞧着睢王妃的脸色好了一些,便轻声问询道。 “一会就能瞧见了。”睢王妃神色依然淡淡的,一双远山眉笼罩着薄薄的烟雾。 “是。”沐姨娘强忍欢喜,步伐急促地跟在睢王妃的身后进了斋房。一进门,但见里头摆件倒也精致,门前是一对青瓷长瓶,当中一套水曲柳桌案,旁边是山水泼墨的屏风,上嵌轻纱,隐约能瞧见里头横着一张短小的软榻,大约是供贵人们栖息所用。 “这儿的环境倒是清幽,是礼佛的好地方。”沐姨娘稀罕地摸着那屏风赞道。 睢王妃眼里流淌出一丝不屑,但更多的却是厌恶。“你去门口迎一迎吧,今儿礼佛的人多,别让桂儿走错了。” 沐姨娘不意王妃有此吩咐,愈发欢喜地道了谢,果然忙不迭地往外头走去。待绕过斋房前头的一片小菜园,她远远便瞧见自家女儿的身影。待走近了一瞧,只见女儿一袭绯红芍药纹束腰长裙,领口斜缀琵琶扣,上头各盘着一颗粉宝石。 “不是礼佛吗?怎地穿得这样艳丽?近来你婆母待你好不好?没再提起你做买卖一 事吧?脸上倒是多了些肉,只是瞧着像没睡好似的……”沐姨娘许久没见女儿,一见面便不住口地问着,甚至还捏了捏林桂儿的胳膊。 林桂儿哭笑不得地推着沐姨娘的手,瞧着她身后无人,才笑道:“娘亲放心吧,婆母待我客气着呢,那步军副尉的官职才多大,到底要给父亲面子的。至于我没睡好嘛,倒是没睡好,不过也是高兴的。” “有什么稀罕事?”沐姨娘一挑眉,拉住女儿的胳膊徐徐往斋房走。 “自然是有的。”林桂儿深深吸了一口庙宇中的檀香气,眉眼舒展道:“娘亲大约还不知道吧,馥儿妹妹要去渭北和亲了。” “去渭北?为什么要去渭北?” 林桂儿的个子稍高一些,此刻轻轻凑到母亲耳畔,低声道:“您别问为什么去,您只要知道,她定然会去。而且她这一去,对咱们娘两可是百利而无一害的。” 沐姨娘略略思忖,便点头道:“馥儿若是不在誉州,你父亲对王妃的情意自然更淡,我再使些手段,自然你父亲会更疼你。” “您只想着父亲。”林桂儿轻轻推了推沐姨娘,笑得诡秘而兴奋道:“您想想,馥儿去了渭北,嫁妆定是由皇家来出的。那王妃手上那么多的家私留着做什么?母亲但凡弯些腰,女儿再恭谨勤勉些,王妃的手指缝儿自然就宽了。” “你的意思是?”沐姨娘的脚步越来越慢,直到眼神一亮,终于停下来笑道:“前两日瞧着你做买卖接连失利,我只以为你是个糊涂的。今日看来却也不是,不过是时机不眷顾你罢了。我闺女真真是伶俐的,你说的不错,那馥儿远走后,若王爷王妃膝下只有你在尽孝,自然没有不眷顾的道理。” 瞧着菜园里的白蝶儿绕着母亲飞来飞舞,林桂儿伸手随意抓了抓,果然抓了个空,她也不在意,轻轻拍了拍手上并不存在的灰尘,淡淡笑道:“正是呢。” “那这事保准吗?” “公主都已出面保举馥儿去和亲了,谁又会拒绝呢?”林桂儿想到那日进斗金的花容浴堂往后再不属于林馥儿,便觉得深深出了一口恶气。 “那大约是无可转圜了。”沐姨娘抿唇暗笑,又嘱咐林桂儿道:“等你妹妹大婚那日,你也大方些,多替她添妆。左右羊毛出在羊身上,将来总有回报。” 林桂儿点点头,瞧着斋房已在面前,便努嘴示意母亲收敛些神色,又正了正自己衣领上的琵琶扣,这才神色恭谨地拎着裙裾进了门。 “来了?”睢王妃美目轻斜,上下打量了一番林桂儿,唇畔似挂着一丝笑意,却又透着几分凉薄,一改往日温和。 林桂儿站在那等了等,才发觉睢王妃并没有再多说什么的意思,心下不由得有些不安。于是轻轻挪动了脚步,主动上前道:“瞧着母亲气色倒是好,近来是用燕窝还是阿胶呢?您这身衣裳也好看,瞧着富贵又大气。” 沐姨娘抬眸望了望锦衣上那正红色的牡丹绣纹,只见里头的花蕊栩栩如生,似乎隐隐还掺着些银线,颇有光泽流淌。而王妃身边的粉釉香炉更是曼妙,竟被雕刻成了莲花的形状,盖顶是一双锦鲤,鳞纹鲜明,绕于碧波之上。 眼瞧着那青烟幽幽升起,沐姨娘心里又是喜欢又是羡慕。这样精致的物件,大约王府也找不出几件,定是王妃娘家带过来的。而这样易碎的东西都能随便带出来,可见王妃并不在意。 她暗自心痒,但想起女儿方才嘱咐的话,脸上的笑意便浓了一些道:“桂儿这孩子,总把王妃您当作神仙般的人物儿。想当初她还未出门的时候,您若提起什么绣纹好看,她定是一夜不睡也要给您绣出来的。” 提起这事,睢王妃心头微软,可这心软也只在一瞬,很快她便蹙了蹙眉,别过脸沉声道:“你们娘两的话,从前我也是信过的。可或许是人心善变,或许是我未曾了解过你们二人,总之这些年待你们的心思竟全然是错付的。” 这句话说得没头没脑,沐姨娘几乎怀疑自己听错了。林桂儿亦是诧异地看着睢王妃,整个人都楞在了原地。 睢王妃恨不得拿鼻孔出气,只微微哼了一声,便抬手道:“我已与本寺的主持商议过,为佑家宅平安,睢王府沐姨娘自请在寂照寺清修一年,不落发,茹素,早午晚各持经两个时辰。” “王妃!?”沐姨娘腾得一下子站起来,牙关咬得死死,目眦欲裂,胸脯起起伏伏,似一口气喘不匀。 林桂儿何尝不急,手上的帕子几乎在一瞬间被扯断,贝齿咬上红唇,显出一小片青白之色。 “你们娘两大可不必摆出这种要吃人的架势来。”睢王妃的语气并不急促,却如三秋寒索般清冽。 她的身子微微倚靠在竹编靠枕上,一边转动着手上的一枚玉环,一边继续道:“沐姨娘你嫁进王府多年,自然知道我行事一向公正。今日之所以做了这个安排,并非是我刻意针对你,而是你这位女儿心思狠毒,实在不成样子。” “母亲这话我听不明白。”林桂儿松了咬住嘴唇的牙齿,一口气轻出间,心头微微一虚。 然而睢王妃看都不屑看她,只瞧着沐姨娘继续道:“若不是你这女儿在背后几番怂恿,公主也想不到让馥儿去和亲一事。放在官面上讲,和亲不是坏事。可谁心里不明白,嫁到那种风沙苦寒之地,根本就是去受苦。我也算年纪不小了的,却真是没听说哪家的姐姐心思如此狠辣,盼着自己的妹妹远嫁吃苦。” 觉察到林桂儿的嘴唇动了动,睢王妃立刻厌恶地示意左右上前。那两个老姑姑显然早有准备,上去便一人各扯了林桂儿的两条胳膊,又随意拿帕子堵住了她的嘴,浑然不在意林桂儿的妆容一下子就被抹花了。 “你大约是觉得嫁了人,翅膀就硬了,有些事也能做得神不知鬼不觉了。”睢王妃的目光冷冷刮过林桂儿的面颊,嗤笑道:“可惜,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呜呜呜。呜呜呜。”林桂儿如一条红鱼一般扭动着自己的身体,一边发出怨恨的叫声。可惜那两位姑子力气太大,任凭她如何折腾,却也是徒劳。 第50章 睢王妃冷漠地移开眼, 继续道:“你是出嫁女,我自然管不着你。可我也要让你明白,你的所作所为, 总有人要替你付出代价。从今日开始, 沐姨娘便在这座屋子里清修。这一年以内, 不得出寂照寺半步。至于一年之后嘛, 就看你这好女儿怎么做了。” “你敢,你敢!”沐姨娘心疼地上前去攀扯那姑子, 却几次被小丫鬟们扯回来。她又是心疼又是情急,索性捂着胸口冲着睢王妃撒泼道:“我要去找王爷, 我是王爷的救命恩人, 王爷不会舍得让我清修。” 此刻已经起了身的睢王妃漠然回头, 冷笑道:“你今早已经见过王爷了吧?还记得王爷说什么了?” “王爷, 王爷今晨说, 说一切……一切都听王妃的……”沐姨娘身子一软, 彻底瘫在了地上。没有阳光的照射, 夏日的地砖也冰冰冷冷,让她不由自主地打了个激灵。 “完了, 我全完了……”沐姨娘失魂落魄地垂下脑袋, 如衰败的秋海棠一般,苦笑不已。 睢王妃一行人施然离去,斋房内便只剩下了沐姨娘母女二人。林桂儿自己拽下口中潮湿的帕子,厌恶地扔到一边,便奔到沐姨娘身边, 心疼道:“娘亲, 娘亲,怎么办……” “真是你做的?”沐姨娘恼火地抬眸看向林桂儿。林桂儿下意识地向后一躲, 旋即闷闷点了点头道:“是,是女儿做的。” “你糊涂!”沐姨娘忍不住狠狠甩了女儿一个耳光,唾骂道:“做就做了,娘亲也不怨你,可你怎么就让人觉察了?连这点马脚都藏不好,你还跟我炫耀什么!” “我……”林桂儿低声啜泣着,火辣辣的脸颊让她忍不住拿手捂着。“是王妃在我身边安插了人手?还是,还是公主告诉王妃的?” “现在说那些都没有用了。”沐姨娘打量着眼前的斋房,适才心里的喜欢早已荡然无存,就只剩下厌憎与嫌弃。 “娘亲,是女儿不好,都是女儿害了您。”林桂儿顾不得脸上的伤痛,拉住 沐姨娘的胳膊,又着急又心疼。 “你……”沐姨娘拿手撑着地面,另一只胳膊就着林桂儿的身子挣扎着站起来,定了定神道:“你算是害苦了娘亲了。” “我去找王妃,去找父王求情吧。”林桂儿哭丧着脸,身上的绯红衣裳衬得她气色愈发衰败。 “求情?”沐姨娘想起今早王爷的欲言又止,忍不住摇头道:“不中用了,不中用了。他若是心疼我,今早就该拦着我了。只怕,只怕你父亲也怨上你了,那馥儿毕竟是他的嫡女。” “那,您就真的要在这清修吗?”林桂儿的心里早已悔死了。早知会牵连母亲,自己无论如何也不会错了心思,乱打林馥儿的主意。 “不清修又怎样。”沐姨娘品了一口手边的茶,不等咽下,便忍不住全都吐了个干净。 “尽是茶叶渣子……” 林桂儿闻言心头愈发难受,握着沐姨娘冰冷的手哀道:“母亲,您想想法子,都是女儿糊涂,女儿知错了。女儿回王府门前跪着,哪怕跪上三天三夜,也不能让你遭这个罪。” 想起来的路上偶然瞧见的斋饭,半点油星都没有,沐姨娘心里一哀,却还是摇摇头道:“不成,不成。你万万不能再惹恼王爷和王妃了,你毕竟是出嫁女,若是传出名声,说是你害得自家妹妹去和亲,到时候你在娘家还呆不呆了?” “那您怎么办?”林桂儿四下扫视了一圈那屋子,清幽是清幽,摆设也齐全,可细看就知道没一个能用的。更别提什么点心胭脂了。 “我能怎么办?我忍着呗!”沐姨娘到底是窝火的,忍不住冲着自家女儿吼道。“你那把柄都落在人家手里了,我还能怎么样?就知道连累你娘亲,没用的东西。” “我也不想这样啊。”林桂儿的眼底窝着泪花道:“谁能想到王妃这么神通广大,连我在背后用的手段都察觉了。” “没用,你就是没用!”沐姨娘随手将手边的茶碗拂落在地上,果然茶汤之中尽是残碎不堪的渣滓。 林桂儿吓得身子一抖,接着却听见外头一道肃然冷冽的声音道:“是哪位清修的夫人摔了茶盏?阿弥陀佛,寂照寺每处斋房只有两个茶盏,您要是再摔一个,往后就连茶都用不上了。” “外头不是您身边的姑姑丫鬟吗?”林桂儿瞪圆了眼睛诧异。 “都清修了,哪里会给我留人。”沐姨娘这样说着,心里也是酸楚不已。再抬眸瞧瞧那四处透风的门窗,不由得又是一阵难过。“桂儿,你手里若还有银子,不如把这斋房修一修吧。” 林桂儿怔了怔,又四下打量了一圈,粗粗一算,这斋房修一修,再添置些物件,怕是要填百八十两银子进去了。 肉疼。林桂儿咂咂舌,嘴里的味道像是吃了黄连一般。 “你好好想清楚,王妃到底怎么知道这事的。要真是你跟前的人说漏了嘴,那可不能留了。”沐姨娘回过神来,冷声嘱咐道。 林桂儿摇摇头,有些无辜道:“只有张姑姑知道啊,张姑姑总不会出卖我的。” “就没有旁人了?你是直接与公主说的这个主意?” “那,那倒不是。我是与公主跟前的青鸢姑娘说起的,青鸢姑娘总不会跟王妃告状吧,毕竟要是公主去了渭北,她也得跟着……” “怎么不说话了?”沐姨娘觉察到林桂儿的声音渐小,急忙追问道。 “我想起来,我与青鸢姑娘提馥儿这事的时候,青鸢姑娘的神情……” “她不乐意是不是?” “是有点……” “糊涂,糊涂!”沐姨娘忍不住拧了林桂儿的胳膊一把。“你怎么这么糊涂!我跟你说了多少遍了,不知根底的人不要随便说话。那青鸢姑娘从小见过林馥儿多少回,又见过你多少回。若她真是偏帮着林馥儿呢?你怎么不长脑子!” 林桂儿被骂得心头委屈又难过,捂着胳膊避开道:“我也是……我也是被她逼急了。那花容浴堂摆明了是抢我的主意,又赚了那么多的银子,却不肯跟我分一杯羹。分明是她做事太绝了些……” “回府吧,规矩些日子,万万别再折腾了。”沐姨娘欲言又止,可望着脚边的一圈茶汤,终究还是忍不住道:“你再折腾,只怕娘亲就要在这清修一辈子了。” 这语气虽是戏谑的,可戏谑里头却又噙着十足的愁闷。林桂儿心中难过,暗恨王妃做事太绝,却也真的有些心生忌惮,渐渐懊悔起自己的冲动来。 然而事情到这并没完,林桂儿失魂落魄地回了府,便见婆母在正厅坐着。她暗自叫苦,扭头正要走,陈老夫人已然开了口。“听说你姨娘做错了事,被王妃送到寂照寺清修了?” “王妃如此说的?”林桂儿轻声试探。 “莫不是如此?”陈老夫人挑眉。 “自然是如此的。”林桂儿赶紧躬身答道。“是姨娘一时糊涂,惹恼了母亲。” “你们府上的事我自然管不着。”陈老夫人放下心摆摆手道:“但我要提醒你,你也转告你那姨娘,做事之前要掂量掂量,自己的女儿可在别人家的府上做新妇呢。虽说娶了你,算是我儿高攀王府。可我们府上也是自然有些清誉的,若你姨娘真做出什么不好看的事……咳咳……总之我们府容不下名声不好听的儿媳妇,你听明白了吗?” “听明白了。”林桂儿咬着唇忍下,一阵阵屈辱感不由得涌上心头。就因为自己是庶女吗?就斗不过这个林馥儿吗?怎么全天下都要帮着她呢? 另一边,睢王妃坐在马车里,旁边的桌案上摆着一碟香药山楂,另有一个小小的琉璃圆盏,里头盛着淡青色的膏体。丫鬟拿指腹取了一些,轻轻抹在睢王妃的额角,柔声道:“王妃您别生气了,事情未必就这样了。姑娘不是说,那日陛下说要找王爷商议完再做决定吗?” “可陛下迟迟没有动静,王爷也如坐针毡。”睢王妃取了一颗香药山楂,可凑到唇边一闻,却觉得有些腻腻的没食欲,索性又撂回碟子里道:“馥儿呢?” “大约是去花容浴堂了。按照您的意思,老夫人那还不知道这事,一心带着姑娘赚钱呢。” “这孩子倒是没心没肺。”睢王妃叹了一口气,眉心微微凝起几分算计,很快却又散开道:“快到月底了吧,花容浴堂那大约赚了不少银子,你让馥儿亲自给顾姑娘送去。再从府里取两匹玉兰色错金竹叶锦缎,还有那对白玉嵌红珊瑚的珠钗也拿着,就说是我对顾姑娘的谢礼。” “您是想让顾姑娘去找太傅大人帮忙?这样能成吗?人都说太傅大人那性子,只有他算计旁人的份,可没有旁人算计他的。” “我何尝敢算计李太傅呢?”睢王妃摸了摸衣襟上细密的银线,苦笑道:“我不过是想让顾姑娘看在与馥儿交好的份上,看看能不能给出些主意罢了。自然了,若天下间真有人能说服太傅大人,大约也只有这位顾姑娘了。” “那奴婢回府就去办。” 日光照着屋檐的脊兽,透过雪白的窗纱投下影来,在理石地面上缓缓移动。几颗香球随着风轮送出来的风轻摆,带来阵阵香甜。 但这样静谧的时光却不能抚平赵浅羽眉心淡淡的八字纹。一个又一个人影在她眼前晃,一个又一个名字从她唇边滑过,但从中,赵浅羽并不能找到一个能帮自己解决困境的人。 除了李绵澈。 “公主,孟夫人到了。”青鸢踮着脚尖走进来,轻声道。赵浅羽的眼眸中滑过一丝意外,但显然更多的是惊喜,抬手便道:“请过来吧,再沏杯孟夫人素日喜欢的雀舌来。” 那雀舌纵然清香,却压不住房内香球的气息,好在总算给昏沉沉的屋子增添了一抹清新。孟夫人嗅着气味走进来,一进门便瞧见赵浅羽的笑脸。“瞧见你过来,我真是高兴。” 孟夫人怔了怔,心底不由得一笑。果然时移世易,这话于从前高傲的公主又怎么肯说呢?她暗自喟叹着,上前握了握赵浅羽的手道:“公主近来身子如何?吃得还香吗?” 赵浅羽闻言便苦笑着摇头道:“在母后和弟弟眼里,我是个顶糊涂的人。在大臣们眼中,我是个罪人。我这样的人,吃得香不香又有什么要紧。” “这话就有些颓唐了。”孟夫人叹了一口气,这才惊觉手中握着的那双手已然瘦得就快皮包骨头了,连手腕上的宝石珠串都晃晃荡荡的,仿佛一抬手就能被甩出去。 “颓唐不颓唐的,就这么回事吧。”赵浅羽抽回了双手,用水袖轻轻掩住,复抬眸问道:“皇弟可下旨了?林馥儿什么时候去和亲?” 孟夫人微怔,旋即摇头道:“陛下还没有旨意。” “什么意思?他不打算让林馥儿去和亲?难道,难道还是想让我去?”赵浅羽一急,耳边金凤镂花步摇上轻轻垂下的一串金丝花骨朵轻轻晃动。 孟夫人正抿着一口热茶,见赵浅羽情急,嘴唇才一碰到茶水便又撂下茶杯,启声赶紧道:“听将军说是太傅大人上午时分回来了,大约陛下在等太傅大人一同商议此事吧。” “绵澈回来了?”赵浅羽心里一咯噔,随即身子重重靠在红木鸾枝纹玫瑰椅上,低声喟叹道:“为了顾轻幼的事,绵澈怕是要恨死我了。只怕,只怕那林馥儿是能逃过这一劫了,到底命数不济的还是我。” 孟夫人闻言微有诧异,将手中端了半晌的雀舌慢慢吞了一口,只觉得茶香在唇齿间溢开,心情不由得也舒畅了许多。“公主怎么想?您觉得太傅大人会让您去和亲?” “难道不是吗?于情于理,都应该是我。”赵浅羽苦苦一笑,脸上极尽哀戚之色。 孟夫人听见这话才算明白,原来太后所说的公主是揣着明白装糊涂这句话是有道理的。她不是不知道自己的错,只是不愿意为这份错误付出代价罢了。 “我知道你们都觉得我该去和亲,毕竟这场战事本就是因我而起的。”赵浅羽说话的时候脸颊紧紧绷起,显然银牙是在暗咬着,不知与谁较劲。 抬眸瞧见赵浅羽眼底的一片乌青,孟夫人到底有些心疼,眼前的孩子再糊涂,也是自己从小看着长大的。 “公主想必近来食欲不佳,不如请青鸢制些牛乳羹来吧,浇上些樱桃甜酱,大约能开胃些。” 青鸢闻言知道这是二人要说体己话了,福了一福便领着众丫鬟们去了。孟夫人见殿内清净下来,这才轻声道:“公主有没有想过,太傅大人缘何在这个节骨眼上离开大誉?” 赵浅羽不解地抬眸看向孟夫人,眼底血丝隐现,十分憔悴。 孟夫人叹了一口气,索性直白道:“太傅大人的心思我们是猜不透的,但这件事却不太难想。太傅大人此时前去大骊,一则自然是要打探大骊兵马的虚实,二则嘛,我与将军都猜测,太傅大人对于渭北之事,只怕早有安排了。” “早有安排?”赵浅羽眼中的不解渐渐变为嘲笑。“自然是有安排的,那便是要我去和亲。” “不不不。”孟夫人又抿了一口茶,润了润干燥的喉咙,这才继续道:“当初越江之乱时,公主您正患时疾,加上年岁也小,并不知道里头的细枝末节。彼时皇帝尚且年幼,太后娘娘心慌畏惧,也曾提出过和亲之举。” “母后?” “是,彼时淑太妃的女儿尚未婚嫁,太后娘娘有意将她许配过越王,再以五十万两白银为嫁妆,并割越州于越王,以平息越江之乱。可这件事经了朝臣的口一经提出,便被太傅大人否了。” “绵澈不同意吗?”赵浅羽微微诧异。 孟夫人点点头,双眸微微远眺,陷入回忆道:“我不是朝臣,却也听将军说过这件事。至今我记得,彼时太傅大人说,料理越王的法子有上百种,其中和亲是最无能的手段,伴以通关市、送金银、划边界,有一时之利却无长远之功。” “彼时李大人是凭着对皇帝的救命之恩才刚刚坐得太傅之位,故而朝臣并不把这番话放在眼里。也是啊,当时太傅大人才多大呢。可后来,李大人真真是有本事的,一夜之间便写出了一十五本奏折,折折皆是兵法,每一道折子都能治越王于死地。将军与朝臣们把折子翻了又翻,终于明白为何太傅大人为何说和亲是最无能的法子。” “不愧是绵澈。”赵浅羽的脸颊上飞上两抹红晕,如暮色中的晚霞,轻盈而娇艳。只是因为脸色憔悴,这两抹红晕便显得有些突兀。 孟夫人的目光中亦是流淌出几丝敬仰,须臾才转头看向赵浅羽道:“这话原本臣妾不该说,但如今却觉得,公主很需要一个人来点醒您。” 赵浅羽闻言心中感念,慌忙拉住孟夫人的手道:“按照母后的吩咐,我该叫夫人一声姨母的。夫人教教我,到底我该怎么做?” 卑微而真诚的语气,是赵浅羽在发自内心的忏悔和求助。这样的态度让孟夫人觉得公主总算不至于太无药可救,可她又怎么知道该怎么做呢,一时也不由得苦笑道:“公主这些年是厚待轩儿,臣妾才斗胆来与您说这些话。可说起该如何做来,臣妾也不知道啊。” 瞧着赵浅羽眼神一阵晦暗,孟夫人继续道:“无论如何,至少您得先认错,先有个愿意承担自己错误的态度啊。自然了,臣妾相信您心里是知道自己错了的,可您是怎么做的呢?您想法子去逼迫睢王之女去和亲,您避开自己的错事不谈,您一味想着您自己的事儿。” “我……”赵浅羽仿佛被抽干了精神,怔怔地坐在玫瑰椅上,淌不出眼泪,也说不出反驳的话。 孟夫人见状心有不忍,但想起太后娘娘的嘱咐,却还是动了动嘴唇,下了最后一句猛药。“臣妾再说句不该说的,就冲着和亲这件事上来看,您觉得您真的了解过太傅大人吗?您做过让太傅大人高兴或者满意的事吗?若答案都是没有的话,那么,您觉得太傅大人真的会喜欢您吗?” …… 赵浅羽死死咬紧了嘴唇,硕大的泪珠一滴滴从脸颊上滑落,滚到艳丽无匹的锦裙上,洇湿大片大片的海棠花,深深浅浅,斑斑痕痕。 “曾见书上说,自作孽,不可活。”她幽幽念叨着,眼底一片绝望。“我现在才知道,我走到今天这个地步,谁都不怨,谁都不怨。” 只怨自己。 林馥儿到太傅府的时候,恰好誉州骑都尉的女儿高璃月也在。太傅大人出门,自家弟弟要忙着准备秋试,她整日在府上闲着也无事,便常来与顾轻幼作伴。因为都是常州出身的缘故,顾轻幼与她还算不错。 高璃月自小病弱,因此生得瘦高,四肢细长,面容过分白皙,全靠胭脂增添几抹红润。今日,她身着一袭香色绣栀子花水缎长裙,配着流云髻,上面是玲珑草头虫银簪并几朵精致鲜花,倒是显出几分生气来。 而往日高璃月只与顾轻幼相处,又因并不太识货,所以便觉得顾轻幼那一身淡雅的打扮与自己的衣裳价钱相差无几,因此心下并无自卑。可今天碰见林馥儿一身华贵,高璃月不免有几分惭愧。不过转念想到人家是王府出身,她便也释然了,只是与林馥儿说起话来,明显比对顾轻幼客气多了。 “听说花容浴堂是林姑娘所开,连我娘亲都夸您年少有为呢。”高璃月轻声赞道。 应对这样的话,林馥儿如今越发老练,点点头笑着说过誉了,便扭过头来继续与顾轻幼说话。“我今日是来给你送银子的,浴堂里用了你的药草包,大伙都赞不绝口呢。” “轻幼你也是的,缺银子怎么不跟我说呢。”高璃月冲着顾轻幼嗔道。《 》 50-60 第51章 林馥儿闻言略有诧异, 又见高璃月不似开玩笑,这才明白,大约这位高姑娘并不知顾轻幼在太傅府是何等尊崇, 所以 仍把她当成从前看病的乡下姑娘对待。 林馥儿想得没错。不止高璃月, 其实整个高府上下都没把顾轻幼当回事。就好像当初把顾轻幼请回庄子里看病一样, 他们以为李太傅也只是将她当做寻常医女养在太傅府上。毕竟, 救了李太傅的是顾医士,与顾轻幼也没太大关系。 在从高璃月口中得知顾轻幼住的是太傅府最不起眼的一个偏远院子后, 他们便更认定了这一点。于是,高府之人并不阻拦高璃月与顾轻幼往来, 却也从来没在意过顾轻幼。 自然了, 换做旁府, 大约还会找人打探一二。可高府却是刚刚搬入誉州的, 人生地不熟, 再加上一堆官场的事还没打点完, 又赶上府上二公子即将秋试, 便没顾上这样的小事。 偏巧,高璃月出身常州, 自小好东西都可着自己的弟弟, 因此她也不甚识货,根本看不出顾轻幼的院子和吃穿用度有多贵重。 此刻,顾轻幼也不解释,只淡淡一笑,便看着林馥儿道:“你送来银子正好, 小叔叔今晚大约会回来, 我正想着给他准备些礼物。” “太傅大人大约瞧不上咱们准备的东西吧。”高璃月浅浅笑着,心道卖点药草包赚来的银子不过仨瓜两枣。 “要是连轻幼准备的礼物都瞧不上, 那旁人也别想了。”林馥儿道。 高璃月不敢与她顶撞,只讪讪笑了笑,便去拉顾轻幼的胳膊。“轻幼,你想准备什么礼物啊?我帮你参谋参谋吧,我前两日刚帮弟弟准备了给翰林院恩师的谢礼,那真是一水的好东西,连汉白玉的镇纸都有呢。不过,也确实不便宜……” 站在廊下的晓夏与素玉听着里头的对话,忍不住聊起来。 “素玉姐姐,那汉白玉镇纸多少钱啊?”晓夏将手里一根干枯的玫瑰花轻轻插进白瓷瓶里,问道。 “上回好奇去看过一次,街面上最贵的汉白玉镇纸大约要一百两银子。”素玉轻轻拿锦帕擦着白瓷瓶的瓶身,柔声答道。 “那不是还没有姑娘妆奁里的那串珍珠手链贵。”晓夏撇撇嘴道。 素玉闻言笑道:“可不是么。一到夏天姑娘就嫌热,什么首饰都不喜欢戴。连衣裳也是最普通的蜀锦纱衣。大约高姑娘是瞧着咱们姑娘打扮寻常,才以为姑娘手里没有什么银子吧。” “姑娘自然是不张扬的。可高姑娘却总是念叨咱们姑娘当初在庄子上伺候她喝药的事儿,虽说是无心的吧,可怎么听都有些瞧不上咱们姑娘的意思。”晓夏随手将一枝花瓣破裂的干花丢在渣斗里,瘪着嘴道。 “我倒是听罗管事说,当初高大人作常州守备的时候待顾医士颇为照顾。所以这内里的交情,咱们不知道的事多了,可别瞎议论。不过话说回来,当初孙姑姑仗势欺人的时候,咱们姑娘虽不多言语,却也从来不吃亏的。何况还有太傅大人眼明心亮。”素玉虽然也不怎么喜欢这位高姑娘,却还是守着规矩嘱咐道。 外头的动静没传进屋里,因为林馥儿正热热闹闹地让人搬银子进来。高璃月觉得有点夸张,心想最多几十两银子应该不至于这么大阵仗。她哪里能想到,片刻后小厮们抬进来的银子足足有六百两。大约是为了显得多的缘故,林馥儿特意连银票都没让换,一码全是现银。 ……这是把那浴堂卖了吗?高璃月暗自惊呼。 林馥儿的余光瞧着高璃月呆在原地,心里暗自笑了笑,随后拉着顾轻幼道:“这个月是开张头一个月,前几天送了好些请帖出去,故而没赚到太多银子,能分给你的只有六百两。下个月吧,怎么着也能八百两打底啊。” 高璃月望着白花花的银子,轻轻吞了下口水。入了誉州后,随着父亲官职的水涨船高,府上各人的月例都涨了。自然还是以弟弟为首,一个月的月例是五十两,不过自己一个月的月例也有足足三十两,她一直觉得不少了。 不曾想做买卖这般赚钱,顾轻幼一个月便能赚得六百两。她忍不住抬眸看了顾轻幼一眼,看来医女也没有自己想象的那么不赚钱。 纵然心里有几分羡慕,但高璃月也是自恃见过些世面的,于是很快便镇定下来,出声道:“六百两银子说多不多,说少不少,但置办一份礼物应该够了。” “高姑娘有什么好主意吗?”林馥儿笑着回眸问。 “我……”高璃月脑子转了一圈,一时还真想不出什么六百两的东西,只好讪讪一笑,拿帕子按了按鼻翼的粉道:“我一时还真想不出来,若是不急的话,我可以回府问问我弟弟,让他帮忙参谋一二。我弟弟学问极好又见多识广,今年刚刚考中解元,正准备来年的会试呢。常州的大儒们都说,只要不出意外,凭我弟弟的本事,是能连中三元的。” “我也听说高府的二公子学问不错。”顾轻幼淡淡插了一句。 林馥儿本想说些什么,但想着顾轻幼的面子,还是撂下了那个念头,扭头看向顾轻幼道:“轻幼,我陪你去选礼物吧,正好路过花容浴堂,你帮我瞧瞧那库房够不够干燥,药草包在里面能搁多久。” 顾轻幼颔首答应。林馥儿则一眼瞧见了高璃月眼里的期待。按说其实多带一个人也不难,可林馥儿也不知自己是怎么回事,对这位瘦瘦高高的姑娘就是喜欢不起来,因此便只装作看不见。 高璃月也颇有自知之明,虽然心里很想与这位王府千金做朋友,但也知道不可失之急切,因此便自己给自己铺了台阶道:“娘亲说让我早些回去给弟弟做些点心吃,你们出去挑礼物我就不陪着了。” “也好,等高姑娘改天有空,咱们再一道去花容浴堂坐坐。”林馥儿笑着送了送。 高璃月点点头,冲着林馥儿施了全礼,又对顾轻幼施了平礼,这才施然出了门。 林馥儿望着她的背影蹙蹙眉,回头正要说话,便见顾轻幼细长的手指推过来一碟荔枝道:“璃月带过来的,吃着还不错。” “瞧着有点不新鲜了。”林馥儿摇摇头,拉着顾轻幼的胳膊央道:“我那马车上有更好吃的美人面荔枝,轻幼,你陪我坐一辆马车好不好,有事要跟你说呢。” “行啊。”顾轻幼毫不犹豫答应下来。 从太傅府去往花容浴堂的路不算太近,足以让林馥儿把近来的事慢慢说清楚。口中咬着新鲜的荔枝果肉,甜甜的汁水顺着喉咙落胃,林馥儿的愁容随之淡了许多。她将红色果皮随手扔在渣斗里,又用湿锦帕拭了手,才轻声道:“其实去渭北也没什么,我只是不放心母亲。这两日我瞧着她白头发都不知长了多少根,嘴角也起了燎泡。” 有些发闷地叹了一口气,又见身边的顾轻幼没有动静,林馥儿忍不住带着几分撒娇的语气嗔道:“你怎么不说话?” 顾轻幼咬了一口白嫩的果肉,眼神从水晶轿帘上收回来,悠悠问道:“小叔叔知道你要和亲的事吗?” 林馥儿先是痴惘地摇了摇头,很快却又想起什么,啊了一声道:“我想起来了,父亲似乎念叨过一句,说是太傅大人大约还不知晓此事,他准备求一求太傅大人,让太傅大人帮忙想个主意呢。” 听见这话,顾轻幼唇畔泛起清浅的笑意,将手边剩下的荔枝肉轻轻塞入口中,待慢慢咀嚼尽了,才垂眸淡道:“那你放心便是,小叔叔不会答应和亲一事的。” 不等林馥儿多问,顾轻幼又轻声补了一句。“他不是这样的人。” “不是这样的人?”林馥儿的眉毛似如八字,粉嫩的唇珠略略上拱,摇着头道:“太傅大人日理万机,才不会在乎这点小事呢。” “他会在意的。”透过水晶珠帘,顾轻幼能隐约瞧见轿子外的风景。此刻恰好路过官媒坊,正是上回小叔叔带自己看二楼酒馆的位置。不知怎的,那酒馆二楼的假山此刻早已被移走,仿佛只如昙花一现。 她微微发呆间,不自觉地将刚才心中所想的念头轻轻说出来。“如果需要做无谓的牺牲来收复渭北,那于小叔叔而言,便是他的败笔。” 林馥儿很少看见顾轻幼这样认真的模样,一时不免呆住。然而顾轻幼很快又恢复了往日轻盈的笑意。“晚上小叔叔就回来了,我一定把事情给你问明白,你放心吧。” 虽然林馥儿心里并不觉得太傅大人回到誉州能改变什么,但出于信赖,她还是点了点头。 二人先到了花容浴堂,顾轻幼帮忙重新称量了一下药草包的分量之后,恰好赶上了顾客盈门的时候。林馥儿一时被缠住了身,顾轻幼索性让她先忙,自己则重新换了马车慢慢往誉州城最大的珍宝坊去。 珍宝坊虽然很大,但能上三楼的客人却不多。顾轻幼与晓夏一道进门的时候,也只瞧见了一位妇人在挑拣物件。 许是因为才过午膳时分,三楼的丫鬟只有两个,而这两个都在围着那位穿着云霞外衫的夫人,显然是拿她当成了贵宾。顾轻幼才上楼的时候,两位丫鬟倒是都抬眸打量了她一眼,不过许是因为她穿得太过素淡,所以二人谁都没过来招揽她。 “我去叫她们过来一个人吧。”晓夏的眉毛拧成倒八字道。 “不用,咱们自己看看就行了。”顾轻幼浑然不在意,一双琥珀色双眸淡然地打量着屋里的一切。这里的多宝阁是用琉璃打造而成,因此显得整间楼室都光华闪动。更别提里面还摆放着各色珍宝。 “这样摆着倒是好看,要是不小心撞碎了可怎么好。”晓夏一边咂舌,一边十分注意自己的脚步,甚至还帮顾轻幼拽了拽裙裾,唯恐不小心勾在了哪里。 顾轻幼微微一笑,眼眸忽然停留在一处,随即展颜道:“这个看着不错。” 顺着她的目光看去,晓夏只见到一张清透温润的凉席。这凉席是用金缕线串着数百块大小均匀的玉石组成,每一块玉石都水润透亮,那金线更是掺了雀羽,因此多了不少细腻之感。 “这玉石瞧着像是暖玉。”顾轻幼随手轻轻摸了一下,果然触手先凉后温,又有像触碰油脂一样的感觉。她的目光中闪过一丝惊喜。 但很快,不远处卖东西的小丫鬟哎哎哎喊道:“这位姑娘别上手摸呀,摸坏了你们可赔不起。” “那位夫人不是也在摸吗?你这又没说不可以摸?再说了,不摸一摸我怎么知道东西好不好?”晓夏忍不住争辩道。 细长脸的小丫鬟微微一笑,眼里闪过一丝不屑道:“这位夫人是铁定要买的,自然摸一摸不妨事。可像你们这样光看不买的,我一天见得多了,要是谁都来摸一摸,可不是要给我们这的物件都摸坏了。” 旁边另一位身材玲珑的小丫鬟虽未说话,却用同样得意的目光看向顾轻幼主仆二人,还还时不时上下打量二人一番。她见顾轻幼只穿着一件淡绿色的素罗衣裙,发髻间也坠着最普通的粉宝石桃花簪,并更不往心里去了。 可惜,她只要再多走几步就能看清,顾轻幼发髻间的粉宝石桃花簪用的是整颗的大宝石雕成,并非以往贵女们所用的碎宝石拼在一处。而那衣裙的料子更稀奇,看着像是普通锦缎,实际上却透气而不沾身,走在阳光下又有光泽流动,如碧波荡漾,十分稀罕。 “她说得也有道理。”顾轻幼浅浅一笑,注意力却始终放在眼前的玉席上。 “长得倒是挺好看的。”身材玲珑的小丫鬟看着顾轻幼低低对同伴说了一句。那位细长脸的丫鬟飞快地扫了顾轻幼的脸颊一眼,便转过头来看着那位妇人道:“年轻姑娘都生得不错,可论起气质来,终究差一些。夫人您就不同了,瞧您的做派,一瞧就是当家主母,只怕每日光是过手的银子就得千八百两。” 身材凹凸的小丫鬟闻言赶紧往前凑了一凑,甜声道:“就是啊夫人,您看的这手串是青金石的,颜色庄重又贵气,最适合您送给自家大人用了。最要紧的是价钱合适,也就二百多两银子。不是我夸口,您把这手串拿回府里送给您家大人,他一定喜欢极了。” 李氏原本对这手串是十分心动的,可方才恰好看了一眼顾轻幼摸过的那套玉席。她又觉得那玉席更实用一些,丈夫或许会更喜欢。想到这,她将那青金石手串撂回盒子里,抬眸问道:“你们再给我讲讲那位姑娘看中的玉席吧。” “成啊。”两位小丫鬟喜孜孜将盒子重新放回琉璃多宝阁上,赶紧引着李氏往前头去。而这一走不要紧,李氏忽然认出来,前头那位买玉席的不是旁人,正是害得自己被丈夫骂了一通的顾轻幼。 她心里顿时一阵火起。想自己不过是在公主的宴席上给了这位顾姑娘几句排揎,没想到回府自家那位做仓场侍郎的丈夫就发了威,说什么太傅大人因为这事有意为难他。彼时自己是被吓糊涂了,过后再想想却觉得绝非那么回事,人家太傅大人是什么人物,会在意一个小小的乡下丫头? 分明是丈夫恰好在官场上做事不顺,才把火气都撒在了自己的头上。自然了,丈夫在外头一心为了柏府打拼,自己不能埋怨丈夫,甚至还要更加包容他。但对于顾轻幼,李氏却越想越生气,她算是什么东西,连给自己提鞋都不配。 想到这,她摸了摸胸前的金银扣,笑着往前走了几步道:“青金石的手串固然好,但我刚才就瞧见这张玉席了。” 言外之意是,这玉席是她先看上的。 晓夏还没等开口,那两个小丫鬟已经围过来,一个佯装无意地将顾轻幼挡在身后,另一个笑盈盈道:“夫人的眼光可真好,这玉席算是我们珍宝坊的镇铺之宝了。您瞧着玉石,颗颗白润,都是咱们巧匠一点点打磨而成,睡上去起初是凉的,但很快便成了温的,因此既不伤身,又适合炎炎夏日。” 李氏一边缓缓答应着,一边有意无意地扫过顾轻幼的脸颊。但见她的目光仍然眷眷停留在这张玉席上,心里便涌起一阵暗爽。因为丈夫的嘱咐,自己虽然不敢直接跟顾轻幼过不去,但能得到这样横刀夺爱的机会,已经足够泄愤了。何况瞧着这位顾姑娘的神情,好像根本不记得自己是谁了。 她心头暗笑,故意上手摸了摸那玉席道:“我能摸摸这玉质吗?” 细长脸的小丫鬟大方一笑,唇边一颗痣轻动:“当然能啦,您这样的身价,自然跟那种特意来见世面的小姑娘不一样。您啊,想怎么摸怎么摸,只要不抱走,我们都欢迎。” 这样的态度让李氏更加满意,她一边拿手轻轻摩挲着玉石,一边咯咯笑道:“就属你们两个会说话。” 晓夏在旁边气得面红耳赤,要不是唯恐撞到那琉璃多宝阁,几乎都要冲过去了。顾轻幼却依然不急不躁地站在一旁,轻轻扯动晓夏的衣袖道:“走吧,谁都能看上的东西,小叔叔反而未必喜欢了。” 因为声音不大,所以李氏并未听见,只以为是她服了软,一时只觉得胸间一口恶气出了大半,忍不住更加志得意满,昂首冲着顾轻幼道:“这位姑娘,若是你也看中了这玉席,那不如我忍痛割爱,让给你吧。” 说话的时候,李氏打量了一下顾轻幼的鞋子。作为仓场侍郎夫人,她曾经能得到赵浅羽的青眼,理由之一便是她算是会审时度势的。而她也有一套属于自己的看人之道,她往往比较注重看旁人的鞋子。 一则看是否干净,往往能看出下人是否精心。二则看鞋子是否华贵,往往能看出一个人真正的财力来。毕竟,有的人会故意买些华贵的衣衫来充门面,但却不会斥重金去买不怎么被别人注意到的一双鞋子。 李氏从顾轻幼脚上看见的是最普通的鞋子,上头的海棠花绣片虽然精致,但瞧着也不甚贵重。 可她并不知道,这双鞋是因为方才要进入储存药草包的库房而在一家铺子里随便买的新鞋子。顾轻幼真正的鞋子此刻放在马车上,那是一双金银线嵌东珠的锦鞋。 嘲讽的笑意在李氏嘴角间流淌。果然自己猜得没错,这位顾姑娘在太傅府的地位不过尔尔,要不然以太傅大人的财力,又怎么会让她穿如此寻常的鞋子。 珍宝坊的小丫鬟捂着嘴乐了一会,轻声嗔怪道:“夫人怪会笑话人的,这位姑娘摆明了是过来给咱们铺子添个人气儿的,跟您可比不了。您啊,就别让了,这玉席的主人非您莫属,不,是非您家大人莫属。您家大人真是有福气,有这样好的贤妻心疼着。” “他是过四十生辰,要不然我也不买这样贵重的东西。”李氏虽然话语谦虚,但眉眼里还是有些得意的。说完这话,她终于想起问一问这玉席的价钱来。“对了,这玉席要多少银子?” “这玉席比那青金石手串贵一些,不过贵有贵的道理。您再摸摸这玉石,是不是冰凉之后,又觉得有微微的暖意。还有这金线也值得说道,可不是寻常的金线,而是十八股金,光是拆下来卖,就能卖不少银子呢。”细长脸的小丫鬟飞沫介绍着。 李氏闻言心里不由得一咯噔,这样的话术她听得多了,只怕眼前的这物件,可比自己想得贵多了。想到这,她脸上的笑意淡了几分。不过,瞧着顾轻幼还站在左右没离开,她暗自咬了咬牙,最多不过把怀里的五百两银子都搭进去,暂时先不给府里的其他人裁制新衣了,好歹把这口恶气出到底。 “到底多少银子?”李氏站稳了脚跟问。 第52章 身材妩媚些的小丫鬟的眼风有意无意地刮过不远处的顾轻幼, 故意放大了声音道:“这玉席啊,真不是谁都买得起的呢。您啊,得准备一千五百两银子才行。” 一千五百两?李氏倒吸了一口凉气。她进门也瞧了三四样物件了, 每样最多二三百两银子, 谁能想到这玉席竟然要一千五百两。 她摸了摸胸口, 那里正静静躺着五百两银子, 里头有三百两是自己压箱底的钱,是准备给丈夫准备生辰礼用的。剩下的二百两是给府里众人裁制入秋新衣用的。可这两笔加在一起, 还不够买这玉席的一半呢。 她忍不住有些懊悔,心想自己不该跟顾轻幼在买东西这事上较劲的。不过, 她转念想了想, 觉得这事也不算太丢人。毕竟, 自己买不起, 这位顾姑娘更买不起。 想到这, 她索性坦率承认道:“确实是有些贵了。” “哎呀, 您大家大业的, 怎么可能缺这点银子……”小丫鬟还要继续哄劝,李氏已经摆着手苦笑道:“你们的镇铺之宝还是好好留在铺子里吧。那手串, 那手串给我包着就行了。” 原本以为能赚十五两银子, 不想一下子变成了三两银子,两个小丫鬟的脸色一下子绿了,连带着卖东西的热情都消减不少。李氏也知道她们心里不舒服,可自己到底是来买东西的,不是来看人脸色的, 于是她脸色一冷道:“这会旁人也都用过膳了, 你们不如去伺候那位姑娘吧,这边换个别人伺候我就行了。” 二人心里再失落, 也不可能让煮熟的鸭子飞了,于是赶紧赔笑道:“夫人哪里的话,您买什么我们都是一样招待的。看来这玉席的确还得留在铺子里一段日子,没准将来您有机会过来再拿呢。” 李氏的脸色这才缓和不少,瞧着顾轻幼依然在四处打量着找寻什么,她嗤笑一声道:“你们两个招待我,也算有福气的。若是换上旁的主顾,费神不说,还什么都不买。” “可不是么。”二人也看出来这位夫人没瞧上那位小姑娘,便也跟着毫无顾忌的附和着。 “我们最怕那种看了半天什么都不买的主顾了。”“人家倒是也想买,只是没银子罢了。” “没银子就别充大头,来三楼做什么,一楼自然有便宜东西。” 二人你一言我一语,一边说着话一边帮李氏把青金石手串放在盒子中精心包好。而等到二人一左一右送李氏下楼的时候,正好看见晓夏指着那玉席朗声道:“对,就是这,好好擦擦,刚才被人摸了好几下呢。” 而站在晓夏身边正在用软绸擦玉席呢,正是一位才入铺子不久的小丫鬟。她穿着有些不合体的衣裳,颇有些畏首畏尾。 细长脸丫鬟见状忍不住嗔怪道:“让你擦你就擦啊,擦坏了你能赔得起吗?怎么什么人的话都听啊。” 那丫鬟虽然有些胆怯,却很是坚定道:“可是这位主顾买下了这玉席啊,是人家吩咐擦的。” “这玉席要一千五百两,你不是当成十五两卖了吧?”身材窈窕的丫鬟嗤笑道。 “没,没有的。”小丫鬟连连摆手道:“就是一千五百两,这位姑娘连银子都付好了。” 她口中的主顾正是坐在窗前温吞抿着茶水的顾轻幼。此刻她露着侧脸,在碎发的修饰下愈发显得轮廓完美。而借着明媚的光线,众人才看清顾轻幼头上的整颗粉宝石光泽剔透,一身衣料更是光华涌动,如浪如云。 两位小丫鬟又惊又悔,暗骂自己没长一双能识别主顾的好眼睛。而李氏的脸色就更难看了,亏自己刚才还在人家面前托大装有钱,不曾想最后反被人家把这玉席拿下了。 李氏咬了咬牙,手上死死攥着那青金石的手串,颇有些不甘心道:“那位姑娘是付了全部的银子吗?还是,还是一会回府拿钱?” “自然是将一千五百两都付好了。”擦玉席的小丫鬟毫不犹豫道:“我还劝那位姑娘再考虑一下,可人家拿出一叠银票,我都不好说什么了。” 说话间小丫鬟有些害羞也有些激动,她进铺子也有三四个月了,还是头一回卖出这么值钱的物件。旁边的两个丫鬟见状有些愤恨,但更多的却是嫉妒。 而李氏心里就更不舒坦了。她怎么也想不到,这位顾姑娘竟然出手就是一千五百两银子。一千五百两啊,这可不是小数目,自己花三百两银子尚且肉疼呢。 眼睁睁看着小丫鬟小心翼翼地包裹那玉席,李氏只觉得自己的一张脸像是被人踩在了地上狠狠碾压似的。自己方才何等姿态,何等耀武耀威,口口声声说要买下这玉席。而人家呢,真正有钱,却并没有像自己那般张扬,反而一声不吭地付了银子。 这倒比当场跟自己争辩,直接付银子更打脸了。她羞臊得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而顾轻幼浑然没把这一切放在眼里,只是淡淡瞧着小丫鬟用金箔纸包裹好了玉席,又精心地放在铺了鹅羽的细长盒子里。 早了解顾轻幼的性子,因此见她不生气,晓夏也不觉得稀奇。只是她终究没忍住看了那位想买玉席却买不起的夫人,抿嘴一笑。 这样的笑意在李氏眼中,比最挖苦人的一句话更刺痛自己。她苦笑着,心里终于后知后觉地感受到,或许丈夫的话从未说错过。这位顾姑娘,的确是很受太傅大人看中的人。她不敢再倨傲,一直等到顾轻幼起身离开才随着她一道离去。 而在门前,她瞧见的是一辆三驷乌金琉璃顶的马车。光是那马车上头的珠帘,只怕就比自己府上最贵重的那一张还要贵百倍。她唇畔一阵苦笑,暗自庆幸自己方才没把人得罪狠了。 这样的小插曲在顾轻幼眼里很是不值一提。眼瞧着就到小叔叔回府的时辰了,她吩咐晓夏把礼物提前放在膳厅,自己则钻进了厨房。不用想也知道,小叔叔一路奔波,肯定餐餐都是随意用的,所以她特意吩咐陆厨娘备些小叔叔爱吃的食材,自己亲自下厨。 因为陆厨娘已经做了四道菜,所以顾轻幼只需要再多准备两道便是了。她选择做一道糯米参鸡汤,还有一道陈皮牛肉。 糯米是提前泡了一夜的,此刻与红枣板栗一道被填在童子鸡的腹中,取其香甜软糯。之后与切好的沙参片一道炖煮,不出一个时辰,香气便传遍了整个厨房。陆厨 娘随手拿起一根喜好的青瓜塞在晓夏口中,嗔怪道:“平日里我做饭,就不见你吞口水!” 晓夏哎呀一声将青瓜塞给自家娘亲道:“您做饭哪有这么香。好姑娘,您赏我一粒红枣也行啊,别叫我这么馋着了。” 顾轻幼笑着将那鸡汤舀出来一碗递过去道:“童子鸡是整个的,撕了哪块都不好看。你要是想吃,明天我再给你做。” “你有多大脸,让姑娘给你做饭。”陆厨娘嘴上嗔怪着,眼里却尽是宠溺。她笑着接过那碗鸡汤,将两柄勺子塞给自家女儿,柔声道:“去跟素玉一道分了去。” 府门口,晚淮听完将士们的一叠话,走到李绵澈跟前道:“大人,这么多的宴席您总要去一处的,多少将军都等着您的消息呢。再说文官那也有七八位大人亲自请您,说是有不少事需要您帮忙。” “都不去。”李绵澈一袭银丝绣云海锦衣,风姿朗然如天神,摆摆手道。 “左右您晚上也无事,昨儿咱们歇得也尚算不错……”晚淮还想再劝,李绵澈已经将金裹马鞭塞在他手上,淡淡问道:“想吃府里的饭了。” 他的语气缓慢而沉柔,似乎充满了什么情绪。可惜晚淮永远也看不穿那双凤眸。 匆忙换了一套青色华服,李绵澈便往膳厅而去。一进门,便瞧见一位裙裾绣着石榴花的少女正站在桌案前摆弄碗碟。半月不见,似乎她的腰身愈发柔软纤细,左右走动间,衣袖飘动如落日霞光,而她的面庞亦是灿如春波,又如即将绽放的一朵花,隐见妩媚。 “今日吃什么?”他随口轻声问。 “小叔叔!”顾轻幼不无惊喜地抬头看来,如中秋之月展颜。随后,她轻俏又自然笑道:“你猜猜。” 晚淮站在身后,忍不住脑补当朝大臣跟李绵澈说这句你猜猜的后果。那大约,大约是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可此刻,太傅大人神色微动,轻声道:“似乎有鸡汤,还有陈皮的香气。” “小叔叔厉害。”顾轻幼毫不吝啬夸赞的语言,喏了一声道:“有你爱吃的陈皮牛肉。” 陈皮牛肉,是当初在须弥山的时候顾轻幼做得第一道菜。先是陈皮浸泡,沥干,留其水。之后取陈皮葱姜辣椒清炒,再加入冰糖陈皮水草果桂皮煮沸,只留汤汁,不留香料。最后将牛肉放入汤汁中翻炒,佐以芝麻和橙皮。最后便是一道麻辣清香,又回味微甜的酥软牛肉。 怪不得大人不肯赴那些干巴巴的宴席,晚淮难以忍受地咽了咽口水。 李绵澈的吃相很好看。即便是咬着牛肉,也丝毫不丢气度,反而能压得整个膳厅的气场十分低沉。可有顾轻幼在,低沉的气场不出片刻便会被打断。 “小叔叔,我学会做风筝了。可惜这两日天热,又没有风,要不然放起来一定很好看。”顾轻幼一边咬着枸杞芽,一边道。 “等秋天有风了,我陪你一道去放。”陆厨娘进来上点心,听见这样温润的音色,忍不住在心里嗔怪晚淮。这孩子刚还跟自己说太傅大人在大骊杀了一百余众的乱党,净是胡说八道。 “对了小叔叔,我给你准备礼物了。”瞧着菜吃得差不多,顾轻幼从盒子里摸出了一张玉席,微微昂首递给李绵澈道:“这是我用自己赚来的银子买的,可不是小叔叔的银子。” “你小叔叔的银子就是你赚来的。”李绵澈轻笑着,双手在锦帕上拭过,才慢悠悠接过去。 “玉席?”他的凤眸微敛,瞧不出喜欢,却也看不出讨厌,只是拿手轻轻摩挲了那白玉,之后才不以为意问道:“你亲自挑的?” “是啊。”顾轻幼双手托腮,定定看向李绵澈,启唇轻轻问道:“小叔叔,你喜欢吗?” 膳厅在新年时分挂上的红漆长灯一直没摘下,因此映得李绵澈的耳后微微发红。 眼前的少女一双眼眸似点墨,又映着光,隐隐如含情秋水。同样的长灯映在她的脸上,将她的脸颊染成桃李初熟时的嫩红。 李绵澈颇有些不舒坦地转动着美玉扳指,别过脸道:“这参汤有些烫。” 烫得他的声音也有些嘶哑。 “有吗?”顾轻幼被说得收回了微微向前的腰肢,拿起自己碗里的参汤抿了一口,果然嘴唇微微发热。 “是有点。”顾轻幼笑了笑,正要再说什么,便见李绵澈起身打开旁边案上的一个银霞小箱道:“里面是大骊的一些小玩意。” “给我吗?” “嗯。” “不是说大骊屯兵攻誉,如今连井市都关了吗?”顾轻幼轻声问着,但等不及答案,她已经雀跃着选了一样举起来道:“小叔叔,这是什么?” “王爷怎么还没回来?”睢王妃坐在圈椅里,随手取了一块奶酥软点咬了半口便又搁回五彩春草纹白瓷骨碟上,恹恹道:“今儿点心做得也不好,太油腻了些。” 近身伺候的姑姑自然知道她心情不虞,赶紧捡了些高兴的事道:“王妃还嫌油腻呢,这样金贵的点心若是让此刻的沐姨娘看了,只怕要吃得狼吞虎咽的。” “她是活该。”睢王妃将压裙的小南珠流苏正了正,含恨道:“若不是林桂儿多嘴,这和亲之事怎么会轮到馥儿。要不是青鸢姑娘特意派人送信,我简直不敢相信,这便是我从小看大的女儿。” “人都说三岁看老,从前副尉夫人还小的时候便佯装乖巧,每每从您这哄骗金银首饰。如今大了,又没有拘束,自然是原形毕露了。幸而那副尉府的老夫人也不糊涂,虽说未将副尉夫人禁足,但却派了几位姑子时刻守着,唯恐再做出糊涂事来。被婆母这般的下了颜面,副尉夫人哪里还有好日子过,听说如今连下头的奴婢都有些不服管。” “她不是还要替寂照寺修缮斋房吗?”睢王妃不屑道。 “哪里还能拿出银子来。”老姑姑摸了摸发髻间的烧蓝花钿道:“老夫人怪她行事不庄重,早就派人将银子看得死死的了。自然了,人家可不碍着她吃喝穿戴,只是一样,这银子不能花到乱七八糟的地方去。如此,咱们这位副尉夫人再心疼亲娘,却也不敢拿嫁妆去贴补受苦的娘亲了。” “这还不算呢。”老姑姑凑得近了一些,轻声道:“副尉夫人一心扑在银子上,听说对副尉大人的饮食起居并不在意。这样的夫人,怎能笼络住丈夫的心?” “你的意思是?”睢王妃忍不住蹙蹙眉。 老姑姑摆摆手道:“有咱们王府的面子呢,副尉大人自然不会做出出格的事来,何况人家家风不差。只是到底夫妻感情是淡的,往后只怕也热乎不起来了。” “因小失大。”睢王妃摇摇头,心里的怨恨消解了一些,可眉头的愁绪却难以消除。如此好不容易盼到了睢王回来,睢王妃赶紧上前问道:“怎么样?如何?见到陛下了?” 睢王大步走进堂内坐下,蹙着一双浓眉道:“太后娘娘病重,陛下忙着伺疾,连朝臣都不见了。” “那可如何是好?”睢王妃目光哀戚,在王爷脸上停留片刻,忽又惊异道:“坏了,太后娘娘病重,怕是更舍不得公主了。如此,只怕馥儿和亲之事是板上钉钉了。” 这话说得睢王也猛地一抬眉,咯噔一声将手中茶盏撂在桌案上道:“不会吧。” “怎么不会,怎么不会。太后娘娘只有长公主一个女儿,换做是谁,谁都舍不得。就好似你我舍不得馥儿一般,太后娘娘如今病重,又怎么能舍得亲女儿嫁到渭北去。我早就说,这件事或许不是公主自作主张,压根就有太后娘娘在背后撑腰呢。” “你先别急。”睢王一双大手在袖口握成拳,关节鲜明凸起,心里又是焦躁又是无奈,终究也只劝了这一句,之后便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可怜我的馥儿……”睢王妃的手指紧紧捏住帕子,青色的筋脉显露无疑。“好好的一个孩子,却被林桂儿这娘两害得这样惨。” “那贱人母女可去了寂照寺?”提起林桂儿和沐姨娘,睢王亦是恨得牙痒。 “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我怎好去下人家副尉府的面子。纵然官职小些,可谁知前途如何了?我也只能让沐姨娘过去吃吃斋念念佛罢了。终究是奈何不了你这位长女的。”睢王妃不无埋怨道。 “虽然大誉皇亲王爷都不得干政,我这王爷的身份算是半个花架子,可这也不代表,我就能忍了这孽障!”睢王倏地起身,卷起的水袖将桌 案上的杯杯盏盏全都刮在地上。 “桂儿是出嫁女,她的名声不要紧。可若真有什么,人们自会联想到咱们馥儿身上。若真嫁到渭北也罢了,若未嫁过去……”睢王妃略一沉吟。 睢王目光一闪,看着睢王妃明显憔悴下来的脸庞,怔怔道:“这孽障不会也能想到这一点吧。” 不消睢王妃回答,他自己也能想到答案。半晌,睢王亦是苦笑叹道:“当初娶沐姨娘进府的时候,母亲尚在。她曾与我说沐姨娘眼神有精光,只怕没看上去那般纯善。” “可你一意孤行。”睢王妃硬着声音道。 “是啊,是我一意孤行,想着她一位贫户女,若是我不娶她入府,只怕往后注定命运多舛。为此,我委屈了你……”睢王心疼地替睢王妃抹了抹眼泪,继续道:“如今瞧她教出来的女儿,便知道母亲当年的话没错。” 想到这,睢王狠了狠心道:“这回的事无论结果如何,都不必让她出寂照寺了,就让她在那养老吧。你若得闲,每月送些吃喝穿戴便是了。唯有她在寂照寺,桂儿那孽障才算有个顾忌。否则,只怕还要再生事端。” 睢王妃点头答应,心里终于觉得有了些安慰。 二人的话还没说完,外头便传来了小厮的声音。睢王本有些不耐,可听完却紧张地站了起来。 “太傅大人想见王爷?”睢王妃怔住。 每回进太傅府,睢王都有些战战兢兢的。而这一回,他心里还多了几分不舒坦。十有八九,这太傅大人是替皇帝来做说客的,或许还会恩威并施,要自己答应馥儿去和亲一事。 比八尺还长的影子缓慢地扫过青石砖地,乌黑发沉的袍角恋恋不肯前行。直到晚淮抱剑在不远处催了一句,睢王才身子一抖,慌忙加快了脚步。 进门,便瞧见了眉目英挺的李太傅。想是长途奔波的缘故,他的眉宇间似有些倦怠。可即便身上染着几分风尘之气,也浑然改不了他如日神东君一般的朗然耀目。睢王心下不免一叹,这般威势,自己又怎敢说一个不字呢。 他此刻几乎已心如死灰。看来馥儿和亲一事,已是板上钉钉了。 “坐吧。”李绵澈撂下手里的折子,温言道。 睢王纵然心里畏惧,却也不无埋怨。此刻抚了抚鬓角几分生硬的胡茬,叹气道:“太傅大人有话不妨直说。” 李绵澈淡淡觑他一眼,很快让睢王目光一虚,随即别过脸道:“大人,我膝下无子,最心疼的也只有馥儿一个了。” 李绵澈默然没有回应,让人浑然猜不出是暴雨即将骤降还是一切平静如常。但很快,他望着桌案上的白玉雀头镇纸温和道:“自然是谁都有在意的人。” 第53章 一抹几乎难以捕捉的温柔在太傅大人眼中闪过, 睢王几乎怀疑自己看错了。然而不等他继续揣摩,太傅大人的声音又在书房内响起。 “睢王若是得空,可以去找孟将军。”李绵澈声音淡淡。 “孟将军?”睢王一脸不解。 “不错。”李绵澈微微颔首, 又随手拿起一本奏折, 温和道:“孟将军年迈, 无力率领手下一众兵士。然那些兵士又至诚, 只认旧主。故而皇帝有意要让孟公子为副将,代替孟将军做好出战之准备, 以防万一。” “可这件事与馥儿有什么关……”睢王的话说到一半,却利落地住了口。自然是有关系的, 自然是有关系的。他的眼神中闪烁出一阵顿悟的狂喜。 但旋即, 他又有几分不确定道:“可是陛下那……” “陛下在意的是事情能否得到解决。至于是谁解决, 如何解决, 都不要紧。”李绵澈的目光中尽是洞彻世居的了然, 随即他笑笑反问道:“不是吗?” 睢王闻言心里又是敬畏又是叹服, 果然这世上之事, 只有李太傅不想做的,却没有他做不到的。 “可与您而言, 这也是舍近求远的法子。”睢王的心底虽然对李绵澈充满了感激, 却也有几分不确信。 “那倒未必是舍近求远。”李绵澈悠然一笑,深邃的墨眸中尽是难以辨识的情绪。 睢王心中莫名一抖,随即涌起一道直觉。自己怎么觉得,这一切的事情似乎都在太傅大人的意料之内呢? 他暗自摇头不敢相信,这世上怎么可能会有如此机关算尽之人。顶多, 顶多也只是太傅大人有机变之能罢了。 这些乱七八糟的心思不会占据睢王太久, 很快他便从自己的想法出抽离出来,再三感谢了李绵澈, 之后才松了一口气一般离开了书房。 门前,恰好遇上从外头走进来的晚淮大人。睢王本只是点头就走,但终究还是没有按捺住心中的好奇,忍不住扯过晚淮的袖子道:“晚大人,我与太傅大人素无相交,太傅大人又贵人事忙,怎么好端端的想到要帮小王了呢?” 晚淮神色恭谨却又淡然,略一拱手笑道:“太傅大人心意多变,微臣哪里能揣摩明白。前日路上大人听说此事时,似乎还未下决断。昨儿回了府,就吩咐微臣今日请您入府一叙了。” “那大人昨日见过什么人?”睢王刨根问底。 晚淮摇摇头。“这两日大人累坏了,哪里还有功夫见什么人。昨儿回了府,跟轻幼姑娘说了一会话,便早早安歇了。” 顾轻幼?睢王一怔,猛然想起当初太傅大人与自己一道买油炸糕的场景。莫不是,莫不是这位姑娘替馥儿说好话了? 他越想越觉得如此,毕竟馥儿时常与这位顾姑娘来往。只是,只是自己如何也没想到,这位顾姑娘竟然能左右太傅大人的心思。 回府的路上,他暗自庆幸自己当初对夫人千叮咛万嘱咐,要她一定在任何地方都要护着这位顾姑娘。更庆幸馥儿是个有福气的,与这位顾姑娘成了好友。 纵然被众人冷落,赵浅羽心底却也是有期待的。毕竟时光是消弭所有不快的良药。只要自己不必去渭北遭罪,在誉州再好好经营一番,那总有能改换名声的机会。 因此这些日子以来,赵浅羽重整旗鼓,不仅开始着手给孤独园捐银子捐物,更暗自笼络了一些文官家眷,以期让她们帮忙说自己一下好话。自然是碰壁的时候多些,不过还是有人肯卖她几分面子的。 只是对于李绵澈,她终究是无计可施的。这个男人就好像一块冰,一块没有感情也没有温度的冰。她颇有些绝望,但每每午夜梦回,眼前却又都是李绵澈的身影。 怎么可能不喜欢他呢?赵浅羽永远记得当初面对追兵,李绵澈如天神一般护在自己与弟弟身前的模样。刀锋之间,他一袭白袍,脸庞清冷如月,眉眼决绝。从那以后,自己便再未见过比他更有风姿的男子。 青鸢进门的时候,瞧见的便是赵浅羽穿着华贵的橘红锦衣歪在美人榻上的场景。公主不是不美的,哪怕近来容色有些憔悴,可那多年养成的高华气度却是谁都比不了的。美人榻边上是一对铜鹤,仙颈修长,姿态优雅。然公主在铜鹤之旁,却比铜鹤更多几分美好。 只可惜,她眼神 中难掩黯然,显得少了些灵气。 瞧见青鸢进门,赵浅羽将身上搭着的轻绸懒懒推到一边,无奈问道:“公主府的画师全都撵走了?” “是,给了一笔银子,全都送回原籍了。” 赵浅羽点点头,染着蜜色的唇瓣动了动,无奈道:“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若我当初不是错了念头,非要誊画那无用的驿道工事图,或许如今与绵澈的关系也不至于这样。唉,孟夫人说得对,我的确从不了解绵澈想要什么。” 青鸢掀开悬在仙鹤口中的莲花香炉盖子,舀了一勺香粉在里面,声音有些发沉道:“方才睢王府过来送了帖子,说是请您去赴馥儿姑娘的定亲之宴。大约知道您是在禁足,听说睢王妃特意从太后娘娘那请了旨,允您出门的。” “定亲宴?”赵浅羽喜得神采飞扬,皓齿微露道:“这么说,林馥儿与渭北侯的事是定下了?我不用去渭北了!?” 微微颤抖的声音尽显她的喜悦,红唇也上挑出最大的弧度来。“我就说嘛,母后最心疼我了,怎么舍得让我去受那样的委屈。虽说林馥儿是替我去的,可她也不是善茬,从前顶撞过我多少次,我都念在她还年幼的份上饶过了。如今她能有这样赎罪的机会,也算是她的功德了。” 青鸢心里对林馥儿本就十分怜惜,听见公主的这话更是觉得不是滋味儿。但赵浅羽明显高兴大过愧疚,竟是扯着青鸢要她找最鲜亮精致的衣裳出来。 若是从前,青鸢大约还会劝一劝。可如今她也懒怠一回又一回地受赵浅羽的白眼,索性点点头应声便去了。 次日,赵浅羽择了一件大红织金云霞长裙,外头更添了熠熠闪光的一道霞帔。高高的发髻上插着十对对插彩云金簪,耳畔坠着宝石流苏长环。 这样的一身,定是能艳压未来新娘子的风头的。青鸢愈发觉得不妥,却听赵浅羽对镜自照间幽幽道:“万一绵澈会去呢,我要让他一眼就看见我才好。” 这样的一番痴心让青鸢把原本想说的话全都咽了回去。“公主要给林姑娘带什么贺礼送过去?”她垂眸轻声问。 赵浅羽回过神,微微敛眉道:“她既然要嫁去渭北,就把之前皇弟送我的那件墨色狐裘给她吧。那样的好东西,到了渭北也是拿得出手的。剩下的,你随意挑些就是了。要紧的是,睢王府今日大约会有不少文官家眷子女,你把我之前打的小金猴都带着,到时候少不了要送人。” 青鸢点点头,心知这样的赎罪法子是没用的,可她也已然看明白了,公主就是公主,她的脾气秉性是二十多年养出来的,又怎会在一朝一夕间改变呢?可笑自己前几日真的相信了公主有知错悔改之心。 大誉的定亲宴席一向不输真正的婚宴。因此睢王府门前此刻车水马龙,来往宾客不绝。赵浅羽从专门给女眷们开的门进入,绕过影壁,便见到设在园子当中的十数桌宴席。 尚未到上菜的时辰,所以桌上此刻摆着的是几样时令瓜果点心。每桌都坐着三五女眷,另有人成群在园子里赏花。 想起上回这样热闹的场景,还是自己第一次禁足被解的时候。赵浅羽神色稍微有些黯然,但很快又落落大方地选了最中央的一桌坐下来。这桌恰好坐着几位文官清流的家眷。 纵然有意拉拢,但身为公主的自矜还是不能丢下的。赵浅羽浅坐轻笑,坐等几位官眷妇人过来问候。果然不等她拈起一颗山药枣糕,便见几位妇人噙笑凑过来。 赵浅羽打算酝酿一个温和谦恭的笑意。却不曾想,几位妇人竟不是来问候的,而是来告辞的。 先是几句敷衍的请安,接着便听当中一人道:“原是我们坐错了位置,家里老太太在召唤呢,就先不陪您了。” 赵浅羽还没等反应过来呢,又听旁边有人道:“这儿的风景好,可惜略有些阴凉。我这些日子正犯着腰疼,还是到太阳底下坐着呢,公主您莫怪罪。” “那我也随你过去,咱两还有几句话没说完。”后头紧跟着一位妇人笑言道。如是,几人三言两语之后,竟是走了个精光,唯独把赵浅羽一人撂在了那。 青鸢跟在后头,到底有几分心疼,赶紧笑着凑上去道:“王府的山药枣糕闻着倒是香甜。公主快尝尝。” 面若冰霜的赵浅羽冲着那几位妇人远去的背影嗤笑一声,旋即道:“想我出宫建府也有三年了,还真是头一回遇上这样不卖我面子的人。我是犯下大错不假,可又未曾对不起她们,她们又有什么资格在这给我摆架子。走,我们换一桌,我可懒得吃她们剩下的点心。” 说完话,她拽着大红长裙起身,另外选了一桌比较热闹的座席。瞧她落座,一众人自然赶紧过来请安,可顺势就不肯再坐下了,竟一个两个站着说起话来。 赵浅羽奶白的指甲在手绢上压出深深的指痕,唇上的笑意也渐渐变得僵硬。“怎么不坐下说话?”她勉强维持着好脸色问。 当中立刻有人笑着答道:“一会王妃就出来了,我们等着给王妃贺喜呢。”众人立刻是啊是啊的应和着,而远一些的一些人,竟干脆说着话佯装听不见。 说不尴尬是假的。连青鸢都看得出来,公主看似在笑,实际上那份委屈已经触及眼底了。青鸢慌忙要凑过去解围,不曾想这会后头忽然传来一句高声的话语。“……我怎么稀得凑过去,我家大人说那一位可是险些卖了国的……” 大约是恰好这功夫静了一些,也或许是一阵风刮过来,总之这句话不偏不倚地传到了赵浅羽的耳中。但等她猛地回头去瞧时,却只见数双眼神谨慎而闪避地望着自己,嘴唇却都又紧紧抿着。 所以,竟是所有人都听见了这句话,却又都找不出这句话是谁说的。赵浅羽死死咬着牙根,又微微昂了昂头,才总算勉强遏制住眼眶中的泪水。而这会,原本眼前几乎坐满的一桌人竟已然都四下散去,连个人影都瞧不见了。 小丫鬟们正在撤冷盘,理石桌案很快变得空空荡荡,恰如此刻赵浅羽的四周。她此刻终于明白,原来母后所言不假,如今自己,已然为朝臣命官乃至天下人所厌恶。 如果说当初被母后和皇弟指责时自己的感受是追悔莫及,被孟夫人戳中心事的时候感受是痛彻心扉,那么此刻,自己的心情几乎可以用绝望无助来形容。 总觉得事情没有那么糟,总觉得自己的所作所为是能够被原谅的,总觉得自己是大誉永远的公主。但此刻众人疏离的举止和厌恶的目光却说明了自己的想法有多么自以为是。 赵浅羽一人孤单单地坐在那,身后的青鸢亦找不出什么安慰的话。甚至,在众人或多或少鄙夷的目光下,她亦是有些羞愧的。 好在不多时,人群中传来一阵吵嚷声,打破了这厢尴尬的局面。 “快瞧瞧这一对亲家,真真是和睦。”不知谁说了一句,众人立刻都应和起来。 亲家?渭北来人了?赵浅羽歪着头去瞧,果然瞧见睢王妃一袭深蓝色长裙,衣襟与袖口留着窄窄的牙子花边,上面以细密的金银线绣着海棠花纹。而在她身边站着的,却并非什么渭北的妇人,而是着铁锈红对襟比甲配蜀锦百褶裙的孟夫人。一向端庄持重的孟夫人今日发髻高悬,头饰对插金簪,显得喜庆又贵气。 二人此刻皆是言笑晏晏,正与众宾客说着话。赵浅羽一阵费解间,便听有人朗声道:“孟公子一表人才,是咱们誉州四公子之一。馥儿姑娘如今又擅经营,将偌大的花容浴堂打理得日进斗金。这样的一对璧人,真是让咱们羡慕。” “孟庭轩?”赵浅羽的脸唰得一下变得惨白,猛地回身握住了青鸢的手道:“今日不是林馥儿与渭北侯的定亲宴吗?” “奴婢不知道啊。”青鸢的手臂被箍得通红,却不敢挣脱,只拧着眉头道:“那张请帖奴婢也没认真瞧,只听说是定亲宴,便以为是馥儿姑娘与渭北侯的……” “帖子呢?”赵浅羽咬着牙。 “今日,今日未曾带来呀。”同赵浅羽一样,青鸢这些日子也是深深地担忧着自己的未来,因此颇有些神思倦怠,自然难免有疏漏。 赵浅羽半甩着松开她如藕般的手腕,站起身迎着孟夫人而立。果然一袭大红很快吸引了她的目光。 “我去去就来。”孟夫人拍拍睢王妃的手,轻笑道。睢王妃早就得意孟庭轩,连带着对这位亲家也十分尊重,此刻自然颔首应下。 而瞧着孟夫人直奔着公主而去,旁边的众人也只是撇了撇嘴,却并未言语。 “这样的大喜事,孟夫人竟然也瞒着我?”赵浅羽带着刻薄的语气道。 孟夫人闻言脸色微沉,显然没想到赵浅羽对自己是这般态度,一时原本和蔼的脸色也多了几分淡然,悠悠笑道:“庭轩年岁不小了,又一直与馥儿姑娘情投意合,所以数日前我将将军特意托人上门提了亲。” “在这个节骨眼上提亲?定亲宴还办的这般匆忙?怎么,孟小将军是吃了熊心豹子胆,想救林馥儿于水深火热了?还是夫人您另有什么主意呢?不如说出来,也让我一道听一听。”赵浅羽句句咄咄,在大红锦裙的衬托下,愈显脸上一抹异样的潮红。 孟夫人再沉得住气,此刻也觉得赵浅羽的话有些过分了。故而她依然微微噙笑,可那笑意淡漠得如同远处的一缕炊烟似的。“今日是庭轩大喜的日子,难道公主也不为庭轩高兴吗?连太后娘娘今早也送了贺礼过来呢。” “你说什么?”赵浅羽一惊,身子微微后退间,无意撞上了身后的桌角。然而腰间的疼抵不过心里的抽痛,她勉强忍着,吃力道:“母后也知道了?” “怎么会不知道呢?”孟夫人依旧淡淡笑着,只是语气里的隔阂显而易见,一改前两日对赵浅羽关怀温柔的模样。 赵浅羽愣在原地,恍惚间竟有种头晕目眩之感。 孟夫人见状也不愿多计较,只是叹了口气,最后一回苦口婆心地对着赵浅羽道:“不仅如此,连今日请您赴宴也是太后娘娘的安排,否则我与睢王妃何尝有这个本事能解了公主的禁足呢?而且,听说渭北的事陛下那也已经有了成算,和亲的事一时半会是不会被提起来了。大约还是李太傅出了好计策吧。” “绵澈?”赵浅羽有了些反应。虽然上回孟夫人就跟自己说李太傅不喜欢和亲的主意,可那到底也是猜测。而此刻,孟夫人既然能说得言之凿凿,就可见事情是真的。 “既然和亲的事不会被提起,你们还这么匆忙议亲做什么?”赵浅羽脱口问出,可问完却又很快明白过来。匆忙议亲,自然是因为有自己的逼迫。再者,或许她们还掂量了一番母后的心思…… “所以……”赵浅羽说不出自己此刻心里是什么滋味。说高兴吗?真是高兴不起来,虽然不必担心去渭北,可誉州的人却几乎已经被自己得罪光了。说难过吗?她觉得自己连难过的资格都没有了。众人的漠视,便说明了,自己如今连誉州最没落的贵女都不如。 而另一边的众人虽听不清这边的动静,却也能感受到方才有些剑拔弩张的气氛。她们自然不在意如今这个近乎潦倒的公主,却都很喜欢平和随性的孟夫人。故而便有几位胆子大的反复往这边看了几眼,最后终于忍不住冲孟夫人半喊半嗔道:“我家老太君想见见孟夫人呢,说是给您准备了厚礼。咱们几个想瞧,老太君竟还藏着掖着的。” 这几位都是文官清流的家眷,一向爱惜名声,此刻却搬出老太君的名头来,显然是已经不喜赵浅羽到一定程度了。 孟夫人该说的话都已说完,对这位公主也算失了最后的耐心,因此只笑着敷衍了一句,便扭头又去随着睢王妃一道招待宾客了。 青鸢见状心知公主是把所有人都得罪透了,一时对自己的前程更加无望,嘴里埋怨的话便情不自禁地脱口而出道:“公主何必跟孟夫人也这般态度呢,您前两日心情那般晦暗,不也只有孟夫人肯过来劝解一二吗?” 赵浅羽心里亦是有些后悔的,只是碍着面子,不愿在青鸢面前显露出来,轻轻摸着耳边的流苏道:“我终究是不用去和亲的,你听见了吗?” “奴婢陪您去后花园走走吧,这里人多气闷。”青鸢淡淡道。 赵浅羽没计较她语气里的情绪,点点头答应下来。可垂头瞧见自己一身刺目的大红色,竟连自己都觉得有几分可笑。 睢王妃瞧见了赵浅羽往后花园走,嘴唇动了动本想拦着,却听孟夫人在旁边轻声道:“李太傅刚才也往后花园更衣去了。” “所以呢?”睢王妃有些不解。 孟夫人和气地拍了拍她的手笑道:“太后娘娘让公主过来,未尝不是想让公主与李太傅把话说个明白。有些事,解铃还须系铃人。” “可这毕竟是在王府。”睢王妃到底有些担心。孟夫人虽然从前不喜欢林馥儿,但如今却也渐渐觉得这孩子不错,再加上孟庭轩本人竟然十分乐意,所以她对这门亲事也是十分满意的。因此,此刻她待睢王妃的态度比从前更坦诚,很多话也愿意说开。 “太傅大人既然愿意成全这门婚事,自然不会允许公主惹出什么乱子来。何况今日公主受了这样多的冷眼,还敢折腾什么?”孟夫人替睢王妃正了正领口的鎏金别针道。 第54章 睢王妃闻言嘲讽一笑, 冷冷道:“她是该好好反省一番了。要不是她,哪里会有这么多的乱子。她的心里,就只想着她的李太傅, 全然不顾旁人。连我的馥儿也不放过, 真是可恨。” “不怪你生气。”孟夫人十分理解她的心情, 摇着头道:“她被宠了这么多年, 自然是觉得自己要什么就应该有什么的,所以做起事来也没什么忌讳。还好, 还好馥儿这孩子有老天眷顾着。” “也要多亏你肯答应这门婚事。”睢王妃感激道。 “这门婚事是两全的好事。有了这门婚事,庭轩也能免去征战之苦。”孟夫人坦率道:“何况这件事, 到底是轩儿自己做得主。我与他也说了, 要是心里没有喜欢, 两个人一道过日子也没意思。轩儿自己思量了半天, 你猜最后说了什么?” “什么?”睢王妃十分好奇。 孟夫人目光悠悠, 想起当初孟庭轩与顾轻幼的一段往事, 颇有些唏嘘道:“轩儿终究是长大了, 见多了人事。他说能娶一位心思恪纯的姑娘为妻,是他之幸。还说起当初馥儿给他送那些兵书之事, 夸馥儿细腻纯善。” 听见这样的话, 睢王妃脸上多了些喜色。她知道女儿一向喜欢孟小公子,却不想如今孟小公子对自家女儿也有了情意,一时心里不免更加高兴。 而赵浅羽此刻已然走在进入后花园的一道长廊之中,但不等走过去,便已瞧见李绵澈的身影。他一袭白色轻袍, 面容英挺如仙, 似乎在日光下泛着淡淡的光泽。赵浅羽的心头微微颤抖,不自觉地, 微笑便从嘴角荡漾开来。 她本想过去打招呼,却见李绵澈的目光正望着远处。那道目光柔软而温和,是自己在他的脸上从未见过的。 赵浅羽怔然间顺着他的目光望去,意料之中却又情理之内的,她看见的是神色慵懒,手捧花瓣的顾轻幼。数日不见,似乎她的姿容更加清丽,从前还显得有些瘦弱的身体渐渐变得饱满而窈窕。最要紧的是,她眉目间的那种闲散与快活,是很能征服人的杀器。连此刻的自己都不得不承认,这是一位能让人心生松弛的女子。 她不情愿地别过脸,却见李绵澈的目光愈发绵绵炽热。见惯了从前宫中妃嫔那种爱恋目光的赵浅羽在一瞬间顿悟,自己的怀疑从来都没错。 李绵澈是喜欢顾轻幼的。而这种喜欢,甚至不亚于自己对他的喜欢。 似乎一颗心猛然受到了挤压一般,赵浅羽忽然觉得喘不过气来。她大口大口地呼吸,却依然难以抵制心中的那种抽痛感。 她有什么值得喜欢的?不过是个会些医术的山野少女罢了,论起气质来,她自是连宫中的一棵野草都不如。说起才华来,她能勉强识几个字便不错了。 怒火中烧间,赵浅羽咬着牙冲着青鸢低低道:“想法子,把绵澈支走。” “这样不妥吧。”青鸢下意识就想拒绝,可眼前人的目光似乎已经燃起火来,那熊熊的斗志让人生畏。 “奴婢试试。”青鸢蹙着眉走过去,一边觉得今日大约又要闹出一番事端,一边无奈地叹着气。 而赵浅羽此刻哪里还会想那么多,她瞧着青鸢说动了李绵澈,便疾步走到了顾轻幼的身边。大约是因为定亲宴不便见人的缘故,林馥儿此刻也坐在她身边,二人正说笑着什么。而瞧见自己过来,林馥儿脸上的笑意立刻收了,顾轻幼倒是神色淡然些。 “好久不见顾姑娘了,气色真是越来越好。不知道的,还以为顾姑娘天生就是誉州城的人呢。”赵浅羽开口便是挖苦的语气,脸色亦是十分狰狞。 是啊,何必掩饰呢。自己不喜欢顾轻幼,这一点,想必顾轻幼也早就明白了。若不然,也不会后来怎么都不肯赴自己所办的宴席了。 “公主的气色倒是不见好。”顾轻幼淡淡笑着,语气浑然不似作假。 越是率真的语气,越让人心痛。赵浅羽的脸色不由得一青,右手下意识地就摸了摸自己的脸颊,但瞧着林馥儿在旁边窃笑,她顿时放下了手,越发恼火道:“顾轻幼,你可知顶撞公主是什么罪过?如此出言放肆,真是目无尊卑,来人,给我掌嘴!” 走了青鸢,身后也还是跟着几位老姑姑的。只是这些老姑姑都是宫中出来的,名义上是效忠公主,实际上却是效忠太后。故而此刻,几位老姑姑竟然毫无动静。 赵浅羽的脸都要气绿了,扭过头不由得骂道:“混账,本公主供你们吃喝,就是为了让你们跟在后头出风头的吗?还是说本公主指使不动你们几个老东西了?” 林馥儿本是有些担心的,但此刻瞧着几位老姑姑不动,她便也放下心来。看来皇帝和太后还不至于太糊涂,不会让这位公主再仗势欺人了。 而这一会,顾轻幼轻盈起了身。赵浅羽这才瞧见,何止是窈窕呢?这两年的顾轻幼已是成熟少女的姿态了,不是那种蜂腰细臀的妩媚,而是一种恰到好处的分寸。 “既然公主不喜欢我,为什么还要过来见面呢?”顾轻幼轻轻把玩着手里的花蕊,满脸淡然。 这种宽和的姿态越发让赵浅羽觉得自己很小气。仿佛锦裙上的大红色攀上了脖颈,赵浅羽气得头昏脑涨,指甲死死掐着自己的掌心道:“你就不想问问我为什么不喜欢你?” “我不在意。”顾轻幼将手中淡黄色的花蕊一点点碾碎,微黄的浆汁染得她的指尖有些泛黄。她却微微一笑,轻声道:“我不能左右您的想法,您不喜欢就不喜欢吧。” “不仅是我。不妨告诉你,这大誉没有几个人会喜欢你这样的乡下姑娘。也就你自己还觉得不错,赖在绵澈府上不肯走。你要知道,绵澈也时常与我说起,说你是个累赘,真盼着你离开呢。”赵浅羽有些得意地举着自己的金色宝石护甲在阳光下晃了晃。 她不相信顾轻幼听见这样的话还能做到无动于衷。然而,她深深地失望了。 眼前的少女似乎有一种对快乐的强烈笃定。她不仅不在意这样的话,反而摇头道:“与公主不一样,小叔叔是很坦率的人。他要是想让我走,早就会告诉我的。更何况,走就走啊,我又不是非呆在这不可。” 她语气里甚至是带着几分戏谑的,好似真的不在意誉州这种富贵日子。 赵浅羽受到了沉重的打击,却又说不清是哪句的打击更大。是因为她说李绵澈坦率吗?她认识的李绵澈与自己认识的是同一个人吗?他分明机关算计,哪里有坦率可言呢? “那旁人呢?你知道大誉的人在背后怎么说你吗?顾轻幼,她们都是天生的贵根,在她们眼里,你不过是乡下的泥腿子。你不应该呆在这的,你应该回到乡下去,那才是你应该待的地方。”赵浅羽提了一口气,一股脑说道。 “我不在意呀。”顾轻幼的四个字说得清晰而分明。“别人愿意怎么说就怎么说,只要她们碍不着我,我都不会在意。只要我自己觉得高兴就行了。” “你太自私了。”赵浅羽愤然,觉得顾轻幼简直油盐不进。 “自私不好吗?”顾轻幼眨着眼睛反问,一脸皎白无暇。而林馥儿又在旁边轻轻嗤笑:“轻幼再自私,也只是不在意旁人的看法。可有些人呢?” 这句话让赵浅羽顿时语塞。她很想争辩,可偏偏眼前的人是林馥儿,自己实在是万分的心虚。 她垂了垂头,但很快又眉目一敛,冲着身后的几位老姑姑道:“你们若是不动手,就别怪我对你们的孙儿孙女狠心了。宋姑姑,你孙儿可在我的庄子上养病呢。” 说罢这句话,她伸手一指顾轻幼道:“把她给我绑回公主府去,谁也不许拦着。” 身后的宋姑姑有些犹豫,旁边的几位姑姑更是有些紧张。她们深深了解眼前这位公主的性子,她想做的事,很少有做不到的。 如此……宋姑姑率先走了出来。 林馥儿脸色大惊,不敢想象赵浅羽竟然真的敢在这里绑人,赶紧就要大声惊呼。但那宋姑姑也不是手软的,既然下了决心,便飞速地奔到林馥儿的身前,一把拿帕子堵住了她的嘴。 丫鬟们本就都在前厅忙着宴席的事,再加上前头吵嚷,这边的动静竟无人觉察。而另外几位姑姑见宋姑姑率先动了,便也不再犹豫,一左一右地分别奔到了顾轻幼的身前。 只是,二人还没等轻举妄动,便被不知从何处闪身而出的一道黑影远远踢开。宋姑姑吓得一惊,手上的帕子也不由得一松,林馥儿趁机一动,赶紧拉着顾轻幼往前厅跑。一边跑她一边还没忘了低声呼喊:“来人啊,公主发疯了,公主发疯了!” …… 赵浅羽气得都要骂人了。而那宋姑姑也是机灵的,知道遇上了铁板,索性佯装去追林馥儿,竟被赵浅羽扔在了原地。 “你们!”赵浅羽冲着几人的背影咬牙切齿地喊了半句,可一扭头,却见李绵澈霍然出现在眼前。 她心中一喜,立刻变得情意绵绵,软软唤道:“绵澈……” 李绵澈的神色淡如山岚,语气却冰冷得很。“我说过,你不能再惹轻幼了。” 与上回说这番话时完全不同。这一次,他语气里的宠溺与在意几乎已经难以藏匿。 赵浅羽的脸色一下子变了,她上前一把抓住李绵澈的胳膊,用力摇晃道:“我就知道,我一开始就猜对了。你喜欢顾轻幼对不对,你喜欢这个乳臭未干的小丫头对不对!” 李绵澈蹙眉推开她,厌恶之色溢于言表。对于她的话,更是恍若未闻。 赵浅羽感受到他的疏离,不由得心中一痛,泪水扑簌簌落下,顺着有些赤红的脖颈滚落在胸前的八宝璎珞串上。“你就这么厌烦我吗?你就这么喜欢顾轻幼吗?我不明白,我不明白,她有什么值得你喜欢的?” 生得花容玉润的赵浅羽此刻哭得梨花带雨,换做任何一个人,大约都是会心疼的。可李绵澈却看也不看一眼,提步便要走。 赵浅羽带着哭腔,心中一急,赶紧喊道:“我再 也不为难她了,我再也不为难她了还不成吗?绵澈,你别走,我求求你,你不要厌烦我。这么多年,我的心里只有你。我不能没有你。绵澈,她不在意你,在她心里,你只是个小叔叔罢了,她根本不在乎你。可我不一样,我喜欢你,我把你看得比性命更重要。我可以被天下人厌弃,但我不能没有你。只要你在意我……” “你错了。”李绵澈终于有了些反应。可那种反应在赵浅羽看来,却无疑于一把捅在自己心口的一把宽刀。 他语气充满了温柔与煦然。“她是个坦率的人,她若不在意,不会一直住在太傅府里。” 这句话耳熟又讽刺。赵浅羽想起刚刚顾轻幼也是这样说的,李绵澈很坦率。此刻,李绵澈亦是十分坚定地对自己说着,顾轻幼很坦率。你们倒是很有默契,那我呢,我到底算什么呢? 赵浅羽在心底低吼,苦笑,久久沉默。半晌,瞧着李绵澈再次要走,她才开口道:“我不明白,你既然那么喜欢她,为什么不娶她呢?为什么不让她知道呢?” 抬眸看着李绵澈深邃如墨的双眸,赵浅羽倏地一惊,忽然心头就有了答案。“因为你想让她也喜欢上你,对不对?你不想被拒绝,你在害怕?哈哈哈哈哈哈,真是可笑,天不怕地不怕的李绵澈,竟然也有害怕的时候了?” 她笑得泣涕交流,她笑得面目狰狞,她笑得心痛无比。 “你竟然这样喜欢她,你竟然喜欢她到这个份上!”赵浅羽死命地摇着头。“可惜,她竟然不知道,她竟然不知道!” 唯恐李绵澈离开,赵浅羽贪恋着此刻与他相处的最后这个片刻。她渐渐收了笑声,收了讽刺的话,目光寸步不移他的面庞道:“我想明白了,方才我就想明白了。李绵澈,大誉的一切草木动静果然都在你的掌握之中。你早就有主意对付渭北了是不是?根本就没有和亲的打算是不是?” 李绵澈并未吭声,赵浅羽也知道不必再探求答案。她苦笑着,摇头再道:“所以这一切,都是为了给你的顾轻幼报仇。就因为我有过一次害她的念头,所以你就想逼走我,想让我远离大誉,想让你的心上人永远没有威胁,是不是?” 赵浅羽明白他不愿意理会自己,不由得愈发万念俱灰。“你真是好狠的心,为了你喜欢的人,什么都能做得出来。我不知道从哪一步开始是你的算计,但我知道,我今日的后果,全是因为得罪了你的顾轻幼,你心尖上的顾轻幼。” 赵浅羽很想恨眼前的这个男人,可一抬眸看见他那张俊逸如仙,棱角分明的脸,她又在一瞬间心动,无论如何都说不出来一个恨字。 “我知道错了,绵澈。我当初也只是想让她嫁给云俏的丈夫,没有想让她受什么委屈的。我知道你在意她,我还想着她嫁过去之后就让她做正妻,让那个小温公子休了云俏的。她,以她的身份,做个管事的妻子,看看庄子,不已经是抬举她了吗?”赵浅羽做着最后的挣扎。 可惜,李绵澈的目光越来越冷。待到最后,已经有了冰一般的温度。 “你就这么厌恶我吗?!”赵浅羽嘶吼着。她的嗓子几乎已经哭倒了,此刻喊出这句话的声音带着沙哑,连后花园的一只鸟都惊动不了。 李绵澈却再不肯理她,扭头便往前厅走去。 身后的赵浅羽跌坐在地面上,日光晒着一身大红锦衣,分明应该是炎热的温度。可她却觉得自己从心到骨头,都已经被冰冷填满。“我告诉你,李绵澈,李绵澈,那幅驿道工事图,我不后悔被大骊画师看见!你再能算计又怎样,你没有算计到那图会被大骊人看见吧!李绵澈,我知道那图是你用来对付渭北的主意,也是你能想出来的最好的主意!我倒要看看,被我搅乱了这样好的主意,你要怎么收拾渭北!” 李绵澈的身影越来越远。 赵浅羽的内心越来越绝望,呼喊的声音却越来越大。“你收拾不了渭北,你就是大誉的罪人!你就不配做这个太傅!你会被天下人嗤笑!到时候你就会知道,顾轻幼根本不喜欢你,她喜欢的不过是你这个太傅的身份罢了!李绵澈,你会被天下人嗤笑的!你斗不过渭北,永远都斗不过!” 孟夫人没想到,后花园的动静闹得这样大,林馥儿过来的时候却是镇镇定定的。只见她一脸淡然地笑意,冲着睢王妃和自己问了礼之后才道:“我已经自做主张让人先把通往后花园的月亮门封上了,就说园子里有一只野鹿跑进来,怕惊了客人。公主那边,青鸢姑娘已经过去照应着,要不要告知宫里,还请母亲和姨母商量一下。” 因为只是定亲,所以先随意叫了姨母。孟夫人看着林馥儿发髻簪环不乱,又见她将事情处理得利落果断,心里不由得愈发感叹。果然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如今的馥儿姑娘,真真是位可心的儿媳妇了。 这样的念头只有一瞬,她很快又想起了公主的事,忍不住蹙眉道:“真是没想到,如今长公主这般教养都没有。好好的订婚宴,她竟然敢绑人,难道是疯了不成!” 睢王妃四下瞧了瞧众人都在举杯宴饮,才稍稍放心,转过头来拉着林馥儿道:“顾姑娘没事吧?” “她才不会有事呢,方才还告诉我别慌呢。”林馥儿笑言着,本想说有李太傅护着她,转念想想到底不太合适,便没有开口。 睢王妃闻言稍稍放了心,点头间颇有些嫌弃道:“今日邀请公主赴宴,本来就是太后的主意。结果没想到她还闹出这样的事来,真是晦气。依我看,咱们也别趟这趟浑水了,赶紧把公主送回公主府里,咱们跟太后娘娘说一声吧。” 睢王妃的性子到底单纯一些。但孟夫人此刻也没见怪,而是恳切拦道:“这样不妥。无论太后娘娘让谁来赴宴,那都是太后娘娘对咱们的恩旨。咱们哪有捧着恩旨还要告状的道理呢?不过,把公主送回公主府是对的,只是后续的事,咱们再不要管了。” “她之前就要把馥儿送到渭北去,如今又在王府里张牙舞爪地绑人,难道咱们就这么坐视不理吗?”睢王妃颇有些气愤道。 孟夫人没有答话,反而扭头看向了自己未来的儿媳妇。 林馥儿稍加寻思,又想起顾轻幼对待公主的态度,不由得笑道:“母亲,咱们好好的宴席,可别被乱七八糟的人搅了,那不值当。您啊,只管好好尽兴,恶人自有恶人磨去呢。” 孟夫人不意林馥儿有这样开阔的胸襟,一时心里更加喜欢,便打定了主意往后要对这个儿媳妇好上加好,眼门前对待睢王妃的态度也更加赤诚道:“馥儿说得不错,别耽误咱们高兴。何况今日有太傅大人在,前厅有这么多眼睛耳朵在,即便咱们不说,事情也会传到太后娘娘那吧。” 后头的这一点才是要紧的。睢王妃很快明白过来,点点头道:“也是,名声都这样不好听了,还在意她做什么。派人好生送回去吧,不管了。” 果然睢王府忍气吞声的态度反倒让太后娘娘愧疚了。不日,众多的赏赐被一一送过来,说是送给林馥儿的嫁妆。 至于赵浅羽,太后娘娘则亲自下了旨意,说她沉疴在身,需要远行静养。这样的法子看似是断了母女亲情,实际上却是对赵浅羽最后的保护。赵浅羽哪怕再不情愿,却也无计可施,便向皇帝请旨,说要去千里之外的郴州。皇帝略略思忖,到底还是答应了下来。 第55章 出门的日子定在了三日之后, 青鸢亲自替赵浅羽打点着行囊。自从那日从睢王府回来之后,赵浅羽就像是没了灵魂的躯壳一般,虽然一切吃喝如旧, 只是多余的一句话都不肯说了。 青鸢挑选着一些素淡的衣裳放在箱子里, 又命人打开了装着冬衣的箱子, 从里面挑拣起入冬用的大氅来。 赵浅羽坐在一边默默看着, 终于有了些反应。“连冬天的衣服都给我挑好了,看来你也没打算让我回来。” 青鸢闻言将手中的衣服放回去, 心里如长草一般纠结。半晌,她终于沉沉开口道:“公主您想过没有, 奴婢今年已经十九岁了。当初入公主府, 也并非奴婢的心意, 而是您说喜欢我的性子, 所以求了太后娘娘下旨, 让我过来伺候您。从府上的大小姐变成您跟前的丫鬟, 我从来没埋怨过一个字。可如今, 您真的要让我随您一道去郴州吗?所谓父母在,不远游。您考虑过我的感受吗?” 赵浅羽起初还有些恼火地听着, 但到后来, 却渐渐觉得心虚起来。她不自然地把玩着手里的佛手,委屈道:“连你也不要我了是吗?” “不是我不要您。”青鸢直视着眼前这位自己从小与她一道长大的公主,恳切道:“公主,您做错了这么多事,为什么不愿意弥补一次呢?您想过吗?若不是因为您的自私, 我如今应该还在承欢于父母膝下, 还是千娇百贵的大小姐吧。” “青鸢……”赵浅羽无助地拉住她的手,眼里竟有一丝恳求。“我就只剩下你了。你若是也不要我, 我该怎么办?你叫我怎么办?” 青鸢又气又难过,在一瞬间竟觉得自己是在对牛弹琴。她咬牙无奈地挣开公主的手,气恼地重新走回装着冬衣的箱子前,一股脑将所有冬衣全都搬出来,一件件折好,放进要带的行囊里。 赵浅羽甚至不敢计较什么,只是默默垂泪。 而青鸢也是下了狠心,一边收拾着东西,一边咬着牙念叨着。“因为您的一个决定,我十年没睡过整觉,每日要替您守夜。因为您喜欢李太傅,就绞尽脑汁参与政事,害得整个大誉都要为您收拾烂摊子。因为您嫉妒顾姑娘,所以就让孙姑姑想办法害她嫁给一个跛子。因为您不想去和亲,就逼林姑娘替您去。您说,这些年,您造的孽还少吗?” “你走,你给我走!”赵浅羽终于被气得面红耳赤,狠狠将手边的一个瓷瓶扔在地上,任由碎片飞射。“我不要你伺候了。你给我走,回你的陈府去,再不要出现在我的眼前!” 青鸢又惊又喜,却终究是喜大于惊,纵然那瓷片已然飞入腿中,让她觉得疼痛难忍。可她却也不敢放过眼前这样大好的机会,冲着赵浅羽跪拜三次后,便逃离似的飞速离开了。 “走吧,都走吧。”赵浅羽最后的一丝灵魂也像被抽走了一般,双目无神叹着,内心无比绝望。 而离了公主府的青鸢,在回自家府邸歇了几日后,便登门去了太傅府。自然她不是求见李绵澈,而是求见顾轻幼。 “我是来跟您赔不是的。”青鸢的语气一如往常沉稳。“追随公主的时候,有很多事都不是我情愿做的,可我也没办法。如今公主肯放我走,我便想过来看看您,顾姑娘。” 对于青鸢,顾轻幼还是有几分好感的。她笑着举起自己刚酿的一杯橙子酒,朗然笑道:“你的道歉我接受啦。” 来之前青鸢想过很多场景,但只有眼前的这一种,最能让她如释重负。果然,与顾轻幼相处,是最简单的事。 她的唇畔下意识地带了轻盈的笑意,举起手中的蓝瓷杯橙子酒,冲着顾轻幼深深地点了点头。随即,她将橙子酒一饮而尽,只觉酸甜微辣的口感之下,自己越发心胸通畅。 “如果公主像姑娘的性子一样,该多好。”青鸢忍不住感叹道。“我到底伺候了她这么多年,虽然心里有恨,却也有不舍。顾姑娘,我知道公主做过对不起你的事。我不求你原谅她,只希望你看在她也有苦衷的份上,往后能稍稍善待她一些。” “我?怎么善待她呢?”顾轻幼有些不解。 望着顾轻幼单纯无暇的面容,青鸢怔了怔,随即摇头笑道:“您太小瞧您自己的能量了。自然,我也不奢求您太多。而对她能尽的心意,也就只能做到这个份上了。” “拖延渭北一事,其实太傅大人早已暗中布置好。之所以想让皇姐和亲,也不过是想让她意识到自己的过错罢了。可惜,皇姐终究是让朕失望了。”赵裕胤与皇后坐在窗前下棋,手执黑子道。 皇后略怔了怔,很快反应过来道:“这么说,即便长公主答应和亲,陛下也没打算送她去渭北?” 赵裕胤点点头,玉冠轻动。“不错,无非是做给朝臣们看罢了。渭北区区弹丸之地,纵然皇姐糊涂,泄露了驿道工事图,但也是逃不出李绵澈的手掌心的。既如此,又何必以和亲这样的法子委曲求全呢?” “那母后可知道这件事?”皇后又问。 “原本是不知道的。”赵裕胤叹气道:“所以她能赞同皇姐和亲渭北,实在出乎我意料之外。只是后来,皇姐将林姑娘推出来,母后虽然对皇姐失望,但到底也是有些心软意动的。” “所以陛下才同意了孟将军府求娶林姑娘为儿媳之事。” “不错。” “可如今母后病重……”皇后神色有些担忧。 赵裕胤点点头道:“所以我已经将事情的真相都与母后说明白了。母后虽然病重,神思却十分清明。她说皇姐终究是被宠得太多,才养成了如今嚣张跋扈的性子。故而,是母后提议让皇姐去旁州修身养性的。” “母后终究还是为陛下好。否则以长公主的性子,只怕将来还不知闹出什么事来。到时候,反倒于政局无益。” “是啊。”赵裕胤随手撂下一枚黑子锁定了棋局,目光中多了些柔和。 望着身边的男子越来越有帝王气魄,皇后心里多了几分景仰。随即,她却想起一件事,不由得面露忧色道:“听说渭北候要来拜见陛下?会不会,是太傅大人的拖延之计无用?” 提起这件事,赵裕胤托起茶盏的手又重新放了回去,深沉的目光望向大殿之中的皇舆图,久久没有吭声。 渭北候要来拜见皇帝的消息很快在誉州上下传开了。在这样的节骨眼上还敢面见皇帝,可见渭北候的气焰是何等嚣张。太后娘娘得知此事后愈发病重,皇帝便更加顾不上渭北的事,只一心侍疾。而与此同时,太傅李绵澈亦是整日神龙见首不见尾,谁也不知道在忙些什么。 于是,虽然百姓尚不至于慌乱,但朝廷上下众多臣子却显而易见地紧张起来。 太傅府上,顾轻幼并未闲着。先是林馥儿说要在附近三州新建三处花容浴堂,故而这药草包一则要出新,二则量也要翻倍。可这样一来,光靠着自己还有晓夏和素玉三个人,定然是忙不过来的。幸好太傅府是有自己的药铺的,顾轻幼索性把药方给了那铺子,赚得的银子与那铺子也是三七分成。如此虽然赚得少了,但却总算是轻松了下来。 这件事刚办完,追蝶便写信说要来誉州。顾轻幼追问之下才得知,原来江辰在府试时并未考中,因此她那位夫人颇为不满,竟然有意要拿江澜亭作为要挟,逼迫江辰苦读。江澜亭是追蝶的亲生骨肉,她自然心疼,便写信托顾轻幼帮忙寻觅宅子,说是打算带着江澜亭来誉州定居。 顾轻幼自然毫不犹豫地答应下来。 这一日,她正打算出门去看看宅子,便见晚淮站在院门口,笑盈盈道:“顾姑娘,太傅大人想见你。” 顾轻幼身后的晓夏不免暗自嘀咕。从大骊回来之后,太傅一日要见姑娘两回。今日可好,算上早膳午膳,这都第三回了。 然而顾轻幼却好似没有半点不耐烦,反而很是兴致勃勃的模样。“要见我?是要教我下棋了吗?前两天还念叨要教我的。” 晚淮蹙蹙眉,其实太傅大人今日心情并不好,想来见顾姑娘也不是什么喜事。不过,看着顾轻幼一脸单纯的模样,他还是没说出口。 特意把刚做好的绿豆沙盛了两盏,顾轻幼才不慌不忙地去了李绵澈的书房。除了上朝之外,这地方算是大誉所有朝臣最怕的地方了。可在顾轻幼进了这,却像出入无人之境一般。 “小叔叔,你看。”顾轻幼一袭轻衫,轻轻将两盏绿豆沙撂在他的案头。淡绿而绵密的豆沙瞧着十分清凉,闻上去亦是一片甘甜。 抬眸再看眼前人,只见她细长的睫毛轻轻垂在眼眸上,粉唇如樱,脖颈修长,面庞染着几分甜美几分清新。如春风拨冗拂过山岗,李绵澈原本还紧蹙的眉头渐渐松散开,慢慢在唇边凝成淡然的笑意。 “我尝尝。”他轻巧拎起绿豆沙,缓缓入口间,果然一阵甘美落在心田,让人大觉凉快。 “怎么样?”她眼巴巴瞧着他。 “好喝。”对于食物一向没什么兴趣的李绵澈不禁点点头。 得到了肯定,顾轻幼的笑脸绽放,如含苞的百合在一瞬间吐蕊,让人移不开眼神。 其实他每每担心她在府中无趣,但一见到她,就很快会知道这样的想法是多余的。人世间的烦恼从来都与她没有关系,她的世界永远是皎洁而快乐的。 可眼前……李绵澈收回心神,按捺着心头的某种情绪,语气森然道:“轻幼,今天找你来,是有件事要告诉你。” 是告诉,而不是询问。顾轻幼下意识竖起耳朵,知道小叔叔要说的事一定很要紧。 仿佛即将出口的话有些晦涩,李绵澈沉吟了半晌,方才开口道:“顾医士要你回常州住些日子。” 他很快又补道:“不会太久,不会太久。” 重复了两遍的话,不知是在给谁信心。 顾轻幼微微歪头,显然也是犹豫了一下,但很快问道:“是义父有什么事吗?一定要回去吗?” 她不愿离开,这让李绵澈的心里微微感受到暖意。他摇了摇头。“顾医士一切安好。不过,你是一定要回去的。” …… 头一次,顾轻幼带来的两份食物,只有一份被用掉了。而另一份绿豆沙仿佛受了厌弃一般被撂在那里,一点点被夏日的炎热包裹。 李绵澈渐渐握拳,又松开,莫名感受到指尖微微有些酸麻。 “大人。”晚淮的声音在门前响起。 可李绵澈却只摆了摆手。 晚淮一眼瞧出主子心情不好,赶紧利落地将身后跟着的大人轰出门去,低声道:“改日再来,改日再来。” “太傅大人身子不适?”那位大臣关切道。 “没听说啊。”晚淮也纳闷,从今早开始主子就不太对劲了。想起刚才顾轻幼的背影,他心里忽然一惊,不会是因为顾姑娘吧? 不等晚淮多想,李绵澈的声音忽然在房内。他几步走进去,已见主子恢复了平日淡如山岚的神色。“渭北候什么时候到?” “大约是后日。” 李绵澈心念一动,轻声道:“明早就安排顾轻幼走,只是要声东击西。” 晚淮随侍多年,自然明白李绵澈的意思,点点头道:“我让罗管事等人都在前门相送,再布置一辆一模一样的马车从前门出发。暗里,安排顾姑娘从后门走,提前一个时辰。” “好。”李绵澈稍稍安了心,又补道:“安排一队最好的暗卫,从城外暗中接应,一直到她入常州为止。人越多越好。” “那您的安危……”晚淮颇有些不放心,可很快见李绵澈挑眉,他立刻俯首道:“微臣知道了,这就去办。” 对于要回常州一事,晓夏十分期待。“我还没去过常州呢,听说那的山山水水最好看了。” “我也想去尝尝常州的茶汤。”素玉轻声说着,手里温柔地将一件蜀锦长裙折起来。她一点都不担心太傅是想丢下顾姑娘不管,因为就在今早,按照太傅大人的吩咐,罗管事亲自送过来一堆去往常州要用的物件。那些东西样样贵重精致,但却都是夏秋所用。 由此可见,顾姑娘回常州也呆不了多少日子。可这样的心思也是素玉自己的揣测,她不敢跟晓夏念叨,自然也不会与顾轻幼说起,只是老实本分地做好自己的事情。 “姑娘呢?姑娘想回去吗?”晓夏自己高兴了半天,终于想起回头问顾轻幼的感受。顾轻幼正托腮坐着,身上只裹着一件半透的纱衣,刚擦拭过的发丝还有些湿漉,乌黑如云般垂下来,越发显得她肌肤清透光滑。 “我就是没明白为什么要我回去。”顾轻幼微微叹口气。 “我还是头一回看见姑娘有不高兴的样子,从前一直以为您什么都不往心里去呢。”晓夏调笑一句,又哎呀道:“您想那些做什么,太傅大人总不会错的。再说您回去也呆不了几日呀,很快就能回来的。” “你说得对。”顾轻幼点点头,慢慢舒了一口气,歪着头一笑:“小叔叔总是不会错的。” 可莫名其妙的,她心里就是隐隐有些不舒服。这种不舒服是一种很异样的感受,她从未体会过,所以也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因为罗管事帮忙打点了衣裳首饰以外的用度,所以晓夏和素玉没用多久就收拾出了四大箱行李。唯恐耽误顾轻幼临出门睡不好,二人特意点了熏香,又送了牛乳,瞧着顾轻幼躺下才肯安心退出去。 一夜无话。晓夏一大早便去帮陆厨娘打下手,要亲自做些点心带着,给顾轻幼在路上吃。素玉则进门伺候顾轻幼洗漱。 她本以为顾轻幼睡得不错,却不想一进门瞧见的却是顾轻幼双手抱膝坐在床上,发丝倾泻般垂在肩头,一双鹿眸则无辜地盯着锦被上的云纹。 这样一幅惹人爱怜的情态,是素玉三四年来都没在顾轻幼身上见过的,一时不由得有点无措。 “姑娘?”她撂下手里的玫瑰花汁,轻声凑过去问候。“您这是怎么啦?” 顾轻幼抬眸,眼角隐隐有些血丝,脸上却带着好奇的笑意。“我也不知道是怎么了。一想到回常州,还很期待呀。可就是觉得哪里怪怪的,睡不着,心里也沉甸甸的。会不会是因为太开心了?” “您会不会是不想走啊?”素玉揣摩道。 “那倒没有,住哪都一样啊。”顾轻幼微微耸肩,把离开太傅府这件事放在心里又转了转,自觉没什么放不下的,便嘻嘻笑道:“算了,不想了,咱们赶紧走。到了常州啊,我有好多好玩的地方要带你们去呢。” 她眉眼间的愁绪散开得那样快,几乎让素玉以为方才的一切都是自己的错觉。她正要多问什么,便听晓夏在外头叫嚷道:“姑娘,热乎乎的点心出锅啦!” 很快,顾轻幼捧着三四盒点心上了马车,这才瞧见林馥儿已经坐在马车里等着了。她眼里一喜,嘴上便笑着嗔怪她吓了自己一跳。 “我送你到城门口,再坐我家的马车回去,我让车夫跟在后头啦。知道你去不了多久,但我还是舍不得。”林馥儿抱着顾轻幼的胳膊撒娇。 “我可还记得你头一次过来跟我叫板的样子呢。”顾轻幼故意板着脸道。 林馥儿被说得一赧,抢过她手里的一碟点心,微微昂起小脸道:“谁还没有个不懂事时候了?往后你可不能再拿这事说嘴了,庭轩哥哥不爱听呢。” “你很喜欢孟庭轩。”顾轻幼忽然认了真,睫毛忽闪忽闪道:“喜欢一个人是什么感觉呢?” “喜欢一个人就是,看见他的时候你会很高兴,高兴到不愿意去做旁的任何事,只想跟他静静地呆着。看不见他的时候,你就会想他,想他吃什么做什么,有没有……”林馥儿说了半天,忽然察觉到顾轻幼睁大了眼睛看着自己,顿时羞得满脸通红,嗔道:“我不说了我不说了,你要笑话我的!” “我没有。”顾轻幼一脸无辜,自己听得正认真呢。 “你没喜欢过别人吗?”林馥儿拉扯着顾轻幼的袖子道。她早曾听孟夫人说过公主曾有意撮合孟庭轩与顾轻幼一事,但她却没什么心结,毕竟两个人最后谁也没看上谁。 顾轻幼呆呆地想了一会,却是摇头道:“按照你的这种说法,是没有的。”自己对从前的孟公子也好,江公子也好,都没有过林馥儿描述的这种感觉。 “早晚会有的。”林馥儿自觉脸都要烧起火了,赶紧换了话题道:“到哪了?是不是要到城门了?” “是,姑娘,就要过城门了。”外头有人答道。 “那我要下马车了。”林馥儿握了一把顾轻幼的手,笑道:“等你回来。” “嗯。”顾轻幼点点头,将手里的点心挑她喜欢的塞给她一盒,弯了弯手掌冲她告别。 林馥儿就着小丫鬟的手笑嘻嘻地下了马车,临了又回头道:“你也别太担心了,虽然渭北候来势汹汹,但太傅大人一定有对策的。” “什么来势汹汹?”顾轻幼还想多问,可林馥儿已经下了马车,前头的车夫也已经开始接受城门口官兵的盘点,不容她再叙话了。 因为渭北候朝见一事,所以城门口的检查也严了不少。素玉和晓夏忙着下去打点,便留顾轻幼一人坐在马车里。 马车宽敞华丽,侧面甚至暗藏了一个冰格,可以在里面装些荔枝瓜果。桌案上的干果也是出门之前摆好的,是顾轻幼近来最喜欢的冰糖山楂和枣泥雪球。 她咬了一口冰糖山楂,往日吃着酸甜适中的口感,今日却莫名有些发苦。顾轻幼微微蹙眉,脑海中回想着林馥儿方才说过的话。 渭北候来势汹汹,太傅大人一定有对策。 第56章 “小叔叔是怕渭北候会对我不利吗?”顾轻幼说完, 自己就摇了摇头。怎么会呢?自己不过一个出身乡下的小姑娘,渭北候是什么人物,怎么会把自己放在眼里。 她被自己的念头逗笑, 又将口中的山楂果肉咽下, 随手取了一颗枣泥雪球来吃。之所以叫雪球, 是因为枣泥外头裹着一层牛乳, 吃起来便既有牛乳的清甜,又有红枣的香味。 “今天这道点心做得好, 不知道有没有给小叔叔留一份。”顾轻幼自顾自地嘀咕着,正准备慢悠悠将一颗雪球都吃完, 却忽然又感受到昨晚那种悲伤之感从心头涌来。 她手上的动作一停, 忽然就明白了自己为什么心里难过。 “原来是因为不放心小叔叔……”顾轻幼呐呐间, 自己叹了一口气。“就算渭北候来了, 也拿小叔叔无可奈何啊。小叔叔多有本事呢。” 这样的话说出来的时候很笃定, 可她也意识到, 内心的担忧并未褪去。甚至随着自己意识到这一点, 这份担忧便愈演愈烈了。 她回想起自己昨晚半夜未眠时想到的事,或是小叔叔伤病复发, 或是他整日忙着朝政不肯用膳, 让胃疾加重…… “素玉,素玉!”她蹙着眉轻唤,声音焦急。 “人走了?”太傅府上,李绵澈轻声问晚淮。 “是,半个时辰前走的, 现在想来已经过了城门。”晚淮略带担忧地看了李绵澈一眼。从昨晚开始大人就一直在准备渭北候觐见一事, 到现在都没有合过眼。甚至连早膳也没用。 “我出门转转。”李绵澈霍然起身,朗俊的轮廓之下, 一身雍容气度。晚淮下意识便心生诚服,不敢再多言半句。 太傅府楼阁繁复,移步异景,但供人居住的院落却不多。李绵澈沿着九曲回廊慢慢在前头走,晚淮跟在后头,敏锐地觉得今日大人的步伐似乎格外沉重。 想来,是因为渭北的事吧。晚淮暗自叹气,决定让大人一个人散散心,自己则亲自去了厨房着人安排些爽口的饭食。 李绵澈站在后门,才恍然觉得面前的场景很熟悉。上一座府邸主人留下来的假山被摒弃,院墙也被改砌成镂空之形。如此,便能让阳光直接明了地照进来。而后头小山上的一片竹林,又成了最美的翠绿底色。 唯一不同的是,上一次自己看见这样的场景,身边站着顾轻幼。他仍记得,彼时顾轻幼的眼里盛着骄阳的艳色,纤长的手指轻轻贴在粉嫩的唇上。 几乎是在猛然间,他的心里一空。 …… “大人在这站多久了?”晚淮轻声问罗管事。 “怕是有半个时辰了。”罗管事摇摇头,说着风马牛不相及的话:“大人身体可真好。这要是我在这站半个时辰,只怕腰都酸了,腿也抽筋了。” …… 晚淮忍不住瞪了罗管事一眼。罗管事却玩味笑道:“行了,晚大人,大人的心思,你我都是猜不透的。走吧,咱们别在这碍事了。” 晚淮虽然有些担忧,却也不得不承认罗管事的话是对的,于是长长叹了口气,便扭头离开了。 一袭玄纹云袖锦衣,浑然藏不住李绵澈一身的挺括肌肉。只是此刻他目光隐有破碎之感,与健硕的身体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后门正对着葱郁的小山,但吸引他目光的却是那条十丈有余的石子路。颜色各异的鹅卵石形成了整齐的道路,却偏偏留不下一条车辙。 他的双眸沉沉看向远处,终究化作一句无奈的叹息。 然而,就在扭头的一瞬,那石子路的劲头却忽然出现了一个藏青色的小点。云袖下的双拳下意识收紧,他的目光再也移不开。 近了,近了。 三驷的马车显然十分急切,连车夫的马鞭声都显得有些细密,如鼓点一般。 不出几息之间,那马车已然驶到眼前。车夫瞧见李绵澈,不免有些心虚,正要慌张地解释,可马车里已然有细碎的动静传来。 他立刻将马车稳稳停住,又赶紧搬出小几。可不等自己请人,便见帘帐一掀,一位身姿灵动的少女跳下了马车。 似乎没想到李绵澈站在门前,顾轻幼的瞳孔微微放大,可很快她的双唇便微微努起,星眸中微微闪着莹莹的光。 二人隔着一丈远。 一人身姿挺括,如凌厉的雄狮。 一人腰身娇俏,如初春的烟柳。 “我不要走。” “不走也好。” 二人齐齐说道。 虽然朝臣们早知渭北侯即将入誉,但谁也没想到他竟然只带了三十位随从。这样的嚣张不由得让人怀疑,渭北侯的手上恐怕有大誉未知的杀招。 因着局势不明,赵裕胤索性安排了盛大的宴席来款待渭北侯。这一场宴席广邀群臣,连茶盏亦是选了最精致华丽的一套。可惜,朝臣们人人无心享受,都只想挖出渭北侯的心肝来看一看他到底有何阴谋。 瞧着在场的大臣皆神色紧绷,赵裕胤颇有些不满道:“想当年皇祖父在世时,手中名将赫赫,足足将老渭北侯挫败三次。先皇我父,更以仁道治天下,让渭北侯休养生息,百姓安乐。偏偏他不知餍足,竟几番与父皇作对,如今更是挑起战火,几欲称霸。如此狼子野心,人人得而诛之。然交战不可屈来使,故而朕才设此大宴。宴虽盛,可我天家气度该更盛,如此,才好让渭北侯明白,我大誉从未曾怕了他半分!” 孟昌盛坐在下首,抬眸拈须打量着这位小皇帝,心想这一番话既讲明了老渭北侯曾经的三次大败,又将先皇的无能说成了仁道,最后又鼓舞了朝臣的信心,的确是面面俱到。 他微微叹服的同时,不由得觑了李绵澈一眼。但见他一脸镇定,似乎无半点赞赏之色,心里恍然大悟,看来皇帝的 这番话也是太傅大人教的。 像孟昌盛这样当着皇帝和太傅的面还能分心的人到底是少数,大多数人只认真听着皇帝的话,一时心头也觉得多了些胆气。是啊,纵然渭北侯有未知的底牌有如何,皇太祖能派兵击退他三次,我们又有什么做不到的。 群臣的脸色变得坚毅不少。 这会,外头传来太监急切的脚步声,随即稳稳跪在殿上道:“渭北侯到。” 皇帝不自觉挺了挺身子,目光灼灼地看向来人。 渭北侯号称人中蛟龙,生得身高八尺,豹头虎目,虽已年近四十,却并不见老态,唯有眉心深深刻着川字纹,但倒也分毫不损他一身不怒自威的气势。此刻正是暑热,可他依然选了一条细长的墨色狐皮为饰,斜斜缀在肩头,显出北地特有的兽气。 对于今日招待自己的花萼百叶厅,他实在熟悉极了。当初就是在这,自己眼睁睁地看着父亲匍匐在那位老皇帝的脚下,并献出了足足二十万两金银,才博得那老皇帝的一笑。最可恨的是,从小最疼爱自己的姑母也一并被献给了老皇帝。可怜花一样的姑母,在大誉竟不知被哪位妃嫔谋害而死。 至于自己,呵,那几日的经历也真是难忘。皇子们指着自己骂北地畜生,小太监们看似恭敬实则都嘲笑自己那一口北地的腔调。 想到这,魏元泽不禁咬了咬牙。他今日,就是来收利息的。 抬眸瞧了瞧上首稚气尚存的皇帝,魏元泽的眼里闪过一丝不屑。十几岁的毛头小子,实在远非自己的对手。但很快,他的目光忽地一闪,径直看向了端着酒杯雅然而坐的李绵澈。 如同密林之中的虎兽瞧见真正的猎物,魏元泽的唇畔滑过一丝贪婪的笑意。而那笑意之下,却又暗藏深深的忌惮与挑衅。 李绵澈不动声色地与之对视着,眼里却无半点波澜。仿佛是经验老道的猎人早已为心仪的小兽布下陷阱。 “渭北侯拜见陛下。”魏元泽率先收回目光,隐隐以鼻嗤笑一声,略略拱手道。 他不言微臣,也不祝祷万岁,显然是失了敬意的。有言官当即轻声咳嗽起来,却也终究不敢说什么。 赵裕胤虽然心中不喜,却也不好出言责怪,只是淡淡一哂道:“本以为渭北天寒地冻,一饮一食不易。如今看来,何止饮食,连规矩教化亦是顾不得的。” 果然,大誉人骨子里仍然是瞧不起渭北的。魏元泽冷冷一笑,大踏步寻了座位坐下来,放抬眸道:“小皇帝很看重规矩是吗?那战场上,可曾有人跟你讲规矩?” 这样的莽撞无礼顿时引起群臣一片哗然,唯有孟昌盛心中一阵警醒。渭北候之所以如此嚣张,只怕是早有获胜的万全之策了。 赵裕胤到底年幼,一时气得脸色铁青,却因不知魏元泽葫芦里卖得什么药,而不敢再轻举妄动。 魏元泽大感得意,似乎当初的耻辱终于被洗刷了一些。他举起手中的四棱乌木筷,随意挑拣了几口鱼脍尝了尝,又将杯中酒一饮而尽道:“这鱼肉肥美,只可惜酒盅太小,并不尽兴。” 说罢,他抬眸看向赵裕胤身边的皇后道:“听闻宫宴大多是皇后娘娘操持。那不如请娘娘亲自帮本候换一盏酒盅吧。” 此言一出,众人脸色皆变。有言官腾然而起,但很快被身边之人拉住。而皇后亦是拈着手中的葡萄,不知如何是好,只怔怔地向皇帝投去求助的目光。 赵裕胤早已气得要咬碎后槽牙,此刻随手挥了挥,立刻有跟前的太监过去换酒盅。而后他才目光噙着狠意道:“渭北候只身赴宴,莫不是没听过羊入虎口的故事?” 魏元泽单侧嘴唇高高上挑,厌恶地将那太监打发走,嘲讽道:“皇帝博学多记,难道不知不入虎穴焉得虎子的道理?” “你……”赵裕胤气得面红耳赤,胸膛亦是起起伏伏。而在场的群臣亦是群情激昂,但真正敢开口的却没有一位。 唯有李绵澈,此刻终于不慌不忙地开了口,似笑非笑道:“虎穴难闯,只怕是有去无回。” 对待李绵澈,魏元泽显然认真了许多。他心中何尝不明白,自己想要一雪前耻,想要吞并整个大誉,真正的对手只有眼前的这一位。 只可惜,拜大誉的长公主所赐,李绵澈所想出来的金贵法子已经被自己全然知晓。到底是年轻啊,魏元泽摇头感叹。若李绵澈再老道些,或许还能有一息之力与自己对抗吧。 “说实话。”魏元泽对上李绵澈的双眸,心里也不由得暗赞了一句这幅好皮囊,之后方道:“你李绵澈是个人物。若真考虑效力我渭北候的麾下,将来我依然会保你的太傅之位。而且,荣华尊崇,远胜今朝。” 这样赤裸裸的招揽,简直是对赵裕胤明目张胆的挑衅。更何况招揽的还是他最在意的太傅大人,是亦兄亦友的存在。他横着眉,圆圆的脸庞掩起所有稚气,狠狠道:“渭北候,你休要太过放肆。别忘了,你此时此刻站着的,是大誉的国土。朕一言令下,你即刻便会被诛杀在此!” “小皇帝,你敢?”魏元泽半是调笑半是认真的语气,双手一摊道:“来啊,放箭啊,你试试?!” 说罢,他眼里的玩笑突然凝成冰霜,凛冽道:“你们大誉还以为我渭北是从前那个任你们揉搓的渭北吗?不妨告诉你,今日我从大殿上走出之时,但凡少了一根头发,那我渭北与大骊的兵士即刻就会出兵,两侧攻打大誉。不出三个月,呵呵……” “就凭你们?”赵裕胤大袖一甩,掩住有些颤抖的指尖。 “自然凭我们。”魏元泽霍地站起身,一把将眼前的美玉桌案推翻,眼瞧着各色佳肴洒落在华贵的地毯上,似有满足道:“这个举动,我当初随父亲一道入宫的时候,就很想做了。” “狼子野心!”群臣之中有人喊了一句。 “虎狼之后,自是有野心的。”魏元泽毫不掩饰道。 孟昌盛闻言按捺不住,启声道:“渭北候,你别以为,你手上有那莫须有的驿道工事图,我们就怕了你。哼,旁人或许会,但我孟昌盛不会。区区渭北,弹丸之地罢了,若我率军出征,不出三个月,便能将渭北夷为平地。” “莫须有的驿道工事图?你们终于是忍不住了,终于是问到这件事了,哈哈哈哈。”魏元泽似乎早有准备,穿着豹皮靴在殿上走了几步,再难抑制胸口的狂喜,指着李绵澈道:“李太傅,李绵澈,是你,是你给了我渭北一雪前耻的机会!” 众人闻言都有些疑惑,皆神色戒备地听着。而魏元泽似乎也不打算隐瞒,随手从桌案上取了一盏酒灌了几口。酒香四溢间,他的神色越发餍足,兴致更浓道:“最初听说李太傅要为我渭北修缮驿道,我就知道,你,李绵澈,不会有这么好的心。” “所以从一开始,我就怀了防备之心。之后,你们一边筹措银子,我一边在暗地里安插人手,以期找寻你们修缮驿道的真正目的。功夫不负有心人啊,虽然安插在朝中的眼线皆被你们防备着,可终于被我找到了空子,那就是长公主。” “人都说红颜祸水,此话真是不假。我将渭北最聪慧的画师、琴师和舞姬男宠甚至花匠丫鬟全都想法子安插在了长公主府上。”魏元泽一脸嘲讽笑道:“长公主真是一片痴心啊,竟然真的拿到了那张驿道工事图,还让画师临摹下来。” 听到这,赵裕胤的脸色愈发难看,一颗心也渐渐沉入谷底。 魏元泽却越说越兴奋道:“你们以为是大骊联络了我渭北?错了,哈哈。那画师一早就是渭北人,只不过是我给了他大骊的身份,避免有更多的 麻烦产生罢了。而那画师,啧啧,我赏了他重金,你们知道为什么吗?” 他说得兴致勃勃,竟还有心思让人猜测。可在场的大臣个个灰头土脸,谁又有心情回应他呢。 魏元泽也不觉得失望,爽朗大笑道:“因为他的记忆力实在惊人啊。他那日从公主处折返回自己的住处后,就连夜将那驿道工事图复刻了下来,又派人送回了渭北。” “哈哈哈,我看了那图才终于明白了你李绵澈的主意,啧啧,这主意也不怎么样嘛。你开驿道让大誉与渭北互市,允许渭北百姓以皮毛矿石换取大誉的精米细粮。如此下来,十天半月尚不觉什么,可渭北百姓一旦习惯了不劳而获的粮食,就不会再愿意在渭北贫瘠的土地上艰难生产了。而你,早已在驿道上暗设数十处壕沟。如此,你们便随时可以让那驿道倾覆,再无法使用。这样一来,渭北百姓没有种粮,只能吃空粮库。到时候,渭北民穷兵饿,你们只要自然可以不战而屈人之兵,是不是这样?” 眼睁睁看着别人识破自己的计谋,这种滋味并不好受。赵裕胤的脸色几乎像是没浇水的黑土一般,眼瞧着就要裂开了。 而在场的各位大臣亦是听得瞠目结舌。他们从来不知李太傅的主意如此精妙,更没想到这般精妙的主意竟然已经被渭北识破。他们暗自叫苦,不知是该说太傅大人不慎重,还是该骂长公主误国不浅。 魏元泽自然一直盯着李绵澈的面庞。见他听到这依然镇定自若,心里虽然嘲讽他的无能,却又不得不敬佩他的淡然。 话说到这,魏元泽只觉口干,索性随意捡了一张桌子坐下,又拎起乌木筷大快朵颐起来。而后头的话,则由他跟前的副将苏埠帮忙说完。 “渭北候何等英明。待拿到那张图后,便立刻向陛下谢恩,又故意让人放出风去,说是李太傅是渭北候的人。啧啧,李太傅,纵然你当时故意唆使孟将军来阻拦,甚至不惜背上叛国的骂名,却也是无用的,你真当我们渭北之人都是傻子不成?谁看不出那是你的苦肉计呢?不过自然了,这都是小手段。之后,渭北候又命人趁你们不备时,在设壕沟之处另辟小路,小路前后与驿道相接。如此,即便有一日壕沟塌陷,那被掩盖着的小路也能排上用场。到时候,你们想阻断那驿道,却也是不能了。” 这苏埠生得一双精明鼠目,虽是夸赞渭北候英明,可言语里却比魏元泽更得意,还要时不时扫视一圈,欣赏众人的反应。可见这件事大多是出自他的手笔。 群臣一片黯然之下,孟昌盛更是觉得胸口梗了一口老血。四年前的越江之战让他的身子彻底垮了下来,可他的心却依然是炽热的。他这毕生的心愿还有两个,一个是收复渭北,另一个便是收复大骊。 而此刻,自己的心愿无疑被浇灭了一个。 赵裕胤早已在袖口中捏碎了一个酒盏。怪不得对于和亲之事,渭北并不急切,原来是因为他们也在暗中布置着,想多争取些时间。 “二十年前,花萼百叶厅可是比此刻热闹极了。若我没记错,此刻也有当时见过我的大臣吧。怎么,你们怎么不笑了?怎么不热闹了?笑不出来了?”魏元泽咬下一口酥软的羊肉,将羊骨头吐在大殿之上。 “二十年前,你渭北有谋反之心却被皇世祖剿败。我等之笑,是笑你们不臣之心反遭报应,又何错之有?”席间一位老臣拍着胸口道。 这话让魏元泽脸色一沉,可旋即他又拿鼻孔出气道:“谋反?谁说我渭北就不能称王?我今日,就是来将渭北候这三个字,改成渭北王的。小皇帝,你可同意啊?” 说不同意吗?大骊与渭北的兵士就在边界虎视眈眈。赵裕胤心中愁苦无比,却仍勉力支撑着,不让群臣笑话。 魏元泽倒也不慌,似乎早有准备道:“若皇帝不允,自然我等也不敢逼迫圣上。只不过,那就要谈谈条件了。” 说话间,他的目光滑过李绵澈的面庞,见他墨玉般的双眸正沉沉地望着眼前的一盅酒,心下不由得更是得意。果然,这个比皇帝大不了多少的毛头大小子,也就这点能耐了。 第57章 上首的李绵澈喟然叹气, 眼底一片死寂道:“渭北候,你说说看,有什么条件?” 他依然叫他渭北候, 显然是不肯承认他称王一事。 魏元泽点点头, 晃了晃有些发硬的肩膀, 笑道:“也不难。这第一嘛, 就是请皇帝颁下旨意,允许渭北与大誉永久互市。第二, 大誉富庶,还请每年赐下粮米万担, 金银万两, 牛羊五千, 算是关照我渭北子民。自然了, 我渭北亦回之以厚礼。” 他只说厚礼, 却不说是什么。显然, 这礼物厚不厚, 全在渭北一念之间。如此,这两点条件不可谓不屈辱。 赵裕胤暗自谋算, 心里也不由得感叹这位渭北候的确有些算计。他所提的这两点条件虽然有些过分, 但完全在大誉立刻接受的范围内。 似乎看出小皇帝的小厮,魏元泽笑道:“皇帝放心,我魏元泽不是那种没有自知之明的人。我若提的条件太过分,那大誉还不如派出精兵与我厮杀一场。到时候,岂不是两败俱伤?而我这点条件, 既不损大誉国力, 又能让渭北百姓满意,有何不妥呢?” “只有这两个条件吗?”皇后在此刻忽然开口。她虽然不懂政事, 但从女人的直觉看来,渭北候的胃口没有这么小。 “娘娘好聪慧。”苏埠一笑,鼠目中多了几丝谄媚。 “这第三个条件嘛。”他不由得看向李绵澈。可遇上李绵澈那一脸淡然的威势时,却下意识地心里一虚。怪不得侯爷将他视作最大的敌手,苏埠暗想,只凭这一身的气场,真是有些让人生畏。 不过,败军之将有什么可怕的。苏埠笑了,却依然避着李绵澈的目光,只冲他拱手道:“听闻太傅大人府上养着一位懂医术的美人……” 魏元泽虽然看似在饮酒,实际上目光却始终暗自打量着李绵澈的神情。但见李绵澈此刻看似神色未变,可实际上眼眸中已隐隐有了杀意,他顿时就知道,自己这个决定没有做错。 每个人都有软肋,这位看上去刚毅深沉的李太傅也是如此。而只要自己拿捏了这软肋,将来还愁李绵澈会不为自己效力吗? 魏元泽心中算计着,随手拿帕子擦了擦手上的油脂,朗然笑道:“我发妻早逝,早想娶一位贤良女子为正妻。之前听皇帝说有意将长公主下嫁,我自然是高兴的。只可惜,不知为何后来全无动静。这之后嘛,我便听说太傅府上养着一位美人,这位美人是太傅大人救命恩人之女,性格柔善又颇通医术。” 苏埠继续笑道:“说来也巧,渭北候最喜懂医术的女子。所以,便贸然来攀亲了。” “懂医术的美人?”赵裕胤起初还有些纳闷,后来听到救过李绵澈的性命这一节,才忽然想起,大约是那位姓顾的姑娘。 “这位顾姑娘的确尚未嫁娶,只是听说年岁小了一些,不过二十余岁。可渭北候如今……”皇后的脸色有些赧然。 蓄意略过李绵澈目光中的寒气,魏元泽爽朗大笑道:“哎,只要二人情投意合,年纪又有何要紧。皇后娘娘放心,我待这位美人,定当如发妻一般尊重。” 眯眼一笑间见皇帝有话要说,魏元泽赶紧补道:“陛下,我渭北候不是贪婪之人。方才我提出的这三点请求,只要您答应其中的两点就行了。” 答应其中的两点?赵裕胤看上去是有些意动的。是啊,只要将一位不起眼的姑娘嫁给渭北候,那就可以在前两个条件中选择一条。这样一来,对大誉的确有利。 瞧着皇帝的脸上神情不时流转,皇后不由得附耳道:“陛下,当心有诈。这最后一条既然能跟前两条相提并论,可见对渭北而言,也同前两条一样重要。” 说罢,她以目光投向李绵澈的方向。顺着皇后的目光看去,赵裕胤才发觉李绵澈的神色平淡如水,几乎没有任何波澜。 旁人 自然是看不出的,但赵裕胤却明白,此刻的李绵澈是最难招惹的。 “吃饱了。”魏元泽将酒盏中的最后一滴酒倒在翡翠杯中,放在手中轻轻晃了晃,但见翡翠杯的内壁留下一道道泪水般的酒滴,便笑道:“不错,果然是好酒。陛下如此大方,想必太傅大人也不会小气。” 说罢,他一双虎目隐隐露出威胁之意。“皇帝,我会在誉州停留三日。三日之后,这三个条件当中若能办到两点,我便与大骊皇帝共同退兵。不然……” 后头的话他没有再说,也不必再说。 这话说完,他与身边随从也不行礼,更不开口,便扬长而出。唯留身后,一脸无奈的皇帝与唉声叹气的众大臣。 酒冷羹残,正如此刻难以收拾的人心。皇后微不可闻地叹了一口气,在皇帝的眼神示意中走出了大殿。 “众爱卿有何良策?”赵裕胤望向下首众人,众大臣的目光却都看向李绵澈。 当中更有早看李太傅不顺眼却一直不敢提出来的,此刻终于按捺不住道:“既然事情因太傅大人而起,自然应该因太傅大人而终。依微臣之见,若太傅大人想不出更好的办法,那我们只能答应渭北候的条件。毕竟,这三中取二的条件,远比派兵出战要划算多了。” 赵裕胤不动声色,继续追问道:“既然如此,孟大学士以为,那这三中取哪两条呢?” 被唤作孟大学士的人乃是先帝老臣,他虽在锦平之乱中得以自保,但在小皇帝心中的地位却远远不如李太傅。也因此,他素来对李绵澈不满,只碍着李绵澈手段强硬,他很少显露出来。 但今日,他显然抓住了李绵澈的把柄,此刻拈须道:“其实与渭北互市,虽然渭北得利更多,但与我大誉百姓而言也并非坏事。因此,这一点即便陛下答应,也无妨。至于这后两点嘛,比起每年的万千金银来,一个不起眼的女子,显然是更划算一些。太傅大人一向忠君爱国,想必不会不同意吧。” 有人领头,便有人顺杆而上。此刻内阁学士赵明涛亦是附和道:“孟大人言之有理。听闻此女不过是个乡下女子,虽时常显露于誉州宴饮之上,却从未听说过有多聪慧,更没听说过相貌才华有什么过人之处。至于医术嘛,或许有可圈可点的地方,可也不是什么要紧事。” ……睢王虽然不得干政,但因为与渭北候有些交情,今日便也被皇帝请了过来。此刻请见赵明涛这番话,不由得看了看李绵澈的神情。 虽然没看出什么。但睢王依然觉得,这位赵大人可能活不了多久了。 因着是未来的亲家,孟昌盛今日便与睢王坐在了一处。此刻见他出神,不由得蹙眉道:“听闻渭北候与你有旧?” 睢王慌得赶紧晃动手臂加摇头道:“将军别闹,那都是猴年马月的事了。何况若真有旧,他今日会看都不看我一眼?” 孟昌盛点了点头,放下心头的芥蒂低声道:“没有交情就好。那今日的事,你觉得如何?” 睢王早听自家王妃说过,孟将军这夫妻两都喜欢聊政事,又都喜欢问别人的主意。可自己多年不为官,哪里明白这里面的事。他无奈摇头,又看了一眼李绵澈,坚定道:“反正,没见太傅大人输过。” 孟昌盛闻言不由得心头一松。他其实也是这样想的。按照自己对这位太傅大人的了解,即便是输,也不可能毫无挣扎。而今日他的反应,似乎有些过于平静。纵然这份平静或许是因为遭遇失败,但在自己看来,却更像是一切都在他的意料之中。 眼前的孟陈怀显然并不如此觉得。他冲着自己身后的几个门生暗暗使了眼色。多年的官海沉浮让他明白,一个人的起与落,往往只需一次机会。此刻,正是让皇帝与李绵澈离心的最好时机。 李绵澈素来心高气傲,他所拥有的一切都不允许别人侵犯,哪怕是个养在府上的小姑娘。而今日,为了大誉利益,皇帝定然会牺牲这个不起眼的小姑娘。 孟陈怀心头暗笑。只要今日能撬开这个口子,那往后不愁自己再被这个毛头小子死死压制。想到这,他沉沉叹了口气道:“渭北候声势浩大而来,想必这件事很快就被街头巷尾所议论。到时候此事传扬出去,一则有损太傅声誉,二则人们又会勾起对长公主的怨恨来。所以为今之计,我们必须尽快息事宁人。先让太傅大人出面亲自送嫁,以弥补太傅大人智不如人的过失。再由陛下颁下恩旨,说是为百姓平安,免受生灵涂炭之苦,准二地互市。自然,陛下也要让渭北候保证,只要您恩旨一发,他至少三十年内不可攻打大誉。” “果然孟大学士思虑细致,面面俱到。”仓场侍郎柏世明俯首道。其实他今日本不打算开口的,毕竟当初太傅大人留给自己的阴影尚在。可前两日自家夫人又提起在外面受了那位顾姑娘的委屈一事,再加上自己手中银钱越来越少,他就越发怨恨起当初李绵澈夺了自己生财之道一事。 所以此刻,他决心给自己一个加入新阵营的机会。毕竟有孟陈怀这位老树护着,自己即便得罪了李太傅,也不至于无枝可依。 他清了清喉咙,继续道:“微臣为仓场侍郎,素管粮仓。陛下想必也知晓,誉州共设十三大仓,各州府又有三十九大仓。渭北候每年从我大誉索要万担粮米,看似数量不多,可那是在风调雨顺的前提下。若真某年有大灾大旱,那这万担粮米只怕会要了咱们大誉的命啊。自然,陛下为天子,有陛下护佑,大灾之事几乎不会出现。可臣斗胆问一句,这万担粮米从何而出呢?誉州自是动不得的,那只有各州府摊派。若百姓得知自己辛辛苦苦种得的粮米被拱手送给渭北,那百姓该作何感想呢?所以可见,渭北候的第二个条件,您万万不能答应。” “不错。”孟陈怀一脸激赏地看着柏世明,心道这位年轻人倒是识时务。 “其他人呢?”赵裕胤听了半晌,此刻正以肘撑着桌案,用拇指和食指轻轻按着自己的太阳穴。听得下头没有动静,他抬抬头,看着李绵澈道:“太傅,你怎么说?” “臣?”李绵澈轻悠悠一笑,似乎众人的言语不过耳旁风。他淡然而起,一身的健硕肌肉竟让在座的武将为之一阵羡慕。 手指轻轻转着硕大的玉扳指,他冷冽的目光扫了一圈,慵懒开口道:“这么说,我府上的人,是非嫁不可了?” 他的语气很轻,可落在众人耳中,却像是杀头的号令一般,足以让人心神一颤。 孟陈怀喘喘气,暗想这二十七岁的年轻人怎么就这么有威慑力呢。他勉强压住心里的几分畏惧,用洪亮的声音给自己壮胆道:“不是她非嫁不可,而是你李太傅要替自己犯下的罪过赎罪。你啊,要谢谢这位姑娘,给了你将功折罪的机会!” 柏世明奓着胆子看了李绵澈一眼,心想这李太傅大约也是秋后的蚂蚱了,要不然怎会有主意不提出来,而是在这拿一双嘴皮子吓唬人呢。这样一想,他也挺直了脊背道:“太傅大人的威胁让臣心生畏惧。可臣为了百姓的饥饱,依然要斗胆恳求陛下,您万万不可答应渭北候的第二个条件!” “既然如此,那好吧。”赵裕胤重重叹了一口气。 …… 一方愁绪难解,一方却志得意满。 出了皇宫的门,苏埠便有些担忧,脚步急促地跟在魏元泽身后道:“渭北候,咱们今日如此开门见山,亮出杀招,会不会有些冒进了?” “小家子气。”魏元泽虎目圆睁,笑骂道:“所谓布局收网,最让人痛快的就是一切都挑明了的这一刻。你没见方才小皇帝都要吓尿裤子了吗?” “可那李绵澈却很镇定。” “他当然要故作镇定,要不然怎么对得起他素日积攒下的名声。”魏元泽笑得更加开怀。“以他的性格,只怕你要杀他,他也不会求饶一句,还要硬撑呢。” 听见主子如此说,苏埠也渐渐放了心。“是啊,他今年不过二十七岁罢了,再机关算尽又怎样,终究还欠着不少火候。不过今日他能这般镇定,也算是难得了。您看在场的那些臣子,那脸色一个个跟戏班子似的,什么色都有,那叫一个好看。” “所以我才要留着他。”魏元泽看着苏埠赞赏道:“看来你手下的人探得的消息不假。