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枭雄重生后》 1、前世 烽烟连天,流民无数,神州四分五裂,更有外族入侵,天下早已被战火肆虐。 纵是昔日高门著姓,倾颓者已不知凡几,更遑论寻常百姓。 这年月,哪里还能寻个安稳处? 不过四处流离,苟且偷生罢了。 秋雨凄迷,深夜里,越发有些苦寒。 山脚处,立着几间矮陋的茅屋。 屋内仅有一盏豆灯,陋屋不足以抵御秋风,如黄豆般的灯火被吹得忽明忽暗,隐约地映出佛龛前那抹纤细的身影。 低低的诵佛声萦绕在屋内,原是一个女子。 她跪在佛龛前,虔诚地望着眉目慈悲的佛像,气息渐弱,声音越来越低。 终究,她侧头低咳了一声,似是想继续念下去,却又抑制不住喉间的热流,撕心裂肺地咳了起来。 “三娘子!”一旁的仆妇急急扑在她面前,含泪劝道:“三娘子,别念了,今日就别念了……” 女子用巾帕捂着嘴,却抑制不住喉间涌出的热流,大口大口的鲜血喷涌出来,她喘息不止,神色却十分温和。 仆妇心中悲苦,只小心地帮她顺着气,一双眼睛憋得通红却不敢哭出来。 半晌方问道:“三娘子,好些了吗?” 女子缓过气来,定了定神,低声安慰她道:“我好些了……” 说完有些吃力地转过身去,双手合十,却因体力不支,膝头一软倒了下去。 “三娘子!”仆妇忙扶着她。 女子靠在仆妇身上,喘了几口气,低声道:“阿好,扶着我……” 名叫阿好的仆妇不再说什么,泪盈于眶,只小心翼翼地扶着女子端正跪在佛前。 那女子挣开阿好的手,再次双手合十,虔诚地望着慈悲的佛像。 她喘着气,似是用尽最后的力气,断断续续地呢喃道:“信女林致……愿以生生世世之福寿,换桓殷往生极乐……来世顺遂喜乐……” 今生已无望,只能求缥缈的来世。 她说完又“看”向佛像,干涸的双眼隐约有些水光,她望了佛像片刻,随即虔诚地拜了下去。 “三娘子,奴扶你起来。”阿好知道自己劝不住三娘子,待她诚心拜完,方小心地去扶她。 女子拜完佛,似是完成一件大事,由阿好扶着站了起来,只是她身子早已破败不堪,如今更是油尽灯枯之际,便是这样简单的站立也很难做到。 幸而那名叫阿好的仆妇十分健壮,似是早已习惯,小心地将女子半扶半抱地移向榻边。 女子却摇头,低声对阿好说道:“阿好,为我梳妆罢……” 阿好手一顿,眼圈霎时红了起来,她动了动嘴唇,却只低声应诺。 阿好将女子小心移到窗前的席上,女子已经跪坐不住,只得靠在简陋的妆台前,低低地喘着气。 她缠绵病榻许久,前几日几近昏迷,今夜忽觉神思清明,身上竟有了些力气,她不顾阿好惊喜,挣扎着起身去佛前诵了经。 一如这十年来的每一日。 冥冥中,她知道,这或许是她为他诵的最后一次经,发的最后一次愿了。 只求神明有灵。 她伏在妆台边,心中没有丝毫的惧意。 她嘴角微翘,甚至有些欢欣,仿佛是要去赴等待许久邀约,有些急切道:“阿好,快为我梳妆。” 她“望”向阿好,可细看去,眸光却是松散,却并焦距。 竟是个瞎女。 阿好心中悲痛,女郎这样欢欣的语气,只十多年前听过了。 她不欲拂女郎的兴致,强带了欢欣的口气道:“三娘子稍候,阿好定将三娘子扮得最美。” 女子闻言莞尔一笑,心情似乎也有些雀跃,又吩咐道:“将月初我让你买的假髻取出来……” 阿好“喏”了一声,从箱柜里取出假髻捧在女子面前,小心道:“三娘子,奴为你戴上……” 女子含笑颔首。 屋外风雨稍歇,灯光也安定下来,女子的面容这才清晰地映在了昏黄的灯光下。 她青丝尽去,戴了顶素色尼帽,虽是病瘦至极,却仍旧十分端庄的模样。 她因久病,面容苍白干瘦。 细看更令人心惊,原是眼下有条细长的疤痕,蜿蜒直至下颔处,虽是年久日深,却仍旧有些狰狞,不难想见受伤时的惨烈。 可即便如此,粗看去,仍觉是个美貌的尼姑,若细细端详,更觉那女子眉目如清风朗月,钟灵毓秀处竟似个绝代佳人模样。 实是有些古怪,此等美人怎会落至这般田地? 两人均是无话,阿好仔细地为林致戴好假髻,又取水替林致净面,然后为她敷粉描眉,一如从前在闺中时。 林致纤长枯瘦的手指抚着面上疤痕,有些忧愁道:“这条疤想是很丑,这可如何是好?” 阿好强笑道:“三娘子莫怕,阿好早已想好了法子,定不会让这疤损你半分美貌。” 自家三娘子从前何等美貌,却又因美貌受尽苦楚。她不欲想起从前,拿笔沾了胭脂在林致脸上描摹了起来。 片刻后,阿好笑道:“成了!” 林致看不见,却仍旧眨了眨眼睛,笑道:“画好了?” 阿好看着面前容色姝丽的林致,忍下满腹辛酸,笑着道:“奴给三娘子画了一枝海棠,真真美煞人也。” 林致摸了摸脸,笑着夸她,“阿好就是心灵手巧。” “是三娘子美貌过人。”阿好话音方落,立时就觉得自己说错了话,怕林致多想,忙又道:“奴替三娘子更衣。” 林致倒似是无所察觉,笑着点了点头。 她因早年受了那些磨搓,身子早已破败不堪。 这十年来东躲西藏颠沛流离的生活,更是将那所剩无几的生机耗了个干净,能坚持到现在,不过也是因着那人死时的嘱托罢了。 一切由阿好替她打理,即便如此,换上一身锦衣,她也累得伏在妆台边气喘不止。 阿好心酸,强忍了泪,笑道:“三娘子,奴扶你去榻上歇歇吧。” 林致点头,却已是动不得了。 阿好咬着唇,俯身把林致抱在了榻上。 她虽力大,从前抱林致不见得轻松,此刻却觉得林致似乎只剩一把骨头,轻飘飘的,不似个真人。 阿好忍了许久的泪水终是滚落下来,却不敢发出一点声音,放下林致后,悄悄抹了抹脸,不叫林致听出什么端倪。 林致此刻连靠都已经靠不住,阿好只能扶她躺下。 阿好想替林致盖上被褥,林致却低声说道:“不必了。” 阿好望着如今骨瘦伶仃的林致,嘴唇翕合,却说不出一句话。 林致探寻着握住阿好的手,浅声道:“阿好,陪我说说话。” 阿好心中悲苦,知晓这已是她弥留时刻,反握着她的手,哽咽道:“好,奴陪着三娘子。” 林致却不再说话,只睁着一双晦暗的眸子,望着帐顶发怔。 阿好似是知道她在想什么,也不扰她,主仆二人就这样静谧无话。 半晌,林致幽幽开口,“阿好,我双目已盲,若是到了黄泉路,还能寻到他吗?” 阿好心中大痛,泪珠忍不住就滚落下来。 自那人去后,三娘子心如死灰却因他遗愿并不能随他去。 后又落发为尼,皈依佛家,日日为他诵经祈福。 自损容貌之后,因着疤痕狰狞,出入少了忌讳,这些年流离颠沛中,也行医赠药,救济了许多人。 不过是为那人积德行善,只盼哪怕有一分功德报与他身上。 只是夜里常常梦魇悲泣,醒后便默默望着帐顶流泪,许久下来,一双眼睛就这样生生哭坏了。 阿好握着她的手紧了紧,强笑着安慰她,“自是会的,三娘子,幼时王媪曾言,人若是归了黄泉,那身上的病痛就都没有了。” 她看着榻上的林致,心痛得无以复加,温声安慰她,“那时三娘子的眼睛就看得见了,定能一眼寻到大公子!” 林致嘴角牵起一点笑意,“果真如此?” 阿好急急道:“自是如此,王媪何时骗过人来?” 林致不知想到了什么,依旧柔柔地笑着。 阿好知晓此乃她最牵挂之事,怕她不信,要安她的心,含泪强笑道:“三娘子莫担忧,便是三娘子寻不到大公子,大公子也定能寻到三娘子的!” 林致听到“大公子”时,手不禁紧了紧,似是有些欢欣,连晦暗的眸子似乎都有些光亮。 片刻后,她抬手摸了摸假髻,曾经她青丝万千,如今却只能以假髻代之,她的手又抚上脸颊,疤痕凹凸不平,想是十分丑陋,她哪里还是曾经那个她? 