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底的月光河》 第1章 光与尘的初遇 九月的阳光,依旧带着夏末的灼热,透过市一中教学楼旁繁茂的香樟树叶,在崭新的塑胶跑道上投下斑驳晃动的光点。空气里弥漫着青草与油漆混合的气息,一种独属于开学季的、充满希望与不安的味道。 许林晚站在高一(1)班门口,深吸了一口气,手心因紧张而微微汗湿。从县城初中拼尽全力考入这所重点中学,对她而言,像是闯入了一个既向往又陌生的新世界。她调整了一下肩上沉甸甸的书包带,那里面装着的,不仅是课本,更是外公外婆殷切的期望和她自己对未来的全部想象。 她抬脚,迈入了教室。 教室里已然是一片喧嚣。先到的同学们三三两两聚在一起,兴奋地交谈着,寻找着熟悉的面孔,或好奇地打量着周围的一切。许林晚有些无措地站在过道,目光扫过一张张陌生的脸孔,她谁也不认识,只能寻找着贴有自己名字的座位。 “同学,让一让?”一个清冽而平静的男声在身侧响起。 许林晚抬头循声望去,撞进了一双深邃的眼眸里。那是一个身材挺拔的男生,穿着干净的白衬衫,从她身旁侧过去,阳光为他周身镀上了一层浅金色的光晕。他脸上没什么多余的表情,既不热络也不冷漠,仿佛只是完成一项例行公事。 “我……哦,好的。”她有些局促地回答。 许林晚目光随着男生的身影看过去,正好也看到了自己的座位。 许林晚快步走向那个属于自己的“领地”。当她放下书包,暗自松了口气时,却见那个白衬衫男生抱着一摞新书,正从容地给同学们分发。他动作利落,神情自若,仿佛对这一切早已驾轻就熟。 “他是谁啊?看起来好厉害。”前排有女生小声议论。 “汪晟啊!你不知道吗?初中部直升上来的风云人物,听说成绩超好,还是篮球队的……” “汪晟。”许林晚在心里默念了一遍这个名字。原来,他就是那个传说中的存在。一种微妙的情绪在她心中滋生——那是一种小镇姑娘面对天生优等生时,本能的好奇与一丝不易察觉的好胜。 命运般的巧合在此刻降临。汪晟发完一圈书,最终走到了许林晚旁边的空位,自然地坐了下来。 他们成了同桌。 最初的尴尬沉默后,是高中生涯第一堂课的正式开始。许林晚努力将注意力集中在黑板上,试图忽略身旁这个存在感极强的同桌。 然而,物理空间的狭小很快让矛盾显现。许林晚摊开笔记本和文具,习惯性地占用了课桌中间偏右的区域。而汪晟,在放下自己的书本后,手臂偶尔会无意地越过那条无形的“三八线”。 在一次他的肘关节第三次碰到她的铅笔盒时,许林晚心底那点因初来乍到而被压抑的倔强,终于冒了头。 她皱起眉,侧过头,用尽量克制但带着明显不满的语气低声说:“同学,你能不能往那边去一点?” 汪晟正在翻书的手指一顿,抬眼看她。这是他第一次正式地、近距离地打量自己的新同桌。女孩的眼睛很亮,此刻正毫不示弱地看着他,像只捍卫领地的小兽。 他挑了挑眉,非但没有退让,反而用指尖在课桌中间轻轻划了一下,语气带着点理所当然的慵懒:“这里,好像是中线。” 许林晚被他一噎,脸颊有些发烫,但嘴上不肯认输:“男生不知道让着点儿吗?” 汪晟的嘴角勾起一个极淡的、近乎挑衅的弧度,“校规好像没这条。” 两人之间的空气仿佛凝固了,一种无声的电光火石在目光交汇处迸射。许林晚看到他眼中一闪而过的玩味,更是气结。她猛地将自己的东西往自己这边狠狠一揽,发出了不小的声响,引得前排同学回头张望。 汪晟看着她气鼓鼓的侧脸,没再说话,只是不着痕迹地将自己的书本往自己这边挪了少许。一场小小的“领土之争”,以无声的僵持暂告段落。 放学铃声响起,同学们如同出笼的鸟儿般涌出教室。许林晚慢吞吞地收拾着书包,心里还萦绕着刚才那场不算愉快的“交锋”。 班主任在离开教室前,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拍了拍手示意大家安静:“对了,临时班委名单已经贴在公告栏了。汪晟暂代班长一职,希望大家积极配合。” 消息宣布,教室里响起一阵了然的附和声,仿佛这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 许林晚收拾东西的动作彻底停住了。她抬起头,望向正被几个男生围着说笑的汪晟。他站在人群中心,神情依旧从容,仿佛一切尽在掌握。 一种难以言喻的情绪涌上心头——是不服,是失落,还是别的什么?她说不清。她只知道,这个叫汪晟的男生,从见第一面起,就以一种强势的姿态,占据了她的视线,打破了她的平静,甚至……入侵了她的“领土”。 她握了握拳,目光落在自己那本崭新的、印着向日葵封面的牛皮笔记本上。 就在这时,班主任的声音再次响起,清晰地传入她的耳中:“下周,我们将进行正式的班委竞选,希望大家踊跃报名,特别是班长职位,欢迎有能力的同学挑战。” “挑战?”许林晚的心猛地一跳。她再次看向被光环笼罩的汪晟,一个大胆而冲动的念头,如同破土的春笋,猛地钻了出来。 也许,她不应该只是这样默默地、不甘地坐在他旁边。 也许,她可以……试一试。 她和他之间的故事,似乎从这“狭路相逢”的第一天起,就注定不会平淡。 第2章 一票之差 这个念头一旦生出,便如同藤蔓般在许林晚心中疯狂滋长。她几乎是下意识地挺直了背脊,仿佛这样就能积蓄起更多的勇气。目光掠过身旁空着的座位——汪晟已经被那几个男生勾肩搭背地拥出了教室——她深吸一口气,将“班长竞选”这四个字,用力地刻在了心里那本无形的备忘录最顶端。 她知道自己冲动了。但胸腔里那股不服输的气流横冲直撞,让她无法平静。她迅速收拾好书包,几乎是逃离了教室,将身后的喧嚣与那个萦绕心头的名字暂时甩开。 回家的路,要穿过两条长长的巷子。夕阳将她的影子拉得老长,空气中飘来邻家厨房的饭菜香。许林晚走得很慢,脑子里乱糟糟的。 “晚晚回来啦?”舅妈系着围裙,正在窗户边收衣服,看到她,脸上绽开温蔼笑容,“新班级怎么样?同学都好相处吗?” “挺好的,舅舅呢?”许林晚避重就轻,放下书包就去帮忙。 “在单位加班呢。”舅妈随口说着,“你外公外婆刚还打电话来问你今天在学校的情况,心里可为你骄傲了。” 许林晚心里一暖,那股因冲动竞选而生的忐忑,似乎被抚平了些许。 这就是她的世界,简单,甚至有些清贫,但却充满了扎实的、看得见的爱与期望。而汪晟的世界呢?她想起他淡然分发新书的样子,想起同学们议论他时崇拜的语气,那是一个她完全陌生、充斥着光环和便利的世界。 一种混杂着自卑与好胜的情绪再次涌上。她不再犹豫,钻进自己的小房间,摊开那本向日葵笔记本,郑重地写下了“竞选班长发言稿”几个字。 笔尖在纸面上沙沙作响,她写写停停,时而蹙眉,时而咬笔头。她写小镇夏夜的萤火虫,写外婆灶台上氤氲的蒸汽,写外公灯下批改作业的背影……她将这些最朴素的记忆与对班级服务的热情编织在一起。这不是一份标准意义上的竞选稿,更像是她内心世界的剖白。 与此同时,城市的另一端,某栋别墅的卧室里。汪晟刚结束一场篮球赛,回到家里。手机屏幕亮起,是哥们儿发来的消息:“汪晟,班长稳了啊,到时候可得请客!” 他随意回了句,放下手机。对于竞选,他并未特意准备。过往的经验告诉他,只要他站在那里,结果便几乎没有悬念。他习惯性地拿起桌上一本最新的《国家地理》,翻看起来。对他而言,这更像是一个既定流程,而非需要严阵以待的挑战。只是,脑海里偶尔会闪过同桌那双亮得灼人、带着明显不服气的眼睛。他漫不经心地想,嘴角也不自觉微微向上翘。 竞选日如期而至。 班会课上,气氛难得地带着一丝紧绷的兴奋。班主任简单开场后,竞选便开始了。 汪晟是第一个上台的。他步履从容,姿态放松,走到讲台中央,目光平静地扫过全班。“大家好,我是汪晟。”他的声音清冽平稳,条理清晰地阐述了自己的优势和为班级服务的设想,从组织活动到沟通协调,方方面面都考虑周全。逻辑缜密,语气自信,带着一种天生的领导力和让人信服的气场。台下,不少同学已经露出了“果然如此”的表情,甚至在他演讲结束时,自发地响起了热烈的掌声。 一切都在预料之中。 接着,又有几个同学上台,演讲或激昂或朴实,但似乎都未能掀起更大的波澜。 就在班主任准备进行下一项时,一个身影站了起来。 是许林晚。她的声音起初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但很快便稳定下来。她走到讲台前,位置甚至比汪晟刚才站的偏右一些,仿佛还在下意识地恪守着那条“三八线”。 全班的目光瞬间聚焦在她身上,包括汪晟。他靠在椅背上,单手支着下巴,眼神里带着几分审视,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好奇。 许林晚深吸一口气,没有看任何人的眼睛,而是将目光放空,仿佛在对着窗外的香樟树演讲。她没有罗列一条条冰冷的计划,而是从自己作为“ neer ”(新来者)的感受说起,说到她对融入这个集体的渴望,说到她看到的、一些可能被忽略的细微之处。 “……我知道,我不是最优秀的,也没有那么耀眼的光芒。”她的声音渐渐变得坚定,目光也终于敢看向台下的同学,“但我相信,班长不只是一个发号施令的角色,更是一个服务者,一个连接彼此的桥梁。我来自县城,更懂得珍惜,也懂得努力。如果我当选,我会像守护我的家乡一样,守护我们班的每一份真诚和快乐……” 她提到了外公的教诲,外婆的糖油粑粑,提到了集体应有的温度。她的演讲不够华丽,甚至有些地方的用词带着学生气的稚嫩,但那份几乎要溢出来的真诚和扑面而来的生活气息,却奇异地打动了很多人。