你提起那位姑娘的时候,我瞧着李绵澈的眼神有一瞬间的凝滞。如此看来,这位小姑娘的确是小太傅的软肋。只要我将她娶回去,来日不愁李太傅不反水。” “不错。可惜,据说那位姑娘生得一般,虽然性情好一些,但诗书琴棋都不太擅长。终究是配不上您的地位。再说,这样小的年纪,娶回来也没什么趣儿。”苏埠摇头道。 “那倒也未必。”魏元泽笑笑,眼里冒出几分色气道:“这女人嘛,唯一的作用就是让男人高兴。这位小姑娘或许办不到,可娶了她,能让李绵澈不高兴。李绵澈不高兴,我自然就高兴。如此看来,娶她可是好事。走吧。” “您去哪。” “难得来一回誉州,自然要四处逛逛。没准还能遇到我那位未婚妻呢。”魏元泽翻身上马间,笑如旱雷。 虽然只是一句玩笑话,但有时候世间之事真是凑巧。虽然二人当日并未遇上,但两日后,恰好是誉州骑都尉府上高璃月之母宋高氏办四十整寿的日子。受高璃月之邀,顾轻幼去赴了宴席。就在马车辘辘回府的时候,二人竟在一处遇上了。 自然,此刻的魏元泽并不知晓对面那辆三驷乌金琉璃顶的马车里面坐着的便是顾轻幼。他只以为是哪位贵妇,此刻正立马漠然打量着,却不肯让路。 “这样的马车在咱们渭北,只怕也寻不出两三辆来。可见大誉之富庶,十个渭北也比不上。”苏埠不无艳羡道。 魏元泽吟吟一笑,眼眸倒映着那马车的辉光,神色睥睨道:“终有一日,这些,全都属于我渭北。” “那就是渭北候?”李氏站在丈夫柏世明的身边,拿帕子掩住口鼻轻声问道。柏世明的身子被酒楼门前的红柱挡住一半,此刻微眯着眼,点头答道:“不错,红色烈马上的那一位便是渭北候。” 李氏闻言心念一动,忽然扯住丈夫的胳膊道:“大人,您知道对面马车当中的人是谁吗?” “看这马车如此华丽……”柏世明略略沉吟。 李氏涂满脂粉的脸顿时一沉,这马车比自己家的不知贵重多少倍。不过还好,这顾轻幼也坐不了几日了。想到这,她涂着暗红口脂的嘴唇轻动,凑到自家丈夫耳边低低说了几句。瞧着柏世明脸色变了变,李氏扯了扯他的袖子道:“大人还犹豫什么,今时不同往日了。如今太傅大人是落水狗,人人都想打一把呢。既然渭北候心仪顾姑娘,我们不如此刻帮他一把,索性坐实了这件事。” 想起李绵澈的手段,柏世明心里打个了一个哆嗦。但转念又想起今早高大学士的嘱咐,他的心思又活络起来。“你有把握吗?” 见丈夫下定决心,李氏不由得笑了。“有渭北候在,妾身自然懂得点到为止,深藏功与名。” “不错。”柏世明想起李绵澈那高高在上的姿态,抚了抚妻子的后背,轻柔道:“从前要你忍,今日的确不必再忍了。” 李氏闻言心中狂喜,抻了抻新做的衣裳,又清了喉咙,便笑着迎上去。 “顾姑娘,是顾姑娘吗?马车里可是太傅府的顾姑娘?”李氏的脚步是奔着顾轻幼去的,但余光始终瞟着高头大马上的渭北候。果然,原本已经打算离开的渭北候听见自己的话,立刻勒住了马绳。 “是谁?”顾轻幼轻柔的声音传出来,让李氏更加欢喜。她果然是在的。 晓夏挑了帘帐,蹙眉打量了半晌,忽然恍然大悟,哦了一声道:“姑娘,是上回想跟你争玉席,却没银子买的那位夫人。” ……李氏闻言一阵尴尬,恨不得上前撕了这位小姑娘的嘴,但一想到今日有大事,还是压下念头,赔笑道:“上回是我糊涂,后来回府才想起来,那日遇上的竟是太傅府的顾姑娘。啧啧,顾姑娘怕是忘记了,我们是在长公主府见过一回的。” 马车内似乎窃窃私语了几句,接着李氏便瞧见帘帐再次被挑开,一张清丽如水的面庞露出来,唇畔噙着几丝淡然的笑意,轻声问道:“夫人有事吗?” 一旁的魏元泽在旁远远打量着,心里亦是有些惊讶。他本以为马车内的美人该是千娇百媚的,不曾想此刻瞧见的却是一位容色淡雅的小姑娘。他正觉得有些失望,然而细细打量间,又觉得眼前人有种别致的美丽。 说不清是眉宇间的松弛还是双眸中的淡然。总之她给了人一种这世间纷扰与她毫无干系的无辜感。魏元泽心头不由得有几分喜欢。 眼门前,李氏笑得十分客气。“我能有什么事,不过是想与姑娘叙叙旧罢了。” 晓夏闻言忍不住瘪了瘪嘴。这人是有两张脸皮吗?上回见面还高高在上的,今天又这般熟稔,真是好笑。 她坐在顾轻幼身前,不由得轻声问道:“姑娘记得她吗?在公主府真的见过。” “不错。”顾轻幼点点头。学医的人记性大多很好,更何况李氏在公主面前说过自己不少话。其实,上一回在珍宝阁见面自己就已经想起来了。 想起上次见面的场景,顾轻幼觉得不耐烦,索性淡淡一笑道:“夫人不喜欢我,我也不喜欢夫人,咱们就不必浪费天光了吧。” 说罢这句话,她细长的手指轻轻放下了轿帘。 第58章 “这位姑娘的确有些意思, 若是寻常贵女,此刻怎么着也会客气一番。她这般随性,倒是难得。”苏埠远远望着, 不由笑道。 魏元泽虽未吭声, 但眼里也颇有欣赏之意。 而李氏的脸色此刻却尴尬极了。她不曾想顾轻幼半点面子都不肯给自己, 再加上周围此刻已经围了三两百姓, 她自然觉得十分下不来台。只是眼前有更重要的事,她也只能咬碎银牙暗自忍了, 心里却冷冷想着,等你嫁到了渭北, 看你还敢不敢这般张狂。 想到这, 她心里舒服了许多, 冷冷笑了一声, 便让开了道路, 回到了丈夫的身侧。“瞧见了吧, 就是这样张狂。”李氏没提自己上次对顾轻幼冷嘲热讽的事, 将毛病直接推到了顾轻幼的头上。 “今日也算咱们从李太傅身上讨些利息了。”柏世明眼含期待,目光热切地看着不远处的渭北候。 果然, 魏元泽并不让人失望。 “渭北候, 皇帝还没有明旨答应让您娶这位顾姑娘呢。”苏埠伸手拦了一下道。魏元泽略一抬手,呵呵一笑道:“那正好,我们不如替小皇帝做个决定。来人,将马车给我围住了,我要把这位顾姑娘带回去, 好好见识一下。” 苏埠并不意外。这些年来因为找不到机会对付大誉, 所以渭北候始终小心谨慎。无论两地是否互市,他都从未动过任何一个大誉的女子。而今好不容易苦尽甘来, 他自然也想尝个新鲜。更何况眼前的这位女子十有八九是李太傅的心上人,这对于渭北候来说,更是多了几分刺激。 想想如今大誉也没什么底气再跟渭北较量,苏埠便也放下心来。 “顾姑娘。”魏元泽驱马到了那三驷的马车跟前。那三匹马似乎感觉到一些战场上的杀气,顿时变得敏感而焦躁。车夫费了好大的劲,才总算让它们安分下来。 苏埠见状不由得一笑,上前继续喊道:“顾姑娘,渭北候想请你到驿馆一叙。若是不赏光,我们就直接抬着马车走了。” “渭北候?”晓夏脸色惊变,“不会是这两日进京的渭北候吧,他为什么要见咱们姑娘。” 素玉也十分紧张,轻轻拉住了顾轻幼的手问道:“姑娘,您与渭 北候也有旧吗?” “我不认识。”顾轻幼目光轻盈地落在裙裾的蝴蝶绣纹上,忽然莞尔一笑道:“有小叔叔呢,不怕。掀开轿帘,我问问他想怎么着。” 晓夏闻言心里落定,可素玉的心却一个劲儿的打着鼓。要知道,她们此刻可是身居闹市之中,渭北候敢如此请人,自然是有所依仗的。或许,就是皇帝或者是太傅大人给了什么准话的。 素玉看向一脸单纯的顾轻幼,心里不由得一叹。姑娘就这般信任太傅大人吗?可太傅大人也未必能对付得了这渭北候啊。据说这几日,太傅的境遇可并不好过。 魏元泽本已经做好了小姑娘吵吵闹闹的准备,不曾想轿帘一掀,露出一张俏脸,竟然笑盈盈问道:“渭北候有什么事吗?我们不妨在这里说说看啊。” 问话之间,她语气不急不慌,恍若是与自己的好友对话一般。而那双单纯灵动的双眸,更是像磁石一般,牢牢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苏埠不由得怔住,低低冲着渭北候道:“这,这阴谋多诡的李太傅是怎么养出这样一个单纯的小姑娘的?” 魏元泽也被将了一军。瞧着周围的百姓越聚越多,他意识到自己光天化日抢人也的确有损声名,索性大方笑道:“皇帝即将下旨将顾姑娘赐给我做正妻,我便提前过来认识一番。” 说罢这番话,他抬眸去打量顾轻幼,见她脸色未变,不由得一惊。“怎么你不害怕?也不慌张?” 顾轻幼微微歪头,上下打量了魏元泽一番,柔柔笑道;“我义父教过我,不因过去之事懊恼,不为未来之事担忧,所以我没什么可害怕的。何况谁又知道,你说的话是真是假呢?” “笑话,堂堂渭北候,难道会跟你一个小女子开玩笑吗?”苏埠的脸上带了些薄怒,细密的胡须轻轻抖动。 但魏元泽却飞速瞪了他一眼,这让苏埠不由得一惊。他迅速地意识到,渭北候对这位姑娘是真的开始感兴趣了。或许,这位姑娘真的能成为未来得宠的渭北候夫人。他不敢再冒犯,赶紧勒紧马绳,向后退了几步。 “若我说的是真的呢?你怕不怕?”魏元泽扯了扯衣襟上的狐皮,面露笑意。 顾轻幼一笑,鬓角的几颗粉蓝宝石闪着辉光,粉嫩的唇珠轻轻流转。“要怕也是咱们一起怕。对我来说,你是陌生人。可对你来说,我也是啊。” “我是一地之主,连皇帝都不怕,会怕你?”魏元泽觉得有几分好笑。 “怕与不怕,与身份地位是没什么关系的。”顾轻幼悠然而笑,如沁柔江水的双眸里闪过几丝黠然。“圣人怕失道,病人多怕死,这世间的人只要活着,就没有不怕的。” “那你怕什么?”魏元泽追问。 被这样一问,顾轻幼猛然想起那日被小叔叔送走时的一阵窒息感,她心中不由得一慌,猛然想起义父当初说这句话时,后头还有半句。 圣人怕失道,病人多怕死,爱人怕失去。 爱人怕失去。 …… “渭北有一种鸟。”魏元泽被那宝石晃得心神荡漾,一时没注意到顾轻幼的神情,索性继续说道:“即便被人捉进笼子里,即便折了一条翅膀,她也永远不会停止歌唱。顾姑娘,你就好像这种鸟。你是一个能让自己快活,也能让别人快活的人。” “渭北候动心了。”柏世明远远听着,唇畔不由得泛起得意的微笑。然而这话落在李氏的耳中却十分刺心。“就这三言两语,就动心了?大人怎么看出来的。” 柏世明笑道:“渭北候眼高于顶,素来瞧不起大誉的一草一木。如今他能将顾姑娘比作渭北的鸟,可见他已经高看顾姑娘一眼了。” “这么说,顾姑娘即便嫁过去,也不会受委屈了。”李氏咬咬唇。 “应该不会吧。我也觉得,这位顾姑娘不是一般人。她的心性之好,是很多朝臣都比不上的。”柏世明没有注意到李氏的失落,继续说道。 “呵,她还真是有福的。”李氏嗤笑一声。 “她有不有福都不要紧,只要能让李太傅难过就成了。渭北候是个很聪明的人,他提出的三个条件之中只有这一条与李太傅有关,可见这一条一定能让李太傅摔跟头。今日你我可真是成全了渭北候。明日朝堂上,看来李太傅的脸色会很好看呢。”柏世明难掩得意,黑紫色的衣袂从柱子后头悠悠飘起来。 而李氏此刻却依然沉浸在深深的嫉妒里。渭北候虽然年纪大了一些,但姿容却十分高大英俊。而且那毕竟是一地之主,若顾轻幼真的得了他的青眼,那嫁过去也是不会受委屈的。她再次咬紧了嘴唇,一脸失望。 “好了,再耽搁下去,只怕这条街都要被人堵满了。顾姑娘,既然你什么都不怕,就随我走一趟吧。”魏元泽说道。想了想,他忍不住又补了一句。“你放心,我只是想与你说说话而已。” 苏埠惊了再惊。他知道,渭北候虽然心思重,但一向说什么就是什么。他既然答应与顾姑娘说说话,那就不会有多余的过分举动。也就是说,色心已去。 一个去了色心的男人,只有一种解释,那就是他对她的尊重和喜欢已经大过了占有她的欲望。 柏世明的脸上露出大功告成的神情,不由得心头狂喜,正要拉着垂头丧气的李氏离开,却听街上一阵骏马嘶鸣。紧接着,一道熟悉而清冽的声音划破喧闹。 “别动她。” 短短的三个字,却给人以山峦般的压力。 瞧见李绵澈的身影,魏元泽毫不意外更不惊慌,反而脸上多了些兴致盎然。“怎么,李太傅舍不得了?” 李绵澈没应声,目光却淡淡滑过顾轻幼的面庞。见她安然无恙,一丝明显的松弛感从他的眼眸中闪过,随即却又凝练成冰霜般的目光,锁定了对面的渭北候。 “好啊,左右我也等得不耐烦了,今日不妨请李太傅给我一句准话吧。”渭北候啊呀一声喊,聚焦了所有人的目光后,拿马鞭指了指轿辇内的顾轻幼道:“我乃渭北候魏元泽。今日在此布告太傅李绵澈。若要渭北与大骊退兵,以下两件事你只需答允一件即可。要么,你大誉每年赐我渭北粮米万担,金银万两,牛羊五千。要么,你将此女嫁给我为正妻。李太傅,如何,你选吧。” 此言一出,早已退到茶园二楼的柏世明不由得长笑半晌,而在场百姓无不议论纷纷。 “这位顾姑娘是谁啊?也不是什么名门望族的人物,怎么渭北候想要娶她呢?” “她是谁跟我们有什么关系,要紧的是她能代替每年的粮米万担和金银万两啊。”“不错,我可不想打仗。” “李太傅有什么可犹豫的,嫁一个姑娘能解决的事,多省心啊。”“就是,这渭北候也是被美色迷花了眼吧,为了一个女人,还能舍弃这么多的金银。” “你懂什么,这说明这姑娘是真好看。”“好看是好看,但是也没那么好看。我来得早我瞧见了,长得的确清丽,但称不上绝世佳人。” “那就是渭北候人家喜欢,英雄只为美人笑嘛。” “这粮米万担和金银万两听上去不多,可一定是会摊到咱们的头上的。所以啊,李太傅要是真的心怀百姓,就应该把这姑娘送给渭北候。” “谁知道渭北候的胃口会有多大?今日想要一个顾姑娘,明日再想要张姑娘李姑娘呢?我看我们还是要打,打到他心悦诚服,打到收复渭北为止。” “还打?锦平之乱,越江之乱,你还嫌不够?” “是啊,别再打了,渭北候的条件也不够分,答应了就行了。” “对,把这位顾姑娘嫁出去!” “送嫁吧!”“送嫁!”“只能送嫁!” 百姓的议论渐渐变成了高呼。 “我看你怎么办。”柏世明想起当初李绵澈在膳厅当着这位顾姑娘的面羞辱自己的场景,心中一片畅快。他又兴致勃勃地拽着李氏道:“李太傅如今失了君心又失了民心,往后的日子看来不好过。呵,终有一日,我会站在他的身前,让他跪地求饶。” 李氏却还惦记着顾轻幼,此刻不由得拉着丈夫的衣袖道:“夫君,能不能让姓顾的受些罪,让她去了渭北也不好过?” “这还不简单。到时候我跟陛下谏言,就说顾姑娘人单力孤,不如再请陛下赐些美人于渭北候。这样一则有利于两地和睦,二则嘛,这渭北候瞧着也是位好色的,到时候他自然会冷落顾姑娘。” “这样好。大人真聪明。”李氏总算觉得出了心头的一口恶气。 “这可怎么办?”晓夏慌慌张张地坐在轿子里,不住地观察着顾轻幼的神色。素玉好看的眉毛紧紧拧巴着,手中的帕子也要搅烂了。 唯有顾轻幼,她正托腮望着侧窗珠帘外李绵澈挺括清逸的背影,心中莫名涌起一片安然。 拎着马鞭的手轻轻一抬,百姓们的喊声立刻停下来。喊归喊,他们心底如今还是认可李太傅的。毕竟这些年若没有李太傅,他们也过不上这样好的日子。 “把二楼的人也叫下来吧。既然是朝政,总要有朝中的人来做个见证。”李绵澈翻身下马,一脸云淡风轻的模样,似乎并不把眼前的魏元泽放在眼里。 魏元泽闻言挑挑粗重的眉毛,倒是也不急,呵退了即将上前质问的苏埠,同样翻身下马,立于人前笑道:“有人做个见证也好。” 稳稳坐在二楼的柏世明顿觉浑身一冷,与李氏对视了一眼后,慌忙就要往外走。可晚淮身姿何等潇洒,不等他奔走两步,已然拔剑拦在他身前。 “柏大人往何处去?”晚淮皮笑肉不笑,一身隐有光泽的黑衣,衬得整个人阴郁冷蛮。 “自,自是要给太傅大人做个见证。”柏世明下意识地觉得畏惧,可转念又想想,今日的场合,李绵澈也不敢把自己怎么样。更何况自己如今是高大学士的人,他奈何不了自己的。于是,他收拾起一些信心,抻了抻衣襟,便随着晚淮下了楼。 李氏本以为此事与自己无干,不曾想柏世明走在前头,晚淮竟冲着自己挥了挥剑。她立刻明白过来,赶紧战战兢兢地跟了上去。 下头,李绵澈与魏元泽对侧而立,如一道绝佳的风景。一个是年近四十却依然威猛野性的男子,一个是二十余岁却姿容绝佳的冷傲谪仙。 百姓当中的一些少女早已为之倾倒,一双眼怎么也忍不住往李绵澈身上看。 柏世明和李氏被晚淮一把推入人群,二人又如何面对得了眼前这两位的角逐,下意识便腿一软,双双跪在了前头。 “多此一举做什么。李太傅,你是觉得不够丢人吗?”苏埠在旁忍不住调笑道。“还是说,您觉得自己还有法子扭转乾坤?” 这句话里有七分不屑,可剩下的三分却是试探。苏埠不比魏元泽自信,他总觉得事情没有这么简单。 果然魏元泽冷漠一笑,随手从路边扯过一把大椅坐下来,神色倨傲道:“我知道你不服输。可你输给本候,也不算委屈。” “我仿佛没输过。”李绵澈微哂,鲜明的棱角迎着日光,面庞耀眼而夺目。 “连亵裤都被人瞧得一清二楚了,还说没输。这李太傅,还真是嘴硬啊,哈哈哈。”苏埠举着食指点了点李绵澈,又拍着大腿笑起来。四周围着的护卫更是笑得前仰后合。 “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魏元泽似乎闻到马车内一阵幽香,他用力嗅了嗅,神色变得舒泰不少。“这位顾姑娘的确是不同凡响。李太傅,你放心便是,她是你救命恩人的女儿,我自然会好好待她,不会让她受一点委屈。” “何况渭北候夫人之位,也不委屈这姑娘。”苏埠补道。 众人都瞧不出李绵澈神色有什么异样,唯有晚淮觉得不对。他隐隐觉察到,今日之事,只怕不会轻易了结。至少,是要有几条人命交待在这的。 “你的两个条件,我一个都不会答应。”李绵澈悠然说着,目光滑过马车侧窗的珠帘,隐隐能瞧见她的面庞,他顿时一阵后怕。 他不敢想,若是自己晚来片刻,到底会面临什么。 “你疯了?李绵澈,以如今大誉的兵力,你难道想跟我斗个鱼死网破?”魏元泽虎目圆瞪,其实并不相信李绵澈有这样的魄力。 “对付你渭北,还用不上什么兵力。”李绵澈轻轻晃动手腕,粗壮的胳膊显出完美的线条,立刻引起周围少女的阵阵惊呼。 “狂妄自大!”魏元泽坐不住,举着粗糙的马鞭指着李绵澈道:“我本以为你是个聪明人,如今看来也只是虚有其表。李绵澈,你是看不清形势,还是被我渭北吓得傻了?你那驿道工事图早已被我识破,你还有什么伎俩!” “是吗?”李绵澈一双墨瞳似笑非笑地看着魏元泽。 魏元泽忽然觉得心中一虚,“你,你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李绵澈笑了,笑得如春风抚过江水,足以让所有人心神荡漾。“只是我这个人,从来不会信任任何人。” 这句话让魏元泽觉察到莫名的威胁。他暗暗念叨了几遍,忽然醍醐灌顶般惊呼道;“那驿道工事图!” “不错!”李绵澈的笑容很快融尽,转为淡淡的不屑道:“那驿道工事图上所有标注为壕沟的位置实际上都是实地。而标注为实土的位置内里才是壕沟。这些壕沟共分五十八处,每一处都是不同的兵士完成,而且个个都是我手下的暗卫,谁都不会泄露半点秘密。至于你暗中所修的小路嘛,其实对于那些壕沟没有任何影响,也只是让原本就能走的地方又多了两条多余的路而已。” 胡茬太多,总算能掩住魏元泽脸色的几分惨白。可他的瞳孔微微放大,显然是十分惊惧。“这么说……” “不错。想必你的兵士这两日就会传消息过来了,五十八处壕沟坍塌,三分之一渭北百姓被困宇州。更可怕的是,今年的渭北没有种下一粒粮食,壕沟一断,你们就只能吃陈粮了。不过还好,三分之二的百姓与兵士们一道分那些陈粮,大约,大约也能撑到入冬吧。” “你……”魏元泽觉得心中一阵抽痛,他下意识地捂住胸口,却又觉得一阵眩晕袭来。苏埠赶紧撑在他的身后,可他到底身体笨重,瘦小的苏埠哪里撑得住,二人双双向后一倒,幸好被那三十名护卫团团接住。 勉强支撑着自己站起来,魏元泽死命地咬着自己的牙关,半晌才说出话来道;“怎么可能!那是长公主从皇帝那取来的图,怎么可能有假。” “我说了,我不信任任何人。”李绵澈摊手而笑,往日阴冷的脸上难得多了几分坦率。 “不可能,不可能,你怎么可能连皇帝都敢欺骗!” “我与皇帝也说过,不要信任任何人。这就是我的处世之道。”李绵澈双手抱肩,目光忽然滑过地上的柏世明。此刻,他的脸色更是好看,一双眼几乎就要流出眼泪来了。 “我,我输了?!”魏元泽想起自己这些日子的得意,顿觉自己像极了一个笑话。可怜自己还以为算计到家,不曾想人家却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他摇着头,感受到胸前的烈火烧得五脏六腑都滚烫。他用力一把扯下胸襟上的狐皮,唾了一口道:“算你狠!” “渭北本就归属大誉,是你狼子野心,非要占地为王。我只不过是索回原本就属于大誉的东西罢了。” 不费一兵一卒,只用了三十万两银子。正如当初的豪言。 第59章 柏世明心如死灰地跪在地上, 悔恨与畏惧的泪水交织。终究是自己错了,终究是自己太过托大了。李太傅就是李太傅,他什么时候输过呢。想想如今的高大学士, 只怕知道了这个消息后也会吐出一口老血吧。 “所以前两日你隐忍不发, 就是为了这两日即刻斩断壕沟, 让我没有还击之力。”魏元泽渐渐想明白了一切, 心里越发苦涩。想自己嚣张跋扈的时候,人家却已隐忍下来, 暗中行事。 “果然,只有你当得这镇国的太傅之位。”魏元泽喟然叹气, 连脊背也显得有些佝偻, 像是在一瞬间老了老几岁。 “多谢了。”李绵澈淡然一笑, 却没有心慈手软的意思, 漠然打了个响指, 冲着身后道:“带渭北候入天牢秋后问斩, 其余人即刻诛杀。柏大人不思报国, 意志不坚,杀之以儆效尤。至于柏夫人, 殉葬吧。” “我, 我罪不至死,我罪不至死啊!”李氏瘫软在地上,无力地哭嚎着。可周围李绵澈的兵士似乎没人能听见她的话,一脸冷漠地举剑上前。 柏世明死到临头,竟是哭笑不得, 只能死死拽住李氏的手道:“没用了, 夫人,没用的。是我糊涂, 是我连累了你……” 李氏摇头哭泣间,瞧见顾轻幼的马车,心头忽然涌起一阵清明。李太傅的杀戮,只是为了警告世人。这位顾姑娘,是他心尖上的人,谁也动不得。谁也动不得。 可惜这个道理,自己明白的太晚了。 亲眼见证了方才还嚣张跋扈的渭北候在片刻之间臣服于李太傅,百姓们对李太傅的敬仰不由得更深了。而这会,早已安排好的两位文官上前安抚百姓,一则说明了渭北候的罪行,二则按照李绵澈的意思,又告知百姓一句话。 有时候忍是无用的,换来的只能是屈辱。所以,百姓也好,兵士也好,都要让自己变得强大,让外邦闻之丧胆。这才是最好的护身之道。 有了李绵澈的身正为范,百姓们自然人人坚信不已。而方才喊出送嫁的那些人此刻又都十分后悔。是啊,牺牲一个女子的幸福,换回来的未必是永久的安定。想到这,他们对顾轻幼都又心疼又愧疚。 “这位顾姑娘真不是寻常人物啊。方才渭北候提议要娶她的时候,人家半点都不惊慌,反倒将了渭北候一军。” “是啊,果然是太傅府上的人物,不是寻常姑娘能比的。” “咱们刚才不应该乱喊的,让人家姑娘心里多不舒坦。” “没事没事,以后咱们有好吃好喝就都给顾姑娘送去。将来顾姑娘出嫁的时候,我们再亲自做千人被,千人衣,让顾姑娘风风光光嫁出去。” “好。” 百姓们的议论纷纷此刻顾轻幼并没有听见。她早已随着马车一道回了太傅府。而李绵澈,亦是亲自站在马车下等着她。 “没事吧。”李绵澈的目光绵长而温柔。 顾轻幼笑着摇摇头,随意道:“我知道小叔叔会来的。” 单纯的双眸如林中稚鹿,涌动着天然的信赖。 “可害怕了?”李绵澈喉头微紧,难以抑制自己的目光一遍遍地打量着她。 “住在这之后,就没什么可怕的了。”顾轻幼的声音轻轻的,如羽毛拂过水面。她说的是真心话。从前住在山中的时候尚且会怕野兽怕山火,可自从住在这以后,那种畏惧感似乎就再也不见了。 “往后不会再有这样的事了。”李绵澈轻声许诺道。 顾轻幼怔了怔,望着李绵澈朗逸华贵的面庞,忽觉心中一阵微微悸然。似乎是他的承诺落在耳中而勾起的涟漪。 “去吧。”李绵澈耀黑的瞳孔中盛满眼前娇小的少女。 “早上的花瓣大概泡好了,姑娘去瞧瞧吧。”晓夏轻声过来道。顾轻幼点点头答应,任由方才的一阵悸然流淌而过,化作柔美的笑意。 而转过身来的李绵澈却神色不虞,目光中甚至有冷凝的杀意。“照顾她的暗卫呢?” 晚淮浑身一抖,赶紧答道:“渭北侯将数百精兵留在了城外,唯恐骁骑营的人不中用,所以臣便做主将所有暗卫都调出城去了。” “照顾她的人,一个都不许再动。”李绵澈的拳头紧紧握着,眉眼肃杀。 “是。”晚淮心知是自己的错,赶紧答应下来。 “请医士给她把把脉,看看是否惊着了。”李绵澈的语气温和了一些,但很快又敛然道:“清理掉渭北在大誉安插的所有眼线,一个活口都不许留。” “可您之前说这些人留着还……”晚淮斗胆说了一半,忽觉李绵澈神色不对,慌忙将后半句生生咽下去,化作一个是字。 城外,十里江上,一艘十分寻常的双层客船正停泊在岸边。客船一层坐着一位眉眼精致贵气的女子,但衣裳首饰却很简单。不是赵浅羽不再喜欢奢靡的料子,而是皇帝狠心,只给了她寥寥无几的银子。这些银子虽然足够支撑她两三年的日常开销,但却也不足以让她像从前那般大手大脚。 自然,为着她的安全,该有的护卫还是一个不少的。 “青鸢,什么时辰了?”赵浅羽焦躁地跺了跺脚,眼睛不住地往岸边望去。 “青鸢没随您一道出来。”一个瓮声瓮气的声音答道。赵浅羽闻言忍不住蹙了蹙眉,厌恶地回头看了一眼站在身后的老姑姑。青鸢狠心丢下自己,而母后却更狠心,竟然打发了十来个四十余岁的老姑姑过来伺候自己。 这些人活计干得倒是不错,可一张口不是教训人,就是冷冰冰的,浑然没有小丫鬟们的懂事乖巧。赵浅羽一见了她们就烦。 偏偏这位姑姑也并不在意,双手一插,抿着嘴就继续问:“公主您在等什么?昨日下午我们就该启程的。” “自然是要等一个好消息。”若是平日,赵浅羽连话都不想跟她们说。但今天不同,今天她心情好,乐得将这件事分享出来。“昨儿你没听说登船的人说吗,渭北候以驿道工事图为要挟,提出了三个条件,要皇弟必须要答应其中的两条。要是我没猜错的话,今日就该有消息了,皇弟一定会答应将顾轻幼嫁给渭北候的。” 说到这,赵浅羽的笑意直达眼底,鬓边的银钿微微闪光。“可惜啊,我在路上不能喝顾姑娘的喜酒了。不过,能在走之前听见这样的好消息,也真是让人高兴,合该浮一大白。” “公主糊涂了。”那老姑姑冷漠道:“那驿道工事图本就是您泄露出去的,您非但不后悔懊恼,反而在这幸灾乐祸,未免有些说不过去。看来您去了郴州后,是该先找个佛寺好好修修心。” “你……”赵浅羽虽然恼火,却也不敢顶撞放肆。毕竟这些姑姑都是母后的眼线,若是自己不好好忏悔,那只怕真不知何时才能回来了。想到这,她扫了那姑姑一眼,淡然道:“我自是后悔的。正因为后悔,才关切此事的进展。” “公主关心此事不要紧,可这一船的百姓都在等着开船呢。要不是昨日顾及您的面子,船夫早就将船开走了。” “左右今儿天色也晚了,再等一日又如何。我再不济也是堂堂大誉公主,难道这点事也做不得主吗?”赵浅羽冷冷道。 “我们这些奴才都敬您是公主,但这船上的百姓可不知道。一会他们若是闹起来,连护卫们也是不好出面护着您的。奴婢劝您还是早些走吧。” “不可能。等不到顾轻幼嫁给渭北候的消息,我才不走。更何况,我还要看着他李绵澈痛苦无奈的样子。我早说过,这一回,他是斗不过渭北候的。我要看他李绵澈的笑话,我还要把这个天大的笑话带回郴州去!” 老姑姑用一种无可救药的目光看了赵浅羽一眼,不由得摇了摇头。“那奴婢就叫人安抚百姓了,您自己瞧着办吧。” “不必你们安抚,我自有办法。”赵浅羽霍 地起身,从另一位姑姑手中拽过包裹,随手摸出里面的数十锭大银,冲着一旁的百姓丢道:“今日船不发了,明日再发,你们可有异议?” 百姓们本是等得心浮气躁的,可一见那数十锭的大银,顿时纷纷上前抢夺起来。“不发就不发,我们等明日便是。”“对,明日若还有大银,后日也成。”“左右我们的时间也是白白耗着的,回去也没有要紧事。”“不错不错,这位姑娘您只管赏景便是,我们陪您耗着。” 众人的配合让赵浅羽大觉得意,她忍不住冲着那姑姑嘲讽道:“如何?这地方用不着您了吧?” 那姑姑也不生气,只是淡淡一笑,一张脸如木头刻的一般,漠然道:“公主您出门时一共只有五十锭银子,在郴州置办房屋用了十锭大银,剩下的四十锭是您未来两年的开销。不过,您方才随手就扔出去十五锭,这样看来,您未来两年要过得很紧巴了。” “你……”赵浅羽花银子花惯了,方才兴奋之下完全忘了手里没银子的事,此刻不由得有些懊悔。可一瞧那些百姓护犊子似的将银子攥在怀里,她也知道肯定是要不回来了。 “那又怎样。”赵浅羽故作镇定,不急反笑道;“我手里没银子,你们不也一样没好日子过?” “不一样。”那姑姑笑了笑,可惜脸色并不好看。“出门前宫室处的人说了,我们的月例银子翻倍,每月会按时送到郴州的。唯一的要求是,我们不能把自己的银子给您用。” …… “算你狠。”赵浅羽两袖用力一甩,厌憎道。不过,转过身后,她的怒气很快平息了不少。自己的日子不好过不假,可顾轻幼往后的日子才更不好过。甚至,李绵澈也会因为这件事而被皇弟冷落吧。到时候,他自然就不会像现在这般不把自己放在眼里了。 想到这,她对于手头银子损失大半这件事也就能接受了。“不用你们伺候了,离我远点。”赵浅羽摆摆手屏退了左右。 能下去休息,可是件高兴事。这几位姑姑眼皮都没抬,扭头吩咐几位护卫好好守着,便回了各自的船舱。赵浅羽气得又是一阵发怔,这要是青鸢在,一定会看出自己的不高兴,还会想法子哄一哄自己,怎么可能扭头就走。 可青鸢眼下在哪里呢?她大概已经被自己伤透了心吧。赵浅羽头一回发自内心地觉得懊悔。 “岸上有人来了,是说书人吗?”有一位老者努力踮着脚眯着眼睛向前看。 是的,赵浅羽想等的就是这位说书人。这些说书人常常往返于大誉与各地之间,他们会收集不同的消息,然后把这些消息编成书,去各地说书赚钱。昨儿自己也正是从一位说书人口中得知了渭北候在大殿上公然提出三个要求一事。 “叫他过来。”赵浅羽一脸期待地吩咐那些护卫。叫一个人过来也不是什么大事,护卫自然会遵从。只是那说书人却有些不情愿。“我还得在路上把消息串起来呢,到了郴州茶馆就要讲的,眼下就不伺候主顾了。” 赵浅羽哪里肯依,咬着牙从鬓边拆下一朵银钿,撂在他眼前道:“这个赏你!” 那说书人略略搭了一眼,却没吭声。这些银钿都是寻常妇人用散银打得,内里大多镂空,根本不值多少钱。 赵浅羽见状恼火不已,却又急于知道消息,不得已只好又摘了一对美玉耳环,这才见那说书人懒懒收了,抬眸作揖道:“这位贵人想听什么?” 赵浅羽唇畔浮现一丝笑意。“说说渭北候那三个要求,如何了?李太傅什么时候把他府上的那位顾姑娘嫁过去?” “原来您想听这事儿啊。”说书人起了兴致,竟然撸起袖口,清清了喉咙。跟前的百姓见状也围过来一些,一个个竖起耳朵听着。 “说起这渭北候啊,还真是嚣张极了。” 果然是说书人,一句话就勾起了众人的兴致。赵浅羽有些不耐烦,但为了最后那个大快人心的结局还是耐着性子听着。 如此,一炷香的功夫过去,总算讲到了节骨眼上。“你们猜怎么着?原来那驿道工事图本来就是假的,这李太傅啊,早就防备着渭北这一手呢。” “这么说,渭北候的一番功夫没排上用场?” “何止是没排上用场啊,还把自己的命都搭进去了。眼下啊,人都困在大牢里了。还想娶人家太傅府上的姑娘,做他的春秋大美梦吧。太傅大人是什么人啊,你们可见过太傅大人有做不成的事?” “没有没有。”百姓们纷纷赞同。 “这不就得了。李太傅还是李太傅,人家啊,才是真正的机关算尽。那图啊……”说书人又费了一番嘴皮子,到最后落在了一句话上。“这位顾姑娘,人家是有福的,住在太傅府,还能受委屈?这李太傅就更不用说了,放眼天下,都找不着对手。啧啧,可怜这渭北候虎视眈眈的来了,却把自己送进了天牢。” 没人瞧见,赵浅羽此刻脸色一片煞白,就如那江中水花一般。 而这会,说书人抿了一口不知谁送来的热茶汤,继续说道:“还有那位公主,啧啧,什么狗屁公主,那分明是卖国贼!我若是见了她,一定要砍她个十刀八剑的。她招了一大帮渭北的奸细养在府上,还偷偷将那图送给了渭北。啧啧,要不是李太傅早有先机,咱们,咱们现在还能坐在船上好吃好喝嘛?全都得让她害惨咯……” “公主您听见了吧。”冷脸姑姑不知何时又站到了赵浅羽的背后,像一阵冷风似的,一句话说得她浑身一个激灵。 “我不信,我不相信。”赵浅羽用力地摇着头,不敢相信李绵澈竟然早有准备。“这一切都是他的算计,是不是?他是故意要害我,是不是!” “没人要害您。”姑姑淡淡道:“太傅大人一向如此行事,所以才能立于不败之地。” “闭嘴,闭嘴!”赵浅羽喊得声嘶力竭,“回船舱去,我要回船舱去!都滚开,滚得远远的!” 幸好旁人不知道这一位发疯的女人就是长公主,否则即便她有再多的银子,此刻也会被众人的唾沫星淹死。 经此一事,李太傅在朝堂之上的地位更加稳固。而那高大学士一党,则被皇帝以无能怯懦为由贬了官。 之后,斩断了驿道又失了主心骨的渭北果然毫无抵抗之力,不出一个月便纷纷缴械求饶。而李绵澈不费一兵一卒收复渭北一事亦被载入了史书之中。至于大骊,自然早已闻风而动,退兵于骊国境内。 初冬时节,太后娘娘的病情意外见好,皇帝心情更愉。也是在这时候,迎来了孟庭轩和林馥儿的婚事。 林馥儿算是高璃月在誉州认识的身份最贵重的姑娘,故而她特意央了母亲许久,总算争取到了一整套蓝宝石的头面作为新婚礼物送给林馥儿。此刻,她正带着这套头面去找顾轻幼。二人早已约好,今日会一同赴宴。 小丫鬟露浓与高璃月一起坐在马车里,轻轻替她松着肩膀道:“姑娘把这套头面送给林姑娘,她一定喜欢极了。只怕那一品大员家的女儿也没有您这样大的手笔呢。” 高璃月闻言微微一笑,雪白的肌肤上依然带着些病弱之气。“我们高府本就是初来乍到,对誉州这些清贵名流自是不熟悉的。如今我能结识这位林姑娘,也算是开了个好头。母亲为了弟弟的前程,不会舍不得这点银子。” “其实说起清贵来,哪一位能比得过如日中天的李太傅呢?可惜,这位顾姑娘虽然把李太傅叫小叔叔,可到底没有什么血脉干系的。要不然的话,咱们多笼络笼络顾姑娘该多好。”露浓道。 高璃月闻言略抬眉梢,两条细柳叶眉毛被修饰得完美无瑕。“上回的事,你问过母亲了?她怎么说?” 露浓不在意道:“夫人说那渭北侯可能就是想给太傅大人个下马威,所以才提议娶这位顾姑娘的。大人也侧面打听了,没见太傅大人有多在意这回事。所以想是那渭北候打错了主意。想想也是,咱们府上也养着那么多厨子花匠的女儿,可您能与她们做朋友吗?自然是不能的吧。所以太傅大人何等身份,又怎么会在意一个区区顾姑娘。” “顾轻幼的脾气好,又懂医术,连林姑娘也很在意她呢。”高璃月想到那张清雅的面庞,心里竟然莫名涌出一丝羡慕。 “那是因为林姑娘想借她的手赚银子。”露浓愈发不屑道。“也就您心眼好,念着当初她给您诊过病,所以对她这般客气。连夫人都说了,这样身份卑微的人没必要来往太多,不撕破脸也就行了。” “别这么说。”高璃月推了推露浓,别过脸道:“明年春日弟弟就要会试了,府里的下人们一个个大气都不敢出,连陈姨娘养了十年的白狗都被送走了。这样的压抑,我巴不得能跑出来,找个朋友陪我说说话。林姑娘虽然好,可到底咱们高攀着人家,很多话我都要在脑子里转一转才能说出口。顾轻幼就不一样了,她的脾气好,与我又有旧,说起话来也没什么忌讳。” 听见主子这么说,露浓不敢再多话,只是眼巴巴地摸了一下那装着蓝宝石头面的雕花箱子,羡慕道:“夫人随手拿出来给林姑娘的礼物都这样贵重,将来给姑娘您的嫁妆只怕更多呢。” “或许吧。”高璃月淡淡一笑,心里却明白,只要有弟弟在,自己的嫁妆就不会太多。来日行走官场,打点岳丈,哪一笔都是为着弟弟的前程。她心中虽有失落,却也觉得这是应当的。毕竟高府往后的门楣,全要靠弟弟去支撑。 第60章 很快到了太傅府的小门处, 二人稍稍提一嘴顾姑娘的名字,里头便立刻有人出来接了。走在去集福院的路上,露浓不免有些纳闷。“这顾姑娘的名字倒是吃得开。” 高璃月嗔怪地扫了她一眼, 又瞧着前头引路的丫鬟已遥遥拉开几步, 才轻声道:“誉州的高门大院都是这般的规矩, 你以为像咱们常州, 处处都是小人混账,才需要防备。” 露浓闻言讪讪住了口, 不敢再多话,赶紧随着高璃月进了集福院。 待一进门, 正好瞧见一位身穿雪白斗篷的女子。那斗篷质地绝佳, 垂感更好, 领口袖口的一圈风毛衬得少女巴掌大的小脸十分精致可爱。再细看她的模样, 秀眉端鼻, 肤色如雪, 唇色如樱。远远望去, 竟如新月清晕,又如花树堆雪。 高璃月见状不由得怔了怔, 随即心中生出几分黯然。其实当初在常州遇见顾轻幼的时候, 她的容色连露浓都比不过,整个人又生得瘦瘦小小的,只知道摆弄药材。可如今几年过去,每回见她都觉得她与从前有不同。 起初高璃月还能用她的身子比自己康健来解释她的俏丽,但如今却渐渐明白, 顾轻幼如今才是真正长开了, 渐渐已经有了七八分的美人模样。 “发什么呆呢?”顾轻幼冲着她笑笑,一双灵动的双眸活脱脱是雪中仙子才有的。 “今天有点冷, 一时觉得有些凉了,打了个激灵。”高璃月随口遮掩过去。顾轻幼却很认真道:“你的病最怕冷了,赶紧进屋来,正好刚生了炭盆。” 她笑着答应,走进门时,果然见屋内放着一对掐丝珐琅的炭盆。那炭盆三足而立,里面更加了一些松枝,闻起来十分清新。 大约是近来也赴了几次宴席的缘故,高璃月头一回认真地打量顾轻幼房内的陈设。也是这一瞧,才让她瞧出不对来。眼前这新上的炭盆竟然是掐丝珐琅的?她身后的香炉原来是紫铜的?再到那松松拢着的纱幔……这纱幔倒是寻常,等等,不对,这纱幔似乎是自己前两日在某个老太君府上所见到的鲛纱。 她不由得咬了咬唇,忽然觉得顾轻幼房内的陈设比自己想像的贵重得多。只是自己从前眼光不佳,再加上这些东西看上去并不起眼,所以才…… 素玉见高璃月发怔,只以为是冷了还没缓过来,赶紧捧了两盏牛乳茶来伺候。高璃月闻到牛乳香甜的气息,才醒过味来:“也没有这么冷,一会就要去吃酒席了。心里装着这样的喜事,又怎么会冷呢。” 晓夏闻言道:“马车里也放了薰笼,特意加了不起烟的银碳,一会在路上一定不会冷着二位姑娘的。” 高璃月暗自笑笑,心想这屋子里陈设虽贵重,可那都是太傅府惯有的,到底顾姑娘只是借光。而这银碳就不一样了,这东西何等贵重,只有上等主子入了深冬才舍得往手炉里填一些,怎么可能轮到顾轻幼,又怎么可能这样的时节就用上呢,大约是小丫鬟眼拙了。 她并不相信,却也不戳破,只是看着身边的丫鬟道:“那咱们就坐顾姑娘的马车去吧。若是坐不下,再换我的。” “我们姑娘今日领用的是我们府上两驷的马车呢。”露浓补道。 “多嘴。”高璃月立刻嗔道。 露浓立刻讪讪垂了头。 “我这丫头就是话多。”高璃月吟吟笑着,又道:“好了,反正要换马车,就把我送给林姑娘的贺礼先搬进屋子来。轻幼,你帮我看看妥不妥当,好不好?” 不等顾轻幼答应,露浓已经起身出去安排人抬箱子。晓夏见状不免蹙蹙眉,但瞧着素玉脸上依然挂着淡淡的笑意,便也收敛了神色。 掀开六棱红木雕兰花纹的箱子,高璃月忍不住伸手摸了摸那蓝宝石的头面,分别为挑心、顶簪、分心、掩鬓、钗簪和耳坠六件。虽不是鎏金,而是纯银打造,但那浅浅深深的蓝宝石交杂搭配,亦是光芒万千。 “好不好看?”露浓站在晓夏身侧,眼睛一刻也离不开这幅头面。 “挺好看的。”晓夏轻轻将碟中的芙蓉点心切开几份撂在桌案上,笑了笑。见她这般不捧场,露浓颇有些不高兴。不过转念想她大约也是嫉妒,一时也就撂下了这点不愉快。 摸过头面,高璃月又拿帕子轻轻擦了擦自己摸过的蓝宝石,似要将上面的油污擦去一般。待蓝宝石光亮如新,她的脸上才有些满意。 “也不知道这礼轻不轻。”高璃月轻声念叨着。“我初来乍到的,真是不知道誉州送礼的规矩。不过这礼物若是放在常州,大约也是头一份的了。” “送礼重在心意。馥儿还挺喜欢蓝色的,这幅头面她应该会喜欢。”顾轻幼觉得不错。 “那你送什么了?”高璃月没按捺住好奇。 “我给她挑了一套书。” “只有一套书?” “那倒不是,只有书是我自己挑的,剩下的都是晓夏她们挑的。不过这套书我可挑了很久呢,我觉得她会喜欢的。” 这套书是历朝大贾事迹,里面讲的全都是经营之道,正适合如今做生意做得如火如荼的林馥儿。 高璃月闻言忍不住一笑,却也没多说什么,便命露浓将箱子抬了出去。 然而,瞧着太傅府的下人们不以为意地抬着箱子左晃右晃,她不免有些担心,便笑了笑道:“我先去马车上等你吧,正好瞧瞧坐不坐得下。” 顾轻幼自然点点头。 高璃月见状赶紧领着露浓往外走,目光则紧紧盯着下人们抬着的箱子,唯恐磕着碰着。这会,却听身边的露浓扑哧一声笑了。 “笑什么?”高璃月目光未动,只淡淡问。 “笑顾姑娘呗。您说她也真是小气,馥儿姑娘的浴堂每月给她送那么多银子呢,她怎么就只送一套书给人家啊。还不如您呢,您才认识馥儿姑娘多久,出手就这般大气。” 高璃月的脚步慢了一些,唇畔凝着笑意柔声嗔道:“别这么说,轻幼出身乡下,想多存下些银子傍身也是应该的。何况她不也说了,晓夏她们还帮忙挑了不少呢。” “那都是凑数的,能有什么好东西。好东西还能让我们这样的小丫鬟去挑吗?”露浓想起晓夏对自己爱答不理的样子,忍不住翻着白眼道。 “说得像我委屈了你似的。”高璃月懒懒嗔她一句, “奴婢不是这个意思。”露浓抿嘴笑道:“奴婢只是觉得顾姑娘太要脸面了,即便真的只准备了一套书又如何,也不算失礼。可要小丫鬟们弄一些上不得台面的小玩意来凑数,反而有些说不过去了。” “那我也不能说什么,反倒让她不高兴了。” “姑娘就是好心。”露浓忍不住道。 主仆二人正说着话,走到外头却瞧见一辆三驷的乌金琉璃顶马车。高璃月怔了怔,赶紧往柱子后头躲了躲道:“怕不是太傅大人吧。” “不能吧,分明是小厮领着咱们过来的呀。”露浓说着话,又见素玉从另一边走来,正领着三四个小丫鬟往马车后头搬东西。此刻瞧见二人,素玉连忙福了一福道:“姑娘快上马车吧,里头的薰笼早已生好了。” “这是顾姑娘的马车呀。”露浓面露诧异,拽了拽高璃月的袖口。 高璃月微一抿唇,白皙的脸颊上稍显红晕,愣了一会才笑道:“早说你们是三驷的,我又何必担心坐不下呢。” 说罢这话,她默默瞪了露浓一眼。 露浓自然记得自己方才还炫耀自家那辆唯一的两驷马车,不由得尴尬地垂了下头。谁能想到这顾姑娘也能乘上三驷的马车呀。不过,想必是借了太傅大人的光,而且也只是偶尔才能用一次吧。 “姑娘要送的贺礼太多,后头放不下,这两个箱子要放在前头车厢里,委屈姑娘们挤一挤吧。”素玉跑过来解释道。 说是委屈,其实并不。那三驷的马车几乎有十尺见方了,即便多放了两个箱子,再加上里头的几案,那也是绰绰有余的。 不过高璃月还是矜持地点了点头,与露浓一道先进了马车中等候。不多时,果然有小丫鬟托着两个红木镂金雕花的箱子送到了脚边。 “这是书吗?”露浓左右打量了那箱子一番,瘪瘪嘴道:“箱子倒是挺好的。” 何止是好,这箱子可比自己装头面的箱子瞧着贵气多了,幸好两个箱子不是靠在一起放着的。高璃月忍不住蹙了蹙眉,又努着唇道:“这箱子倒是没上锁。” “那奴婢打开看看吧。”露浓早已心生好奇,此刻见主子没反对,便知道是答应了,于是便伸手去掀开那箱子。果然半道锁都没有,顺着力气那箱子就开了。而那箱子里的东西,也让主仆二人心神一抖。 头一个箱子里装的是赤金镶祖母绿翡翠头面。 另一个箱子里则是赤金镶多宝鸳鸯戏蝶荷花头面。露浓数了数,竟然高达一共二十三件。 …… “这就是那些小丫鬟挑的贺礼吧。”高璃月感受到自己的指尖在微微颤抖着。光是这两个箱子里的贺礼,只怕就价值百金了。远比那林馥儿之前送来的什么利银多得多。 可见顾轻幼手里的银子是不计其数的……要不然也不会出手这般大方。 “她当年入高府的时候,只拎着一个破布包裹。还记得吗?我看在她照顾我精心的份上,还送了她两根簪子。”高璃月轻声念叨道。 “奴婢自然记得。她当时还装模作样说不要呢,后来还是那顾医士替她收下的。”露浓哼了一声。那簪子虽然是小姐用旧的,但是款式却十分好看,自己当时一直以为小姐会留给自己,没想到却便宜了顾轻幼。 “别这么说,她是真心不想要,我看得出来。”高璃月嗔怪一句,不知想到什么竟笑了笑道:“她现在能过上这样的日子,可见也是有福气的。原是我从前眼拙,竟然觉得她在太傅府不过是寄人篱下。今日看来,倒是我小觑她了。你瞧瞧今日这一早上,我也算是开了眼界了,屋里的东西也罢了,从这马车到这贺礼,哪样不是誉州拔尖的。” “可咱们夫人说太傅大人没多在意这位顾姑娘呀。这可不是空穴来风,是咱们大人特意帮忙打听的。人家都说,太傅大人从不提起这位姑娘,上回渭北……” “小声些。”高璃月打断了她的话,面露不耐道:“太傅大人不把她当回事,那是因为她身份低微。可毕竟她是太傅大人救命恩人之义女,太傅大人富有四海,在银钱上对她大方也是应该的。行了,别再议论了。” 说着话,她往熏笼里瞧了一瞧。到这会,她已经不意外了。那熏笼里用的的的确确是自家过年时才能分上一些的银炭。 等到顾轻幼上马车时,高璃月才发现原来她并未换衣裳,只是重新梳了一下头发而已。她略略有点讶异,不明白这样花艳云集的场合为何不穿得贵气些,可瞧着顾轻幼浑然不在意的样子,又觉得问不出口。 二人一路上说了些闲话,很快便到了睢王府。睢王府今日格外气派热闹,阔气的大门前尽是红绸喜字。不等二人走近,已有小厮过来相迎,身后的露浓和晓夏随手把礼单递过去,自有小厮安排运送。 而门中自有礼官接过礼单唱礼。高璃月有心慢了些脚步,随意向那礼单上搭了一眼,这才发觉旁人的礼单都比自己要长不少。唯有自己那一张,短短的一行字。而许是礼官也瞧见了,此刻竟有些发楞,半晌才清了清嗓子唱出来。 誉州骑都尉高府嫡女璃月,精银蓝宝石头面一套。 自然外头一片喧嚣,谁也不会听礼官唱礼。可高璃月此刻却有些脸红,连脚下的步子也慌了许多。露浓赶紧托上她的手,轻声道:“姑娘,咱们不跟旁人比。那些人都是积年的富贵之家,这又是王府,自然谁都不肯吝啬的。” 高璃月刚想说什么,便见一位雍容典雅的妇人走过来。她步伐虽有些急切,但鬓边的簪环却丝毫不乱,脸上的笑意亦是端庄温柔的。 “这位夫人穿着铁锈红的衣裳,头上又簪着浅红牡丹,大约就是今日的主家睢王妃了。” “不错。”高璃月点点头,想起母亲的嘱咐,慌忙换了笑脸走过去。可惜,睢王妃却是径直地从她身边路过,拉住了顾轻幼的手。 高璃月面色讪讪,却终究还是忍不住凑过去寒暄道:“睢王妃,馥儿可上好妆了?” 瞧着睢王妃的眼风刮过,露浓赶紧福了一福道:“我们姑娘是誉州骑都尉府的。” “王妃叫我璃月就行。”高璃月温和道。她虽然高瘦,但面容却生得十分乖巧。从前在誉州的时候,很多妇人一见面都很喜欢自己。母亲也说过,自己这张面容是很讨长辈喜欢的。 可惜,睢王妃是见惯了这种乖巧的。毕竟,林桂儿从小就这样,可那又怎么着,丝毫不耽误嫁人后干了一堆对不起娘家的事。何况誉州骑都尉府实在不算什么大官。 因此睢王妃虽然笑意温柔,但却没有与她闲话家常的意思,只是笑笑应付道:“馥儿在后头更衣,应该快好了。高姑娘若是无事,可以去花园走走,后院那乱七八糟的,还是别过去了。” 正常来说,新娘子上妆的时候,都会有一些闺中好友陪着。而此刻睢王妃不准自己进后院,显然是没把自己当成林馥儿的好友。 她的笑意不由得微微凝滞。 而此刻,睢王妃却亲自拉了顾轻幼的手,一边往前走一边说着话。高璃月站在侧面,自然能看出此刻睢王妃的笑意比方才真诚多了。 “奴婢不明白,这睢王妃怎么待顾姑娘这样好呢?按理说不应该啊,一个是高高在上的王妃,一个却是出身乡下的医女。” 望着顾轻幼的背影,高璃月心里也隐隐有些羡慕。“医女又如何?人家命数好,能结识当朝太傅。看来从前我想的是错的,我一直以为是顾轻幼主动攀交林馥儿,如今看来,或许是反过来的。” “那这样说也是好事。您跟顾姑娘的交情,不比林姑娘跟她的交情深多了?” “是啊,还好她是个念旧情的人。不过,今日我也算见识了这誉州的世态炎凉。怪不得母亲一定要弟弟考取功名,原来人与人的差距真是这般之大。我今日受些委屈也不算什么,来日若是弟弟入了官场,看见这般场景,岂不心灰意冷?” “公子是读书人,能想开吧。” 积年的病气让高璃月的眉宇间笼罩着淡淡的哀伤。此刻她秀色含颦,微微摇头道:“他的性格高傲,若真是被人瞧不上,只怕心里一百个不舒服。说到底还是怨我,我从小身子不好,大小药材用了无数。母亲常说,我吃药吃下去的这些银子,都够弟弟日后打点十数官员的了。若不是我这般费银子,府上的银子也更宽裕,弟弟的底气自然也足些。” “姑娘别想了,以咱们公子的本事,自然是能高中的。到时候这些落魄的王府又算什么,他们又不能入朝堂,还不是得对咱们公子客客气气的。” “高中是自然的,只是银子也是必不可少的啊。上下打点,周旋人情……哪一样不要银子呢?”高璃月这样说着,忽然见到素玉迈着碎步笑吟吟地走过来,便立刻闭上了嘴。 “我们姑娘被睢王妃拉着说话走不开,我怕您一个人憋闷,特意过来问问您想不想去后院。若是想去,您过去找我们姑娘,我们姑娘自然就能脱身与您一道去了。”素玉福了一福道。 “没见过你这样细心的丫鬟。”高璃月柔柔一笑,心想顾轻幼虽然单纯,可身边的丫鬟却是一等一的。有这样细心能周全的丫鬟在,身为主子又有什么可愁的呢。 不过……“我还是不去了。”高璃月想到睢王妃方才的态度,笑了笑道:“方才我在花厅那也瞧见了熟人,正要过去打招呼。你去跟你们姑娘说吧,后院我就不去了,让她替我去瞧瞧馥儿,帮我祝馥儿与孟公子百年好合。” “是。”素玉点头答应下来。 半炷香之后,顾轻幼在后院瞧见了林馥儿。只见她如云的发髻上是镶满红宝石的凤冠,一身正红色的锦衣外罩霞帔,细密的金线绣出一双出云的凤凰,此刻栩栩如生地栖在她的裙裾上。 “真好看。”顾轻幼发自内心地替林馥儿高兴。林馥儿是她入誉州后的第一个朋友,自己也见证了她的不少经历。 “我的衣裳都是用自己赚来的银子买的。”林馥儿一笑。“如今外祖母都不怎么管了,除了誉州的这一家浴堂,剩下的三家也都十分赚钱。” “那日罗管事还与我们念叨,说林姑娘这样大气的性子其实很适合经营商铺。不以蝇头小利为先,而只抓重头银子。擅与人周旋,遇见不讲理的又很有脾气。”晓夏一句一句说着,逗得在场的人无不含笑。 “行了,别给我脸上贴金了,这暖炉一烘,本就够热了。”林馥儿一边照着红漆瑞兽葡萄镜一边笑着。“对了,听说你与高璃月一道来的?” “是啊。” “我不太喜欢她。”林馥儿毫不犹豫道。“总觉得她心里藏了什么心思,又不肯说。总之是有点矫情。” “有吗?”顾轻幼不觉得,更毫不在意。只是义父说过要自己多照顾照顾这位高姑娘,自己便答应了下来。 林馥儿本想劝些什么,可一想到顾轻幼身后毕竟有李太傅罩着,谁又敢算计她呢,一时也就撂下了这个念头。 一日宴毕,高璃月心情颇是不爽地回了高府。“这门怎么这么小了。”她拎着裙裾上台阶的时候随口说道。《 》 60-70 第61章 露浓心想看过太傅府和王府的大门, 自然觉得自家门楣小。不过她知道自家姑娘心情不好,便不打算回答。 绕过影壁进了正厅,已见母亲高氏坐在上首等着自己用膳。父亲照例是不回来的, 此刻正在当值。 “弟弟不吃晚膳了吗?”高璃月福了一福问道。 高氏生得身长而壮, 颧骨微高, 脸颊却是细瘦的。此刻她摇摇头道:“过两日有一个不得不去的宴席, 你弟弟为了把时辰省出来,便把这几日的晚膳改到在书房用了。” “弟弟真是刻苦。”高璃月真诚道。 “是啊。”提起高怀泽, 高氏的颧骨松动,脸上多了些稍显硬朗的笑意。“泽儿真是个好孩子。你不知道, 这宴席是那誉州的什么三小君子设的, 原本没邀请泽儿, 可泽儿前两日有一本诗集不知怎么被露了出去, 一时为大伙惊叹。故而这三小君子便特意将泽儿也请去了。” 三小君子, 原本加上孟庭轩是四个, 但如今孟庭轩弃文从武, 便不大与另外三人往来。因此这四公子便改成了三小君子。 “弟弟的才华本事自然是不用多说的,从前咱们在常州请过多少大家, 人家都说凭弟弟的学识, 压根不用教。”高璃月的脸上也多了些骄傲。 高氏笑得愈发灿烂,眼尾的细纹如同烟花绽开。可旋即,她的笑意又收敛起来,叹着气道:“可惜你弟弟机缘不好。那高大学士原本是咱们府上是沾着几分亲的,我原本合计等你弟弟一举夺魁, 咱们就送笔厚礼给他, 到时候自然有你弟弟的好前程。可惜啊,这高大学士得罪了李太傅, 如今已经被贬官回乡了。这样一来,咱们就得重新为你弟弟找一棵大树。唉,只怕原先预备下的银子也不够了。” 高璃月轻轻拿帕子擦了擦鼻翼的汗珠,细长柔美的双目慢悠悠转道:“母亲从前说想给弟弟选一位高贵人家的姑娘为正室。可这一日我细细看下来,倒觉得这样不妥当。” “怎么说?”高氏撂下了手里的筷子,略显紧张道。 “今日我去了睢王府……”想起自己碰的那一鼻子灰,高璃月不禁苦笑道:“原来这些名门望族根本不会把我们这种外州来的新贵放在眼里。所以若是母亲给弟弟娶了高门大户的女子,那只怕来日弟弟也是会受委屈的。岳丈家比自家得势,可不是什么好事。依我看,倒不如给弟弟找一位家私丰厚银钱无数的姑娘,自然门楣低一些也无妨。这样的姑娘一则能帮咱们府上丰盈中馈,二则也能以弟弟为尊,不敢冲着弟弟甩大小姐脾气。” “这样不妥。”高氏连连摆手道:“你弟弟的婚事哪怕高攀一些也不要紧,这可是不要钱的助力。” “母亲……”高璃月拉长了语调道:“您不了解弟弟的性格吗?他从小到大可曾受过一点委屈?您让他冲着岳丈家低三下四,怎么可能呢?何况凭着弟弟的本事,只要咱们稍稍搭上一根线,不愁他来日没有好前程。要紧的,不就是怎么搭上这一条线嘛?所以,眼下对咱们高府来说,最要紧的是娶一棵摇钱树进门。” “摇钱树?”高氏想了想钱匣子里单薄的银票和地契房契,不由得认真思索起来。而高璃月则趁着这会,揉了揉发酸的脸颊。这一日光赔笑了,实在是辛苦。 半晌,高氏抬眸问道:“月儿你有什么好人选?” 高璃月点点头,凑到高氏耳边低低说了一句。 “那怎么行!”高氏忍不住嗤笑一声。“她怎么配得上你弟弟?不成不成,绝对不成。你弟弟才华横溢相貌堂堂,将来自然是要娶一位精通诗词歌赋甚至连女红舞艺亦要有所涉猎的美人,如此才算般配。” “那倒是自然的。所以女儿也说了,她不过是个备选。至于成不成,咱们还要再考量一番。就考您说的这些诗词歌舞女红舞艺,若是有哪样不成的,就让她紧着练习。反正她也是好说话的。母亲,这谁家的儿媳妇不得调教一番啊?” “你担保她手中银钱无数?” “女儿自然是能担保的。何况人家身后有大树,不管这大树能分多少阴凉给她,哪怕就一寸呢?为着这一寸,咱们也值啊。您说呢?” 高氏望着桌案上的七八碟菜色,轻轻攒动手中的紫檀佛珠,陷入了沉思当中。 自从收复渭北之后,顾轻幼觉得小叔叔在府上的时间越发多了。不过,他的胃疾倒是又有反复的迹象,无奈之下,顾轻幼去厨房的次数越来越多,几乎每天都要亲自做两道药膳陪李绵澈一道用。 书房的桌案上摆着一道人参鸡汤,一道五彩牛柳,还有一盅莲蓬豆腐和一道酱黄瓜。主食则是两碗红豆粥。 桌案两侧摆放着两个炭盆,将屋子里熏得暖烘烘的。顾轻幼早已脱了披风,此刻正穿着一件紧袖收腰的雪里金遍地滚花对襟夹袄。这短袄是誉州最 好的裁缝所制,绣纹繁复精致,领口细细一小圈风毛,将巴掌大的小脸完美地裹在当中。 李绵澈坐在对首,则是一身佛头青刻丝白貂皮长衣。这衣裳上身,似乎让他的气质 愈发显得贵气逼人。但此刻,他素日棱角分明的脸庞上却带着难得的温和。“渭北候的事传到了常州,顾医士心急你的婚事,嘱咐我给你找来不少公子画像,一会也看看。” 晚淮守在门口,心想哪家的姑娘还能有机会从一堆公子画像里选人,这简直是公主的待遇了。 “一定要嫁人吗?”顾轻幼瘪瘪嘴,日渐娇俏的面容生出几分可爱。“之前听馥儿说她姐姐林桂儿嫁人后,与自家丈夫根本说不上什么话,还得操心府上乱七八糟的事,过得远不如没嫁人的时候好。” “喜欢的人自然能让你过好。” “那小叔叔怎么能保证我选的人能喜欢我呢?”顾轻幼的远山眉轻轻上挑,一双鹿眸写着好奇与无辜。 白皙的肌肤上,红如樱色的唇十分鲜嫩诱人。李绵澈别过脸,淡淡一笑:“那就看你小叔叔的本事了。好了,过来看看吧。” 书房不知何时添了另一张桌案,顾轻幼追随着李绵澈走过去,才发觉上头正放着一摞公子画像。 顾轻幼的脸颊染上几分如唇色一般的绯红,微微歪了身子道:“这位公子长相倒是清秀。” “这是苏将军之弟。”李绵澈额耐心十足,一边说着话一边淡淡扫过顾轻幼的面庞。“幼年间长公主曾不小心从杏树上摔下,幸而他在身边救下长公主。所以如今……” 说话间,顾轻幼已经将此人的画像推到一边。李绵澈微微抿唇,好看的眉毛轻轻一松,继续笑道:“这是新上任的汪大学士之孙,虽然出身书香世家,却十分孔武有力。” “看着就挺有力气的。”顾轻幼看了看那几乎有自己腰粗的小臂,身子轻轻一抖,觉得难以想象。 似乎闻到一阵松针般的清新之气,李绵澈的呼吸重了一些,继续指着下一张画像,不过还没等开口,已经见顾轻幼毫不犹豫地翻了过去。 他索性不再吭声,只等她慢下来才偶尔解释一句。 不过,顾轻幼一连翻了七八张都没有停手的意思。 “记得你从前说喜欢懂骑射而又性情温和的男子。”李绵澈的指节轻轻扣了扣桌案上的画像。“这些都是按照你的意思选的。” “可我都不喜欢。”莫名的不喜欢。原本还有些兴致的顾轻幼此刻显得有些疏懒,轻轻在李绵澈身旁的圈椅中坐下,微微昂起下巴道:“小叔叔,我觉得我应该寻一位饱读诗书的公子才好。” “为什么这么说。”李绵澈看向她。二人虽然同样是坐着,但李绵澈却是要稍稍低头的。可这自上而下的角度愈发显得她像一颗饱满而水润的蜜桃,让人暗自生津。 “前几日璃月过来,与我说起很多诗书之事,我都不太懂。后来她就给我读了新出的几本诗集。” “诗集?那都是小孩子的把戏。咱们大人十年前……”晚淮正要插嘴,却被李绵澈一个眼神堵住了嘴巴。 “小孩子的把戏吗?我倒是不觉得,那些诗读起来唇齿生香,确实挺好的。”顾轻幼兴致勃勃,忽然莞尔一笑道:“对了小叔叔,有一位高老夫人送来了一张请帖,说是要办梅花诗会,我可以去吗?” 晚淮正想问高老夫人是谁,却已经听太傅大人毫不犹豫地答应下来。 …… 他不由得暗自叹气。但凡顾姑娘提出来的事,似乎大人就没有拒绝过。 送走了顾轻幼,晚淮不由得担忧道:“大人,那高老夫人应该就是已经辞官的高大学士之妻吧?这高大学士的孙儿高宇珩正是原本的誉州四公子之一,高老夫人替自家孙儿筹办梅花诗会也是年年都有的规矩。只是今年特意邀请顾姑娘,会不会是想让顾姑娘故意出丑丢人?毕竟顾姑娘的诗书……” 出丑?丢人?李绵澈淡然一笑。顾轻幼自有她的本事啊。 正如晚淮所说,梅花诗会是年年都有的规矩。而这一回之所以邀请了顾轻幼,正是因为高老夫人想给自家老爷出一口气。 “左右你祖父都辞官了,那李太傅又如日中天,你留在朝堂上也不会有什么大前程。还不如索性与太傅府翻了脸,到时候他反倒不能把你怎么样。”高老夫人生得男相,开口又声如洪钟,一向在高府说一不二。如今再加上高大学士病重,她更是把持着整个高府。 高宇珩是她膝下最大的孙儿,如今也不过在翰林院做着一名小官。但胜在有四公子的名头,因此也曾是许多贵胄人家择婿的首选。可惜,那是在高大学士辞官之前的事了。 “祖母有何教诲,孙儿自然照办。”高宇珩此刻身着一袭五蝠捧寿直裰,头戴销金玉冠,发色乌黑,面容清秀,书生气十足。 “也不要旁的。”高老夫人手中的鸠鸟木杖在理石地面上用力点了点道:“我邀请了那太傅府姓顾的医女过来赴梅花宴。到时候你们不管作什么诗,都要她也作上一首。哼,乡下来的贱婢,又怎么会作诗。到时候自然有她的笑话可看。” “孙儿不太明白。”高宇珩垂目轻声问道:“我们与太傅府翻不翻脸,与这位姑娘有什么干系?” “唉。”高老夫人闻言不由得摇摇头。虽然自家老爷官至大学士,可膝下儿孙却一个不如一个。眼前的恒儿已经是其中最出挑的,可惜亦是块朽木。 不过,她还是耐心解释道:“我与你祖父议论过,虽然李绵澈手段狠辣,但他也习惯做事留一线。偏偏在渭北候一事上,他未经陛下允许便将其下了大狱,又定了死罪。由此可见那渭北候一定是做了什么难以饶恕的事。而从渭北候提出的三个条件看,其实只有一条与李太傅有关。” “让那位顾姑娘和亲?” “不错。”高老夫人心道这孙儿还不算太傻,于是表情和煦了一些继续道:“所以可见这位顾姑娘在李太傅的心里至关重要。” “既然重要,我们还是不要招惹为好。” “我一把老骨头都不怕,你年纪轻轻怕什么?”高老夫人嗤笑一声,继续道:“眼下想保全高家,必须与李太傅撕破脸。如此,他才反而不敢把我们怎么样。你只管放手去做,任她出丑,任人嘲笑她。总之,动不了李绵澈,动一动这个小姑娘还是可以的。” “孙儿明白了。”高宇珩到底是听话的,点点头便答应下来。 虽然梅花诗会是为少男少女而办,但贵妇长辈们亦在被邀请之列。自然她们也是知趣的,到了那往往只聚在一处品茶赏梅闲聊,并不会碍着孩子们作诗之乐。 而今日,除了顾轻幼之外,高璃月也是第一次参加这种场合。只不过与顾轻幼这种被主家亲自邀请的有所不同,她是随着自家弟弟一道过来的。 “这高家还真是富丽。”高璃月坐在亭子当中,细细打量着眼前的一切。只见亭中四角皆有高高的薰笼,每桌下亦设两处精铜鹤纹火盆。左右来风的两侧皆被厚厚的粉绸幔帐遮挡,前后则留出观景的位置。 景色亦是曼妙的。前后数十棵梅树开得正好,白梅才生,粉梅正浓,绿梅渐消,各有其美。里头还有两三只精雕细刻的铜鹿,或昂首观梅,或俯首收蹄,皆是栩栩如生。 更别提远处雕梁画柱,红墙绿瓦,微微白雪覆盖其上。 “这景色真是常州比不了的。”高璃月轻轻嘀咕着,而侧眸看向顾轻幼时,却见她一脸淡然,似乎并无新奇 之意。而旁的贵女则更是一幅司空见惯的神情。 高璃月不免有些讪讪,赶紧借着水袖遮掩抿了一口香茗,这才发现对面亭中的公子们已经饮过几盏茶,该寒暄的话也都说得差不多了。 “快到作诗的时辰了。”高璃月将香茗咽下,顿觉心头的小鹿撞了起来。她拉过身边正在慵懒赏梅的顾轻幼,又是好奇又是紧张道:“轻幼你怎么不着急呀?你想好诗句没有?我猜今日十有八九是以梅花为题的吧。” “我不会作诗呀。”顾轻幼淡淡回首间,眼映梅花,唇嫩如水。高璃月这才惊觉,即便此刻少女如云,她眉宇间独一份的轻盈快活也足以让她成为亭内最不俗的女子之一。 “你不会作诗?”高璃月闻言不免微微蹙眉。“可今日这样的场合,不作诗又怎么能行呢?” 顾轻幼不以为意地笑笑,依旧轻沽茶,慢拈点心,似乎真是来赏景的。 高璃月见状还想再说什么,但对面亭中的主家高宇珩已然开了口。梅花影绰,他一身白衣立于绿梅前,面容清雅,自有风度。高璃月远远望着,心里不免多了几分少女心思。“高公子果然是誉州四公子之一,声如玉碎,面若桃花,实是翩翩公子。” 