林致心中一痛,倏然攥紧阿好的手,急切追问道:“阿好,你说,我这副模样,他还能认出我么?” 林致问出这一句,心中已涌起无尽的悲辛。 她终是等到这一日,终是可以去见他了,他抛却了声名权势,宏图霸业,最后还用性命护她。 他万箭穿心而死,死后仍不得安宁,被人以万马践踏,尸骨无存。 听闻尸骨无存之人,魂魄亦不得凝结,何谈往生?何谈黄泉? 可她只能作这般期盼,黄泉路上,再去寻他,只愿再见他一面。 只愿再见他一面…… 2、黄泉路 林致攥着阿好的手,泪已从眼角滑落,她低泣着问阿好:“他认不出我怎么办?他认不出我怎么办?我再见不到他了怎么办?” 黄泉路上,若她看不见他,他亦认不出她,那该怎么办? 阿好握着她的手,连声安慰,“不会的,不会的,大公子怎会认不出三娘子?大公子这般待三娘子,便是三娘子化作一缕青烟,大公子也定能将三娘子认出来的!” 阿好信誓旦旦,大公子爱极了三娘子,如若不然,他那般高不可攀的人,怎会抛却所有只为了三娘子! 这世间,哪里能再寻到这般痴心深情之人。 林致怔在那里,口中喃喃道:“是啊,他这般待我……他这般待我……如何值得?” “三娘子……”阿好替她拭泪,“莫哭了,大公子定是不想看到你这般自伤的。” 林致方才几句似是已经耗尽了所有精气,她喘着气,探手要去枕下拿什么物什。 阿好知她心意,忙帮她把枕下的一个小木匣拿了出来。 林致此时已是出气多,进气少,她将小木匣小心打开,里面却不是什么金贵之物。 灯光映在上面,幽幽泛着冷光,原是一枚箭簇。 林致看不见,只用手摸了摸那枚箭簇,似是抚着什么心爱之物,她嘴角含笑,眼角的泪珠却止不住往下落。 阿好看得心酸不已,虽是林致看不见,她却还是偏过头,默默流泪。 三娘子与大公子,如此情深义重,却怎奈被奸人所害,以致各自悲苦,最后阴阳两隔。 林致将那枚箭簇握在手中,语气已平复,“阿好,此物定要与我陪葬。” 阿好再按捺不住,悲声道:“三娘子!” 林致似是放下心中大石,语调松快,“莫要哭,我此去能与阿耶阿娘还有阿弟团聚……本也是幸事……” 阿好听她声气渐弱,惶惶然扑在她榻前,连声道:“三娘子……三娘子……” 林致提着最后一口气,断断续续道:“阿好……我此去后,定要……将我埋在高处……坟首……坟首朝邺城……” 阿好早已泣不成声,闻言只连连点头,又想林致看不见,连声应道:“奴明白,奴会的,奴会将三娘子埋在高处,会让三娘子日日望向邺城,望向大公子……奴明白的,奴明白,三娘子放心……” 生不能相守,死亦只能遥遥相望。 旁人都不知三娘子对大公子的情意,或许连大公子都不知,阿好却明白,三娘子爱大公子之意,并不比大公子待三娘子少。 林致此时已至弥留,眼前闪过很多画面,阿耶,阿娘,阿弟,王韫,阿好,还有幼时欢快宁静的岁月。 她这一生,幼时随父母亲宦游,过得自在随心。谁知世事无常,阿耶骤然去世,阿娘重病,阿弟幼小,彼时虽是艰辛,尚幸一家人熬了过来。 后被接至洛阳林家,却不知正是落入虎口。 为攀附权贵,林家将她与豪强藩镇桓烈之侄桓玮定亲以作冲喜之用。 可阴差阳错之下,她与桓烈之子桓殷,真正的天之骄子,这个她本应该叫做大伯之人,萍水相逢,却互相扶持着走过危难,为对方几经生死。 可名分早定,他是她的大伯,她是他的弟妇,他们不能越雷池一步,否则便是粉身碎骨,身败名裂。 他们都明白,克制守礼才是对对方最好的成全,便是有一丝妄念亦会将对方推入深渊。 及至回到京都洛阳,她履行诺言,嫁给桓玮,安心做桓家妇。哪怕知道若是桓玮身死,自己便要做陪葬之人。 他却被派至陇右收复故地,陇右节度使崔瀚拥兵自重,不臣之心日益凸显,早不将朝廷圣人放在眼里。更与桓氏不睦已久,与北戎多有勾结,怎会任桓氏嫡子窥探己方军情? 所有人都以为他必死无疑。 她却开始了噩梦般的生活,夫君桓玮,被众人称道的如玉君子,从前口口声声爱她重她之人,闺房之中却有如恶鬼。 因身体有疾,他不知从何处淘换到秘药,既喂自己,又强逼她服用,她实在不从,他便拿了她母亲与幼弟做胁迫,有一次竟生生断了幼弟的腿。 她容色过人,从前有意遮掩,倒是不显,后因桓玮察觉,无从遮掩,更引来后来祸事。 桓玮迷恋她的容色身体,却又疯狂怀疑她不贞,婚后两年,便让她怀孕三次,却次次将她折磨至流产,口口声声称那是桓殷孽种。 她的身体自那时起便垮了,生不如死,却又不能死,她的阿娘阿弟都握在了桓玮手中。 她心头的那个人还没有回来。 这种暗无天日的日子她又过了三年,她以为命运再不堪也不过如此,谁知桓玮禽兽之举何止于此! 因桓殷出走,他欲谋取代桓殷在河东之位,为攀附权宦,竟将她献与大权阉曹忠之侄!名是献曹忠之侄,实是献与曹忠,这两叔侄共槽之事洛阳城谁人不知?! 曹忠乃是阉人,荒淫残忍,被他□□至死之人不知凡几,桓玮为攀附他,竟作出此等卖妻求荣之举! 此时,却传来桓殷大破北戎,不仅收复陇右故地,还直追千里,大破北戎王庭,生俘北戎可汗及亲眷。 陇右节度使崔瀚满门为北戎所屠,桓殷自代陇右道节度使,另派人接掌朔方,后又大败王元,收复灵州,夏州。 此时河东旧部响应者众,他陈兵太原,破高密,兵不血刃便接掌了太原,控制河东,若是潞州再落于他手,洛阳便是他的掌中之物。 用兵之神速,手下竟无一合之将。 朝廷大骇之下,只能大肆嘉奖桓殷,封魏王,拜陇右,河东,凤翔,成德节度使,领诸道兵马大元帅,开府仪同三司,桓殷领命回京。 桓玮得知桓殷回朝惊骇失态,她那时才知道,五年前桓玮以她为饵,算计桓殷,桓殷错以为她心系桓玮,又顾念她名声性命,这才远走陇右。 桓玮勾结崔瀚,必要至桓殷于死地,却未料到桓殷非但未死,竟还能创下这等功业。 他心里清楚,若是让桓殷知道这些年他是如何折磨羞辱林致的,桓殷必将他碎尸万段。 桓玮得知幽州牧赵冲身有难言之疾,便欲将林致献与他,以获庇护,桓殷得信来救,却落入陷阱…… 及至林致神思寂灭的一刻,却是铺天暗地的血红。 她忘不了,那人浑身浴血拼杀在她面前,口中喷涌着鲜血,却还嘶吼着让人带她走。 及至身死一刻,他乱发覆面,满脸鲜血,却只定定地望着她,口型依稀可见:若有来生…… 若有来生…… 四个字,却道尽彼此此生无尽的遗憾与悲辛。 他许了自己来生,他从不曾对自己食言…… 林致握着手中的箭簇,喃喃叫了声:“阿兄……” 若真有神明,她不求来生,只求他一世顺遂喜乐,便是永坠阿鼻地狱她亦心甘情愿。 ——————— “上天不公!上天不公!”一人撕心裂肺地嘶吼着,并不凝实的魂体似乎有血泪涌出。 混沌黑暗中,仿佛只有他一人。 却并非为自己喊冤。 他万箭穿心而死,死后被万马践踏,死无葬身之地。 他这一生,手掌权势,一方之雄,差一步便可问鼎天下。 却为救一妇人死无葬身之地。 在旁人看来,何其可笑! 他桓殷却从不后悔,也从未怨过苍天不公。 成王败寇,有何可怨! 他爱上这个妇人,便可把命交在她身上。 他死后被万马践踏,尸骨血肉不存,本该魂飞魄散,但不知怎的,他的魂魄却未散。 他初时浑浑噩噩,心中唯有的牵念却仿佛指引着他,断断续续跟着那个他爱之入骨的妇人,辗转十余年。 他看着她在他死后痛不欲生,落发毁面,看着她颠沛流离,受尽苦楚,看着她为他日日虔诚求佛,只求他魂魄有归,来生顺遂。 