教室里异常安静,许多人看着她,眼神从最初的惊讶,慢慢变成了专注和思考。 汪晟支着下巴的手不知何时放了下来。他看着她,看着她因激动而微微泛红的脸颊,看着她眼中那种纯粹的、毫无保留的光。他的演讲稿逻辑完美,而她的演讲,带着一种他未曾体验过的、粗糙而鲜活的生命力。 演讲结束,掌声同样热烈。 唱票环节,气氛达到了白热化。 黑板上,“汪晟”和“许林晚”的名字下方,“正”字交替上升。汪晟的票数一路领先,但许林晚的票数也紧咬不放,每一次画上一笔,都引来一阵小小的骚动。 许林晚的心随着粉笔的划动而剧烈起伏,她几乎不敢抬头。汪晟依旧保持着惯有的平静,只是指尖无意识地在桌面上轻轻敲击的频率,泄露了他并非全然不在意。 终于,最后一票唱完。 班主任看着黑板,朗声宣布:“汪晟,25票。许林晚,24票。我宣布,汪晟当选为我们班的班长!” “哇!” 掌声和欢呼声瞬间淹没了教室。汪晟在众人的注视中站起身,礼貌地向老师和同学们点头致意。 许林晚坐在座位上,脸上努力维持着得体的微笑,跟着大家一起鼓掌。只有她自己知道,课桌下的手,早已紧紧握成了拳,指甲深深嵌进掌心,带来一阵清晰的刺痛。 一票。只差一票。 下课铃声像是解救了她。 同学们簇拥着向新任班长汪晟道贺,人潮涌过她的座位。许林晚低着头,飞快地收拾着书包,只想立刻离开这里。 就在她拉上书包拉链,准备起身时,一片阴影笼罩下来。 她抬头,他看着她,目光有些复杂,似乎想说什么。周围的喧闹仿佛在这一刻被隔绝。 许林晚的心猛地一缩,一种混合着失落、尴尬和不甘的情绪冲上头顶。她几乎是立刻避开了他的视线,猛地站起身,椅子腿与地面摩擦发出刺耳的声音。 她没有看他,也没有说任何话,只是低着头,像一只受伤后急于躲回巢穴的小动物,快步从他和人群的缝隙中穿了过去,径直走向教室门口。 汪晟站在原地,看着她几乎是逃离的背影,到了嘴边的那句“你的演讲很好”,最终无声地消散在唇边。他微微蹙起了眉。 许林晚走在空旷的走廊上,夕阳将她孤单的身影拉得细长。 不甘心。 这三个字,像一团火,在她心底灼灼燃烧起来。 第3章 “我辞职!” 周一的清晨,阳光依旧明媚,却照不进许林晚有些阴郁的心里。她几乎是踩着早读的铃声进的教室,刻意避开了与汪晟可能产生交集的任何瞬间。一整节早读课,她都埋着头,课本上的字一个也没看进去,满脑子都是黑板上那刺眼的一票之差,以及汪晟站在她课桌前时那复杂的目光。 下课铃一响,眼看着汪晟又被几个男生围着讨论篮球赛的事情,许林晚深吸一口气,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猛地站起身,在全班同学或明或暗的注视下,径直走向了班主任的办公室。 办公室的门虚掩着,里面飘出淡淡的茶香。许林晚在门口顿了顿,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捣响。她抬手,轻轻敲了敲门。 “请进。”班主任李老师温和的声音传来。 许林晚推门进去,办公室里只有李老师一人在批改作业。看到她,李老师有些意外,推了推眼镜笑道:“是许林晚啊,有什么事吗?” “李老师,”许林晚的声音因为紧张而有些发干,但她努力让自己显得镇定,“关于副班长这个职务,我……我想辞职。” “辞职?”李老师愣住了,放下手中的红笔,认真地看着她,“你的竞选演讲很精彩,同学们对你印象很好,这副班长也是大家一票一票选出来的,是同学们对你的信任啊。” 信任?许林晚的心像是被针扎了一下。她要的就是这份纯粹的、不掺杂任何同情或妥协的信任。可她得到的,是“副”的,是“差一票”的。 她抿了抿唇,倔强地抬起头,将自己反复思量过(或者说,是被不甘情绪驱使)的理由说了出来,语气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坚决:“老师,我希望靠纯粹的实力竞争。我不想活在‘差一票就成功’的阴影里,更不想这个‘副’字,时时刻刻提醒我,我只配当第二。” 她顿了顿,声音低了下去,却带着更执拗的力量:“这个副班长,我当不了。” 李老师皱起了眉头,显然没料到会听到这样的理由。她沉吟了片刻,试图开导:“林晚,竞选有输赢很正常,副班长也是一个非常重要的职位,是锻炼能力的好机会……” “对不起,李老师。”许林晚打断了他,深深鞠了一躬,她知道这样很不礼貌,但她怕再说下去,自己用愤怒和委屈筑起的围墙会崩塌。 看着眼前这个眼神倔强、又要强的女孩,李老师最终叹了口气,摆了摆手:“既然你态度这么坚决……我尊重你的选择。你先回去吧。” “谢谢老师。”许林晚再次鞠躬,逃也似的离开了办公室。 许林晚辞职不干的消息,像一滴水落进滚油里,瞬间在班里炸开了。 她刚回到座位,前排的女生就回过头,压低声音好奇地问:“林晚,你真的跟李老师说不当副班长了?” 许林晚僵硬地点了点头。 “为什么呀?我们都很支持你啊!”另一个女生也凑了过来。 周围的同学虽然没直接围过来,但窃窃私语声和投射过来的目光,织成了一张无形的网,将她牢牢困在中央。 她低着头,假装整理书本,指尖却冰凉。一种混合着孤立、后悔和更加顽固的不甘的情绪,在她胸腔里翻江倒海。 就在这时,汪晟和几个男生从教室后门走了进来,显然也听到了议论。他身边的一个男生用手肘碰了碰他,朝着许林晚的方向努了努嘴,脸上带着戏谑的表情。 汪晟的脚步顿了一下,目光穿过嘈杂的人群,精准地落在了那个独自坐在座位上、背影绷得笔直的女孩身上。 他看到她微微低垂的头,看到她用力抓着书本、指节泛白的手。周围的议论声他也听到了几分,眉头不自觉地蹙起。他原本以为,她顶多是情绪低落几天,却没想到,她竟然会用如此决绝的方式,来表达她的不满和……骄傲! 这种近乎笨拙的、玉石俱焚般的反抗,与他周围那些习惯了权衡利弊、维持体面的人完全不同。它原始,激烈,甚至有些不计后果,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冲击力,狠狠地撞了他一下。 他拒绝了哥们儿递过来的矿泉水,没有像往常一样加入他们的谈笑,而是径直走向自己的座位。 椅子被拉开的声音在耳边响起。许林晚的身体几不可查地僵了一下,头垂得更低,几乎要埋进书里。她准备好了承受他的嘲讽,或是那种胜利者惯有的、居高临下的“安慰”。 然而,预想中的话语并没有到来。 身旁的人只是安静地坐下,拿出下节课的课本,翻动书页的声音轻缓而平常。 这种过分的平静,反而让许林晚更加不安。她忍不住用眼角的余光偷偷瞥去。 汪晟并没有看她,他侧着脸,目光落在窗外的篮球场上,神情有些莫测。午后的阳光勾勒出他清晰的下颌线,那双平时总是带着从容或疏离的眼睛里,此刻似乎多了些别的东西……不是嘲讽,不是得意,而是一种纯粹的、浓厚的探究。 仿佛她不是一个刚刚闹了笑话的失败者,而是一个突然出现在他既定认知世界里的、需要重新审视的谜题。 就在许林晚快要被这沉默压得喘不过气时,他却忽然转过了头,目光不偏不倚地捕捉到了她偷瞄的视线。 许林晚像被烫到一样,慌忙移开眼睛,心脏狂跳。 她听到他似乎是极轻地笑了一下,然后,那个清冽的声音在身侧响起,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周遭的嘈杂,落在了她耳中:“副班长,”他顿了顿,语气里听不出什么情绪,却让许林晚的心猛地揪紧,“就这么放弃了?” 许林晚霍然抬头,撞进他深邃的眼眸里。那里没有嘲笑,只有一片沉静的、仿佛能看穿人心的光。 她张了张嘴,半天才从喉咙底发出一个简短的“嗯”。 阳光透过窗户,将两人笼罩在同一片光晕里,空气仿佛凝固了。 一场新的、无声的较量,似乎从这一刻,才真正开始。 第4章 就近原则 许林晚开始更刻意地维持着一种表面上的平静,与汪晟保持着清晰的界限。 然而,生活总有办法打破刻意维持的平衡。第一次月考的成绩单,像一场冰冷的秋雨,浇得许林晚透心凉。语文和英语单科高居年级前列,尤其是那篇被当成范文的作文,全年级轮班学习,让她短暂地享受了几天瞩目的光芒。可视线右移,数学那一栏鲜红的、堪堪及格的分数,像一道丑陋的疤痕,将她所有的骄傲瞬间拉回现实。 她盯着那个数字,耳边似乎又响起了汪晟清冽的声音——“就这么放弃了?”。 是啊,在绝对的实力差距面前,她那点不甘和倔强,显得如此可笑。 周五的班会课,班主任李老师站在讲台上,宣布了一个新的举措。 “同学们,为了营造更好的学习氛围,促进大家共同进步,我们班从今天开始,实行‘小红花帮扶一对一’计划。”李老师笑容和煦,“我们会根据这次月考的成绩,让学科优势互补的同学结成对子,互相帮助。期末我们会进行评比,进步最大的组合,会有奖励哦!” 教室里响起一阵小小的骚动,有人期待,有人忐忑。 许林晚她几乎是下意识地瞥了一眼身旁的汪晟——他正漫不经心地转着笔,似乎对这项安排并不在意。是啊,他门门功课拔尖,尤其是数学,几乎是满分的存在,他有什么好在意的。 李老师开始念结对名单:“……李悦,数学需要加把劲,你的帮扶伙伴是——汪晟。” 被点到名的女生李悦,脸上瞬间飞起两朵红云,有些羞涩又期待地看向汪晟的方向。这几乎是意料之中的安排,优生帮后进,天经地义。 许林晚在心里悄悄松了口气,却又有一丝难以言喻的失落。她低下头,准备迎接属于自己的、未知的“帮扶伙伴”。 “李老师。”汪晟停下了转笔的动作,声音不大,却清晰地打断了李老师的话。 全班的目光瞬间聚焦在他身上。 他站起身,身姿挺拔,目光平静地看向讲台,语气听不出什么波澜:“我认为,帮扶结对,应该考虑‘就近原则’。” 