听着她的话,顾轻幼便也遥遥看了一眼。不过,也只是一眼罢了。很明显,他与小叔叔根本没法比。见惯了小叔叔的脸庞,再看别人也就不过尔尔。 她收回目光,却不知此刻高宇珩的眼神同样落在她的脸颊上。他本以为出身乡野的少女极好辨认,只瞧打扮最土气,规矩最拿不出手的便是了。可他万万没想到,若不是小厮指点,他丝毫看不出眼前的这一位就是顾轻幼。 但见她眉目轻盈,眼眸沁水,举手投足虽不是名门淑女们常用的规矩,却自有一番天然做派,浑然不见局促或不安之像。 高宇珩有些意外。 “少爷?少爷?” 小厮连连催促两声,高宇珩这才醒过神来,又觉察到众人的目光已见疑惑,不由得面色一窘,赶紧笑道:“红炉映梅花,正是作诗的好时辰。今日的第一轮诗便以绿梅为题,在座的小姐公子每人至少一首,自然了,多多益善。此外,我高府今日还请了圣手书生前来誊写诸位之诗,立时造册,传美于世人。” 听说题目为绿梅,在场的小姐公子们自是有人欢喜有人忧。毕竟,绿梅是近年来大誉才培植出的品种,古来并不多见,因此诗书上写绿梅的事也很少。这也就意味着,众人各凭本事,谁也借鉴不得。 “咱们姑娘会作诗吗?”晓夏看着一旁已经陷入冥思苦想的高璃月,轻声与素玉说道。 “姑娘不喜欢作诗的。”素玉淡淡一笑,显然没有晓夏那般担心。 这会,已经有小丫鬟前来呈送笔墨纸砚。高璃月一边替顾轻幼要了两张纸,一边低声说道:“唯恐今日丢人,昨晚我让弟弟提前做了几首诗给我以防万一。现下我倒是想出三两佳句,那这两首诗就都给你吧。虽说都是咏叹红梅的,但改改词亦是能用,总比你一会丢人要好得多。不过话说回来,你也是该学学如何作诗呀。” 说话间,她从袖口摸出一张小笺,轻轻塞在顾轻幼眼前一碟点心下头。左右皆有茶盏挡着,旁人倒是瞧不见。 只是高宇珩一直吩咐小厮留神着这边的动静,所以这动作之后,立刻有小丫鬟前去佯装添茶。待丫鬟确定二人传递的是一张写有字迹的小笺后,小厮立刻扭头回禀。 “若是平日,自然咱们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过去了。但今日嘛,算她倒霉。”高宇珩听了小厮的话,拎着小狼毫的手轻轻一顿,随即笔触越发流畅。 “那……” “盯住那张小笺,一会见我眼色行事。”高宇珩说话间,笔下正好写到盈盈素雪点碧玉这一句,分明是写绿梅,可他的脑海中不知为何竟然莫名浮现出刚才顾轻幼那双清丽的双眸。 真是有些可惜了。他暗自想道。不过,一想到缠绵病榻的祖父,高宇珩心中的几分同情也就泯然了。能与那李太傅狼狈为奸共处一府的女子,长得再出众又如何,定然也是心机深沉机关算尽的女子。 他对顾轻幼的一丝好感渐渐散去,脑海里开始酝酿一会要如何揭穿她抄袭一事。 一炷香的功夫之后,众人的诗都已做好。高璃月拿起紫檀木兰花镇纸轻轻压住自己刚写好的诗句,吁了一口气道:“今日景色好,我写的比平时总算好一些,应该不至于被人笑话。对了,你听听我弟弟的诗句吧,他的诗与旁人绝对不一样。” 提起弟弟,高璃月的脸上多了些骄傲。 身为主家,高宇珩率先念过了自己的诗。今日作诗的题目本就是他定下来的,自然是先得了佳句才敢出题。故而这诗的确不算差,坐在小姐对面的夫人们忍不住连连颔首。纵然高府如今落魄了,但这位高公子的确是有才名的。何况这样的清隽书生相本就受贵妇们喜欢,在场的人自然赞不绝口。 第62章 “公子, 夫人小姐们都在不住口地夸您呢。”小厮凑到高宇珩身边道。高宇珩儒雅一笑,眼中颇有自矜之色道:“这几年的诗会皆是如此,还没见惯么。” “今日还来了一位小高公子, 传说才华本事足以与公子您齐名, 却不知是真是假……” 高宇珩摆摆手道:“自然都是讹传, 常州是穷乡僻壤, 何尝出过什么大儒?不过是祖母念在他也姓高的份上,要我搭一把手罢了。哎, 到底是祖父辞官一事动摇了我高家根基,要不然祖母怎么会把这种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放在眼里。” 那小厮闻言谄媚一笑, 附和道:“这位高公子怕是位书呆子呢, 进了门就开始吟诗, 连茶都没喝几口。” “笨鸟自然要先飞。”高宇珩不以为意道。 轮到高怀泽的时候, 众人都已开始添茶水或是吃点心。毕竟, 该夸的都已经夸得七七八八, 只剩这一个常州来的, 父亲官职又低微,实在是不足为道。 “这是高家的什么亲戚吗?模样生得倒是不错, 只是瞧着木讷了些, 头都不怎么抬。”亭子当中一位美妇先道。 “不是,听说是誉州骑都尉高家的嫡子,近来风头才起,有人说能配得上誉州四公子的名头呢。” “怕不是吹嘘吧。如今这三位小君子虽然年岁小,但名头却都是一回一回的诗会箭会赚来的。这……还是常州来的……”那美妇人翻着白眼不信。 众人的议论声音不大, 但眼神中的怀疑却是藏不住的。而身边的高璃月连连催促, 惹得顾轻幼不免往高怀泽的方向多看了两眼。 与高宇珩的书生气不同,与高璃月的病弱也不同, 高怀泽竟然生得身躯凛凛,相貌堂堂,连脸庞亦是麦色的,配上入鬓的剑眉,更显整个人刚楞有力。而此刻,他已然开口,开始吟诵自己刚刚落笔写就的诗句。 “天然腻玉细生香,斜倚东风竚淡妆。可是春寒犹料峭,晓窗犹试绿罗裳。”(注:本诗引自宋朝王之道的《绿萼梅》) 顾轻幼眉心一动。 在场的人轻轻撂下了手中的茶盏,陷入了沉默。 “这诗还真是不错。”小厮暗自忖道。果然他抬眸看向自家公子时,已见他的眉心微有愠色,显然是对自己的风头被盖过去有些不满。不过很快,高宇珩的脸色已经恢复如常,鹤目嗪笑道:“好诗,此诗该是本轮头头名。” 的确是好。方才听过高宇珩的诗,在场的公子们虽然觉得好,但却也并未死心,仍存了几分争头名的心思,但此刻听过这首诗,他们心里除了赞叹却是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几位夫人同样面露讶异,彼此交头接耳间,看向高怀泽的目光亦是比方才郑重了些。 “这样一比,前头那位高公子倒显得有些逊色了。”不知谁笑言了一句,恰好被风声捎着,递到了高宇珩的耳中。 他脸色变了几变,袖口中的拳头暗自握紧,眉心的川字纹亦是显露出来几分。早知道今日有能人,自己该准备得更精心一些才是。 不过,他抬眸瞧见正咬着牛 乳山楂点心的顾轻幼,眉心顿时一松。有更丢人的事在,谁还会记得今日的头名是谁呢? 想到这里,他两片轻薄的嘴唇上下一搭,笑道:“方才公子们的诗作首首上佳,想必小姐们的诗作亦不逊色,我等便在此洗耳恭听了。” 这样的场合,自然人人不肯服输。高宇珩坐在旁边品起茶水,亭子这边自有高府两位姑娘左右逢源。可惜,高宇珩等了一轮又一轮,根本听不见顾轻幼开口。 虽不至于如坐针毡,但高宇珩的确有些心浮气躁,目光也忍不住连连看向对面的亭子。可惜,顾轻幼自始至终都是侧耳倾听旁人诗句的模样,更时不时击节赞叹,似乎只是一位与世无争的欣赏者,全然没有旁的小姐那般争先恐后的架势。 真是这般与众不同吗?高宇珩有些不信,可她眉宇间的轻快的确是做不了假的。 他这般出神间,旁边一位银扣青衫的俊俏公子凑过来笑道:“原来高兄也在看这位顾姑娘。” “不是。”高宇珩立马就要解释,但那位俊公子很快拿着折扇压住了高宇珩的手腕,低声嘿嘿笑道:“听说前两日渭北候求娶的也是这一位,细看容貌,的确耐看。但最要紧的是她眉间的三分清韵。啧啧,望之一眼,便让人平白心生爽朗自在。这样的姑娘,的确从没见过。” “王贤弟说笑了,不过是只剩这位顾姑娘尚未读出诗作,我在拭目以待罢了。”高宇珩迅速而冷淡地收回了目光,轻轻咳了咳。 王清安见状摇头而笑,手中的折扇轻展,将目光又放回了席间。 “诸位小姐的诗作如寒木春华,各有佳处,实在让我等佩服。唔,眼下只有太傅府的顾姑娘尚未开口了?听闻顾姑娘出身常州,见地不俗,又常得太傅大人指点,想必定有佳句。”高宇珩的鹤目扬睁,虽有几道细纹,但目光却定而有神。 他这样一说,众人的目光立刻都聚焦在了顾轻幼的身上。对于这位能在太傅府安生度日的姑娘,大伙原本就是好奇的。再加上之前渭北候着意求娶,更让大家觉得此女有过人之处。 “我给你的诗呢?你改过没有?”高璃月低声道。“这样的场合来的都是名贵清流,若你今日丢了颜面,往后只怕连我也……” 晓夏站在顾轻幼的身后,此刻不免也有些着急,轻轻拉着素玉道:“这位高公子好似盼着咱们姑娘出洋相呢。” 素玉抬眸瞧了一眼,也隐隐觉得有些明显。此刻高宇珩的目光几乎是不怀好意的,只是众人都盯着顾轻幼,无人有功夫看他罢了。 在众人或是纳闷或是看热闹的目光里,顾轻幼既不紧张亦不傲慢,行云流水般起了身,柔和笑道:“高府下帖子给我的时候,我就已向来人说过,我并不会作诗。” 听她贸然提起这件事,高宇珩显然有些意外,但他还是很快笑道:“不错,当初顾姑娘的确如此说过。可放眼咱们大誉,又有哪位贵人家的姑娘不会作诗呢?顾姑娘何必如此自谦,即便真做的不好又如何,只要合辙押韵便可称之为诗。” 瞧着顾轻幼微微蹙起好看的眉头,高宇珩的一双鹤目中忽然带了几分诡异的兴奋道:“莫不是顾姑娘自知抄袭不光彩,所以不好意思将抄来的诗念出来?” “抄袭?”众人嗡得一声议论开。“高公子什么意思?为何会说这位顾姑娘抄袭呢?”“是啊,这梅花诗会办了四五回,从未听说有抄袭之事啊。”“咱们誉州公子姑娘自然不会学那些下作手段,可常州来的嘛……哼……”“若真是抄袭,那这位顾姑娘也的确是不像样子。” 众人议论纷纷间,高璃月已然感受到脸如红云在烧,但顾轻幼依然大方站在那,丝毫不为所动。 “高兄,这抄袭一事事关名声,你万万不能信口开河。”王清安将手中竹骨折扇一收,厉声道。 高怀泽觑了自家姐姐一眼,心虚地咳了咳。 “顾姑娘你说呢?”高宇珩叹了一口气,摇着头问。 顾轻幼淡然一笑,笑意却不及眼底。高宇珩莫名有些心虚,但很快却又痛心疾首道:“既然顾姑娘不肯自己说,那就只好请出证据来了。”说罢,他摆摆手示意丫鬟上前翻找。 王清安眉心一紧,可见众人此刻都聚精会神盯着,也自知不好再开口,便只能重新打开折扇慢慢摇晃起来。 不出所料,果然方才高璃月递过去的小笺还卡在碟子下头。高宇珩努力将唇畔泛起的笑意压下去,冷着声音念完了小笺上的两首诗,之后抬眸道:“如此看来,顾姑娘眼前的两张纸上,写的就应该是誊写后的这两首诗了。来人,掀开顾姑娘的镇纸,看看那两首诗是否与我方才所读的两首相同。” “不必了。”开口的是顾轻幼,声如细雨柔婉。 “顾姑娘要主动承认?”高宇珩不屑地一笑。 顾轻幼微微垂眸,双手轻轻拿起镇纸放在一旁,又将那两页宣纸翻过来,淡淡道:“我说过,我不会写诗。所以这张纸上什么都没有,又何来抄袭呢?” 在旁始终插不上话的高璃月此刻终于找到机会,轻声道:“高公子手中的那张小笺上其实是我的,递给顾姑娘,只是想让她帮我参谋一二罢了。” “怎么可能。”高宇珩脸色铁青道。 “怎么不可能?”王清安殷殷一笑道:“高兄,你我写诗的时候不也经常找人帮忙商榷字眼吗?高姑娘不知顾姑娘不懂写诗,求助一番也是正常的,你又何必自欺欺人呢。” 王清安的话点醒了高宇珩,他顿时意识到这件事的证据不足以让众人对顾轻幼产生怀疑,于是立刻压下心中不甘,换了笑颜道;“是我多心了,差点损了顾姑娘的声名,实在是罪过。只是这梅花诗会是我高府所办,事关我高府的荣誉,我自然不得不多留心些。” 高璃月不欲得罪高公子,此刻不由得出言道:“高公子谨慎仔细,也是应该的。何况清者自清,轻幼也没受什么委屈。” “如此最好。”高宇珩见小高府如此乖觉,不敢跟自己较劲,心里总算舒服了许多。不过,想起外祖母的嘱咐,他决心继续向顾轻幼发难。“只不过顾姑娘眼前这两张空白宣纸也实在有些不好看。顾姑娘当真不会作诗?” “不瞒高公子,从小到大,我并未学过作诗。”她说得十分坦然,坦然到众人几乎不觉得不会作诗是件丢人之事了。 可高宇珩此刻已是骑虎难下,即便顾轻幼一脸坦然,即便她的鹿眸单纯如水,他此刻也硬着头皮大笑道:“不会作诗?哪位誉州的贵女不会作诗?真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说着话,他又忽然严肃起来,长袖一掩,语如碎玉道:“我大誉向来以诗书为上,人人皆以身为白丁为耻。身为贵胄人家儿女,自然更该以身作则,为百姓表率。偏偏顾姑娘不知廉耻,脱口就说自己不会作诗。如此败坏德行,岂不是助长那不学无术的风气!” 众人都知道从前的四公子人人性情温顺,特别是年岁最长的高宇珩,更一向是翩翩公子,玉树临风,从来不会发火。可今日他却一改往日仪态,可见是真的恼火了。 想想也是,一位贵女不会写诗,是有些说不过去。众人看向顾轻幼的目光也有些嫌弃了。 高璃月见状心中暗自急切,却也不知该如何说什么。而顾轻幼此刻则轻轻抻了抻袖口,柔柔反问道:“不会作诗,不代表我识字,更不代表我没读书。更何况……” 她顿了顿,眉眼忽然飞扬起来,唇畔的笑意让人不忍移开双目。“何况谁都有不会做的事啊。比如说,打铁的匠人一辈子都未必学得会绣花,绣花的女子未必学得会耕田,耕田的农户又未必人人都会捕鱼。如小叔叔曾说,人无完人。难道一定要铁匠学绣花,绣娘学耕田?” “亦或者……”顾轻幼再笑,一派伶俐自然之态。“亦或者高公子什么都会,是个没有缺陷的完人?那不如请高公子打铁给我们瞧瞧吧。” 众人听了顾轻幼的话,不免唇畔都噙了几分笑意。有几位妇人甚至连连颔首笑道:“是啊,我家老爷也总说要我学这学那。如今学了这话,我也能回去应付老爷了。”“不错,顾姑娘说得很对,谁说姑娘家一定要什么都会,那不成神仙了。” 在顾轻幼轻盈自在的话语里,所有人都开始默认,写诗不是女子必备的德行。 高宇珩却气得发丝竖起,手里一片潮热道:“顾姑娘是拿铁匠与我等作诗之人相比吗?未必有贬低文人的嫌疑吧。” 高璃月捏着帕子的手不由得一紧。坏了,轻幼的话被高公子钻了空子了。 顾轻幼却丝毫不见慌张,眉眼舒展继续笑道:“好啊,不说铁匠,那就说当今陛下。小叔叔曾与我说过陛下所云的一句话。陛下似乎说,身为帝王,只需要懂得驾驭臣子即可。至于文治武功,都可以一概不会。” 说完这句话,顾轻幼眨着眼睛问高宇珩:“高公子觉得,陛下说得对吗?” …… 谁敢说不对呢?高宇珩甚至是结结巴巴答的这句话。“陛下,陛下所言自然是对的。” 他说完这句话,顿觉心头一堵,一股股粗气顺着鼻孔冒出来。 王清安在旁不由得举扇暗笑。这位顾姑娘还真是不同寻常,连这样噎人的法子都能想出来。若是换了旁的言语谨慎的姑娘,自然是不敢乱说的。偏偏她单纯无邪,浑然不觉得皇权可畏。 实在是位妙人啊。 旁边的妇人见涉及皇帝,一个个顿时闭口不言,不过心底却都在暗自夸奖顾轻幼。“真是位机灵姑娘。”“难得见高公子也有说不过人的时候。” “高公子好像脸色不太好。”顾轻幼也觉察了,鸦羽般的睫毛轻轻抖动着,眼眸里有些关切道。 “哪里的话,顾姑娘有辩机之能,今日不吝赐教,也是我高某的荣幸。”高宇珩死要面子,不但要打碎了牙齿和血吞,还得佯装大方。 不过,这并不代表他轻易服了输。脑海中三两念头转过,不等顾轻幼坐下,他很快开口道:“既然顾姑娘不会写诗,那不知烹茶之术如何?今日雪浅风轻,亦是烹茶的好时节。” “公子,老夫人并未交待……”小厮好心上前提醒,却被高宇珩冷冷瞪了一眼。小厮立刻住了口,将没说完的话咽回了肚子里。左右出事是有公子担着的,自己劝也劝了。 而此刻,高宇珩的目光聚焦在了顾轻幼的脸上。饮茶,是大誉人人皆有的习惯。上至高官,下至百姓,人人都会烹上一壶茶。只不过这烹茶之术亦有高低之分,他料定顾轻幼既然不会写诗,那在烹茶一道上也不会精通。 虽然与外祖母交待的有些不同,但只要让她丢人,写诗还是烹茶,又有什么要紧的呢。更重要的是,顾轻幼一次不会尚能说得过去,可若两次不会,那就有些说不过去了。 坐在后头的王清安见高宇珩不肯放过顾轻幼,不由得幽幽一笑,凑上前低声提醒道:“高兄是不是被气糊涂了?今日这诗会,众贵女都是有备而来。可这烹茶嘛,大伙谁都没有准备。你为了跟顾姑娘作对,如此冒失地提出烹茶的主意,岂不知已是大大的得罪了旁人?” “我哪有跟顾姑娘作对。”高宇珩急切地辩白,又忽然反应过来王清安说的最后一句话,不由得赶紧拿眼去瞧。果然,果然下头的一众女子并不高兴,有的甚至已经拿埋怨的眼神看向自己。 是啊,自己光想着顾轻幼,怎么浑忘了这些贵女。烹茶一术虽然人人都会,但要在众人面前表现,却是要提前准备一番的。他有些懊悔,便想收回方才的话,但此时已是来不及,因为顾轻幼已然笑着应下来。 “烹茶倒是个好主意。”她如此说着,反倒让高宇珩一脸怔然。 听见这话,高宇珩自知已是难以转圜,只好冒着犯众怒的风险笑道:“赏梅烹茶是风雅事,但高府茶盏未必周全,因此也不必人人都尝试一番。这样,除了顾姑娘之外,还有哪位姑娘想试试烹茶,只管找小厮要器具便是了。” 言外之意是,想一展头角的只管一试,而不想的也不必勉强。 可即便如此,谁都会在这一年一度的诗会上服输呢?姑娘们本就在争强好胜的年纪,再加上对面亭中公子如云,自然是都要表现一番的。 如此,亭内的四五个小厮很快被指使得团团转,连高宇珩也免不得被连连叨扰。 “公子,李大人家的婷婉姑娘想要一张嵌螺钿的方承盘,说是只有这样的承盘才配得上她要用的茶盏。” “公子,咱们府上库房里可有填漆戗金的桌子?” “公子,奴才要去一趟小厨房,取一些糖霜。” “公子,公子,府上的茶盏已然不够,您看咱们是出去借一些,还是现在去买?” “公子,公子,姑娘们想要青凤髓,但只有老夫人那还剩半两,您看奴才要不要过去……” 如此一番下来,高宇珩已是一个头两个大。他怎么也想不到,这群平日规矩守礼的贵女们这般难伺候。偏偏一向与自己不睦的王清安在旁边还要看笑话,不时就要过来打趣几句。 “高兄,方才我可是劝过你了,你偏偏不信啊。” “啧啧,高兄,这姑娘们可都得罪不得。唯女子难养嘛。” “高兄,今日你这主意一出,只怕府上这积年的好茶叶全都要折进去了。” 高宇珩听得不耐烦,直到王清安笑着说出了最后一句话。“高兄,你瞧瞧这满场的姑娘哪个最安静?” 被小厮和丫鬟们缠得一脸疲惫的高宇珩不耐烦地顺着王清安手指的方向看去,这才发现对面亭子中唯有顾轻幼一人慵懒地靠在椅背上,淡淡品着手中的一盏茶。而她周围,甚至连头一回赴宴的小高家姑娘都在与小丫鬟索要着什么。 “她的确是与众不同。”高宇珩呐呐道。 “是啊。”王清安亦是感叹道:“高兄看出来了吗?人家压根就不想争。不过话说回来,我不明白,怎么高兄看这位顾姑娘如此不顺眼?……莫不是因为她是太傅府上的人?” “贤弟多心了。”高宇珩的神色冷淡下来,望着亭子当中一盏盏热气腾腾的茶水,又闻到一阵阵迷杂繁乱的茶香,忍不住叹了一口气。自己今日这般大张旗鼓,若是还不能让她损些颜面,那可真是偷鸡不成蚀把米了。 “她烹了什么茶?”高宇珩拉过小厮问道。 “奴才一直忙着应付姑娘们,这,这也没瞧见啊。”小厮一脸无奈道。 第63章 高宇珩鹤目上的细纹更多, 但很快又冷然一笑道:“分给她的是陈年的绿茶,最不适合冬日里饮了,不管她今日如何烹茶, 都不会让人满意的。到时候, 自有她的笑话看。对了, 品茶的夫人已打过招呼了吗?” 小厮点点头笑道:“奴才没直说, 但是这几位可都是最注重门第规矩的,一向看不上那些礼仪不端, 才学疏浅的小姐。对这种外乡来的野女更是不屑一顾。” “那就好。”高宇珩的心放下了一些。 半晌过后,众贵女的茶都已准备完毕。有人选了煎茶的法子, 不过更多的人用的是煮茶之法。几位品茶的夫人并不知高宇珩的打算, 因此都不紧不慢地品着茶, 除了照例的夸赞之外, 还不时闲聊几句, 惹得高宇珩如坐针毡, 恨不得让她们 直接奔着顾轻幼而去。 王清安埋头暗笑, 目光散漫地停留在对面的亭子当中。若是自己没看错的话,顾轻幼从始至终也只是煮了一壶滚水而已, 并未有任何洗茶煮茶之举。难道她喝的是一盏白水?若真是这样, 那只怕真会被几位妇人笑话。 可他又觉得不对。虽然对顾姑娘并不熟识,但直觉告诉自己,她是一个会让人意外的女子。 王清安开始期待了。 等品茶的几位夫人走到顾轻幼的跟前时,其实已经有几分疲惫了。品茶本身并不太费功夫,费功夫的是那些姑娘们的花招。有的一定要秀出一手点茶绝技, 有的一定要慢悠悠重新煮过滚水, 甚至有的还在等全新的杯盏。杯盏不来,便不肯倒茶。 如此一圈折腾下来, 几位夫人也忍不住开始埋怨。这高府好端端的办什么烹茶之赛,办也就办了,偏偏又准备得如此不周全,到哪都得等半天。 高宇珩自然也感受到几位夫人此刻有几分不虞。若是以往,他自然立刻会出言周全,但眼下嘛,自己实在顾不上这些小节。事后让祖母送些礼物过去吧,他暗自想着。 “最后一位姑娘了。”高宇珩故意出言提醒了一句。他想让所有人都瞧着顾轻幼是如何丢人的。但几位夫人的反应却十分出人意料。 “咦?这是什么?” “怎么好像是细纱布包着什么东西?” “闻着倒是有茶香。” 几位夫人心生好奇,便都站定等着顾轻幼的解释。顾轻幼不慌不忙起了身,淡淡笑道:“这是我做的茶包。将茶包放进壶中滚水当中浸泡片刻,再倒出来的就是茶了。” “茶包?”夫人们顿时心生好奇。 晓夏机灵,赶紧打开随身带来的小匣子,将剩下的茶包呈给众人。几位夫人见那茶包干净,都知道不方便上手去摸,便上下细细打量着。这才发觉茶包是细纱布做的,里头装的是茶叶。 “这般精巧的东西,倒是没见过。” “怎么想到这样的主意呢?”一位夫人一边细细打量着顾轻幼,一边笑着问道。她这个时候才发觉,这姑娘生得虽然不是绝色佳人,但肌肤如雪,唇色如樱,巴掌大的脸蛋精致清秀,很是耐看。 “出门在外每次泡茶都觉得不方便,将茶叶碾碎用细纱布包住,想喝的时候随时都能喝,不是方便多了吗?”顾轻幼是从药草包才想到的这个主意。 夫人们彼此交换了一个眼神,不由得都笑了。是啊,今日虽是烹茶之赛,可毕竟是在外人府里。在人家府里大张旗鼓的要着要那,反而不方便。倒不如像顾姑娘这样,想出一个新奇又有趣的法子,一则是给主家省心,二则也不耽误饮茶。 “这个法子好,以后我们出门上香散心倒是也可以用。” “是啊,要不每回坐在马车里都要等停稳半天才能喝上热茶。” “姑娘一会教教我们的丫鬟吧。”有夫人笑眯眯道。 不等顾轻幼说话,素玉和晓夏已经连声答应下来。 而这会,一位夫人已经端起茶盏抿了一口。她料定碾碎的茶叶茶香会不足,却怎么也没想到那缺失的茶香会被一股甜香所取代。她的眼神中不由得有一丝惊喜闪过。“你们快尝尝,这里面除了茶叶竟还有旁的东西?” “嗯。”顾轻幼点点头,随手拿起一个未用的茶包道:“冬日里适合喝一些桂圆枸杞,所以里面也加了晾干的桂圆和枸杞。这样喝起来味道也好一些。” “是挺甜的。” “是啊,味道也不错。自然与现烹的茶比不了,可现烹的茶也没有这茶包方便啊。” “是啊。我也喜欢,不但方便,而且干净。” 几位夫人每人端了一盏茶,笑吟吟地夸奖着。比起旁的贵女们一个个大张旗鼓地折腾,要这要那,的确顾轻幼显得懂事又机敏。 自然,她们心中是不喜欢出身卑微的女子,可从顾轻幼身上,她们看不见乡下女子的贪婪蠢笨,反而生得赤诚而灵动。 更何况这位顾姑娘是太傅府出来的人。即便真的生得粗犷又惹人厌烦,她们也不会表现出来的。 旁边的王清安不由得抚案而笑,而高宇珩的脸此刻早已气得扭曲了。什么破茶包,这样上不得台面的法子也能叫烹茶吗? 他目光漠然,咬了咬牙勉强笑道:“今日是请顾姑娘来一展烹茶之技的,怎么姑娘却把这样的小巧玩物拿上来了?” 连他自己都没注意到,自己的语气早已失去了平日的平和,甚至有些明显的咄咄逼人的意味。 几位夫人今日本就看他不顺眼,再想想高家如今的境地,便更不在乎了。一人率先嘲讽道:“高公子,所谓烹茶,不过是饮茶的手段罢了。如今我们几位品茶的人都喝到了茶,这怎么就不算烹茶呢?” “是啊。顾姑娘这主意多方便,难道高公子每回出门都想大包小裹地带着一堆茶具吗?还是说你们高府茶盏多的使不完啊?” “高公子今日几次针对顾姑娘,是不是有些说不过去了?”一位心直口快的夫人道:“顾姑娘或许出身卑微些,但却是太傅大人救命恩人之女,也就是太傅的半个恩人。如今太傅大人为社稷有功,顾姑娘便也算功臣。咱们总不能苛待功臣吧。” 几位夫人又不傻,此刻早已看出高宇珩是拿她们几个当枪使了。 高宇珩头一回被夫人们如此恶语相加,一时不由得脸色十分窘迫难堪,连双手都不知该安放在何处了。费了好大劲,他才总算挤出一张笑脸,可那笑容却比哭都难看。“宇珩自然不是这个意思,只是见顾姑娘为人谦逊,想让顾姑娘显露一下才华罢了。” 几位夫人哧然一笑,眼底尽是讽刺。 高宇珩见状愈发尴尬,哪里还敢再有针对顾轻幼的意思,只能用余光短促而愤然看了她一眼,之后便赶紧吩咐仆人们生火烤鹿肉,以期让气氛重新活络起来。 自然了,这一眼对顾轻幼根本毫无影响。因为她此刻已经被几位夫人围住说话。 “我本意是要她出丑,不想她倒是玩得高兴。”高宇珩在心里暗自嘀咕着,气得头都大了两圈。 等到鹿肉也吃得七七八八,这场梅花诗会才总算到了散席的时候。高宇珩站在府门口,一一将客人亲自送走。 走在最前头的是老陈伯公之女王陈氏,亦是王清安的祖母。她年逾五十,偏偏喜欢与小孩子们一道宴饮取乐,因此也是高府的常客。 不过今日,她的脸上却带着薄薄的冷傲。 “姨奶奶慢走。”高宇珩恭敬道。 王陈氏敷衍地点了点头,又借着自家孙儿的手往外走。可走出不过三四步,却忽而回眸道:“你这孩子,生得一幅好皮囊。” 高宇珩正要欣喜致谢,却听这位老太太摇头补道:“可惜啊,心眼不太好。” …… 王清安虽然拿折扇挡了口鼻,但眼神里却掩不住笑意。自家祖母什么都好,就是看不惯旁人仗势欺人。 后头跟着的几位女宾客不由得也笑了起来。到这会,她们也早已想明白了高宇珩今日为何会这样针对顾轻幼。想必是因为李太傅逼着高大学士辞官一事,高小公子心有不甘。可朝政上的事,拿一个小姑娘撒气,真是有些说不过去。所以今日她们都挺瞧不上高宇珩的。 但只有王陈氏这样半截入土的人说话才会这般直白。 “顾姑娘。”不知谁转过头去笑吟吟道:“今日怕是鹿肉不香,没吃好,改日去我们府上吧。” “是,我们府上有现成的烹好的茶,不用你亲自上手了。” 夫人们纷纷发出善意的邀请。 而姑娘们虽然没开口,却也都漠然地从高宇珩身边走过去,一声不吭。 高宇珩的心里恼火又羞辱,偏偏还得捧着笑脸送这些人出去,一时气得胸口直通。而因为大伙都与顾轻幼说话,所以她被落在了最后头。 高璃月姐弟两紧随着她。 没把小高府放在眼里的高宇珩见众人都已上了各自的马车, 唯有顾轻幼才走到自己的眼前,便冷哼一声道:“今日顾姑娘真是好得意。” “得意?”顾轻幼略显不解,但很快笑道;“是高公子你更得意啊,大家今天不都在听你说话吗?” “我……”高宇珩气得一口血闷在胸口,随即哼了一声道:“在我面前,你不必装得这幅天真模样,我又不信你。” “高公子真有意思。明明是你给我下得请帖,却又因为我的到来气成这样。”顾轻幼不理解地摇摇头,抿嘴笑道:“自己给自己找不痛快,又是何必呢?” …… 晓夏和素玉也忍不住笑了。 寻不到任何可趁之机的高宇珩带着满肚子火气回了正厅,本想去找祖母诉苦,不想却被自家妹妹拉住。 “怎么了?”高宇珩气闷道。 高宇珩的三妹吐了吐舌头,把刚才发生在祖母房中的事讲了一遍。原来,那王陈氏在走之前还去了一趟祖母房里。 就在片刻之前。 “怎么,年岁越大,还越糊涂了?”王陈氏进门便道。高老夫人抬眸见是她,木头似的面容有了些许笑意,淡淡道:“也就你聪明,能瞧出来我是要那顾姑娘丢人。” “也就我聪明?”王陈氏伸手拍了拍身后的丫鬟道:“你家那傻孙儿跟你一样糊涂,一番又一番地跟人家过不去,连我这刚收的十二岁的丫鬟都瞧出来了,你们高府这梅花诗会就是为了出口恶气才办的。” “珩儿不会如此蠢笨吧。”高老夫人不太信。 王陈氏漠然一笑,把方才从作诗到烹茶的事一一学了,眼见着高老夫人的脸色一点点变得煞白,这才有些满意道:“ 不是我说你,你要跟你家老爷出气也是应该的,多少年了,你就是这个脾气。可你做事也要周全一些,你也不打听打听,那太傅大人是什么人物,你越得罪他,他越心狠手辣。人家才不会在意什么颜面什么名声。” 高老夫人拈着手中的紫檀手串,棕褐色的眼眸深陷在燕窝里,微微咬牙道:“珩儿这孩子真是的,一计不成收手便罢了,怎么还弄出烹茶的蠢主意。” 听见这话,王陈氏抚掌一笑道:“你还不算太糊涂。是啊,今日你们高府实在是丢人了。本来就是嘛,辞官也不是什么丢人的事,原本还有些颜面。偏偏你们跟一个小姑娘过不去,弄得大伙都看不过眼。” “你别指望我们高府的笑话。”高老夫人重新板了脸肃然道。 “我不看你笑话,又看谁笑话去?看人家小丫头的笑话吗?我告诉你,人家可没丢人。虽然不会作诗,却大大方方的。烹茶就更不用说了,那小茶包确实精致小巧。” “什么茶包不茶包的,难登大雅之堂!一个乡下贱婢,我拿她出口恶气又怎么了。”高老夫人叭的一声将手串撂在黄梨木炕桌上,随即却又无奈地重重叹了一口气道:“再说了,不拿她出气,我又能怎么办!那李太傅实在太过分了,逼得我家老爷辞了官。我,我高府往后的门庭靠谁来支撑呢?” 王陈氏闻言不由得笑了:“成王败寇,你说这种话有什么用?若是你家老爷当初扳倒了李太傅,难道今日你还会心疼李太傅吗?以你的性格,没准还会拉着那顾姑娘到身边当丫鬟伺候你呢。再说了,你家老爷若不是为了搏那一人之下的富贵,又怎么敢贸然得罪李太傅呢?说白了,还不是人心不足蛇吞象。” “你……”高老夫人气得拿手指着王陈氏,半晌说不出话来。 可喘过几口气后,她又平静了下来,将手指蜷成一团,紧紧捂着心口道:“这样的话,也就只有你能跟我说一说了。” “可不是么。”王陈氏见她还算明白事,话又多了一些。“所以眼下你可不能再犯糊涂了。一则是那李太傅不好惹,别说动那顾姑娘了,动他府里的一草一木都是不成的。二则,如今高府本就不同往日,大家全都是照着你们从前积累下的人情才肯卖你些面子。若你再这般糟蹋,往后可就真一日不如一日了。你啊,年岁这么大了,赶紧好好调教几个儿孙要紧。” “那是自然的,我家珩儿自然往后是要出人头地的,起码要比你家安儿强才好。”高老夫人忽然起了不顺心的劲儿,嘴里又开始没好话。“再说了,李绵澈都逼得老爷辞了官,若是他再对我高家下手,他成什么人了?哼,就算他不顾及颜面名声,难道也不顾及皇帝的感受吗?我高家深受皇恩,我这诰命之位,还是先皇亲自封的!” “那是先皇。”王陈氏心中忖道,现在这小皇帝可是事事都听李太傅的。看着高氏因为愤恨而扭曲的嘴脸,她暗自摇了摇头,有些人就是自以为是,劝也劝不得。怪不得好好的孙子养成了这样。 高氏没有觉察王陈氏的不耐,依然在嘀咕道:“这口恶气今日不出,明日也要出。今日这个小丫头让我孙儿丢了人,我更不会放过她了。” “你要出气,人家没准也要出气的。自求多福吧还是。”王陈氏闻言彻底没了耐心,暗暗念叨了一句,便起身离开了。 被王陈氏教训了半天的高氏窝了一肚子的火气,终究还是没忍住,把高宇珩叫去痛骂了一番。 “那就是个山里来的小姑娘,一不读书二不识字,你连她都斗不过,将来还指望进什么朝堂?你瞧瞧今日之事让你办的,非但没让那小姑娘丢人,反倒让咱们高府失了脸面。糊涂,混账,没用的东西!” “祖母,孙儿也没想到那女子如此奸猾。” “既然知道奸猾,为何还要一计不成再生一计?分明是你技不如人,这么多年的书尽是白读了,连个小姑娘都辩不过。不中用!” 高宇珩早已面红耳赤,目光颓唐落在地上,心里又愧又急,一时竟忍不住辩道:“孙儿一心读圣贤书,这些年都是光明磊落之人。今日要与妇人姑娘们缠斗,行此蝇营狗苟之举,难免有些力不从心!” “你说谁蝇营狗苟?”高氏气得一拍桌案,手心顿时红涨无比。 “孙儿不是这个意思。”高宇珩自知失言,赶紧跪地磕头认错。可高氏却还是被气着了,胸脯上上下下起伏不停,连脖子上的筋脉也隐隐抖动起来。 “你光明磊落,我这当祖母的却是蝇营狗苟?呵,呵呵,真有趣,我这般筹谋是为了谁,还不是为了你们高家,为了你和你弟弟的前程!结果呢,你自己做事不成,反倒要把责任推卸到我这花甲老妇的身上,这就是你从小学到的规矩?这就是高府的嫡长孙该说的话吗!” …… 没人知道,一场梅花诗会差点让高府闹翻了天。而今日这事,最终以高氏被气倒,高宇珩跪了两日祠堂告终。 而此刻高璃月姐弟二人也已经回了小高府。二人一边走一边正议论着今日之事。 “姐,你觉得我今日作的诗如何?”高怀泽站在高璃月身前,健硕的体格几乎赶上自家姐姐的两倍有余。 “你就知道作诗。”高璃月轻声嗔怪着,顺手接过他脱下来的锦袍搭在雕花龙门架上。扭过头来却发现原来母亲给弟弟又换了一张新书案。那书案上除了笔墨纸砚外,还摆着精致的太湖石和插着孔雀扇的石榴瓶。另有一串珠络从空中垂下来,内里放着一对新鲜香橼。 “母亲又给你添置新玩意了。”高璃月随口说了一句,很快又移开目光,继续方才的话题道:“今日那高宇珩公子也太过分了,怎么能如此针对轻幼呢?” “你说顾姑娘?就是那个说不会作诗,又拿出了一堆茶包,哄得夫人们都很喜欢的那个高姑娘吗?” “你一向对姑娘家的事不怎么上心的,今日倒记得这般清楚啊?”高璃月有些意外地瞥了高怀泽一眼,旋即有些酸溜溜道:“我倒是没想到,她真有让人念念不忘的本事。” “谈不上念念不忘,只不过觉得她挺有趣的,与旁的女子都不一样。” “我就没趣了?”高璃月随手扒拉了一下那香橼络儿,任它在空中晃了晃。 高怀泽吃吃笑了笑,也不知劝慰几句,忽然反应过来什么,急忙问道:“你说高公子是故意针对顾姑娘的?哦,怪不得,怪不得他先是让顾姑娘作诗,后来见她不会,又提出了什么烹茶的主意,原来是想让她下不来台。” “你们公子家,就是反应慢些。”高璃月转个身坐在玫瑰椅上,抚了抚那浑穆古朴的太湖石,任由冰凉的触感在手指间跃动,又继续道:“其 实顾轻幼脾气真是挺好的,要是我被这般难为了,肯定早就恼火了。偏偏她还能笑着跟高公子作别,多少也算有些本事。” “那高宇珩的才学也不过尔尔。姐姐你也听见那诗了,可远不如我作的。”高怀泽不屑道。 第64章 “你就知道作诗!”高璃月嗔道:“你也二十一岁的人了, 怎么就不想想自己的婚事?若是有喜欢的姑娘可不能错过了,这誉州的地界可不比常州,处处都是人尖子, 你相中的姑娘两三天就该被人抢走了。” “我……”高怀泽显然有些意外, 不由得挠了挠头。“母亲不是说已经有了人选……” “就是这位顾姑娘呀。”高璃月露齿一笑, 旋即又竖起皙白的手指在唇边道:“不过, 可不能张扬,眼下还没板上钉钉呢。” “是顾姑娘?!”高怀泽显然有些惊喜, 黑褐色的瞳孔微微放大,厚厚的嘴唇随着上扬的角度而变得薄了不少。“我早知道是她, 今日就该替她出头的。” “知道你还替她出头。”高璃月笑得急了, 不由得轻轻咳了几声, 接过小丫鬟手中的碗盏抿了一口人参汤才缓过来道:“不过, 你可有什么好主意替她出头?” “当然有了。”高怀泽身形闪动, 很快从书架中翻出一本诗集。“今日我就发现了, 只是碍着面子没好意思说罢了。姐你看, 这是高大学士二十五年前出的一本诗集,那个时候还没有绿梅这一品种, 不过他想象精绝, 竟然写出了咏叹绿梅的诗。” “这跟顾轻幼有什么关系?” “当然有。”高怀泽笑道:“这诗一共十九首,我都已经背过。而今日那小高公子所吟诵的那首诗,每句话都出自这十九首当中。也就是说,他这首诗是照抄了高大学士的。” “那……那是人家的祖父,也, 也不算抄吧。” “这是什么话。”高怀泽跺脚道:“对于读书人来说, 抄一句话就是抄了。何况他是那什么三小君子之一。这样的德行,也配做君子吗?” 看着弟弟横眉立目的模样, 高璃月不由得收敛地笑了笑,又紧了紧始终未脱下的大氅,才道:“这倒是个好主意。若真能揭露这事,也算是替轻幼出气了。” 听见这话,高怀泽眼前一亮。 “罗管事在收拾什么?怎么都晾在这了?”晓夏走过回廊的时候,瞧着原本平整光滑的石围上被晾了一圈的旧书。 罗管事不以为意地哦了一声,松了松脖颈,面色悠闲道:“不过是一些积年的旧书罢了。” “瞧着像是诗集呢,姑娘。”素玉随意扫了两眼笑道。 “诗集吗?”顾轻幼撂下手中的暖炉凑上前去,果然发现石围上正躺着一本本摊开的诗集。冬日里柔和的日光照在上面,让微微泛黄的书页显得格外温暖可触。 她随手翻开一本,惊觉上面的诗远非自己之前读得那些婉约词,反而尽显山河齐阔,全然是气吞长江,浩浩汤汤之语。 见她起了兴致,罗管事很快一个眼神递给素玉。素玉赶紧上前道:“姑娘若是喜欢,咱们把书先拿回书房去,在这儿站着,一会就该脚冷了。” 顾轻幼此刻已看得呆了,顺从地点了点头,便捧着诗集进了门。后头,自有晓夏和素玉两个将所有诗集都一一收拾起来,抱回书房。 “咱们姑娘的兴致都是一阵阵的,自从上一回高姑娘吟诵了几首李白的诗后,姑娘就喜欢上了,这两日不是去诗会就是看诗集呢。”晓夏往手炉里加了几小块银炭,笑眯眯道。 素玉则端了一碗燕窝牛乳进来,轻轻撂在案上道:“姑娘觉得,手中这本诗集和今日诗会上的诗比起来,谁的更好一些?” “我不懂诗,可不能胡乱说呀。”顾轻幼的声音软糯柔和。 晓夏在旁忍不住道:“这还用问吗?你看诗会的时候咱们姑娘都是半听半玩的,此刻呢,连燕窝牛乳都不急着喝了,捧着书的那个词叫什么来着,对了,叫爱不释手!” “你小声些。”素玉轻轻嗔怪她一句,但很快也笑了。 直到晚膳时分,顾轻幼才终于把手边的第三本诗集撂下。而到这会她才觉得手腕有些酸痛,眼睛也有些发涨。 “上回高姑娘还给您拿了几本高公子写的诗集呢。”晓夏进门唤她吃晚膳的功夫,笑着道。“您这一时半会可看不完了。” “都没有这几本好。”顾轻幼摇了摇头,望天感叹道:“怎么能有这么厉害的人呢?连写诗都能写到人的心坎里去。” “可惜我们都不认识写诗集的人。方才我问过晚大人了,晚大人也说,如今朝堂上没有这样的人物,想必是隐在什么地方教书吧。好了姑娘,咱们去吃晚膳吧,一会大人等急了。” “嗯,小叔叔胃不好,不能让他饿着。”顾轻幼闻言急忙下了床榻,随手扯了件厚厚的披风。 另一边的小高府里,高氏正坐在膳厅内与膝下一子一女一道用晚膳。不等拿起筷子,高璃月先轻声咳了咳,瞧着娘亲脸色不虞,她赶紧咽了一口火腿云片汤压下来。 “你的咳疾不是已经好了么?怎么近来又有些咳嗽。莫不是染上了风寒?”高氏说话间眼神微眯,细纹立刻密密麻麻地爬上来。 “不是风寒,不是风寒。”高璃月面露紧张地摆了摆手道:“只是冬日天冷,因此咳疾有些反复。轻幼已经给我又开了方子,说病有反复也是有的。” “不是风寒就好。”高氏脸色一松,眼角的皱纹顿时消退不少。接着,她亲自盛了一碗火腿云片汤递给高怀泽,口中的话却依然对这高璃月说:“若是风寒,近来就别去你弟弟的书房了。他正忙着读书,若是染上了病,倒是耽误要紧事。” “是。”高璃月眼神一黯,口齿嚼动间,只觉得那火腿有些发咸,以至于半点鲜味都尝不出来。 高怀泽倒是吃得香甜,三两口吃光了一碗汤,才笑呵呵道:“没事,母亲,我身强体壮的,怎么会那么轻易感染风寒。” “知道你身体好。”高氏慈爱地笑笑,将眼前的冬笋炒肉往儿子的方向推了推,自己则随便夹了一筷子茄肉,就着粳米饭慢慢下咽。 不比高怀泽心思简单,高璃月此刻已然没什么食欲了。她早已看出来,母亲心里藏着什么事,而这事自然也要像往常一样,留到膳后饮茶时再细说。 如此好不容易挨到晚膳结束,等到那几盏红茶端上来,果然高氏慢悠悠地开了口:“你们要将宇珩公子抄袭一事公开于众,这件事不许做。” 高氏的声音极有威严,此刻说罢,竟像有三两回声响彻在膳厅一般,让姐弟二人神情皆是一凛。 “母亲,这件事也是因为那高公子连番针对顾 姑娘的缘故,我们也只是想为顾姑娘出口气而已。”高怀泽性情耿直,浑然忘了姐姐嘱咐过自己不要擅自提起顾轻幼一事。 高璃月额间顿时汗起,懦懦不敢开口,只能眼神闪烁地看向自己的母亲。 但高氏对待高怀泽一向温和,此刻虽然神情肃然,颧骨高悬,但语气却轻柔不少。“你也大了,做事情该明白孰轻孰重。顾姑娘是良缘不假,但也要她有这个本事配得上你才行。至于高府,虽说如今稍见没落,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高大学士的门生不知有多少。你此刻为了一个女人得罪高府,实在不值得。” 高怀泽还想说什么,高氏已然拿命令的目光看向他。“你要听母亲的话,谁都会害你,唯有母亲不会。” “是,儿子明白。”高怀泽小鸡啄米般点了点头。 随着一声轻快的啧舌声,高氏咽了一口红茶,继续道:“从前你年纪小,母亲没跟你说过往后娶妻的事,今日不妨打开天窗与你聊一聊。怀泽啊,你父亲身上多有伤病,只怕这官是当一日少一日,那么往后咱们高府的前程,就全靠你一人了。” “这话儿子从小就记得,多年来也始终勤恳读书,未尝有一日倦怠,只望有一日光耀门楣,为母亲请得诰命之身。”高怀泽略一垂首道。 “不错,你这些年做得都极好,所以更不能毁在一个姑娘手上。”高氏目光炯炯地看着高怀泽,像是要把他的心思看得一清二楚。“怀泽啊,无论是眼下议亲也好,还是往后真的娶妻也罢。你要记得,你娶来的女人再好,那也是外姓,不会跟你一条心。所以你也不必为了一个外姓的女人去做些自毁前程的事,甚至也不要在她们身上多浪费什么时间,那都是不值得的。” “可若儿子很喜欢这个女子呢?”高怀泽拧眉问道。 高氏闻言呵呵大笑,肩膀轻轻抖动着,摇头道:“傻孩子,我都说了,除了母亲,谁都不会真正对你好。你喜欢一个外姓的女子,除了浪费时辰,还有什么用呢?儿啊,别太在意那可有可无的人,你要在意的是你自己的前程。” “我明白了。”高怀泽慢慢起了身,像是要把方才的话全都消化进肚子里,半晌才继续道:“今日之事,还望母亲不要与父亲谈起。” 高氏满意地点点头,慈爱笑道:“好,母亲知道了。好了,你也歇得差不多了,去读书吧。母亲特意让人给你熬了参汤,一会给你送过去。” “是。”高怀泽微一鞠躬,从房内走了出去。 他这一走,高璃月更觉如芒在背,于是几息没喘匀之后,又拼命咳嗽起来。高氏原本绷着脸,见状也不由得叹口气,上前抚了抚女儿的背道:“行了行了,我又没怪你。” 在心口窝徘徊了许久的泪花一下子涌入眼眶。“母亲……”高璃月带着哭腔投入高氏的怀中。 高氏的手心顺着她的后背一下下摩挲着,目光却幽幽落在门外的空地上。“我知道你想让顾姑娘嫁进来,我也勉强同意了。只是这件事,不能影响你弟弟的会试。或者说,什么事都不可干扰你弟弟。还有,顾姑娘那你也要仔细些,趁着我们还没上门提亲的日子里,让她把女红好好学一学,这是最起码的。再有你弟弟那性子你也知道,喜好下棋画画。所以你还得让那顾姑娘学一学下棋和作画,总不能嫁过来一无是处吧。” “轻幼她已经在学了,这些日子都在学着作诗。” “她愿意学最好,可见她也知道是高攀了咱们家的。”高氏的嘴唇抿成一条直线,略一思忖又叹道:“其实以你弟弟的文采学识,合该娶一位名门女子。不过嘛,这位顾丫头能跟太傅府有所关联,也勉强算得过了。希望她能识时务一些,把该学的都学好,将来进了门,可不能让妯娌们看笑话。” “是,女儿这些日子会经常过去,好好提点她的。”高璃月用帕子抹掉眼角的泪水,又换了一角轻轻压了压鼻翼上的粉道。 高氏替女儿正了正鬓边的簪环,柔和道:“母亲知道你辛苦,可高家往后兴盛,不管嫁给谁,你的日子都会更好过一些。对了,你不是说那顾丫头手里银子不少吗?你喜欢什么想要什么,只管从她开口便是,反正她早晚都要嫁过来的。” “她是真的很富裕。”想起顾轻幼的吃喝穿戴,高璃月难掩浓浓的羡慕。“母亲你不知道,她现在都已经开始用上银炭了,也不知是她自己赚来的钱,还是太傅大人给的。” “太傅大人富可敌国,手指头松一松都够她花了。只是她身份低微,有那么多银子也换不来旁人的尊重,唯有嫁进咱们高府,往后才或许有成为诰命夫人,一改命理的机会,所以你也不必羡慕她。” “那倒是。”高璃月赞同地点点头,自带轻愁的面容多了几分笑意。 有了母亲的话,高璃月见顾轻幼的次数便更多了。而这一回一回地见下来,她愈发意识到顾轻幼过的是怎样富贵泼天的日子。这不,眼下小丫鬟随手搬进来的绣墩是粉彩描金的,上头玲珑锦地的图案也是说不出的精致。 “这对绣墩真好看,我母亲正说这两天想买一对呢,不知轻幼你这对是在哪里买的?”高璃月目光微转,笑着问道。 “我们姑娘这对绣墩是罗管事前两日送来的,姑娘也不知道是哪里买的呢。”瞧着自家姑娘一时答不上来,晓夏赶紧笑着解释道。 “这样啊,那真是可惜。我原本想着若是能买到这样好看的绣墩,母亲一定会很喜欢的。她一向喜欢这种粉彩描金的样子,可惜并不多见。”高璃月伸手抚了抚绣墩,才温吞坐下来。 “那倒是不妨事。”素玉半是嫌弃半是亲昵地瞪了晓夏一眼道:“我们这一位是个手脚粗笨的,什么贵重东西在她手上都碎过。为着这个毛病,罗管事送来什么东西的时候往往都会挑上那种两对儿三对儿的。这绣墩我也见过,大约库房里是还有一对的,高姑娘若是喜欢……” 高璃月的目光正十分不经意地扫过新换的一张芙蓉地毯。 “高姑娘若是喜欢,照价买下就是了。大约也不会太贵,听罗管事说是八十两银子一对儿。”素玉继续说道。 “八十两?”高璃月不屑地瞥了一眼素玉,推了推身边的顾轻幼笑道:“轻幼,真的有这么贵吗?你舍得跟我要这么贵吗?你这丫鬟怕是不知道咱两多少年的交情了。” 顾轻幼正翻着一本绣花样子,闻言随意地抬眸瞥了那绣墩一眼,混不放在心上道:“你要喜欢,八两银子也行啊。” “那我可当真啦。”高璃月微微昂起脖颈,冲着顾轻幼莞尔一笑。 “高姑娘要当真了,那奴婢可不敢跟您闹了。这绣墩虽是罗管事置办的,可咱们也不知道是不是陛下赏给太傅大人的。若真是皇家的东西,咱们虽然敢用,却万万不敢买卖的。别提买卖了,连随意送人都不敢呢。”素玉慌忙道。 “是啊,大人库房里的东西十有八九都是御赐之物,咱们姑娘是太傅府的,用什么都是应当的。可旁人就不一样了,用了就是违逆上意。咱们两个奴婢再糊涂,也不能舍得高姑娘自涉险境啊。”晓夏紧随其后接着道。 “你们两个还以为我真的要买是吗?”高璃月淡淡笑着,一双杏目悠悠流转,最后落在顾轻幼风毛细密的袖口道:“轻幼你这两个丫鬟太不懂事了,连玩笑话都听不出来。” “我也没听出来啊,你不就是想买吗?”顾轻幼抬眸看她,一双眼无辜又灵动。 高璃月脸上的笑意僵了一下,随即哧的一声笑出声道:“哎呀,都说了是玩笑话。你看你,都被你两个不机灵的丫鬟带傻了。 要不这样,你这两个丫鬟我带回去帮你调教几日吧,回头管保她们都伶伶俐俐的。” “为什么一定要伶伶俐俐的呢?”顾轻幼不解地反问。“人家自己喜欢什么样,就什么样呗。” “我……”高璃月胸口一堵,下意识看了一旁的晓夏和素玉一眼,素玉也罢了,远远站着。而那晓夏此刻梳着回心髻,当中是紫鸢花合欢圆铛,上下两股发丝上各簪蝶形白玉,翩翩于飞间,打扮竟是比自己还不逊色。 她暗自叹息这两个丫鬟也真是命好的,心里不由得默默泛起酸意。这会又有小丫鬟端来一碗蜜乳血燕放在桌案上,高璃月才勉强收回心神道;“怪不得你的气色越来越好,原来是有血燕供着。” “知道你要来,给你也留了一份呢。知道你咳嗽,另一份就少放了些蜜乳。”顾轻幼浓秀的眼睫弯了弯,唇畔跳跃道。 果然,身后又有小丫鬟另外端出一盏,笑盈盈地搁在高璃月的眼前。晓夏不免暗自撇嘴,心道近来高姑娘来得频繁,每日吃喝上几乎是与自家姑娘一样养着,眼瞧着气色也好了不少的,偏偏连个谢字都不知道说。 “果然血燕滋补,之前还听医士说,要是每日都能喝一盏血燕,我的身子一定早就大好了。”高璃月拿玉柄金勺搅动几下,慢悠悠入口道。 “哪个医士说的?”顾轻幼反问。 “那我倒是没记住。”高璃月笑笑,耳畔薄红。 “你的身子太虚,不适合每天都喝。”顾轻幼毫不犹豫道。 “原来是这样啊,看来是那位庸医骗人了。”高璃月讪讪一笑,将空荡荡的杯盏撂下,随手拿起一本诗集道:“这本诗集倒是有年头了。呀,是李太傅少时所做的那十二本吧。” “小叔叔做的?”顾轻幼大为诧异,自己翻了这么多天的诗集,竟然是小叔叔做的。可连晚淮哥哥都没认出来啊。 “我不会认错的。”高璃月笑笑道:“你也知道我弟弟那一屋子都是书,他曾与我说起过,早几年的诗集里头,唯有太傅大人的十二本最佳。这十二本上都没署名字,只用无名氏来代替。这事啊,少有人知道呢。” “原来是这样。”顾轻幼轻轻从她手上收回那本诗集,一双明眸落在上面,神色莫名。 “好了。”高璃月意犹未尽地喝光了血燕,很快抬眸道:“不说这些了,我们绣花吧,今日我教你绣大雁,好不好?” “试试吧。”顾轻幼似乎有些出神,此刻半是敷衍半是认真地答应了。 而高璃月则很快命人抬了绣架过来,又命身后的小丫鬟取出两块手帕摆在眼前,才指了指第一块手帕道:“静下来的大雁好绣一些,我们先学这个。等你学会了,一会我们再绣飞起来的大雁,今日要把这两种全都学会。” …… 晓夏与素玉互相使了眼色,很快一道走出了房间。 “这位高姑娘什么意思啊?什么叫全都得学会。之前孙姑姑在的时候也没这般逼着咱们姑娘学刺绣啊。”一向好脾气的素玉翻了个白眼道。 与此同时,高大学士府上,辗转反侧了一整夜的高宇珩正坐在膳厅内冲着一桌子的点心粥水发呆。随从小厮迎财已经将他面前的三色梗米粥换过一碗,可他却还未拿起筷子。 他怎么也想不明白,为什么昨夜一闭眼睛就能想到顾轻幼那张人畜无害的皎白面庞。“她算个什么东西。”高宇珩嗤笑着摇头,终于拈起筷子,端起鸡心盏。 第65章 然而, 随着那热气腾腾的梗米粥落胃,他心头倏地一紧,眉心收缩间, 竟忽然产生一种冲动。他想让顾轻幼再来一次高府, 单独一个人来, 然后自己坐在她面前, 掐紧她的喉咙,看她一点点变得卑微, 变得如其他女子一般对自己客气而尊重,最后彻底收起那副混不在意的做派。 这个场景, 光是想想就觉得很是解气。 可这要如何办到呢?出了上回的事后, 她必然不肯再入高府。高宇珩几下扒拉完鸡心盏中的梗米粥, 随意夹了两口小菜慢慢嚼了, 脑海中开始酝酿起来。 然而不等他想出办法, 小厮迎财已打断了他的思绪。“公子您别忘了, 老夫人今日要见您的, 说是有要紧事要与您商量。” “我记得。”高宇珩点点头,心里忽然涌起一个猜想。祖母要与自己商量的事, 不会恰好就是顾轻幼的事吧?想到这里, 他觉得胃口格外满,顿时撂下筷子,向后院走去。 迎财在后院门口等了两炷香的功夫,才见自家公子眉飞色舞地从院内走出来。“还是祖母的主意好。” 他眉眼飞扬,将下一步的计划与迎财慢慢说清楚。最后, 他吟吟一笑, 英俊的脸庞上闪过精明笑意:“你把我院子里的春盈和夏润叫着。孟贤弟娶了那么一位有名的河东狮,我这当兄长的这么久都没关照他, 实在有些不妥。” “可老夫人没说要您送美人给孟公子吧?”迎财稍显犹豫。 “哎。”高宇珩鹤目闪光,抚掌笑道:“我们兄弟之交,祖母怎么明白。她要我备足银钱,却不知孟贤弟并不是在意银钱的人。他成婚后的日子只怕是水深火热,只待我这两位美人解救呢。好了好了,你先派人去孟府传话,就说我邀孟贤弟今夜在卿歌楼饮酒。” “是。”迎财点头应下。 与此同时,太傅府的集福院里,正有一片花团如锦。罗管事身后跟了十数位小丫鬟,每位小丫鬟手中都端着大小不一的托盘。有的上呈绣花草的手帕,有的是双面绣碧海蓝天纹的鞋袜。再之后,从铺垫迎手椅披到帐子围幔枕头,大大小小,不一而足。 东西多也就罢了,最要紧的是这些绣品,几乎将所有刺绣的手法都囊括在内,什么错针绣、乱针绣、满地绣、锁丝、纳锦、影金和挑花等等,几乎都能寻见。 更别提那绚丽的花色与金贵的锦缎。 手捏着绣针的高璃月见到这场景几乎是惊叹着喊出声来,随即才意识到手中的绣针轻轻刺进了食指的指腹里。小丫鬟见状赶紧拿干净绸缎来包,但目光却也时不时扫视那花团一般的绣品。 晓夏紧随着罗管事进了门,笑得像一朵茉莉花一般。虽然不知道罗管事打得什么主意,但她知道,罗管事肯定是过来护着姑娘的。 果不其然,罗管事一如既往面色平淡,但语气却很是和蔼。“老奴过来问问顾姑娘,是打算绣什么呢?” 高璃月见罗管事衣着并不寻常,腰间的禁步亦是沉稳而贵重,便有意开口道:“是我想教顾姑娘绣一些飞雁。” 分明这声音不小,但罗管事站在那,却好似听不见一般,依然恭敬地看向顾轻幼。晓夏站在花团堆里忍不住拿着手帕掩面暗笑,这般不给人脸面的事,也就罗管事做得出来。 顾轻幼见罗管事不应声,才轻轻抬起头来,露出一双鹿眼,双蝶髻上的绞金缠玉环在发丝间轻轻滑动。 “正打算绣对大雁,可惜绣不好。”顾轻幼轻声叹气,将手里的绣针随手撂在绣绷上,显然已经失去了大半耐心。 面对着比高璃月轻柔许多的声音,罗管事却好像听得一清二楚。他和颜悦色地笑笑,随手一挥,立刻有人将所有带着大雁绣纹的锦缎捧出来,呈在顾轻幼面前。 “绣花是伤眼睛的事,太傅大人若是知道了,肯定不高兴。”罗管事说罢有些嫌弃地看向那尚未绣完的绣品,拉着长音道:“能用银子办到的事,就不必费心了。姑娘,这种费力不讨好的活计谁爱做谁做。咱们太傅府,可绝不会 让你做这些事儿。” 几句话说得高璃月如坐针毡,毕竟要带顾轻幼学刺绣的是自己。而那句“费力不讨好的活计谁爱做谁做”显然更是针对自己说的。 她的脸色愈发尴尬,恨不得立刻逃离这屋子。 身后的小丫鬟露浓气不过,咬着牙争辩道:“学女红是姑娘家都该做的事,跟有没有银子有什么关系,这位管事你也太没道理了,什么都要管。” 高璃月轻轻咳了两声,虽然很想阻拦露浓,但却莫名地没有开口。 罗管事见惯大场面,又岂会被一个小丫鬟镇住,此刻竟连话都不与那小丫鬟说,而是看向高璃月一笑道:“这位是高姑娘吧。你看,高姑娘本是知礼的,却被一个不丫鬟衬得毫无礼数,实在惹人笑话。这样吧,看在我们姑娘的面子上,你这丫鬟我带回去找人帮你调教几日,等她知道什么叫尊卑的时候再送还给高姑娘。” 高璃月闻言脸色大变,可不等她开口,已然不知从什么地方走出两位姑姑,一左一右领走了小丫鬟。可怜小丫鬟连挣扎都没来得及,连连惊呼几声,便连动静都听不见了。 这是高璃月头一回感受到太傅府的威势,不由得吓得呆了,甚至都没反应过来请顾轻幼帮忙。 直到罗管事一众人安安静静地从房内退出去,高璃月才渐渐回过神来。她长长地吐了口气,又接连咳了几声,直至脸颊泛起异常的红晕,才总算平静下来道:“轻幼,这位管事会不会杀了露浓?” “不会啊。”顾轻幼很诧异高璃月为什么会这么想。“罗管事都说了是教她礼数呀。” 可看上去那位罗管事不是好惹的人。高璃月想说,却真没这个胆子贸然开口。很明显,自己刚才从顾轻幼索要两个小丫鬟的话,这位管事是全然知晓的。所以与其说这管事是在教训小丫鬟,不是说是在敲打自己。 不过,一想到露浓……高璃月忍不住对顾轻幼心生埋怨:“露浓可是陪我从小一起长大的,轻幼,你怎么能让那个管事把她带走呢?咱们两个还是不是好友了?” 不必顾轻幼开口,晓夏已经怼道:“可是高姑娘您自己也没开口啊?” 素玉帮腔道:“不错。何况罗管事管的是太傅府的事,并没有越界。可高姑娘身边的露浓姑娘却出言放肆,实在有些不通礼数。即便我也是同为做丫鬟的,也觉得是露浓姑娘的错。” 高璃月被这二人说得一阵语塞,咬咬牙道:“是啊,我自己都没拦着。可我,我……” 她想了半天也想不出什么辩驳之词。而若是罗管事是将人掳走打骂也便罢了,偏偏人家直说是调教几日,这让她更是找不出法子搭救。 算了,不就一个小丫鬟嘛,只要能囫囵个还给我就成了。高璃月抬眸看看顾轻幼,自己今日过来,可有更要紧的事要做。 想到这一点,她咳了咳开口道:“轻幼啊,你真的不打算学刺绣了吗?其实刺绣是一门很有用的手艺,以后嫁了人,就需要给丈夫绣一些衣物以示在乎,给妯娌亲戚绣一些手帕抹额权表孝心,这可比用银子买来的东西有诚意多了。所以你看,刺绣是一种很能讨好别人的手艺呀。” 云烟粉织金的上袄衬得顾轻幼的脸颊如新月,如蜜桃。她秀眉弯弯,此刻眼神既有不解,又有一份自在随性。“那么,为什么要讨好别人呢?” 高璃月觉得这个问题很难回答,以至于她思索半晌,也没想出答案来。反而,她的心里竟然涌起了对顾轻幼深深的嫉妒。只有从小被宠到大的人,才能理所应当地问出这样的话吧。 因为觉得顾轻幼单纯不懂事,所以自己时常不把她放在眼里。可今日为什么,自己忽然觉得她身上的单纯是很可贵的,可贵到自己即便再羡慕,却也永远得不到。 “你不想学刺绣就不学了吧。”高璃月叹了一口气,心里复杂到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房内的气氛一时变得静谧下来。香炉里不知燃着什么香,是一种温暖而甜柔的气息。再加上四处可见的锦色绣品,更显得此间华丽无匹。 想起自己那间朴素简单的闺房,高璃月忍不住伸手抚了抚桌案上铺着的金丝锦缎,轻声道:“我还记得,当初你义父给我诊病的时候,你是与露浓挤一间房的。” “是啊,我还记得有一对扎染的靛蓝枕头,很是好看。”顾轻幼把玩着一枚玉蝉,脸庞上挂着无忧无虑的笑意。 高璃月微微怔了一瞬,旋即暗想,人有三起三落,偏偏你倒是步步顺风。她心里无比失落,可想起弟弟的嘱咐和母亲的要求,又只能硬起头皮来,继续道:“要不,咱们画一会画吧,上回看你画了兰花图,虽然算不上精致,但也拿得出手。” 于是,不等顾轻幼答应,她便开口命晓夏开始铺纸。可惜,这边笔墨纸砚刚备好,她便见那看似恭顺实则心狠的罗管事捧着一堆画轴进了门。“历朝名家的字画都在这了,姑娘不必学,喜欢什么只管挑就是。” “历朝名家的字画?”高璃月不太相信,可她随手摊开三两画轴时,脸色不禁变了。这何止是历朝名家的字画,简直都是市面上罕见的绝世之作。光一幅画拿出去,只怕就能换回一座酒楼了。 光说眼前的这一幅吧。若是高璃月没看错的话,正是弟弟最喜欢的那幅寒霜枫叶图,可惜自家府上的那一幅却是临摹之作。不过,高璃月清楚地记得弟弟说过如何辨认这寒霜枫叶图的真迹。 而若是自己没看错,这一幅应该就是真的。这一幅何止换回一座酒楼呢,弟弟曾说,有人用一千颗拇指大的夜明珠去求这幅图。 高璃月没想到,这样珍贵的一幅图竟然轻易在这里就现世了。 “这是太傅大人的私藏吗?”高璃月的指尖微微颤抖。 “不错。”罗管事一脸坦然,说笑间胡须轻动。 “都可以,给轻幼?”高璃月还是不敢信。 “大人的,就是我们姑娘的。”罗管事更坦然了。 “呼。”高璃月自己都听见自己的惊叹之声了。她呆呆看了半晌,才继续又道:“所以,不想让轻幼学这些,是太傅大人的主意?” “方才就说过了,我们可舍不得姑娘累着。”晓夏忍不住重复道。连素玉此刻也颔首道:“大人嘱咐过,姑娘想做什么就做什么,谁都不能勉强。” 言外之意是,你也别例外。 …… 高璃月的脸色变了又变,此刻已经说不出心中是什么滋味了。她终于明白过来,自己与母亲所想的都是错的。这位顾轻幼远不是寻常的寄宿者,而是一位在太傅大人心中占据了不少地位的受宠者。 她小口地吐着气,像是担心惊扰了顾轻幼,又像是害怕被罗管事怪罪。 “还没等画呢,就怕我累着。”顾轻幼咯咯一笑,与罗管事那复杂的眼神相反,她的鹿眸显得清澈又可爱。 “姑娘只要高兴,想学也成啊。那老奴把这些东西都拿走,不碍姑娘的眼。”罗管事一脸好脾气笑道。 “算了算了,小叔叔也教过我画画,我画了两笔就没耐心了,还是不学了。”顾轻幼皎然一笑,如山巅初月。 “是,不学了好,自然是不必学的。”高璃月笑得尴尬无比。 坐在卿歌楼的雅间里,孟庭轩觉得很陌生。自从入了骁骑营之后,其实很多事都已改变。毕竟,当你整日面对的是敌国奸细,恶贼凶犯时,你是不会想到作诗绘画这些风雅之事的。而在那一点点的磨砺中,他也渐渐发现保家卫国比起风花雪月更有意义。 因此,纵然骁骑营的日子算得上十分辛苦,但他却真的在这里找到了一些从未得到过的肯定。所以,如今他十分感念当初推了自己一把的林馥儿。再加上如今林馥儿将府上之事打理得井井有条,性格也不像从前暴躁易怒,因此二人的感情远比想象中好上许多。 而此刻,高宇珩一进雅间便不禁大笑起来。“怪不得四公子只剩下三小君子了,原来贤弟当真是变化极大。啧啧,你看你这一身的腱子肉,竟跟那军营出来的汉子一般。” 其实孟庭轩依然是那副温润如玉的长相,只是因为肌肤黑了一些,身材壮了一些,便显得多了些男人的粗犷。但一开口,饱读诗书的礼仪之气依然可 见。“许久不见,高兄气色倒是极好。” “你我如今一文一武,的确是好久不见。”高宇珩斟酒间无意瞥见孟庭轩手上的老茧,眼里不□□露出一丝嫌弃。但很快他就遮掩了,举杯笑道:“贤弟,听说你娶的可是睢王府的千金,怎么样,日子不好过吧。” “高兄也近而立之年,何必学女子一般,以窥人阴私为乐呢?”孟庭轩其实早就知道高宇珩喜欢取笑别人,只是当初自己虽然不喜欢,但也能够忍受。可如今大约是成熟了的缘故,看见这样的做派竟忍不住出言讽刺。 高宇珩脸色稍见尴尬,本想开口说什么,但想想却又一笑了之,随意夹了一筷子鱼肉嚼了,方慢悠悠道:“你我兄弟,哪有什么阴私呢,不过是见你成婚早,心里羡慕,才酸几句罢了。” 提起成婚后的生活,孟庭轩的脸上多了些温润笑意,嘴里很自然便道:“其实婚后的日子比我想象的要好得多。” 高宇珩微微意外,很快却又笑道:“闺房之事嘛,本就是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只要孟贤弟自己觉得好,旁人再怎么觉得不好也就无所谓了。” 都说文人有酸气,孟庭轩从前从未觉得,此刻却觉得格外明显。他自知今日这酒也是喝不痛快了,索性直截了当问道:“高兄若是有事,直说便是。只是你我如今文武有别,我也未必能帮上什么忙。” 高宇珩闻言撂下酒盏,双目一凝笑道:“这件事你还真能帮得上忙。” 外面隐约传来猜拳谈笑之声,可那热闹的氛围却丝毫无碍此刻雅间里的疏离。孟庭轩防备之心大起,而高宇珩倒也毫无遮掩之意,沉声说道:“这事也是成人之美的好事。孟贤弟,我不妨跟你直说,我想见太傅府的顾姑娘一面。” “顾轻幼?”孟庭轩两条剑眉向中间一紧,双手交叉咯噔一声撂在了桌案上。 瞧着孟庭轩神色紧张,高宇珩呵呵一笑道:“孟贤弟不必紧张,我并没有旁的意思,而且此事祖母也知晓。