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岭南小酒娘》 第1章 第 1 章 日头毒辣,闷得人喘不过气。 章以云扛着锄头走在田埂上,粗布衣裳被汗浸湿。 “扫把星!” 骂声自身后炸开,石子砸在她腿肚上。一个扎羊角辫的小姑娘叉腰拦住她,满眼恶意:“滚回你的地方去!别祸害我们村!” 章以云忍下辩白,只想快点回家。可更多的污言秽语围了上来。 “林家俩老糊涂捡了你,活该被戳脊梁骨。” 她脚步一顿,喉咙像被什么哽住。哄笑声中,烂菜叶砸在她身上,黏腻汁液顺颈而下。 她只抬手用袖子狠狠一擦,脚步更快。 得赶紧回家。二老年事已高,性子又软,她在外面多耽搁一刻,心就多悬一刻。 刚翻过山头,家就在眼前。可目光所及,却让她心跳漏了一拍—— 坡下熟悉的篱笆小院,已是一片狼藉。 院门被污秽泼得看不出颜色,几个村民举着棍棒,一边打砸一边叫嚣:“滚出荔霞村!把灾星交出来!” 怒火瞬间烧光了理智。 章以云从坡上冲下去,张开双臂,死死护在院门前。 “你们想干什么!”她声音因愤怒而发抖。 “干什么?林家收留你,就是全村罪人!今天必须把这灾星赶走!”汉子挥着棍子,唾沫星子几乎喷到她脸上。 眼看那粗糙的手就要推搡到她—— “住手! ” 一声清冽的怒喝骤响。 章以云循声望去,只见一道迅捷身影从暮色山林中冲出,带起一阵风,稳稳挡在她和村民之间。 是陈石。 这个从不让林家二老缺肉吃的少年。明明比她还小两岁,此刻挡在前头,肩背却像堵宽阔的山墙。 他手中猎弓半开,虽未搭箭,但那悍勇之气,已让喧闹的人群瞬间安静了几分。 他目光扫过众人,最终定在领头汉子脸上:“几个大男人,对着两个老人家的院子耍横,欺负一个姑娘,算什么本事?” “你小子别管闲事!”领头的汉子声虽大,棍子却垂低了几分。 陈石上前半步,弓梢戳上对方胸口: “林家的事就是我的事。现在滚,不然我一箭就能射穿你们几个的喉咙。” 几人脸上瞬间挂满怯色,悻悻散去。 眼见村民走远,章以云强撑的那口气骤然泻下。她转身推开污秽的院门,院内,林家阿婆正扶着门框瑟瑟发抖,阿伯气得脸色发白,连连咳嗽。 “阿婆,阿伯,没事了,没事了……”她压下鼻酸,柔声安抚,半扶半抱地将二老搀进堂屋。 陈石默默跟进来,利落地闩好门,她这次没有阻拦。 章以云服侍二老喝下热茶,林婆的眼泪终于扑簌而下,紧紧抓住她的手: “云丫头…他们说明天要开族老会,处置咱们一家。这可咋办……” 章以云心下一惊。 事情闹这么大…这不止是赶她走,更会连累二老无法立足! “别怕,有我在。”她用力回握阿婆冰冷的手,自己的指尖却也在微微发颤。她强稳心神,挤出一个安抚的笑脸。 陈石握着扫帚走到堂屋门前,神色肃然: “章姑娘,林家于我有恩。明日,我陪你们去。” 他的承诺暂时压住了章以云翻涌的恐慌。她抬头,望进少年闪烁的眼眸: “陈石兄弟,你的心意我领了。但这是我的仗,得我自己去打。” 送走陈石,章以云闩上门,族老会、家法……这些词像冰锥反复凿着她的心神。 穿越来的所有委屈、不安,此刻如决堤的洪水般倾斜而下,让人窒息。 她强打精神借着收拾院子分散焦虑,突然被内室窸窣声响打断。 林伯颤巍巍地走出,手里捧着那本黄褐色的酿酒手札。