汪晟的视线似乎不经意地扫过身旁那颗几乎要埋到桌子底下的脑袋,语气笃定,“同桌之间交流更方便,课间、自习随时可以讨论,效率更高。而且,”他顿了顿,补充道,“许林晚文科成绩突出,我正好也可以跟她学习学习。” 他看向李老师,给出了最终的理由:“我和许林晚结成学习伙伴,更合适。” 所有人都愣住了,包括李老师。许林晚更是猛地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向汪晟。他……他在说什么?拒绝老师指派的、更需要帮助的李悦,选择她?还是用这种冠冕堂皇的“就近原则”? 李老师显然也没料到汪晟会当场提出异议,他看了看汪晟,沉吟了几秒。汪晟的理由听起来确实充分,而且他主动提出帮助这次月考文科第一的许林晚,似乎也挑不出错处。 “行,你考虑得也有道理。”李老师最终点了点头,在花名册上做了个标记,“那就按你说的,你和许林晚结成一对。李悦同学……” 后面的话,许林晚一个字也没听进去。她只觉得脸上火辣辣的,全班同学的目光,尤其是李悦那带着委屈和不解的目光,像无数细密的针,扎得她坐立难安。 他这是什么意思?怜悯?还是……另一种形式的宣战? 下课铃响,李老师刚走出教室,压抑了一节课的议论声便轰然炸开。 不少人的目光在汪晟、许林晚以及李悦之间逡巡。有好奇,有羡慕,也有几分看热闹不嫌事大的玩味。 许林晚几乎是立刻就想站起来逃离这个令人窒息的环境,但身边那个始作俑者却先一步开口了。 “许林晚。” 他的声音很近,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平静,将周围所有的嘈杂都隔绝开来。 许林晚身体一僵,没有回头。 汪晟似乎并不在意她的沉默,他将一张写得工工整整的纸放到了她课桌的中间线附近——那是他刚刚在课上列出的数学基础知识点梳理。 “你的数学,”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用词,但说出来的话依旧直接得让人难堪,“基础概念很不清晰,解题缺乏逻辑。从今天放学开始,每天留半小时,我帮你梳理。” 这不是商量,是通知。 许林晚终于转过头,胸口因怒气而微微起伏:“我没答应!也不需要!” 汪晟看着她像只被踩了尾巴的猫,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笑意,快得让人捕捉不到。他抬手指了指讲台方向,语气依旧平淡:“这是李老师安排的任务。”他微微倾身,压低了声音,带着一丝若有似无的挑衅,“赶紧的吧!” 许林晚被他堵得哑口无言,那股熟悉的不甘和倔强再次冲上头顶。接受他的帮助?像是在接受施舍。拒绝?又坐实了她面对他的心虚与自卑。 她看着他那双仿佛能看穿一切的眼睛,看着那张写得条理分明的知识点梳理,最终,她一把抓过那张纸,几乎是咬着牙说道:“补就补!” 放学的铃声今天显得格外刺耳。 同学们陆续离开,教室里渐渐空旷起来。夕阳的余晖透过窗户,将两人的影子拉长,交织在斑驳的地面上。 汪晟则早已收拾妥当,安静地坐在旁边,手里拿着一本数学精编,随意地翻看着,耐心十足。 终于,教室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空气安静得能听到彼此的呼吸声。 汪晟合上书,转过身,正对着她。“先把月考试卷拿出来。”他的语气恢复了那种讲解题目时的严谨,不带任何私人情绪。 许林晚不情不愿地抽出那张让她颜面尽失的卷子,摊开在桌上,那一片片刺眼的红叉仿佛在无声地嘲笑着她。 汪晟拿起笔,目光扫过错题,开始讲解。他的思路极其清晰,每一步的推导都严谨有序,声音平稳,听不出半分不耐烦。 许林晚起初还带着抵触情绪,心思飘忽。但渐渐地,他精准的切入点和简洁的讲解,像一把钥匙,似乎触碰到了她一直混沌不清的某个关窍。她不由自主地跟着他的思路,试图理解那些曾经让她头痛无比的符号和逻辑。 “这里,”他的笔尖点在一道函数题上,侧过头看她,“你明白为什么这一步要换元吗?” 许林晚盯着题目,眉头紧锁,努力思考着。她感觉到他的目光落在自己侧脸上,带着审视和等待,这让她更加紧张,大脑几乎一片空白。 她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根本无法清晰地表述。一种熟悉的挫败感再次涌上心头。 看着她因窘迫而微微泛红的脸颊和那双写满迷茫的眼睛,汪晟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他没有催促,也没有责备,只是将笔递还给她,声音放缓了一些。 “看来,得从头开始。” 窗外,天色渐渐暗沉下来。教室里,灯光亮起,将两个被迫捆绑在一起的“学习伙伴”的身影,清晰地投映在窗玻璃上。 一场由“就近原则”引发的、漫长而微妙的“补习时光”,就在这个弥漫着粉笔灰和夕阳余味的傍晚,悄然拉开了序幕。而他们之间那根无形的线,也因这每日独处的半小时,被缠绕得更加紧密,也更加复杂。 第5章 从习题到远方 放学后的教室,渐渐成了只属于他们两个人的秘密基地。喧嚣退去,只剩下笔尖划过纸面的沙沙声,以及他清冽平稳的讲解声。 最初的半小时,严格恪守着数学的疆界。汪晟讲解,许林晚听,偶尔提问,他解答。流程精准得像一台设定好的机器。 但机器也会发热,界限也会模糊。 变化的开端,或许源于一次短暂的休息。许林晚揉着发酸的手腕,无意识地哼起了一段轻快的旋律,是最近流行的《胆小鬼》。 “你也喜欢这首?”汪晟放下笔,随口问了一句。 许林晚愣了一下,没想到他会注意到,有些不好意思地点点头:“嗯,觉得挺好听的。” “梁咏琪演唱的。”他靠在椅背上,目光投向窗外渐沉的夕阳,声音里少了几分讲题时的严谨,多了些闲聊的随意,“她的音乐很适合在这种黄昏听。” 许林晚有些惊讶地看着他。在她眼里,汪晟的形象似乎又多了一层——不只是成绩好、会打篮球,还有着她未曾触及的、更广阔的世界。 从那以后,那严格的半小时界限开始变得柔软。他们会因为一道解出的难题,短暂地讨论起出题老师的“套路”;会在休息的间隙,聊起最近看的书,听的歌。许林晚发现,汪晟并非她最初想象中那样只有理性与疏离,他看的书很杂,从《国家地理》到一些她没听过的科幻小说,偶尔蹦出的观点犀利又独特。 而她,也会在说起自己擅长的语文时,眼睛里闪着光,跟他分析某篇古文的结构精妙之处,或者某位现代作家笔下的情感张力。这时,汪晟通常会安静地听着,眼神里带着她之前未曾见过的、纯粹的欣赏。 她开始偷偷期待起这每天独处的时光。不仅仅是为了那些渐渐不再可怕的数学题,更为了这种并肩作战、思想碰撞的平等与愉悦。在这里,没有“一票之差”的阴影,没有“副班长”的尴尬,只有两个可以平等交流的个体。 这种变化是相互的。 对汪晟而言,教许林晚做题,是一种前所未有的新奇体验。他习惯于独自消化知识,高效率地解决问题。但教她不同,她思维跳跃,有时会卡在某个他意想不到的角落,需要他换多种方式解释;而一旦点通,她眼睛骤然亮起的光芒,和那种豁然开朗的喜悦,是任何满分试卷都无法带来的满足感。 他看着她从一开始的畏难、抵触,到后来能主动提问,甚至偶尔能举一反三,那种微小的、由他亲手引导的进步,像细密的暖流,悄然浸润着他习惯性封闭的内心。他发现自己开始不自觉地观察她——她思考时会无意识地咬笔头,解出难题时会微微扬起下巴,带着点小得意,像只终于抓到鱼的小猫。 这天,许林晚终于独立解出了一道之前错了好几遍的三角函数题。她放下笔,长长舒了口气,脸上带着如释重负的轻松和显而易见的兴奋。 “看来,你也不是完全无可救药。”汪晟的声音在旁边响起,带着一丝极淡的、几乎听不出的笑意。 许林晚转过头,撞上他的目光。夕阳的金辉正好落在他侧脸上,柔和了他平日略显冷硬的线条。那一刻,他眼里没有嘲讽,没有审视,只有一种……类似于欣慰的情绪。 她的心猛地跳快了一拍,脸颊有些发烫,慌忙低下头,假装整理试卷,嘴上却不肯服软:“我又不傻。” “嗯。”他淡淡应了一声,没有戳穿她,“你不傻,只是不太聪明。” 教室里安静下来,只有窗外归巢的鸟鸣。一种难以言喻的亲密感在空气中流淌,不同于以往的任何一次对峙或尴尬,这是一种基于共同经历、彼此认可而产生的静谧的和谐。许林晚偷偷用余光瞄他,发现他正看着窗外,嘴角似乎带着一个极其微小的、向上的弧度。 她迅速收回目光,心底却像被羽毛轻轻拂过,泛起一丝隐秘的、连自己都不愿深究的涟漪。 她开始享受这种独特的亲密。而他,也在这种日复一日的“教学相长”中,找到了一种比独自站在顶峰更踏实、更温暖的成就感。 补习成了雷打不动的习惯。 许林晚发现,自己甚至会在白天上课时,就下意识地开始为傍晚的“秘密时光”做准备,把不懂的数学题悄悄圈出来。她书架上的数学参考书旁边,不知何时多了一本他推荐的科幻小说。 而汪晟,则会提前梳理好她可能遇到的难点,有时甚至会从家里带一些拓展思维的趣味数学题。 当期待成为一种习惯,某些更深层的东西,似乎也在不知不觉中,悄然滋长。他们都心照不宣地维持着这层薄薄的窗户纸,谁也没有去捅破。 汪晟开始注意到许多之前忽略的细节。他注意到许林晚和前排女生讨论小说时眉飞色舞的活泼,注意到语文课上她被点名朗读时,声音里独有的清澈与情感,注意到她课间趴在桌上小憩时,阳光下柔软的发丝。 更让他心头微动的,是那天下午,一阵穿堂风掠过,将许林晚摊在桌面上未来得及收起的随笔本吹得哗啦作响,几页纸散落出来。 