我们是堂堂正正地邀请顾姑娘入府一聚,只是因为顾姑娘对我高府有些误会,我们直接相邀她未必会答允,所以想请尊夫人做个中人,想必顾姑娘一定不会推辞。” “既然是堂堂正正,为何高兄不直接向太傅大人提起此事?”孟庭轩双手抱肩,身子全然靠在椅背上。 高宇珩脸色有一瞬间的尴尬,但很快又恢复如常,拉长了尾音说:“我想太傅大人还不至于管这等小事吧。” “你要见她做什么?”孟庭轩问道。 “怎么?孟贤弟心中还在意顾姑娘?”高宇珩打趣道。 孟庭轩犹豫了一瞬,却坚定地摇了摇头。“谈不上在意,只是觉得她人很好。”当初自己年少怯懦,一度想利用顾轻幼上位,好在母亲坦诚,顾轻幼宽容,总算没有让自己酿下大错。而随着时间的推移,这一点越发在脑海中明晰。因此,对于顾轻幼的念念不忘逐渐变成了对她的感谢。 何况顾轻幼是馥儿的好友。 “孟贤弟放心,我对顾姑娘也并无恶心,只不过是有些话要当面说清楚罢了。”高宇珩笑笑道:“如何?这个忙,贤弟能否帮我?” “我若帮了会如何,不帮又会如何?”官场战场,场场皆是心机。如今孟庭轩也渐渐成长,对很多事越发洞若观火。 “你若帮了我,高家自然会领贤弟的人情。虽说我高家如今没落,可祖父的门生毕竟都还在,其中更是不乏言官文臣。贤弟有了文臣相助,自然是好事。”高宇珩话锋一转,脸上多了几分洋洋洒洒的傲慢道:“你若不帮,贤弟,当初你与顾姑娘往来一事,想必尊夫人并不知晓吧。” 提起当初的事,孟庭轩隐隐有些懊悔。虽然长公主有意撮合自己与顾轻幼,但母亲却也千叮咛万嘱咐了,这件事越少人知道越好,否则对顾姑娘和自己的声名都没有什么好处。只可惜自己当初年少轻狂,一次与高宇珩饮酒时无意将此事泄露了出去。 没想到时隔几年,这件事会成为他要挟自己的把柄。 瞧着孟庭轩脸色有些难堪,高宇珩笑笑道:“母亲从前赴宴,每回回来都会说起尊夫人如何嚣张跋扈。贤弟,你说若是被尊夫人知道你当初与这位顾姑娘曾谈婚论嫁,尊夫人会如何呢?自然了,你我曾同为四公子,你名声不好,家事缠身,于我也没什么好处。所以这件事兄长轻易不会乱说。只是若贤弟不帮我这个忙,那这件事就两说了。” “从前倒是没看出来,高兄还有要挟人的本事。”孟庭轩嘲讽道。 高宇珩上齿扣紧下齿,自是有些羞臊,可转念想想这亦是祖母的意思,心里才淡定了一些,厚了脸皮继续道:“贤弟若是不答应,才算是要挟。贤弟若是答应了,就算不得是要挟。” 孟庭轩的脸色阴晴不定,随手举起酒盏一饮而尽,之后才有些厌恶地抬眸看向高宇珩道:“这件事,我要考虑考虑。” “考虑考虑?”高宇珩的嘴唇两侧各自向下一抿,摊开手道:“可惜兄长时间紧迫,不然真能允许贤弟考虑考虑。不过话说回来,我这做兄长的毫无表示,也难怪贤弟不愿意为我做事。” 第66章 说着话, 他冲着隔壁雅间召唤了一声:“来啊。” 话音落下不久,孟庭轩才抬眸时,已见两位丽人蹁跹而来。其中一位身着霞色锦衣, 丹凤眼点绛唇, 美得艳丽无双。另一位则身着淡白收腰裙, 眉不画而黑, 唇不染而娇,正是江南佳人的模样。 “听说贤弟房内至今空空, 兄长便求祖母做主,将这两位美人送给贤弟。贤弟若是不愿意让尊夫人知晓, 自然可别居藏娇。若是有意领回府上也无不妥, 毕竟这美人是我祖母送的, 也算是尊夫人的长辈, 她也不好说什么。”说着话, 高宇珩凑得离孟庭轩近了一些, 坏笑道:“贤弟, 这两位可不是河东狮,而是真真正正娇滴滴的姑娘。” 高宇珩少时便开始与孟庭轩来往, 因此早知孟府家教严苛。就在自己已经有了好几位通房的时候, 孟庭轩却连暖房的小丫鬟都不曾有。而如今他好不容易成婚,娶的偏偏又是睢王府那脾气最暴躁的姑娘。 想想也知道他受的是什么罪。 因此,高宇珩认定孟庭轩不会拒绝这两位美人。而只要他不拒绝这两位美人,自己往后就更有了要挟他的底气。 果然,不等高宇珩再继续劝, 孟庭轩已然开了口。“我答应兄长便是。只是兄长也要等一等, 过两日就是月末,馥儿会亲自给顾姑娘送浴堂的礼钱。到时候自然有机会邀请顾姑娘出门。” “好, 有贤弟这句话,为兄就放心了。”高宇珩抚掌大喜,又扭过头冲着两位美人笑道:“春盈,夏润,你们可要好好照顾孟小将军。” “是。”两位姑娘自然是高兴的。从前的高府虽然好,但自从孟大学士辞官后,府中便明显没落下来,就连自己分到的月例银子也足足少了一半。二人最近正懊恼着呢,不想公子就给了自己这样好的机会,让自己去伺候孟小将军。 要知道,孟小将军的容色可是当初的四公子之首。更重要的是孟小将军如今正是年轻有为的武将,比起自家公子的前途可要明朗得多。至于府上住着一位河东狮嘛,她们不在乎,要知道,她们姐妹可是从小就被人牙子调教着如何应对主母了。 追随着孟庭轩的马车,春盈和夏润另乘了一架入了孟府。春盈正是江南来的那一位,夏润则是模样艳丽的一个。 这两日,恰逢孟将军夫妇二人出门散心,要三四日才能回来,因此府内就只有林馥儿一位主子。此刻听闻丈夫回来,她便撑着眼皮抿了一口甜酒,将心思从账本上抽离出来,领着姑姑出门去迎。 “听说小将军领了两位美人回来。”那姑姑低声道。 “什么?”方才还觉得困意袭来的林馥儿顿时清醒了一大半,轻轻晃了晃头,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这位姑姑是睢王妃为她精挑细选的陪嫁,旁的本事倒是没有,唯有一样,最是耐心沉稳。也因此,她更好地弥补了林馥儿身上的不足。“夫人 急什么?领了两位美人,也不代表是将军自己要留用的啊?” “不是自己留用,怎么会深夜领回来?”林馥儿气鼓鼓地坐回美人榻上,紧紧抱了一个鸭羽软垫,肩膀止不住地耸动着。 其实她已经很久不发脾气了,只是今日这件事实在超过她容忍的限度,才让她又火从心中来。 眼瞧着林馥儿的脸颊已经微微泛红,鬓边的海棠步摇止不住地摆动,那姑姑悠悠一笑道:“那好,那也不必见小将军了,直接将小将军和那两位美人都撵出这院子吧。” “那怎么能行?”林馥儿顿时急道。“万一是个误会呢?” 说罢这话,她自己也气笑了。“是啊,万一是个误会呢。” 林馥儿叹了一口气。“庭轩哥哥与我成婚这么久了,我真觉得找不出他什么毛病来。从前还觉得他胆子有些小,如今却也不一样了。他待我这样好,我不能随便误会他的。” “我还记得轻幼说过,人的烦恼大半都是自己臆想出来的,现在我可不是在自己臆想么?总要听听庭轩哥哥怎么说才好。”林馥儿又笑了笑,稍见圆润的脸颊显得饱满而可爱。 如是,等到孟庭轩换了衣裳回房的时候,林馥儿已经调整好了神色。反倒是孟庭轩见她容色晏晏,不免有些意外:“你听说了我带回两个女子的事,倒也不生气?” “总得听你说说是怎么回事,再生气吧。”林馥儿笑起来的时候,白嫩的脸颊上隐隐露出一个梨涡,显得十分俏皮。 孟庭轩心里有些感动,又见她的桌案上摆着厚厚的一摞账本,心里不由得想起她入府后中馈一日比一日丰厚,连早午晚膳都不知比从前强了多少,可见她是真心在经营这个家,早不是从前那个只知道任性吵闹的小姑娘了。 “馥儿。”孟庭轩的声音低沉又温柔,用略显粗糙的手将林馥儿揽在怀里,轻声嗔道:“让你早点歇息,你又不听。” “一忙就忘了时辰了。母亲还特意派人送了红枣汤给我,我都忘了喝,现下热了一块喝吧。”林馥儿撒着娇道。 “好。”孟庭轩毫不犹豫地答应下来。果然不久小丫鬟捧着两碗热热气腾腾的红枣银耳羹过来,孟庭轩拿勺子搅动得凉了一些,才递给林馥儿道:“今晚高宇珩叫我去了卿歌楼。” 从前的林馥儿从来不会思考人情世故的事,但如今她经营浴堂以来,对这些事越来越了解。因此此刻毫不犹豫接道:“高大学士刚刚辞官,想必高府正如热锅上的蚂蚁,四处求援。” “是啊。”孟庭轩很欣赏地看了一眼林馥儿,替她拿帕子抹了抹唇边的红枣,轻声说道:“他是为了顾姑娘的事来找我的,想让你做中人,想办法让顾轻幼入一趟高府。” “轻幼?”林馥儿诧异了一下,随即便笑道:“看来喜欢轻幼的人是越来越多了。” 孟庭轩有一瞬间的心虚,但很快却又坦然起来。过去的事都已过去,自己该大方面对才是。于是他捏了捏林馥儿的脸颊:“旁人不知道,但我只喜欢你。” “你就嘴甜。”林馥儿脸色羞红地把头埋在碗里,抿尽最后一口银耳羹,忽然又反应过来:“然后呢?他送了两位美人给你,与你做交易?” 孟庭轩摇了摇头道:“不光是如此,他还威胁了我。他说,如果我不想办法让你做成此事,就把当初我与顾轻幼的事告诉你。” “可我早就知道了呀。”不光知道,甚至从知道的那一刻就已经释然了。林馥儿毫不在意道。 “是,可他不知道。”孟庭轩忍不住在心里感叹起来。方才在回府的路上,自己就已经想到了这一点。幸好自己提前跟馥儿坦白了这件事,不然自己或许真的会被高宇珩所威胁。 而当时之所以坦白这件事,一则是因为母亲的提点,二则却是因为顾轻幼最后一次来孟府时留给自己的那句话。 学会坦诚。 在对顾轻幼逐渐释怀的日子里,这句话成为了对当初那段感情最后的记忆。 “今天这件事也算是给我提了个醒。”孟庭轩握住林馥儿的手。 “什么?”林馥儿歪着头问。 “提醒我,以后有什么事,都不应该瞒着你。”孟庭轩看着林馥儿,一脸真诚道。从成婚的那一刻开始自己就决定了咬好好珍惜眼前的女子。 林馥儿闻言莞尔一笑,不由得也庆幸自己方才没有直接发脾气。至于孟庭轩领回来的两位姑娘,二人都默契地没有提起。 因为手头有花容浴堂所赚的银子,所以林馥儿格外大方,几乎把整个孟府的门厅小院客房里的陈设全都慢慢换成了新的。此刻,春盈和夏润正坐在那精致贵气的客房里连声赞叹着。 “原本听说孟府与高府不相上下,如今进来才知道,这孟府可比高府气派多了。”“是啊,在这岂不比在高府更强一些。” “只是不知道这位少夫人好不好相处。”“她好不好相处都不要紧。孟公子既然能带你我回府,心里自然是有咱们的。往后只要咱们将孟公子的心收住了,就不怕她。” “明早她定然坐不住,一定会见咱们的。”春盈笑了笑,是江南美人的委婉,可惜眉眼之中却难掩算计。 夏润亦是颔首附和道:“不错,到时候也让她瞧瞧你我的本事。总之这孟府,咱们是住定了。” 可惜,两个人抱着这样笃定的念头足足在客房里住了三天,也没半个人肯见她们。二人呆得愁肠百结,只好求守门的姑姑说要出去转转,那姑姑倒也允了,却也只领着她们在没人的地方转了一圈就回来了。 “夫人为什么不见我们?”春盈实在忍不住,拔下一根孔雀玉簪递给那守门姑姑,哀求问道。 那姑姑随手摸了一把玉簪,见质地尚算温润,才笑呵呵答道:“夫人说了,是你们自己愿意来孟府的,与她没有关系。她的辰光宝贵得很,可不能浪费在没用的人身上,更不打算替你们的决定负什么责任。” 这样的态度让春盈和夏润都呆了呆。 “夫人怎么,怎么能这样呢。” “那小将军呢?小将军怎么也不见我们呢?”夏润又道。 “奴婢倒是不知小将军怎么想。不过二位姑娘也是聪明人,小将军不见你们,你们难道还猜不出什么缘故吗?”那姑姑眼含戏谑,随手将玉簪掩入袖口。 这姑姑要是不点破,二人或许还没往这事上想。但此刻人家明言明语地说出来了,春盈和夏润的脸便是一红。孟小将军不见自己,自然是因为没瞧上自己。若是瞧上了,又怎会置之不理? 这是再明显不过的道理了。 “那我们,我们算什么?”春盈不免情急,原本温婉动人的面庞此刻也有些扭曲起来。夏润见那姑姑的笑意已见嘲讽,赶紧将春盈扯过来,硬挤出一个笑容道:“有劳姑姑在这守着了,我们先回房歇一会。” “歇什么歇。”春盈被夏润扯进来,一股脑将面前的绣绷全都推开,咬牙恨道:“我也真是见识了,这夫人好厉害的手段。一面拴住了孟小将军不让他见咱们,一面又这么臊着咱们,如此倒叫咱们不知该如何是好了。怎么,是打算逼着咱们两个回高府吗?” “如今高府又哪来你我的容身之地了?”夏润亦是懊恼道。“我只听说这孟夫人是位脾气暴躁的母老虎,怎料她这般精于打算。可叹你我学了百般手段,竟是毫无用武之地了。” “若真是如此,那咱们也只有一条路可走了。” 二人这边正愁得无计可施,那边的孟夫人恰好回府,这才得知前两日自家儿子被高府那嫡长孙叫去饮酒之事。听闻还剩下两位女子留在府上,她立刻蹙紧了眉头。 “从前高大学士在位,虽因文武之 别,与将军有些不睦。可我也算苦心经营,礼数妥当,从不曾让那高老夫人挑出半点毛病来。可惜这人心难换人心,她高府一朝没落,竟然心思就变得歹毒起来了。且不说这两位女子留在府上,耽误馥儿和轩儿两个孩子的感情,光说那高小公子要挟轩儿一事。若轩儿真是个糊涂的,一朝上了当,到时候岂不是害了那顾姑娘,又得罪了李太傅?哼,真真是好算计。” “还好咱们公子是实在的,早早听您的话把当初之事都与少夫人说明白了。”丫鬟在旁附和道。 “是啊,自打出了顾姑娘的事后,轩儿的心思比从前干净了许多。”孟夫人面露欣慰,旋即又诧异道:“你说馥儿压根没管那两位女子?” “是,听客房那边的姑姑说,少夫人问都不问,说那是两位姑娘自己愿意来的,跟她没有关系。” “这孩子,怕也是跟那顾姑娘学的。”孟夫人闻言慈爱一笑,旋即目光渐渐凉下来,淡淡道:“既然这两个孩子有意大事化小,这件事便算了吧,往后只不与高府往来便是。至于那两位姑娘嘛,既然馥儿不见,我也不会见她们。你让管事将人送回高府去,就说我们府不养闲人。” 这边话音才落下,门外便见一位姑姑踏雪而来,一身急燎燎的架势,连问安都顾不得,进门才跪下便脱口道:“夫人,不好了,那两位高府来的姑娘自尽了。” “什么?”孟夫人霍得起身,脸色顿时变得铁青。 “夫人莫慌,现在人已救下了。一位严重些,眼下虽然还没醒过来,但气息倒是匀的。另一位倒是不打紧,眼下已经哭得十分有气力了。” 听见二人都没事,孟夫人才慢悠悠坐下来。目光流转间,她咽了一口红枣蜜露,冷笑道:“把晕着的带到另一个房间去,再把另一个清醒的叫过来。我倒要瞧瞧,这两个人打的是什么主意。” 晕着的正是夏润,清醒的则是春盈。不多时,她便被领到了孟夫人的跟前。问礼间微微抬眸,只见上首坐着的是一位面容极为和善的中年妇人。她上着湖蓝色宝瓶妆花通绣袄,下搭紫绿团花百褶裙,端地是富贵又雍容。 春盈的心渐渐安稳一些,尽量摆出诚恳的姿态问礼道:“给夫人问礼。我与夏润一时糊涂,倒是连累夫人您还要费心照拂。” 场面中的老手,誉州人缘最好的官夫人,孟氏何等长袖善舞的人,又岂会被这种看似乖巧的模样骗住。此刻,她风轻云淡道:“我并不会照拂两个与我毫无干系的女子。” “如今自是毫无干系的,可往后,往后我愿与夏润一道给孟家开枝散叶。”能见到孟夫人,春盈自觉事情有了些希望,于是愈发谦逊道:“我与夏润虽是高府送给小将军的,却是对小将军一往情深。往后我二人愿伺候小将军左右,绝无二心。” “开枝散叶?”孟夫人眼底的嘲讽与嫌弃不言而喻。“我自有我的儿媳妇。更何况即便是要娶妾开枝散叶,也不会选二位这般不知在多少人家混迹过的姑娘。” 春盈闻言脸色有些衰败,手中死死攥着裙裾,声如蚊讷道:“我只在高府呆过而已。” “我可不想听这些闲事。”孟夫人摆摆手笑道:“旁人或许看不出来,可我最明白你们的心思了,不必说什么情意深重,你二人为的不过是富贵奢靡的生活罢了。” 春盈闻言脸色再变,早已失了方才的平和。 孟夫人毫不在意,语气冷峻道:“我今日之所以愿意见你,只是有一件事不明白。春盈姑娘,像你们这样自私贪财的人最是爱惜性命,轻易不会行自杀之举。可从你脖子上的伤痕还有那尚未苏醒的另一位姑娘的伤势看来,你们今日是真的对自己含了自尽之意的。我想知道,这到底是为何呢?” “夫人?!”春盈面露惊慌,原本春雨含愁般的脸庞此刻已是近如土色。她怎么也没想到,这位孟夫人这般机敏,竟然在短短片刻的时间内已然想到了这一层。 “说出实话,或许我还能帮你。”孟夫人的声音从上方传来,带着积年的气度与笃定,让春盈渐渐心生依赖。 “夫人真的能帮我吗?”春盈霍然抬头,寥落的双眸含了十分希冀。接着,像是被巨大的恐惧笼罩一般,她拼命摇头道:“我不想死,夫人,我不想死,你救救我吧,救救我吧。” “你说出实话,我自然说到做到。”孟夫人一抬手,便有人将春盈扶起来,稳稳将人安置在玫瑰椅内。 得了准话的春盈渐渐恢复了镇定,原本失去血色的面庞也有了些生气。半晌,她的目光渐渐变得冰冷而决绝。“也罢,左右也是一条思路,倒不如搏一搏。” 说完这话,她抬眸道:“夫人很聪慧。您猜得不错,我二人今日自尽,并未是自愿的。” 孟夫人心念一动,却并不打扰她的叙述。 “出门之前公子嘱咐,说如果孟公子不肯接纳我二人,那便是不愿意帮他做事。公子说,若真是这样,我二人便要闹出自尽之事来,将事情闹大。如此,他自会登门替我二人讨回公道。到时候,就不怕孟公子不帮忙了。” 说到这,春盈苦笑了一声,继续道:“可惜,可惜我二人胆子太小。纵然是相互帮忙动手,却也都不忍心送对方走上黄泉。” “这位高公子倒是狠心。只为了见那顾姑娘一面,就打算要你们的性命。”孟夫人摇头叹息道。 “不仅是为了见顾姑娘。公子说,孟府一向看重声名,我二人一旦闹出自尽之事,孟府往后就任由高府拿捏了。到时候或许,或许孟将军还能替老爷说说话,让老爷重回翰林院。”春盈一字一句,将事情一点点全都说出来,直说得孟夫人的脸渐渐变得白如纸张。 “高府竟敢如此算计我孟家!”孟夫人和善圆润的脸庞顿时凝了几分肃杀之意。起身之间,耳畔的金镶珊瑚寿字一笔簪在空中滑过凌厉的线条。 而另一边,得知女儿的贴身丫鬟露浓被太傅府的管事扣下,又听说了罗管事接连送刺绣和书画之事,高夫人的脸上渐渐浮现出犹疑之色。 高璃月唯恐母亲不信,犹在旁边解释着:“母亲,那绸缎也罢了,最多也就几千两银子。可那些画作,都是价值万两的传世之作啊。若不是太傅大人真在意顾轻幼,怎么会舍得下这样大的本钱呢?” 高夫人温吞嚼着笋片,目光左右流转,半晌才道:“月儿啊,不是母亲不信你。你想想,这样值钱的画作,你若是有的话,会不会轻易拿出来?” “我?”高璃月虽然迷惑不解,却还是摇摇头道:“这样好的东西自然要好好存着,总拿出来摆弄,若是坏了怎么办?” “这不就结了。”高夫人笑着咽了笋片,又夹了一筷子珍珠肉给她,才慢慢道:“你啊,是被那顾轻幼骗了。” 第67章 “骗了?不会吧。” 高夫人不屑笑道:“怎么不会?娘亲告诉你, 这乡下来的丫头啊,心眼多着呢。她是故意躲懒不想学,才故意拿了一堆假东西哄弄你呢。啧啧, 倒是个有心计的。” “可那些东西都不像假 的啊。何况还有一位太傅府的管事呢。” “真真假假的, 或许只有她与那管事知道。你也说那顾轻幼手头颇有银资, 既然如此, 她拿些银子,邀买一些人心也不难。我若没猜错的话, 那管事也是收了银子,才故意从库房里拿些东西出来, 替她做些脸面。你也不必当回事, 她一则是不想学, 故意躲个懒, 二则也是想借机自抬身价, 不让你我瞧不起她罢了。” “真的不会是太傅大人看重她吗?” “看重她?凭什么?你告诉我凭什么。”高夫人嗤笑道:“凭长相?太傅大人什么貌美如花的女子没见过?凭医术, 更是好笑了, 大誉的医女万千,她算什么。你说说, 除了这两样, 她还有什么呢?你啊,还是太单纯了,被她蒙骗了。” “她会这么有心计吗?”高璃月想起顾轻幼那双清澈的鹿眸,觉得有些难以置信道。 “乡下姑娘哪里不会算计的呢?”高夫人嗤笑道:“她精于算计也是好事,往后嫁入咱们府, 还能帮咱们管管家事。左右她那点心眼也逃不脱我这双眼睛, 怕她做什么。” “怪不得她那么笃定露浓不会有事。”高璃月想到这事,绞着帕子有些不乐意道。 “一个小丫鬟, 就借她充充场面吧。”高夫人不以为意地摸了摸胸前的镂金琵琶扣,“你放心,她才不敢把你身边的丫鬟怎么样。你弟弟才华横溢又英俊过人,想她上回见过一回后也是自觉配不上,才想出这些乱七八糟的法子来充面子。”高夫人晃晃手中金亮亮的镀金雕花银戒指,笑笑道:“她越是这样,越说明在意这门亲事。” 高璃月点了点头,原本还有些犹疑的心,此刻也渐渐偏向母亲所说的话。的确,那管事一出头,自己便相信了太傅府对顾轻幼的看重。然而或许,正如母亲所说,那管事只是收了轻幼的银子,故意在自己面前做戏呢。 这样说来,倒是自己单纯了。“那女儿该怎么办呢?” “眼瞧着过年了,你也在家养养身子。至于这顾轻幼嘛,你且冷着她一些,也好让她知道,是她高攀了咱们家,可不是咱们家一定要求着她做儿媳妇。”高夫人抿了抿鬓角碎发,眼底尽是高傲。 与此同时,顾轻幼正拿着诗集兴高采烈地奔进李绵澈的书房。“小叔叔!”她的语气急切而兴奋,不想抬眸时见到的却是一幅让人面红耳赤的景象。 往日斯文温柔的小叔叔此刻上半身敞露着,紧实的肌肉自由而野蛮,曲线优美,宛如野兽。阳光照亮他的线条,他的肌肤发出隐隐烁光。 她耳垂薄红,渐渐烧到了纤细的脖颈。而这会她才反应过来,小叔叔的身上有一道似乎才长好的疤痕。他方才,应该是在上药。 “你受伤了。”顾轻幼撂下手里的诗集时,他已然随手扯过外袍穿好,恢复了往日笔直的身段。 “不打紧。”他风轻云淡,轻轻将外袍卷到手臂。 “为什么要这么拼命呢?”她在他对面坐下来,双眸清澈如琉璃,凝脂般的脸颊透出薄薄的胭脂颜色。 李绵澈的呼吸慢了慢,魅长的凤眸噙了笑意道:“不是刻意拼命,只是想做到的事情,一定要做到。” “就像写诗一样,是不是?”顾轻幼摊开那本诗集。“原来是你写的,你都不告诉我。” “记不得是什么时候的事了。”李绵澈接过那本诗集,这才发觉上面竟然已被人写上细密的注释小字。那小字娟秀而跳跃,说不出的动人。 顾轻幼明显神情一慌,赶紧将诗集拿回来道:“这是拓本,可不是原本。我可没有毁你的诗集。” “全毁了也不怕。你要是喜欢,再写几十本也是能的。”李绵澈大笑着,仍不减五官的俊美,反而显得多了几分不拘。 “小叔叔为什么这么厉害呢?” 她斜倚在玫瑰椅上,柔顺的秀发如云雾一般乌黑,眼眸微微上钩,分明是无尽的单纯,却不知为何勾起他心头的一阵涟漪。 以至于当晚,晚淮将孟将军夫妇二人传来的消息告知李绵澈时,他的脸色格外难看。 “原本是要给他们留一条活路的,如今看来倒也不必了。” 晚淮亦是生气,此刻抱着剑嫌恶道:“不怪大人恼火,这小高公子竟然打顾姑娘的主意,而且手段如此下作,实在该给他个教训。” 淡如轻雾的笑意渐渐从李绵澈深不见底的眼底升腾起来。随后,晚淮听见他慢悠悠道:“转告孟夫人,就说皇后娘娘近来会放一批宫女出宫。” 晚淮没听懂什么意思,但他料想孟夫人是懂的,于是当即便把这话传了过去。果然孟夫人闻言思忖片刻,便笑出了声。 自从长公主出宫后,太后因深感寂寞,召孟夫人入宫的次数便更多。而这入宫的次数多了,见到皇后的机会也因此变多。孟夫人本就性情和顺又好言辞,自然与皇后的情意便也渐渐深厚了不少。 这一日,她从馥儿要了一些花容浴堂的药草包,照例进奉给皇后。 外着金黄对襟立领缕金百蝶穿花褙子,内搭金黄两色流苏垂绦宫裙 ,发簪九尾点翠凤头步摇钗,皇后的一身打扮雍容华贵,衬得原本年轻的容色也多了几分稳重。此刻她抚着那药草包微笑,柔声道:“顾姑娘蕙质兰心,馥儿又善经营,本宫听闻那花容浴堂如今已是大誉第一浴堂了。难为你还想着,月月都送这些药草包给我。” “娘娘什么都不缺,臣妾不过是来锦上添花罢了。”孟夫人笑道。 “夫人已经去看过母后了?”皇后随手命人上了茶,开口再问道。 “是,太后娘娘身子倒是比从前好了一些。只是到底心里是惦念公主的。”孟夫人感叹道。 “孟夫人是想为公主求情吗?”皇后依然笑着,耳边的宝蓝东珠耳坠轻轻晃动。 孟夫人并不惊慌。她游走宫廷命妇多年,很清楚该如何应对上位者。她们要的其实很简单,只要实话实说就行了。 故而此刻,孟夫人没有半点虚伪推辞,而是毫不犹豫道:“公主酿下大错,自然该受罚。今日与太后娘娘说起此事,臣妾也是如此作答的。其实太后娘娘眼明心亮,何尝不明白这些事呢,只是如今太过寂寞,想找人倾诉苦闷罢了。” “换孟夫人爱吃的桃酥点心吧。”皇后闻言面色轻动,语气也比方才柔和不少。“我本想着让母后管一管后宫的事,总算也有个寄托。可惜母后身子不好,我倒是不敢叨扰。” “是啊,眼瞧着陛下后宫的人越来越多,想必娘娘也越发辛苦了。”孟夫人轻叹。 “我算是陛下的青梅竹马,可真真没想过要当皇后的事。从前家中养我,只视作掌上明珠,却从未教过治家之道。更何况宫里的事与各府还有所不同,我如今倒是时常左右为难了。” “比如呢?”孟夫人笑了笑,轻轻下垂的眼尾写满耐心。 “比如近来的宫女出宫一事。这些宫女不少都是先皇那时候入宫的,年岁都不小了,若是再不放出去,只怕都嫁不得人了。可若是随意放回民间吧,又唯恐她们将那些宫中秘辛添油加醋地传出去。若是赏给朝臣呢,难免他们府上夫人不痛快,如此倒是难为本宫了。”皇后说话间轻轻摇头,十分作难。 “臣妾倒是有个好主意呢。” “事情办得如何了?”高老夫人正举着西洋镜片看佛经,听见急促的脚步传来,便知是自家孙儿到了。 “祖母放心吧,这回不会再出纰漏的。按照您的吩咐,我用从前与顾姑娘来往之事要挟了孟庭轩,他一向胆子最小了,如今又娶了个母老虎似的妻子,又怎会不害怕。想必如今已经在帮忙筹谋运作了。”高宇珩志得意满笑道。 “你别高兴得太早了。那孟府的大夫人可不是省油的灯。”高老夫人扫了高宇珩一眼,冷冷道。 “孙儿明白,只是孟庭轩胆小怕事又为人怯懦,想必不会轻易将此事告知孟府的大夫人。” “话如此说,可做人还是要给自己留条后路。如今高府门庭虚小,可架不住你三番两次的折腾。这件事我已经与你说得明明白白,务必要不留半点痕迹才行。如此,到时候即便那孟夫人过来找事,我也自有说辞对付她,不至于让两府的交情就此彻底掰散。”高老夫人说话的语气缓慢又艰难,显然最近日焦夜虑,颇伤身子。 高宇珩的腰间坠着一颗拇指大的祖母绿玉佩,如碧水沉沉,亦如他此刻的一双眼眸,显然是另有心事的。但当着祖母的面,他却还是打了包票道:“祖母放心便是,若是这点小事还做不好, 孙儿如何承袭家业?何况来日还要娶那顾轻幼,与太傅大人唱对手戏。” “是啊,若这点小事你都做不好,那我真是失望透了。”高老夫人抻了抻身上灰鼠毛的褙子,从小丫鬟端着的托盘里选了一根玳瑁扁方簪在发间,这才拄杖起身道:“好了,随我去看看你祖父吧。” 眼瞧着那根玳瑁扁方是新制的,高宇珩唇畔不免笑笑,想起妹妹曾说过,祖母虽然年逾五十,但对祖父的情意却从来没变过。反倒是祖父,年轻时娶了不少妾室,直到近几年才收敛些,除了留下几位老实的,余下的都被祖母打发走了。 裹上一件厚厚的鸦青色披风,高宇珩扶着祖母走出了房门。眼瞧着就是新岁,院内四处都贴了洒金福字,又有高宇珩亲自书写的门对,光彩耀目地贴在门前,与那五蝠捧寿的铁锈红门帘交相辉映。 可不等二人走出房门,便见两位门子并一位管事齐齐往这边走来。高宇珩托着祖母的手站定,这才听那管事一垂首道:“老夫人,公子,宫里来人了。” “宫里?哪个宫里?”高老夫人轻轻敲了敲自己的耳朵。 高宇珩连忙上前道:“祖母,还能有哪个宫里,是皇宫里来人了。您快着些,咱们出去跪迎吧。” “从前宫里倒是经常来人送封赏,可你外祖父被迫辞了官,谁都会惦记咱们……”高老夫人虽然嘴里念叨,但总算还记得放低声音,唯恐让人多听了一耳朵。 高大学士依然缠绵病榻,自是不能出来跪迎。除此之外,几乎高府的大小主子全都来齐了,只等那宫里来的小太监发话。 高老夫人动作慢,就着高宇珩的胳膊艰难跪下去,眼神顺势一扫,便瞧见那小太监身后站着两位娇滴滴的宫装美人。她心头生了几分欢喜,想或许是皇帝念旧,是来给自家孙儿送侍妾的? “你好好谢恩。”高老夫人趁着高宇珩跪在身边的功夫,低声笑眯眯道。 高宇珩正一头雾水,上头的小太监已然开了口。“昨儿孟夫人与皇后娘娘叙话,说起高大人病重,身边没有贴心的人侍奉。恰好宫中要派出一批宫女来,这两位都是心细又谨慎的,便主动说要来伺候高大人。这不,皇后娘娘赶紧命奴才给您送人来了……” …… 伴着小太监的细声细语,两位蜂腰长腿的粉色宫装美人已经从后头走出来,齐齐问候道:“给老夫人问安。” …… 是问安还是添堵?高宇珩心中苦笑。不对……他身子猛然一抖,方才那小太监怎么说?孟夫人与皇后娘娘叙话?孟夫人?两位美人……不对不对,这事情怎么有些熟悉…… 他的心如敲锣一般,又像是坐了极颠的轿子,只觉得头晕又迷糊。 而高老夫人此刻的脸色也像是霜打了的老茄子一般,格外难看。总不能抗旨吧。可一看那如花似玉的脸,再看那纤细的腰肢和大长腿……只怕那死鬼的病一下子就能去了半截吧。 她暗自咬牙恨极了那小皇后。等等,不对,方才似乎还提到了孟夫人,她一下子醒过味来,目光凌厉地看向自家孙儿。这一眼不要紧,竟吓得高宇珩抖似筛糠…… 高老夫人心里犹疑又纳闷,好不容易送走了官家的人,也等不及再回房,索性在正厅中便问道:“珩儿?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祖母……” “他不说你说。”高老夫人一杖击在小厮迎财的背上。迎财哪敢耽搁,三言两语便把实情的始末说了。待听到高宇珩擅自做主送了两位美人给孟庭轩时,高老夫人几乎气得倒仰过去。 “怪不得……怪不得……竟是你个糊涂东西!人家新婚燕尔,你上赶着送美人,你这不是给人家孟府添堵吗?说句不好听的,你这是要毁人前程!” 这话不是假的。对于大府而言,都很忌讳庶子生在嫡子前面。 “这可好了,这可好了,皇后娘娘赐了两位美人给你祖父。这,这样贵重的身份,撵都撵不得,惹又惹不起!”高老夫人想起刚才瞧见的那位美人那娇滴滴的脸蛋,再想想那雪白的肌肤…… “什么混账孙子!我没有你这么糊涂的孙子!都能想法子给亲爷爷寻妾室了,谁家的孙子这么不孝敬!就你这样还想继承家业,还想与那李太傅唱对手戏?呸!我看你连那顾轻幼都娶不到手,人家好歹还是个医女,是个正经姑娘呢。你呢?空有个四小公子的名头,有什么用?全是花架子,一点脑子都没有。你爹爹不中用,你更是不中用,连你祖父的一根手指头都比不上!往后,往后我也不管你的闲事了,你愿意娶谁娶谁去!那顾轻幼,你干脆碰也别碰,想也别想。连个孟府都对付不来的人,还指望着当李太傅的女婿?真是天大的笑话!” …… 原本年岁大了之后,高老夫人许久都不骂人了。但今日却实在被气着了,只要一想到那两双大长腿,她就恨极了这不成器的孙子。 而这一番挨骂下来,高宇珩又怎能好过。不等出门,已觉热烫滚滚而来。待回到房间,竟已是烧得厉害了。而这会满府人都在照顾气血上涌的高老夫人,谁又顾得上他。如此,待半个时辰过后,他已是满口胡话了。 “我错了,我再也不敢了,我惹不起,我谁都惹不起。我对不起庭轩贤弟,对不起孟家,我娶不了顾轻幼……我笨,我蠢……我配不上她……” …… 诚如其言。这事过后,高府上下再不敢打顾轻幼的主意。而那高大学士,纵然得知美人是皇后赏的,却也没有什么高兴的心思。一则是他病重无能,二则是,他也觉得这孙儿不争气,不免对高府往后的日子更加灰心。 反倒是孟夫人,得知这个消息后十分高兴,自觉出了一口恶气。 高宇珩这一病,便拖延到了开春。此时距离会试不过两个月,大高府无心科举,小高府反倒上下齐心。尤其是那高夫人,接连寻了不少名师先手,只为问一问那高中会元的窍门。 “你弟弟近来如何?是否用功?”高夫人唯恐打扰高怀泽,便打发高璃月借着送参汤的机会去瞧一瞧。 “弟弟自然是用功的,只是近来又问了两遍顾轻幼是否安好。想来,想来还是心里有些惦记的。” 高璃月一边小声说话,一边觑着母亲的脸色。不想母亲并未有意料当中那么生气,反而语气慢下来道:“我只以为那顾姑娘相中了你弟弟,不曾想这孩子倒也动了几分真心。这样一来,那主意倒也真的可以试试。” “什么主意?” “宋夫人跟我说,唔,就是那个三年前儿子中了状元的那位宋夫人。我好不容易搭上她的线,她与我说,若是想考出佳绩,最好的法子是寻一个能红袖添香的姑娘。一则这姑娘得会照顾人,二则还得循循善诱些,要勾人上进,可不是引人往那懒惰的窝里去。三则嘛,所谓男女相配,事半功倍。”高夫人说到最后,不由得也清了清嗓子掩饰尴尬。 高璃月脸颊爬上两朵红云,轻声问道:“母亲是打算让顾轻幼提前嫁过来?” “嫁过来?那不成,大婚多耗时辰啊,让她先过来照顾怀泽,对外就说是跟你作伴。等到怀泽中了会元或者状元之后,再跟她行大婚之礼也不迟。”高夫人说着话,冲着高璃月得意笑笑道:“你放心吧,她上赶着攀咱们这门亲,不会拒绝的。你弟弟这样出众的人物,她怎么肯放手呢。不过,这件事你是不方便出面了,这样吧,你随便准备些什么礼物,过两日我亲自去跟她谈。” 赵浅羽之所以要来郴州思过,是因为郴州正是李太傅起家之处。而更重要的是,据说李绵澈唯一的一位亲人,他的伯父李彦至今都还生活在此处。 只可惜,赵浅羽费劲心思都寻不到这位李彦,而自己手里的银子却越花越少。此时她住的是一处小院,虽然这小院白墙环护,绿柳周垂,连墙头亦被修成高低起伏的波浪之状,隐可见当初的精致。然而却并不能掩饰如今此间的破落,那白墙是斑驳的,黑瓦亦有些旧损,墙头更是生了不少绿草。 最要紧的是这小院连公主府的一处花园大小都比不上,赵浅羽住在里面便觉得憋闷。更别提每日的饮食简直难以入口。譬如此刻,桌案上竟然只摆着两荤一素,荤菜是清蒸鱼尾,素菜则是炒黄豆和拌三丝。 “这饭叫我怎么吃?连我从前打发奴才的都比不上。”赵浅羽拎起筷子又摔下,从前娇艳的面容如今变得憔悴不少。更加之没有可心的胭脂水粉,因此眼尾的细纹更加无法掩饰,此刻望 之竟如三十许人。 第68章 “公主日日吃这样的饭菜, 怎么还没吃惯吗?”冷脸姑姑板脸道:“您是来悔过的,可这些日子您整日挑三拣四,不是嫌锦被不软, 就是嫌饭菜不香。奴婢很想多嘴问一句, 若不是太傅大人, 此刻您已然成了亡国奴, 只怕连这样的饭菜都吃不上吧。” …… 赵浅羽闻言胸口一堵,肚子传来一阵咕噜噜的声音。她一阵尴尬, 也顾不得再继续挑剔,便默默嚼起了炒得还算软烂的黄豆。 “今天怎么有鱼吃?是母后送银子来了?还是弟弟?”按照自己手头的银子, 应该已经吃不上荤腥了才对。因为这件事, 她不知已经后悔了多少次, 当初不应该为了听那说书人的几句话而散出大笔的银子。 那冷脸姑姑摇摇头。“您每日的菜色都会报给太后娘娘知晓, 太后娘娘也只是问起您的安好, 从未送过半锭银子过来, 陛下更不曾。” 赵浅羽的筷子顿了一顿, 心头微凉间,尽量让自己的声音显得自然一些。“所以买鱼的银子是哪里来的?” 那姑姑双手交叉站着, 此刻眼观鼻鼻观心淡淡道:“有位叫青鸢的姑娘昨日派人送了二十两银子来, 说是想让您吃点好一些。” “青鸢?”赵浅羽的筷子触到鱼尾,动作在那一瞬戛然而止,连口中咀嚼的动作也慢了一些。而她脑海中此刻浮现的,不是青鸢抛弃自己时决绝的背影,也不是青鸢恳求自己不来郴州时哀伤的面容, 而是她抱着锦被为自己守夜的情景。 曾经不知多少个夜晚, 自己因为想念李绵澈而难眠时,青鸢总坐在榻边, 手里扯着厚厚的锦被,陪自己说心里话。偶尔,她甚至困得小脑袋像麻雀一样一垂一垂的,可自己一撒娇,她就又清醒过来了。 “她嫁人了?”赵浅羽轻声问。 “还没有,四五年前她母亲就病了,如今她好不容易回去,自然要照顾病母,怎么舍得嫁人。”那姑姑淡漠道。 “病了?”赵浅羽尽量去记忆中寻找,隐约记得似乎有人提起过此事。而自己当时似乎忙着给李绵澈裁制冬衣,所以只随手打发了两三根老参,之后就再没过问…… 淡淡的腥气传入鼻中,赵浅羽的筷子在鱼尾上轻轻滑过,最终无力地垂在骨碟旁,再也没抬起来。 “有没有什么郴州的特产?我想给青鸢捎回去一些,也算尽尽心意吧。”赵浅羽抬眸看向身边的姑姑。 那姑姑显然有些意外,冰川似的一张脸难得有了些融化的痕迹。“公主每旬可出门一次,今日可以出去走走。只不过银子是没有的,您自己瞧着办吧。” 赵浅羽细长的美目瞪了那姑姑一眼,不屑道:“这是郴州,所有百姓都以当今太傅出身这里为荣耀。我好歹与绵澈交情匪浅,他们自然不敢不卖我的面子。” “或许吧。”冷脸姑姑扔下这句话,便抬手开始收拾碗碟。 赵浅羽一直看这位姑姑不顺眼,此刻得了能让她吃瘪的机会,自然不肯放过。“好啊,那咱们就一道出门试试。不过,我得提前告诉你,太傅府出入所用的对牌,我可至今还留着呢。姑姑你说,这对牌能不能换来几份特产呢?” “奴婢陪您出门试试就知道了。”面对赵浅羽的挑衅,姑姑恢复了平日的漠然,端着碗碟出了门。而等她走后,赵浅羽很快笑意一收,唤过门前一位侍卫道:“我上回叫你打听李彦李老太爷,可有消息?” 那侍卫四下瞧瞧见无人,才摇头答道:“公主,卑职出门的机会也不多,这些日子已然尽力去找寻了。可那李府长久无人居住,谁也不知道这李老太爷到底在何处。” “蠢货。”赵浅羽咬咬牙道:“我来郴州就是为了找到这位老爷子。只有他能帮我说动绵澈了。你要加紧,不能再耽搁了。” “可是卑职手里的银子……”那侍卫挠挠头。 赵浅羽气得闷哼一声,从怀中摸出一对玉镯道:“再没有了,除非你给我找到这位老爷子。” “是,卑职一定尽快。”那侍卫迅速将玉镯藏进袖子里,利落答应。 年过五十的李彦没有旁的爱好,只一样,喜欢烹制美食。从美酒到点心,再从菜肴到羹汤,就没有他不喜欢的。为此,他早就给自己改了名字,叫李食。 此刻李食正摇着蒲扇坐在刚支起来的小摊前头,面前摆着他新做的十来盒点心。倒不是没钱开店铺,而是因为他的名头太过响亮,众人一听是太傅大人的伯父开了铺子,恨不得挤破脑袋都要去买点什么。 他深深觉得这样不妥,完全体现不出来自己的手艺嘛。于是他整日乔装易容,故意在各处摆摊,每日改换不同的吃食去卖。 李食最喜欢的就是主顾们头一回吃到自己所做的吃食时那惊喜的表情。啧啧,那场景,简直是所有厨子的心头好。 小摊简陋,上头的一盒盒点心却精致极了。拿玫瑰汁子、橘子汁子、姜茶汁子、菠菜汁子、黑枸杞汁子和出来的面,再用蜂蜜、灯笼花蕊做成甜酱,之后裹上一层厚厚的牛乳和果仁……最后再用热烙铁在上面印上一个大大的“郴”字,便成为了眼前的精致礼盒。 为了多享受一会摆摊的乐趣,他选了一处并不热闹的巷子,正对着一户白墙黑瓦的人家。此处恰好有一行翠绿垂柳,倒是不晒。 此刻他刚坐定,便见对面一位青衫女子领着一位姑姑走了过来。那女子眉眼十分矜贵,秀发亦是养得乌黑浓密,只是肌肤稍见粗糙,脸色也有些蜡黄。 “这点心倒是不错。”赵浅羽紧了紧身上披着的牙色云肩,下巴轻努,缓慢抱肩问道:“这一盒要多少银子?” “八两,不还价。”李食摇着蒲扇,沧桑的黑脸上泛着红润的光泽。 “我们可没那么多银子。”身后的姑姑开了口,一句话说得赵浅羽脸色一窘。 “用你多嘴吗?我自有办法。”赵浅羽狠狠瞪了她一眼,可回过头来,才发觉对面的老者的眼神十分耐人寻味。 “姑娘,我这是小本买卖,您有什么法子不花银子买东西呢?”李食不以为意地继续晃着蒲扇。凭着李绵澈的身份,他不觉得郴州有谁敢跟自己过不去。自然,他也从不会仗着太傅侄子的身份做什么过分的事。 细长的眼尾依然勾出上挑的弧度,这是赵浅羽最喜欢的妆容。可她此刻却傲慢不起来,脸色亦是有几分尴尬的。说实话,她实在有些不屑用这样的法子去换东西,只可惜如今手里的银子实在不多,何况还得留出来一些去寻那李老太爷。 “这位老伯……”赵浅羽叹了一口气,银牙彼此摩擦了一下,胸脯微挺道:“实不相瞒,我是当今太傅李绵澈未过门的妻子,这一次回来是为了寻他伯父的。可惜我手中的银钱都花光了,如今又不得不买些东西来周全人情,所以你看,能不能看在李太傅的面子上,把这点心送我一盒。” “你是李太傅没过门的妻子?”李食吸了一口凉气,瞳孔一缩。 “是啊。”赵浅羽纤眉一挑,眼神却闪了闪。 李食的眉心很快拧成个“川”字,语气中也透露出一丝烦躁。“你拿什么证明?” 赵浅羽随手丢出太傅府的出入对牌,唇角微 曲道:“你看好了,这可是太傅府的对牌,这东西可不是能仿制出来的。你放心,今日你送我一盒点心,我也不会亏待你。等来日回了誉州,我自然会与绵澈说,到时候派人给你补上十倍的银子。” 李食捡起那块对牌,眉峰微扬,细细打量了半晌,又随手将对牌扔回去,冷冰冰道:“你走吧,这点心我送不了。” “放肆!你竟然不把太傅放在眼里?”赵浅羽的眼神如刀,上挑的眼尾更是让眼眸多了几分逼人的寒意。 李食不紧不慢地将眼前一个个点心盒子攒到一处,垂眼道:“我说过了,这点心我送不了。你这对牌拿到别处或许好用,在我这,啧,我卖不了他的面子。” “呵,真有意思,你一介小小的布衣,竟然敢不把太傅大人放在眼里?”赵浅羽从胸腔中滚出一声冷笑,翕动嘴唇道:“若不是我今日落魄,又岂会站在这里与你好生说话。偏偏你不识抬举,仗着多活了几十年,与我在这里摆谱。不过一个老货罢了,到底是贱命,真是敬酒不吃吃罚酒!” 赵浅羽身后的冷脸姑姑有些听不下去,抚着眉心摇起头来。而赵浅羽恼羞成怒之下,却是愈发没有忌讳,一根手指正对着李食的眉心,狠狠道:“今日这点心我要定了。你若敢拦着,可就是活腻了。” “公主?” 不远处忽然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 赵浅羽顿时一慌,下意识往后闪躲了一下,被那冷脸姑姑稳稳托住手臂,才颤声开口道:“是谁?” 走过来的是一个身形略显佝偻的老妇人,她的双眼闪着亮光,显得十分精明干练,只是面容布满沟壑,苍老得甚至会给人一种破败之感。“是老奴呀,公主。” “孙姑姑?”赵浅羽辨认半晌,才认出这位比之前老迈许多的妇人正是云俏的母亲孙氏。“你怎么在这?不是该为李府守祠堂吗?” 孙姑姑将手中拎着的一壶茶撂在小摊上,颤颤问了礼才道:“是在伺候李府的。公主,眼前这一位您怕是没认出来吧。” “这位?”赵浅羽忽然觉得有些不妙。 “这位正是太傅大人的伯父,李老太爷。自从被太傅大人送回郴州后,我就一直……”孙氏絮絮叨叨嘀咕起来。 老货……贱命……方才自己骂过的话一一回响在耳边,让赵浅羽的脸色变得苍白如纸。她哪里能想到,眼前这腰围粗壮,头发半百的布衣老头便是绵澈的伯父。 “我……”她尴尬极了,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孙氏这边念叨了半天,终于想起来给李食介绍赵浅羽,可不等她开口,李食那一双炯炯有神的大眼已经在浓眉下闪烁着漠然的笑意。“不用介绍了,这位就是那差点害了绵澈的长公主吧,还说什么未过门的妻子,当真可笑。” “这,李伯父……这都是误会,您瞧我,我还以为您只是……嗨,我真是对不住您了。”方才还趾高气扬的赵浅羽此刻恨不得像一只鹌鹑似的把脑袋藏回胸脯里。她本来还打算找到李老太爷后好生讨好人家,以期能陪他一道回太傅府去。可如今,大约这事也变成泡影了。 她可真想甩自己一个耳光。出门是没看黄历吧。 “李伯父,您到院里坐坐,我们慢慢说吧。”赵浅羽退后一步,脸色讪讪道。 “不了,你们是旧相识,你们自说吧。老朽先去别处摆摊了。”说完这话,他收拾了东西,不知从何处唤出一位小厮,帮他一道推着小车便远走了。 “伯……伯父……”赵浅羽追上去说了些什么,又递了一样东西给李食。李食倒是接了,但却摆摆手不肯理她。赵浅羽窝了一肚子委屈,只能使劲跺了跺脚,唉声叹气地走了回来。 而另一边的孙姑姑则收了眼底的戏谑,叹气道:“原来公主的日子也不好过。您瞧,您这衣裳都褪色了。” 说话间她伸手去摸那衣裳的料子,却被赵浅羽随手拂落她的胳膊。“行了,知道你恨我,还装什么样子。” “其实方才公主一过来,我就瞧见了。”孙姑姑晒得偏黑的脸庞泛起一抹红光。 “你故意要看我笑话?”赵浅羽瞪向她。 “不然呢?”孙姑姑的语气透着十足的怨恨。“若不是您当初给的好主意,我怎么会沦落到这个地界,看不到女儿,也看不到外孙。长公主啊长公主,这都是你做的孽!” 从前的笑容又多客气,此刻的怨怼就有多深重。孙姑姑扯住赵浅羽身上的青色锦缎,狠狠道:“公主如今也瘦了,这原本剪裁精致的衣裳都显得宽大了不少啊。啧,看着您的日子也不好过,老奴的心里可真是宽慰多了。” “你放肆!”赵浅羽低吼道。 “公主可别张扬。这是郴州,您大概是为了这李老太爷来的吧。可惜啊,您怎么不想想,就属这郴州人对您的怨恨最深了。要是我一不小心喊出来,让人知道了您就是长公主,您说,您这小院还能住安生吗?” 赵浅羽本在努力挣脱孙氏的胳膊忽然停住了,眼神里不免有些慌张道:“你想怎么样?” “我不想怎么样。公主您都穷得出门要点心了,可见是要银子没银子,要帮手没帮手的,我就算想要什么,您也给不了,不是吗?”孙氏收回了胳膊,怨毒地看向赵浅羽道:“公主罪孽深重,您就在这好好还吧。得罪了李老太爷,您是彻底别想挽回李太傅的心了。” 说罢这句话,她扭头而去,原本晦暗的脸色多了几分心满意足。 “她们都很恨我,是不是……”赵浅羽期待能得到一句安慰,但那冷脸姑姑的淡漠是一如既往的,她肯定地给出了一个“是”字。 赵浅羽扶住额头,双眼宛若枯井。 “回来了?”李食瞥了一眼孙姑姑,指了指角落里的行李道:“我得去看看绵澈了。你帮我找到锦欣,让她收拾好东西,明日就出发。对了,再派人给顾医士送消息,就说我要去誉州,他最贪吃,一定会闻讯而来的。” “您不是一直不想去誉州吗?怎么改主意了?”孙姑姑有些诧异道。 李食摸了摸袖口的东西,并未做声。 今年的春狩注定与往年不同。先有新任的渭北候送来千金贡品,并宣誓百年效忠于大誉,又有大骊派使者送来求和信,愿以膝下幼子为质,只求大誉免开战火。接踵而来的喜事让小皇帝格外高兴,索性放宽了春狩的范围,遍邀朝堂上下文武百官及其家眷。 如此,这一年的春狩格外隆重,光是皇帝的护卫亲兵就有三千之众。然而,能与皇帝并道狩猎的人并不多,此刻也只有李绵澈一人而已。身后,不知多少新贵旧臣望着李绵澈的背影,暗自艳羡。 二人所骑的马匹皆是匀称高大,毛色发两,颈上披散着几乎垂地的长鬃。只是皇帝的马匹颜色金红,日光之下,竟如火焰一般绚丽。而李绵澈的马匹则浓黑如墨,流畅的线条处处宣示着力量与威严。 “朕还记得,当初你说渭北之事定在两年内有决断。当时那些老臣们虽然面上没说,可私下里却不知给朕上了多少折子,话里话外嘲讽你年轻鲁莽,不知天高地厚。正如他们瞧不起我这个小皇帝一般。偏偏你言出必行,果然于去岁了结了渭北候。呵,朕有时候真想把那些老臣叫来,让他们再瞧瞧自己当初上的折子,痛骂他们一顿。” 驱马在密林当中,赵裕胤一袭石青色大红箭袖骑装,齐眉勒着二龙戏珠抹额,越发显得脸庞圆润而温和。 他身边的男子面色如月,一袭湛然若神的淡白衣袍,却依然难掩那傲视天地的山岚眉宇。“大骊纵然求和,却没有归还疆土之意,可见心思不诚。如今大誉历经两年图治,或许今年便可与大骊再战,收复疆土,将那皇舆图上的空白全部填补上。” “太傅好志气。”赵裕胤难掩激赏,舒朗一笑道:“今日难得出门,我们不谈往后,更不论君臣,只说今朝之功。绵澈兄,我是真心感谢你,若没有你,我坐不上这江山,更守不住这江山。我知道你是无欲无求的,可我想,或许有一件事,我能帮你的忙。” 李绵澈稍稍勒紧马绳,衣袍上银丝绣出的日月星云精致而华贵。他脊背挺拔,幽黑的眼底涌起淡淡暖意。 “皇姐远走,你也可以静心。我猜那位顾姑娘……”赵裕胤话说一半,清隽的脸庞带了几分笑意道:“你若高兴,我做主给你们赐婚可好?也算是我送你的谢礼了。” 恰好是桃花树下,花瓣籁籁落下,铺了满地的春色,让他的脸上愈发不见幽沉。“赐婚便罢了。若陛下真的有意,不如赏她品阶吧。” “赏她品阶倒不难,可我不明白这 是为什么?”赵裕胤的目光专注地看向李绵澈,透着十足的真诚与耐心。“难道顾姑娘也和宫里的女人一样,喜欢位分和银子?” 李绵澈淡然摇了摇头,似春风抚过,让他的脸庞多了些笑意。 “我只是想,先让她过得好,过得有底气,这样她才能去选择自己喜欢的人。” 说话间,他伸出手,一只奶白色的蝴蝶振翅飞来,轻轻在他健硕有力的臂膀上点了一点。 远处,浮云缥缈,懒懒在湛蓝的天空上画着圈儿。下面的贵女命妇们交相游走,彼此议论,共同享受着春光与佳酿。 “陪我去走走吧。”林桂儿央着自家丈夫道。因着这一回皇帝遍邀文武百官,所以她又来一道春狩了。只可惜这一回是凭着步军副尉夫人的身份,远非从前的王爷之女,因此她的帐子距离那真正的中心甚远,要走两炷香的功夫才行。 “要去给王爷和夫人请安吗?”步军副尉陈达意刚刚检阅步军一圈回来,脸被晒得汗津津的,冷硬的下颌线布满胡茬。 林桂儿的眼底迅速闪过一丝阴霾,怨毒地撅了嘴道:“我才不去呢,我娘亲还被他们扣在庵堂里,一群没心肝的人,给他们请安做什么。” “什么叫没心肝的人,那是你父亲母亲。”陈达意厌烦地抿了一口茶水,又哇地一声吐在地上,溅起一些尘土。“连热茶都没准备,你是怎么做的事?” “我方才一直照顾母亲来着。”林桂儿争辩道。 第69章 陈达意从小丫鬟手中的托盘里扯过一张绸锦, 将额间的汗一把抹了,随手又扔回托盘当中道:“若不是去请安,我没空陪你闲逛。今日人多, 步军那边需要我时刻盯着呢。你若是呆不住, 自去逛便是了。母亲那也不用你管, 有花意和香意在呢。” 说罢这句话, 陈达意吩咐小丫鬟去准备一壶热茶水带着,便又要往步军驻地而去。林桂儿玲珑的小嘴高高噘起, 眼神里写尽了委屈。而随着陈达意的背影渐远,她眼底的委屈一点点变得更加冰冷, 最后凝成刻薄的目光。 “张姑姑, 去把开春我新制的那件衣裳拿来, 我要换了新衣服再走。”林桂儿哼了一声, 坐回椅子上道。 张姑姑闻言不由得叹了一口气, 苦口婆心道:“夫人啊, 您不心疼旁人, 也心疼心疼姨娘吧。她在寂照寺可吃着苦呢,您这一件衣裳就花了二十两银子, 足够她小半年的花销了。” “姑姑说得真有意思, 我自己的亲娘我难道不心疼?偏偏这陈府里头一个两个都盯着我,不许我给姨娘花钱,不许我修缮那寂照寺的斋房,更不许我擅自经营什么铺子。方才你也瞧见了,大人对我更是混不在意的, 既然如此, 我还留着这嫁妆做什么?不如都花在自己身上,反倒乐得痛快。”林桂儿一股脑道。 张姑姑打发了身后的小丫鬟去取衣裳, 自己半蹲在她跟前,替她斟了一盏金丝菊茶道:“夫人不能这样想,凡事都要靠经营。丈夫不跟您一条心,是因为您做得不够好。婆家不信任您,是因为您让人失望的次数太多了。娘家不可靠,是因为您让娘家寒了心。我的夫人呐,您不能这样破罐破摔,总得想法子挽回吧。再不济,您生个孩子也是好的,至少能让婆家高兴高兴,到时候没准还能替您去照拂姨娘呢。” “我做得不够好?姑姑还想让我怎么样?什么努力我没试过,什么苦我没吃过。”林桂儿望着那一朵菊花在水中沉浮,一点点从干燥脆弱变得饱满丰盈,不由得厌恶地推到一边道:“算了吧,我手里的嫁妆虽然不多,却也足够我吃喝嚼用的,何况中馈里还会时不时给我拨些银子出来。既然如此,我还折腾什么,倒不如尽情花销,也好不输于人。至于姨娘嘛,才有不到一年,她也能回王府了,到时候我自然会想法子帮她出口气。” 说话间,那小丫鬟已经从行囊里取出一个精美雕花盒子,盒子一开,便见一件流光溢彩的锦衣,锦衣上绣着百鸟纹样,栩栩如生。 林桂儿其实生得很精致,头小脸小,皮肤又白,穿上这样的一身衣裳果然显得愈发气派。“姑姑别再说了,陪我去见见我那馥儿妹妹吧。我总得让她瞧瞧,我的日子过得不比她差。”说话间,她又发髻上补了一根金镶珠翠挑簪。那簪子恰好与锦衣上百鸟羽色相衬,更显别出心裁。 张姑姑看着那簪子,觉得自己浑身的肉都在疼。从夫人这么个大手大脚花钱的架势看来,她当初说给自己养老的承诺也只是一纸空文了。哎,想自己一大把年纪还每个月守着那点银子苦哈哈的过日子,她不禁也开始懊悔。当初怎么就没求着王妃去到馥儿姑娘身边伺候呢。 林桂儿没瞧见身边张姑姑那吃了黄连般的神情,自顾自将衣领缓缓拽得齐整,托着小丫鬟的手慢慢往狩场的正中央走去。 “这身衣裳是霓裳居的上乘之作。我若是没记错的话,林馥儿从小到大,也只得过一件霓裳居的衣裳。”她走路的时候特意轻轻拽起裙裾,唯恐染上了泥渍。 待到了林馥儿的帐子前,她却没瞧见人影,只有一位从前与林馥儿和自己都还说得上话的姑娘笑盈盈坐在那。瞧见自己走过来,那姑娘招招手道:“你来了?” “魏姑娘。”林桂儿牵动裙裾,慢慢坐在她身边。毫不意外,果然魏姑娘惊呼一声道:“呀,你这身衣裳可真好看。” 林桂儿故作寻常,笑了笑道:“霓裳居的手艺,还算看得过眼吧。” 魏姑娘点点头,轻轻摩挲了一下那衣服上的雀羽,笑笑道:“果然精致。”就是有些不合时宜而已。魏姑娘心道,这左右前后的姑娘穿得可全是骑装,这一位是怎么想的。 而林桂儿也是直到此刻才觉得出有些不妥来,因为目光所及,所有姑娘夫人们都穿着精致简单的骑装,唯有自己穿着及地拖尾裙,像是要上戏台子似的…… 不过,她还是硬撑着场面,淡然问道:“我那妹妹呢?又跑到哪里撒野去了?” “撒野?”魏姑娘摇了摇头道:“馥儿现在可不是那样的人了。自从嫁给了小孟将军,两个人好得跟蜜里调油似的。最要紧的是馥儿如今的脾气也好了,再也不轻易发脾气了。你瞧瞧,他们正赛马呢,要不是我脚方才崴了一下,此刻也不必坐在这眼馋了。” 顺着魏姑娘的视线看去,林桂儿果然见到了林馥儿的身影。她此刻正坐在马上,穿着一件裁绣精良却又样子简单的妃色骑装,发髻高盘,正与身边的一位男子笑语晏晏。那男子是少将军打扮,肤色近铜,英俊又潇洒。 “我这妹夫瞧着倒是比从前黑了不少。”林桂儿说道。她之前也是见过孟庭轩的,只可惜每次林馥儿都吵着闹着跟孟庭轩一道饮茶玩笑,根本不给自己留些说话的空隙。 “黑算什么?”魏姑娘不以为意道:“我们都觉得小孟将军比从前更加威猛英俊了。难道你不觉得吗?” 林桂儿怔了怔,再看向孟庭轩时,心里不由得一顿。自家丈夫同样是武官,可举手投足皆是粗犷之气,那胡茬亦是整日长在脸上,像是刮不干净一般。而小孟将军却是那种浸染过墨香的武官,因此虽然身形健壮,但脸庞英俊,棱角如玉,举止也很文雅。 最要紧的是,他对林馥儿简直太体贴了。眼瞧着林馥儿的马不过是小小的颠簸了一下,他立刻小心翼翼地问她有没有伤着。那眼神中的关切,是自己从来没在丈夫眼中瞧见过的。 浓重的酸意在心底荡漾开来,让她精致的面庞变得扭曲起来。 “馥儿今天穿得也太朴素了,你看人家都穿得颜色鲜亮又明艳,她这身骑装有点太过普通了吧,瞧着料子也不是很精致啊。”林桂儿忽然抬高音色道。 魏姑娘诧异地看向林桂儿,咽了咽口水道:“你不是认真的吧?” “自然是了。我这做姐姐的,自然要盯着妹妹的穿着打扮,免得她失了分寸。”林桂儿昂起小脸道。 那魏姑娘轻轻翻了个白眼,呵呵道:“你看不出来吗?这件骑装用的是轻烟锦,这种锦缎已经很罕见了。据说她身上骑装所用的这一匹,是她婆婆孟夫人压箱底的陪嫁,一匹之价不亚五十金呢。” 林桂儿死死攥紧了手中的帕子,两片轻薄的嘴唇深深抿起,半晌喉咙咕噜一声,才僵笑道:“这孩子就知道花婆婆的银子,怎么不知道孝顺婆婆呢?我如今可是把手上的铺子都交给我婆婆打理了,这样才是懂事的。” “馥儿很孝顺啊。”魏姑娘心直口快道:“据说那花容浴堂现在每个月能赚一千多两银子,馥儿如今一个人就能承担起孟府的全部花销呢。” “你知道什么?那花容浴堂是她亲祖母经营好了才送给她的,又不是她自己经营起来的,算什么本事。”林桂儿此刻已经难掩眼中的醋火了。 魏姑娘不说话了,睁着大大的眼睛看向林桂儿。林桂儿被瞧得发毛,不由嗔怪道:“你瞧我做什么?” “我瞧你好像很酸啊。每句话都这么酸,你自己不难受吗?”这位魏姑娘从前之所以与林馥儿处得来,也是因为性格直爽,从不藏着掖着。此刻,她咯咯一笑,颇有些嫌弃地一瘸一拐走开了。 留下林桂儿在原地,脸色格外好看。“我会因为她泛酸?我又什么可酸的。”她脱口高声争辩着,但语气里的心虚连小丫鬟都听出来了。 “没意思没意思,我要回自己的帐子去。”林桂儿烦躁道。身后的张姑姑默然看完了全程,只觉得林桂儿的举动幼稚不堪,浑然没有半点为人夫人的样子。怪不得陈老夫人如今对她看管越发严格,张姑姑本还想替自家姑娘求情,此刻也渐渐息了这念头。 热闹的不止这一处,还有顾轻幼所在的帐子。 “那就是顾姑娘的大帐了,听说太傅大人此刻并不在。”高璃月侧过身,一根手指轻轻向前指去。她身边站着的是一位骨架更加壮实高挑的女子,此刻一袭淡蓝骑装,发髻上簪着银镀金嵌水晶钿花,耳边坠着两颗水滴蓝宝石。 “你没跟她说我要过来吗?”高夫人瞳孔微沉,柳叶眼张望道。 “上次见面提过一句,或许她忙忘了也说不定。”高璃月轻声道。 “那也罢了,我们一道过去瞧瞧吧。”高夫人说话间便往前走去,待走得近了,才瞧见帐子中间的姑娘是个怎样的人物。 但见她梳着凌云髻,青瀑般的发丝只用一根金广片花卉纹簪为饰,简单而又精致。耳边是一对翠玉叶形坠,越发衬得肌肤如剥了壳的荔枝一般娇嫩。最难得的是她一双水杏眸,竟如小鹿似的灵动,顾盼之间平添十分清丽。 “从前给你侍疾的时候,不记得她生得这样好啊。”高夫人眯着眼打量半晌,有些诧异道。 “是啊。”高璃月苦笑了一下,轻声叹道:“许是太傅府太养人了吧。托她的福,我也吃着过几次血燕呢。” “血燕?这样贵重的吃食吗?不过,什么叫托她的福?”高夫人白了女儿一眼,挑眉道:“你是怀泽的姐姐,将来就是她的姐姐。她有好东西留给你,那都是应当的。到时候,她不亲自给你把血燕送来,你还不稀得吃呢。” 高璃月轻轻嗯了一声,心里虽然觉得母亲有些低估了顾轻幼,但想想凭着自家弟弟的才貌,征服一个顾轻幼的确是轻而易举的。 此刻已然走近,顾轻幼瞧着高氏的脸庞,很快与记忆当中的高夫人重叠,于是温婉起身,不卑不亢地问了礼。晓夏和素玉则自去奉茶不提。 “举止倒比从前妥帖不少,身形也还不错。”高夫人毫不掩饰上下打量的目光,最后还算满意地点了点头,“许久不见顾姑娘了,可还记得本夫人?” 在顾轻幼的印象中,其实是见过高氏几次的,只是高氏每次都是来庄子上探望高璃月的,即便自己一次次恭敬问礼,她也从来没正眼看过自己。 唯一给自己的一次打赏,是高氏把高璃月穿过的一双羊皮短靴送给了自己。不过,不等自己拒绝,义父就先推辞了。 想起义父当时那不屑的眼神,顾轻幼不由得一笑,眼眸如月明媚。 高氏见她笑了,却以为是羞怯,不免有些满意道:“好了好了,不与你说笑了。顾姑娘啊,平日都忙些什么?听月儿说你不太通诗书,女红做得也不好。” “怎么算好?怎么不算好?高夫人是如何界定的呢?”顾轻幼随手拾起方才剪了大半的桃花,瞧着还算错落有致,便轻轻插入面前的粉彩花卉双耳瓷瓶中。 “诗也好,女红也好,摆出来让人瞧着能夸上你几句,就算好。若是拿不出手,自然就是不好。这样简单的道理,顾姑娘不明白吗?” 说话间,高氏望了一眼那粉彩花卉瓶。此刻,她才有些明白为何自家女儿说顾轻幼手中银资颇丰,但见这花瓶就知道了。春狩远行,大多人家选用的饰物都是结实耐用的,可眼前这一位选的却是雍容清贵的粉彩瓷瓶。 可有钱也不是这么个花法,看来往后要教她的还有很多。 “所以,自己觉得好不算好,要别人说好才算好。”顾轻幼说话间不由得笑着摇了摇头,耳畔的翠玉坠子像荡秋千似的轻晃着。她觉得挺有意思的,果然有其女就有其母,可见一家子就是一家子。 “这是什么话呀。”高氏白了顾轻幼一眼,随即又了然一笑道:“行了,知道你是心虚,没事,别怕,这作诗啊,女红啊,差一些都不要紧,只要你有耐心,会磨墨,这就行了。” “夫人这话是什么意思?难不成是要我们姑娘去磨墨?”晓夏端着黑釉玳瑁茶盏走过来,语气一急,那茶盏便咯噔一声落在了桌案上。 高氏厌憎地看了晓夏一眼,意思是你一个丫鬟有什么资格与我说话,随后又微微侧了身看向顾轻幼道:“这里没外人,我也就打开天窗说亮话。顾姑娘,我知道你对怀泽有几分情意,不过我们府上也不是什么人都能看上的。” 对谁一片情意??顾轻幼眼中疑惑大起,与素玉对视一眼,见她亦是不解。 然而高氏连眼皮都没抬,继续说道:“可璃月喜欢你,觉得你与我们有旧,又懂事听话,所以我想给你一次机会。眼下呢,你也知道,怀泽即将会试,身边刚好缺个红袖添香,帮忙磨墨打理 书卷的人,我想着你早晚要过门的,不如先过去住一段日子。自然了,我不会委屈你的名声的,对外就说你是照顾璃月病情。” 说完这一番话,她就着玳瑁茶盏抿了一口绿茶,那沁人心脾的茶香让她不觉瞪大了眼睛,又连连饮了几口,方才不舍地咂舌继续道:“对内嘛,你好好照顾怀泽,也是为你自己挣前程。怀泽考得好,你将来没准能当个诰命夫人,眼下的辛苦又算得了什么呢?对了,我还要把狠话说在前头,若是怀泽考得不好,我头一个要怪的就是你。到时候,即便是怀泽替你说话都没用,我断然不会留下你在我们高府里的。” 说罢,她举着茶盏示意让晓夏再给她添一盏茶。晓夏早被她一番惊天动地的言论吓傻了,此刻怔怔接过去,又听这位高夫人继续道:“虽然这话我不应该说,但既然拿你当自己人,我还是多说一句,这银子啊,到底不是大风刮来的,终究还是要省着些才好。该孝顺长辈亲戚的时候花一些是应当的,可在自己身上,大可不必这么大方。” …… 春风阵阵吹拂,吹得帘帐摆起裙裾轻舞。帐内一簇桃花开在双耳瓷瓶内,与绿茶的清香交叠,凝成一道温和甜美的气息。帐外则一片喧闹,嘶鸣声与叫好声不时传来。 然而,此刻帐内众人都无心这些风景,因为她们早已被高夫人这高谈阔论惊着了。顾轻幼一双剪瞳如秋水轻染烟波,不解地看向高璃月。瞪着大眼睛的晓夏则被素玉推着去唤罗管事。 “轻幼呀。”高璃月拿着出水芙蓉纹锦帕掩住粉唇,轻轻咳了一声,继续道:“你也知道,我弟弟如今年岁轻轻就已经是解元了。从前常州们的学子大儒常说,弟弟是能连中三元的人。如今不止是常州了,我们从誉州私下请来的名儒看过弟弟的策论,亦觉是状元之才。轻幼,你知道什么是状元吗?在大誉,状元就意味着正四品的官职,往后的前程亦是一片大好。自然了,只有正三品以上官员的夫人才可有诰命之称,可那也是指日可待的事啊。所以其实以你的身份,能嫁给怀泽,真是有福气的,连我都有几分羡慕你。既然如此,此刻受些委屈想必也不算什么了吧。” “我说过要嫁给高公子吗?”顾轻幼将无辜的目光投向高璃月。 “这还用说吗?”高氏仿佛听了个笑话似的,“你这孩子还装什么傻呢?咱们一家人不说两家话,以你如此卑微的身份,难道还能嫁个比怀泽更好的公子吗?我们若不是看在从前你照顾璃月的份上,也是断断不肯答应的啊。” “不错。”高璃月也点了点头。“上回的梅花诗会,你也见到我弟弟了吧?