他眉头紧锁,双眼却炯炯放光,径直朝章以云走来。 "云丫头,"林伯将手札递过来,手指点着内页上一处,"你仔细瞧瞧这段。" 章以云忙凑近。只见上面绘着霉变果实的插图,下面一行小字:腐果生瘴,误食可致呕泻、发热,甚或传为疫病。 “这症状……全对上了!”章以云心头一震,立刻接过手札,声音因激动而紧绷:“阿伯,这很关键!我马上细看!” 林伯深深看了她一眼,伸手用力握了握她的肩膀: “丫头,只要我跟你阿婆还有一口气在,天塌下来也替你顶着。你想做什么,就去做。” 随即不再多言,蹒跚回屋。 门帘落下,隔断视线。 章以云的鼻子一下子就酸了。她紧紧抱住手札,心底涌出暖流。 油灯下,章以云的指尖重重划过手札上“腐果生瘴”四字,脑海中闪过曾在酒吧工作中亲历的一幕—— 那年盛夏,因助手疏忽,一批切配好的柠檬,在闷热的操作台角落**变质,导致多名服食的客人呕吐腹泻。 当晚吧台的所有人,狠狠地学习了《食品安全操作者指南》。 **果浆滋生毒素的原理,与她眼前岭南荔枝腐烂、村民病倒的现状如出一辙。 “必须隔开,不能再混居。” 村尾那间闲置的老祠堂位置独立,通风良好,是她脑中理想的隔离点。 章以云的目光又落到窗外远处堆积的腐果,一股焦灼感涌上心头。 筐里成堆正在腐烂的荔枝,就是疫病的源头,光是扔掉都远远不够,焚烧是最彻底的办法。 她提笔蘸墨,在糙纸上飞快勾勒。 焚烧点,必须设在下风口,远离水源! 还得挖深坑,泼上助燃的油松枝,确保每一寸腐果都烧成灰烬,绝不能留下任何隐患。 “还有水!” 若毒素入水,全村都将沦陷。必须让所有人喝煮开的水。 可这个理所当然的现代常识,该如何说服喝了一辈子生水的古人? 想到族老们怀疑的目光,她顿感压力如山。 最后,她的目光回到手札上记载的几味草药。光堵截还不够,还需扶正祛邪。 可村里没有大夫,邻村的郎中也因旧怨请不来…… 她烦躁地掐了掐虎口,强迫自己从这个死结中抽身。当务之急,是明天的族老会! 若过不了那一关,一切休提。 想到这,她吹熄油灯,和衣躺下,必须养足精神。 次日清晨,鸡鸣刚过。沉重的拍门声已如擂鼓般炸响。 章以云深吸一口气,拉开门。 门外,以族老为首,黑压压的村民堵在院前,各个面色不善。 族老抬手止住议论,目光扫过章以云:“章氏,老夫与众乡亲此来,用意想必你已清楚。” 她微微颔首,侧身让开院门:“族老请进,各位叔伯请进。” 待人坐定,她奉上粗茶。 可族老接过,只是置于一旁,再次开口: “章姑娘,你非我荔霞村人,林家二老心善收留于你,本是积德之事。” “然,自你到来,村中确不太平。时疫横行,人心惶惶。为村落安宁计,也为林家清净计,你……“ 他顿了下,一改和蔼,眼神凌厉:”自行离去为好。” 他话音刚落,人群中立刻有按捺不住的,指着章以云的鼻子尖声道: “跟这瘟神还讲什么礼数!就是她来了之后,村里才死了人!赶紧滚出荔霞村!” “对!滚出去!” “扫把星!别连累我们!” 人群顿时炸开,如同滚水泼入热油,劈头盖脸地向她砸来。 章以云耳边嗡嗡作响,四肢瞬间冰凉。 完了吗?就这么认命离开? 不!绝不能! 林家二老的收留之恩未报,疫情一旦失控扩散,这片土地顷刻便会化为炼狱。 她猛地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倏地高举那本《林家酿酒手札》:“我只求一句话的时间!” 