他看尽了她的悲酸苦痛,却无能为力。 无能…… 他何曾想过有天会觉得自己无能! 他乃桓殷,以他的出身,又长期居于权势顶峰,纵有低谷,却从未损其心志,何曾觉得自己无能过? 他看尽她悲苦无依的一生,最后,竟还要眼睁睁看着所爱之人凄苦离世! 他却无能为力。 冥冥中,有声音告诉他,此间的因果际遇皆是因他而起。 他做错了事,该是受到惩罚。 这便是上天对他的惩罚?! 桓殷仰天大笑,血泪却不断从他眼中涌出。 他痛!他怨!他更恨! 恨苍天不公,若有责难冲他降下便是!为何苦楚都由她一个柔弱的妇人受了! “上天不公!上天不公!”他似乎变成了死时的模样,乱发覆面,浑身浴血,一双眼睛血丝密布,甚为可怖。 “若要罚我,冲我来便是!为何要欺她至此!” 桓殷爆怒道:“她何错之有!她何错之有?!竟让她此生受尽苦楚而死!” 他挥舞着双手,只觉心头戾气喷涌,竟恨不得将这天地都毁灭了一般。 3、不惧 “这是何等地不公!她不该被如此对待!她不该!”他仰头恨声吼道。 心中无尽的恨意与戾气此刻爆发出来,此间原本混沌的天地隐隐泛起漩涡。 桓殷只恨不得将这天地都撕毁,不甘与痛恨撕扯着他,似是有何物要从心中挣脱开。 桓殷直觉,那便是束缚他的锁链。 他厉声吼道:“我要让这天地都为她陪葬!” 仿佛有无尽的力量从胸口涌出,却被什么束缚着,桓殷大喝一声,“挡我者死!” 胸口似是有碎裂的声音,桓殷心口一轻,那无尽的力量感更加强烈,强烈到他觉得他抬手就可以毁掉这一方天地。 他也的确这样做了。 此间原本混沌的空间开始扭曲,周遭开始崩塌。 就在此时,一个低沉慈悲的声音笼罩在这方天地里,“她已无来生,你便是毁天灭地也再寻不回她。” 桓殷听闻此言,只痛得大笑,脸上血泪淌出,他厉声喝道:“那便让这天地都去为她陪葬!” “虽无来世,却有今生。”那慈悲的声音丝毫未被桓殷滔天的戾气所扰。 桓殷一顿,似是想到了什么,厉声问道:“此话何意!” “若能重来一世,你或可改变她的际遇。” “此话当真?!”桓殷抑制住心中的狂喜,声音几乎有些颤抖。 那声音带着悲悯,“只是此世重来,你或可变其遭遇,但你却仍会万箭穿心而死……” “你可愿意?” 桓殷仰天大笑,豪气万千,“若能护她一世安稳,万箭穿心又如何?死无葬身之地又如何?!” “纵永世轮回如此,殷不惧,亦不悔!” ———————— 秋风渐凉,京都洛阳。 碧珠看着面前破旧的小院,用帕子点了点鼻,眉头几不可见地皱了皱。 阿好心思不甚细腻,丝毫没有察觉,憨直地笑着请碧珠进去,“碧珠阿姐事忙,今日怎的有空过来?” 碧珠心头一哂:“真是个蠢丫头,连话也不会说。” 只是她城府颇深,脸上丝毫不露,还带了些许笑意,“奴奉老夫人之命,请三娘子前去嘉荫堂。” 此处不过是林家后门处搭建的小院,接了林家三房过来,因着三房人少,又是守寡弟妇,想着清静,就拨给了三房母子三人居住。 这不过是遮羞的说辞,林家上下谁人不知? 林氏原籍宜州,并非高门,子弟亦有出仕者,但至高不过五品,即便如此,林氏已是当地望族。 林家这一支祖上虽曾获封过三等兴平伯,但袭了一代便尽了。 兴平伯去后,林家袭爵不成,便举家迁回宜州。 几年前又进了京,不过是因林家大老爷外任多年,终究谋到了个司礼少卿之职,虽只是个六品中的官职,却好歹在京都洛阳。 此时与王朝初时有所不同,藩镇割据之势越演越烈,朝廷羸弱,并无辖制地方之力。 藩镇之间为争夺地盘常起战火,地方官员夹在朝廷与藩镇之间,若无后台撑腰,莫说油水,丢掉性命亦属寻常。 外任官员难做,林家大老爷任满回京述职之后,便收捡家资,四处打点,逢迎多时,费钱钞无数,方谋到了这个缺,实属不易。 宜州并非太平之地,且繁华处又如何能与京都洛阳相比? 林家老夫人是经历过洛阳繁华的,一心便要恢复兴平伯从前的荣耀,既知林家大老爷在洛阳谋了个缺,哪里还能坐得住,兴兴头头带着林家二房四房迁往来了洛阳。 此处宅院乃兴平伯时置办,算不得小,但小小一个三等兴平伯,在京都洛阳之地,又非高门著姓,哪里又能谋到甚好的宅院。 林家老夫人自住了主院嘉荫堂,林家大老爷一家再又林家二房四房,堪堪将这不甚宽敞的宅院占得满满当当。 待接回林致一家,哪里还有落脚之处,便只能将靠后门一处原给下人住的小院拨给了母子三人。 林家大房怕人说嘴,便说是此处清静,三房守寡正相宜。 此处小院,正排不过四间低矮的屋子,屋瓦破陋,年久失修。 庭院更是狭小,几步就走到了屋前,碧珠暗忖:这哪里是官宦人家小娘子住的地方?便是得脸的仆婢也看不上此处。 碧珠又看了一眼庭院,虽是破旧,打扫得倒干净。院中靠右墙的一排,规整了一垄地,青悠的菜苗一畦一畦甚是精神。 旁边用竹子扎了篱笆,圈养了几只鸡。 左边靠墙一排用瓦罐种了些花草,旁边便是一张石桌,上面还摆了个粗糙的陶罐,里面插了几枝桂花花枝,颇有几分野趣。 窄窄的庭院,虽塞得满当,却并不显杂乱。 碧珠暗暗摇头,竟成了个庄户小院! 林家好歹是个官宦人家,林家三老爷不在了,林家老夫人做主把人从益州接回来,三夫人一个寡妇,拖儿带女地来了林家,林家竟安排此等破陋之处与三人,实是刻薄。 只是思及老夫人对三夫人的不喜,碧珠暗叹口气,三房母子三人以后境遇怕是更难。 无怪乎碧珠叹气,林家自袭爵不成之后,早已没落,幸而林家三老爷林渭自幼聪慧非常,文采斐然。 又师从名师大儒孟汝,不及弱冠便高中进士,被圣人点为探花郎,又因名师之故,得娶高门晞氏之女为妻。 三夫人出自晞氏,虽是旁支,却是嫡女,貌美温柔,谦和慧秀,因出自高门,诗书皆达,与三老爷林渭诗书唱和,琴瑟和鸣,夫妻恩爱羡煞旁人。 林渭自小才名远播,林家老夫人一心指望着林渭光耀门楣,自是不肯轻易为他定下亲事。 后林渭果如老夫人所料,金榜题名高中探花,又兼林渭生得丰神俊朗,欲与林家结亲之人纷至沓来,其中不乏高门著姓,勋贵之家。 林家老夫人喜不自胜,以为奇货可居,尚在权衡之中,不曾想,林渭恩师却为他定下晞氏之女。 虽说婚姻乃父母之命,但孟汝乃林渭恩师,于林渭恩同再造,时人看来便是如父一般,他自是有资格为林渭定下亲事,这不仅不逾矩,在旁人看来,更是林渭之幸。 孟汝是何人? 林渭恩师孟汝,出身名门世家孟氏,乃名满天下之大儒,中宗时曾入仕,后挂冠离去,自开坛授课,讲经著说,天下仕人无不仰望尊崇。 时人虽不如魏晋时全以出身定高下,但依旧重出身传承,声名更是重要,林渭一个家族不显之人,虽有才名,但能有今日,孟汝弟子之名功不可没。 孟汝出自世家门阀,自是看不上无底蕴之家,便为林渭定下晞氏之女。 晞氏自魏晋时便是高门著姓,多番起落,虽无鼎盛时风光,但家族绵延几百年,门中子女教养自非寻常勋贵可比。 晞氏出身名门,风仪不凡,与林渭一起,实在是天造地设的璧人一对。 二人也果如孟汝所盼,诗书唱和,心意相通。 林家老夫人不能昧着良心说孟汝为林渭定下的晞氏不好,恰恰相反,林渭虽好,若如孟汝说合,晞氏这样的高门望族,未必愿将嫡女下嫁到林家这般无甚根基的小族。 林氏族中听说林渭将与晞氏联姻,各个皆是与有荣焉。 林家老夫人心中虽有芥蒂,却仍知此亦是一门难得的好亲事,晞氏族中子弟在朝中为官者众多,于林渭今后仕途十分有益,虽与她期盼的亲事有些许落差,但也算差强人意。 