其实不止你会动心,后来也有几位姑娘都暗自跟我打听起弟弟的事,而且身份也都还算贵重。只不过,我想着那些姑娘终究是娇生惯养的,只怕照顾不好弟弟,所以才没多言语。” …… 顾轻幼看着眼前的母女,终于明白二人不是在跟自己玩笑,而是认真的。如象牙雕成的纤白玉手轻轻揉了揉自己的耳唇,又随意撂在桌案上,她才抬眸笑道:“磨墨我倒是会,但也只给小叔叔磨过。别人嘛,还是算了吧。” 高氏早知道她把李绵澈叫小叔叔,此刻听见虽然愣了一下,却还是忍不住一笑,心道这孩子倒是不傻,知道上赶着攀人家的亲。可惜啊,只怕人家太傅大人从不会把她当成侄女看待,无非当成阿猫阿狗养着玩罢了。 “母亲……”高璃月面对这样的境况有些意外,高氏却十分淡定地打住了她。 “所谓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高氏对上顾轻幼那双晶莹剔透的眼眸,竟意外地觉得她越来越耐看,第一眼看只是清丽,可现在再看,却有一种让人心情愉悦的自在。 她压住心头讶异,继续道:“我知道你是怕受委屈,在这欲迎还拒。这委屈嘛,或许多少会有一些,但一定累不着你。我这不需要你做规矩,每日早中晚请三次安,来与我说说怀泽读书的进展也就罢了。要紧的是怀泽那,他若读书,你就在旁准备笔墨纸砚,添添茶水。他若歇了,你就陪他说说话。这点子功夫也不费神,换一个诰命夫人之位还不值吗?这可是你逆天改命的好机会。” “这位夫人,我们姑娘天生好命,可不需要改命了。要改也是您改吧,改改您那狗眼看人低的毛病!” 帐内忽然响起这句话,众人皆抬眸去瞧,只见一位长着斑驳胡须的男子站在阶下,罗衣深绿,老目如炬,正一脸嫌恶地看向高氏。 第70章 高氏的丈夫虽然不是大官, 但在常州也还算得脸。即便来了誉州,因为儿子考中解元,因此也是人人待她客客气气的, 何曾被这般指着鼻子骂过。此刻她使劲咽了咽唾沫, 上下两排银牙用力咬了咬, 恼火道:“混账, 你是什么人,哪里来的小厮, 竟敢对官夫人恶语相加,还不跪下来认错!” 高璃月在一边赶紧扯了扯高氏的袖子:“母亲, 这位就是罗管事。人家可是太傅府上的人, 咱们还是别招惹的好。” 高氏闻言还是害怕了一下的, 但很快眼珠一转, 扭头看着顾轻幼道:“顾姑娘你花了多少银子, 能让这位管事大人过来帮你说话?为了自抬身价, 你未免有些不择手段了吧。我告诉你, 我可是你未来的婆婆,你当着我的面玩心眼, 可落不得什么好。” “简直是疯子。”晓夏气得脸色有些发紫。要不是素玉拦着, 她都打算把剩下的茶叶泼在这夫人身上了。 “高夫人想多了吧。”顾轻幼只觉得荒谬,觉得无趣,倒没有多生气。对于不相关的人,她一向很淡漠。 “想多了?乡下来的人都会算计,我怎么会想多, 只怕是把你想得太简单了才对。顾轻幼, 我实话告诉你,要不是因为璃月喜欢你, 怀泽对你印象颇佳,我今日也不会特意来跑这么一趟。你若是再这么敬酒不吃吃罚酒,那我们高府真是容不得你了。”高氏气得眼睛鼓得大大的,再加上那有些奇异的颧骨,看上去极为可怕。 高璃月的小脸此刻已然煞白,嘴唇亦是发青。只是,气头上的母亲她是不敢劝的,她只能过去跟顾轻幼小声道:“轻幼啊,你这辈子能有几次当上诰命夫人的机会啊?你就忍忍呗,母亲其实挺好哄的,就是让你提前过去在我们府上住一段时间,也不委屈你啊。” 不等顾轻幼开口,晓夏忽然想明白什么,过去用力扯了一下高璃月的袖子道:“高姑娘,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你娘的这个主意啊?所以之前你拉着我们姑娘学这学那,都是故意的吧。” 高璃月被拽了一个趔趄,但却没有一个人来扶。露浓丫鬟倒是跟着,但此刻看见罗管事却像看了瘟神似的,只有害怕的份。而顾轻幼此刻显然也并不在意,因为她已经不把高璃月当成朋友看待了。 高璃月紧绷着脸颊,既觉得被冒犯,又觉得有些委屈,便冲着顾轻幼嚷道:“我也是为你好啊,你什么都不会,嫁给我弟弟也配不上他啊。” 顾轻幼终于听不下去,此刻霍然起了身,水亮的瞳孔泛着轻盈的波光道:“高夫人,高姑娘……” 听着她叫自己高姑娘,疏离之意如此明显,高璃月竟隐隐有些失落。而高氏则半抱着胳膊,一脸笃定地看向顾轻幼。她就知道,这一切不过都是为了跟自己谈谈条件罢了。到最后,她还是会乖乖住过来的。 但下一刻,高氏的瞳色瞬间冷了下去。因为顾轻幼温和笑道:“虽然我能理解你们的一番苦心,但我觉得,你们并不是很尊重我。既然你们不尊重我,我也不必待你们客气。高姑娘,以后不用来太傅府了。高夫人,我也不想再见到你啦。”? 高氏几乎是怔了半晌,才反应过来顾轻幼不是在跟自己开玩笑。“你,你莫不是在跟我说笑吧。” “轻幼,你怎么可以这么跟我母亲说话呢?你以为怀泽喜欢你,就可以为所欲为吗?”高璃月忍不住恼火道。 但此刻顾轻幼留给她们的只是背影,显然是连话都懒得说了。 反而罗管事拉着脸站在二人跟前,皮笑肉不笑道:“这是太傅大人的大帐,以你们二人的身份好像不配站在这里,请吧。” 而高氏此刻显然还沉浸在顾轻幼对自己的漠视里,不由得震怒又吃惊。“顾轻幼,你是痴了傻了,还是眼盲心盲了?什么叫我们不尊重你,我们还想怎么尊重你,你不过就是一个乡下姑娘,上门的儿媳妇罢了。能嫁给怀泽这样金贵的男儿,是你八辈子修来的福气,你竟然还不珍惜……你记着,你今日待我这般态度,你会后悔的……” “高夫人话太多了吧。”罗管事显然已经十分不耐烦,只是碍着她毕竟是一位官眷,这才留有一丝体面。自然了,这并不能阻碍罗管事随手招来两个姑姑,示意撵人。 “松开我!”高氏的目光从顾轻幼的背影上移开,高高的颧骨翕动,高大的身形用力一挣,竟然将两位姑姑全都挤到了一边。“我的话还没说完。就凭你们就想撵人,也配?当心我去誉州府尹那状告你们以下犯上,冲撞贵人!哼,那誉州府尹可是我丈夫的好友,想撵我走,等太傅大人回来再说吧!” “母亲……”高璃月一脸吃惊地望着帐外,脸色青白不定,嘴唇也咬出了一道裂痕,几乎就要哭出来了。 “不怕!”高氏其实方才提过一嘴太傅大人之后就开始心虚和后悔了。她不是不知道太傅大人的威名,而为着儿子着想,她从来没想过得罪李太傅,只是因为顾轻幼话里话外都没瞧上自己的儿子,这让她大觉冒犯,一时气血上涌,才说了些过分的话。 眼下瞧着女儿畏惧惊慌,她何尝不心惊肉跳呢?只是转念想想,这罗管事不过是靠顾轻幼的银子才向着她说话的,又怎么会把今日之事告知李太傅呢?何况,即便他有心想说,即便那顾轻幼拉着他一块去告状,人家太傅大人日理万机,也不会搭理府上一个小小的乡下女子的闲事吧。 就好像自己,府上花匠若是来说什么婚丧嫁娶的事,自己也不会耐烦听的。高氏渐渐放下心来,宽慰地看了高璃月一眼,朗声道:“你放心,太傅大人才不会在意一个乡下来的破落户呢!她又不是正经救了太傅大人性命的人,不过是那顾医士养在身边的一个使唤丫头罢了。” “是么。” 身后忽然传来一道清浅而冰冷的声音。那声音分明不大,可不知为何却有镇压山峦般的威严。 高氏只觉一道闪电入了身躯一般,顿时手脚发麻。她这才明白为何自家女儿方才如此慌张,而是因为太傅大人一直站在身后。 果然,她颤颤巍巍回了头,因为阳光直射双眼,所以她一时有些眩晕,只隐约瞧见一个高大健硕的轮廓,比自家儿子不知英武多少倍。而等到视线渐渐清晰,她才看清这人的长相,只见他光洁的脸庞透着棱角分明的冷峻,一双墨瞳更是带着一种足以湮灭风雪的清寂。 高璃月亦是此刻才看清李太傅的模样,竟不知不觉地呀了一声感叹出来。随后,她的小脸很快涨得火红火红的。这李太傅是仙人吗?她暗想,从前只觉得弟弟生得好看,今日才知道,弟弟的模样到了这一位的跟前,真是提鞋都不配的。 而高氏此刻已然顾不上欣赏这惊世骇俗的皮囊了,她的心里只剩惶恐与畏惧。虽没见过李太傅的本事,可他的传说故事却是满天下的啊。何况丈夫日日上朝,每回回来都会说上几句。不过,想来不要紧吧,他应该也只是回帐子歇息,不是来给顾轻幼撑腰的。 想到这,高氏觉得自己的身体有了些温度。而这会,她才觉察到自己的手心已经全是冰冷黏腻的汗水了。这李太傅的威势果然是吓人。她试探性地动了动,感觉到脚也有了知觉,便慌忙跪地问礼道:“臣妾誉州骑都尉高璟林之妻华高氏,给太傅大人问安。臣妾原是带着女儿来与府上的顾姑娘叙旧的,不想却叨扰了大人,万望大人恕罪。” 战战兢兢地问了礼,可惜面前的人一点动静都没有。高氏忍了半晌,终于试探地把头皮从地面抬起来,这才瞧见原来太傅大人已经奔着顾轻幼而去。 她看不太清他的正面,但从侧影看来,似乎他的目光柔和了不少?不会吧,是自己看错了吧。 高氏暗道不可能。 惴惴不安间,她忍不住以警告的眼神看向罗管事,眼神的意思很明显,你不要告状,你别多管闲事。 这一眼让罗管事又气又笑,这女人竟然还敢警告自己?罗管事无奈地摇摇头,嗤笑道:“这世间没有太傅大人不知道的事,无需我告状。” 高氏正要说怎么可能,身后便传来一道淡漠冰冷的声音。“捆了,扔出去。” 捆谁?扔谁?高氏死死攥紧手帕四下张望,然而身边的几道身影却是不知从何处钻出来的,两根绳索彼此交叉,再一扔,自己竟然就被五花大绑起来了。 “太傅大人,太傅大人,臣妾是誉州骑都尉高璟林之妻。璟林同您一样在朝为官,您多少要给他几分薄面吧。”高氏扯着嗓子呼叫,因为紧张害怕,此刻她已然变了声。感受到身边的人动作并没有减缓,她更是慌不择词:“太傅大人,太傅大人,我儿子已经中了解元了,未来一定能中会元,中状元,到时候他也与你一样在朝为官。您不看璟林的面子,也要看我儿子怀泽的面子吧。” “等等。”李绵澈忽然开口。 高氏顿时浑身一松。果然,儿子如今声名远播,连太傅大人都认识了。 但事实并非她想的那样。李绵澈冷眸悠转,骨节分明的手指轻轻将顾轻幼才刚插好的双耳瓷瓶向桌子内侧推了一下,问道:“我想知道,你们两个过来,那位小高公子可知晓?” 高氏被四人扛着,此刻有些天旋地转,一时没有反应过来。还是强忍着眼泪的高璃月带着哭腔说道:“弟弟是知道的,全都知道的。他甚至很高兴,因为他一直很喜欢……” 不知怎的,触及李绵澈那深不见底的双眸时,高璃月莫名不敢再说了。 而问完了话的李绵澈似乎很满意,淡然摆了摆手,那四人便又立刻向外走去。高氏这才知道,太傅大人并没有考虑任何人的面子,他只是想问话而已。 “我知错了,我知错了,太傅大人,我再也不敢了。求求太傅大人饶我这一次,我不能被丢出去。被这样丢出去,以后让泽儿如何做人呢?即便成了状元,他也会为人嘲笑啊。”高氏不断惊呼着,哀求着,可惜,没有一个人回应她。 而高璃月此刻也同样不敢求饶,只能挺着通红的眼圈看向顾轻幼,以期让她开口说上几句话。但晓夏不知从何处走出来,大大方方挡在了前头,彻底绝了自己的希望。 她举步维艰,却又不得不往外走。 而此刻已是正午,所有射猎的人都已经回帐用午膳。李太傅的大帐本就在正中,此刻他明晃晃地从帐子中丢出一个五花大绑的人来,自然大伙都瞧见了。 “那是谁呀?” “肯定是得罪了李太傅的人。” “瞧着穿戴,倒像是位夫人。” “不知道,她那脑袋都要埋进土里了,谁能看清她的脸。” 不错,高氏唯恐丢人,此刻已经将头死死地贴在土上。她现在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不能给怀泽丢人,不能让那孩子以后走入官场的时候被人嘲笑。 从不远处走过来的高璃月显然也亦是到了这一点,她心疼难耐,却又只能硬着头皮佯装不认识,只等快步走到自己的帐子里,才终于能松了一口气找人道:“快,蒙着脸,去把夫人接回来。不要惊动别人,给夫人也准备一块蒙脸的帷帽。” 这主意倒还算不错。半炷香之后,吃了一嘴土的高氏终于稳稳当当地坐回了帐子里头。也幸而她的帐子距离中间很远,加之有不少人为了被晒伤都戴了帷帽,所以总算是没人发现那被太傅大人丢出来的人就是她。 “我这辈子都没这么丢人过!”高氏又惊又怕又觉得羞辱,此刻坐在自己的帐子里,四周的帷幔全被撂下后,终于忍不住抹起眼泪来。 “母亲别哭了,左右都是大帐,您再哭,就闹得所有人都知道了。”高璃月坐在她身边,拿手帕轻轻替她抹着眼泪道。 高氏咽了咽唾沫,努力把低嚎变成了啜泣,一双眼却渐渐肿得如金鱼一般。 “太傅大人怎么发这么大的火气呢?”高璃月从下人手上接过一个米色瓷莲盏,里面是碧绿的茶汤。 高氏吞了一口茶汤,往日都觉得挺甘甜的茶,此刻却觉得有些酸涩。她蹙了眉方才想起,原是因为在顾轻幼那喝了上好的绿茶的缘故。 一时心里更加愤恨,随手将那茶盏塞回给高璃月道:“想必是太傅大人不愿意在自己的帐子里见到外人的缘故。” “难道不是因为太傅大人想给顾轻幼出气吗?” “怎么可能。”提起这三个字,高氏就觉得气血上涌。“我毕竟是官眷太太,太傅大人怎么可能为了给她一个小丫头出气而得罪我呢?大约还是他今日心情不顺,看谁都不顺眼的缘故吧。” 说着话,她忍不住又呸了几下,以把刚才漱口却没漱干净的几粒沙土吐出去。 “可我倒是觉得,或许顾轻幼对太傅大人来说很重要呢。您想想,要是太傅大人不在意她的话,怎么可能这般给她花银子?要是太傅大人不在意她的话,之前渭北候为什么也要娶她呢?还有,我隐约听说,之前顾轻幼与小孟将军也来往过呢。” “整日忙着看顾你弟弟,很多事我倒是看不明白了。”高氏沉吟半晌,叹了一口气道:“罢了,我这些日子打听打听吧。若真是这样的话……” 高氏越想越害怕,摆摆手道:“哎呀,不可能是这样的。要真是如此,她还跟你来往做什么?还不是图咱们的家世,图你弟弟的声名。好了,这件事别让你父亲知道了,要不然只怕又要和我吵起来的。至于你弟弟那,哎,再说吧。” 次日春狩结束,李绵澈忙完政务,便到了集福院。本以为会在正厅见到她,不曾想却遇上匆匆忙忙从内室走出来的晓夏,福了一福道:“大人您去瞧瞧吧,姑娘许是受了风寒了,奴婢这就去请医士来。” 李绵澈眉心一凝,脚步生风般进去,果然瞧见双腮微红的顾轻幼正懒懒歪在美人榻上。柔顺的秀发如云雾一般散在脖颈间,樱桃初绽般的粉唇正就着素玉的手喝着热茶。 漆黑的双眸星光点点,似乎含着许多种情绪。不知不觉间漾起一声幽微的叹息,他走过来,屏退了素玉后想说些什么,却莫名觉得语滞。 “小叔叔……”她病中的语气亦是轻盈的,甜甜笑道:“我自己就懂医术,还找什么医士呀。就是回来的路上吹了风,喝点姜汤就好了。” 似一剂让人心神熨帖的良药,李绵澈的笑意渐渐变得饱满起来。“真是吹了风?不是因为旁的?” “还能是因为什么呢?”顾轻幼略显迷惑地看向李绵澈。 李绵澈反倒被看得眼神一闪,旋即黑曜石般的双眸溢出些许无奈道:“难道不是因为我赶走那高氏,你担忧高公子不高兴……” 站在外面的素玉听不清二人的对话,却能听见一道温和又细腻的男人声线,一句又一句。她觉得有些不解,不解为什么从不多话的太傅大人在姑娘面前能说出这么多话来。 “不是……”顾轻幼微微挣扎着想坐得直一些,却没注意到寝衣松垮,此刻已然露出大片的雪肌玉肤,脖颈前的锁骨上更是横陈着一块小小的如意玉坠,显出十足的精致明媚。 “别乱动。”李绵澈呼吸稍稍停了半拍,眼光亦是慌张移开。 而顾轻幼闻言则乖巧地又歪在那,才听眼前人声音比往日多了些淡哑道:“你也听见我今日问那高夫人的话了。” “问什么了?”顾轻幼略略回忆了一下才想起来。 而李绵澈已经很耐心地解释着。“高公子是知道高夫人的来意的,但却没有阻拦,可见这位高公子不算良人。” 往日高高在上的李绵澈,此刻俊逸的脸庞上不见半点冷冽。相反,那一双微微上扬的凤眸目光格外柔和。 看着顾轻幼没开口,一双好看的杏眼涟漪层层,李绵澈手心微凉,淡淡道:“不过你若是喜欢,其实也没什么。有的是办法,让高夫人不敢招惹你。只不过那高公子……” “轻幼觉得呢?”李绵澈的语气柔软却又谨慎。 这大约是大誉文武百官从未见过的李太傅,但却是顾轻幼最习以为常的小叔叔。 顾轻幼玉葱般的手指懒懒搅在碎发间。“我觉得吧……” 一丝难以觉察的警惕从李绵澈眼中迅速滑过。 “我不喜欢什么高公子……”顾轻幼微微噘嘴,又半低了声音,甜甜笑道:“他的诗做得也不怎么样呀。” 到底是贸然评价,顾轻幼觉得有些羞怯,如娇俏的小猫儿一般扯过一张薄毯轻轻掩住绯红的脸颊,只留一双水汪汪的鹿眸。 看着笑意在她的唇角跳跃,李绵澈忍不住随她而笑。“那谁的诗集好,你说。” 顾轻幼挑了眉,柔嫩的肌肤红意难褪。“我才不说呢,我又不会作诗,不敢胡乱评价你们这些大诗人。” 李绵澈看着她,眼神中也渐渐沾染了淡如轻雾的笑意,化尽往日狠厉。 次日清早,翰林院编修耿大人一早便入了轻车都尉署事。从前的轻车都尉不过是虚职,但到了大誉朝却赋了实权。此署事中有正副轻车都尉二人,下设骑都尉六人,分领誉州六营骑兵。每日上午,众人在轻车都尉署事点卯,之后方可领命各自行事。 这样的地界,通常少有文官往来。故而耿大人早上一到,几位武官都有些诧异。这小小编修官职虽小,但却能时常直接面圣,比起他们这些整日在外面奔忙的泥腿子倒是强了一些。 “今日是什么风,怎么把耿大人吹来了?来人呐,沏茶。”骑车都尉姜立成原本正在亲自核对兵器造册之数,见了来人,便撂下了手上事务。《 》 70-80 第71章 文武如隔山, 却也不冲突。年岁不大的小耿大人此刻也没什么架子,冲着姜都尉略一颔首笑道:“皇帝下了一道旨意,太傅大人嘱咐, 要下官到您这誊写完毕才可去宣旨, 倒是叨扰。” 姜立成闻言大感诧异, 慌忙问道:“可是有关都尉署的旨意?” 小耿大人生得姿态闲雅, 身上又染着墨香,笑起来显得格外温和。左右此事与眼前这几位都无关, 故而他也乐得卖个人情给神色紧张的大伙。摆摆手一笑,小耿大人瞧见一张空着的桌椅, 努了下巴问:“这位没来的可是道最远的高璟林高大人?” 能在朝堂上混的都是人精, 姜立成立刻明白怎么回事, 爽朗大笑道:“不错, 高大人刚搬来誉州不久, 这宅子也置办得距离咱们这远了一些。不过瞧着时辰, 想也该到了。” “那我再等一等便是。”小耿大人说着话, 慢悠悠地冲着身后的小厮一点头。那小厮很快从随身的箱子里头搬出一样样东西来,双手捧着的是一片空白的圣旨, 接着是狼毫笔, 朱色墨,并一块端砚。 几位武将面面相觑看着,都觉得不明就里,便拿问询的目光看着姜立成。姜立成立刻使了眼色示意别管,众人本也是个这意思, 便乐得看热闹, 胡乱说几句玩笑话,便都不再开口。 如此, 直到高璟林满头大汗地从外头走进来,才发觉诸位同僚的眼神与往日不大一样。不过,不等他纳闷,那位小耿大人已然开了口道:“这位便是高大人吧。” “不错,不知这位是……” “这是翰林院编修耿大人。”姜立成帮他介绍了一句,眼神格外耐人寻味,好似在看待一位心虚的犯人。 高璟林一双英挺的剑眉混如刷漆,目光却十分审慎。“大人是……在等我?” “不错。”小耿大人走回他的桌案前头,冲着他笑着招手道:“奉太傅大人的命,这条圣旨要大人您亲眼瞧着下官写完才可。” “要我?”高璟林满腹疑问,稍稍犹豫片刻,却还是颔首凑了过去。不曾想,那小耿大人身后的小厮竟然把朱砂墨锭双手举到了自己跟前。 “这是何意?” 小耿大人拎了小狼毫,随意地瞥了一眼,哦了一声道:“下官差点忘了,太傅大人说高府之人都擅长做这些磨墨翻书之类的小事,故而有劳大人今日为下官磨墨了。” “你!我好歹是朝廷的五品官员……”高璟林闻言十分羞恼,然而自己的话都没说完就反应过来,这位大人方才似乎说是太傅大人的意思。 想起上朝时李绵澈那孤绝背影与那一身手腕,高璟林不免胆寒。人都说,宁得罪皇帝,也勿要得罪这位李太傅。可自己不过初来乍到,又有哪里会惹太傅大人不满呢? 高璟林想不通,又不愿做那磨墨的活计,不免以恳求的目光看向自己的上司姜立成。然而,素日待自己还算温厚的姜大人此刻却立刻移开了目光,随手指了一位下都尉,咳咳两声道:“那个,方才说布阵图,可画好了?” 高璟林虽是武官,但这点眼色还是有的,知道这是人家不愿为自己的事出头,便苦笑了一下,扭过头看着那耿大人,试探道:“敢问大人可否通融通融,这磨墨事小,可若传出去,实在好说不好听,我这颜面,只怕是……” 小耿大人带着悠悠笑意抬起眼眸,诘问道:“这么说,高大人是要违逆太傅大人的意思了。那也好,下官便如此回去罢。只是若太傅大人问起,下官也只能实言告知了。” 说着话,他也不犹豫,立刻就要小厮收拾东西。可高璟林却心中一惊,慌忙拦道:“大人莫急,此事,此事咱们不妨商量商量。” “众目睽睽,咱们有什么可商量的。”小耿大人摆了摆手。 这话的言外之意是,这么多人瞧着,你别想什么李代桃僵的法子,我可犯不着替你担这个风险。 昨日春狩,皇帝与百官皆是尽兴而归。因此高璟林今日本是高高兴兴来署事的,哪里会想到一来便面对这样的窘境。此刻他早已是满脖子冷汗,急得龇牙又咧嘴。 小耿大人见状更是没了耐心,提着东西就要往出走。这一下高璟林才彻底慌了,一把扯住小耿大人的衣袖,心想今日帮一位七品官磨墨不过是丢些颜面,可若是得罪了李太傅,那就是丢了脑袋的大事。 “磨墨就磨墨。”高璟林在同仁们暗自窃笑的表情里,将双手的袖管全都拢了上去,接过那朱砂墨条与端砚,果然磨了起来。 那署事之中尚有不少文书兵士,此刻见上司如此,又怎会不想笑,虽然手上活计未慢,但到底都是在暗中看热闹的。 那小耿大人见状稍稍满意,这才又拎起笔,慢悠悠写起皇帝的旨意。 高璟林不傻,太傅大人要自己磨墨又要自己亲眼看着,那显然这旨意是与自己有关的。只是他看了半天才发觉,小耿大人写下的竟是一道敕封县主的旨意。 县主,是仅次于公主与郡主的位分,通常只有亲王的女儿才会得此殊荣。然而当今圣上十分忌讳亲王当权或是仗势欺人,故而如今本朝的几位亲王都没有亲政之机,膝下儿女亦是全无封号。 这位县主到底是谁呢?高璟林暗自思忖,与自己有关的女子可没几位呀?莫不是璃月?他心里甚至隐隐有了一丝期待。 然而很快,那小耿大人已然落笔写下人名。并不是自家的女儿璃月,而是……顾轻幼?高璟林不免低呼一声,她不是从前照顾过闺女的小医女么?因托了顾医士的福,得以寄住在太傅大人府上。这样一位不起眼的小姑娘,怎么配做县主呢?即便真的要封赏,也该封赏那顾医士才对啊。 高璟林很不解,更不解的是,这事与自己有什么关系呢?他心中费解,却又不免有些嫉恨。若是朝堂要事,让自己磨墨也罢了。一个小小女子之事,怎配让自己磨墨?此事若是传出去,丢了自己的颜面是小,往后若是怀泽连中三元,这事岂不是给自家孩儿脸上抹黑? 他的大手暗暗用力,将那朱砂墨条磨得辘辘作响。 “好了。”小耿大人最后一句话写完,将那圣旨侧过去又让高璟林瞧了一遍,待确保他看过之后,才笑道:“大功告成,下官就先告退了。” 那轻车都尉姜立成此刻闻言才起身,佯装方才无事发生,抬手笑道:“璟林,你去送送吧。” 高璟林巴不得有此一句话,立刻大踏步地追上要走的小耿大人,拉着他一道往外走去。而署事之内,一位武将早就按捺不住,此刻一见人走,顿时起身道:“姜大人,此事原本下官刚才就想告诉您的,但却被这位耿大人打断了。” “什么?”姜立成还在望着二人的背影发呆,此刻随口问道:“什么?” “昨儿春狩,高大人府中夫人不知为何去了太傅大人的大帐,又不知说了些什么,结果被太傅大人当众丢了出来。” “只知道太傅大人丢了位女子出来,还以为是哪个不开眼的想去套近乎,不想竟是这一位的夫人?”有人插嘴道。 “不错,这高夫人还嫌丢人,白天不敢抬头,只等下人拿了帷帽来接。我家夫人离她近,又因为之前她特意来我们府上拜访过一次,所以才在戴帷帽的节骨眼上认出是她。” “我怎么瞧着,高大人不像知道这事的样子。”又有人补道。 “我估摸着他也是不知道,许是那高夫人瞒着他呢。也是啊,若不是我家夫人眼尖,这事没几个知道是谁。不过,下官倒是觉得,这高夫人一事与今日之事有颇大关联啊。” 姜立成面色凝重地点点头,“不错,你说得有理。太傅大人虽然为人孤傲高清,却也是通情理的人,绝不会仗势欺人,更不会轻易与谁过不去。啧,原本看着这高璟林虽是新来的,却也行事稳重,不想夫妇两竟然如此糊涂,一到誉州先开罪了太傅大人,这往后……” “大人您先忙着替他筹谋啊,您得合计合计咱们的事。咱们轻车都尉署虽说官职不大,可从来都行事兢业谨慎,从未被太傅大人挑过一丝毛病。您可不能让这么个糊涂虫拖累,耽误咱们这些人的前程。” “是啊,大人。太傅大人行事决绝,今日既然能叫小耿大人来盯着高璟林磨墨,显然是对这高璟林极为不满。若他自己是个聪明的也罢了,如今看来还糊涂着呢。” “虽然稳重,可平日里做事,也不见他有多尽心。”姜立成叹了一口气道:“整日念叨着他那儿子如何如何出息,不是从咱们借家中书卷,就是要咱们帮忙介绍那些大儒名士,倒是半点心思不用在正经事上。” “她家夫人也是这样的。上回去我们府上与我夫人叙话,也是三句话不离她家的孩子,说什么是连中三元的苗子。啧啧,不过是一个小小的常州解元罢了……” 众人正如此议论着,忽然有人提出个大胆的想法道:“你们说,这圣旨是敕封那位太傅府的小医女的……那会不会,这夫妇两是打了那小医女的主意,想要那女子嫁给他们的解元儿子啊?” …… 署事内忽然静谧下来,直到一个声音打破了沉寂。“那他们也太拿自己当回事了吧。” 大伙纷纷点头,却又觉得只怕事实就是如此。若真是这样,那这位高大人只怕不止是糊涂,而且连自己脑袋上长了几根头发都不知道。 众人没再继续下去,因为高璟林已然从外头走了回来。很显然,从那他一头雾水的表情里就能看出来,这人到现在还不知道是在哪得罪了李太傅呢。 “诸位同僚……”高璟林擦了擦鬓角的汗珠,正要开口解释什么,却发觉大伙的神情都疏离又嫌弃…… “唉。”他不由得叹了一口气,心道这都什么事啊。 眼瞧着人家都不爱打理自己,高璟林也不好拿热脸去贴人家的冷屁股,咬咬牙在冷板凳上坐了大半日,总算熬到了下值的时辰。他走在了人群的最后头,依稀能觉察到前面是有人议论自己的,可等到追上去时,人家却又各自散去了。 如此,高璟林无奈又懊恼,更是垂头丧气了。 “回去问问你夫人吧。”身后传来姜立成的声音。 “大人?”高璟林慌忙一拱手,递上问询的眼神。 姜立成摆摆手道:“当初看在你表叔的面子上我才提拔你一把,如今也再提醒你一句。回府问问你夫人,看看是否有什么补救之策吧。” “我夫人?”高璟林这才猛然想起来,似乎昨日自家夫人神色有些低落。而再之前,她好像跟自己提过要选一位懂些诗书的女子在身边伺候怀泽……自己本以为是选个通房,就也没管,现在想来…… 不会是顾轻幼吧……高璟林如遭雷击,忽觉双腿双脚都没了知觉。好在身后长随跟得紧,总算一把托住了他的胳膊。 “回府,快,回府!”高璟林脸色惨白,指着马车的方向道。 高璟林入府之时,正巧赶上高氏领着一对子女用晚膳。匆忙置办的宅子到底不精致,膳厅左右两棵矮子松,中间一个四四方方的红木桌案,身后则是雕空玲珑木板,上面镌刻着流云百蝠。旁的便再没有了。 “你父亲回来了,快给你父亲读一读你今日刚写的策论。”高氏一边上前相迎,一边扭头冲着高怀泽笑道。 “不必了。”高璟林一抬手,急躁躁就要说话,可已瞧见自家儿子那乖巧又英俊的相貌,一时心软了不少,语气也慢下来道:“你们到底如何得罪了李太傅,说说吧。” 高氏闻言脸色顿时一白,手中刚接过的外袍扑簌一声便掉在了地上。“璟林……不要紧的事,你怎么知道了?” “不要紧的事?”高璟林一把抓过她有些粗壮的手腕,脸色狰狞扭曲道:“你可知我今日受了怎样的羞辱?你快把事情说明白,若是说不明白,就是耽误我泽儿的前程,到时候,小心我休了你!” 多年以来,高氏虽然不得高璟林宠爱,但因为生下了聪慧过人的高怀泽,因此夫妻也算情好。此刻她第一回 看见丈夫露出这般模样,一时不由得吓呆了。“我都是为了泽儿的好,怎么会耽误泽儿的前程。璟林,我从未得罪那李太傅啊,谁知道他抽的哪门子风,我不过是过去与顾轻幼说话罢了,他就把我丢出了大帐。” “昨日被丢出大帐的人竟然是你?亏我还在与兄弟们玩笑,说这也不知是哪家的无知夫人,竟然敢去得罪李太傅?没想到竟然是你?”高璟林气得目眦欲裂,将高氏的手腕掐得通红。 “什么被太傅大人丢出来啊,母亲,昨日你不是去找顾姑娘说要她过来陪我读书一事吗?”高怀泽昨日未曾去春狩,故而并不知内情。而高璃月这边冲着弟弟使劲摆着手,可惜已然来不及了。 高璟林嘶吼了一声,吓得高氏浑身一凛。“你竟然真的是要找那顾轻幼过来陪泽儿读书?你是疯了不成?那是太傅府上的人,你怎么敢招惹?” “不是老爷你说这小姑娘不要紧吗?上回那顾医士来的时候,你说我们要好好款待顾医士,那是太傅大人的救命恩人,没准能帮咱们跟太傅大人搭上线。璃月便问你那顾姑娘如何?你道那顾轻幼说是顾医士的义女,其实与丫鬟无异,顾医士分明是嫌累赘才丢在太傅府的,要我们不用理会。” “我是说过。”高璟林眉宇间充满了不耐烦,语气更是焦躁道:“那你们不理会就是了,为何还要让那顾轻幼过来陪泽儿读书呢?” 高氏目光左右躲闪,高高壮壮的个子此刻恨不得萎靡成一团,半晌才委屈道:“月儿说那顾轻幼手里银资颇丰,大约都是太傅大人随便赏她的。而且,泽儿也见过那顾姑娘,对她印象颇佳。我是想着,左右有当年照顾月儿的情分在,若是能让泽儿娶了她,也算是亲上加亲。往后,或许,或许太傅大人多少会照顾泽儿一些呢。” “呵,真有意思。你怎么不想想,若是顾姑娘在太傅大人那有这样大的面子,那太傅大人又怎么会轻易让她嫁给泽儿,而不是替她另选一位早有官职的夫婿呢?” “我泽儿不差啊。”高氏反驳道。 “泽儿是不差。”高璟林一把松开高氏的胳膊,坐下来一下一下地喘着粗气。“可那顾轻幼也不差。” “璟林,你这话什么意思?”高氏顾不得去揉自己那已经红得发紫的手腕,迫切问道。“你倒是说话呀,今天到底怎么了?” 高璟林垂头坐在那,长吁了一口气道:“看来这顾轻幼在太傅大人那,真是好大的面子。”说罢这句,他又拉长了声音苦笑道:“何止是好大的面子,简直是天大的面子啊。” “父亲,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顾轻幼她……”高怀泽长身玉立在高璟林面前,忧色重重。高璃月则从桌上默默取了一枚煮熟的鸡卵,轻轻放在母亲手腕上来回滚动。高氏却顾不得,猛然挣开手,拉着高怀泽看向丈夫道:“璟林,有什么话你跟孩子说明白,别让孩子难受。” 高璟林再叹一口气,才慢慢道:“今日翰林院编修来我署事,说是要拟一道圣旨,要……要我替他磨墨。” “要您磨墨?您好歹是正五品的官职,怎么能给那小小的编修磨墨?这不是羞辱您吗?”高怀泽咬牙道。 “是啊,璟林,你怎么能答应这样无理的请求呢?”高氏亦附和道。 “我能不答应吗?”高璟林低吼一声,拳头重重落在四方桌案上,震得碗碟皆是一抖,不少菜汤飞溅而出,落得一桌斑驳。 “人家说得明明白白,是太傅大人说咱们高府的人擅长做这种磨墨之类的小事。而那旨意,那旨意,还是册封顾轻幼为县主的旨意。” “什么?那个小丫头是正二品的县主了?”高氏的表情像是生吞一只虫子一般。 “县主?”高璃月亦是低呼一声。 “那可是正二品呀,她一个小小的乡下丫头,给咱们泽儿提鞋还差不多,怎么配当上身份高贵的县主呢?”高氏急切道。 “住口!”高璟林往门外看了一眼,见左右丫鬟都已被屏退,这才恨铁不成钢道:“你还看不明白吗?今日当着同僚的面我丢尽了人,就是因为太傅大人要为这顾姑娘出气。而之所以他为顾姑娘请封为县主,亦是明摆着要告诉你们,那顾姑娘,是咱们高府配不上的主儿!” “太傅大人对顾轻幼这样好么。”高璃月想想那流水般的银炭,又想起那罗管事待她的客气,忽觉是自己太过单纯了。太傅大人对她的好从来都是有迹可循的,只是自己没把顾轻幼当回事,总觉得她还是当初照顾自己的那个小丫头,所以才不愿意相信。 “那太傅大人怎么可能如此看重一个乡下丫头呢?这二人简直是云泥之别呀。难道顾医士的面子就这样大?可当初也没见顾医士对这顾姑娘如何好啊?”高氏左手背轻击右手心,暗自嘀咕道。 “太傅大人的心思,不是你们寻常人能揣摩的。眼下,赶紧想想如何弥补吧。”高璟林叹气道。 “哎呀,这有什么难的,月儿跟顾姑娘关系最好了,让月儿出面解释一下就成了,不要紧的,大人。” “妇人之见!”若不是当着儿女的面,高璟林真想一个耳光闪过去。“眼下太傅大人已然对咱们高府不满,你还派一个孩子去解释,你是怎么想的?眼下,只怕咱们阖府去给那顾姑娘道歉都不为过。” 第72章 “要我去跟一个小丫头道歉?那我的颜面往哪搁?璟林, 往后若是怀泽成了状元,将来也或许能为我挣一个诰命回来。你可曾听说过谁家的诰命夫人跟一个小丫头卑躬屈膝的?那传出去我以后还做不做人了。”高氏一扭身子,不乐意道。 “狗屁不通的话!”高璟林终于忍不住, 一个耳光重重地扇在了高氏的脸上。于是以颧骨为中心, 赫然出现了五个鲜红的手指印。 而高氏显然被扇懵了, 此刻双手已然撑在扶手上, 嘴角甚至隐隐有一丝鲜血流出。高怀泽与高璃月齐齐唤了一声母亲,二人一道跪立在她身边, 眼里虽然担忧,却也不敢对父亲说出半句顶撞的话来。 “你听我说。”高璟林咬着牙根道:“自成婚以来, 我从没打过你, 今日打你, 也是因为你犯下大错却不自知。我告诉你, 那顾轻幼分明是李太傅十分看重之人, 我们万万惹不得。如今既然惹了, 就要好好想出弥补的法子来。一则是你带着璃月上门去给她顾轻幼道歉, 言辞要万分恳切才好;二则是赶紧给怀泽把亲事定下来,万万不可再打顾姑娘的主意;三则, 我自会去找太傅大人负荆请罪, 求太傅大人宽宥。” 高氏捂着嘴角,眼里虽有不甘,却也明白此事远比自己想象的要严重,一时也不敢再顶撞,只能眼含清泪默然听着。 “我也是为了咱们高府好!”高璟林用力锤了锤胸口, 又吼道:“你还想不想让泽儿入朝为官了?不帮太傅大人把这口气出了, 你觉得泽儿还能有望被钦点成状元吗?我呸,只怕连会试的资格都没有了!” 想到自己的儿子, 高氏顿生后悔。是啊,自己光想着一个顾轻幼微不足道,却没想过自己如今得罪的可是当朝首辅李太傅。可自己又怎么知道那高高在上的李太傅会把一个寄居在府上的顾轻幼放在眼里呢? “我不能害了泽儿。”高氏沉默半晌,终于开口道:“既然是我的错,我自然会去认错的。为了泽儿,丢些颜面算什么。那日罗管事骂的不错,我是狗眼看人低,我是没瞧得上那顾轻幼,便以为太傅大人也不会瞧上她,都是我的自以为是。” “母亲,那顾姑娘跟旁的姑娘都不一样,她多好啊。”高怀泽忍不住道。 高璟林一把上去堵住了儿子的嘴,警告道:“这样的话万万不可再说了,人家现在是县主,是正二品的县主。往后,哪怕你成了会元状元,也断断配不上人家!” 高怀泽唔唔两声,挣扎着拉开父亲的手,愤然地跺了脚,懊恼地冲出了膳厅。 “你瞧瞧,都是你干的好事。我早说过,不要让他这么早接触男女之事!”高璟林无奈地捂着额头,一个劲儿叹着气。 “我去瞧瞧。”高氏连忙起身就要追出去。 高璟林伸出一只胳膊拦住了她。“我还要与你商量如何跟县主道歉。让月儿去,瞧瞧你弟弟,让他把心思放在读书上。” 高璃月早被今日这一番又一番的事折腾得心力交瘁,但此刻闻言也顾不得回屋歇息,赶紧便去了弟弟的院子。 “你很喜欢顾轻幼?”高璃月进门瞧见高怀泽正抓着头发咬笔头,显然一脸恼火的模样。 “倒不是有多喜欢。”高怀泽将笔扔在桌案上,叹气道:“就觉得她跟别的姑娘不一样,对什么事都冷冷淡淡的。她越这样,我越想知道她在想什么。姐,她跟你提过我吗?她有没有说过我什么?” 高璃月怔了一下,随即慢慢摇头道:“我与母亲都觉得是她高攀了这门亲事,但现在细细想来,好像她从来没说过有关你的事。” “怎么会呢?”高怀泽不太相信,因为自从母亲跟自己说过与顾轻幼的事后,自己就时常跟小厮书童们念叨起这事。他甚至已经幻想了许多与顾轻幼在一起之后可以做的事,教她写诗,教她画画。 如情窦被豁然打开,从没想过男女之事的自己此刻脑海中已然充斥了这些念头。而且母亲还说,顾轻幼也很愿意这门亲事,她甚至是高攀自己的。如此,想到那人前清冷淡然的顾轻幼对自己却心怀崇拜,高怀泽更觉得大为满足。 然而就在方才,父亲却彻底击碎了自己的这些念头。很明显,若不是顾轻幼无意于自己,李太傅也不会把事情做得如此决绝。她甚至成了正二品的县主……而自己,要高中状元后才能勉强得到正四品的官职,更别提往后的升迁之路了。 如此,原本触手可及的人竟忽然变得遥不可攀了。高怀泽实在有些难以接受。 不知不觉间,蛙鸣声渐渐盛了,春意也更浓。而整个太傅府的人都能看得出来,晚淮脸上的兴奋之色越来越多。顾轻幼还未在意,反而是晓夏特意去问了罗管事才得知,原来是因为皇帝要向大骊发兵了。 顾轻幼自然记得,晚淮是陵西州的人。晚姓,也是陵西那边特有的姓氏之一。而陵西,与陵江,正是被先皇拱手送给大骊国的两处州府,也是小叔叔除了渭北之外,最想收复的两块土地。 “我赚了多少银子了?”顾轻幼扭头看向晓夏,浅笑问道。晓夏头一回听姑娘过问银子的事,一时有些怔住。还是素玉反应快,笑着说道:“晓夏说什么也不肯保管银子,说自己心大怕丢了。姑娘今儿突然一问,她可不就愣住了嘛。银子都在罗管事那,我之前看了账本,约莫着一万两是有的。” “我给你开个单子,按照这个单子,把这一万两都花掉吧。”顾轻幼嫣然一笑,容色间不止清丽,似乎又渐渐多了一点心事。 三日之后,一万两银子化作一个个包裹,被放在了集福院里,险些惊着了过来传旨的小太监。而因着早就从小叔叔口中得知被封为县主一事,所以顾轻幼并未惊讶,只是依照礼数接了旨,便将来人送走了。 “她高不高兴啊?”病榻之上,太后头绑虎晶抹额,鼻梁高耸,脸色苍白。因没有上妆,故而脸上还有几处明显的寿斑,一双眼眸更是深深陷入眼窝之中。而比起她,她身边的柔太妃显然要年轻貌美许多。 “敕封为县主,又以荣安二字为封号,谁能不高兴呢。”皇后笑着替小太监答了,又问道:“你去的时候,那荣安县主在做些什么啊?” 小太监头皮贴地,恭敬答道:“奴才去的时候,荣安县主正在配置伤药。虽然心生好奇,但奴才也没多问,还是后来出太傅府时在门口遇见几位药材贩子才知道,荣安县主把这几年手里存下的万两银子全都花了,似乎是要配制伤药。” “配置伤药?”柔太妃一怔,旋即想起什么,轻声与端敬太后道:“陛下即将派兵攻打大骊,莫不是荣安县主是要给那些兵士们配制伤药?” “不会吧。”端敬太后大感意外道:“我知道这孩子懂事,但她一个小小的山野丫头,又怎么会有这样的见识。” “是啊,那可是一万两银子啊,只怕都够她给自己添置三十二抬嫁妆了。”皇后亦是附和道。 “奴才瞧着那院子都要堆满了。而且那伤药包上确有行伍编号,似乎是要人手一份的。”小太监又道。 “你看,咱们都说李太傅为她求县主之位是谋私,可人家真真也配得上荣安县主这个名头。”端敬太后感叹着,又紧了紧臂上挽着的银泥刺绣披帛道:“把这事写信告诉浅羽,也让她好好学学。” “是。”皇后点头应下,又笑着冲身后的丫鬟吩咐道:“顾姑娘制药辛苦,你回宫去把皇帝赏我的那盒玉女茉莉粉送去给她。” “可是装在玛瑙镶金盒里的那个?” “不错。”皇后施施然道。 小丫鬟心里低呼了一声,心道那玉女茉莉粉炮制繁琐,一年也不过能得一盒之数,娘娘到底是大方。 端敬太后闻言满意地笑了笑,“旁的也罢了,把 我那碧玉嵌百宝屏风赏她吧。” “到底是母后出手阔绰,这块屏风之前连陛下都惦记了许久呢。”皇后笑着冲柔太妃道:“太妃大约不知道,那屏风下的插屏是檀木镂雕的凤纹,上有一整块碧玉,碧玉上又嵌着琳琅满目的百宝,蕴玉集珍,背面则是金漆描金山水楼阁,极其富丽奢华,美得不可方物啊。” “是赏她,更是赏她的一片心意。这事要做的大张旗鼓,要让所有官眷人家都知道,都瞧见。这样,才能让荣安县主的一片心意变成誉州的一种风气,明白了吗?”太后的唇畔带着一抹笑意嘱咐道。 “儿臣明白了。”皇后谨慎答应下来,再一抬头,却看见太后有些漠然地看着柔太妃道:“柔太妃一向别出心裁,这一回总不能跟我和皇后的心意一样,随意拿些东西出去打发人吧。” 柔太妃闻言淡然地抬起眼眸,正要说什么,便见太后愈发漠然地扭过头道:“荣安县主这样好的姑娘不能辜负,你便替她寻一门好亲事吧。记着,这夫婿可得选得仔细,若是回头荣安县主不满意,那可是你的罪过了。” 皇后不由得一阵苦笑,果然母后总会把最难的事都推给柔太妃。然而,就连自己都看得出来,太后为难也好,旁人不喜欢也罢,其实人家柔太妃压根都不把放在眼里。母后这样做,也不过是自己给自己添堵罢了。 不出所料,柔太妃果然毫不犹豫地答应了,似乎这事根本不为难。 集福院这边,前头刚送走了传旨的小太监,后头便迎来了高氏母女二人。高氏临到院门口还在催促高璃月,“快些走,过两日敕封旨意一下来,你我就要跪拜这顾姑娘了。如今还能仗着圣旨没下来,好好坐在一处说话。” 真的会有圣旨吗?高璃月依然不太相信,可父亲言辞凿凿,母亲又如此说,她也只能点头答应。 “这院里都是什么东西啊。”高氏好奇地沿着中间的小路走过,却发现院中空无一人。领路的小丫鬟扭头要她候着,旋即进了门才出来道:“县主刚换好衣服,夫人姑娘请进吧。” 这就叫上县主了?高氏暗笑一声,可一进门,却被屋内的景象镇住了。那顾轻幼此刻穿着县主特有的诰命服饰,色如粉荷,绣纹繁复,头上的珠冠镶金嵌玉,更是光彩耀目。 这样的一身打扮似乎让顾轻幼褪去了不少清丽,平添了无数贵重。高氏站在那,好不容易才忍住自己匍匐问安的冲动。 “太沉啦,我就说不试的。”那一身贵气的顾轻幼似乎并不知自己此刻有多美,依然是一脸的淡然与轻盈。 “沉什么呀,多好看,好吧好吧,这就换下来。”晓夏恋恋不舍地看着美丽又贵气的姑娘,不情愿道。 这会,高璃月忍不住咳嗽了一声,众人才终于注意到门口的二人。高氏赶紧尴尬地走过来,脸色歉然道:“顾姑娘……” “陛下旨意,姑娘封了荣安县主呢。”晓夏毫不留情道。 高氏脸色一灰,顿时明白过来圣旨早已到了,只能不甘不愿地屈膝跪下来,深吸了一口气道:“是,妾身下都尉夫人高氏,给荣安县主问安。”说着,她又将高璃月扯着跪了下来。 “给荣安县主问安。”高璃月怔怔地看着顾轻幼,难以相信眼前这位穿着华丽如公主的女子,便是从前给自己端药喂水的小丫头。她忍不住想,要怎样的福气,才能让一个人逆天改命呢?而自己又会不会也有这高高在上的一日呢? “快起来。”顾轻幼噘了噘嘴,显然有点不适应这个角色。她随手摘了头上的珠冠,任由青丝逶迤而下,又随手梳成高髻,才觉得舒服了许多,笑笑道:“我不太想见到高夫人和高姑娘,你们请回吧。” 她始终是这样的直白,只是从来都是对旁人的。高璃月没想过自己也有这样被她厌烦的一日,心里难免有些失落。 而高氏亦是心头一堵,不免暗自苦笑,原来这顾姑娘从来都没开玩笑,人家真是不在意这门亲事的。如此一想,她更觉得自己从前可笑,赶紧赔礼道:“我们是来给姑娘,哦不,是来给县主道歉的。从前的事,是月儿和我糊涂,才险些让县主您受了委屈。还望县主您别再见怪,也跟太傅大人好好说一声,别迁怒泽儿。” “前倨后恭!”晓夏忍不住嘀咕了一句。高氏闻言,脸色顿时红如晚霞。 “是啊轻幼,都是我的错,你就别再生气了。”高璃月咳了一声,才凝眉道。 “好,我知道了,你们走吧。”顾轻幼还忙着要配制伤药,不想与她们多费口舌。 “你不生气了?”高璃月赶紧追问。 “原本也没什么好生气的。”顾轻幼淡淡一笑。她从不会为了不值得的人浪费心情。 高氏闻言轻轻推了推高璃月的胳膊,高璃月却似有难言之隐。而顾轻幼这会已经翻起医书,目光并未停留在二人身上。 还是素玉看着二人,冷笑了一下道:“县主,好像高夫人和高姑娘还有话没说完。” 晓夏嫌弃道:“那你们可得快些说,我们县主忙得很。要不,不说就算了。高夫人,我送你出去吧。” “不不不,我说我说。”高氏心一横,抬眸道:“荣安县主,是这样的,你看你能不能,能不能拨冗见一见……见一见泽儿……他……” “他还是很惦记你的。”高璃月小心翼翼补道。 看着顾轻幼抬起一双水盈盈的鹿眸,眼底尽是无动于衷。 透过错金博山炉,丝缕般的香雾幽幽飘出,为那华光丽宝的衣裳更增添氤氲曼妙。晓夏轻轻拉过那海风藤帘,陪顾轻幼慢慢换起了衣裳。 这边的母女两个只能插蜡似的站在那候着,半点脾气都不敢有。 直到半晌,估摸着顾轻幼的衣裳换好了,高氏渐渐有些绷不住,忽然扑通一声跪在地上道:“顾姑娘,千错万错都是我与月儿的错,是我们高攀了你,是我狗眼看人低。可这件事从始至终与泽儿没有关系。我求求你,求求你看在我为人母的份上,与泽儿谈一谈,让他死了这条心,往后好好读书吧。如今,如今泽儿连另外娶亲都不肯……” “这事与我有什么关系吗?”顾轻幼换了衣衫出来,鬓发低垂,斜插一根碧玉簪,腰肢纤细窈窕,雪藕般的玉臂露出一截,原是为了方便一会制伤药的。 “是……”高氏的脸色尴尬无比。“是与县主您没关系的,只是想求您看在泽儿一片心意的份上,去见一见他吧。他待你毕竟是一片诚心……” “高夫人。”顾轻幼打断了她的话。 “什么?”高氏慌忙抬头去听。 “不是所有人都会按照你们的心意去做事的。”顾轻幼认真说着,长长的睫毛下双眸格外明澈。“我不会花自己的心思,去弥补别人犯下的过错。明白吗?” “轻幼,看在咱们交好的份上……”高璃月眼眶噙着一汪眼泪,委屈哀求道。这些日子她越发瘦弱,此刻远远望去,几乎如同一个纸人。 “我把这句话也送给你吧。”顾轻幼淡然一笑,如月色下一朵海棠,明丽美好。“不要花你的心思,去弥补别人的错。” 毕竟是自己照顾过的病人,曾经也算是好友,顾轻幼对高璃月还是有几分同情的。但如果她自己想不明白,那自己也不打算帮她。 “好了,送客。”素玉见顾轻幼该说的都已说完,便冲着小丫鬟摆手道。那小丫鬟本就因为自己贸然领了客人进门有些懊恼,此刻得了机会,赶紧过去拉着灰头土脸的高氏道:“夫人快请吧,这是县主居所,您再贸然逗留,可是会被降罪的。” “是是是。”高氏艰难地起了身,轻轻掸了掸裙子上的灰尘,一脸懊悔之色道:“都是我的错,哪里还敢叨扰县主呢。” 何况李太傅不定什么时候再次回来,到时候没准自己还要被扔出 太傅府去。到那时,可连个送帷帽的人都找不到了。 “我们这就走。”高氏与高璃月彼此搀扶着,再不敢耽误,赶紧离了集福院。 “母亲,那弟弟怎么办?”高璃月带着哭腔,脸上的妆容也哭花了不少。 “唉,都是我的错。是我害了泽儿啊。”高氏重重叹了一口气道。“若泽儿这样下去,只怕,只怕别提状元了,连会元也未必能考得上了。你父亲说得对,咱们娘两,一个贪财,一个不把别人放在眼里,终将是有报应的。只是,只是这报应又何必在泽儿身上呢!” 高璃月的耳朵嗡嗡作响,脑海中却是不断浮现着顾轻幼说的那句话。她不会花心思,去弥补别人犯下的过错。 同样的年纪,她倒是清醒自知。高璃月苦笑着,忽然猛烈地咳嗽起来。 勤政殿外飘洒着细密的雨丝,汉白玉石阶湿漉漉的,房檐脊兽侧耳听着滴答的水滴声。宫墙之外,正值夜市要散去的时候,长街上嘈杂的声浪渐渐褪去。许是因为对当朝太傅的信心,这一回得知要攻打大骊的消息后,百姓们并无半点慌乱。 然而,民心的笃定反而让李绵澈愈发谨慎,先是决定亲自带兵,之后又连夜准备兵器粮草,忙得几乎彻夜不回府。而他偶尔歇息时,晚淮便能瞧见他对着一枚白玉孔雀镇纸发呆。 “今夜回去一趟吧。”李绵澈将面前一摞厚厚的粮草明细移开,轻声开口道。 这么晚?晚淮抬眸瞧了瞧外头,果然见月色已经清凉如水。可他追随李绵澈已久,自然早就了解他的脾气,因此劝也没劝,便点头道:“正好卑职再去罗管事那瞧瞧,看看有没有什么遗漏的衣物。” 李绵澈没有应声,那一双深不见底的眼眸里似乎有些心事。 第73章 回府路上, 晚淮以为他还在想用兵一事,有意让他松快一些,主动开口道:“大人, 您四日后就要走, 那李老太爷这边怎么办?他可是再有六七日就要到了。您这一走, 又不知什么时候能回来了。” “其实李老太爷为人倒是好, 只是那锦欣姑娘有些年幼任性,怕是与顾姑娘相处不来。不过也不要紧, 眼下顾姑娘可是荣安县主了。” 说到这,晚淮忽然一个激灵反应过来。大人怕不是早就预料到这件事, 所以才特意给顾姑娘请了县主的敕封吧? 他这样想着, 很快到了府门口。晚淮自去找了罗管事, 而李绵澈的脚步却在集福院的门前停住。房内烛火未息, 这是应该的。可不知为何, 外头的七八盏羊皮角灯竟然也都亮着。 院门未关, 他轻轻走进去, 便见台阶上坐着一位少女,一双柔嫩纤细的素手从浅粉色宽袖下伸出来, 慢慢拨弄着眼前的药草。她低垂着眼眸, 细密的睫毛如黑羽一般平添精致。 “轻幼。”李绵澈难掩语气中的心疼。 “小叔叔。”她的声音并不高,但显然眼里有光芒闪过。而因为脚下手边都是药草,她并未起身。 李绵澈走到她身边,一阵淡淡的幽香传来,让他心神一安。“怎么不睡?” “知道你要带兵走了。”她的声音有些不情愿, 手里随意捡起一根枸杞芽把玩着。过来好一会, 才轻声道:“我害怕。” “怕什么?”李绵澈的声音柔和得不像话。 “怕……你会像之前在须弥山出现时那样,一身的血, 一身的伤。” 她说话的时候,眼光从李绵澈的面上滑过。而这一眼,便让李绵澈的心一紧。她的眼眸永远有这种魅力,仿佛会把她的心思都说给你听。 “我从不知道你也有害怕的时候。”李绵澈喉头紧了紧,忽觉心里打鼓一般跃动。 “第一次见你的时候就有。”顾轻幼将手中的枸杞芽小心翼翼地放进药草堆里,轻轻拂落上面的灰尘,慢慢道:“我陪义父治病的时候,见过很多病人。没有例外,他们对死都很恐惧。他们会拉着义父的手,求义父救他们。那种哀求,让我觉得很高兴。” “为什么高兴?”月光照在李绵澈的脸上,浮现出水一般的温柔。 “他们能哀求,就说明他们对生是有希望的。”顾轻幼随即扭过头来看李绵澈,一双眼噙着几分埋怨几分难过。“可你不是。小叔叔,你好奇怪,你的眼神充满了防备,似乎你的生死并不要紧。为什么?小叔叔。” “防备,是因为当时并不相信你们。我的生死不要紧,是因为我对别人有承诺,要保护好他们,置自己的生死于后。”李绵澈慢慢答道。 “所以我害怕。我不喜欢你对别人的承诺,我不想让你把自己的生死放在后面。”顾轻幼毫不犹豫说着,一双鹿眸格外坚定。 李绵澈的心狠狠颤了一下。 “我的生死对你很重要?”他故作轻松,手中随意捡起的鹿骨却不知何时被捏断。 鼻尖渗出细小的汗珠,她的嘴唇微张,半晌才嗫嚅道:“你的血里,也有我的血。每次想到这一点,我就不想让你有事。” 是的。当初正是顾医士用换血之术,将顾轻幼的血换给了李绵澈不少,这才救了李绵澈的性命。而这,也是顾轻幼刚入府时身子格外瘦弱的原因之一。 “我不会有事的,小叔叔答应你。”他语气坚定道。 身边的人身材伟岸,五官轮廓分明而深邃,犹如刀刻般俊美。从他口中说出的话格外让人放心。顾轻幼忍不住就笑了,笑得清丽又美好。 “喏,这一大包是单独给你准备的药草。这是伤药……这是胃药……伤药可以直接外敷……”她的声音清脆婉转,声声入耳,声声动心。 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李绵澈才发觉原来院内层层叠叠摞着不少药。粗粗看去,大约足够千余人之用。而这些药已经精心地被分好了类别,甚至上面连如何使用都写得一清二楚,远比那随军的军医现诊病现熬药方便太多了。 “小叔叔看,这是我特意学的十字结。素玉的父亲当过步兵,她说只有这种结最结实耐用。”顾轻幼将一枚药包放在手心里,笑盈盈道。 她浑然没注意,她原本光滑干净的指尖此刻已然被磨得发紫,甚至隐隐侧面还有鼓起来的水泡。 十字结固然结实,却是最费手的。 李绵澈眼底一片心疼,喉头亦是凝住了,久久说不出话来。顾轻幼并不自觉,还在高高兴兴地分享着自己的成果。似乎那成果越说越多,她眼底的放心便也越来越多了。 “还有多少了?”李绵澈等她都说完,才轻声问道。 “就剩这一点了。一会我就包完了,小叔叔明早想着派人来拿。晓夏和素玉累坏了,我先让她们去睡了。”顾轻幼说着话,又拎起一根剪好的三股草绳,慢慢系好药包。 “出兵之事都已安排好,我倒是闲着没事。”李绵澈笑了笑,随手也拎起药包,陪她一道系起来。 星点点,月团团。倒流河汉入杯盘。天上月映着地上一双人,染着初春的微凉,却跃动着温暖的心。二人都没有言语,手上的动作却也没停下来。直到李绵澈感受到身边的人软软靠过来,才发觉她已累得睡熟了。 “轻幼……”他的嗓音低沉温柔,眼中的爱意深如镌刻。 怀中人没有反应。 心疼似海水一般涌来。李绵澈双手微微用力,将她一把抱起,慢慢走回了房间。房内熏香已燃尽,气息如月色一般清凉。唯有她的身子灼热而幽香,让李绵澈心神激荡。 她红润的脸庞,雾蒙蒙的双眼,甚至脸上细致的绒毛,从来都是李绵澈朝思暮念的柔软。 这一瞬间的悸动,让他忘了自己的畏惧,自己的害怕。 他的唇瓣慢慢落在她的额头上,似烙印一般。 就在参加会试的学子陆陆续续来誉州之时,李绵澈带兵去了大骊。而还没等顾轻幼觉得寂寞,李彦与顾七昶便已经同时到了太傅府。对于 李彦,顾轻幼并不陌生,原是当初自己与义父陪小叔叔一道从须弥山回誉州的时候就认识了。反倒是那李彦的嫡孙女李锦欣,顾轻幼没有见过。 “锦欣那孩子真是没规矩。”腰身粗壮的李彦说话中气十足,脸色亦是十分黑亮。“隔壁宋府的公子,叫宋言皓,是和锦欣一块长大的。这回他来参加会试,锦欣去了客栈,说是要过去帮忙打点,我看却是去添乱的。” “哈哈,说自家孙女没规矩,还不是随你了的根。”顾七昶毫不留情笑道。几年的游方下来,顾七昶的气色反倒越发红润,一双老目虽越发凹陷,却依然是精气神十足。 李彦闻言皱皱眉,本想像几年前似的拿顾轻幼身材瘦弱一事调侃顾七昶的医术,不曾想抬眸见顾轻幼,竟变得清丽如画,连肌肤也饱满白皙起来,竟比自己那多少美食滋养出来的小孙女还好看了。 他气得住了口,故作不高兴道:“你说我没规矩,那就别吃我做的饭了。” “那可不行。”顾七昶急得吹胡子瞪眼,“那你叫我来干什么?我告诉你,我从山路换到水路,好不容易才赶过来的。” 李彦心满意足了,拍了拍他的肩膀道:“行了,一大把年纪了,当着孩子的面闹什么,走,我新研制了几十样菜,要不要尝尝?” “走。”顾七昶听得双目放光,一把抓了李彦的胳膊,往厨房走去。 “得,这下我娘亲又清闲了。”晓夏看着二人的背影,咯咯笑道。 不过,顾七昶总算是没忘了自己还有个义女也在这。就在顾轻幼回了集福院不过半个时辰之后,那边厨房就有小丫鬟端了一碟点心送过来。 “这是什么?”顾轻幼好奇问道。晓夏和素玉也凑过来,只见那汝窑天青釉葵瓣碗内装着细密的冰沙,上面浇着蜂蜜牛乳,又有煮好的豆沙和药菊拌在里面,看着就让人食指大动。 “回县主的话,李老爷说,这叫冰酪,是哄姑娘高兴的。老爷还说问问姑娘喜欢吃什么口味的点心,甜的还是咸的,他一会就做出来,晚上咱们和客人一起用膳。”小丫鬟恭恭敬敬道。 “客人?还有别的客人吗?”晓夏歪头问。 小丫鬟点点头:“锦欣姑娘领了一位公子过来,说是郴州时的好朋友。她请李老爷做些好吃的,又请顾医士帮忙看伤,说是这位公子过两日就要参加会试了,可马虎不得。” “有外人在,姑娘你要去吗?”晓夏问道。 “姑娘还是去吧,不看僧面看佛面,老太爷和顾医士好不容易来一回呢。”素玉劝道。 不等走入膳厅,便能听见里面传来的阵阵欢笑声。李彦与顾七昶搂着肩膀坐在一处,显然是吃了酒,此刻正面红耳赤地说些什么。而另一边则坐着一位看上去十五六岁的小丫头,梳双髻,装扮随意又轻快,此刻正拍着手看对面的公子捏狗尾巴草。 瞧见顾轻幼进门,李彦与顾七昶招了招手,李锦欣亦是笑了笑道:“这位就是轻幼姐姐吧。听说你跟我一样,都把小叔叔叫小叔叔?” “锦欣!不得无礼!”李彦顿时嗔道。 李锦欣撇了撇嘴,不屑道:“本来就是嘛,那是我的小叔叔,又不是别人的小叔叔,凭什么谁都可以叫。言皓哥哥,你说是不是?” 宋言皓此刻正抬眸打量着顾轻幼,只见她一袭素云白裙,单螺髻上懒懒插着乌木扁方,眼尾淡扫银光,竟如月中佳人般颇具仙姿,比数日前所看到的画像还要清丽十倍,一时不免有些怔然。 如此等到李锦欣唤出自己的名字,他才如常笑了笑道:“天下之人不都是用这些称呼嘛?怎么不可以叫。” 听出他话里的回护之意,李锦欣不禁咬了咬牙。她本以为言皓哥哥怎么也会护着自己的,却没想到这才第一次见到顾轻幼,竟然就替她说话了。 而眼前,宋言皓与顾轻幼见了礼,恰好手中还有未编完的一个小玩艺,本是哄李锦欣开心的,此刻却显得有些多余。他脸色微一尴尬,但很快反应过来,笑笑道:“顾姑娘,也送你一个见面礼吧。” “见面礼?”顾轻幼正要拒绝,便见宋言皓将两根狗尾巴草在指尖一绕,之后再递过来时,竟然是一只小兔子形状的草编。 “小兔子?”顾轻幼本就出身山野,此刻见了这样的小东西又怎会不喜欢,一时对这位宋公子的印象倒是好了一些。 而宋言皓见她喜欢,更是喜不自胜。 “我也要小兔子!”李锦欣见状很快扔了手中小狗形状的草编,从桌上又挑了两根狗尾巴草,指着顾轻幼道:“要比她的还大才行!” “锦欣!”李彦在旁边忍不住就要出言教训,却见宋言皓慢悠悠调侃道:“小叔叔不让人家叫,小兔子倒要跟人家的一样了?” 一句话说得李锦欣害羞地红了脸,更逗得顾轻幼也淡淡笑了。 这会,李彦瞥见宋言皓座位后头放着的拐杖,不由得扭头问顾七昶道:“你可帮他瞧过了?要不要紧?” “无妨,只是扭伤,养两三个月也就好了。”顾七昶不在意道。 李彦这才点点头,又抬眸问宋言皓道:“好端端的,怎么扭伤了?” 宋言皓的笑意里不见窘然,反而十分大方道:“前几日赶路嫌弃马车太难,索性直接骑了马,不曾想那马太过客气了。” “怎么说?” “遇上一道壕沟。那马竟然让我先过去,之后它才慢悠悠过去。这不,客气过头了,害得我脚踝受了些轻伤。”宋言皓的一双眼似若桃花,眼尾微垂,本就有一种风流之感,若是笑起来更觉得撩人心弦。 一句话逗得众人皆是哈哈大笑,看向宋言皓的目光都更和煦了。 “果然郴州水土养人,连读书人也养得这般随性自在,倒是难得。”顾七昶连连赞道。宋言皓道了句过誉,目光却在顾轻幼脸上频频流转。他不是没见过美人,只是总觉得顾轻幼身上有一种很吸引人的气质,这种气质淡然而超脱,远不是寻常世故女子所能拥有的。 也因此,宋言皓一晚上着意表现,让原本就热闹的氛围变得更加欢快。李锦欣显然不高兴,可她刚要发什么脾气,宋言皓便立刻能出来打圆场。或是随口一句话,或是讲一段笑话,总之不会让顾轻幼觉得半点尴尬。 但瞧着自家孙女的目光一个劲儿地绕着那宋言皓,李彦到底是有些坐不住,他故意开口道:“言皓啊,再过三日你就要会试了。以你往日的考绩看,只怕考个贡士是不在话下的。彼时,你是要留在誉州娶亲呢?还是回郴州去?” 宋言皓生得一双桃花眼,笑起来格外温柔。“按照家中祖母所说,若能侥幸中贡士,便在是在誉州置办房舍,往后就要留在誉州了。” 李彦点点头,饮了一杯梨花酿道:“等到绵澈回来,我与锦欣就要回郴州去。到时候我也照顾不了你,不过你放心,我会叮嘱绵澈,要他看在我的面子上照看你一二。” 不等宋言皓道谢,李锦欣便咬牙起了身。“祖父,谁说我们要回郴州了?我要陪着言皓哥哥,我才不回去呢。” 李彦面色一沉,冷声道:“胡说!你在郴州是定了亲的,难道要我毁约吗?我李彦绝不是那种背信弃义之人,我绑也要给你绑回去。” “我……”李锦欣稚气未脱的脸蛋气得红如晚霞,又不敢与祖父顶嘴,不知不觉间眼眶就挺得通红,跺着脚跑了出去。 宋言皓嘴唇轻动,却终究什么都没说。 “你看你,孩子才十六,提什么婚事不婚事的。”顾七昶忍不住埋怨道。“好不容易出回门,怎么不高高兴兴的呢。” 李彦瞥了宋言皓一眼,叹气道:“有些话不说在前头,是会让人多心的。” 宋言皓也不傻,此刻赶紧起身道:“伯父,我早跟锦欣妹妹说明白了,从小到大,我只拿她当妹妹看。就连今日,我本也是不想来的,可锦欣妹妹说,我若不来,定会让太傅大人单独批阅我的考卷。这……” “我知道你是个好孩子。”李彦摆摆手让他做下。“你先安生考试吧,有什么事情,咱们都等到会试结束再说。你放心,这些日子,我不会再让锦欣缠着你的。” “多谢伯父。”宋言皓拱拱手,见时辰不早,恋恋看了顾轻幼一眼,到底还是说了句告退。李彦点点头,扭头看向顾七昶道:“你送送?” 顾七昶咬了一口肉糜青椒点头道:“自然是我要去送送的,还有一些用药的嘱咐要交待呢。” 宋言皓道了句谢,才随着顾七昶慢慢往外走去。 瞧着是喝了酒,实际上顾七昶的眼神却格外清明。绕过那影壁,他拍了拍宋言皓的肩膀道:“你我虽是头一回见面,可也写过几回信了。我与你说的这件事,你家中祖母可是同意了?” “闻得喜讯,祖母自是乐不可支。” “那你的意思呢?”顾七昶目光微睨,似要看穿他的心事。 宋言皓的桃花目微微垂下,唇畔上扬道:“看过画像,听过故事,可都比不过今日见过正主。实不相瞒,言皓深觉此事乃言皓之幸。” “好哇。”一阵春风吹来,顾七昶揉了揉有些发红的双眼,又觉酒气上涌,舌头便也有些打卷。“既然你这么说,那我就送你一句话。” “所谓,瓜田不纳履,李下不正冠。这个道理,你可明白?” 宋言皓闻言稍稍怔然,但很快便会意道:“言皓明白。对于一些不必要的人,往后我自然会学着避嫌的。” “这就好。那剩下的事就等你高中之后再说吧。”顾七昶站住脚步,不再往外相送。 宋言皓深深施了一礼,犹豫了片刻,终究还是道:“还望伯父照看顾姑娘一二,我担心锦欣妹妹她……” “哼。我活了这么多年,还没人敢给我义女委屈受呢。”顾七昶打着包票道。 宋言皓这才放下心来,扭头离去。 三月初九,三月十二和三月十五,接连三场的会试之后,很快到了四月十五。与此同时,前方战场上亦传出好消息,大誉连连告捷,骊国已有投降之意。这样的结果并不让人意外,毕竟如今的大誉历经休养,已是兵强马壮,更何况还将原本渭北的兵士全都收拢在了麾下。 反观骊国,却是国君病弱,幼子年幼,完全不堪一战。 此刻,大骊的国君正坐在数千里之外的大帐里,用手抚摸着眼前陵西陵江二州的地图,叹气道:“真是舍不得啊,我坐拥着二州数年,所得银钱贡品竟能占得大骊国土的一半之数。如今,如今只怕是护不住了。” “大誉的李太傅出手狠辣,兵法调用精绝,我大骊节节败退,已至陵西州不保。可国君,这陵江州保与不保,却在您的一念之间啊。”