她将手札翻到绘有腐果插图那一页: “这场疫病非天灾,乃腐果生瘴所致 。白纸黑字记载着‘误食可致疫病’,与眼下疫情丝毫不差!” “我知道根治的法子。” 她攥紧了拳头,逼自己不惧族老的凝视: “若我说的不对,您即刻将我乱棍打出荔霞村;但若我对了……这是在救全村的命!” 族老眉头紧锁,持杖的手微微一动。人群中几位老人神色凝重,有人下意识微微颔首。 “林老弟用这里头的方子酿的酒,在座各位都喝过。那酒劲儿,早年瘴气闹得凶时,还救过急……” 一位白须老者话音不高,却让周围几个躁动的后生暂时安静了下来。 章以云立刻接话:“老先生明鉴,各位乡亲请看。这图、这字,与眼下村里病倒的人症状可有一丝差别?眼下的时疫,真正的祸根,是烂在枝头、堆在筐里的果子,必须马上焚毁。” 族老杖头顿地,脸色阴沉:“单凭一本旧书,就要断送大家辛苦半年的收成?” 领头挑事那人立即接上: “就是!谁知道她是不是曲解祖宗的方子害人。” “是不是曲解,一试便知!”章以云毫无惧色。 “当务之急,是立即隔离病患,焚烧腐果,饮用沸水!若坐视疫源扩散,才是真正断送全村活路!林家先祖凭此技艺造福乡里,今日这手札所言,为何不能信一次?” 章以云语气恳切,可对面情绪更甚。 族老终于怒喝,“焚烧果子,太过激进!” “是果子要紧,还是人命要紧?!”章以云寸步不让,“若人死去,纵有满山的果子又有什么意义。” 陈石急得额头青筋暴起,横身挡在章以云前面: “各位叔伯!章姑娘说的有凭有据。试试怎么了?要是烧了果子真没用,我陈石今年打到的皮子、猎物,一分不要,全部分给受损的人家。说话算话!” 挑事儿的立刻尖声冷笑: “都听见了吧?为了一个外姓人,他要断咱们祖辈的生计!” 他转向陈石,语带恶毒:“你爹娘去得早,就给你和你妹留下这点家底,全搭进去,对得起你爹娘、对得起你妹妹吗?” “ 你让这扫把星灌了什么**汤? ” 阴阳怪气的嘲讽, 让所有人的目光都变了味。 突然,“祖父……” 一声凄厉的尖叫从门口传来,族老的小孙子脸色惨白,哭喊着扑到老人腿上: “阿爹吐血了,叫不醒了! ” 第2章 第 2 章 章以云心头猛地一沉。疫病竟已蔓延得如此之快! 族老家紧邻全村水源地,若他家已然沦陷…… 她不敢再想。 正欲开口,却见族老身体猛地一晃,方才的沉稳瞬间粉碎。他五指如铁钳般攥紧孙子的胳膊,孩子痛得尖叫。 下一刻,老人猛地抬头,充血的眼睛如困兽般死死锁住章以云。 “是你。是你这个灾星带来的瘟毒。” 族老声音劈裂,面容可怖。 “你一来,时疫就跟着来了。我儿的命要是保不住,就是你克的 。荔霞村百年安宁,就毁在你手上。” 悲愤至极,他高举起手中的桃木拐杖,朝着章以云狠狠砸下。 章以云僵在原地,眼看躲闪不及—— 一道身影瞬息扑至,用宽阔的后背严严实实护住她。 “嘭!”那一棍砸在陈石背上,发出闷响。 他身体剧震,牙关紧咬,却寸步不退。 章以云想拉开他,却被陈石反手将拉到身后。他灼热的目光扫过全场,嘶声道: “ 族老! 祖宗立下规矩是让咱们讲理,不是让咱们红着眼动手。 ” “无凭无据动私刑,您这是在犯错!” 陈石话落,人群中响起一片嗡嗡议论。 族老因阻拦而愈发狂躁。