更何况此乃孟汝亲自定下,她纵是有旁的打算,亦无可奈何。 但晞氏名门望族,林老夫人出身连林氏亦不如,哪里见过真正世家贵族的气派,她自忧心新妇目无下尘,不服她这个寒门出身的姑氏管教。 她一壁骄傲自己的儿子能娶得晞氏,一壁又担忧晞氏看不上她,一壁想着晞氏之女必是大家之气,今后子孙亦是受益,一壁又想着此等妇人必是引得男儿爱重的,今后她在儿子面前还有何立足之地? 作此等想法,待晞氏进门之后,她便有意立规矩,但晞氏出身高门,她那些姑氏打压新妇的手段非但没有什么作用,反倒让人小瞧了去,一时沦为笑柄谈资。 林氏族长听得外间风议,说林氏果是宜州小族,这般上不得台面,怎的还如那市井人家一般,以磨搓新妇为乐,哪里像个仕族模样? 若是传到其他大族耳中,叫谁瞧得上?幸好晞氏一族尚未得知,若是晞家找上门来,或是孟汝得知了,那林氏一族的脸可就丢大了。 林氏族长听人遮遮掩掩地说了,气得几乎晕厥过去,若非要给林渭留些脸面,差点直接骂上门去。 最后叫了自己妇人去林家,将林家老夫人好生斥骂一顿,言道:林氏一族虽非高门,却是大族,族中并无苛待新妇之举,更不能将那些市井手段带进来,坏了林氏百年声誉。 若是再传出此等风议,便是看在林渭的份上,林家也容不得她! 林家老夫人何曾受过此等羞辱,却不敢辩驳,她虽是林家老夫人,但宗族家法尚在,族人不会任她胡为,她又羞又气,却不敢再闹,只关上门躲羞,自此便恨上了晞氏。 4、魏国公 朝廷外有北戎虎视眈眈,内有藩镇割据,权宦与文臣相争,政局腐败混乱,林渭选官之后不久,被卷入廷议案。幸得孟汝好友周旋,谋了个外放之职,好歹保全了自身,自此便开始宦游。 三娘子林致与五郎君林倓便是林渭夫妻二人外任时生育,是以两姊弟也是回到京都洛阳之后方首次见过林家诸人。 碧珠跟在林家老夫人身边多年,自是听过林家老夫人与三房的龃龉,但无论如何,大夫人在老夫人的默许下,将三房安排在此处,实在是薄待了些。 若传出去,林家名声可不好听。 晞氏出身高门大族,原本即使林渭故去,她或可守寡,或可大归,无论如何也不致被这般苛待。 这只能叹世事无常,就在两年前,肃王谋逆,晞氏卷入其中,圣人震怒之下,晞氏一族尽被下狱,押解进京途中,被强匪屠杀殆尽,百年大族自此凋零。 三夫人晞氏先失了夫君,后又失了娘家,连番打击之下,一病不起。那时他们还在益州,但没了娘家的支持,林家老夫人便做主将三人接回了洛阳。 晞氏没娘家支持,丈夫去世,不得已带着一双儿女进了京,自此便受到林家大夫人的磨搓。 碧珠跟在林家老夫人身边,自是知晓,若无老夫人的默许甚是纵容,大夫人何敢这般不顾脸面。 吃住上连下人都不如,汤药更是不要想,时时还要让晞氏去嘉荫堂立规矩,日以继夜地伺候老夫人“汤药”,若非晞氏用嫁妆做了饵,林致姐弟又苦求了几回,晞氏怕是早就被折腾掉了性命。 林家大老爷此时的职位并无甚油水,原本的家底大多被之前用来打点了,他既想再往上走,还要为儿子谋差事,打点的地方多了去了。 再有大房二房四房几个小郎君小娘子的婚事还未定下,这些个大事,哪里不需要钱钞? 林家虽有薄田庄子,从前还算殷实,但到了京都洛阳,自然就捉襟见肘,如此,盯上晞氏的嫁妆也在情理之中。 碧珠暗想:三夫人倒是聪明,用嫁妆吊着老夫人,处境虽是艰难了些,却还能勉强度日。 “碧珠姐姐,三娘子请你进去。”阿好打起了帘子,示意碧珠进屋。 碧珠含笑走了进去。 细说起来,这还是碧珠第一次进三娘子林致的闺房。 因着地窄屋陋,三娘子住的屋自然好不了哪里去。 小小的一间屋子,放了一张窄床,窗前一副陈旧粗苯的梳妆台,旁边一只老旧的衣柜,此等寒酸,真真是连她这个下人住的屋都不如。 碧珠面上不露,上前给林致行礼:“三娘子。” 林致坐在矮凳上,含笑道:“碧珠姐姐此来,可是祖母有什么吩咐?” 碧珠抬头,不着痕迹地打量了一下面前的小娘子。 面前的少女梳了两个时下闺秀常见的鬏儿,留了厚厚的刘海,一双眸子掩在刘海下,让人不易分辨她的神色。 三娘子似是有些体弱,面色蜡黄,颊边还有些红血丝,似是用脂粉遮盖过了,细看去,仍旧隐约可见。 不过中人之姿。 真是可惜了,三老爷和三夫人都是明珠一般的人材,五郎君小小年纪便已有芝兰玉树的风采,怎的三娘子生了这样一副容貌? 不过也好,若真是副倾国倾城的容貌,怕不是会被林家…… 碧珠心头一凛,心里暗道自己真是多管闲事,她一个仆婢,也配替官家小娘子担心? 她不好耽误,笑着道:“老夫人请您前去嘉荫堂。” 林致似是有些害羞,垂眸一笑,“本也该去给祖母请安了,碧珠姐姐稍等,我换身衣裳便去给祖母请安。” 她此刻穿的是家常的旧衣,的确不适合去见老夫人,老夫人做的多,却不喜欢别人说她苛待孙女。 碧珠自是应允。 林致唤了阿好进屋,很快便换了一身鲜亮的衣裙。 碧珠暗暗点头,老夫人年纪大了,喜欢鲜亮热闹,三娘子倒是懂得老人的心,怪不得老夫人虽是十分厌恶晞氏,对这个从小未在身边的三娘子虽是淡淡的,却并未很为难。 林致又去邻屋与晞氏禀了去向,三人一路去了嘉荫堂。 阿好心无城府,哪里管得住自己的嘴,一路与碧珠说说笑笑。 碧珠虽觉这阿好蠢钝,却也喜她心大朴实,阿好好奇心重,问这问那,碧珠挑着那些不忌讳的,都跟阿好说了。 “碧珠姐姐,老夫人这个时辰唤我家三娘子过去,想是有甚要事?”阿好心无城府地问道。 碧珠听她口气,倒是个忠心护主的,三人未说破的是,老夫人不喜晞氏,连带对晞氏一双儿女也不甚喜欢,说是要他们照顾晞氏,便免了晨昏定省,日常也不爱让两人出现在面前。 今日忽然让人唤林致前去,必是有事。 碧珠斟酌了一下,又看向安安静静的三娘子,暗叹口气,小声道:“奴也不知。” 她不敢说破,又和阿好说了几句闲话,状似无意地提了一句:“今早嘉荫堂好几只喜鹊在叫,老夫人喜得什么似的,直说有喜事上门。谁知竟真真应了那喜鹊之意,方才魏国公家老夫人送了帖子过来,请老夫人初十那日去魏国公府赏花呢!” 阿好睁大了眼睛,讶道:“魏国公?可是才刚替圣人平了幽州之乱的河东节度使桓家?” 碧珠笑道:“除了这个魏国公哪里还能找出另一个魏国公?” 阿好奇道:“魏国公家怎会给咱们家下帖子?” 碧珠一笑,阿好有此疑问并不奇怪,便是林家一家子上下,谁不意外?这天上掉馅饼的事,竟砸在了林家头上。 那魏国公桓烈乃是河东节度使,掌河东十数万之兵,自石闵之乱后,朝廷元气大伤,已无力控制庞大的疆域。 又为安抚降将,对造反藩镇予以安慰,另外,参与平叛的唐将也邀功请赏,朝廷不得已大肆分封节度使。朝廷羸弱,藩镇拥兵自重,自署官吏,截留赋税,俨然是一个个小朝廷。 朝廷无法,还要倚重藩镇兵力,桓烈掌河东十数万雄兵,乃诸藩中实力强横者,但幸好,他素来礼敬朝廷,并无不臣之心,朝廷对他虽不放心,却不得不倚重其兵力。 他外要抵御北戎,内要镇压叛乱,此次便为圣人平定了幽州之乱。 圣人大喜,越发倚重桓烈,让他任河东、魏博、卢龙节度使之职,拜尚书左仆射、同平章事,诸道兵马大元帅,又加封魏国公,荣宠一时无人可及。 便是如此,还有人鼓吹,桓烈之功,便是加封九锡也无不可。 从来加封九锡者,下一步便该是荣登帝位了。 桓烈之势,可见一斑。 碧珠这样的身份,自是不懂朝廷的暗流争斗,只知魏国公桓家此时正是那烈火烹油的极富贵之处。 这样的人家,怎么会突然给林家下帖子? 