帐下一谋士屈膝道。 “你的意思是?” 那谋士彻底跪下来,一脸真诚道:“国君,眼下兵士已无斗志,我大骊显然不是大誉的对手。此时再不使出撒手锏,您想等到何时呢?” “可我,我终究舍不得啊。”大骊国君抚膝慨叹道。 “国君,我大骊能得此杀手锏,乃是上天眷顾。若在这个节骨眼上您还不用,那只怕陵江州也要拱手归还给大誉了。您想想,那陵江何等富饶之地,一旦损了陵江,来日就更无与大誉抗衡之力了。所以,您哪怕忍着挖肉之痛,也比来日承受覆国之痛要好吧。您也瞧见了,那渭北如今是何处境,连兵权都被收了啊。”谋士苦口婆心,几乎就要以命相谏了。 第74章 大骊的国君沉吟半晌, 终于重重点了点头。“也罢,派人去给大誉皇帝送信吧。” “姑娘,顾医士说用过午膳, 请您陪着出去转转。”太傅府中, 晓夏一边说着, 一边忍不住打了一个饱嗝。瞧着素玉嫌弃地看过来, 她一噘嘴,鼓起脸颊道:“又不能怪我, 这几天的饭太好吃了。” “这话要是让陆厨娘听见,还不揍你。”素玉笑道。 “你怎么知道?”晓夏往外头瞧了一眼, 见无人过来, 才小声道:“我娘都气坏了, 说如今连马房的人都不肯吃她做的饭。幸好李老太爷不会一直呆在这, 要不然我娘就再也摸不着厨房的灶台了。” “一会陆厨娘过来送点心, 我就把这些话告诉她。”素玉吓唬晓夏道。 晓夏哎呀一声, 赶紧扯着顾轻幼的胳膊道:“姑娘快走, 我可不想挨揍。” 顾轻幼笑吟吟点着头,随手选了件清凉的浅绿衣衫, 又挽了飞天髻, 随意往发间埋了几块玉钿,便随着晓夏一道往外走。 彼时的顾轻幼并不知道街上有多热闹,更浑然忘了,今日正是放榜的日子。直到顾七昶笑悠悠地领着她坐在贴榜之处对面的茶楼里看着不远处人挤人的场景,她才反应过来。 “马上就要布榜了。”顾七昶咬了一口酥油点心, 很快不乐意地瘪了瘪嘴, 摇头说了句难吃。 顾轻幼正要说明明是你的嘴越来越刁了,便听隔壁桌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因为二人之间只隔着一张玉竹山水屏风, 因此听得一清二楚。 “娘,今年的会试不过只录了四十五人,比起往年的数百人少了许多,不知道弟弟能不能录上。会试的那两天,弟弟可还在胸闷呢。” “哼,你弟弟即便是拿左手写字,也比这些人要强。你放心吧,即便不是会元,也会是亚元,或者是经魁之类的。到时候,你一定记得给那顾轻幼备上一份喜礼,要她知道后悔。”显然这句话是咬着牙说出来的,坐在隔壁都能听出那种牙根痒痒的声音。 “哪来的狗吠声啊?”顾七昶一嗓子喊过去,屏风那头顿时安静下来了。顾轻幼扑哧一笑,眼神里滑过一丝不在意。她之前给义父说起过孟夫人一事,想必义父此刻也能听出来是她。 “娘……”高璃月显然是慌了,低低唤了一声。 高氏清了清喉咙,左右看了一圈,半是安慰她半是自我安慰道:“大概没说咱们。好了,等等吧,会元也好,亚元经魁也罢,到时候都会有人围着咱们道贺的。你也大方些,别扭扭捏捏的。” 二人的话还没说完,对面的大红榜已然好好挂起,人们顿时蜂拥而上,尤以那些报信人冲得最靠前。 “也不知道那宋公子能考什么样。”顾七昶说话的时候有意无意看了顾轻幼一眼。顾轻幼并未察觉,只是笑吟吟地瞧着人挤人的热闹。 过不多时,报信人都从人堆里挤出来,之后很快有人奔入这间酒楼,敲锣喊道:“报喜了,报喜了。听闻会元的家人就坐在二楼,不知是哪一位,报喜了,报喜了。” “会元的家人坐在二楼?”众人闻言都起了身。能在这个时辰坐在这里吃茶的,可都是家中有考生的。此刻听见这话,大伙谁还能坐住,恨不得一股脑涌上去追问姓名。就连顾七昶也笑眯眯地拽起了顾轻幼,又保护性地让她站在自己身后。 “快,我说什么来着。”高氏喜悦的声音紧接着从身边传来。她生得本就高,眼神又一直注意着这边的动静,故而此刻一眼就看见了顾轻幼。 眼底的畏惧一闪而过,很快被厌恶掩饰了。高氏挺了挺胸脯,故意抬高音量道:“口是心非啊,有些人说是不在意,其实心里还是在意的。可惜啊,无论如今我家泽儿是会元还是亚元,都与有些人没关系了。” 她重重咬死了“没关系”这三个字,又趁着人多故意往顾轻幼的身上挤去。县主又怎样,自己不小心撞了她一下,她 又不敢去找皇帝告状。 高氏暗自在胳膊肘上用了力,眼睛找准了顾轻幼肩膀的位置狠狠撞去。可没等碰上那纤瘦的肩膀,她就感觉到被人重重推了一把。不,更像是被踹了一脚似的。她呀得一声惊呼,竟然狗吃屎一般摔在了那敲锣人的面前。 “哎哎哎,不必行这么大的礼。这位夫人,您快起来。”那报信人挥舞着锣锤哈哈大笑道。 高氏的脸登时变得通红,可等她恶狠狠地看向身后的时候,却发现并不能找到那个踹自己的人。难道还有人暗中保护县主?她有些后怕。 “娘!”高璃月顾不得丢人,赶紧上前将高氏扶了起来。高氏抹了抹嘴上的土,咬紧牙关顶着通红的脸,辩解道:“不是说会元的家人在这么?我只是过来告诉你,我就是会元的家人,只是方才不知道被哪个挨千刀的撞了一下,大约是嫉妒我的缘故。” “您就是会元的家人?”那报信人眼底的嫌弃顿时变成了惊喜。“这一回的考题十分之难,能夺得头名十分不易。夫人教导有方,想来那会元大人便是您的贵子吧。” 高氏点点头,拿帕子抹净了嘴角的泥土,摆出一个大方的笑脸道:“是啊,正是犬子。” 众人的议论声嗡得一般炸开,看向高氏的目光都变得羡慕起来。“真厉害啊,这一回的考生听说比往年多出三倍之数,能在这么多人中拔得头筹,考得会元,实在不易。” “是啊,瞧着这位夫人年岁不过四十,想来那会元郎的年纪也不大,真是英雄出少年啊。”“往后这会员郎的前途不可限量啊。”“是,这夫人颧骨虽高,却不想竟是有福之命。” 在声声吹捧里,高氏飘上了云端。而这会,高璃月此刻也注意到了顾轻幼。瞧着顾轻幼发髻间随意埋着的晶莹翠绿的玉钿,她忍不住暗自羡慕了一下。似乎顾轻幼一直就是这样,从来不会把那些首饰正儿八经地放在眼里,精心装扮。然而,她这样的随意,却反而让那些首饰显得更加鲜活,更加精致。 高璃月酸了一会,忽然想到什么,笑了笑道:“轻幼你也来了?是来听我弟弟成绩的吧?轻幼,其实要是你现在后悔,也来得及吧。” “报信人说了会元的姓名了吗?”顾轻幼头都不歪,目光淡然地看着前方,修长纤细的脖颈让她的身形显得更加高贵。 “那还不是明摆着的事吗。”高璃月白弱的脸上喜气盎然。“这二楼一共不过十桌罢了,会元不是我弟弟,难道还能是旁人吗?你若不信,只管听好了。” 说着话,她的目光向报信人看去。 这会,那报信人已然从怀中摸出一张小红纸,放在空中摇了摇,又清了清喉咙道:“肃静肃静,这会元郎的姓名,正是……正是……宋府的宋言皓公子!” 高氏的脸在一瞬间变得惨白,高璃月呀的一声堵住了自己的嘴。打脸来得这么快,是她万万没想到的。 顾轻幼慢悠悠笑了,懒懒离开了原地,留下高璃月一个人为刚才的嘴快而后悔尴尬。 “宋夫人,您怎么没反应了?”报信人将红纸递过去。通常情况下,主家这时候该赏银子了啊,不会是不想给钱吧。 报信人举着红纸的手停在空中未动,脸上渐渐失去了耐心。 “我……” “不要紧,宋夫人,在下虽是报信人,可也不图什么银子,无非就是传些消息罢了。”那报信人收起眼底的恭敬,渐渐变得嫌弃而鄙夷。 “不是不是……”高氏急得挠了挠自己的脸颊。这会元的人选怎么能不是泽儿呢? “我们才是宋公子的家人。”顾七昶这会站在旁边,悠然开了口。“这位夫人,怕是误会了。夫人呐,你姓宋吗?” …… 高璃月眼睁睁看着母亲的脸从红到紫,最后那紫色又一点点爬到脖子根,最后竟然连青筋都从脖颈上显露出来。 “我不姓宋。”高氏死死咬紧牙根,半晌才说出这句话。 “那你张扬个什么劲儿?”人们都害了一声,不屑地转过头去。“哈哈,原来是个做青天白日梦的。”“就是,我还说呢,怎么这么有底气,不等人家说了姓名,就说是自家公子。”“真丢人!” 那报信人原本也要冲着顾七昶走过来了,可高氏却不死心地扯着他道:“我虽不姓宋,可我姓高。我问你,你可记住亚元的名字了?亚元一定姓高吧。” “亚元也不姓高啊,姓赵。”报信人不屑道。 高氏的脸又灰了一层。 报信人怕她浪费时辰,扯过袖子洋洋道:“别说亚元了,那榜上的前十人我都看过了,没一个姓高的。哦,原来你叫高夫人……” 高氏的脸色更难看了。而这会,顾七昶和顾轻幼走了过来,笑吟吟道:“说准了,那会元可是宋言皓?” “不错,正是宋言皓宋公子。”报信人瞧着顾七昶打扮寻常,心里不由得有些失落。看来这会元家里不怎么富裕。 “好小子,没让我失望。轻幼啊,你替义父封些谢银吧。”顾七昶大为得意笑道。 晓夏站在顾轻幼身后,闻言随手从怀中摸出一锭大银放到那报信人的手里。报信人眼里明显十分惊喜,“姑娘,这,这也太多了。” “不要紧的。”晓夏指了指高氏道:“还请你再跑一趟,看看高公子排名多少,然后报给这位高夫人听听吧。免得这位高夫人总是趾高气扬地看着我们姑娘,我们可受不起。” “好,得嘞!”那报信人欢天喜地地去了。而早已气得脸红脖子粗的高氏哪里还呆得下去,几乎都要羞臊得抬不起头来,慌忙就从二楼跑了下去。高璃月更是歉疚而懊悔地看了顾轻幼一眼,亦是尴尬地走出门去。 “原来义父是来替宋公子的家人听喜信的。”坐在回府的马车上,顾轻幼伸了一个大大的懒腰道。 “不错,我虽与那宋公子不过数面之缘,但李彦常在信中提到他,对他的家世也算了解,绝不会出现从前江辰之类的事。而那宋公子性情温良,为人风趣不说,前程亦是一片光明。”顾七昶坐在义女对面,似有暗示道。 顾轻幼拈了一枚鲜红的山楂果子吃了,忍不住酸得轻轻嘶了一声,噘着嘴懒懒放下,才觉察到对面义父的话好像没说完? “轻幼。”顾七昶见她看向自己,语气渐渐变得肃然起来,甚至制止了她饮茶的动作,慢慢道:“说起来,你也已经二十几岁了。再待在太傅府,对你的名声,对太傅大人的名声,都不好。义父跟你说实话,这宋公子,乃是我与李彦为你精挑细选的夫婿,眼下看来,他对你亦有好感。” “轻幼啊。”顾七昶拉长了语调,继续道:“我知道你这孩子有自己的主意。可你也要明白,这世上没有十全十美的公子,更没有那种能让你处处都心仪的人。所以,你也不要太过挑剔了,把眼光且放低一些。这宋公子,实是良配啊。” 皂白轿顶,珍珠为帘,衬着少女脸色皎白,仿佛是那蚌中养出的仙子。她一双剔透水盈的眼眸中此刻呆呆映着眼前的浅绿茶汤,茶气氤氲间,似乎有些什么念头在她的脑海中渐渐苏醒。 “你好好想想吧,我估摸着眼下宋公子已在太傅府了。我曾嘱咐过他,放了榜就过来一道庆贺的。”顾七昶似有些累了,身体向后一靠,慢慢倚在了软垫上。 果然顾七昶说得不错,宋言皓此刻已然候在了正厅里。只是还不等顾轻幼上前打招呼,李锦欣已经从外面风风火火地跑进来。 “言皓哥哥,你终于肯出门了。我去了客栈好几回,都碰不上你。祖父还非说要我去学什么誉州的规矩,找又了个严厉的婆子教我,可闷坏我了。这回好了,你成了会元了,以后就能天天带我出去玩了,是不是?” 李锦欣一身明媚的嫩黄色衣衫,如同院子里最亮丽的海棠花。说话间,她随手拉住了宋言皓的水墨纹衣袖,甚至还笑眯眯地想伸手去抚那袖口的梅花。 然而,宋言皓却似躲过她的动作,又慢慢将衣袖抽回来,语气轻和道:“锦欣妹妹,伯父说得对,你如今也大了,不能像从前一样没规矩了。” 天真烂漫的脸颊顿时盖上一层阴霾,李锦欣难以置信地看向宋言皓,却发现他的目光此刻已然落在门外。而那目光,比起看向自己,不知温柔了多少倍。 她一扭头,似乎明白过来什么 ,一下子警惕起来。“言皓哥哥,你不会是为了顾轻幼才不想理我吧?” “什么顾轻幼,你得叫姐姐。”李彦的声音严厉地响起。随后,他那大靴子铛铛落地的声音变得越来越大,直至脚步停在正厅里。 “有抢别人东西的姐姐吗?”李锦欣两只手藏着袖子里,紧紧握拳,目光变得十分厌憎,耳畔的流苏摇晃起来。“她抢了我的小叔叔,抢了原本小叔叔应该赏我的东西,连集福院都是我之前一直念叨着最想住的。偏偏她还嫌不够!现在又要来抢我的言皓哥哥!” “你所有的东西被别人拿走了才叫抢,所以你有过?”顾轻幼眨着大眼睛望向她,淡然笑着发问。 “你!”李锦欣被堵得说不出话来,而看着她清丽的脸庞,窈窕的身体,心里的嫉妒也越来越浓。“你就是要抢我的言皓哥哥。我告诉你,言皓哥哥从小就喜欢我,他不会跟你在一起的。” “住口!”李彦握紧拳头,气得面红耳赤,几乎就要一巴掌掴过去。“我早就跟你说清楚了,锦欣,你不是不知道祖父这一回特意来誉州是做什么的。” “可言皓哥哥不喜欢她!我也不喜欢她!没人喜欢她!他就是个野姑娘。”李锦欣声嘶力竭喊道。 “锦欣妹妹错了。”宋言皓忽然温和开了口,打破了房内剑拔弩张的气氛。“锦欣妹妹,我喜欢顾姑娘。” …… 李锦欣愣在了原地,如遭雷击。而顾轻幼也怔了怔,不自觉对上宋言皓那双桃花目。宋言皓并不逃避,反而一脸坦然。 “我也很喜欢顾姑娘的性子,不然不会答应这件事。言皓,也是我从小看着长大的孩子。”李彦同样正色道。 “听见了?小丫头?”顾七昶用鼻子挤出一道冷哼声。“还野姑娘?你才野姑娘呢!我看你全家都是野的。” …… 李彦瞪了顾七昶一眼,真是要被他气笑了。 “好了。”他摆摆手,示意身后的丫鬟扶住李锦欣。“我说过了,这次之所以带你来,就是为了让你好好学学规矩。你总跟祖父待在一起,性子太散漫了。若你是个男儿也罢了,女孩子家可不能这样。再说了,你的亲事早就定下了,你也不用有什么多余的念头。” “松开我!”李锦欣两只手用力,狠狠甩开了身后的丫鬟,又几步走到顾轻幼跟前,正要说些什么,便见有暗卫不知从什么地方走过来,冷漠又充满杀气地护在了她前面。 “小叔叔竟然连暗卫都给了你?”李锦欣惊得眼珠都要掉下来。若是平常的暗卫也就算了,她认得出来,此刻出现在眼前的暗卫是从前在郴州时就追随小叔叔的,是他最看重的人之一。 顾轻幼也不意外,她早就知道这件事,只是很少见到暗卫走出来。今日也算是头一回,她还觉得挺新奇的。 “哼,我讨厌你!”李锦欣不敢动手,只能悻悻地喊了这么一句。不想,那宋言皓竟然从一旁走过来,用她从未听过的凛冽语气道:“锦欣,你如此冒犯顾姑娘实在是无礼。赶紧给顾姑娘道歉。” “言皓哥哥?你说什么?不是我冒犯她,还是她抢了我的东西在先。”李锦欣气得快要哭出来。 “我从小把你当妹妹,你也一直叫我哥哥。既然你认我做哥哥,就要听我的话。锦欣,给顾姑娘道歉,否则往后我也没有你这个妹妹了。” “是啊,锦欣,这件事的确是你做得不对,太没礼数了。”李彦在旁亦是道。 “你们都不向着我。”李锦欣的嘴唇高高噘起,眼角憋得通红,却终究不肯掉下眼泪来。 就在这边吵吵嚷嚷的时候,门外忽然响起罗管事的声音。“顾姑娘,太傅大人给您来信了。” 不等众人反应过来,顾轻幼已经拎着裙裾扭头走出去。晓夏在后头忙不迭跟着,口中笑道:“太傅大人的信一日一封,都没断过呢。” “听见没有?你一样把绵澈叫小叔叔,怎么人家不给你写信呢?还人家抢了你的小叔叔。只怕若是你小叔叔知道你敢欺负他府上的人,直接卷着铺盖就将你撵回郴州了。”李彦嘲讽道。 想起一脸阴鸷冷傲的小叔叔,李锦欣不由得打了一个哆嗦。从小到大,自己最怕的人就是他了。甚至,她想了想,好像自己连当面叫他小叔叔的勇气都没有。反而是顾轻幼,听说小叔叔是真的对她很好,偶尔还会陪她一道用膳呢。 “我,我一会就去找她道歉还不成吗?”李锦欣不想也不敢得罪李绵澈。 孤郊,残阳下,一位身披银甲战衣的男子率一众骑兵以不可阻挡之势绝尘而来,大地亦为之生畏,惊得轻轻颤抖。 对首,一男子头饰虎玉,着赤红披风,一声令下,身后数千人为之相应,齐齐将刀剑对准李绵澈的方向。 “李太傅,啧啧,真是没见过你这么做官的。分明已经官至一品了,凡事却还要亲力亲为,连上战场之事都落不下。”开口的是大骊国君的第三子,亦是他膝下最看重的一子,名唤萧尘。萧尘驻守陵江多年,导致陵江百姓赋税深重,地位卑微,在水深火热中难以自拔。 第75章 晚霞为银甲染上一层红光, 映在李绵澈的眼眸里,成就了一双染尽血色的银河。他身后不过三百余将士,然而他一人站在正中, 仿佛就有呼喝千军万马之能, 让人望而止步。此刻, 他随手从地上捞起一角斑驳的衣襟, 随手擦拭着手中寒光冷冽的长剑,之后不过随手一指, 便吓得那萧尘为之一抖。 晚淮被逗得大笑,举起马鞭不屑道:“三皇子, 陵西州已然归还, 陵江州也不该例外。你若现在投诚, 我或许还能帮你跟太傅大人说几句好话, 留你全尸。” “留我全尸?”萧尘仰天大笑, 指了指身后道:“李太傅, 你可瞧好了, 我身后是三千人。你今日孤军而出,不过带了三百兵士罢了。以一当十, 你真以为你的兵士是铁打的?” 褐马之上, 晚淮的黑甲如浸了墨色一般,根本看不出上面早已染了厚厚的一层血渍。“三皇子是吓傻了吧,你难道不知,我与太傅大人不过是个先锋罢了。真正的队伍就在三里之外,武显将军带着三万兵马已然追随而来。想必, 不超过半个时辰, 就该到了。” “半个时辰?我给他半个月,他也不会到了。”萧尘冷哼一声, 又上下打量了一番李绵澈道:“太傅大人一身风尘仆仆,想必连日都在打探消息,已多日未回大帐了。您可知道,奉大誉皇帝令,武显将军此刻已然退兵三十里外,驻守陵西,不再外出了。” “什么?”晚淮闻言死死握住手中马鞭,不敢相信地看向了李绵澈。然而李绵澈眼底并无意外,反而似起了兴趣一般,脊背如远处黛山笔直,唇角微微勾起道:“那是何故呢?” “何故?”萧尘眼底莫名闪过一丝心疼,旋即却笑道:“太傅大人有所不知,我大骊有一国宝,名唤骊姬。此女容色如玉,环姿艳逸,指拂处如春兰,吐气间有脂香,杏眼氤氲,娇柔婉转,美艳不可方物。我大骊多少男儿为看她一眼而心甘殒命,就连父皇,亦肯为她驱散后宫。” 晚淮本觉得他说得太过夸张,可眼见着萧尘说话间竟然难掩垂涎之色,他才渐渐相信,这位名唤骊姬的女子只怕是真的存在的。 “就在半月之前,此女已被暗暗遣送至大誉。大誉皇帝如得至宝,听闻眼下,已将骊姬封为贵妃。太傅,李太傅,你眼下还觉得,退兵之事是假的吗?” “退兵之事自然是真的。”李绵澈神色平淡,仿佛眼前面对的只是棋局,而不是战场。 反倒是萧尘见状目光一凝,一时竟判断不出李绵澈是在撒谎,还是在故作镇定。 “大人!”晚淮慌乱之下,身下的马匹已有些蠢蠢欲动。 李绵澈稍一抬手,制止了晚淮的话,唇畔笑意更薄。“多谢三皇子了。” “什么?”萧尘更加惊惶。 “若不是你,我还不知武显将军为何退兵。”李绵澈的脸色淡如山岚,薄薄的嘴唇抿起绝美的弧度。 萧尘下意识收紧缰绳,身下的马匹顿时嘶鸣一声,高高抬起上半身。他觉察到自己的失态,又想到身后的三千兵士,勉强镇定了一些,吁了一声道:“所以你是故意前来?” “不错。”李绵澈伸了个大大的懒腰。那一身高傲的气势并未瓦解,相反只是松弛了一下,便以更加逼人的姿态重新收敛在身上。 “你,不要命了?你就为了知道真相,就敢孤身前来?”萧尘诧异,却也真的生了几分敬佩。 “孤身?”李绵澈笑了,笑得藐视天地,视眼前人如蝼蚁。 “我身后的兵士的确是做不到以一当十。”他高声道。旋即,目光一凝,暗黑色的眼眸杀气顿生。“因为,他们是可以以一当二十的。” 晚淮的唇畔此刻亦是抹过一丝冷笑,旋即举刀插天,高声喊道:“杀!” 即便武显将军不能前来搭救又如何,自己同太傅大人一样,对身后的三百兵士充满信心。 “杀!杀!杀!”震天的声浪响起,那是李绵澈亲手带出的兵士才有的骁勇与斗志。伴着贴地的马蹄发出的隆隆巨响,萧尘只看见一阵尘土飞扬,旋即便感受到身后的兵士那发自内心的畏惧。 “他骗人,世上没有以一当十的兵士,更别提以一当二十!杀,杀了李绵澈,大誉的皇位就是我们的!” 萧尘使劲毕生气力喊着,然而身边的呼喊和哀嚎声已然响起,似乎在嘲讽他话里的心虚,他语气里的无力。 “轻幼,我来啦。”自从孟庭轩以副将身份带兵入大骊后,集福院内时常会响起林馥儿的声音。 晓夏掀开珠帘,果然见外面走来一位姿容明媚的夫人。她一袭玉白色中衣,外罩云雁纹锦滚宽鹦哥绿褙子,发髻低垂,内埋三两颗圆润珍珠,又插一根金钱玉步摇,瞧着既稳重大方,又不失娇美。 然而,这样的端庄在瞧见顾轻幼的那一刻就原形毕露。她一进门就歪在了美人榻上,满脸不高兴道:“太傅大人有没有说,他们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呀。” 顾轻幼摇摇头,玉藕般的胳膊慵懒伸出,轻轻抚过桌案上的书脊。 “你最近好像有点不高兴呢。”林馥儿瞧见桌案上放着一碟香甜沙软的凉糕,很快有了兴致,拄着胳膊坐起来拿了一块慢慢嚼了,又开口道:“是因为宋公子的事吗?轻幼,我不知道你到底喜欢什么样的人,但连我婆母都说,你是该好好筹谋自己的亲事了。” “是吗?”顾轻幼从不觉得有什么烦扰值得自己放在心上。可这些日子以来,她发觉自己却渐渐做不到从前那般豁达了。有些话,不知怎么就入了耳。有些事,总觉得与自己想的不一样。 “义父很满意这门亲事呀。”她歪着头,手边一柄羊脂玉嵌珍珠如意。那羊脂玉分明是晶莹白皙的,可在她荔枝般娇嫩的肌肤面前,竟显得有些逊色了。 虽说姑娘家都是越出落越好,但林馥儿眼见着顾轻幼每回的变化,却还是忍不住惊讶。不过想想也是,她从来都是无忧无虑的人,何况有太傅大人在,更是将她护得好好的。 “你义父满意,不代表你满意啊。轻幼,你怎么回事,怎么跟以前我认识的你不一样了呢?”林馥儿反应过来她话里的不对劲,努唇问道。 “其实我不太在意。”顾轻幼的十根手指交叉在一起,轻轻顶在下巴上,淡然看向窗外,忽然又慢慢道:“或者,只要我能留在誉州就行了。” 她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尚不觉得有什么,可素玉的脸色却是有些吃惊的。她始终记得姑娘当初入府的时候,是何等怀念自己的家乡须弥山。然而此刻,她的心思怎么变了呢? 不等林馥儿再开口,门外已然传来李锦欣不情不愿的声音。“让我进去,我是来给顾轻幼姐姐道歉的。” “这就是太傅大人的小侄女吧。”林馥儿隔着窗下明纸一瞧,见那少女眉眼骄矜,颇有自己从前的模样,不由得一笑。“看到她,倒是想起来我从前有多轻狂了。” 果然正如林馥儿所说,李锦欣几乎是硬闯进来的。李彦不缺钱,她一身的打扮也不俗气,只是因为个性张扬,那衣裳首饰就都显得明晃晃的,颇有些刺眼。 “我是来道歉的。我道过了歉,你可就不能找小叔叔告我的状了。毕竟你是当姐姐的,得有当姐姐的样子,对不对?”李锦欣挑着尖尖的下巴问。 她是站在屋内正中央,而顾轻幼则坐在书案旁边,以手托腮,眼眸都没抬。林馥儿却是半靠在美人榻上,饶有兴致地看着李锦欣,脸颊上的梨涡若隐若现。 至于晓夏与素玉,此刻二人一人手持金斗,一人在桌案上抻着衣裙,正忙着把上面的褶皱熨平,更是谁都没空理她。 李锦欣自觉有些下不来台,咬咬银牙轻哼道:“怎么,你还真当自己是众星捧月般的人物了?我告诉你,小叔叔是看在顾医士的面子上照看你,我祖父因为想让小叔叔省心才给你介绍婚事。至于言皓哥哥就更不用说了,要不是卖我祖父面子,他怎么可能喜欢你啊。” 外头的日光照在李锦欣的身上,林馥儿这才发觉她的裙子是暗绣金线的,连手上的指甲亦是染了赤金色,瞧着细长而冷艳。 见状她不由得一笑,想起从前的自己也是这般。若不是有母亲庇佑,若不是因为与顾轻幼成了好友,大约还不知道会变成什么样儿。 出于好心,她决定敲打李锦欣两句,于是慢慢开了口道:“这位姑娘啊,你眼前坐着的呢,一位是当朝的荣安县主,一位是少将军夫人。说实话,按照身份来看,你现在应该是跪着与我们两个说话的。” “我……”李锦欣显然没想到这一点,一时不由得怔住了。从前在郴州时她不怎么与官眷人家往来,因此也不懂这些规矩。但就在上个月祖父特意为自己请了誉州的一位姑姑教导规矩,她虽然不耐烦,但也多少听了两句,这才知道原来见了贵人不拜是会被治罪的。最少就是个品行不端,责二十个板子。 想想那姑姑说的皮开肉绽的场景,李锦欣似乎连尖尖的下颌都要收敛回去了。“这是我姐姐,我不必跪着。” 她强颜争辩了一句,又想起小叔叔那张冷冰冰的脸,心里更虚,索性捏紧帕子道:“好了好了,我道过歉了,该回去了。” “慢走不送。”林馥儿懒洋洋说了一句。 李锦欣的嘴唇翘得高高的,到底是不甘心,走到门前,忽然又甩了袖子道:“对了,我小叔叔之前答应给我一架碧玉嵌百宝的屏风。我方才看了,就是你屋里的这个。轻幼姐姐,那我就不客气了,直接搬走了哈。” 没占着便宜,总不能空着手回去,要不然也太让这两个人笑话了。反正小叔叔也不会因为一架破屏风跟自己较劲,他是最不在意这些身外之物的人了。李锦欣暗想。 “你搬吧。我看着你搬。”林馥儿侧身坐在榻上,隐隐也有几分高低起伏的弧度。 “你以为我不敢?”李锦欣冲着身后的小丫鬟招了招手。 “我不觉得你敢。”林馥儿摇头笑道:“李姑娘,我给你介绍一下吧。这屏风光是插屏就是檀木镂雕的,更别提上面还有一整块碧玉,碧玉上又嵌着琳琅满目的百宝。我估摸着吧,这一架屏风呢,大约在千金之数。” “我知道。”李锦欣不耐烦道。“小叔叔说的就是这一块。” “你确定?” “当然了。你看,这正面镶嵌的金元宝,我小时候还摸过呢。”李锦欣昂起脖子。“小叔叔对我最好了。再说了,轻幼姐姐,这点东西,你不至于跟我计较吧。” “我不计较。”顾轻幼淡然摆手。 李锦欣越发得意,说着话就要让丫鬟上手了。林馥儿无奈地摇摇头,本不想多嘴,但到底有几分不忍心,手捏帕子晃了晃拦道:“行了,你快放下吧,这块屏风不是太傅大人的,是太后娘娘赏给你轻幼姐姐的。你若是搬走了,那就是抢夺圣物的大罪,到时候谁都护不住你。” “你,你别打量着蒙我。”李锦欣还不信,但她身后的两个丫鬟却都立刻撤了手。眼前的毕竟是少将军夫人,小丫鬟觉得人家说的是实话。 “行 吧,那你搬吧,算我多余了。”林馥儿没好气地扭过头来,不再搭理那李锦欣。 而李锦欣被撂在那,反倒不敢动手了。她既不相信太后会赏赐东西给顾轻幼,又觉得林馥儿不敢拿这样大的事骗自己。 “李姑娘。”素玉福了一福,打起圆场道:“恕奴婢多嘴,不管您今日搬还是不搬,您敢打御赐之物的主意,已然是大罪了。您还是快些走吧。往后也请记着,这集福院里的一草一木都是您碰不得的。” 瞧着一个小丫鬟也敢说是御赐之物,李锦欣终于有几分相信了。她暗自后怕,幸亏自己没一时冲动撞了那屏风,旋即又觉得尴尬起来。这样的场面,实在很难下得来台。 她的脸慢慢涨红,手上不知不觉间,竟吧嗒一声折断了一根长长的指甲。她低低嘶了一声,更觉恼火,索性跺了脚道:“哼,我才不跟你们一般见识。” 说着话,她硬着头皮往外走,走了一半又扭头道:“祖父让我告诉你,宋公子再过几日就要过来纳彩了,之后想必不出一月聘礼就到了。哼,到时候你还不是要搬出这院子!” 说着话,她气鼓鼓地走了出去,算是半点便宜也没沾到,反而碰了一鼻子灰。 二人都不是很在意李锦欣这样的一个小孩子,但对于她说的最后一句话,林馥儿还是十分上心的。 “这事真就定下来了呀?”她叹了一口气。“总觉得你能找到更好的。不过也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谁又能抗拒得了呢?” 然而,父母之命亦不是对所有人都有效。譬如天子,此刻纵然太后就站在寝殿门前,他亦是不肯出门。“皇后劝过了吗?”太后站在长柄圆顶缀流苏伞下,目光忧切。 “儿臣进去劝过两次,那位骊姬虽至今还未开口说半个字,陛下却心疼得很,前儿下旨封了妃位,昨儿就已成了贵妃了。” “大骊倒也好手段,送来这样的一位国宝。别说皇帝了,那日我初见骊姬,也一时晃了神,只以为是天仙下凡。”太后摇头长吁。 “眼下,或许只有太傅大人能劝一劝了。” “只怕太傅也是无用的。”太后漠然笑了一声。“想当年柔太妃盛宠,多少大臣劝谏皇帝要分宠六宫,可终究也是无用的。男人便是如此,一旦见了能迷住他的女人,就什么都忘了。更何况这位骊姬实在美貌,我活了大半辈子,还没见过这样妩媚的女子。” 皇后闻言心思一沉,只觉发髻上的凤冠摇摇欲坠,连托着太后的手都轻轻颤抖起来。 就在这会,身后传来有人走动的声音。她惶然回过头,才瞧出那英武高大的轮廓正是李太傅。卸了盔甲的他此刻一袭玄色素面锦袍,袍角染着褪不去的血渍,若不精心看,只以为是用深红大线明绣出来的山河之景。 而李绵澈的眼底,亦是暗藏同样的一片猩红。 “太傅得知消息,想必是日夜兼程赶回来的。”太后颇有些心疼,又叹口气道:“骊姬娇贵,皇帝至今还未宠幸。你也不必着急,且去换了衣裳,安歇片刻再过来规劝吧。” 李绵澈问了礼,神色淡然如常,唇角冷勾向上。“战事未宁,臣不能再等。” “母后,就让太傅大人试试吧。或许,陛下还愿意见见他呢。”皇后努力眨眨眼,似要让风吹去眼角的一抹泪珠。 “也好。”太后冲着小太监摆摆手,小太监立刻飞奔到大殿门前,低声传话,说是李太傅求见。皇后眼底的希冀显而易见,但殿内却依然毫无动静。 “我就说吧,谁来都是无……”太后的话音不等落到地上,大门竟吱呀而开,里面飞奔出老太监魏宁,躬身而请道:“陛下请太傅大人。” 太后眉毛一立,脸上十分意外。 殿门外檐牙高啄,错落有致,殿内则紫柱金梁,雕画辉煌。看惯战场上的断壁残垣,李绵澈反倒觉得眼前的场景有些陌生了。而不等他进到内殿,已见皇帝目光忧切地走出来,苦笑道:“绵澈,朕对不起你。朕让武显将军收兵,却不知你还率兵在外。你没事吧。” 李绵澈轻轻摇头,目光滑过内殿,隐见四联屏风。屏风后头则是一道窈窕身影,脖颈修长,腰肢纤细,只看那影子也知道是位绝世佳人。 赵裕胤拉着李绵澈在正殿的石阶上坐下来,闻到他身上强烈的血腥之气,不免皱了皱眉。“朕知道,你是来找朕要个交待的。朕是想,或许舍下一州,换一个朕心爱的女子,也不算亏。” “陛下很喜欢骊姬。”李绵澈耐着性子。 赵裕胤坐得离石阶旁的香炉近了一些,闻着乌沉香的气息,眉眼一弯,微圆的脸庞泛起浓浓笑意。“绵澈,之前我说要为你和顾姑娘赐婚,可你不答应,你说要让她发自内心地喜欢上你,那样才是对她的保护。当初我不明白,可见了骊姬之后我明白了,我不忍心逼她,我甚至不舍得碰她,我只希望她能慢慢喜欢上我。” 说完这番话,赵裕胤带着期待的目光看向李绵澈。“在你面前,我不想自称朕。绵澈,我一直拿你当兄长看待。你告诉我,这件事,我该怎么做?她没有旁的请求,只要舍了陵江州给大骊,她就愿意试着接受我。” “臣,不太懂男女之事。”李绵澈慢慢起了身,似有疼痛一般蹙蹙眉,又冲着守在门口的老太监魏宁哑然笑道:“劳烦魏公公取些伤药来吧。” 魏宁怔了怔,旋即才发觉李绵澈的玄色长袍下竟隐隐有鲜血渗出。他不敢再犹豫,瞧皇帝点点头,急忙扭头而去。 “你受伤了?”赵裕胤按住他,“别挪动了,就在这上药吧。正好,我也静静心。” 李绵澈点点头,重新坐下来,又从飞奔而回的魏宁手上接过伤药,这才褪去长袍,先露出上半身大块的肌肉来。 赵裕胤不看则已,一看却觉得心惊肉跳。李绵澈一身的肌肉结实而壮硕,可上面却触目惊心地横着七八处伤疤。有的伤疤虽已变淡,但却如闪电般横穿整个脊背,一看就知道是利刃所伤。有的伤疤显然是前几日刚刚愈合的,隐隐可见泛紫。而最可怕的就是那皮肉外翻的一处伤口,此刻正汩汩流着鲜血。 “哎呦我的太傅大人呐,您这一路是怎么扛过来的。”魏宁撂下拂尘,过去帮忙将那伤药一点点撒在缠伤口所用的绢帛上。 第76章 赵裕胤此刻似乎已经习惯了殿内的血腥之气, 方才皱着的眉头渐渐散开,原本不时望向屏风后头的目光也收敛回来。他重新坐在了李绵澈身旁,忽然开口道:“我想起来这道疤了。” 他指着那道横穿脊背的伤疤。 “当年我与长姐奔逃之时, 你为了保护我和长姐, 才留了这道疤。”赵裕胤的唇紧紧抿着, 黑白分明的眼眸涌动起复杂的情绪。 此刻那玄色锦袍已然被鲜血染出大片的通红, 甚至连台阶上亦有一股血水慢慢留下来,最后落在冰冷的理石地面上, 变成一汪深红。 “剩下的几道伤疤,是在越江之乱的时候留下的?”赵裕胤问道。 李绵 澈点着头, 动作十分流畅地将那绢帛缠在身上, 又用力一扯, 打了一个结。如此, 那鲜血总算被遏制住。不等魏宁过来帮忙, 他又随手一拎, 将那玄色锦袍再次穿在身上, 衣袖顿时被肌肉填充至饱满,显得威风赫赫。 “不疼吗?”赵裕胤看着就难受。 李绵澈摇头, 又随手将裤腿扯下一块。魏宁这才瞧见, 原来流血的并不仅仅是脊背,更多的则是右腿。因为,那右腿的刀伤极严重,几乎已经要见骨了。 “奴才去请太医吧。”魏宁不敢再看,凝着苦瓜似的神情离了大殿。而赵裕胤却目光呆滞地望着那伤口, 半晌才问道:“听说你与大骊的三皇子交手了。绵澈, 你这又是何苦呢?即便不舍得那陵江州,回来与朕商议后, 朕自会给你加派人手,为何非要以少敌多呢?” “因为机会难得。”李绵澈的嘴唇渐渐染了几分苍白,但俊逸的面庞与一身的气度却不改半点。“早杀他一日,陵江的百姓就早得解脱一日。” “……”赵裕胤莫名说不出话来,长长地吁了一口气,才道:“我总算明白为什么你带出来的兵将可以以一敌多,不仅因为他们武艺高强,更重要的是他们愿意拼命。” “不错。”李绵澈的脸上难得有一分笑意。是啊,前几日的一场硬仗,以三百对三千,自己大胜萧尘,麾下众将士无一人战死,这是何等的骄傲。 香篆燃尽,金珠掉落,一声脆响。赵裕胤旋即醒过神来,慌忙奔入内殿,轻声对着屏风后头的人道:“骊姬,时辰到了,燕窝温好了,你尝一尝。” 李绵澈充耳不闻,慢慢将伤药敷在腿上。而等到赵裕胤再从内殿走出来时,他脸上方才的动容已然不见,变得平静如常。 “太傅,你是故意要朕瞧见你的伤口的吧。”赵裕胤的声音清朗,在大殿内隐有回声。“你早就可以把伤口包扎好的,为什么要推延到现在?” 少年皇帝的目光里饱含质问,可在对上李绵澈那一双深邃如夜的眼眸时,却忽然心虚了一下。是啊,无论如何,自己的江山是靠着眼前的人得来的,自己的皇位是他在帮忙替自己守着。他若有所图也罢了,偏偏这位李太傅又是金银权位都不在意的。 “我只是想告诉陛下。”李绵澈的声音幽然清冽,似山中泉水,能让人神清气爽。 “什么?”赵裕胤急忙追问。 “能流血,说明我还活着。可陛下,此刻在战场上,有多少人已经连活着都做不到了。”李绵澈目光清明,如讲箴言。 “那么,陛下以为这些性命已然不在的人图的是什么呢?臣又图的是什么呢?”李绵澈望着赵裕胤,平静道:“或许陛下觉得有些人图的是富贵王权,可真到了战场上,看见生死在眼前的时候,其实金银富贵就早已被抛在脑后了。陛下也经历过大乱,那个时候您在想什么?” “活着。”赵裕胤如实答道。他还记得当时自己与长姐躲在山洞里,唯一的祈愿便是活下来。 “不错。比起金银王权,所有人都会觉得活着更重要。可征战沙场的那些兵士,却都觉得有比活着更重要的事。” “比活着更重要的事,是什么?”赵裕胤重新坐下来,黄袍一角落在鲜血里,上面的祥云绣纹迅速被氤氲成了红色。 “是使命。”李绵澈随手拿着腰间的佩玉蘸血在地面上画出陵江州的形状,淡淡道:“在陛下眼中,陵江州或许只是区区一隅,所得贡物不算多,税亦不厚。可就这小小的一州,却住着两万五千户百姓。他们过得是什么日子,人人皆是大骊的奴才,每日除了劳作,便是挨打受冻,一餐饭只有一碗底,一月只得十文银。” “所以陛下以为,为什么此番攻打大骊,大骊会节节败退?为什么臣的兵士可以以一挡多?因为臣上次暗访大骊之时,带了不少大誉的将领和手下兵士。他们,眼睁睁看过了陵江州百姓所过的日子,因此他们愿意以性命为注,为陵江百姓谋安乐。” “这,对于兵士来说,就是比活着更重要的事。”李绵澈一把将手中佩玉捏成两半,冷冷扔在地面上,伴着桄榔之声道:“所以,陛下眼下舍陵江州百姓于不顾,只为了一女子,此举无异于是在要所有兵士的性命。” 赵裕胤彻底沉默了。 李绵澈见状不再开口,朗俊的身形霍然立起,神色峻然地说了句告退。 “等等。”失神的赵裕胤忽然开了口。“我只有一个问题。绵澈,如果你是我,而骊姬是顾姑娘呢?你会怎么选?” 李绵澈稍一停顿,唇畔很快轻挑道:“如果她也在意我,会把我的想法放在第一位。如同我在意她,所以永远都把她的心思放在第一位一样。” …… 半晌的沉默过后,赵裕胤终于点了点头。“朕明白了。今日,朕便遣骊姬回国,之后再派武显将军出战,收复陵江。至于你,绵澈,你不要再去了,就留在誉州养伤,接管科举殿试及后续选征官员一事。若不放心,大可叫你身边的晚淮随武显将军一道为副将。” “是。”李绵澈眼中滑过欣慰。 “你瞧一眼骊姬再走吧。”赵裕胤口中轻唤,将那女子从屏风后头叫了出来。骊姬倒是听话,步伐款款而来,冲着李绵澈问了一声安好。 瞧着李绵澈的眼神滑过一丝诧异,赵裕胤苦笑着摆摆手,让骊姬走回内殿,方道:“这回你明白我为何如此为难了吧。” “陛下不再是当初的少年了。”李绵澈轻轻道。 赵裕胤沉沉点点头,眼神恢复了恳切。“无论如何,我始终是该感谢你的,绵澈。” 从大殿之中走出来的时候正是正午,外头的日光火辣辣地照在汉白玉石阶上。李绵澈的玄色长袍已染尽暗红色的逶迤血渍,近看是斑驳,远看却为李绵澈一身冷峻的气度增添了几分雍容贵气。 魏宁见其脸色,就知道事情已成,上前笑笑道:“大人,太医已在偏殿候着了,您快去看看吧。” “我还有急事。”李绵澈摇摇头,领了魏宁的情,步子却更快了。晚淮跟在身侧亦是急切催促。“您好歹去太医院瞅瞅啊,您那伤都要见骨了。” “府里有顾医士。”李绵澈毫不犹豫地上了马,不免扯动伤口,微微蹙眉。 “顾医士三天两头都要吃酒,您又不是不知道。万一他不在府里,一会还得现叫太医过去,到时候耽误您的伤,就是大事。”晚淮坚持道。 “没有顾医士,还有旁人。”李绵澈一挥马鞭,绝尘而去。 “旁人?”晚淮扯着缰绳上了另一匹马,这才恍然大悟。 眼瞧着就要步入夏日,人们都抓着春的尾巴在街上往来。太傅府门前也算热闹,三架马车停在门前,一架深红,两架浅蓝。 远远瞧着李绵澈驱马而回,罗管事僵硬站着的身子总算松弛了一些,又舒了一口气迎上前道:“人刚进去,宋公子领着媒人,再有一位家中舅舅。顾医士与李老太爷都在作陪。” “什么情况?”晚淮一头雾水,但还没等多问,已见前面的李太傅虎步生风走进去。 “这么着急吗?身上还全是伤呢。”晚淮忍不住慨叹。可等他进了门时,却见李绵澈的步子变得悠然轻松,脸上亦是挂着温和的笑意。 “这位便是宋公子吗?”李绵澈坐在上首,未与李彦说半句话,更别提旁边的李锦欣了。 宋言皓不想传说中阴鸷冷漠的李太傅如此平和,刚才七上八下的心不由得安稳了不少,点点头俯身道:“言皓拜见太傅大人。” 这一俯身倒是不要紧,宋言皓这才瞧见李太傅那一身的玄色锦袍上根本不是什么水红色的刺绣,而是尚未干透的血迹。 …… 宋言皓觉得头皮有些发麻。 但李绵澈似乎并未觉得,唇畔的笑意甚至更浓了。“极好,极好。顾医士的眼光好,伯父更是有眼力的。” 听见这话,李彦悬着的一颗心这才放下来,笑笑道:“宋公子出身清白,如今又已考得会元。来日只待绵澈你提拔一二,将来定然大有作为,必然配得上顾姑娘。” “哦?轻幼已然同意了?”李绵澈的眼眸淡然,手中把玩着桌案上的一枚小玉壶。 李彦点点头,冲着李锦欣笑道:“锦欣呐,这些日子你也跟顾姑娘来往很密切,你来说吧。” 李锦欣啊了一声,颇有些坐立不安,但瞧着李绵澈的目光刮向自己,不敢再犹豫,接连咽了几下口水才僵硬笑道:“是,轻幼姐姐说宋公子很是有趣,她对宋公子也,也很喜欢。是啊,这有趣的人,谁能不喜欢呢。” “有趣……有趣……”李绵澈轻轻念了两遍。 不知怎的,宋言皓总觉得厅内有一阵阴风,时不时从耳边刮过,害得他后脖颈都湿了一片。 “既然如此,该做什么就做什么吧。”李绵澈一锤落定,笑笑道:“我书房还有事,就不陪你们了。” “好,你去忙吧。”厅内众人,唯有顾医士还算镇定,摆摆手说道。 李绵澈点点头,高大的身子站起来,立刻显得坐着的众人都矮小不少。他几步走到门前,忽然像又想起来什么似的,扭头温和道:“陛下要我接管科举之事,正好有些事想问问宋会元。” “言皓自当作陪。”虽然不想去,但宋言皓下意识就觉得李绵澈的话是不可拒绝的,正如他那一身的气度让人发自内心地想要臣服一般。 二人一路无话,直到走入那空无一人的书房。宋言皓从来不知道原来一个地方可以这般安静,安静到甚至连蝉鸣之声都听不见,更别提那市井之中常有的喧嚣。 他此刻站在书房正中,能听见的就只有自己的呼吸之声。然而,再一抬眸,发现一抹鲜红的衣角忽然出现在自己的眼前。 他啊得一声往后躲闪了一步,这才发现眼前站着的是李绵澈,目光幽微,神色莫名。 “大人是刚从大骊回来吧。”他反应过来那些鲜血的来源,总算轻松了一下,于是心脏也慢慢落回了胸腔。 可眼前人没有回答,只有一道银光闪过。随即,宋言皓感觉到自己的脖颈间有一丝微凉传来。 他慌得跌坐在地上,随即看着眼前的李太傅手臂肌肉鼓胀,青筋微露,眼底一片厌恶。“你哪里有趣?说来,我听听。” 他说话之间,似有肉绽之声。顺着那声音看去,宋言皓只见那玄色锦袍下正有一滴滴鲜血流下来,落在软毯上,形成一汪噬人的血水。 “大人,您这是……”宋言皓双腿颤抖,语气战栗,身子一片瘫软。 “答我的话啊,你哪里有趣?” 这一刻,宋言皓眼眸中映着的李绵澈仿佛尸山中爬出的恶鬼一般,让人心悸齿冷。 “宋公子,纳彩已毕,该走了。”一炷香过后,门外传来叩击之声。来人正是李彦与顾七昶,身后还跟着一位媒人。 宋言皓迷迷糊糊从地上爬起来,然后记忆一点点苏醒,这才反应过来,自己方才是晕了过去。抬眸,那李太傅已然消失不见。 “走吧。”他花了好大一会功夫让双腿恢复力气,这才走出门冲着舅舅与媒人道。 “聊什么了?”顾七昶见他脸色不好,有些担心道。 宋言皓的桃花眼像是开到衰败了一般,此刻并无光彩,语气却如常道:“没什么,我向太傅大人恳求,殿试之后,无论考绩如何,还是回郴州去。毕竟家中祖母尚在,我在誉州也不放心。” “那不要紧,轻幼也可以一道去。”顾七昶很快道。 “呃……是……是……都随顾姑娘的心意就好。”宋言皓笑了笑。 “绵澈呢?怎么不见了?”顾七昶这才发觉少了个人。晚淮不知何时从身后走出来,哦了一声解释道:“大人去太医院看伤了,晚膳时分大约回不来。不过大人说,请李老太爷晚上且等一等,不要早睡,他找您有话要说。” “嗯。”李彦点了点头,朗声笑笑道:“我与侄子数年不见,自然要好好叙叙旧。锦欣,锦欣,晚上你也不要睡,陪祖父一道等着。” 虽然小叔叔很可怕,但从小到大每次见面都对自己很大方。想到小叔叔如今是太傅,想必出手更是不俗,李锦欣也很高兴。银钱东西她都不在意,但从小叔叔手里拿到的物件都不是寻常东西,拿到小姐妹面前一定能让她们羡慕又嫉妒。 李锦欣很期待晚上再次见到小叔叔。 此刻太后宫中,皇后正陪着太后说话。二人听说了皇帝要把骊姬送回大骊的消息,都十分高兴。“没想到这李绵澈还真是有两下子,竟然能说动皇帝。” “太傅大人之所以赶路匆忙,想必也是怕陛下与那骊姬日久情深,到时候更不好劝说。如此,可见太傅大人一片诚心。”皇后刚刚重新上过一次妆,上午还瞧着有些憔悴的她此刻颇是容光焕发。 “是啊。当初我还担心他会大权独揽。可日久见人心,如今一年年下来,才觉得他是真正为皇帝好,为天下百姓好。”太后点点头。 “对了,儿臣听魏宁说太傅大人出宫的时候都没顾得上让太医瞧瞧身上的伤。”皇后扭过头冲着丫鬟道:“上回皇帝赏的贡品里头似乎有几瓶伤药,你都找出来给太傅大人送过去吧。” “你这孩子细心。”太后点头褒奖了一句,旋即又想起什么,指了指皇后道:“有空你也去问问,我不是让柔太妃给太傅府里那丫头指婚么。这事她办得怎么样了,怎么这么久都没有动静。如今李太傅那什么都不缺,我们也就只能在这些小事上帮帮忙,尽尽心了。” “是。儿臣倒是听说,柔太妃近来时常召见祁府的小公子祁临,想必已经是有所打算了。” “是她的小侄儿?”端敬太后略略吃惊,饮了一口鹿梨浆,微酸的口感让她蹙蹙眉。旁边的平姑姑赶紧从旁边的描金罐里舀了一勺蜜糖添进去,又拿金匙搅了搅,才重新递到太后的手里。 “是。”皇后点点头。“这位小公子官拜四品,倒也算得上年轻有为。最要紧的还是年少时的那一桩妙事。” “是,奴婢也听说过。”平姑姑笑道:“这位祁公子自小坦诚,心思纯净。幼年时入宫,曾砸坏过先帝最喜爱的一个琉璃盏儿。跟前的婆子小厮连替罪羊都给他找好了,偏偏他自作主张,找先帝爷说了实话。先帝爷问他为何不找人定罪,他说祁家的家训如此,清清白白做人,干干净净做事。年近四岁的孩子说得这样好,先帝爷很是高兴,为赏其诚实,便命能工巧匠用金子重新勒了那琉璃盏,作为礼物送给了他。” “柔太妃向来喜欢那孩子,说整个祁家就这个孩子与她最像,她竟也舍得?”太后将喝剩下的半盏鹿梨浆撂在一旁,轻哼了一声道。 “您吩咐的事,柔太妃怎么会不尽心呢?”皇后赔笑道。 半晌过后,皇后所赐的伤药被送到了太医院。李绵澈此刻正在此处包扎腿上的伤口。三四个太医在旁边围着,脸色都很凝重。一则是那伤势太过吓人,二则是因为这伤势分明如此之重可李太傅却还能如此淡定……这种意志刚强的伤员似乎更可怕一些。 半晌过后,李绵澈坐回马车里,将手中皇后赏的伤药扔在一边,却从怀中另外摸出两包伤药。这是顾轻幼出门前为自己备下的,已用去了五包,剩下的这两包上面的十字结格外好看,让人实在不忍拆开。 “吁。”车夫不知为何勒紧马绳,差点让李绵澈弄掉手中的伤药。他一时不耐,本想等外面车夫的解释,但等来的却是一道和煦又轻柔的声音,将他的脸色一瞬间从冬日拉回初夏。 “小叔叔。” 轿帘被倏地掀开,李绵澈瞧见马车下站着一位清丽的少女。一袭金丝白纹绣昙 花的水袖收腰裙,领口的刺绣精致繁复却又颜色素淡,仿佛只是为了衬托她的云鬓花颜。 二人同乘一驾马车自是不妥,他索性咬牙下了马车,语气淡然道:“一起走走吧。” 瞧着太傅大人利落的动作,车夫忍不住挠了挠头。他记得刚才上马车的时候不是这样痛快的啊。 没人瞧见李绵澈鬓边细密的汗珠。 “什么时候出门的?”他轻声问道。本以为她在府里,却不想她竟然避过了纳彩,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 “起早吧。馥儿说花容浴堂那想卖几种花草茶,让我过去瞧瞧。”顾轻幼眉眼弯弯,“小叔叔从宫里出来的路是路过花容浴堂的,我还让晓夏在门口守着呢,想着万一遇上了你,就能一块回府啦。” 满天的烂漫银河都比不过眼前的这一双动人眼眸。李绵澈忽然暗自心惊,想起皇帝今日问的话,若顾轻幼是骊姬……当时的自己答得倒是信誓旦旦,可不知为何,此刻真面对着她,竟有些犹豫了。 第77章 “今日是那宋公子上门纳彩的日子。”李绵澈很不想提起这件事, 但就好像管不住自己的嘴一般。这种难以自控的感觉,让他觉得很不好。 “我知道呀。”顾轻幼慢慢走着,裙裾随着脚步起伏, 上面的昙花像是活起来了一般。 “看来宋公子还算不错, 至少比之前的江公子孟公子之流都好一些。”李绵澈的眼风刮过顾轻幼的脸颊, 那水润的肌肤让人很有一种上前戳一戳的冲动。 “还行吧, 他还挺有趣的。”顾轻幼说着与李锦欣一样的话。 “是吗?”李绵澈的双眸映着猩红的晚霞,如血色琉璃一般。刚换上的乌金锦衣紧紧裹着一身的肌肉, 仿佛下一刻就要绽开。 “可惜他今日与我说,殿试后无论考绩如何, 都要去郴州赴任。若真是如此, 你要随他一道去吗?要是不想去, 那现在收回纳彩也来得及。”李绵澈的语气像是淬了冰块的烈酒, 难掩辛辣。 “若是想去……”腿上的伤忽然钻心般疼, 让他的话只说出来了一半。 “我还要想想。”顾轻幼忙着进门, 没留神李绵澈的神情。不过许是走累了, 她的呼吸变得急促了一些,语气倒是一如既往地混不在意。“不过义父一定是想让我去吧。” 二人齐齐走上最后一个台阶, 并双站在朱红色的大门中, 恰好彼此对视了一眼。 “你眼睛红了?”李绵澈音色哑然。 “你眼睛红了?”顾轻幼语气微扬。 “身上还有些伤。”李绵澈答。 “方才看药草看多了。”顾轻幼答。 “回去歇一会吧。”二人齐声道。 夏风柔柔吹来,将二人的衣角吹向同一个方向。一抹乌金色,一抹淡淡白,如同两尾灵动的鱼,在清澈的溪涧追随着, 共寻那片写满秘密的水草。 一直候在书房门前的晚淮总算盼到了李绵澈回来。追随着自家大人进了门, 晚淮迫不及待道:“大人,我要去武显将军那。一旦陵江州收复, 我必要见到我的父母长姐才好。” “应该的,你只管去。”李绵澈站在七寸余高的书架前,一边答应了他,一边翻找着什么。 “我去了倒是不要紧,可是大人您怎么办?跟了您这么多年,我还没跟您分开过呢。”晚淮靠着门碎碎念。“别的事倒还好说,就怕那大骊再弄些什么奸细过来。暗卫们虽然都在,可大半都要护着顾姑娘……” 他嘀咕了半天,一昂首却发现太傅大人压根都没瞧自己。“您找什么呢?还没见过您把书架翻得这样乱。” “想找……”李绵澈咳了咳,神情略显不安,迅速道:“想找一本笑林记,你见过没有?” …… 晚淮一头雾水,没听说过大人喜欢看笑话啊。 李绵澈心思烦躁而忐忑,并无心情再说什么。即便手上的动作,亦是慌乱的。面对朝政大事,他从未有过如此头脑空荡的时候。可此刻,他却压根不知该做什么是好。即使真翻到了一本笑林记,又能如何呢?能改变什么呢? 看着大人不开口,晚淮不打算再问,拱手提醒道:“大人,您别忘了要见李老太爷的,他还在等您呢。” 李绵澈闻言蹙眉,忽觉事情哪里不对起来。而此刻,正厅里的李彦祖孙二人早已坐不住。 “祖父,都这么晚了,小叔叔怎么还不来?我怎么觉得他看见咱们两个一点都不热络,还不如从前呢?”李锦欣用两根食指搅动着手中的银丝手帕,噘嘴嘀咕道。 “胡说八道。你小叔叔跟前没有旁的亲人了,也就你我,怎么会不热络。他这么晚没过来,一定是有事忙着。等忙完了,定然会来的。”李彦给自己倒了一杯酽酽的茶水,拍了拍有些昏沉的脑壳道。 “来不来又怎样,我又不是看不出来。他对咱们两个,可远没有对顾医士他们好。”李锦欣将帕子捏成一团扔在桌案上,站到李彦身边央道:“祖父你不知道,那集福院里有多好玩,全是我没见过的新奇玩意。你说,小叔叔有这么多好东西,怎么不给我呢?” 李彦稍稍犹豫了一下,很快笑道:“那集福院里有好东西,一定是那顾姑娘从你小叔叔要的。绵澈那孩子我最了解了,他可不会主动想着关照旁人。你若是喜欢什么,一会只管开口要,管保也能要来一大堆。” “真的吗?”李锦欣有些激动,但旋即又撇嘴道:“那祖父你说,顾轻幼怎么那么好意思呢?我一见小叔叔就害怕,更别提跟他要东西了。” 李彦到底心疼孙女,看着李锦欣珠圆玉润的小模样,笑了笑道:“你想要什么?一会祖父帮你要。祖父这么多年还没跟你小叔叔张过嘴,你放心,你小叔叔一定卖祖父这个面子。” “真的啊?”李锦欣一脸惊喜,拽着李彦的袖管撒娇道:“别的我也不缺,就是稀罕那些好玩的东西,我看顾轻幼那屋里的什么翡翠棋,金连环我都没玩过。” “成。”李彦毫不犹豫地答应了,又补道:“那你得好好学着点规矩,不许再对人家顾姑娘无礼了。” “我知道了。原本我也不想理她的,不过是因为言皓哥哥才跟她说几句话。可如今言皓哥哥也不喜欢我,那我还搭理他们做什么。”李锦欣到底是被从小宠到大的,身上多少有一些傲气。 “她们二人能走到一处是好事,你小孩子家家的就不要管大人的事了。”李彦嗔道。“你只管好生学学规矩,等到这定亲之事结束,咱们也该回去了。” “这么快啊。”李锦欣有些不高兴。“我看您压根就不是来看望小叔叔的,分明就是来撮合这门婚事的。” 李彦听见这话脸色不由得变了变,但很快又恢复了往日的神色硬朗道:“你懂什么。” 然而这一番对话之后,二人在正厅又足足等了一个多时辰。李彦本就生得心宽体胖,性子也比旁人更容易焦躁,此刻几乎是半点耐心都没有了。 偏偏正厅里伺候着的小厮下人们眉眼依然恭顺,更不见半点焦急。外头亦是灯火通明,似乎哪间院子都没有落灯。 李锦欣坐在圈椅里,小脑袋一耷拉一耷拉地打着瞌睡。李彦在旁边不时心疼地看孙女一眼,又暗骂这李绵澈也太不像话了! 等到那茶水被重新添了三遍,外头终于走进来一位英姿勃发的男子。他一身单色常服,眼底漠然而深邃,举手投足间颇有气势。 李彦准备了一肚子埋怨的话,可在瞧见自家侄儿那一人之下的气度时却忽然怯懦起来,气焰矮了半截道:“你怎么来这么晚,锦欣都等睡着了。” 说着话,他冲身后招了招手,示意李锦欣过来请安。 原本困得满脸迷离的李锦欣顿时精神不少,甚至下意识挤出个乖巧的笑容,以期获得李绵澈的欢心。然而,那俊朗如仙的小叔叔与自己却像两个世界的人一样,毫无反应。 李锦欣咽了咽口水,方才准备的一肚子话也憋了回去。 “好了,来都来了,伯父也知道你忙,就不跟你计较了。”李彦摆了摆手,拉过躲在自己身前的李锦欣道:“锦欣胆子小,但心里有你这个小叔叔。在郴州时就时常念叨你呢。反而是你这当小叔叔的不懂事,也不照顾照顾锦欣。” 这话说完他便抬眸去看李绵澈,然而不知怎的,自家这位侄儿今日仿佛有心事一般,食指贴在空茶盏的边缘绕着圈,眉眼如染了薄雾,似乎并没有什么心情说话。 李彦暗自咬咬牙,终于有些忍不住道:“绵澈,我好歹是你的伯父,你这般托大做什么?我告诉你,自从你当了太傅,我没占过你半点便宜,更从不曾打着你的旗号做什么仗势欺人的事。如今不过是说几句亲戚间的话,过来小住几日,你这般摆脸色给谁看!” “哦。”李绵澈仿佛才看见二人似的,抬起手掌心朝下,随手将那还在转动的茶盏按住,淡淡道:“收拾东西,你们明日便走吧。” …… 李彦气得脸都变绿了。“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李锦欣在旁小心翼翼地扯了扯祖父的袖子,示意他不要喊这么大声。 可李彦原本就是一团火球,此刻被浇了这么一句热油,哪里还能忍得住。他啪得一声拍了桌子,指着李绵澈的鼻尖道:“别以为你当了太傅我就怕了你。我李彦这么多年行得正坐得端,没做过半点亏心事。” “是么。”李绵澈目光幽幽看过去,唇畔笑意熹微道:“所以伯父来太傅府做什么?” 李彦的喉咙咕噜一声,一时竟没说出话来。李锦欣在旁有些忍不住,压低嗓音慢慢道:“我祖父来太傅府是为了帮小叔叔你料理家事,要不然顾姑娘一直住在这,不是也给您添麻烦吗?再说了,这也是顾医士的意思。那言皓哥哥人可好了,顾医士一下子就看中了。” 李锦欣说了一大堆,但小叔叔却并未看自己一眼,这让她十分尴尬。而李彦咳了咳,脸色缓过来不少道:“绵澈,你是不是误会了?伯父也是为你好,你迟迟不娶,我如何对得起你父母的在天之灵。这一回的事虽然没与你商量,但这门婚事却不错。昨日你不也瞧见了吗?那宋言皓也配得上顾姑娘。” “何止是配得上,简直是绰绰有余嘛。”李锦欣嘀咕了一句,但瞧着李绵澈那刀刻般的脸庞,又很快将嘴唇抿成一道直线。 “好自为之吧。”李绵澈脸色漠然地从袖口摸出一张纸撂在案上,指节在上面轻轻扣了扣,便扭头离了正厅。 “这……”李彦一见那张纸,脸不由得白了一半。 “那上面写的是什么啊?”李锦欣很好奇,但不知李绵澈是否还会扭头回来,故而并不敢上前去看。 “他都知道了?原来他都知道了……”李彦苦笑着,呐呐道。 渐渐,他的脸色变得愈发尴尬而愧疚,将脸深深埋进双手里,低低道:“我就只做错了这一件事,我就只做错了这一件事啊。” “你做错了什么啊,祖父,你没做错任何事啊!”李锦欣急得快要哭出来,目光在祖父与那张纸之间转悠了几圈,终于忍不住将那纸拿过来,这才发现上面写的是一道食谱。而从那泛黄的纸角来看,显然这食谱的年份十分悠久。 “小心些,我的祖宗。”李彦的脸从臂弯中昂起,龇牙提醒道。“我还没来得及誊写呢。” “这是哪里来的?这是怎么回事啊?祖父,这不是你一直很想要的那道醉琉璃的食谱吗?你不是说已经失传了吗?” “别问了,别问了。”李彦懊悔而无力地摆着手。夜里的夏风吹入他的眼角,吹出一片血丝。 李锦欣咬住嘴唇,眼睁睁看着往日正义凛然的祖父此刻一脸痛苦,心里不由得十分难过。 “可我真的只是在帮绵澈。”李彦乌黑的脸颊挤出沟壑,抬眸发觉罗管事不知何时走进门。他像是一下子有了倾诉的对象似的,拉住他的手道:“罗管事,绵澈是我唯一的侄子,我没占过他的便宜,也没害过他。这一次,我也只是想做一件两全其美的事罢了。” 他说完这句话,却忽然意识到什么,眼底一片惊异道:“所以那顾姑娘……” “不错。”罗管事诘然一笑,眼底一片明朗。 “我明白了,我明白了。怪不得绵澈会这般生气。”李彦神情复杂地点了点头,说不清眼底是有欢喜,还是懊悔。半晌,他苦笑道:“终究是我的不是,是我为了一己之私害了绵澈。不过,罗管事,你看能不能让锦欣再住一段日子,至少把规矩学完?” “回禀老太爷的话,府里没有多余的地方了。” “可府里明明那么大……都容得下顾……”李锦欣不敢跟李绵澈争执,但跟罗管事还是敢的。然而她话音没落下,已然被李彦拦下。 罗管事脸上的笑意就更稀薄了。“李姑娘觉得,您跟顾姑娘能比吗?” …… 这一句话算是戳中了李锦欣的肺管子。她被气得要死,可眼瞧着祖父都这样忍气吞声,自己更不敢闹了。 “我与顾轻幼差距就那么大吗?”次日一早,拎着行李站在门口的李锦欣依然满脸不甘。“凭什么大伙都要向着她?” 没人答她的话,此刻大伙都站在门前与顾轻幼告别。“一定要走吗?”顾轻幼的双眸晶莹澄澈,娇美如画。 “你的事情已经办妥,义父没什么挂碍。现在唯一想的就是那道传世名菜醉琉璃。”顾七昶的下巴指了指不远处的李彦。“大前儿他吃酒夸口,说会做那道菜,也不知道真的假的。” “嗯?怎么了?轻幼?”顾七昶忽然发觉对面的人没有开口,似乎有什么心事。 “啊,没事呀。”清风中,顾轻幼收回看向对面府邸的目光,恢复了往日的笑语如珠。“义父高兴就行。” “你……”顾七昶毕竟是医士,最擅长望闻问切的细致功夫。此刻他瞧着义女眼底的一层微澜,又瞧瞧她越发清丽的面容,忍不住又开口道:“轻幼啊,其实那宋公子也不完全配得上你。” 似乎没想到义父忽然说起这个,顾轻幼稍稍愣了一下。顾七昶似乎想拍拍她的后背,然而又觉不妥,抬着的胳膊慢慢放下来,语气也十分缓慢道:“义父不知该说什么,只是从小就教过你,不管做什么决定,一定要听从自己的内心。你明白吗?” “听从自己的内心?什么意思?”李锦欣忽然从边上挤过来,眼神像是冰刀子似的看向顾轻幼。“你不会是要反悔吧?那可不行,你可不能对不起言皓哥哥。” “这件事与李姑娘无关吧。”顾七昶一向不怎么喜欢李锦欣,此刻毫不犹豫道。 “怎么与我无关呢?言皓哥哥与我有关,小叔叔更是与我有关。”一想到自己是被撵走的,李锦欣就觉得十分窝火,因此说起话来也跟连珠炮一般。“我告诉你,顾轻幼,你是个麻烦精。要不是因为你,我和祖父也不会来,更不会惹恼了小叔叔。要不是因为你,言皓哥哥没准能另娶一位更好的姑娘呢。” “闭嘴!”顾七昶脸色十分难看,此刻几乎是忍着不动手。 “我不闭嘴,我还没说完呢。”反正自己就要走了,谁也不能把自己怎么样。“我告诉你顾轻幼,要不是因为你,我小叔叔怎么可能到现在都不娶亲呢?你以为我祖父来干什么来了,还不是赶紧除了你这碍事精,好让小叔叔娶妻生子!别以为我小,我可什么都懂……” “住口!”李彦从旁边走来,望着眼前的一切,嗷一嗓子喊道。 “为什么不让我说!为什么都护着她!她算个什么东西!”李锦欣喊破了喉咙大叫道。 “啪!”李彦一个耳光狠狠扇在了她的脸上。“让你住口,听不见吗!” …… “呜呜……”李锦欣从小到大第一次挨打,只觉得脸上火辣辣的疼,再加上心里又委屈,此刻不由得高声抽噎起来。而李彦也没惯 着,随手召唤来两个丫鬟,连推带搡地就将自家孙女弄进了马车里。 “实在是对不住,顾姑娘。”李彦扭过头来,十分歉疚说着。可这会马车里又闹腾起来,他不得已,只好冲着顾七昶拱拱手:“我先上马车,顾姑娘这,你再劝两句。” “去吧。”顾七昶点头答应了。可转过头来对上顾轻幼那双澄澈如泉水的双眸时,他亦是有些词穷。半晌才叹道:“你也大了,义父不便多说什么了。只有一样,无论如何,你不能让自己受委屈,明白吗?” 红墙绿柳下,神清骨秀的顾轻幼肌光胜雪,笑如花颜。“我知道啦,义父。” 然而,目送着马车辘辘远行,顾轻幼的目光渐渐收回来,落在了太傅府对面。这一处府邸住的也是一位朝廷官员,只是年岁不大。此刻他显然是要去署事做事,而他的妻子正站在门前替他整理衣领。 她眼底的笑意浓烈而心疼,语气轻轻嗔怪道:“你看你,身边没人照顾就是不行。果然男人都是粗心的,再怎么样也离不了女人。我不过回娘家呆了两日,你的嘴角都起皮了,下人们到底是不上心。” “下人们再细心,也比不过夫人。往后你再回娘家,我就告假与你一道去。”那位大人同样深情款款道。 “姑娘瞧什么呢?”晓夏轻声唤了一句。 顾轻幼收回目光摇摇头,正好瞧见小叔叔从另一扇门中走出去。他自是一如既往地光风霁月,眉目俊朗,只是不知为何,顾轻幼瞧着他一人茕茕的身影,却忽然觉得心头涌起一种异样的感觉。 “小叔叔的伤好了吗?”她扭头问素玉,素玉茫然地摇了摇头。 粉嫩的嘴唇下意识向下压了压,顾轻幼深深吸了一口气,扭头道:“晓夏,你去帮我个忙吧。” “姑娘吩咐。”晓夏疼惜道。 “告诉宋公子,我只有一个愿望,就是能留在誉州,你问他能不能答应。”顾轻幼的声音软软的,像是天边来回流转的一朵白云。 然而不等晓夏回来,宫里便派人传来消息,说是柔太妃想见荣安县主。 长安宫后头的怡宁宫依旧是宫里最安静雅致的去处。外是清一色的黄琉璃瓦绿剪边,内是紫檀木云房,椒墙冰池,薄如透明的纱帘,帘上绣着繁复的海棠花。此刻,一位身穿雨过天青色锦裙的女子正坐在帘后,笑盈盈地看着眼前的顾轻幼。 看上去模样不过三十来岁。但实际上,柔太妃已然是四十岁的人了。 “呀,生得这么好看,怪不得你总藏在太傅府里不肯入宫呢。”柔太妃说话十分和气,眼底亦是熠熠生辉。“这腰身也窈窕,再多一分,再少一分都没有眼下好看。” 第78章 顾轻幼很少听见这样直白的夸奖, 一时脸不由得红了红,仿佛被那桃花水染过一般。 待她一字字问了安,柔太妃眼底的喜欢就更浓了。顾轻幼的举手投足虽然没有一处是按照宫规来的, 可偏偏就做派天然, 瞧着干净又大方。 “很早就有人说你跟我的性子像。”