汪晟俯身去捡,目光不经意间扫过纸上的文字。那不是工整的课堂笔记,而是她随手写下的片段,她写街口包子铺凌晨四点亮起的暖黄灯火,像“一颗坠入人间的小星星”;写雨后老街石缝里探出的嫩绿苔藓,“倔强地呼吸着,仿佛在证明,再微小的生命也有自己的春天”;写外婆絮絮的叮咛,“不像歌词,倒像一首没有旋律,却熨帖到心底的老歌”。 没有华丽的辞藻堆砌,却有一种近乎透明的真诚和细腻的感知力,像初春解冻的溪流,清冽地流淌进他心里某个干涸的角落。 他动作顿住,捏着那几页薄薄的纸,仿佛捏着一小片滚烫的、不设防的灵魂。他一直知道她文科好,却不知道,在她那带着刺的外壳下,藏着这样一座丰盈而柔软的内心花园。 他将纸张仔细地捋平,不动声色地放回原处,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但某些东西,已经不一样了。 补习依旧在继续,但空气中弥漫的,不再仅仅是数学公式的理性,还悄然混入了一丝对彼此世界的好奇。那些围绕习题展开的对话,开始自然而然地滑向更远的地方,滑向那些隐藏在分数和竞争之下,真实而鲜活的自己。 第6章 阳光照进来 从那以后,汪晟发现自己戴上了一种无形的“滤镜”。他开始下意识地,用一种全新的、带着探究与欣赏的目光,重新审视他这位同桌。 他注意到,她并非总是那个在数学公式前蹙眉苦恼的女孩。课间十分钟,她和前排女生聊起最近看的悬疑小说,讲到关键处,她会激动地抓住对方的胳膊,眼睛瞪得溜圆,压低声音,表情丰富得像在演一出默剧,那股毫无保留的活泼劲儿,与她安静时的文静判若两人,带着一种原始的感染力,总能轻易带动周围人的情绪。 他甚至开始留意到她一些更微小的习惯。思考难题时,她会无意识地用笔尾轻轻敲击下唇;吃到不喜欢的食堂菜时,她会微不可查地皱一下鼻子,然后悄悄把菜拨到一边;偶尔午休趴着睡着时,她的呼吸会变得很轻,像只收敛了所有爪子的小猫。 补习时的氛围,也悄然变了质。 一次,讲解完一道复杂的几何题,许林晚轻轻舒了口气,下意识地喃喃:“这辅助线画得,真像外婆家雨后屋檐下结的蜘蛛网。” 汪晟正准备合上书的手顿住了。他抬眼看向她,这不是他认知中该有的解题感想。若是以前,他大概会觉得她思维发散,不够严谨。但此刻,联想到那页随笔上关于雨巷的描写,他忽然就理解了这种跳跃的、带着生活温度的逻辑。 “蜘蛛网?”他难得地接了她这句看似无关的话。 许林晚似乎也没料到他会回应,愣了一下,随即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就是……感觉很像,都是细细的,能把不相关的东西连起来。” “嗯。”他应了一声,没有评价这比喻的优劣,只是看着她在灯光下微微泛红的耳尖,觉得比解出十道难题更有趣。 他们之间的话题,开始像藤蔓一样,自然而然地沿着“补习”这根主干,向四周攀爬、蔓延。他们会因为一道题的多种解法,争论不休,最后发现殊途同归;会在休息的片刻,聊起她随笔里提到的、长满青苔的老街,聊起他看过的科幻小说里对多维空间的描述;她会好奇地问他打篮球时掌控全场的感觉,他会偶尔问她,某句古诗里蕴含的、他难以准确把握的微妙情绪。 他发现,她的精神世界丰沛得像一座未经勘探的热带雨林,充满了各种奇花异草和悦耳鸟鸣。而她,也渐渐窥见他理性冷静外壳之下,对未知世界强烈的好奇心与探索欲,那并非傲慢,而是一种习惯于独自前行的、内敛的锋芒。 那层因竞争和误解结成的冰,在每日半小时的暖流冲刷下,裂开了细密的纹路。 这天,许林晚被语文老师推荐参加市里的中学生征文比赛,主题是“光”。她花了几个晚上,字斟句酌,反复推敲,终于定稿。 稿子写完的那天,她自觉满意,忍不住在补习休息时,带着点小炫耀,又有些忐忑地问他:“汪晟,你能不能……帮我看看这篇作文?就,看看逻辑通不通顺。”她没好意思说让他欣赏文笔。 汪晟有些意外,放下笔,接过那几张似乎还带着她掌心温度的稿纸。文章写的是她外婆——一位老教师,如何在无数个夜晚,就着一盏旧台灯,为学生们批改作业,准备教案。那灯光如何照亮了墨字,也照亮了许多像她一样的小镇孩子的路。文字朴实,没有华丽辞藻,但情感真挚饱满,细节动人,尤其是结尾处那句:“后来我走过很多地方,见过霓虹璀璨,也见过星河浩瀚,却始终觉得,世上最亮的光,是外婆灯下那一片,刚好能照亮一方书桌的昏黄。” 精准地击中了他。 他看得很慢,很细,久到许林晚开始不安,怀疑自己是不是写得太幼稚。时间在沉默中流淌,许林晚的心也随着他翻动稿纸的细微声响而忽上忽下,手心里沁出了薄汗。 就在她几乎要忍不住把稿纸抢回来时,他终于抬起了头。目光沉静地看向她,语气是他自己都未察觉的郑重:“许林晚,”他很少连名带姓地叫她,“写得很好。” 他顿了顿,似乎在寻找合适的词语,最终补充道:“比我做过的任何一道竞赛题,都好。” 许林晚怔住了。她预想过他可能会客气地说“不错”,或者挑出几个逻辑问题,唯独没想过会是这样一句……近乎崇高的评价。来自汪晟的肯定,分量太重了。心脏扑通扑通直跳,耳朵发烫,她慌忙低下头,假装整理笔袋,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汪晟将稿纸轻轻放回她桌上,动作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小心。汪晟看着她低垂的、微微颤抖的睫毛和那截泛着粉色的纤细脖颈,心里某个坚硬的角落,仿佛被某种柔软的东西彻底攻陷,化作了前所未有的柔和。 他清楚地意识到,许林晚在他心里的形象,已经完成了一场静默而彻底的革命。她不再是那个需要他“帮扶”的、数学有些烂的同桌,而是一个拥有着璀璨内在宇宙的、值得他认真去欣赏和看待的女生。 一种全新的、微妙的平衡,在两人之间悄然建立。这平衡不再依赖于分数和竞争,而是基于对彼此不同才华的认可与尊重。 教室里,夕阳西下,将两人的影子拉长,安静地交织在一起。他们都隐约感觉到,有些东西,不一样了。 那一刻,所有因数学产生的自卑,所有过往的较劲,似乎都被这句话轻轻地托了起来,安置在一个被平等尊重的位置上。 第7章 榜单上的名字 期中考试的成绩榜,如同一块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在高一(1)班激起了层层涟漪。 红底黑字的榜单前,挤满了翘首以盼的学生。汪晟的名字赫然出现在年级前三的位置,一如既往的稳定,像一座难以逾越的山峰,引来一片理所当然的赞叹。真正让人侧目的,是许林晚。她的总分,竟冲到了班级第七,年级前五十!语文和英语依旧是断层式的高分,而最让人吃惊的是,她的数学成绩,竟然破天荒地挤进了班级中游,不再是那个拖后腿的短板。 许林晚自己也站在人群外围,踮着脚,目光死死锁定了那个代表数学成绩的数字。她反复确认了好几遍,直到那串数字几乎要在视网膜上灼烧出印记。一股巨大而汹涌的、混杂着难以置信和狂喜的暖流,猛地冲上头顶,让她感觉一阵轻微的眩晕。 “看来,”一个清冽熟悉的声音在身侧响起,带着一丝几不可查的揶揄,“‘就近原则’的效果,比预期还要显著。” 许林晚倏然回头,汪晟不知何时站到了她旁边,目光也落在成绩单上她名字的位置,嘴角噙着一丝若有似无的笑意,轻轻搔过她的心尖。 她的脸腾地就红了,心里像揣了只兔子,砰砰直跳。有进步的喜悦,更有一种……不想在他面前丢脸的小小骄傲终于得以保全的轻松。 “汪老师教得好。”她难得地没有反驳,承认了汪晟的付出。 “是你自己的努力。”他纠正道,语气是纯粹的陈述。 这次期中考试,像一道无声的分水岭,无形中重塑了两人在班级里的位置,也重塑了他们之间那根无形的纽带。 同学们看向他们的目光里,少了几分最初对“帮扶组合”的戏谑,多了几分对“强强联合”的认可。甚至有人开始半开玩笑地称呼他们为“一中同桌天花板”,带着善意的调侃和心照不宣的暧昧。 课间,开始有人拿着数学题来请教许林晚,而她也能在略加思考后,磕磕绊绊地讲解出大概思路,这时,她总会下意识地对汪晟眨眨眼,看到他微微颔首,心里便会涌起一股骄傲又自信的感觉。 他们之间,也形成了一种独特的无需言说的默契。数学课上,遇到难题,许林晚会下意识地侧头看他,而他总能精准地捕捉到她的疑惑,用笔在草稿纸上写下关键步骤推过去。语文讨论时,他也会偶尔就某个观点的论述,低声询问她的意见。 他们依旧会争吵,为了某道题的解法,为了某本书的理解,但火药味淡了,更像是一种思维的碰撞与切磋,带着点棋逢对手的酣畅。许林晚在他面前越来越放松,偶尔甚至会在他讲解过于跳跃时,不客气地打断他:“停!请尊重一下我们普通碳基生物的神经网络运行速度,好吗??” 每当这时,汪晟会停下,看着她故作严肃却掩不住眼底狡黠的样子,非但不生气,深邃的眼眸中反而会快速掠过一丝极淡的纵容和……愉悦?然后真的放慢语速,将步骤分解得更细,再重新讲一遍。 那种并肩作战的平等感,在一次次默契的互动中,愈发清晰地镌刻在每一天的日常里。 班会课上,李老师满面春风地总结了期中考试情况,着重表扬了期中考试进步显著的同学,许林晚的名字被第一个点到。 “这次,我要特别表扬许林晚!”李老师的声音带着欣慰,“总分进步名次位列班级第一,尤其是数学科目,实现了质的飞跃!这充分说明,只要方法得当,肯下苦功,就没有攻克不了的难关!这也证明了我们‘小红花一对一帮扶计划’是成功的。汪晟还是功不可没的。” 