就在此刻,章以云猛地从陈石身后站了出来。 她毫无惧色,上前一步,直视族老赤红的双眼: “族老,大哥是不是胸口烫得像火炭,四肢却冰凉,气息越来越弱。” 这具体的描述,让状若疯魔的族老动作猛地一滞。 “这是热毒攻心,再拖下去大罗金仙也难救!”章以云语速极快。 “生姜、紫苏、薄荷,这三样东西灶房就有! 给我一炷香的时间煎一副退热汤,人我能救。” 她指天立誓:“一炷香内,若高热不退三分,我章以云愿当场抵命!” “但若有效,”章以云目光坚定,“此后村中防疫大事,须由我主事!” 族老死死瞪着章以云,质疑从紧咬的牙缝冲出: “闭嘴!祖宗不佑,天降横祸……我儿命该如此,也轮不到你假慈悲。” 他猛地挥手,像要扫开污秽:“让你沾手?我怕老天爷下一道雷,收走我儿生机。” 他扭头朝人群吼:“去。去邻村请孙郎中,抬也要把他抬来。” “族老您忘了……”有人急声劝道,“孙郎中发过毒誓,死也不再踏进咱村一步。” 最后一丝希望崩断。族老身体一晃,被人扶住。 又有人颤声补刀:“族老,前头吐血的那几家……都没撑过两天……” 这话如同冰水浇头,绝望和恐惧瞬间攫住了他。 他想想儿子,又看看章以云,巨大的无力感淹没了他。 “……好。”他终于开口,声音干涩,“你治。我儿若有半点差池,我要你偿命。” 章以云要的就是这个“好”字。她毫不理会威胁,转身就冲向灶房。 角落的竹筐里,干姜、紫苏都在,独缺薄荷。她蹲身翻找,指尖终于触到一个落满灰的破瓦罐——正是去年晒干的薄荷,叶片虽黄,清冽香气犹存。。 她立刻舀水、生火,将药材投入滚水中。 屋外死寂,她却觉得无数目光正穿透土墙,钉在她背上。 这时,灶房光线一暗,陈石悄无声息地跟进来,用高大身躯堵在门前,隔断了所有窥探。 药刚滚,章以云端起药壶转身,正对上堵在门口的族老。他如石雕般立着,赤红的眼睛死死盯着她。 章以云平静地迎上他的目光:“药好了,必须趁热服。咱们这就过去。” * 真烫…… 章以云指尖刚触到病人的额头,心便猛地一沉。 这高热比她想得更凶险。 她立刻垫高病人头部,将温热的药汤一勺勺喂入其口。 药碗见底,她将布巾递给床尾双眼红肿的族老儿媳:“阿嫂,劳烦用温水为大哥擦拭脖颈与腋下,助散热。” 对方立刻照做。章以云则退开,取出一把干艾叶投入炭盆余烬中。 一股清香袅袅升起——“烧烟避秽……古人的空气消毒法。” 时间在寂静中流逝,只有炭盆中艾草噼啪作响。 突然,“咳……” 一声微弱呢喃从病人喉间溢出。 章以云立刻望去,只见病人紧锁的眉头微微舒展,额角渗出一层细密黏腻的冷汗,原本烧得通红的面色,竟真的褪去骇人赤红。 “出汗了!真的出汗了!”族老儿媳失声喊道,满是惊喜。 族老箭步冲来,颤抖的手探向儿子额头。 皮肤虽仍烫手,却已非之前那种滚烫。他猛地回头看向章以云,眼神复杂如乱麻。 半晌,他才后退半步,嘶哑道:“……依你。” 族老的认可,瞬间改写了章以云在荔霞村的处境。 之后两日,她借救治之机,将族老家当作首个防疫试点。她的做法与郎中迥异:她专注于切断疫病传播。 她指挥族人用艾草烟熏居所,强调必须用沸水擦洗器物、烹煮衣物,并一再要求饮水烧滚。 族老家上下见她稳住了病情,无不配合。 她“妙手回春”的消息传开,村民态度微妙转变。 