碧珠隐带骄傲,对着林致道:“这说起来也是桩巧事,魏国公家的老夫人与咱们家老夫人竟是手帕交,前些日子老夫人去清潭寺上香,正好两位老人家碰上了,说了好一会子的话,这不,想是桓家老夫人记挂着老夫人,这才下了帖子请老夫人过府一聚呢。” 林致含笑点头,“原是如此,说不得这是桓家老夫人和祖母间的缘分呢。” 她口中这般说着,心里却想,魏国公桓烈因是河东节度使,驻军河东,向来不在洛阳,只老夫人住在洛阳的桓府。 林家在洛阳也住了好些年了,若真是手帕交,怕早就走动了起来,哪里还等到上香偶遇? 既然从前没有什么交情,今日特特下了帖子来请,大伯父不过六品小官,桓家老夫人这般刻意结交,想来不是过府叙叙旧情这么简单。 碧珠不知林致心中所想,笑着应道:“谁说不是呢,可见老夫人是有福气的。” 林致附和道:“祖母自是福气绵延……” 她话音未落,廊道拐角处突然转出一人。 三人都被来人吓了一跳,待看清楚来人,阿好和碧珠忙躬身行礼,“四娘子。” 原是大房李氏所出的幼女林姣。 她不过比林致小几个月,今年刚及笄。 林致看她,四娘子姣娘今日穿了件浅绿色湘水裙,内着黛色诃子,外面一件嫩黄色半臂轻罗衣,头上簪了多硕大的珠花,戴了个点翠的华胜压发,一身娇嫩清爽。 她继承了林家人的好相貌,一双杏眼水润灵动,顾盼间,十分动人,只是眉眼间总有两分倨傲骄纵之色,让人一见之下便明白,此女并不好相与。 “四娘可是要去给祖母请安?”林致面上带着温和的笑意,出声问道。 林姣并未答话,只拿一双眼睛上下打量了林致一眼,嘴角带了笑,颇有讥讽之意,“不了,我才从祖母那里出来,就不去扰祖母清静了。” 林致似乎没有听出她话中之意,更没去计较她身为妹妹,连姐姐也不唤的失礼,只含笑点头,“祖母唤我,若四娘无事,我便先进去了。” 林姣憋着一肚子气,正想找人发泄,刚好遇到正主,又见林致一副温吞吞的模样,心里的火气越发的大起来。 “三姐姐急着去见祖母,可是知晓了祖母那有好事赏你?”林姣语气不忿。 林致垂目,她实不愿与大房这个骄纵的堂妹纠缠。 5、戒骄用忍 自她回洛阳之后,自问并没有什么地方得罪于林姣,也没有什么地方打过她的眼,却不知为何这个堂妹总是要找她的麻烦。 按说,林姣是大房幺女,从小又养在老夫人身边,受尽了大伯母和老夫人的宠爱。 莫说几房的小娘子要靠后,连她的两个哥哥也不如她在老夫人和大伯母面前得脸,否则也不会养成这般目中无人,骄纵霸道的性子。 在林府中可说是要风得风要雨,并不缺什么好东西,她又继承了林家人的好相貌,生得花容月貌,比之林致现在的模样不知好多少。 身为女子,饶是林致心思剔透,却委实想不通,林姣为何总要针对于她。 林致听她语气不善,却不能跟她起冲突,只能如从前一般,装作丝绵一般的性子,柔声笑道:“若真有好事,祖母必然第一个想到四妹妹你的,府里谁不知祖母把四妹妹当心肝一样的疼?” 林姣本想冲林致发一通火,却不料林致这般柔顺,一番话说到了她心坎里,谁不知这府里大夫人和老夫人最疼的就是她? 她自是厌恶这个堂姐的,林致算个什么东西! 她爹不过运气好被圣人点了探花,她娘虽是百年大族晞氏嫡女,说甚高门风仪,如今娘家落败了,病恹恹的样子,连家里的仆婢都不如,还端着甚高门贵女的架子! 若不是爹娘收留他们母子三人,谁知会流落到什么地方去? 若非看在林致性子尚算温顺,她哪里容得下她? 伸手不打笑脸人,林姣被林致一番话捧得顺了心,火气也降了下来,她哼声道:“三姐姐倒是心明眼亮,只是妹妹有句话还是要说与姐姐听。” 她冷冷地打量着林致,见她面色黯沉,肌肤全无光泽,从颊边蜿蜒着淡淡的红血丝往上至额头,只是被厚厚的刘海遮住,看不出里面的光景。 怪不得这个堂姐留了厚厚的刘海,想是要遮住脸上碍眼的血丝。 大周朝祖上本就有游牧族血统,后来太宗更是视戎狄如子民,周朝风俗十分开化,也并无不得剪发的习俗,小儿与女子未婚之时,剪了刘海也属寻常。 幸而林致生得也像林家人,五官自是不差的,便是肌肤黯沉,又有红血丝,若敷上脂粉遮盖一二,也算得上清秀佳人。 但若要与她林姣相较,则差了太多,林姣眉头一挑,心里稍微舒坦了些。 林致习惯性地低着头,闻言也并未抬头,似乎一点也不在意林苑话中的无礼,只柔声说道:“妹妹请说。” 厚厚的刘海遮掩着她的神色,林姣说不出心中的嫉恨,却又恼恨自己这般的嫉恨。 她话里话外虽是看不上林致,心里却知晓,素日在闺阁里行走时,大体看重的依旧是出身,林致在林府中虽是落魄,却耐不住有个声名清贵的父亲和出身世家的母亲。 林致虽是姿容平平,但仅凭她父亲母亲,已足够让人对她另眼相看。 幸好她才思了了,姿容亦不甚出色,丝毫不能与她相较,但即便如此,亦难平林姣心中之忿。 她皱眉敲打林致道:“初十那日祖母会带三姐姐,我,还有五娘子、六娘子去魏国公府,三姐姐初来乍到,又未去过魏国公府那样的勋贵人家,到时还是安分守己些,莫要失了我林家的脸面。” 林致饶是打定主意做块面团,也被这个骄纵得无法无天的四娘子激出了些火气,听听,这哪里是个妹妹对姐姐说的话? 长幼尊卑全不在她眼里! 一个做妹妹的,竟训斥起了姐姐来!这大伯母与老夫人真真是好家教! 林致火气不过须臾便散了,她自回了洛阳,看清林家诸人的性子,深知要在林家护住阿娘与阿弟,少不得戒骄用忍,绝不能图一时口舌之快。 林姣什么性子她清楚,自己无甚与她相争之处,不过就是去趟魏国公府,老夫人要带上她,林姣心中不忿罢了。 林致想通之后,依旧笑道:“四妹妹说得极是,若是有幸,祖母真令我等姐妹几个去魏国公府,我自是谨言慎行,不敢坠了林家的脸面。 再者说,四妹妹乃是我等姐妹几个中的翘楚,林府内外谁不知晓,不然如何能得祖母这般疼爱,魏国公老夫人与祖母交好,自然是看重四妹妹的,有四妹妹在前,我等几个不过应声几句罢了。” 林致话音绵软,神态诚挚,再是真心不过,一番话下来,捧得林姣浑身舒泰,心里那股子想要找人发泄的火气登时就散了。 林致心里冷笑,她这个堂妹,心胸狭隘,争强好胜,恨不得将家中几个姐妹踩进泥里,丝毫不能容忍她人有一丝与她争锋之处。 她仗着大伯母和祖母的宠爱,若稍有不顺,便要发作一番,家里的女使婆子,不知因她被打卖了多少。 便是她们几个堂姐堂妹,亦吃了她不少苦头,她的庶妹更是被整治得见她如避猫鼠般。 自林致回来,这个堂妹便找了她不少麻烦,甚至祸及她阿娘与阿弟,今日若不让她散了这股火气,她定会去找林大夫人,让她给她出气。 林大夫人便是没事也要找出事来磨搓她母女三人,更何况是林姣所求,最后受罪的还是他们,林致自己受些委屈还好,但阿娘和阿弟在,她不得不思虑周全些。 她素来知晓林姣的性子,这般露骨地捧她一番,果然,林姣眉头一挑,似笑非笑地看了林致一眼,“三姐姐倒是明白道理的,也不枉妹妹一番提醒。” 她竟毫不谦虚的受了林致这般近乎浅薄的夸赞,心性可见一斑。 林致心里也不意外,只含笑道:“祖母召见,不好再耽搁,妹妹若无它事,我便先行离开。” 林姣出了气,又得林致一番真心实意的夸赞,心情好转,轻哼一声,“姐姐快去吧,莫让祖母等久了。” 分明是她把人堵在这里,话语间却是林致的错,林致自是不会在这些事上与她争论,含笑点头,带着碧珠与阿好离开了。 