全班同学的目光齐刷刷地投向他们俩,带着善意的笑容和些许暧昧的探究。 许林晚坐在座位上,感觉脸上刚褪下去的热度又卷土重来,但心底却像被温热的泉水浸泡着,涌动着一种充实的、饱满的快乐,几乎要满溢出来。她忍不住,再次偷偷瞄了一眼汪晟,他依旧是那副波澜不惊的样子,只是在老师提到他名字时,几不可查却真实地向上弯了一下唇角。 那一刻,许林晚忽然觉得,这份来之不易的进步和荣誉,仿佛不只是她一个人的。里面凝聚着他无数个傍晚雷打不动的耐心,有那些被他用各种方式重新梳理、变得清晰易懂的知识点,有他偶尔毒舌却精准的提点,也有他们之间那些看似偏离主题、却让她倍感温暖的闲聊与陪伴。 这是一种奇妙的、难以言喻的共享感。 第8章 躁动的赛场 秋日的阳光慷慨地泼洒在市一中喧嚣鼎沸的操场上。一年一度的校运会,如同一个巨大的能量释放装置,将青春所有的热情、躁动与不服输的劲头,毫无保留地激发出来。空气里混杂着汗水、阳光曝晒后的青草气息、塑胶跑道的橡胶味,以及震耳欲聋的呐喊、急促的哨音和永不停歇的广播稿,共同烹制出一锅名为“青春”的浓汤,将少年们的荷尔蒙彻底点燃。 高一(1)班的休息区人头攒动,彩旗招展。同学们有的簇拥在跑道边声嘶力竭地加油,有的伏在膝盖上奋笔疾书广播稿,更多的则是三三两两聚在一起,兴奋地观赛、聊天、打闹。许林晚坐在相对安静的角落,目光却不由自主地,一次又一次飘向远处那片沙坑——汪晟刚刚结束跳远比赛,以一个绝对优势的成绩锁定第一,此刻正被几个男生围着,笑着击掌。 阳光勾勒出他运动后愈发挺拔的身姿和利落的短**廓,汗水沿着他清晰的下颌线滑落。许林晚看着,心底有种奇异的、与有荣焉的平静满足感,仿佛他的荣耀,也有一束微光,悄然映亮了她所在的角落。 很快,广播里传来了清晰的通知:“请高中男子组1500米长跑运动员立刻到检录处检录!重复,请高中男子组1500米长跑运动员立刻到检录处检录!” 这是耐力与意志的较量,也是运动会的重头戏之一。所有人的目光,不约而同地投向了高一(1)班的王牌——汪晟。 只见他从沙坑那边的人群中脱身,用胳膊随意擦了擦脸上的汗。他没有立刻去做热身准备,也没有回应旁边哥们儿递过来的矿泉水,而是站在原地,目光如同精准的雷达,缓缓扫过班级休息区。片刻,他锁定目标,迈开长腿,径直走了过来。 许多同学都下意识地停下了手中的动作,好奇地追随着他的视线。他在找什么?需要帮忙拿水?还是有什么别的事? 许林晚正因他那搜寻的目光而有些心慌意乱,下意识地低下头,假装整理裤边,手指却无意识地收紧。 然而,那脚步声,沉稳而坚定,越来越近,最终,停在了她的面前。一片阴影笼罩下来,隔绝了晃眼的阳光。她不得不抬起头,撞进一双被汗水浸润过、却愈发显得清亮逼人的眼眸里。他刚剧烈运动过,胸膛还在微微起伏,带着蓬勃的、灼热的气息,就这么居高临下地看着她,此刻,汪晟就站在她面前。 整个休息区,陷入了一种诡异的、充满张力的寂静。所有目光,像聚光灯一样,打在他们两人身上。 在所有人的注视下,汪晟的神情没有一丝一毫的局促和犹豫,他抬手,利落地脱下身上那件蓝白相间的校服外套。他没有丝毫犹豫,微微弯腰,一股脑地、轻轻地放在了许林晚的腿上。 动作流畅,没有丝毫拖泥带水,带着一种理所当然的笃定。 那件外套还带着他炽热的体温和干净的皂角清香,他抬起眼,看着她因震惊而微微睁大的眼睛,语气平常得像是在问“今天星期几”。 “帮我拿一下,”他说,声音不大,却清晰地穿透了这短暂的寂静,落入每一个人耳中。顿了顿,仿佛是为了强调,又或许,只是为了对她说出那两个字: “谢谢。” 短暂的死寂之后,是瞬间爆发的、无法抑制的声浪。暧昧的“哦——!”声、尖锐的口哨声、揶揄的哄笑声,如同潮水般从四面八方涌来,几乎要掀翻整个休息区。几个男生夸张地挤眉弄眼,捶胸顿足;女生们则兴奋地交头接耳,脸上带着“果然如此”和“磕到了”的激动神情。 许林晚的大脑彻底空白了。喧闹声、口哨声仿佛隔着一层厚厚的棉花,变得模糊而遥远。世界仿佛被无限缩小,只剩下眼前这个人,和他刚刚放在她腿上、带着他气息和体温的外套。脸颊像被点燃了一样,滚烫得吓人,连耳根和脖颈都染上了绯红。 他……他这是在干什么?在全校几乎都在场的运动会上,在众目睽睽之下…… 她看到他眼神里的笃定和坦然,那不是戏弄,而是一种清晰的、比任何语言都更直接的宣示,一种不容置疑的托付。 一种被巨大信任包裹的隐秘甜意,混杂着无比的羞涩和慌乱,将她淹没。她几乎是凭借本能,笨拙地、重重地点了下头,伸出手,将那件还带着他体温的外套紧紧抱在怀里,像抱住了一个滚烫的秘密。 汪晟看着她绯红欲滴的脸颊,看着她紧紧抱住他的东西、微微用力的手指、埋进他外套中的脑袋,眼底深处,一丝几不可查的满意和柔软飞快掠过。他什么也没再说,甚至没有再看周围起哄的人群一眼,只是最后深深地看了她一眼,然后转身,在无数道灼热、探究、羡慕的目光洗礼中,从容不迫地,走向了1500米起跑线。 起跑线处,运动员们各就各位,气氛紧张起来。 发令员举起了枪,发令枪即将响起。 汪晟在起跑线前做着最后的准备,目光却越过人群,再次精准地投向班级休息区的那个角落。他看到许林晚依旧保持着那个姿势,怀里紧紧抱着他的东西,阳光洒在她身上,为她镀上了一层毛茸茸的金边。 两人目光,隔空交汇。 躁动的赛场,喧闹的人群,仿佛都在这一刻沦为模糊的背景。 他微微弯起唇角,对她做了一个极小的、只有她能看懂的口型。 许林晚辨认出来了,他说的是—— “等我。” “砰——!” 发令枪响!白色的烟雾腾起。数道身影如同脱缰的野马,猛地冲出了起跑线! 而许林晚紧紧抱着那件残留着他体温和气息的外套,感觉自己成了这偌大喧嚣的赛场上,最特殊、最心跳失序,也最……幸福的存在。一个甜蜜而沉重的负担,一场公开的秘密,就此,牢牢系在了她的心上。 她望着那个在跑道上迅速远去的、坚定的背影,开始了漫长而心跳加速的等待。 第9章 目光追随的风 发令枪的余音仿佛还在耳畔嗡鸣,跑道上那道熟悉的身影已然汇入疾驰的队伍,变得越来越小。可许林晚怀里的重量与温度,却无比真实地提醒着她刚刚发生的一切不是梦境。 她像个被施了定身咒的守护精灵,牢牢地钉在了休息区的那个位置上。怀里,是他的外套。外套的拉链头硌在她的手臂上,留下一个微小的、清晰的印记。她小心翼翼地调整了一下姿势,将它更紧地、更稳妥地环抱在胸前,像怀揣着一个滚烫的、足以照亮她整个青春的秘密。 这份独特的任务,带来一种充实的、被填满的幸福感,让她仿佛与赛场上的他保持着一种无形的、紧密的联结。可与此同时,一种微妙的束缚感也如同纤细的丝线,悄然缠绕上来。她看着其他同学自由地奔跑在赛场边缘,声嘶力竭地为运动员加油,甚至可以跟着队伍跑到下一个观赛点,而她,只能坐在这里。 好朋友陈妙兴奋地跑来拉她:“林晚!快!我们去终点那边给汪晟加油!近一点更好看!” 许林晚身体微微一僵,下意识地抱紧了怀里的东西,那硌人的拉链头再次提醒着她的职责。她脸上努力挤出一个笑容,摇了摇头,声音有些干涩:“我……我在这儿看着就好,来例假了,不想动。” 女生看了看她怀里那件显眼的男生外套,露出了一个了然又暧昧的笑容,体贴地没有戳破,转身跑向了人群。 看着同学们蜂拥向终点线的背影,一股巨大的失落和委屈如同潮水般漫上心头。她比任何人都想冲到最后那几十米的地方,看着他如何咬牙坚持,如何奋力冲刺,想在他最需要鼓舞的时候,让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哪怕只是汇入嘈杂声浪中的一丝微弱的呐喊。 可是她不敢。 一种更深沉的、源自骨子里的怯懦牢牢地钉住了她。她缺乏足够的勇气,在所有人的注视下,理所当然地站到那个刚刚赢得胜利、光芒万丈的他身边。她害怕自己不合时宜的出现,会引来旁人探究和比较的目光;更害怕在他疲惫的眼中,看不到一丝对于她出现的期待。那份当众托付带来的甜蜜,终究敌不过内心根深蒂固的自我否定。 她只能更紧地抱住他的东西,仿佛这样就能传递给他力量。目光死死锁定的那个身影,心脏仿佛也随着他进行了那漫长的一千五百米跋涉,随着每一次呼吸,都在为他加油。 汪晟并没有选择一开始就激进领跑,他保持着稳定的节奏,处在队伍的中前位置。随着圈数增加,极限感如影随形,每一步迈出,肌肉的负荷都在增加,呼吸逐渐变得粗重,汗水浸湿了额发,在阳光下折射出晶亮的光泽。 进入最后的冲刺圈,他深邃的眼眸骤然锐利,如同逐渐苏醒锁定猎物的猎豹,接连超越前方的对手,步伐依旧稳健,但紧绷的下颌线和偶尔因用力而抿死的唇瓣,泄露着此刻身体正承受的巨大负荷。 跑道外的欢呼声一浪高过一浪。 许林晚紧张得站了起来,指甲几乎要掐进外套的布料里。她看着他不断超越,看着他越来越接近终点,心脏几乎要跃出胸腔。 冲线了! 他扬起双臂,竖起食指,以一个漂亮的姿势,第一个冲过了那条象征胜利的白色终点线! 巨大的欢呼声瞬间引爆了终点区域,班级里的同学们激动地涌上去,想要迎接他们的英雄。 汪晟双手撑着膝盖,胸腔如同风箱剧烈起伏,大口大口地贪婪呼吸着空气,汗水大颗砸落在滚烫的塑胶跑道上,蒸腾起微弱的热气。极限运动后的疲惫席卷而来,但一股更强烈的冲动驱使着他,他几乎是强行撑起仿佛灌铅的身体,用力拨开簇拥上来的人群,目光急切地在那一张张兴奋、熟悉的脸孔中搜寻。 没有。 哪里都没有。 那张此刻他最想看到的脸,没有出现在这他想和她共享荣耀的地方。 沸腾的欢呼浪潮中,他像一座骤然被抽离了所有暖意的孤岛,周身的热血仿佛瞬间冷却。眼神里的光芒一点点黯了下去,被浓重得化不开的失落与一丝难以理解的困惑彻底取代。 