砸门的青壮绕着她家走,吐过唾沫的婆娘讪讪递来鸡蛋。章以云只是点头接过,并未多言。 次日黄昏,她正查看病人,屋门被猛地推开—— 来人踉跄着冲进来,竟是陈老四 。 这个前两日还在族老会上带头驱逐她、面目狰狞的村霸,此刻头发散乱,眼眶通红。 他“噗通”跪地,带着哭腔喊道: “章姑娘,真菩萨!我陈老四有眼无珠,从前说的都是屁话。” 他指向屋内:“我娘……呕血了,和族老家大哥一样!村里只有您能救!您不解气,抽我几棍都行!” 话锋一转,他声音绝望而急切: “只要您肯救我娘,我这条贱命就是您的。我给您当年做马,绝无二话。”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连一旁看热闹的族老都愣住了。 章以云看着跪地磕头的陈老四,只道“ 因果循环”。 她沉默片刻后,平静地开口: “救人可以。但有个条件。” “您说!一百个都行!” “从此刻起,你家一切防疫事宜,须严格按我吩咐行事。”她目光犀利,“你若阳奉阴违,或日后再有半句污蔑,我立刻停手。” 陈老四连声应允:“依你!都依你!” “不止是你家。”章以云上前一步,声音陡然拔高。 “村中防疫大局,既由我主事,我要你当着全村的面,把‘灾星’二字,给我吞回去!” 陈老四浑身一颤,脸色煞白,随即重重一个头磕在地上。 “是救星,您是救星。是我猪油蒙了心。只要您救我娘,我明日就去村口磕头认错。” “记住你的话。”章以云不再多言,“带路。” 赶到陈老四家,令人窒息的污浊气味立即扑面而来。 章以云下意识地侧过脸,轻轻掩住口鼻。 榻上老妇面如土色,呼吸微弱,嘴角残留暗红血沫。只一眼,章以云便心里一凉—— 这情形比族老儿子更凶险。 “我娘……午饭后突然呕了一大口血,人就叫不醒了。” 陈老四声音颤抖。 章以云虽不懂切脉,但对比手札“呕血如沫,气若游丝,危矣”的记载,明白此番已远超掌控。 她不敢怠慢,依样救治,每一步都更加谨慎,但心下如擂鼓。 良久,老人呼吸稍平稳,高热略减,但人依旧昏迷。 章以云转向刚松了口气的陈老四,神色凝重:“老夫人年高,此番呕血是元气大伤。我眼下做的,只是暂稳病情。 ” 她目光扫过老人灰败的面色。 “若要好转,非得请医术精深的大夫。我所能争取的,就是请医问药的时间。延误了,只怕……” 她未尽之言,意味不言而喻。 陈老四脸上的喜色瞬间僵住,充满期盼的眼睛,骤然变冷。 他死死盯着章以云,腮帮咬紧。 “章姑娘这话说的,能救族长家的,到我娘就成吊着命了?” 章以云不想无谓争辩。 她手下动作未停,头也未回: “多问一句,你娘生机便少一分。出去。” 陈老四被噎住,咬牙退至门外。 直至后半夜,老妇人高热渐退,呼吸平稳,脸上总算有了气色。 章以云不计前嫌,把陈老四老母从鬼门关拽回来的消息,次日便传遍了荔霞村。 村中的气氛悄然转变。 先前满口反对的村民,竟开始主动清理屋前腐果,点燃艾草驱瘴。 章以云趁势推行值守与清洁分区等指令,阻力也小了许多。 不过,连日奔波也让她身体吃不消。 这夜,她在村口瞭望棚核对记录时,一阵天旋地转,身子一晃,险些跌倒。 一只大手忽地稳稳扶住了她的胳膊。 是陈石。他不知何时站到了棚子旁。 待章以云坐稳,他递过一个粗陶碗:“姜汤,驱寒。” “谢谢。” “村里……很多年没这样齐心做过一件事了。”