进了嘉荫堂,院子里女使仆妇穿梭,各司其职,却不见喧哗,林老夫人治家也算严谨。 林致敛目,带着阿好站在阶下,低眉肃容,极有仕女风仪。 林致也算摸到这个祖母几分性子,林家老夫人张氏出身不显,张氏一族虽是仕族,却早已没落,几乎跌出仕族谱,张家又仅是张氏的旁支,与林家结亲之时,与庶人无甚区别。 因着在宜州地界,本来也无真正世家大族,也没人追论这些。 她早年嫁入林家,后来林家老太爷发迹,他这一房出了头,又生了几个儿子,林致之父林渭师从大儒,又高中探花,林家大老爷也出仕,现在又在洛阳谋了官,她也算是个有福的老夫人了。 说起母家,便常以张氏传人自居,隐隐竟连张氏嫡支亦不放在眼里。 林老夫人因着早年与晞氏的龃龉,被林氏族中训过她莫作市井妇人之态,她深以为辱,更处处以仕族规矩管束府中众人,对儿孙尤其是几个孙女更是苛刻。 林致初回府之时,林老夫人也曾想挑她些错处以羞辱晞氏。可林致由晞氏抚养长大,晞氏乃是真正的仕族贵女,她自小耳濡目染,言谈行止自是无可挑剔。 林致聪慧,只一次便明了林老夫人的心思,因此在她面前越发谨言慎行,面上却是奉承,暗暗保全他们母子三人。 碧珠在正屋的帘子前用不大不小的声音回禀道:“老夫人,三娘子到了。” 正屋里没人应声,院子里虽有仆婢穿梭,却鸦雀无声,衬得这院子静得有些诡异。 碧珠侧眸看了一眼阶下的三娘子,只见她神色平静,连眼珠也未曾乱动一下,就如仕女图中的仕女一般,静静而立,神色平静温和。 她身形纤细袅娜,亭亭玉立,若是忽略那黯沉的肤色,竟有些绝世的风仪,真叫人心惊。 可惜差点颜色,否则…… 想到此处,碧珠暗自皱眉,若真生了一副好颜色,落在老夫人与林大老爷一家的手里,还不知是何下场。 这般想来,倒是这副模样刚好。 林致毫不焦躁,神色恭谨地立在那里,十足温婉孝顺的模样,约莫一柱香之后,正屋里方有人打帘子出来,朝着林致小声道:“老夫人请三娘子进去。” 出来的是林老夫人身边几十年的仆妇,唤作张嬷嬷,她颇得老夫人的信重,在林府中自是极有脸面的,连林大夫人对她亦是客客气气。 林致朝她颔首一笑,微提了裙角步上台阶,一步不错地进了正房。 方一进去,便闻见有些浓稠的香味,时下仕族皆爱用香,又以用香来彰显身份品味。 但凡好香,自是价值不菲,若有珍贵的,万金亦难买。 晞氏出身大族,自小便受过这些教导,于香道甚是精通,与林渭宦游时,亦常常自己制香。 正因此,林致对用香一道也颇有心得,闻见林老夫人屋中的香味,心中暗暗摇头。 想附庸风雅又不得其门而入便是林老夫人的真实写照了。 林老夫人在上首坐着,微阖着眼,一只手还轻轻按着额边。 林致面上毫无波澜,依旧一副恭谨柔顺的模样,双手交叠,端正行礼,口中唤道:“孙女给祖母请安。” 仪态毫无挑剔之处。 林老夫人似乎才发现她进来,撩开眼皮看了她一眼,口中淡淡地“嗯”了一声。 “三娘来了。”她不甚在意地说了一句,手依旧按着额上。 林致行完礼,抬眸笑着看向林老夫人,“孙女儿心里日日想着来给祖母请安,又怕扰了祖母清净,碧珠姐姐来唤,孙女儿心里欢喜,赶着就过来了。” 丝毫没有方才被冷在院外罚站的怨忿。 6、请安 林致并不能日日过来请安,林老夫人厌恶晞氏,顺带也厌恶了他们姐弟两个,尤其是她的阿弟,性子有些急躁,甚为林老夫人不喜,因此以让他们安心守孝为由,免了他们的请安。 林老夫人听她这般孺慕之语,心中稍解,抬头看向这个孙女,见她穿了身鲜亮颜色的衣裳,甚是合她的眼。 只是容貌平平,丝毫没有她父亲母亲的光彩。 但性子也不像她父亲桀骜不顺,也不似她母亲清高孤傲,反而如丝绵般柔顺,对她这个祖母亦是恭敬孺慕,没有丝毫忤逆,一点不似她父亲母亲。 林老夫人对此很满意,这个孙女不似晞氏般不服管教,生得虽寻常,但毕竟是三房嫡长女,父亲是名满天下的大儒孟汝弟子,陛下亲点探花郎,又由晞氏嫡女教养长大,只凭此,便能攀得个好婆家,亦能为林家找个好助力。 至于晞氏,捏在她手中,要死要活都是她说了算,还能翻出什么浪花来。 想到此处,林老夫人面容松快了些,语气也温和,“你的孝心我是知晓的,坐下说话吧。” 林致面上一红,低头浅笑,似是因林老夫人的赞誉有些激动,抬头又道:“孙女方才见祖母似是有些困乏,不若让孙女给祖母按按穴络,疏通一下?” 林老夫人看了她一眼,点了点头,“也好。” 林致缓步到了她身后,伸出玉葱似的双手,轻柔地替林老夫人按起了穴位。 这并不是林致第一次替林老夫人疏通穴位,从前在益州时,晞氏常常头痛,林致便跟魏神医学了这一手,每每替晞氏疏通一番后,便能缓解头痛,轻松入睡。 回府之后,林老夫人偶有头痛之症,林致便主动请缨替她按过一回,倒让林老夫人松快不少,有一阵,林致隔三五日便要替林老夫人按上一回,自此,林致在林老夫人面前算是有了些体面。 又兼她性子虽柔顺恭谨,却不是个闷葫芦,说话常讨老夫人欢心,是以林老夫人虽则十分厌恶晞氏,想着法磋磨她,却因林致在其中周全,又思及今后对林致安排,丧母长女并不利于今后说亲,便也就不急在一时磋磨晞氏了。 林老夫人闭着眼,由林致替她疏通穴络,林致脸上带着一点笑意,神色温和认真,她低头看了一眼林老夫人。 这是她的祖母,嫡亲的祖母,她面上有了皱纹,按说这些年在林家也算养尊处优,可她颧骨有些凸,便是闭着眼,也隐约能觉察到这是个性子有些刻薄的老妇人。 她对自己的母亲,何止刻薄,几次三番欲至她于死地,对自己,亦不过是攀附的物件而已。 林致无有它法,只能忍耐蛰伏,唱着这出祖孙深情的戏,以求保全母女三人。 祖孙两人默默无语,外间有人传话进来,“老夫人,大夫人来了。” “让她进来吧。” 说话间,林大夫人挑起帘子进来。 她看见上首正在替老夫人按头的林致,顿了一顿,脸上带起一丝讥笑,却朝着碧珠等女使骂道:“你们倒是越发偷懒了起来,三娘子不懂你们也不懂?怎地让三娘子做起了这等婢女做的下贱活,传出去家里的小娘子成了什么了!” 明着骂女使,实则是骂林致一个官宦娘子,却做着婢女的下贱活,传出去,带累家中小娘子的名声。 林大夫人惯会这般指桑骂槐。 她敢在老夫人这里这般放肆,自有她的凭恃,她本就是林老夫人兄长的女儿,林老夫人是她嫡亲的姑母。 林老夫人偏她娘家,自然对这个侄女放纵得厉害,她自小中意的是三表兄林渭,光风霁月的探花郎,却被那老不死的孟汝多管闲事定了晞氏。 她恨得要死却也没有办法,她张家早就落魄,一家子靠着林老夫人才算勉强支应着门庭,本来林老夫人便没想要把她定给林渭,因着孟汝定亲之事,她与林渭更没有了可能。 她又是哭闹,又是寻死,逼得林老夫人的兄嫂上门狠哭一番,林老夫人无法,只得将她定给了自己大儿子。 这些旧事林府众人自是知晓的,因着林大夫人是林老夫人侄女之故,又因她嫁进林家后为林大老爷添了两男一女,林大老爷也授了官,她主持中馈,性子又是尖刻记仇,府中无人敢在面前提及此事。 也是阿好这个看似憨实的丫头,无意中从旁人口中听到了一鳞半爪说与林致,林致方想通林大夫人张氏为何处处针对他们母女三个,几次三番出手,竟是要至三人于死地。 幸好林大老爷与林老夫人对她另有筹谋,背后警告过张氏,这才有了些安生日子。 林致早已习惯了林大夫人这般指桑骂槐的斥骂,她看了一眼林老夫人,只见她眉头微微皱了皱,似乎也不不满意林大夫人这般行径。 