她……还是没有来吗? 他以为,至少……至少她会来的。他当众的托付,难道还不够明白吗? 而此刻,远在休息区的许林晚,看着他冲线的那一刻,激动得几乎要跳起来,眼眶一阵发热。她看着他被欢呼的人群包围,他的视线无意间扫过远处的休息区。他看到了她,她也看到他看到了她。 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沉了下去,双唇紧抿,脸上没有任何胜利的喜悦,只有一片冰冷的失望。他看着她,清晰地传达着自己的不满与质问。 就在他目光投来的那一刹那,许林晚像被一道炽热的闪电击中,心脏猛地收紧。她准确地接收到了他眼神中的冰冷与失望,那眼神像一根鞭子,抽打在她本就敏感脆弱的心上。 在他那沉甸甸的注视下,她所有的勇气顷刻间土崩瓦解。几乎是出于本能,她猛地、慌乱地低下了头,避开了他那令人无地自容的视线,将滚烫的脸颊深深埋进他的外套里,仿佛这样就能躲开他的审判,躲开全世界。 也因此,她完全没有看到,在她低下头之后,他眼中那冰冷的失望如何逐渐转化为一种带着痛楚的落寞和深深的不解。 他看着她鸵鸟般的逃避,最后一点期待也熄灭了。 他沉默地收回目光,转身融入欢呼的人群,背影在喧闹中显得格外孤寂。 她抱着他那犹带汗意与体温的外套,独自一人,站在喧嚣的海洋之外。 他以为她的躲避,是冷漠,是无动于衷。 她以为他的冷脸,是责备,是嫌弃。 他不懂,她不去,不是因为不想,而是因为不敢,因为觉得自己不配。 她不知,他的失望,并非因为胜利无人分享,而是因为,那个人不是她。 一场盛大的公开宣示之后,横亘在两人之间的,是比一千五百米跑道更长,更难以跨越的——由自卑与误解共同挖掘的深渊。 这阵吹过操场的风,带着秋日的凉意,钻入衣领,也吹散了少年刚刚试图捧出的、炽热的心意,与少女那未来得及鼓起便已溃散的,微小的勇气。 第10章 有声的沉默 喧嚣如潮水般退去,运动会接近尾声。阳光不再灼热,带着些许慵懒的意味,斜斜地照在渐渐空旷的操场上。汪晟拖着1500米长跑后沉重的身体,一步一步,缓慢地走回班级休息区。极限运动后的疲惫深入骨髓,但比肌肉更沉重的,是心头那片挥之不去的阴霾。 许林晚一直紧绷着神经,目光从未真正离开过他归来的方向。看到他走近,她几乎是立刻从座位上弹了起来,怀抱着他的外套,像完成一个极其重要又令人心碎的仪式,站在原地等他。 两人在散落着零食包装和空水瓶的休息区相遇。周围还有零星的同学在收拾东西,说笑声隐约传来,却仿佛被一道无形的屏障隔绝在外。 许林晚鼓起所有勇气,抬起头,对上他的视线。他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汗水已经干涸,眼神是她从未见过的疏离,像蒙着一层秋日的寒霜。她心口一窒,慌乱地垂下眼睫,将怀里那些依旧带着她体温的外套,双手递还过去,声音轻得像一阵随时会散掉的风。 “恭喜你。” 汪晟的目光在她低垂的头顶停留了一瞬,那里有一个小小的、可爱的发旋,此刻却只让他感到一阵莫名的烦躁。他沉默地伸出手,接过自己的东西。指尖不可避免地与她微凉的指尖短暂触碰,两人都像被烫到一样,迅速收回。 “谢谢。”他开口,声音平淡,没有任何起伏,甚至比平时更加简洁冰冷,听不出丝毫赢得冠军的喜悦,也听不出任何多余的情绪,就像在回应一个陌生人的客套般。 没有询问她为何没去终点,甚至连一个眼神的交汇都吝于给予。他就这样拿着自己的东西,绕过她,径直走向自己的书包位置,开始沉默地收拾。 那声冰冷的“谢谢”,像一根细小的冰锥,瞬间刺穿了许林晚所有的心理建设。她僵在原地,看着他沉默的背影,感觉周围的空气都凝固成了坚冰,寒冷刺骨。她不懂,明明刚刚还好好的。巨大的委屈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而上,瞬间淹没了她。 她没有等他,一个人回了教室。 汪晟去到办公室跟李老师请了假,直接回家了。 运动会后的第一个周一,空气里还残留着周末狂欢褪去的倦怠,以及一种无声的、冰冷的张力。 许林晚刚走进校门,汪晟就从她身后超了过去。依旧没有交流。 等走到教室,汪晟正低头翻看着一本英文原版小说,侧脸线条在晨光中显得有些冷硬。她屏住呼吸,尽可能轻地拉开椅子,将自己缩在课桌的左侧,课桌中间那条无形的“三八线”,仿佛一夜之间被浇筑成了钢筋混凝土,无人逾越。 早读课的朗读声嗡嗡作响,像一层模糊的背景音。许林晚的课本摊开在面前,眼神却空洞地一个字也看不进去。她能清晰地感受到身侧传来的、那种不同于往常的低温气场。他翻动书页的声音,他偶尔调整坐姿时衣料的摩擦声,都像被放大了无数倍,清晰地敲打在她紧绷的神经上。 他们不再有眼神交流,不再有偶尔的低声交谈。他不再在她遇到数学难题蹙眉时,顺手写下提示推过来;她也不再在他语文课上被问及某个典故时,下意识地侧头想给他提示。 课间十分钟,只剩下令人窒息的沉默。前排的陈妙转过头,想跟许林晚讨论周末看的新电影,声音雀跃。许林晚勉强笑着回应,却明显心不在焉,目光总是不受控制地飘向身旁。汪晟则始终戴着耳机,视线落在窗外,手指无意识地在桌面上轻轻敲击着某种节奏,仿佛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对周围的交谈充耳不闻。 有男生过来,大臂一揽地拍了拍汪晟的肩膀,笑着调侃:“哥们儿,可以啊!1500米冠军!上周五就该请客了。” 汪晟摘下一边耳机,脸上扯出一个极淡的、几乎算不上笑容的弧度,语气带着刻意的轻松:“我请客结账,你们去吧,太累了,现在还没缓过来呢。”随即重新戴上了耳机。 他变得比以往更加沉默,埋头于厚厚的竞赛题集,周身散发着“生人勿近”的气场。偶尔有男生过来勾肩搭背地讨论球赛,他也只是淡淡应几句,笑容疏离。他的目光偶尔会掠过她,却不再停留,像是扫过一件无关紧要的物品。 而她,则像一只受了过度惊吓的蜗牛,彻底缩回了自己的壳里。她在座位上尽量缩小自己的存在感,连呼吸都放得很轻。在他面前,她变得比刚成为同桌时更加拘谨、笨拙。 连发作业本时,她都只是轻轻地将作业本放在他的桌子上,生怕打扰了他。她敏锐地感受着他散发的冷意,那份冷意如同针尖,让她内心的自卑疯狂滋长,几乎要将她吞噬。 放学后,回到舅舅家那个只属于她的小房间。窗外月色清冷,一片寂静。 许林晚反锁上门,仿佛终于卸下了所有伪装。她疲惫地坐到书桌前,摊开了那本印着向日葵的牛皮笔记本。眼泪再也抑制不住,大颗大颗地砸落在纸页上,晕开了蓝色的字迹。 她握着笔,手指因用力而微微颤抖,带着无尽的委屈和心酸,一字一句地写下: “他们都说,你赢了。他们涌向你,像潮水涌向月亮。” 笔尖停顿,更多的泪水模糊了视线。她仿佛又看到了终点线那一刻,他被光芒和人群簇拥的场景。那是他本该在的位置。 “而我,只敢躲在你看不见的角落,紧紧抱着你的外套,像抱着一道偷来的光。我不敢去终点,怕我笨拙的出现,会打扰你的圆满;在你最耀眼的时刻,显得那么格格不入;更怕在你看向欢呼人群的眼睛里,找不到一丝一毫,对于‘我在’的期待。” 她清楚地知道,她内心深不见底的自卑,和那份害怕越界、害怕被他察觉心意后连现状都无法维持的恐惧。 “我错过了你最荣耀的一秒,不是因为别的,只是因为……我不配站在那片光里。” 她合上笔记本,将滚烫的额头抵在冰凉的字迹上,肩膀微微抽动。她没有抱怨他的冷漠,因为她觉得那理所应当。她弄丢的不是他的认可,而是自己那一点点微小的、试图靠近的勇气。巨大的无力感像沼泽,让她深陷其中,无法挣脱。 在城市的另一端,汪晟靠在床头,房间里只亮着一盏壁灯。他手里拿着书,目光却落在虚空中的某一点。他想起她躲避的眼神,想起她在教室里近乎卑微的谨慎。 他闭上眼,将书本盖在脸上,隔绝了光线。他第一次发现,原来有些距离,不是奔跑就能跨越的。他那点因为被“忽视”而产生的、骄傲的愠怒,显得如此可笑和一厢情愿。 他烦躁地合上书,将其丢在一旁。 所以,他那场自以为是的公开“宣示”,于她而言,或许真的什么都不是。既然她不在意,那他也不必……再有所期待。 月光沉默地照耀着两个无法安睡的男孩儿女孩儿,一道由胆怯与误解构筑的墙,在青春的夜里,无声地垒高,坚不可摧。 一个沉浸在自以为被嫌弃的委屈和自卑里。 一个困守在以为被无视的失望和骄傲中。 那场因运动会而燃起的、微弱的火花,尚未成焰,便已彻底熄灭在各自沉默的、无人解释的误会里。日常依旧在继续,只是那些曾经悄然滋生的亲近与默契,已被悄然封存,取而代之的,是比最初更为僵持的、冰冷的距离。 第11章 紧张的期末 深冬的寒风取代了秋日的飒爽,教室的窗玻璃上,凝结着一层厚厚的、混沌的白雾,将内外隔绝成两个世界。 高一上学期的最后一段时光,被一种纯粹的、近乎凝滞的备考氛围所笼罩。往日课间的嬉闹声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以及压低了的背诵诗文的声音。 许林晚和汪晟之间的关系,如同这窗上的冰花,清晰而寒冷地定格在那里,如此明显,以至于周围最迟钝的同学都能感受到那种微妙的低气压。 原本会凑过来闲聊的女生们,如今只敢在远处交换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然后压低声音窃窃私语;男生们勾着汪晟肩膀开玩笑时,也会下意识地瞥一眼旁边沉默不语的许林晚,然后讪讪地收敛几分。 