陈石抬眼望着星点灯火的村子,“你做的这些,大家都看在眼里。” 章以云捧着碗,暖意微微熨帖着心口。 她没说话,只轻轻“嗯”了一声。 两人并肩立于微凉的夜风中,远处值守的篝火一闪一闪。 几日后,族老召集村民,当众将防疫指挥令牌交到章以云手中。 “此后防疫诸事,由章姑娘统一调度,违令者,族规处置。” 章以云立于人前,一脸严肃低下达了首条严令: “当前要务,是彻底焚烧村东堆积的腐果,以绝后患。明日辰时,各户出一名劳力,携工具统一行动。” 话音落下,人群嘈杂瞬间炸开。 “凭什么她说烧就烧?” 第3章 第 3 章 一声尖利的质疑率先刺破喧嚣。 陈老四排众而出,脸上再无半分前日哀求,只剩愤懑与算计。 “那堆果子再烂,也能沤肥喂猪。一把火烧了,你来赔吗?” “就是!我家过年就指望着那几头猪了!” “烧了明年用什么肥地?” 几个家中同样囤着腐果的村民立刻附和。 章以云刚建立的微弱信任,在触及利益时不堪一击。 陈老四见有人响应,腰杆一挺:“大家别被她骗了!她那退烧靠的是古方,可这烧东西断人生计,谁能证明对?” “你胡说!”陈石猛地上前,怒视陈老四,“章姑娘的法子救了你娘的命!” “一码归一码。”陈老四梗着脖子,“救我娘我谢她。但烧果子,就是不行!谁知道她安的什么心。” 他煽动众人:“大伙儿想想,是不是这个理?她就是仗着救了几个人,在这瞎指挥!” 就在质疑声即将淹没一切时,章以云上前一步,目光如炬。 “往年的法子救不了今年的命!”她厉声道。 “看看你们周围。十户有八户病倒,这难道是寻常年景?” “今夏暴雨,腐果生出的不是霉斑,是疫毒!这毒能入水随风,通过一口痰一滴汗就传遍全村。你们今日护着这些烂果,明日就得给自家老小收尸。” “我不是在跟你们商量。是在救你们的命。” 然而,恐慌和对利益的执着,已经碾压了村民的理智。 “说什么都不能烧,走,别听她的。咱们去把果子搬回家。” 几个青壮在煽动下彻底失控,朝村东涌去,竟准备强行护住那些腐果。 “站住!”陈石试图阻拦,但三五个人同时涌上,瞬间将他围在中间推搡起来。他虽悍勇,终究双拳难敌四手,被死死缠住。 章以云被孤立中央,束手无策。无力感如潮水涌来……所有努力都要功亏一篑? “轰隆!!!” 一声炸雷毫无征兆地当空劈下,震得人耳膜发麻。 阴沉的天色,瞬间如漏了一般,瓢泼大雨倾泻而下,豆大的雨点砸出满地泥泞。 群情激愤的村民被暴雨浇得懵头,惊呼着抱头鼠窜。 陈老四被雨水呛得咳嗽,眼看人群散尽,只得狠狠瞪了章以云一眼,悻悻离去。 无解的闹剧,被暴雨强行中断。 这场雨来得又急又猛,丝毫没有停歇的意思。 雨水汇成洪流,裹挟着泥沙碎石从后山冲泻而下。隐约传来树木断裂、土石崩塌的骇人声响。 暴雨下了一整夜。 章以云没睡好,做了好几场没头没尾的梦。惊醒时,雨声已歇,只余檐水断断续续的滴落声。 她起身来到院中,空气中弥漫着湿重的土腥气。林婆从灶房出来,手里端着冒着热气的菜粥。 “云丫头起来了。快,趁热吃。” 章以云接过碗,那暖意顺着掌心直抵心口,驱散了梦魇带来的寒意。 这时,林伯也从屋后转出来,手里拿着把斧头,裤脚沾满泥浆。 “阿伯,您这是……” “没事。”林伯指了指院门:“昨夜风大,闩子有些松了,我修整一下。” 