柔太妃屏退了小丫鬟, 慢悠悠地开始烹茶, 似乎一点都不急着喝。“可我没有你那么大方,自己赚来的银子还能去给兵士们花。” “因为那是小叔叔的兵。”顾轻幼毫不犹豫答道。她本就不是藏着掖着的人, 哪怕眼前的人贵为太妃,她也不在意。 柔太妃月牙似的眉毛拱成小桥, 笑道:“我现在信了, 你的确跟我很像。好, 那我就直说了, 太后娘娘惦记太傅府里的家事, 所以要我给你介绍亲事。你要是感兴趣, 我就跟你说一说, 不感兴趣就算了。” “为什么最近大家都对我的亲事很感兴趣呢?”顾轻幼看着她烹茶的次序,与自己一样, 似乎并不拘泥于规矩, 而是想起什么就做什么。 “要么是在乎你,要么是在乎李太傅,无外乎这两种吧。”柔太妃答道。 顾轻幼点点头,望着柔太妃那混不在意的神情,莫名就把近来的心里话说了出来。“我也知道自己应该快些嫁人, 可我不知道, 要嫁给什么样的人。” “你想听我的想法?”柔太妃的丹凤眼微微抬起。 “您说说看。”顾轻幼颔首。 柔太妃笑了,将手里的茶托撂下道:“我的想法也只是从我的经历得出来的。先皇当年宠我一人, 其实并不是因为我有多好看,不过是因为我对他坦诚罢了。” “坦诚?” “是啊。这两个字听着简单,其实做起来并不容易。多少妃嫔心里想的与嘴上说的并不一样,先皇听腻了,也听累了。想想也是,你整日都要去分辨别人话中的真假,你不觉得没意思吗?”柔太妃用手轻轻抚摸着衣衫上的荷花,笑道:“所以夫妻相处之道,最要紧的是信任。而信任的前提,便是彼此的坦诚。” “可……”顾轻幼的嘴唇轻轻张开,却似有为难。 “可有些话就是说不出口,对吧。”柔太妃笑笑。“说不出口的话,一定是有所顾虑的。但这顾虑大多没人能帮你解决,唯有你自己想明白。” 顾轻幼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又听柔太妃继续道:“我这辈子没做过让自己后悔的事,往后也不会做。所以我要给你介绍的这门婚事,至少是我自己心里觉得过得去的。我有一个侄子,名唤祁临。旁的好处倒也不值一提,唯有坦诚这一点,他是能做得到的。你若是嫁了他,至少他不会欺骗你,也不会让你受委屈。所以顾姑娘,你可以好好考虑一下。” “他住在誉州吗?以后也一直住在誉州吗?”静默半晌后,顾轻幼忽然问。 虽不知她为什么问出这样的话,但柔太妃还是点头答道:“祈府就在誉州,以后他自然也会一直住在誉州。” 看着顾轻幼陷入沉思,柔太妃不禁笑了笑。“一会他会送你出宫的,你总要自己见一下才好。至于成或不成,都不要紧,你说的算。这件事,也无人会张扬出去,我保你们的名声。” 从怡宁宫距离西宫门很近,路又僻静,所以并无人往来。祁府的小公子祁临就守在怡宁宫门前,等着顾轻幼出门。他不知姑姑给自己安排了怎样的女子,但他这么多年来始终很相信姑姑的眼光。 不过,纵然心里有预期,但在瞧见顾轻幼的那一刻,他眼里还是闪过了一丝惊喜。他很喜欢她眉宇间的那一种淡雅,瞧着就不是那种会徒惹是非的人。 “宫门口就在前方,我不能送姑娘出去了。这有一份信,请姑娘瞧瞧吧。”祁临文质彬彬,语气挚诚。 顾轻幼点点头接过来,只等上了马车才翻开那封信。果然,柔太妃所言不假,祁临是个很实在的人。因为这封信里并无旁的内容,只是简单介绍了祈府,又简单谈几句本事,更难得的是他把自己一些难以改正的小毛病也写在了里面,言语中肯,既不偏激,也不遮掩。 看上去,自己似乎真的遇到了一门很好的亲事。 “小叔叔没回来吗?”回到太傅府,顾轻幼遇上罗管事,开口问道。罗管事笑了笑,“方才还回来了一趟,似乎又得知了什么消息,急忙忙就走了,大约不能回来用晚膳了。” “姑娘入宫也累坏了,您先用晚膳吧,别等了。”素玉劝道。 顾轻幼乖巧点头,瞧了一眼桌上的菜色,扭头道:“你请陆厨娘备些白菜和海带吧,我一会吃过晚膳就去厨房。小叔叔这两日伤口大约还没好,我去做两道小菜。” “上回李老太爷来了之后,陆厨娘就告假去照看晓夏兄长家的嫂嫂去了,大约要等到晓夏的嫂嫂生了孩子才能回来,总得两三个月呢。”素玉说着,又补道:“现下厨房是一位钱厨娘管着,奴婢去跟她说一声。” “这样大的事,晓夏都不告诉我。”顾轻幼轻轻嗔怪一句,又让素玉想着去库房挑些安胎的好药和礼物,这才开始慢慢吃饭。 素玉跑了一趟厨房,回来便瞧见罗管事站在门口候着自己。“这两日姑娘怎么了?瞧着有心事啊。” 素玉探头往屋里瞧了一眼,果然见顾轻幼的筷子有一搭没一搭地戳着碧梗米,瘪瘪嘴叹了一口气道:“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今日姑娘从宫里出来,更是什么都没说。” 罗管事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珠,附和道:“大人这两日也是心事重重的,今日念叨了一句柔太妃,便匆匆走了,也不知是怎么回事。” “总觉得会有大事发生呢。”素玉轻轻念叨着,便见顾轻幼撂下没动几口的饭菜走出门来。 “厨房已经开始预备着了。” “我自己过去就行了,你快去吃晚膳吧。”顾轻幼一向心疼她们,此刻也不例外。 想到厨房并不缺人照应,素玉点点头,由着顾轻幼一人往厨房去了。说来也巧,如今掌管厨房的这一位钱厨娘,正是两年前入府的那一位,之前还因为嘴碎被陆厨娘说过两回。不过到底是手脚利索,做饭又精心,因此这一回罗管事便把她暂时提拔了上来。 夏日的厨房一向门窗大开,不等走近,顾轻幼已然听见一位妇人吵吵嚷嚷的议论声。“大夏天的,做饭真是熬人的活。那陆厨娘倒是机灵的,趁着儿媳妇生孩子的功夫就避暑去了。难为我这大身板子,在这个节骨眼顶上来,可是要热死了。” “钱家姐姐,话不能这么说,人家陆姐姐一年又一年地在厨房里忙活,可从来没抱怨过半个字。再说咱们府上不过一位大人一位小姑娘,比起那家大业大人口多的,不知好伺候多少,您且知足吧。” “人是少,可架不住口味刁钻啊。这大人也罢了,谁家外头来的小姑娘整日海参燕窝地供着。啧啧,怪不得她赖在这不肯嫁人呢,嫁了人上哪能吃到这样好的饭菜去。也就大人这般对她好,偏生这位姑娘不识趣,也不知道知恩图报。人家如今外头都说,正是因为太傅府里养着一个不明不白的丫头,所以才没人肯嫁给太傅大人呢。” “你放屁。”不知是谁一下子摔了手里的盆,破口嚷道:“你自打来的时候就看不上我们顾姑娘,这是安的什么心?且不说大人嘱咐过我们要好好照顾顾姑娘,就说顾姑娘的好处,难道你就没占过?过年节的时候,人家什么时候少过你的赏银。府上谁病了,顾姑娘不是亲自过来帮忙诊脉看病?我看你这老货才是外头来的没有良心,不知道天高地厚,连太傅府上的主子都敢议论。仔细我告诉罗管事去,到时候不让你卷着铺盖撵出去才怪……” “就是,别以为你管了厨房的事,就可以胡说八道了。”众人亦是齐声附和着。 “你们以多欺少!”钱厨娘说不过众人,撂下手里的两颗白菜,气鼓鼓冲出了厨房。不想正巧碰上顾轻幼神色淡然地站在门前。 “顾姑娘……”钱厨娘一脸懊恼,赶紧上前赔笑道:“顾姑娘你怎么这么快就过来了?不是说要用完膳再来吗?” “我什么时候过来,还得跟姑姑提前知会一声?”顾轻幼笑问着,随手从廊下拎起一颗干干净净的白菜。 “不是不是,我哪是这个意思。哎呀呀,您别脏了手,我已经给姑娘备好了。”钱厨娘半弯着身子,伸手在腰间蹭了蹭,就要上前帮忙。 但顾轻幼身子微微一侧便躲了过去,让她落了个空。钱厨娘正要再上前哄呢,这才发觉罗管事是随着顾轻幼一道来的。 “管事大人……” “打五十耳光,撵出去。”罗管事脸色铁青,冲着身后的随从道。他本就正愁府上两位主子都不高兴的事呢,这还有敢上杆子议论主子的,真是可恨。 “撵……别撵我呀,别撵我呀。”钱厨娘这才慌张起来。“我不过是议论了两句主子罢了。” 可这话她自己说完,自己都觉得有些过分了。想自己两年前刚入府的时候就被陆厨娘敲过警钟的,偏偏自己不长记性。 “我错了,我知错了。管事大人,顾姑娘,顾姑娘,您别生气,我给您赔不是了。往后我再也不乱说了。”钱厨娘忙不迭跪地磕头。离了太傅府,可就再也找不到月例银子这么丰厚的地方了。她怎能不后悔。 可罗管事眼皮都没抬,身后的随从们更是一左一右两只胳膊已经架了过来。 “姑娘饶了我吧,姑娘饶了我吧。老姐姐们替我求求情呀。”钱厨娘鼻涕一把泪一把地哀嚎着,但很快,不知什么东西被塞进嘴里,她就只能发出呜呜声了。 “活该,谁要替她求情。”“就是,仗着自己长了张嘴,有的没的什么都说,今日才真是解恨了。” 钱厨娘很快被压了下去,方才还吵吵嚷嚷的厨房变得安静不少。罗管事顺着窗子看着顾轻幼用那双奶白色的手轻轻将白菜淘洗干净,不由得叹了口气。 一碟凉拌海带,一碗奶白菜汤,再加上随手做的两道清淡小菜,很快被摆在了世安院的书房里。为了不让汤羹冷下来,顾轻幼随手点了两块银炭。 “姑娘……”晓夏叩门走进来,觑着顾轻幼的脸色试探道:“姑娘,宋公子说,他不会留在誉州的。原话就是,这么说的。” “嗯。”顾轻幼点点头,耳边一对精致的蝴蝶坠轻轻晃动。 “姑娘不会不高兴吧。”晓夏有点担心。 “那倒没有。”顾轻幼托着腮,闻着空气中清新的奶白菜汤味,挑眉笑道:“你饿了吧,快去吃饭,我要在这等小叔叔。” “可大人不一定什么时候回来呢。” “那你跟素玉只管歇着就行了,我一个人在这看会书。”顾轻幼轻扭腰肢起身,奔着书架的方向走过去。 晓夏虽然有些不放心,但知道自家姑娘有主意,便点点头答应下来。如此,书房内便又剩下顾轻幼一人了。 书架上的多半都与史事有关,顾轻幼的食指一本本缕过去,都觉得不感兴趣。直到,她忽然发现有一个格子上堆满了趣事笑篇。而且,似乎还是新买的。 “小叔叔怎么爱看这种书了?”顾轻幼嫌弃地摇摇头,抽出一本撂在桌上,但其实并没有什么兴致看下去。 因为,她的脑海中一直在回响几句话。“再待在太傅府,对你的名声,对太傅大人的名声,都不好。”这是义父说的。 “要不是因为你,我小叔叔怎么可能到现在都不娶亲呢?”这是李锦欣说的话。 “人家如今外头都说,正是因为太傅府里养着一个不明不白的丫头,所以才没人肯嫁给太傅大人呢。”这是那位钱厨娘说的话。 顾轻幼忍不住苦笑了一下。真奇怪,是因为如今年长懂事的缘故吗?从前的自己从来不会把这些乱七八糟的话放在心上,可如今,这些话却像那一圈圈的绳索一般,紧紧地缠绕着自己。 “哧。”不知不觉间眼前的银炭已经燃尽。顾轻幼慢慢站起身,准备从炭篓子里再拿两块,但就在目光寻觅炭篓子的过程中,她却瞧见了随手搭在椅背上的一件外袍。 那是一件银白色的外袍,上面绣着精细的鹤鸣九霄纹样。然而,就在那鹤上,原本应该是一片雪白的位置,此刻却染着一抹深红。 顾轻幼本就通医术,一眼便瞧出这深红是血迹。 若是没记错的话,这是小叔叔上午才穿过的衣服。她的心猛然一紧,脑海中不知为何又浮现出对面府邸那位夫人说过的话。“你看你,身边没人照顾就是不行。果然男人都是粗心的,再怎么样也离不了女人。” 颤抖的指尖轻轻滑过银线绣出的纹理,顾轻幼的眼底渐渐涌起一层薄雾。 …… 玄衣玉冠,精密大气的滚边在靴边无风而动。气镇玄宇的男人进了门,驻守世安院的暗卫们无不齐声拜倒。 伸出两根手指轻摆,打发了众人。他步履匆匆地进了门,果然瞧见一位少女伏在紫檀桌案上睡熟了。呼吸之间,她粉唇微张,脸庞粉嫩,十分妩媚撩人。 似乎听见了脚步声,顾轻幼口中一声嘤咛,慢慢从睡梦中醒过来。“小叔叔。”她的眼神迷离而欢喜。 “吃过了?”他的目光似乎有些难以抑制,已然将她紧紧包裹起来。 “我吃过了,这些是给你留的。”顾轻幼揉了揉惺忪的睡眼,长长的睫毛浓烈地垂下来,似婴儿般美丽。 “有事?”他的声音一如既往地温柔。 顾轻幼推开窗,任由夏日的晚风吹进来,才笑着回头道:“小叔叔,我不喜欢宋公子,这门婚事还是算了吧。” “好。”李绵澈毫不犹豫答应。奶白菜汤上氤氲的雾气让他的棱角朦胧了几分,显出平和与温柔。 “还有,今天柔太妃娘娘帮我安排了一门婚事……” “你怎么想?”试探的语气毫不掩饰。 “我觉得还不错呀。”顾轻幼晃了晃手里的信笺,笑道:“那位公子还给我写了信,我已经收下了。” “可那位祁公子既不通诗书,也不通骑射,性情谈不上温柔,更没什么趣,你喜欢他什么呢?” 顾轻幼正要回答,却忽然反应过来什么,略带讶异道:“小叔叔怎么知道是祁公子呀?” “柔太妃不过只有这一个小侄子未曾婚娶罢了。”李绵澈轻轻咳了咳,随手拎起乌木筷慢慢道。 “是啊,就是这位祁公子。”顾轻幼不疑有他,望着弯弯的月亮挂在翠竹梢头,如水般清莹的双眸里噙了对未来的几分期许。“柔太妃说,为人夫婿,最要紧的是坦诚。所以,小叔叔就当我是喜欢他的坦诚吧。” 不等李绵澈再开口,顾轻幼已然转过身来,站在那雪里红缠枝瓶边,笃定道:“就是他了。小叔叔,这回决计不会再改了。” 淡银的月光透过细雕花红木格窗洒进来,如一片软纱轻轻覆盖在她的面容上。领口处点缀着的无数细小而饱满的水晶正衬着她的清丽。 “顾轻幼。”李绵澈撂下手中的筷子,银炭飞舞起几抹火舌,映得他的脸色失了血色般苍白。“你要明白……” 话说了一半,不知为何戛然而止。 “我明白,义父也说了,要我听从自己的内心。”顾轻幼坐到他对面,一袭锦衣逶迤如水,又似淡淡的写意美人,笑盈盈道:“小叔叔,我已经想好了,不骗你。” “是,你一向有主意。”李绵澈拿起筷子在凉拌海带里挑挑拣拣。 “你慢慢吃。”顾轻幼站起身,替他把窗户关好,扭头嫣然一笑。“我回去休息啦。” 他的喉咙里勉强挤出一个嗯字,手中的筷子却慢慢坠落下来。 渐渐入了夜,风吹着竹叶簌簌作响,化作梦中一片刀戈之声。李绵澈双目赤红,不知杀了多少人,身上却又不知有多少处流着鲜血。而他站在人群中央,一身健硕的肌肉袒露出来,加上眉眼间冰冷的气度,足以逼退尾随而来的敌人。 “撤!”对首一位男子高喊一声,所有人便弓着身慢慢向后退去。直到退至数丈外,他们才敢回身,上马而还。 血染大地,刀枪横落。李绵澈随手从旁边的尸体上扯下一块布,用力捆在自己的伤口上。可即便如此,他还是觉得身体一软,慢慢失去了意识。 似乎一股清泉入喉,仿佛浑身上下的伤口都得到了滋润。李绵澈再睁眼时,看见的便是顾轻幼那张清丽的脸庞。她眼底似有担忧,唇畔微微向下,白皙的面孔上飞舞着几缕乌黑的碎发。 他张张口,却什么都说不出来。 “你是谁?”顾轻幼的声音如天籁一般。“你要告诉我你是谁,我才能救你。” 李绵澈竭力张口,可身上每一个伤口似乎都被牵动着,让他没有力气说出话来。 “你这个人不坦诚,我不能救你了。”她将水壶的盖子盖好,拧起秀眉,一脸不悦道。 “你这个人不坦诚。” “你不坦诚。” 她的声音一遍遍在耳边重复着,可她的身形却不断变换。一会是她躺在榻上,满脸惨白,刚替自己换过血的模样,一会又是她穿着凤冠霞帔,一脸淡然地站在祁临身边的场景。 “小叔叔,我要嫁人啦。”她凑到自己耳边,声音轻快而曼妙。 一股剜心的疼痛袭来,眼前忽然出现一阵大雾,将一切完全笼罩。他能听得见奏乐的声音,能听见礼官唱礼的声音,能听见众人相贺的声音。但是,他就是什么都看不见。 看不见那个从前以性命拯救自己的少女,看不见那个每日替自己做晚膳的少女,看不见那个指着朝阳要自己一道欣赏的少女,看不见那个自己魂牵梦萦的少女。 “顾轻幼!”他高喊出声,终于从梦魇中挣脱,大汗淋漓地起了身。 “太傅大人?”外头传来暗卫的声音。李绵澈蹙蹙眉,随手扯了一件外袍裹在身上,大踏步地往集福院走去。 第79章 “太傅大人?”端着梨木花草纹托盘的晓夏猛然见到院中的人影, 不由得吓了一跳。眼下可是临近戊时了。 “拿的什么?”李绵澈觑了一眼托盘当中粉彩鹭莲小碗问道。 晓夏笑了笑道:“姑娘下午从宫里回来就命人把桂花树底下的青梅酿取了出来。方才从您那回来本要睡了,谁知忽然想起这酒的事,便让咱们热了两盏。方才我瞧着姑娘吃得有些醉了, 便赶紧送了碗醒酒汤来。” “知道了。”李绵澈微微颔首, 轻轻推开了房门。 红木如意纹嵌理石的美人榻上, 粉腮玉貌的少女抱着膝盖坐在一角, 头轻轻靠在理石上。越是不能吃酒的人,似乎酒气越浓。此刻, 她的身上已然笼罩着青梅与酒花的香气,竟压得房内的熏香都淡了不少。 “顾轻幼。”他在她身边坐下来, 轻轻唤道。 “小叔叔?”还未等睁开眼, 顾轻幼已然开了口。“你怎么来啦?” “我有事与你说。” “你喝不喝青梅酒?”顾轻幼随手从美人榻边上的小几子上取了一盏酒递过去, 不曾想身子一个不稳, 她竟然重重栽在他的怀中。 酒香肆虐间, 她失手丢下杯盏, 用手撑在了他的胸膛上。炽热微硬的触感传来, 顾轻幼这才觉察到,他身上的外袍松松垮垮地披着, 自己是摸在了他的胸肌上。 抬眸, 对上那张英俊完美的面庞,顾轻幼的喉咙忍不住轻轻咽了一下口水。即便是日日对着这张脸,她还是每回都能被小叔叔的俊逸所折服。 不过平日里,这份折服也大多只是心里的一种景仰。可此刻,大约是吃了酒的缘故, 偶然接触这样炽热滚烫的身体, 竟让她的心几乎要跃出来。 她并不知,自己微微昂首的角度更显得脸庞精致, 眼底碧波般的水润亦是袒露无遗,如沙漠中诱人的一汩清泉。 “衣裳都湿了,都怪我。”顾轻幼勉强挣扎起来,却觉得酒意越发上涌,直烧得脸颊和耳朵甚至脖颈都是滚烫的。 原本粉嫩的脖颈此刻变成了粉红。 李绵澈忍住轻吻的冲动,眼眸落在她的脸上,正色道:“顾轻幼,我喜欢你。” …… 似呼吸都静止,似酒香上涌,冲破头脑。 “从你救了我的命开始,我就喜欢你。” 他的声音那么低哑,那么诚恳,诚恳到顾轻幼的心像小鹿在拼命乱撞。 “孟庭轩的事,是我在暗中阻拦,他性情懦弱,不适合你。江辰身怀秘密,高怀泽过分依赖父母,宋言皓……总之,没有人能过得了我这一关。顾轻幼,我只是想通过他们知道,你喜欢什么样的人。” 他的眼眸依然 深邃神秘,但此刻却显然多了一丝蛊惑。“我不想勉强你,只想做到你喜欢的样子。” “怎么可能呢……”顾轻幼的声音娇软,却又微微颤抖。她不敢相信,在朝堂上呼风唤雨,在战场上杀敌无数的男人,会突然在此刻对自己表白。 她一直觉得很难想象,小叔叔将来会娶一位什么样的女子入府。可她更想象不出来,小叔叔竟然会喜欢自己。 大约,这是一场梦罢。 可他的食指很快贴在了自己的唇上。往日淡如山岚的笑意浮现在脸上。“你听着就好。” 李绵澈轻轻扯动衣领,带动身上的酒香,露出健硕的胳膊,让顾轻幼觉得自己的醉意又多了一层。 “直到今晚,你说你要嫁给祁临。”一丝苦笑滑过他的嘴角。“我真是百密一疏,竟然漏下了柔太妃。不过,你也告诉我,你在意的是他的坦诚。” 望着眼前少女困惑而水盈的双眸,李绵澈再也忍不住,一手从后面轻轻箍住她的脖颈,另一只手反握住她的双手,而后深深地吻在了她的唇上。 似奶酪清甜,似白云柔软,带着微微的湿润,让他难以自拔。 “很抱歉,顾轻幼,小叔叔现在才做到对你的坦诚。很抱歉,我现在才知道你喜欢坦诚的人。”他一边吻着,一边慢慢说道。随着最后两个字说完,他才眷眷不舍地离开她柔软的唇。 顾轻幼只觉得浑身都烫烫的,眼底亦变得微红潮湿,如同自己此刻的唇。她想说些什么,但什么都说不出口。 “顾轻幼,你喜欢小叔叔吗?”他的手依然紧紧缚着她的手腕,另一只手则稳稳托着她的脖颈。这是一种逃脱不掉的姿势。 她本想说我不知道,可他的气息还停留在唇畔,似乎夺去了自己发声的能力。她只好轻轻摇了摇头。 他的手忽然松了,伴着眼底沉重的落寞。 “你说的没错。”半晌,李绵澈挤出勉强的笑意。“祁临的确是百里挑一的良配。你决定嫁给他,是好事。” “我要为你风光送嫁,顾轻幼。”李绵澈的目光一寸寸滑过她的脸颊,似乎要把她的模样刻在心里。“我会让你成为大誉最矜贵最自在的女子。我会告诉祁临,若他敢招惹你半分,我会将整个祈府翻过来。” “你别怕,有我在,你什么都不用怕。”李绵澈语气柔软道。 几声蝉鸣顺着窗户入耳,一阵清凉的风似乎要带走身体的燥热。可吃了酒的人,却是见风就头晕起来。长长的睫毛上下开合几下,那双微红潮湿的双眸便彻底迷离了。 “睡吧。”李绵澈笑了笑,可那笑容如此苦涩,像极了夏日里早熟的一颗杏。 顾轻幼想摇头,可身子依然不听使唤。而她再竭尽全力,从口中说出来的也只是嘤嘤乱乱的醉话。 再一阵风吹来,却是又什么都不知道了。 大梦一场,顾轻幼睁开眼时瞧见的却不是美人榻对面的紫檀木云纹落地罩,而是相思平纹的亮地纱,被金钩轻轻盘起,拢在床的头尾两侧。 “姑娘醒了?”素玉温柔的面庞出现在面前,她的手伸过来,替顾轻幼掖了掖被角。“您平时不怎么饮酒的,昨儿一下子喝了两三盏,今儿只怕要头疼了。” 果然,素玉才说完,顾轻幼便觉得头有些昏昏沉沉的,太阳穴更是一跳一跳地疼。她勉力回忆昨晚的事,却根本分不清那是梦还是现实。 “也怪不得姑娘高兴,原来柔太妃给姑娘找了那么好的一门婚事。”素玉往从铜盆里撒下玫瑰花瓣,笑盈盈道:“大人今早走之前吩咐了,要我们尽快帮姑娘准备嫁妆呢。不过想来也不急,祈府那边怎么着也得等到殿试之后再说呢。” “小叔叔在哪,我要见他。”顾轻幼挣扎着起了身,一头乌黑的头发散在香肩上,未经任何雕饰的容貌让床边白瓷瓶中深红微紫的曼陀花显得有些造作。 “今早听罗管事说,贺州的学子们说乡试会试都有失公正,因此闹着要重开这一年的会试,如今已聚了不少人,只怕会闹出大事来,陛下便请太傅大人去贺州了,总得七八日才能回来吧。” “贺州?可他的伤还没好呢。”顾轻幼一脸心事重重,忽然又想到什么,翘眉问道:“那晓夏呢?晓夏昨晚是不是在?” “昨晚是在。不过半夜里,她嫂子生了,晓夏赶着回去瞧孩子,跟罗管事告了三日的假。”素玉笑着答:“按照姑娘的吩咐,贺礼和药材都让她带走了,大包小裹的,可真像是回娘家了。” 顾轻幼唔了一声,只觉得头沉甸甸的。她再一摸自己的脸颊,更觉得烫得厉害。怕是染了风寒了。她心中暗想。然而心里这件大事必须去做,自己已片刻等不得了。 随手扯过一块冰凉的绸缎枕头贴在脸上,觉得热气褪去一些,她便赶紧撑着身子坐起来,开口道:“早些用膳,我今日要去找晓夏。” “好端端的,您去找她做什么?陆家的宅子可不近呢。贺礼咱们都送过去了,您若是不放心,我亲自去瞧瞧便是了。”素玉劝道。 “我一定要去。”顾轻幼的脸上露出坚决的神情。 素玉见她急得脸都红了,这才不敢再争执,赶紧道:“那我这就去安排马车,姑娘先用早膳吧。” 几口早膳匆忙用完,二人便去了陆家。陆厨娘一家几人积年在太傅府做事,住的倒也不寒酸,是一套两进两出的大宅子。 因着里头小路不宽,所以二人在巷子口就下了马车。不等进门,远远便瞧见一位妇人得意洋洋地站在门前正与一位登门道喜的人说着话。 “穿着褐色比甲的是晓夏那位嫂子的娘亲,听说这两日一直住在这。”素玉隐约听了几句,便猜出了那人的身份。 “不管她,咱们走。”顾轻幼随着晓夏迈上台阶。因为贺礼早就已经备了不少提前送过来,所以此刻二人是轻装而来的。 “听说楚媛生下孩子过后,太傅府还派人送了贺礼来?真真是有福气的。”有位妇人拎着一筐鸡子,站在门前赔笑道。 “我家媛儿嫁得好,这陆家虽然不是什么高门大户,可人家府上一家三口都在太傅府伺候着,自然也不是寻常人家能比的。光说媛儿那小姑子,啧啧,从太傅府回来的那日可是给我惊着了,竟然带回来满满一马车的东西。什么吃的穿的用的,样样都有。”褐衣妇人满眼放光道。 “不是说她伺候着太傅府的一位姑娘吗?又不是伺候太傅大人,怎么这般得脸?” “人家可是正经姑娘,你可别说什么伺候太傅大人的浑话。”那褐衣妇人懒懒嗔怪一眼,见对方有些不好意思,才继续道:“媛儿那小姑子伺候的是太傅府的一位姑娘,后来还被封了什么县主,我倒是不知是什么来路,但却知道出手大方得很,光是给小孩子用的绸缎就送来四五匹呢。” “这样说来,我这做姨母的倒是不用担心媛儿缺什么了。”那妇人拎着手里的草筐笑笑道:“你瞧,我也没旁的东西可拿,好不容易凑了一百枚鸡子,合计着给媛儿补身子呢。” “东西是少了点,不过我也知道你什么境遇,又怎么会跟你计较。”褐衣妇人白了正要往里走的顾轻幼和晓夏一眼,冷哼一声道:“这两日登门的人多,我可是什么样的人都见到了。之前与媛儿相交的几位好姐妹,有几个是拎着东西来的,还有的竟然是空着爪子来的,我也真是纳闷了,怎么这么大的脸呢?更有甚者,不光空着手来,临走还跟媛儿说,往后孩子不要的东西切莫扔了,给她留着便是了。” 拎着鸡子的妇人眼风嘲弄从顾轻幼二人身上刮过,也随着褐衣妇人笑了笑。 而另一边,顾轻幼正想着一会要问晓夏的事,因此并未听见二人的对话。反倒是素玉气得面色微红,忍不住瞪了那妇人一眼。 拎着鸡 子的妇人许是有意讨好自家表姐,本与她无关的事,此刻却上前拦了几步道:“方才我姐姐说的话你们没听见么?空着手进人家家门,好大的脸呢。二位姑娘,瞧你们穿得虽然不金贵,但也不算掉价。不如去门外买几斤好糕点,也算是知趣。” 素玉觑着顾轻幼的脸色,不见有什么烦躁之色,这才放下心,正准备出言斥责,便听姑娘淡淡问道:“妇人是这的主家吗?” “这,这自然不是。”那妇人脸色一灰。 “那孩子是您生的?”顾轻幼再问。 “胡说什么呢,孩子是人家新媳妇生的。”那妇人继续道。可说完她自己也反应过来,是啊,自己算是个什么东西,怎配在家指责人家的客人呢。 她的脸上不由得有些挂不住。而那褐衣妇人,也便是那陆厨娘的亲家楚氏,此刻却清了清喉咙。“她不是主家,我却是这的半个主家呢。” “那你倒是说说我是谁?”顾轻幼的语气漠然。素玉在旁听着,这才惊觉自家姑娘不知从何时起已经有了上位者的气度。 竟然与太傅大人隐隐有些相似。 “我……”楚氏词穷了,随后拧了身子漠然道:“左不过是我家媛儿的什么姐妹罢了。再不,就是那晓夏姑娘的姐妹……” 她说完话脸色突变,忽然觉察过来什么,赶紧赔笑道:“二位姑娘怕不是太傅府上与晓夏姑娘一道做事的姑娘吧。” 话音才落下,晓夏已然从门里走出来,满眼惊喜喊道:“县主,素玉,你们怎么来了?” 眼瞧着晓夏行的是大礼,门前两位妇人的脸色一个比一个白。什么?门前站着的这个人就是县主,就是晓夏姑娘伺候的那位县主? 这,这穿得也太素淡了些吧。 一筐鸡子险些被摔在地上。那妇人忙不迭拜倒,连连赔不是道:“小人方才是糊涂了,不曾想竟是县主您大驾光临。小人还以为是哪家的姑娘,这才合计着规劝一番,毕竟这空着手进门不太妥当……” 那楚氏更是满脸慌张,在旁边连连道歉道:“是,小人也是没长眼睛,竟然不认得县主之尊……” 不必顾轻幼开口,晓夏已然蹙起了两根秀眉的眉毛。另一个也罢了,楚氏是日日都在自家府上摆架子的。要不是看在新嫂刚生产完的份上,自己早把她打发出去了。此刻听见她竟然敢得罪顾轻幼,更是觉得气不打一处来。 “怎么?如今府里装不下您,您都干上门子的活计了?”晓夏冷冷道。 “不是不是,你姨母过来送吃食,我出来迎一迎。” “您说话可留神,我可没有什么八竿子打不着的姨母。”晓夏看着那一筐沾着鸡毛鸡屎的鸡子,愈发鄙夷道。她不嫌贫爱富,却也知道送上门的东西必须要干干净净。这妇人如此惫懒,又一上来便得罪了好脾气的姑娘,可见不是什么正经人。 “是,全是我的不是。”楚氏脸色十分尴尬,也顾不得要什么面子,连连赔着礼。“姑娘别恼,这几日毕竟是大喜的日子,好歹看在媛儿的面子上……” “就是看在嫂子的份上我才没说你,要不然早把你撵出府去了。”晓夏恼火道:“您在这一日三餐吃白饭不要紧,一闲下来就要找嫂子的不是,不是说她奶水少,就是说她不会带孩子。您倒是会带孩子,我怎么没瞧见您搭一把手呢?反倒是日日在迎客之事上殷切,见了送厚礼的就高高兴兴,见了礼薄的就冷眼相待,说句不中听的,您这样的不是势利小人是什么,我们府真是瞧不上。若我是娘家,冲着您这样的亲家,也不该结这么婚事。好在我嫂嫂是明白知礼,没学得像您这样。” 活了一大把年纪的楚氏被如此痛骂了一顿,气得头昏脑涨,只觉得每句话都砸在自己的心口窝上。一大堆骂人的话堆在嘴边,偏偏她又不敢说出口,眼前站着的可是当朝县主,正经的官眷,自己要是得罪了她,可是要被官府治罪的。 而晓夏这边出了气,也没忘了楚氏身后的什么便宜姨母,身子微微转过去,目光更冷道:“什么叫空着手进门不太妥当,你拿着一筐破鸡子就叫妥当了?如今只怕村里的四邻都不用这么不起眼的东西了,难为你倒是还当贺礼送过来。不过,要是你家境贫寒,那也算不得什么。可别以为我不知道,嫂嫂待你这位姨母也算宽厚了,一年四五回地给你们送银子。你们但凡是个有心肝的,就该知道投桃报李。那畜生们尚且知道感激主子呢,你们倒是好,拿了银子跟打水漂似的,我嫂子连个谢字都换不回来。” 那妇人被骂得脸上红一阵青一阵,就跟筐里的鸡子似的,花花绿绿,十分好看。 “行了,您二位也瞧见了,我这还有贵客呢。不如请您移步回自己宅子里歇着吧。”晓夏敷衍地福了一福道。 楚氏捂着胸口,气得脚步都虚悬了,还是借了自家妹妹的手,才总算迈开步子。 “姑娘!”晓夏扭过头,又是往日伶俐开心的模样。 “从前只知道陆厨娘嘴上功夫了得,今儿才知道你也是个厉害的。”素玉在旁偷笑道。 “我是看不惯她们倚老卖老,总是欺负我嫂嫂。”晓夏不乐意道。“如今胆子更大,连姑娘都不放在眼里了。对了姑娘,您怎么想着要过来了?” “其实是有件大事要问你。”顾轻幼拉着晓夏,目光轻轻垂在自己的脚面上,柔声问道:“前儿晚上,小叔叔来过咱们院子吗?她们都睡了,只有你知道。” “来了呀。”晓夏一脸没心没肺道:“大人听说姑娘吃醉了酒,还进去瞧了您一眼。不过没多大一会就出来了,总得避嫌不是。之后我就进去,帮您铺了床,扶着您到床上睡了。” “唔。”顾轻幼点点头,感到两块火烧云慢慢爬上了脸颊。 强撑着身子在陆家坐了一会,顾轻幼到底有些受不住。而素玉在旁瞧着也终于看出不对劲来,姑娘脸上的火红似乎不是屋里那热闹的红纱帐映出来的,而是她的脸本就是红的。 如此匆忙赶回太傅府,素玉赶紧伸了三根手指轻轻贴在顾轻幼的额头上。果然,一股热热的触感传来,素玉呀的一声凑在顾轻幼的身前,噤着眉毛道:“坏了,姑娘,您发烧了。” “是吗?”顾轻幼想抬胳膊给自己把脉,但胳膊虚弱无力。“没事,昨儿在小叔叔书房的时候开着窗眯了一会,大约是吹着了。你按照之前我开的风寒方子去抓药就行。” “不成,我还是让罗管事从宫里请个太医过来吧。姑娘之前开的方子,又未必对这回的症候。”素玉不放心道。 顾轻幼点点头,只觉得浑身上下都开始难受起来,更没力气与她争辩,便由她去了。可没等多大一会,罗管事从宫中请来的却不是太医,而是太后娘娘派来的小太监。小太监是喜气洋洋的,可罗管事那张脸却拉得极长,显然是不乐意带人进来的。 第80章 素玉亦是厌烦, 却还是慢慢扶着顾轻幼起身,又慢慢跪下来。 小太监瞧着顾轻幼脸上异常的红晕,也没有丝毫关切的话语, 只是一板一眼道:“传太后娘娘口谕, 荣安县主为人良善, 容貌昳丽, 特赐婚于祈府嫡公子祁临,着本月过定。” “这么匆忙?”素玉忍不住低声念叨了一句, 好在被罗管事轻轻一咳掩饰过去。 “恭喜荣安县主了。”小太监道了喜,罗管事勉强挤出一张难看的笑脸, 又摸出一锭大金给他, 这才又默默将人送了出去。 屋里, 素玉扶着顾轻幼坐回床上, 眼瞧着折腾这一下, 姑娘的脸色更加不好, 不由得十分心疼, 埋怨道:“太后娘娘如此匆忙下旨做什么,眼瞧着就入伏了, 这功夫忙着过定, 姑娘定是更要挨累了。” 这会送那小太监的罗管事进了门,脸色似乎比方才更沉了。“太医就要到了。”他似乎是叹着气说出这句话的。 素玉瞧着顾轻幼低垂的眼尾,心里一疼,问罗管事道:“姑娘的体质就是这样,一入伏就要染一回风寒。太后娘娘的旨意就不能改一改吗?下个月下定不成吗?” “下个月?”罗管事苦笑, 嘴角微白的胡须轻动。“你以为是小孩子过家家么?唉, 太后娘娘的旨意,可是一个字都改不得的。这门婚事, 算是板上钉钉了。” “这门婚事倒是还好。”素玉瞧着顾轻幼嘴唇微干,赶紧替她倒了一盏热茶。“太傅大人临走的时候说过,这是门好亲事。这么多年,我可从未听太傅大人夸哪家的公子好,如今大人觉得祁公子不错,那一定就是不错的。” “让姑娘歇着吧,一会太医就到了。”罗管事没有接素玉的茬,语气肃然道。 的确是想歇一歇。躺在床上的顾轻幼第一次觉得自己似乎无法思考了。即便当初给小叔叔换血的时候,自己都未曾这样过。 也不知是何缘故,这一回的风寒几乎让她浑身上下没有舒服的地方,就连心亦是疼的,狠狠揪成一团的那种疼。 似乎是素玉的手,蘸着清清凉凉的薄荷油,轻轻抹在自己的太阳穴上。 似乎是一碗很苦很苦的汤药,被人一点一点送入自己的口中。 似乎一下子变得康健起来,不日便回到了须弥山。 须弥山下遍布青草,走在路上,阵阵清风吹来,便是扑鼻的幽香。顺着这样的小路一直走下去,通向一处少有人走的偏僻官道,而跨过那官道再向前,便是一处平整的土地,上面开满各色野花。 第一次遇见小叔叔就是在这里。一个俊秀无比的男子,一袭黑衣,虽然上面无数斑驳与破损,却丝毫不减他一身的华贵气度。而在他身后则跟着数十追兵,个个杀气腾腾。 顾轻幼轻轻蹲下来,身上碧绿的衣衫很快与高高的野草融为一体。 只见马蹄如飞,他身形轻动,随手拉弓,便有一支穿云箭飞射而出,准准刺入追兵之中为首一人的额头。那人不等呼叫,便已然从马上栽倒下去。 再一拉弓,又一人应声而倒。如此支支箭矢,竟百发百中。等到那箭囊空了时,身后的人不过剩下七八。而身后的追兵之中,也终于有一人射中了他的马,让他重重摔在了地上。 顾轻幼这会才发现,原来他早已身负重伤,方才所射出的箭,不过是勉力支撑罢了。这样的一幅身体,显然是无法与对面的人作战的。 该认输了吧。 出乎意料,并没有。恰恰相反,他竟一身孤勇,向着追兵的方向而去。而他的手中所执,不过只有一把卷刃长刀罢了。 对面的箭囊亦是空了,众人只得纷纷拔剑。可瞧着他那一脸的杀意,众人竟谁都不敢率先上前。 毕竟这一路来,他已经以一人之力杀了三百五十余人了。这是何等可怕的男人。 “撤!”对首一位男子忽然高喊一声。“赵裕胤与他不在一起,他是声东击西!我们走,回去搜赵裕胤!” 听着像是冠冕堂皇的理由,但顾轻幼却从里面听出了一丝畏惧。很明显,他们是因为害怕,才不敢再与他对决。 于是,所有人弓着身慢慢向后退去。直到退至数丈外,他们才敢回身,上马而还。 血染大地,刀枪横落。只见他慢慢走上前,随手从旁边的尸体上扯下一块布,用力捆在自己最长的一道伤口上,之后身体一软,彻底倒了下去。 半日后,顾轻幼与义父一道帮他上药。义父的头晃得跟拨浪鼓似的,满眼都是难以置信,“浑身上下的伤都要一百多处了,这人是怎么活下来的,真是奇迹。” “他流血太多了吧。”顾轻幼看着他苍白的脸庞,不由说道。那张苍白的脸真是好看啊,她还从没见过这么好看的人。光是这样静静的躺着,就像是一幅画一般。 “不过,这些伤还都好说,只是若不及时补血,只怕他性命不保了。” “有什么补血的法子?”顾轻幼问。 “眼下只有一种,就是找人将自己的血给他。不过,这法子需要极其精密的准备,而且也未必能成功。最要紧的是,送血之人的身子也会大伤。” “我可以试试呀。”顾轻幼伸出白皙的胳膊。 义父没有说话,可榻上的人却慢慢抬起手,眉眼疏离又淡漠。“不必。” 半月之后,他身上缠着数十纱带,坐在一处与义父一道饮茶。脸色惨白的顾轻幼坐在一旁看着远处的须弥山。 “春日的山真是好看啊,可惜不能日日都见到。”顾轻幼懒懒睁着眼睛,身上披着厚厚的披风,手中托着一碗补气血的红枣蜜茶。 “看一会就得回屋了,你身子还没好全,不能被风吹着了。”义父嗔道。旁边的他依然默然不语,随意抬眸看了一眼那须弥山,便把目光又聚焦到了眼前的一杯茶上。 顾轻幼撅撅嘴,颇有些意犹未尽地回了屋。直到晚膳时分,才终于能出来再透口气。 “那是什么?”主屋后头忽然多了一幅画。画中用青绿之笔勾勒出须弥山的美景,又简单几笔彩墨,点出山中野花之色,留白与写意交融,是恰到好处的山景。山景旁,又有一首五言绝句,诗意映画,笔锋磅礴,颇有赞颂大江大川之豪言。 “我画的。”他冲着顾轻幼开口,语气温柔。之后的数年里,这种语气再未变过。 “画得不错,以后轻幼看着这画,倒是日日能看见须弥山的美景了。不过话说回来,这诗好似更不错。”义父夸了一句,便望着桌上的饭食叹起气来。“轻幼啊,你可得快点好起来,义父是真不想再吃糠了。” 那菜,是他做的。 “我倒是觉得还不错。”他随手夹了一棵野菜慢慢嚼起来,随手嘴一抿,眉心紧紧蹙起,但瞧着顾七昶看向自己,他还是生生咽了下去,又说了一遍道:“还不错。” 顾轻幼看着那张俊逸的脸如此扭曲,忍不住笑出声来。 “你倒是会开玩笑。”义父翻着白眼,气鼓鼓地撂下筷子。 田野中的野花越来越多了,眼前的场景忽然变得越来越快。 是他站在须弥山前,一袭白衣翩然,大片青绿为背景,淡然一笑。“这个给你。”顾轻幼低头一瞧,只见他手心躺着的,是他一直坠在腰间的一枚玉佩。 场景滚动,她再睁开眼,却是听见义父在跟他慢慢说着话。“你要好好照顾顾轻幼,我让她把你叫小叔叔了。”他的答案缓慢而坚定,“我会把她视作生命。” 飓风吹动,她睁不开双眼,只听见一道声音。“顾轻幼,你喜欢小叔叔吗?”“顾轻幼,太后说得对,祁公子是你的良配。”“顾轻幼……” “顾轻幼……”声音渐渐变得婉转温柔。 她努力睁开眼,似乎瞧见了林馥儿。 “好端端的,怎么就感染风寒了呢?守了你大半天,这烧可算是退了。你饿不饿?想吃点什么?”林馥儿连珠炮似的问道。 顾轻幼摇摇头,张开干涸的嘴唇道:“多大点事,你还特意跑一趟。” “我是来了才知道你生病的。庭轩从大骊回来了,还带了不少稀罕的吃食,我想着你没吃过,特意给你送过来的,谁知道你竟然病了。”林馥儿捏了捏顾轻幼的手,觉得她的手有些冰冷。 “喜欢一个人是什么感觉呀。”顾轻幼迷迷糊糊问。 “哎呀,你是烧糊涂了,竟然说这个。”林馥儿看着素玉在旁边掩唇偷笑,觉得又气又羞,可见顾轻幼眼底一片真诚,还是老实答道:“就是会想每天都跟他在一起,想天天都能看见他。他要是有点什么事,你会急得要死。他若是没事,你也会担心,会害怕他有事。” “哎,你怎么不说话啦?”林馥儿瞧着顾轻幼若有所思,颇有些不解。素玉在旁瞧着,轻声开口道:“姑娘这些日子一直这样,不知道有什么心思,也不同咱们说。” “你也不像这样的人啊。”林馥儿瘪瘪嘴道。“从前的顾轻幼多大方呀,有什么说什么,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怎么现在还有心事了呢?” “是啊,坦诚是很重要的。”顾轻幼唇畔多了一抹笑意。 终于,她慢慢睁开了双眼。 原来这一次才是真正地醒了过来。窗外微蓝而蒙亮的天空,唇畔微酸略苦的药味,身上轻薄而柔软的锦被,处处都在提醒自己,这不是梦境。 这个时辰,素玉还没有起来,院内的一切都是静谧的,都在等待被唤醒。 顾轻幼慢慢从床上坐起来,将下巴放在膝盖上,将昨夜的梦在脑海中重温了一遍。等到再睁眼时,天又亮了一层。她不再犹豫,取过钥匙在大箱子里翻找了一会,找到了梦中所穿的那件衣裳。 当初穿的时候是有些宽松的,而此刻穿起来却是正好,起伏之间已然是一道完美的曲线,银丝白雪茉莉的纹样又增添了仙仙之气。乌黑如云的发髻盘成可爱精致的单螺髻,她又随手插了一根茶花流苏簪,任它轻轻在鬓边摇曳。 等到素玉觉察到房内没人时,顾轻幼已然驱马离了誉州。彼时,素玉慌慌张张地去找罗管事,可罗管事却老神在在,并不见意外。 “姑娘总得走这一遭的。”手中蒲扇摇曳,另一只手扒拉着算盘道。 “姑娘去哪里了?我不明白。她认识路吗?来誉州这么多年,她都不曾出过远门啊。”素玉咬紧牙关担忧。 “只要姑娘心中有数,就不会迷路。” “可姑娘去哪里了呢?” “等她回来你就知道了。”罗管事卖了个关子。 去往贺州的路途并不远,晨起出发,戊时左右也能到了。顾轻幼从世安院找到了一份地图,得知了小叔叔的路线。为防意外,她把地图记在了脑子里,却没敢带出门。 小叔叔一路要在两处停留,一处是誉州郊外,一处是誉州与贺州之间的考生驿馆,最后一处才是贺州。如今小叔叔已然出门两日,第一处自然是不必去的。 所以,她要先去考生驿馆瞧一瞧。 自新帝继位以来,各州府之间但凡路程在一日或一日以上的,都要在两地之间设驿馆,方便考生歇息。自然,若有空房,也可招待旁客。 如今会试已然发榜,等秋来便是殿试,会试入围的考生大多都已入住誉州,所以此间照理是不该有太多人的。不过,因为贺州考生闹事,所以一切都未可知。 难得有姑娘过来,驿馆的小厮倒也殷切,亲自过来牵了马,笑吟吟地问她要往何处去。 “驿馆可有什么誉州来的人?”她美目流转,轻声开口问道。 见惯了考生举子们的高高在上,小厮难得遇上这样谦和温柔的姑娘,语气不自觉更软。“昨日晚上他们闹了一通,也不知是什么缘故,小的不敢进去听。今早起,贺州来的考生就陆陆续续全都散了。如今只有几位誉州来的人还在。” 那很有可能是小叔叔。顾轻幼心里一阵悸动,请小厮帮忙照看马匹,之后便进了驿馆的门。同寻常客栈一样,此处一楼是饭厅,二楼三楼才是客房。 顾轻幼推门而入,一眼便瞧见饭厅正中央坐着一位身高八尺的男子。他身形挺括,肤如铜色,浓眉大眼,瞧着十分有男子汉气概。 那男子见了顾轻幼,眼里迅速地滑过一丝惊喜,倏地起身却踉跄了几步,只等站稳才道:“顾姑娘,你是特意来寻我的吗?” 开口的不是李太傅,而是誉州秀才高怀泽。 “顾姑娘怎么知道我在这?你去找过我姐姐?还是我娘亲让你来的?”他几步迎上来,身上染着重重的酒气。 然而顾轻幼却向后淡淡退了一步。“我是来找小叔叔的。” “小叔叔?”高怀泽哦了一声,意识到自己的自作多情,脸上顿时十分尴尬。“那,那坐吧,我知道李太傅去了哪里。” 早上没用膳,顾轻幼本就打算在这草草用一口的,因此她也没客气,唤过小厮叫了一碗热腾腾的素面,便坐在了另一张桌子上。 高怀泽见她如此疏离,才知道自己何等多心,一时脸色更加难看,默默倒了一盅酒,冲着不远处的顾轻幼苦笑道:“方才看见顾姑娘,高某如久旱逢甘霖。可惜,在下终究是没这个福气的。” “我不太在意你的事。”顾轻幼咬了一口素面,轻轻说道。“如果你愿意的话,可以告诉我小叔叔在哪。” “呵。”高怀泽的眼眸里泛着苦味,唇畔的笑意倒是十分欣赏。“顾姑娘到底是顾姑娘,从来都是有什么说什么。不过,还请顾姑娘听一听吧,就算是为了李太傅。” 说罢,他也不等顾轻幼再答话,便自顾自地开了口。“娘亲听说了贺州考生闹事,说会试名次不公,一时十分激愤。毕竟我的考绩……姑娘也知道,的确不是往日的水平。” “不过,我心里也明白,那是因为我心有旁骛,会试的时候没有倾尽全力罢了。”高怀泽说到这,忍不住遗憾而落寞地看了顾轻幼一眼。他是真的很喜欢顾轻幼啊,只可惜,她从来都没心仪过自己,一切全都是母亲和自己在一厢情愿。 “娘亲心里也起了疑影,认定是有人从中作弊,才害得我没有考中会元。于是,她逼着我联络誉州失利考生与贺州的考生,共同闹事,以期重开会试。” “然后呢?”顾轻幼想听与小叔叔有关的部分。 高怀泽长叹一声,唏嘘道:“其实原本,上头越镇压,考生们闹得会越厉害。偏偏这李太傅剑走偏门,杀人诛心!” “他怎么做的?”分明素面是清淡的,可顾轻幼还是觉得喉咙有些肿痛,脸上的高热又渐渐扑回来。不过,她还是忍耐下来。 “昨晚李太傅携会试众考官到了此处。考生们个个心高气傲,不把太傅大人放在眼里。李太傅倒也不急,先是接了考生们的诗,又和了他们的对子,最后又与我辩了一番策论。”高怀泽陷入回忆,赤红的双目中难掩激赏。“李太傅真不是凡人啊,我素知他从前诗做得好,如今才知他藏了多少才学。这样的一番比试下来,考生们个个拜服,自然是什么都能听进去了。” “接着,他又命考生出题,让会试众考官作答。果然,那些考官们也并非酒囊饭袋,一字一句虽不算珠玑,却也果然深符朝廷大略,远在我们的见识之上。之后,那会元等人也到了,会元们又一一被考教了本领。如此三轮下来,驿馆里的考生人人拜服,早已不再提什么闹事的事了。”高怀泽苦笑着继续道:“甚至,他们还埋怨我从中挑唆。” “我啊,如今真是偷鸡不成蚀把米,反惹了一身的不是。”高怀泽一口饮尽了杯中烈酒,啧啧舌道:“顾轻幼,你不知道,昨儿太傅大人看我的眼神有多厌恶。呵,那些考生们先前更是将我视作领袖,可李太傅一来,他们就倒戈了。” “小叔叔自然是厉害的。”顾轻幼忍不住道。 “我从前也以为我是厉害的。如今才知道,我不过是坐井观天罢了。”高怀泽嗤嗤笑着,将杯中酒再次填满。“连会元都没考中,连前十名都没考中,我现在成了整个常州,乃至誉州最大的笑话。” “如今起事被平,旁人都还好说,只怕我这个为首的,是要被众人牢牢记住的。往后,我高怀泽再无入朝为官之机了。可我高怀泽一身本事啊!哪怕比不过李太傅,可也不比那什么宋言皓逊色多少啊。我苦读了整整十七年,十七年啊。” 顾轻幼咽下最后一口素面,轻轻撂下手中的筷子,站了起来。 那窈窕如柳的身形在高怀泽眼前轻动,正如梦中的场景。他顿觉火起,晃晃荡荡起身喊道:“顾轻幼,你就不觉得愧疚吗?要不是因为喜欢上了你,我怎么会沦落到今天这般田地!” “我不觉得愧疚,我甚至觉得这件事与我没有半点关系。”顾轻幼漠然一笑,淡雅的白雪茉莉绣纹衬出她精致的脸庞。 “可事情都是因你而起!”高怀泽拳头紧握道。“如果没有你,这一切都不会发生。” “高公子。”顾轻幼声音婉转,似水轻柔,一句呼唤便让高怀泽沉默下来。“我现在让你去给一位公子当书童,整日磨墨翻书,你愿不愿意?” “自然不可能。” “可这就是你母亲要对我做的事呀。”霞光跃窗而入,正照在她白皙的脸颊上。“高公子,你真的很可笑。你明知道一切都是高夫人的错,却连埋怨她都不敢。堂堂男子汉,为什么要这么胆小呢?” “你胡说!我母亲才没做错,她都是为我好。她……”高怀泽猛然想起,是谁逼着自己来了这驿馆。若是不来,或许再过三年之后重新会试,一切还有机会。《 》 第81章 完结章 第81章 完结章 仿佛被一口馒头噎住, 高怀泽的脸色变得又青又紫。人高马大的身材站在饭厅里,手中的那柄酒壶一点点从几根手指中漏出去,最后咣当一声落在地上。 顾轻幼不想再看他, 也知道他不会再说小叔叔的去向, 索性还是按照原计划往贺州去。而高怀泽看着顾轻幼纤细的腰肢, 柔美的背影, 却忽然想起那些天的魂牵梦绕,索性一下子摔了酒壶, 大步冲过来。 “顾轻幼,你是我的, 我要娶你。母亲早就答应我了, 我的夫人就是你, 不会有旁人。”他踢开面前碍事的一个脚凳, 带着猩红的双眼向顾轻幼扑去。 但不等到身前, 不知从何处窜出来一道黑色的人影。还未等他看清真面目, 便感觉到胸口被重重踢了一脚, 后背一下子砸在了桌案上。 “我……”高怀泽捂着胸口,泪花飞溅间, 才知道她身边是有人护着的。 眼看着顾轻幼淡然如水的目光, 他忽然满心懊悔。如果当初一切都不听母亲的,如果好好地对待她,是不是,现在一切都会变得不一样。 “顾姑娘,眼下上路, 等到了贺州, 只怕已经过了戊时,您还是在此歇息一夜吧。”护着顾轻幼的暗卫拱手道。 “你知道小叔叔在哪吗?”顾轻幼却反问。 暗卫摇摇头。 “那我一定今晚要到贺州。”顾轻幼不再看那暗卫, 毅然决然道。她只怕,自己的风寒越来越严重,若是再拖下去,就更不知什么时候能见到他了。 今晚,就要见到他。 暗卫只负责保护,不能干涉,因此此刻也没有多劝,不知何时又没入黑暗中,默默跟在了她的身后。 官道两旁是高大的柳树,几乎要在上方形成碧绿的笼盖。因此骑马走在下面,倒是一路都不觉得热。偶然有夕阳透过树干一下下从脸颊上闪过,形成跳跃的光圈。 顾轻幼觉察到自己的脸颊在发烫,但她不想停下,也不想换喧闹的马车。这条路,她就是想一个人走,想一个人把一切想得更清楚。 天空中的艳红色渐渐褪去,有一道幽微的蓝慢慢浮上来。原本遮阴的柳树此刻显得有些阴森了。然而顾轻幼并不害怕,因为她明白,这条路就在不久前小叔叔刚刚走过。 她甚至在想,比这还艰难的路,小叔叔不知走过多少了。 他的确是个值得敬仰的人。护幼主,夺越江,诛渭北,平大骊,哪一件事搬出来,都是旁人一辈子都难以企及的高度。 然而,只有见过他身上的伤的人才会知道,他所赢得的一切,都是用命换来的。 他似乎什么都不怕。 可顾轻幼又清楚地记得,自己喝醉的那个晚上,他眼底的那份小心翼翼,似乎像是呵护着一颗易碎的琉璃珠子。 自己是他的软肋吗?顾轻幼苍白的嘴唇挑起一抹笑意。好想见到他呀。 可这天,越来越黑了。就连身下的马似乎也有些畏惧这份黑暗,渐渐放慢了脚步。 “你再撑一撑,好不好?”顾轻幼看着官道侧面出现的小河,回想着那份地图,猜测自己应该距离贺州的城郊不远了。 只是,身子越来越沉,头也越来越晕了。顾轻幼将缰绳在手上多缠了几圈,脚踩得也更紧实了一些。 可即便如此,她还是几次差点从马匹上坠落下去。 直到,眼前渐渐出现一片光亮。她努力睁开眼,看见对面的一众人马,为首的男子英姿朗俊,肌肉魁梧而有力。 “小叔叔。”她心头欢喜,迷迷糊糊地从马上摔下来。 却没有落在地上,而是落在了一个温暖的怀抱里。 她伸出手,小心翼翼却又十分用力地扯住他衣襟上的水墨纹,用尽全身力气说道:“小叔叔,我有好多话想对你说。” 彼时,他的声音隐忍而低哑。“好,我都听着。我们慢慢说。” 随手打发了一道而来的所有随从,他抱着她,慢慢往城中走去。她的手始终不肯松开他的衣领,往日清纯的鹿眸此刻用尽全力也睁不开,唯有略显苍白的唇,依然轻轻翕动。 “小叔叔,太后下了旨意,说要我嫁给祁临。哪怕之前已经谈婚论嫁几次,可没有哪一次,让我有这样真切的感觉。当我想到我要和一个陌生人一道终老的时候,我很害怕。” 她的声音柔软得仿佛只是嘤咛。但他依然每个字都听清了。 “小叔叔,我现在才知道,无论是祁临也好,还是宋言皓也好,还是之前的哪一位公子都好,我之所以愿意与他们来往,是因为我在他们身上看见了你的影子。” 月色暖如灯火,李绵澈的心弦被重重勾起,随后有漫天的喜悦滋生而出。 “小叔叔,原来,我喜欢过的每一个人,他们身上都有你的影子。”她梦呓般的倾诉着,看似是烧糊涂的话,可却又晶莹的泪花从眼角滑落,滴在他越来越烫的手背上。 “小叔叔,我知道你已经为我努力过很多次了。这一次,就今天,就算是我为你努力了一次。”她似要睁开双眼,但那乌黑的水瞳只闪了一闪,便无力地重新阖上了。 “顾轻幼。”李绵澈声音低哑,满目柔软。 “怎么办,小叔叔,我喜欢你。”她忽然悲从心头起,泪水从一滴两滴变成肆虐的河。“我知道的是不是太晚了,小叔叔,可我只喜欢你。” “不晚。”李绵澈深邃的眼眸装满了眼前的少女,语气柔软得好似她是随时都会受惊飞走的蝴蝶。“现在刚刚好,一起都不晚。” “可太后已经下旨了,小叔叔。罗管事说,太后的旨意是不可能更改的。”顾轻幼将头埋在他的怀中,那样温厚,那样踏实,让人忍不住想睡。 “太后的旨意是假的。”李绵澈语气宠溺,目光却满含对她的担忧。因为怀中人已然昏昏睡去,似不敌那风寒之力。 等到再醒来时,晓夏和素玉都已在旁边。晓夏眼睛肿肿的,嘴噘得老高,此刻正跟素玉埋怨着:“素玉姐姐怎么连姑娘都看不住。从咱们这到贺州,这样远的路,姑娘本就染着风寒,怎么可能不严重。若不是太傅大人及时遇上姑娘带回来,还指不定会有什么事呢。” 素玉亦是满脸懊悔,一边轻轻替顾轻幼浣洗刚换下来的帕子,一边心疼道:“那日姑娘晚上已然好多了,我才过去睡半个时辰。晨起本想叫马车去找姑娘,可罗管事又不许。” “我没事儿。”顾轻幼微笑着,冲二人伸出手。 “姑娘……”二人齐齐扑过来,眼底都是十分欢喜。“姑娘醒了就好了。太医说您这回的风寒极严重,若是再醒不过来,只怕就要落下病根了。” “好了好了,我去给姑娘盛粥去,姑娘只怕是饿了。”晓夏抹了眼泪道。 素玉点点头,正要去倒水,便听顾轻幼的声音柔柔道:“小叔叔呢?” “我在这。”朱红门外,当朝权臣一袭常服走进来,敛尽眉目间的气势,温柔到无以言说。 素玉知趣地福了一福走出去。顾轻幼这才瞧见,小叔叔端着一碗清淡的白粥。 “我喂你。”他舀了一勺,轻轻吹了吹,慢慢凑到她的唇边。 白粥的香气入口,米粒亦是嫩滑的,只是…… “好像没熟。”顾轻幼眼巴巴地看着李绵澈。 …… 他尝了一口,略显懊恼地又吐出来。俊逸的脸上难得浮现出一丝困惑。 “你做的?”她忽然会意。 李绵澈点点头。 “小叔叔真好。”她软软笑道。 “那,顾轻幼喜欢小叔叔吗?”他撂下粥碗,凑得近了一些,带着些当朝权臣的威逼之势。 回忆一点点涌入脑海,顾轻幼的心装着满满的悸动,可余下的缝隙却被太后的旨意填满。“喜欢。可是……” “没有可是,说喜欢。” “喜欢。”她乖巧地应着,“可是,还是想说可是……” 但不等她说出口,一个霸道的吻已然袭来。他先是蜻蜓点水般的试探着,可一旦感受到那柔软与清甜后,就再也按捺不住,变得气势汹汹,似要尝尽她每一寸的味道。 “小叔叔……”她嘤咛着说出声来,可那声音却像是含了讨要的意味。 “太后的旨意是假的。”他一边让她安心,一边却吻得更加深沉。 太傅大人要娶顾轻幼为妻的消息几乎是在一夜之间传遍誉州的。仿佛就只是为了等待一个时机一般,那消息跟长了脚似的,肆虐而出,唯恐有一人不知道。 晓夏和素玉此刻围着顾轻幼,给她穿上比从前更加贵重的衣裳。而此刻,二人眼底的好奇并不比外面的任何人少。 “姑娘喜欢太傅大人吗?”晓夏一边替她梳着乌黑的发丝,一边红着脸问。 顾轻幼轻笑着点头,眼底闪着喜悦。 “大人待姑娘那么好,姑娘心里也有大人,其实走到一处也是应该的。”素玉抿抿唇,又笑道:“我早觉得姑娘和大人最合适了,只是觉得您二位都没有这个念头。如今多好,那些外头乱七八糟的公子,哪有咱们大人好呢。” “就是。”晓夏点头附和着,为顾轻幼轻轻挽起发髻,随意选了几支白玉花钿为饰。“姑娘今天要去见柔太妃娘娘吗?” 顾轻幼点点头。“小叔叔说不用我去的,可我觉得还是自己的事情自己做比较好。” 二人点点头,都知道自家姑娘是为了什么事入宫,却不曾想,如今入宫和从前入宫也不一样了,宫里人的客气与尊重更比从前胜百倍。 光说那引路的小太监,从前也不过是敷衍的客气,如今却是发自内心地畏惧与尊敬。但顾轻幼不在意这些,只是觉得夏日的宫道有些炎热,好在不久便入了怡宁宫,总算得了几分凉爽。 一如既往,柔太妃的脸上并无旁人的深宫寂寥,反而正兴致勃勃地逗着屋檐下的一对儿鹦鹉。那鹦鹉红嘴绿衫,十分俏皮可爱。瞧见顾轻幼进了门,柔太妃撂下手中的鸟食,笑盈盈上前道:“士别三日,倒是不见上回的心事重重了。” “我想来谢谢您,也想来说句抱歉。”顾轻幼顺着她的手势坐在葡萄架下的绣墩上,轻声说道。 “以你如今的身份,其实不用。”柔太妃笑笑,身后的小丫鬟端来三四碟精致的点心,奶香夹杂着甜香,让人心神安定。 “身份?” 柔太妃点点头笑道:“是啊,今早太后娘娘亲自来了怡宁宫,问起了你的事。你不知道,太后娘娘也很懊恼呢,她之前并不知你与太傅大人的事,所以才让我帮忙安排你的婚事。荣安县主,如今你是太傅大人的未婚妻了,连太后娘娘也不敢用从前的眼光看待你,何况我呢?” 提起太后,顾轻幼难免想起那道仓促的旨意,但她记得小叔叔的话,不必多问这件事,于是撂下这个念头,就这柔太妃的话笑笑道:“唱戏的一天换一身衣裳,不也算是身份吗?可那与唱戏人本身也没什么关系呀。太妃娘娘,我想谢谢您,要是没有您,我与小叔叔还有很多事想不明白。” “怎么还叫小叔叔?听着怪别扭的。”柔太妃嗔道。“外头的人也是,因为你这句小叔叔,可有不少风言风语呢,都传到我这来了。” “我不在意。”顾轻幼摇摇头,便瞧见柔太妃一脸欣赏地看着自己。 “不在意就对了。”柔太妃笑道:“日子是过给自己看的,与外人都没有关系。你与太傅大人无亲无旧,不过是随口叫一句小叔叔罢了,与婚事也不挨着。那些人啊,十有八九是嫉妒你呀。” “还想跟您说声对不住,祁公子那……”顾轻幼露出歉疚的表情。 “我说过,我只是介绍你们认识,后续的主意还要你自己拿。”柔太妃笑道。至于祁临隐隐有一些动心的事,她不打算跟顾轻幼提及了。那孩子心性随自己,不会钻牛角尖,如今听说这事,也能做到大方的祝福。 从怡宁宫出来,顾轻幼的神色更好了。她很喜欢柔太妃对待事情风轻云淡的态度。反而是素玉谨慎些,轻声凑在顾轻幼身边,避过小太监的耳目道:“奴婢怎么觉得,柔太妃娘娘不知道太后下口谕一事呢?” 顾轻幼点点头,怪不得小叔叔说太后的旨意是假的。而说曹操曹操就到,很快便有一位年长的姑姑从对面走过来,说是太后娘娘想见一见荣安县主。 顾轻幼并不推辞,点点头答应了,便随着那姑姑去了太后娘娘的长安宫。长安宫比怡宁宫的布置更加华丽,只是暑气却也浓一些。唯有进了门才觉得好很多。 “娘娘,县主到了。”姑姑话音才落下,便立刻有小丫鬟拉开眼前落地橱两侧的帘帐,露出一张雍容而老迈的脸庞。 “我瞧瞧。”端敬太后一边说着,一边眯着眼向下看去。这一看之下,不免暗自惊叹。她从来都没把一位乡下来的姑娘放在眼里,哪怕封了她为县主,也不过是嘉奖她的行为,却不是认可她的身份。然而此刻,她才知道自己错了。 太傅大人的眼光从来都是好的。眼前的少女生得娇美俏丽不说,那眉宇间淡淡的自在气质,更是天下难寻。 誉州的妃嫔也好,贵女也罢,哪怕是贵为皇后,眼神中都是试探和谨慎为主的。然而顾轻幼不同,她的一双眼眸很真诚,仿佛从林中跃出的小鹿,并不知晓世间有猎人的存在。 倒是很像当初的柔太妃了。端敬太后这样想着,心里便起了几分莫名的落寞。再想想李太傅今早特意入宫觐见,话里话外的意思都是对她的关照,不由得更觉得眼前的姑娘福气深重。 “喜欢用什么点心?喝什么茶?”思来想去,端敬太后还是放下了那些乱七八糟的念头,将她真正看做了太傅大人的未婚妻。 “都好。”顾轻幼说着。 本以为是敷衍的话,但等到茶点都摆上来,她选了一样慢慢用起来,太后才知道她口中的都好并不是客气,而是真的在认认真真品尝。 “我若是早知道你与太傅大人有情,就不会做出棒打鸳鸯的事了。果然是我老糊涂了。”太后略显惭愧的笑笑,目光却落在顾轻幼的脸上。 “太后娘娘是好心,结果更是好的,就不必把此事放在心上了。”顾轻幼一脸真诚。 端敬太后点点头,命人将事先准备好的东西一股脑搬出来,笑笑道:“听说你与太傅大人下个月就要大婚了,我便给你添置些物件,算是送你的嫁妆吧。” “谢谢太后娘娘了,但小叔叔已经把太傅府的钥匙都给了我,嫁妆应该是够的。” “你到底还这样小,李太傅竟也放心让你管家?还有那些人情世故的事,你能周全的了吗?”太后忍不住问。 顾轻幼微微垂头一笑道:“小叔叔说不必周全,想做什么做什么便是了。” 太后闻言眉头一紧,不由得想起自己当年入宫的时候。先皇亦是对自己说过这样的话的,可自己偏偏不懂,一味要强,非要将六宫之事都当做自己的分内之事。如此,六宫是管好了,可也失了帝心。 “你是有福的,也是知道享福的。”半晌,太后徐徐说了这么一句,又吩咐平姑姑将顾轻幼好好送了出去。 待那平姑姑送了人出来,脸上不自觉也带了笑模样。“荣安县主可真好,临走时还替奴婢瞧了一眼面相,一眼就瞧出来奴婢近来有些胃火虚旺。” “的确是位好姑娘。”太后点点头道。“早从林馥儿那件事,我就该见见她的。” “如今见了也不晚。您如今见了,就该放心了。这样好的姑娘,根本不会把朝廷大事放在心上,更不会怂恿太傅大人做出什么对不起朝廷之事。恕奴婢多嘴,太傅大人娶这样的妻子,您是该放心的。”平姑姑一字一句道。 太后嗯了一声,目光慢慢落在窗棂上,轻声叹道:“若是羽儿知道太傅大人就要成婚,还不知道要闹出什么事来呢。” “所以您心狠一些是对的。”平姑姑替太后一下一下松着肩膀,替她宽心道:“如今大半年过去,公主变得很懂事,甚至还会去佛堂为大誉祈福呢。奴婢看,等到太傅大人成婚后,就让公主回来吧。” “再议吧。”太后苦笑了一下,感叹道:“羽儿长在我膝下,养成今日的性子也有我的缘故。若她能与荣安县主一样豁达通透,我也不必如此犯愁了。” 太后口中豁达通透的荣安县主,此刻已然回了太傅府。李绵澈本在书房内听大臣说着与大骊签订的互不相犯条约一事,听见外头的动静,唇畔不禁染了一抹笑。 这几天以来,似乎一切都变得不一样了。就好像春日忽然到来,打破了冬天里数月不能开窗的沉闷与寂寥。 就连下首的大臣也觉得,这些日子每回进世安院都比从前轻松了许多。即便偶尔做错了事,虽然依旧会受罚,但至少太傅大人的脸色不会太难看。 “就这样吧。”李绵澈轻轻合拢了面前的奏折道。 “是,多谢太傅大人。”原以为还要一个时辰才能回家呢,不想太傅大人竟然大发慈悲了。大臣眼底十分意外,临到退出门去,才想起太傅大人即将成婚一事,赶紧又扭过头来祝贺道:“臣等着吃大人的喜酒。” 本也不期待太傅大人回应,毕竟这一位从来是不会与人议论私事的。不想此刻一向漠然的太傅大人脸上竟有了一丝温度,淡然摆手笑道:“少不了你的。” “是。”那大臣仿佛听见什么金言贵语,高高兴兴地离开了。而等他出门时,正好瞧见一位少女步伐轻盈地向院子里走来。她身姿随意,瞧见自己时甚至还朝自己弯了弯手。 这样恣意快活的姑娘,莫不是太傅大人的未婚妻?怪不得太傅大人的心情都好了,有这样的娇俏的人陪着,谁能不高兴呢? “小叔叔。” 伴着清脆的声音,一张柔美清丽的脸颊跃入眼前,眼眸水润,睫毛乌黑。 自从尝到她的味道后,李绵澈就很难平心静气地坐在她面前了。 扔下眼前的一堆奏折,他陪着她在宽椅上坐下,捏住她柔软的指尖问道:“今日可受委屈了?” 顾轻幼摇摇头,闻着小叔叔身上的草木清香,觉得一颗心又小鹿似的跳起来。似乎二人只要距离太近,自己就会有这样的感觉。 偏偏这种感觉又不让人讨厌。相反,它简直像蛊.药一般,让人废寝,让人忘食。 “大婚定在下月十二。”他慢条斯理地把玩着她的手。 “是你的生辰?”顾轻幼略有讶异。 李绵澈点点头。 顾轻幼闻言犹豫了一瞬,却忽然鼓起勇气,玉藕似的手臂从他手中挣脱出来,环住他的脖颈,紧贴在他健硕的肌肉上。“那小叔叔想收到什么礼物?” 他看向她,感受到她身体的柔软,觉察到她的撩拨,再也按捺不住心头的火,用微凉的齿紧紧咬住了她粉嫩的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