然而,两人谁也没有再往前走一步。 许林晚将自己更深地埋进书本里,用繁重的复习填满所有可能产生交集的时间缝隙;汪晟则用更多的竞赛题和耳机里的音乐,将自己隔绝起来。 放学后的半小时“一对一帮扶”,成了这僵局中唯一残存的、冰冷而脆弱的连接点。 他总是在放学铃声敲响后,合上自己正在看的书,目光并不看她,声音平淡:“开始吧。” 这三个字,就像一个开关。 许林晚会立刻停下所有动作,从书包里拿出早已准备好的数学试卷和用不同颜色笔标注得密密麻麻的错题本,小心翼翼地推到课桌的中线附近。 他快速扫视一眼,然后拿起笔,在草稿纸上演算,他的讲解依旧条理清晰,逻辑严密,只讲步骤,不说废话,每一个字都严格限定在数学范畴内。 “辅助线,这里。连接A D。”他的笔尖点在图形上,发出轻微的笃笃声。 “公式记忆不牢。回去把课本第三十七页的推论抄三遍。” “这种题型的关键在于识别出题目设置的陷阱,找出隐含的等比关系。” 他的讲解甚至因为去除了所有不必要的情绪和互动,而显得更加高效。 许林晚努力地跟上他的思路,专注地听着,不敢有丝毫分神,更不敢像以前那样,在他省略步骤时提出疑问。 但她内心是感激的。 抛开那令人窒息的沉默和无处不在的低气压,汪晟的帮助是实打实的,效果显著。她的数学成绩已经维持在了班级中上游,曾经那些让她夜不能寐、自尊心受挫的红色叉号越来越少,取而代之的是越来越多的红色对勾。这份来之不易的进步,像寒夜里一点微弱的、摇曳的炭火,支撑着她,也让她对他的感激之中,掺杂了更多无法言说的复杂情愫——那是仰望,是无法弥补的距离感。 她只能更加拼命地学习,仿佛只有让自己的成绩更好一些,才能让她在他面前,不至于显得那么一无是处。 他的目光从不与她交汇,讲解时只盯着题目。他能清晰地感受到她的进步,心底或许掠过一丝极淡的、连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欣慰。但他告诉自己,这只是一项任务,一项从一开始就被班主任赋予的、需要善始善终的职责,与个人情感无关。仅此而已。 时间就在这种机械的、重复的帮扶中,一天天溜走。 大家都在为期末考做最后的冲刺,每个人都埋头于自己的书山题海,大家都不再有时间和精力去关注他们之间那点不寻常的沉默。 期末考试结束的那天,天空阴沉得像一块吸饱了水的灰色绒布。傍晚时分,竟意外地飘起了今冬的第一场雪。细碎的、矜持的雪花,在空中漫无目的地飘洒,给沉寂的校园蒙上一层薄薄的、干净的白色,像是要掩盖掉一个学期所有的心事与痕迹。 在南方城市,这样可见的雪是稀罕物。校园里瞬间沸腾了,先出考场的学生们已经按捺不住兴奋,在操场上、走道里欢呼、奔跑。 在不远处的教学楼前,汪晟正和几个男生在一起。他们笑着,闹着,弯腰抓起地上薄薄一层积存的雪,揉成松散的雪球,互相投掷。他奔跑时带起一阵风,扬起的雪花在他周身飞舞。他脸上带着许林晚许久未见的、毫无阴霾的灿烂笑容,那笑容比偶尔穿透云层的冬日阳光还要明亮,驱散了他眉宇间惯有的疏离感。 他敏捷地躲开飞来的雪球,又精准地反击,笑声清朗,仿佛卸下了所有沉重的包袱,变回了一个纯粹、快乐的少年。 这一刻的他,陌生又熟悉,让许林晚看得有些怔忪。 “许林晚!愣着干嘛!过来啊!” 一个同班女生发现了她,大声招呼着,不由分说地朝她扔来了一个小雪球。 第12章 冬日的句点 雪球轻轻砸在她的肩头,散开的雪花溅落到她的发间、脖颈,带来一丝冰凉的触感。她惊呼一声,冰凉的感觉让她忍不住打了个激灵,却也奇异地唤醒了她压抑许久的某种情绪。 她蹲下身,笨拙地拢起一捧雪,指尖被冰得微红,捏成一个不太成形的雪球,笑着朝最先招呼她的女生扔了过去。 一时间,大家的头上、胳膊上、身上都染上了白霜。笑声,尖叫声,奔跑的脚步声,交织在一起,驱散了连日来的疲惫和心头积郁的沉闷。 看着周围一张张洋溢着纯粹快乐的笑脸,看着那片被短暂白色覆盖的、仿佛被重置了的世界,她心底那层坚冰,似乎也被这突如其来的、温柔的寒冷撬开了一丝缝隙。 在混乱的跑动和躲避中,她不经意间,后背撞上了汪晟的胸膛。引发一阵同学们的呼喊声、口哨声。 许林晚瞬间绯红到耳朵根。她能清晰地感受到对方的体温和胸膛的坚实。 汪晟被这一撞也走了神,他下意识地扶稳了怀中的她。 还是第一次这么近距离的触碰到她,一股极其清淡的、似有若无的香气,如同冬日里悄然绽放的栀子花,混杂着冰雪的清冽,猝不及防地钻入他的鼻息。 一个男生趁机扔出了一个大雪球,她吓得闭上眼,下意识地偏头抬手去挡。 预想中的撞击没有到来。 汪晟侧身挡住了,那个雪球在他羽绒服后背炸开,留下一团醒目的白色印记。 他低头,目光与她撞个正着。 空气仿佛凝滞了一秒。雪花在他们之间静静飘落,像无声的电影慢镜头。 他的脸上还带着运动后的红润和未散尽的笑意,眼神里没有了之前的冰冷和疏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她读不懂的、微微怔忡的复杂情绪。两人谁也没想到会以这样戏剧性的方式,再次打破那堵沉默的墙,如此近距离地对视。 许林晚的心脏在短暂的停跳后,开始失控地狂跳,撞击着胸腔,声音大得仿佛全世界都能听见。脸颊越发滚烫,连刚才被雪花冰到的凉意都被这股从心底升腾而起的热浪彻底吞噬、蒸发。 而他,也只是那样看着她,没有说话。 最终,是另一个飞来的雪球打破了这短暂的凝固,冰凉的触感让汪晟猛地回过神。他迅速转回身,重新投入了“战斗”,只是动作似乎失去了之前的流畅,带着点欲盖弥彰的仓促,仿佛刚才那一瞬间的停顿和失态,只是一场被雪花迷惑了的错觉。 这场突如其来的嬉闹,像一阵温柔的风,吹散了弥漫在两人之间许久的厚重冰霜。虽然并没有直接的对话,虽然关系依旧微妙,但那令人窒息的绝对低温,似乎已经开始悄然回升。 两人一前一后,也先后离开了这片承载了短暂欢乐的雪地,脸上都带着尽兴后的疲惫与满足。细小的雪花落在他们的肩头、发梢,很快就融化消失,不留痕迹。 没有道别,没有“假期愉快”,更没有“下学期见”。所有的言语在此刻都显得多余。他们只是默契地,朝着不同的方向走去。仿佛这一个学期的同桌,这半个学期的一对一帮扶,都只是时间长河中一颗微不足道的尘埃,随风散去。 但有什么东西,好像又不一样了。 在昏黄的路灯和纷飞的雪花中,许林晚慢慢走在回家的路上,脚步却不复往日的沉重。发梢偶尔滴落融化的雪水,冰凉地贴上皮肤,她却只觉得清爽。脑海里不受控制地回放着刚才撞进他怀里的瞬间,他后背为她挡住雪球的画面,还有他回头时那双不再冰冷的眼睛……脸颊又开始微微发烫,但这一次,唇边却抑制不住地,漾开了一抹极浅极淡的、带着甜意的笑容。 汪晟站在街道的拐角处,怔怔地望她回家的那个方向,越来越模糊,直到彻底消失在街道的拐角,许久,才呵出一口长长的、白蒙蒙的雾气。转身向家走去,脚步轻快了许多,一种难以名状的、微暖的情绪,在胸腔里悄悄盘旋。 许林晚推开家门,一股温暖的气息夹杂着饭菜的香味扑面而来。 “晚晚回来啦!考得怎么样?” 舅妈系着围裙从厨房探出头,脸上是温暖的笑意。 让她意外的是,客厅里不仅坐着舅舅,连远在县城的外公外婆也来了!他们看到她,立刻慈爱地招着手。 “外公!外婆!” 许林晚惊喜地叫道,多日来的阴郁在这一刻被冲散了不少。 外婆拉着她的手,仔细端详着她的脸,笑眯眯地说:“来看看我们宝贝外孙女啊。考完试了,放松放松。” 舅妈端着菜从厨房走出来:“今天脸色看起来好多了,前些日子看你那小脸绷的,读书太刻苦了。” 舅舅也在一旁笑着附和:“是啊,今天看起来精神头足多了,眼睛都有光了。看来考试发挥得不错,心里石头落地了不是。” 许林晚微微一怔,摸了摸自己似乎还残留着热意的脸颊,心里明白,自己的轻松并非全然因为考试结束。她看着餐桌上摆满的、她爱吃的菜,看着家人关切而喜悦的目光,心底那片被雪水滋润过的土地,仿佛开出了一朵小小的花。她用力点了点头,笑容变得真切而明亮:“嗯!考完了,挺好的。谢谢舅舅舅妈,谢谢外公外婆!” 一家人围坐在餐桌旁,温馨的灯光下,充满了欢声笑语。她暂时将那个名字和那双眼睛埋进心底最柔软的角落,享受着这片刻的、纯粹的温暖。 汪晟打开门,迎接他的依旧是一片寂静与黑暗。他按亮灯,空旷的客厅里只有他一个人的身影。他脱下那件背后还带着雪水痕迹的羽绒服,随手搭在椅背上。 走到巨大的落地窗前,窗外是星星点点的万家灯火,每一盏灯下,似乎都有一个温暖的故事,唯独这里,清冷得像雪后的旷野。他沉默地看了一会儿,然后伸出手指,在冰冷的玻璃上,缓缓哈出一口白气。雾气迅速弥漫开来,模糊了窗外的夜景。 他抬起手指,带着一种自己都未曾深思的、近乎本能的冲动,在那片白雾上,一笔一划,写下了三个字—— 许林晚。 字迹清晰,带着青春的棱角,映在朦胧的玻璃上,也仿佛刻进了某种寂静的心事里。他静静地看着那三个字,看着它们在空气中慢慢变得模糊,最终,连同哈气一起,消失不见,仿佛从未存在过。 第13章 放寒假了 寒假许林晚跟着外公外婆一起回了生活多年的县城。这里没有柳城市区的霓虹璀璨,空气中弥漫的,是更浓郁的、带着柴火灶和硫磺气息的年味。 走进外公外婆工作生活了一辈子的学校大院,也是她打小长大的地方。那熟悉的、有些斑驳的教学楼,还有空旷的操场,儿时的记忆混杂着如今的思念扑面而来。 “晚晚回来了。”出门遛弯的姚爷爷问候道。 “姚爷爷好。”许林晚脸上笑意满满。 熟悉的地方,让她褪去了那层看不到摸不着的保护壳,更加的踏实和放松。 小县城的年味,总是来得更早,也更浓烈。