他顿了顿,看向章以云,满眼关切,“夜里雷声大……没吓着吧?” 这话像把钥匙,打开了记忆的闸门。 章以云永远不会忘记林家二老,在山上捡到自己的那个雷暴天。 冰冷的雨水砸在身上,意识模糊间,是他们将她背下了山。见她穿戴、打扮都十分怪异,二老也不追问她的来历。 酸楚与暖意交织心头。她摇摇头,捧紧碗:“我没事,有你们在,我什么都不怕。” 粥碗升腾的暖气模糊了视线,小院里一时只剩碗筷的轻响和低声的谈笑。 然而,这份宁静顷刻被打破。 一阵喧嚣,由远及近, 夹杂着惊慌的哭喊与杂乱的脚步声,越来越清晰。 章以云握着筷子的手顿住,不祥的预感攫住了她。与林家二老对视一眼,三人立刻放下碗筷快步开了门。 只见惊慌失措的村民如无头苍蝇般乱跑。 章以云拦住一位相熟的婶子:“前面怎么了?” “路……路没了!”婶子慌乱得已经控制不好五官的走向,她拍着大腿,带着哭腔,“山洪冲下来了,山石把出村的路埋了。” 章以云头皮一阵发麻,对林家二老匆匆交代一句“我去去就回”,便头也不回地扎进了人潮,向灾难现场奔去。 去后山的路一片泥泞,她深一脚浅一脚,步履艰难。 越靠近后山脚下,空气中的泥腥味就越发浓重,还夹杂着植物腐烂的刺鼻气味。 至无路处,眼前景象让章以云怔住。 郁郁葱葱的山坡,此刻仿佛被巨兽啃掉了一大块,裸露出大片狰狞的赤红的土壤。 荔枝林东倒西歪,碗口粗的树木被连根拔起。红绿相见的荔枝果滚落一地,浸泡浑浊泥水。泥石流冲刷过的路径狼藉不堪。 更为致命的是,唯一出村的土路,已被塌方山体和厚厚的淤泥彻底吞没。 村子,真的成了一座孤岛。 “完了……全完了……连这些果子也没了!” 有村民瘫坐在泥地里,失神地喃喃自语,目光呆滞地望着被毁的果园。 “今年的荔枝……全泡汤了……” 绝望的哭泣声此起彼伏。大自然力量的震撼让章以云怔住。 正当她强迫自己冷静,思索对策之时,视线被泥石流边缘的灌木丛攫住。 赤红的泥浆中,隐约露出两具人形轮廓,一动不动地半埋着。 “那边有人!” 章以云脱口惊呼,她顾不得脚下泥泞湿滑,深一脚浅一脚地奋力奔去。 靠近了才看清,那是两名男子。 一人面朝下匍匐泥淖,大半个身子被枯枝碎石掩埋,无声无息。另一人不远处侧身蜷缩,同样被淤泥困住,毫无生气。 章以云心提到了嗓子眼,蹲身小心探向近前男子颈侧。 “还有脉!”她对围拢过来的村民大喊,声音发颤,“快。帮忙把人挖出来。” 几人合力将男子从泥浆中抬出。 他脸上毫无血色,额角有一处磕碰的伤口。即使昏迷,双臂仍死死将一个木箱护在胸前。 “是个郎中!”有眼尖的村民认出了药箱。 这话立即让人群炸开了锅,反应不一:有人希冀,更多疑虑排斥。 章以云听着议论,又瞥了一眼那人护住的药箱,心中立刻有了决断。 她要将他们外来人员的恐惧转化为希望。 “乡亲们,请看清楚,这是位现成的郎中!这人咱们得救。” 她伸手指向那只沾满泥浆的药箱。 “山封路断,疫病未走。请不来外村大夫,抓不到镇上药。老天爷这时送郎中到村口,岂非天意?” 有人回了一嗓子:“自家人的米缸都快见底了,哪还有多余的吃食喂一张外人的嘴?” “又是两个外面来的,别是山那边逃疫病过来的,把不干净的东西带进来。” 章以云不闪不避,转身站在两人身前。 