林致心中嗤笑,林老夫人一辈子都想在自己身上烙上仕族贵女的印,却偏偏总有张氏这个嫡亲的侄女出来打脸。 林老夫人未开口,身边的女使忙认错,“大夫人,婢子们不敢偷懒……” 话音未落,林致含笑打断:“大伯母莫怪几位姐姐,都是三娘的错,三娘本不该抢几位姐姐的活,只是三娘从小不在祖母身边,父亲在外宦游时,常与我与阿弟说起此事,每每愧疚落泪,哀叹不能于祖母膝下尽孝。 如今父亲不在了,我与阿弟常想与祖母亲近,不仅是为人孙辈的心,亦是想替父亲尽孝一二,因此才想为祖母做点什么,却不想连累几位姐姐。” 林致边说边细致地替林老夫人按着穴络,语音缓缓,似春风化雨一般,听者无不觉得心田舒畅。 林老夫人是喜欢这般“祖孙情深”的,林致一番话下来,她心中已经熨帖了不少,毕竟三娘子是她的嫡亲孙女,三娘子有这般气度,亦脱离不开她的教养。 至于张氏,十几年来也无甚长进,张氏还待说什么,林老夫人已经不悦道:“大呼小叫些什么,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 林大夫人死盯了林致一眼,颇有些委屈道:“姑母……” “三娘子替我疏通下穴络罢了,说甚下贱的话,她也是一番孝心。” 闺阁娘子,德言容功,德字居首,三娘子容色平平,才思不显,这德便越发居重了,三娘子在她面前向来恭谨孝顺,从前她绝口不会夸赞,近来三娘子出了孝,该是议亲的时候,她也松口开始夸赞起三娘子来。 林老夫人实在不喜张氏这般粗鄙的模样。想那晞氏,便是再为难她,说话间也是和风细雨,一派高不可攀的贵女风仪。 张氏被林老夫人这般说教,心头大恨,本想同从前一般斥责林致几句,但转念一想,心下又稍解。 早就为林致筹谋了两桩婚事,林大老爷也首肯了的,只待老夫人这里点头,便可择一定下。 想起那两桩亲事能带来的好处,还有林致嫁过去后的凄惨日子,她看着林致就想起晞氏夺走林渭的妒恨就消解了不少。 她盯着林致,心中暗恨:你母亲那个贱人不是出身高门吗?我就要让她看着她的女儿怎么落入狼窝,被人糟践至死! 林致感受到张氏冷寒的眼神,却似是丝毫不知,安静地替老夫人按着头。 “好了,我松快多了,三娘坐下说话罢。”林老夫人脸色好了些。 林致也不再推脱,想起方才林姣的话,自然明白林老夫人对她有吩咐。 林致在下手的绣墩坐下,林老夫人见她行动间行云流水,姿仪丝毫不错,心中不知何滋味,又抬头对林大夫人道:“你也坐下吧。” “魏国公府给我们府上下了帖子,邀我这个老妇人带着家里的几个孙女儿过去赏花,你回去准备一下,莫到时出了差错。” 林致忙起身应是。 林老夫人见她面上并无惊喜,似是还有些忧色,方想起晞氏的嫁妆多半已经落入张氏手中,剩下那点子东西,怕是看得比命还重要,张氏与自己几番筹谋均未弄过手来,断也不会在此刻拿出来。 到底关乎林家的脸面,若依那魏国公府婆子的暗示,真能结成那么一桩婚事,林家可就是攀上真正的高枝了,哪里还愁府里的前程! 想及此,林老夫人对张氏道:“正好你在,前日还听你说府里该做秋裳了,三娘子也出孝了,该添两件鲜亮衣裳和头面,出门见客也不能没有个样子。” 张氏眉头一皱,正要说话推脱,林老夫人不悦道:“此次去魏国公府乃是府中大事,出不得一点差错,我知晓你持家不易,但轻重缓急你需得分清楚。” 还是给张氏留着颜面,张氏克扣三房母子的用度也不是一两日了,开始还有些碎布残羹,后来就以守孝清静为由,一应都扣下了。 林老夫人装聋作哑,只作不知,张氏明目张胆从无顾忌,只是没想到今日林老夫人一改从前的态度,竟敲打起她来。 林老夫人并不是个宽和的婆婆,这十多年来明面上所说她在执掌中馈,但其实家中真正的资财物产并不走她的手中过,张氏深知这个姑母的性子,并不敢忤逆她的意思,起身”应了声“是”。 林老夫人满意地点了点头,又对林致道:“你先回去吧。” 林致曲身行礼,恭谨地应道:“那孙女先退下,改日再来给祖母请安。” 林老夫人颔首,未发一言。 7、亲事 待林致退下后,林大夫人收回厌恶的眼神,有些急切地对林老夫人道:“姑母,好容易收到魏国公府的帖子,何必要带三娘子过去? 家中几个小娘子,您最疼的就是四娘子,此次机会难得,难道还要让这几个小娘子去抢四娘子的风头?” 她的想法很简单,四娘子是她的掌上明珠,既得魏国公府相邀,必是要想方设法让四娘子独占鳌头,哪里还能分一杯羹给林致这些堂姐妹。 林家大老爷费尽心机才在京都洛阳谋到一个六品的官职,便是为了融入那些个官僚夫人的圈子她已是筋疲力尽。 与那些五六品官员夫人结交,她们看重的都是出身根基。 她郎君林大老爷出身不显,又无甚背景,她张家更是落魄,便是她放低姿态费力逢迎,大多时候也为众人冷落。 谁知这次居然能收到魏国公府赏花宴的帖子,真真是喜从天降,再想不到的好事! 若真能攀上魏国公府这门亲事,那今后还看谁敢看不起她! 林老夫人看她一眼,淡淡道:“三娘子已经及笄一年了,便是为着下面几个小的,也该给她相看起来。” 碧珠偷偷看了一眼林大夫人,心想,家里的几个小娘子,二娘子年底就要出嫁,自是不论。 三娘子与五郎君皆是三老爷与三夫人外任时所育,自小就未养在林家,前两年才被接回来,方与林家诸房接触。 三娘子去年及笄,因着父孝在身,尚未定亲。 这在本朝也算不得什么,自石闵之乱后,百姓流离失所,十室九空。 世家大族凋零者十之四五,许多小娘子小郎君因此耽误了花期,自是要重新议亲,年纪大些也就不是甚怪事。 且自此之后,一般人家也不会如从前太平时早早为自家儿女定亲,万一有什么变故,不是坑害了自家儿女么? 三娘子十六七,又刚出了父孝,议亲也不算晚。 林大夫人听老夫人提起话头,忙笑道:“母亲说得是,三娘子出了父孝,该是议亲的时候,郎君也与我说起过此事。 我身为三娘子的大伯母,自是要替她打算一番的,现正好有两桩打着灯笼也寻不到的好亲事说与三娘子呢!” 林老夫人“唔”了一声,“我年纪大了,也不怎么出去见客,替家里小娘子相看的事也只能你多费心,难为你还惦记着这个侄女,说来听听罢,老妇也替三娘子掌掌眼。” 张氏向来与林老夫人一条心,忙笑着把两门亲事说了一遍。 “两桩都是极好的,一家是候元巷李家,李员外郎年初丧妻,李员外郎之母正张罗着给他续弦,前两天还派人来探了咱们家的口风,听闻三娘子温柔贤惠,诚心为她儿子求娶。” “侯元巷李员外郎家?”林老夫人似乎很意外。 张氏笑了笑,毫无心虚道:“正是他家呢,说来也是三娘子的服气,李员外郎现如今正在吏部任着五品员外郎之职,虽非高官,可但凡官员考绩调任均需过他的手,多少人家想要与他家做亲。 偏偏这李家老夫人非要替李员外郎寻一个温柔贤惠,嫡女出身的人,咱们家三娘子正好入了她的眼。 让我说,这真真是三娘子的福气,这一嫁过去就是五品官的妻室,说不得李员外郎还能为她求来一个诰命,比我这大伯母还威风些。 姑母您说,这是不是桩顶顶好的亲事?昨日跟老爷说起来,老爷也是极赞同的,说是若做成了这门亲,也算对得起九泉之下的三弟了。” 张氏舌灿莲花,说得天花乱坠,旁边的碧珠等女使却听得心惊。 若说其他人家也就罢了,侯元巷李家,满京都的后院谁不知晓。 李员外郎是五品官不假,可已经是四十多岁的人,比林大老爷这个大伯父还大七八岁。 