空气中早已弥漫开硫磺、油炸食物和冬日泥土混合的气息。而真正让“年”变得完整、让团圆有了实感的,是腊月二十八那天,父母从粤市风尘仆仆地归来。 一早,等许林晚睡醒起床,首先映入眼帘的,是门口那两个巨大的、鼓鼓囊囊的行李袋。父亲正弯腰从袋子里往外拿东西,母亲则已经换上了居家的棉袄,脸上带着长途跋涉的疲惫,却更多的是回到家的松弛和喜悦。 许林晚快步走过去,一把趴在了爸爸宽厚的背上。 “这孩子,这么大了还跟小孩儿似的撒娇。”母亲看到她,眼睛一亮,连忙招手。 “晚晚!快看看,爸爸妈妈给你带什么回来了!”爸爸则是宠溺的拍了拍许林晚搂着他脖子的小手。 母亲先从袋子里拿出两个精致的纸袋,递给外公外婆:“爸,妈,这是给你们买的羽绒服,轻便又暖和,试试合身不?” 外婆嗔怪着“又乱花钱”,眼角的皱纹却笑成了一朵花儿;外公嘴上说着“不用不用,我都有”,手却已经自然而然地接了过去,默默地摩挲着柔软的面料。 接着,母亲又拿出一个系着丝带的礼盒,塞到许林晚手里,眼神里带着疼爱:“给我家大宝贝的。现在在市里上学了,是大孩子了,更臭美了吧?这是我和你爸挑的护肤品,冬天皮肤干,要记得用。” 许林晚接过包装精美的礼盒,看着父母期待又有些小心翼翼的眼神,她用力点了点头,“爸爸妈妈太爱我了!我也爱爸爸妈妈,还有外公外婆。”父母虽笨拙,却无比用心地,试图参与并装点她正在飞速成长的青春。 父亲在一旁看着,黝黑的脸上露出憨厚而满足的笑容,只是重复着:“女儿喜欢就好,用完爸爸还给买。” 小小的客厅顿时被久违的、完整的团圆气息和拆礼物的欢声笑语填满。母亲拉着她问长问短,关心她在市一中的学习和生活,话语里带着掩饰不住的骄傲;父亲虽然话不多,却一直默默地将她爱吃的粤式点心、糖果推到她面前。 接下来的两天,日子仿佛被按下了快进键,却又充满了扎实的烟火气。年三十,舅舅舅妈也提着大包小包的年货从市区赶了回来,原本稍显安静的屋子顿时变得更加拥挤,也更加热闹。舅妈系上围裙就和外婆、妈妈一起扎进厨房,空气中开始持续飘荡着卤肉、炸丸子和蒸糕点的复杂香气;舅舅则陪着外公和父亲贴春联、挂灯笼,讨论着哪副对子寓意更好。 许林晚穿梭在这份加倍的热闹里,帮着剥蒜、递东西,听着大人们家长里短的闲聊,感受着那种被至亲之人团团围住的、密不透风的温暖。这份温暖,厚重而踏实,像一层柔软的铠甲,将她包裹。 微信铃声响起,许林晚打开手机,原来是表哥在合家欢的群里发了祝福和照片。她喊着“舅妈,您大儿子,我亲爱的哥哥在群里发消息了。” 舅妈赶紧在围裙上擦了擦手,打开手机回复到“臭小子,过年也不说打个视频拜年。”外婆打岔:“男娃志在四方,铁定忙着了,能想着咱们这群老骨头不错了。”那份小小的遗憾很快就被眼前团聚的忙碌和期待冲淡。 第14章 新年夜的振动 夜幕如同巨大的幕布,缓缓落下,将小城温柔地笼罩。家家户户窗口透出的灯火,比平时更加明亮温暖。零星的鞭炮声开始此起彼伏,像是在为即将到来的盛大仪式热身。 许林晚家的老屋客厅里,电视机早已打开,春节联欢晚会成了最好的背景音。年夜饭的圆桌上,杯盘罗列,热气腾腾,一家人围坐在一起,笑语喧哗,每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团圆的满足和辞旧迎新的兴奋。 然而,在这片鼎沸的温馨之下,她的注意力,却依旧有一大半被手中那个小小的手机屏幕悄然牵引。 班级微信群早已被“新年快乐”的祝福刷屏。五彩缤纷的烟花表情包、搞笑的拜年动图、手写的祝福照片,一条接一条地跳跃出来,速度快得几乎看不清。同学们似乎都解放了天性,在网络上变得比平时更加活跃和外向。 她也跟着发了几条祝福,配上可爱的表情,融入到那片欢乐的海洋里。目光,却总是不自觉地,在飞速滚动的消息列表中,下意识地搜寻着那个拿着吸尘器扫地的鸭子。 与此同时,在柳城的高端别墅里,汪晟家的春节的氛围则显得形式化许多。 巨大的液晶电视上播放着同样的晚会,声音开得不大。汪晟的父母难得地坐在客厅沙发上,衣着得体。父亲接着工作电话,语气是惯有的、不容置疑的果断;母亲则优雅地剥着橘子,偶尔对电视节目评论一两句,话语间带着常年商务往来培养出的得体与距离感。餐桌上摆着从高级酒店订来的、摆盘精美的年夜饭,色香味俱全,却似乎少了些家常的温度。 汪晟陷在另一张单人沙发里,手机屏幕的光映亮了他没什么表情的脸。他也在那个喧嚣的班级群里,却始终保持着沉默。他的指尖无意识地在冰冷的屏幕上游移,目光偶尔会掠过那个使用着系统默认灰色头像却画了两根小辫子的微信号,看到她偶尔发出的、带着俏皮表情的简短祝福,也会微微停顿。 窗外,远处有巨大的烟花炸开,绚烂的光芒透过落地窗,在他脸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光影。客厅里,父母关于某个商业项目的低声交谈,与电视里小品的笑声混杂在一起,形成一种奇特的、并不融洽的背景音。 时间在期待、徘徊与些许的焦躁中,一分一秒地滑向那个临界点。 电视里,晚会的气氛越来越热烈,主持人开始带领全场观众进行新年倒计时。 “十!” 窗外更多的鞭炮声响起,仿佛在为这仪式伴奏。 “九!” 外婆笑着往许林晚手里塞了一把瓜子。 “八!” 汪晟的母亲调整了一下坐姿,目光落在电视上。 “七!” 许林晚的心跳莫名开始加快,她握紧了手机,拇指悬停在那个熟悉的、沉默的头像上方。 “六!” 汪晟不由自主地坐直了身体,视线从群聊界面退出,落在了私聊对话框那一片空白的界面上。那里,只有最上方冷冰冰 地显示着对方的名字。 “五!” 舅舅大声跟着喊出来,逗得大家都笑了。 “四!” 汪晟的指尖微微蜷缩,一种难以言喻的冲动在胸腔里鼓噪。窗外的烟花更密集了。 “三!” 许林晚深吸了一口气,仿佛需要积攒巨大的勇气。她不再犹豫,纤细的手指在屏幕上快速而坚定地敲下了四个字,和一个郑重的感叹号。 “二!” 她按下了发送键。消息倏地滑了出去,带着她所有未曾言明的感激、试探、以及雪后初霁般微弱的希望。 “一!” “新年快乐!!!” 电视内外,现实与虚拟世界,同时爆发出巨大的欢呼声、祝福声、鞭炮声!新的一年,在一片喧腾中,正式来临! 几乎是在倒计时归零、窗外鞭炮声最鼎沸的那一瞬间,汪晟握在掌心的手机,极其轻微却清晰地振动了一下。 不是群消息,他给设置了“群消息免打扰”,是私信。 他的心猛地一跳,几乎是下意识地立刻看向屏幕。 清晰地显示着来自【许林晚】的消息。 那一刻,周围所有的声音——电视里震耳欲聋的欢呼、父母程式化的互道新年快乐、窗外连绵不绝的鞭炮巨响——仿佛都在瞬间被按下了静音键。世界急速褪色、远去,只剩下掌心这一点微光,和屏幕上那简单到极致的五个字: “新年快乐!谢谢你。” 谢谢你。 谢什么呢?是谢他一学期的补习,还是谢他雪地里那个无意识的保护?或者,是谢谢他,让她黯淡的青春里,有了值得追逐的光? 一股难以名状的、温热的潮流,毫无预兆地冲垮了他心头那道由骄傲和误解筑起的堤坝,迅速涌向四肢百骸。那是一种被远方某人单独记挂、被郑重对待的确认感,像寒夜里突然被人塞进手心的一个暖炉,熨帖得让人几乎有些鼻酸。 他甚至没有点开对话框,手指仿佛拥有自主意识,在那片因为群发祝福而依旧滚烫、略显卡顿的网络通道里,以最快的速度,精准地敲下了同样的四个字,然后,几乎是带着点迫不及待地,按下了发送。 “新年快乐。” 没有表情,没有多余的客套,甚至比她还要简洁。但他知道,这不同。这与在群里复制粘贴的祝福完全不同,这是独一份的,有来有回的,穿透了城市与县城距离的、只存在于他们两人之间的、微小的秘密仪式。 信息发送成功的提示出现的那一刻,他一直微微紧绷的下颌线条,几不可查地松弛了下来。一股轻快的气流,悄然取代了胸腔里盘踞许久的沉闷。他向后靠进沙发里,目光重新落回嘈杂的电视屏幕,但眼神里,却多了些之前没有的、柔软的光亮。他甚至主动拿起一个桔子,剥开,然后递给了旁边的妈妈,这个小小的举动让他母亲微微一愣,随即脸上露出了些许真实的惊讶和笑意。 另一边,许林晚在点击发送后,就立刻像是做了一件极其耗费心力的事情,将手机屏幕朝下扣在腿上,不敢去看。心脏在胸腔里咚咚直跳。她假装专注地看着电视里载歌载舞的节目,感受着父母在身边温暖的体温。 就在她心乱如麻时,腿上的手机,极其轻微地,“嗡”地震动了一下。 她的呼吸骤然停止。 手指带着细微的颤抖,她慢慢地、几乎是屏住呼吸地,将手机翻了过来。 屏幕亮着。 锁屏界面上,清晰地显示着来自【汪晟】的私聊回复。 “新年快乐。”秒回。 简单的四个字,没有任何修饰,却像一道强光,瞬间劈开了她心中所有的忐忑不安。一股巨大而汹涌的、混合着难以置信的惊喜和难以言喻的甜蜜的暖流,猛地冲上头顶,让她一阵轻微的眩晕。脸颊迅速升温,变得滚烫,嘴角不受控制地、极大地向上扬起,露出一个傻气的、却无比真实的笑容,比屋里任何一个笑容都要明亮。 她飞快地解锁手机,点开那个对话框,看着那并排的两条简单的祝福,看了很久很久。窗外是震耳欲聋的鞭炮和邻里喧哗,身边是父母家常的唠叨和电视的喧嚣,而她,在这个小小的、温暖的、充满烟火气的世界里,拥有了一個独属于自己的、安静的、发着光的秘密。 这个新年夜,喧嚣是属于全世界的。 但那句穿透了空间、连接了两个不同世界的“新年快乐”,和它背后所承载的、悄然冰释的前嫌与重新连接的心意,却是独属于他们两个人的,秘密的,美好的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