见众人神色动摇,她不再劝说,在陈石协助下,将两个男子安置在驴车上,自己也跳上去。 “人,我带回家照料,安置在我家空屋。若有任何不妥,后果我一力承担。” 临走时掷地有声: “正因为前路未卜,我们才更需要这个郎中。今日若见死不救,来日疫病反扑,必将无人生还。” * 章以云将昏迷的两人安置在自家空屋内,简单清理了伤口,喂了些米汤。 她守到后半夜,实在抵不住困倦回房小憩。天光微亮,赶回去查看时,正对上双清亮的眼眸。 男子靠坐榻上,勉力抬手,行了一礼,声音听起来还有些虚: “在下吴朔,游方郎中。多谢姑娘相救。” 章以云回礼,目光瞥见他极快扫过桌上已擦净的药箱,眉心舒展,整个人松快些。 她也送了口气,简略地说明了村中疫情与被困的现状。 男人听罢,脸上并无讶异,只是眉梢微动,一副了然于胸的模样。 他语气温和,带着赞赏:“原来如此。昏迷时隐约嗅到烧艾的气味,便知村中有懂防疫之人。” 章以云见他没有异议,便将疫情与自己的举措简述了一遍。 吴朔听得专注,偶尔发问,句句都切中要害。 听完,他嘴角牵起一抹极淡的笑意,宛如皎月破云: “姑娘处置极当。此疫确为‘湿温’,湿热交织。若非你举措及时,疫情恐已失控。” 两人话语间,男子的随行阿蒙也醒了。章以云看他二人眼神流转,好似有话,便主动退了出去。 第二天,章以云去给族老儿子换药,吴朔自然请求同往。 他换上了林伯的衣衫,虽然窄小得滑稽,但气质实在高雅,竟让章以云看顺了眼。 探望完患者,族老家正堂已挤满因出路断绝而恐慌的村民。 族老一见章以云,如见救星,刚想开口:“章姑娘,焚烧果子的事,我看就……” “晚生以为,章姑娘所言句句在理。”吴朔微笑上前,抢过了话头。 他先向族老躬身施礼: “游方郎中吴朔,多谢族老与各位乡亲搭救之恩。” 随后,转向村民:“各位乡亲,此番时疫,在医家看来,乃是连天暴雨后湿热交蒸,污浊之气郁结不散,化成了疫毒。” 他侧身侧身半步,将章以云稍稍让前,言辞恳切。 “堆积的腐果、淤积的死水,正是疫毒滋生蔓延的窝子。章姑娘令人焚烧腐果,是以高温灭毒,正是对准了时疫的命门,是真正救命的法子。” 章以云愣愣地看着他端方雅正、妙语连珠。她还没插上一句嘴,又见他眉头蹙起、满脸凝重。 “如今出路已断,外药难入。若再容腐物堆积,无异于养毒为患 !届时疫气入营,染者日众,只怕……” 他适时收声,留白中充满了令人恐惧的想象,随后目光一凛: “大灾之后,必防大疫。“他拱手一揖,“吴某虽不才,愿凭所学医术,与章姑娘同心协力,为荔霞村搏一条生路。” 他逻辑缜密,气度令人心折,村民们的情绪被他轻易引导,从恐慌变为信服,竟无一人再有异议。 族老也抚须点头:“便依二位安排。” 人群散去时,章以云无意间瞥见,吴朔的目光与角落的阿蒙极快交汇一瞬,待她细看,吴朔已恢复如常,对她温言:“章姑娘,我们该去查看病患了。” 二人走在雨后的泥泞不堪小径上,空气湿闷。 行至半路,章以云脚步猛地一顿。 “你看那儿……”她指向路旁灌木丛下。 吴朔望去,眼神一凝。 只见几只麻雀和斑鸠的尸体,零落散在泥水里,羽毛凌乱... 眼眶和喙边,竟凝着暗红色的血渍,在灰扑扑的毛色衬托下,刺眼异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