光是年纪大也就罢了,李家的新妇甚是艰难,李家从前家境贫寒,李老夫人寡母带大儿子自是极难的,李员外郎素来十分孝顺,母亲说什么便是什么。 李老夫人是从苦日子里熬过来的,李员外郎虽官至五品,李老夫人却还要儿妇亲自操持庶务,洗衣做饭乃至织布裁衣样样不得缺少。 旁人委婉提醒李老夫人这实在不像,李老夫人却道勤俭持家才是兴家之道,她家的儿妇便要遵她家的规矩。 李老夫人不喜儿妇与儿子亲近,她家儿妇常年需歇在她的卧室外间,皆因她夜中常有梦魇,需得儿妇近身伺候。 李家儿妇难为,算上这次,李员外郎已经是第四次续弦了。 第一个是乡下原配,李员外郎中了进士不久之后就病死了,第二个仿佛是因无子被休弃掉的,再来这个,年初就听说病死了。 按理说妻孝也该有一年,这才夏末秋初,李家就已经不顾体面急匆匆要替李员外郎续弦,实在是不好看。 这样的人家,这样的姑氏,内里还不知有多少糟污事,谁家好好的女儿定给她家,怕是没两年就该丢了性命。 李老夫人似乎也知晓自家在京都名声不太好,但越是如此,她便越要争这一口气,定要为自己儿子再挑一个温柔贤惠的官家嫡女,却不必那太过貌美的,免得勾了儿子的心。 林家三娘子,容色平平,温柔恭顺,出身又很好,她再是满意不过。 因此就递了话过来,张氏正有此意,两家一拍即合,就等禀明老夫人之后,由老夫人定下。 毕竟林致母亲尚在,张氏不好越过她为林致定下亲事,但林老夫人大义在前,定下了晞氏也奈何不得。 碧珠心中暗叹口气,三娘子实在命苦。 她都听说过的事,林老夫人自然不会不晓得。 她听完张氏的场面话,心中明白,李老夫人要寻个身份配得上的嫡女,性子又要温柔和善,在洛阳城中是极难的,谁家嫡女愿意送去她家由她这般软刀子般地磨搓? 三娘子的确是个极合适的人选,怪道李家能上门来探口风。 三娘子父亲乃探花郎,去世之前也是五品官职,母亲又是大族晞氏嫡女,这身份便已足够做李员外郎的续弦。 林老夫人盍目暗想,李员外郎在吏部任职,恰恰捏着像林大老爷这类无甚根基官员的命脉,攀上这门亲,对老大今后裨益实多。 想到此处,林老夫人嘴角牵起一丝笑意,颔首道:“的确是门好亲事,另外一门再说来听听。” 张氏毫不意外林老夫人的反应,用巾帕沾了沾含笑的嘴角,口舌生春道:“这门亲事更好呢,还是老爷寻来的,神策军曹中尉之侄欲娶世家嫡女为正妻。 郎君想来,我林家虽非世家,但三弟妹乃是晞氏之女,三娘子得她教养长大,本就极有章法,听那边的口风,亦是极满意的。” “神策军曹中尉?”林老夫人脸色一变,音色都提高了些。 不仅是她,便是左右女使仆妇都经不住面面相觑,一时间似是被这个消息震骇住。 若说李员外郎家这门亲事粉饰一番还能算是个面子货的坑,这曹中尉之侄,那便是一点遮羞布都没有的火坑了。 神策军曹中尉,便是大宦阉曹忠。 石闵之乱时,穆宗被逼得仓皇出逃长安,左右无一护驾之师,只剩几个衷心的宦官拼死随扈,穆宗为此大恨,自此便将神策军军权交于亲近宦臣。 几十年下来,宦官不仅掌握了左右神策军,宪宗时,又设了左右枢密院,由宦官担任枢密使,在政事上掣肘宰相。 如今的朝廷,宦官权力空前绝后,京都周边富庶之地几乎被这些大宦官圈占殆尽。 这几十年来,前后五六任皇帝均是宦官所立,当今圣人便是依靠大权阉曹忠登上的帝位,圣人对他十分倚重。 曹忠既掌十万神策军,在朝中与宰相裴季等相争,虽未只收遮天,但亦不远矣。 曹忠乃是阉人,并没有亲人,但这些年宦官当道,宦官同样娶妻妾无数,又收养子侄,承继香火,曹忠之侄便是如此。 只是曹忠此人实是不堪,嗜好美色。 又因自身残缺,心性扭曲,极爱淫*虐美人,府中就是个淫窟,被他淫*虐至死的女子不知凡几。 他的侄子曹全便在民间为他搜寻各色美女,叔侄两个也不讲究,常常共槽,曹全后院妾室无数,便是为曹忠备下的。 这样的人家,与最下贱的妓馆何异?洛阳城里的世家官宦,但凡有些底蕴的人家,谁肯与曹家做亲? 林老夫人皱眉,似乎有些不悦,“曹家……似乎不妥吧……” 张氏见她神色犹豫,心中嗤笑,脸上却没带出来。 依旧奉承道:“姑母可别听外间的人乱传,曹家规矩着呢。曹全现如今挂着个六品的飞骑尉,若是他想,曹中尉难道不肯给他指个官职? 曹骑尉二十多岁,正值盛年,难得的是尚未娶亲,三娘子嫁过去便是原配正房,又无姑氏在上,进门便能掌家理事,这是多少人都羡慕不来的好事。曹骑尉与郎君说过,他慕三弟探花风仪,又是孟汝弟子,三弟妹乃名门贵女,教出来的女儿必是极好的。 他亦是诚心求娶,早已备好聘礼,必不会让三娘子脸上无光。” 8、安排 林老夫人明白,张氏这是暗示她,曹全给的聘金很丰厚,但这依旧不能打消她的顾虑,毕竟这是林家的脸面。张氏知晓她这个姑氏并非心疼林致,只是好处并不能彻底打动她罢了。 又添了一把火,“曹骑尉说过,若是他能得偿所愿,郎君今年年末考绩之后他可替郎君走动一番,便是谋个五品的差事也不是难事,再有,阿显与阿澄两个今后便是他的舅兄,他必在曹中尉面前作保,令阿显与阿澄两个进神策军任职。”林老夫人听到此处不禁眸色一亮,喜道:“当真?”张氏满脸笑意,道:“想来若是曹骑尉肯美言,虽未有十分,便也有八九分准的。” 这便是彻底骚到了林老夫人的痒处,怪不得林大老爷肯结这门亲事,舍了三娘子,林大老爷一家都受益无尽,虽说名声上有碍,但好处也是实实在在的。 须知道,神策军乃天子禁卫军,自是有别于其他羽林卫之流,待遇三倍于其他军队,若无皇帝令,官员不得干涉神策军之事,即便是神策军犯事,也不归衙署审查,由神策军内部查办。 并且神策军作为天子最信重的禁卫军,经常有额外赏赐,在今后将吏迁转升任时,亦有优先权,可说进了神策军,今后前途一片坦荡,更何况,还攀上了曹家。 时下能进神策军之人,莫不是勋贵高官子弟,又或是以巨资开道,获取军籍,像林家这样的,哪里敢肖想自己两个不成器的子弟能进神策军。 这个诱惑实在是太大,林老夫人先前的犹豫瞬时烟消云散。 她笑着拍了拍张氏的手,欣慰道:“大郎与二郎若能得这般好前程,林家今后也算有了盼头,此亲事甚好,老大也算是尽心了。” 碧珠等按下心中的讶异,也不怪老夫人愿意,实在是曹家抛出的馅饼过于诱人。 早就听说曹家根基浅,又是宦官之家,曹忠虽是手握大权,但门风清正的人家是不肯与之结亲的,更何况他要的还是出身世家的嫡女。 他娶三娘子,分明就是看中了三娘子父母双亲的声名,以及嫡出的身份,说出去也是很清贵,也算给曹家门庭添些光了。 又听张氏道:“既然姑母也满意曹家,那我明日便去应了他家,三娘子也不小了,亲事还是早些操办起来。” 为了她儿子郎君的前程,她是恨不得明日就把三娘子嫁过去。 林老夫人却踌躇了一下,开口道:“此事不急,等魏国公府赏花宴之后再做定夺罢。” 张氏一听却急了,“姑母,此话何意?难不成您还想让三娘子去攀魏国公的亲不成?” 她也打听过,魏国公府二房的郎君尚未娶亲,想来此次赏花宴便是替他相看。 自家的四娘子方才及笄,花朵儿般娇嫩美艳,若是被那郎君相中…… 若真是老天显灵,能攀上魏国公府这门亲事,那莫说四娘子掉进了富贵窝,便是林家也要鸡犬升天。 张氏这一日想到此事便心头火热,谁知林老夫人竟还要带三娘子去往魏国公府。 正要再说,林老夫人皱眉摆手道:“那魏国公府来人说得很清楚,让带上家里嫡出的女儿,特特还点了三房,便是冲着三房探花郎和晞氏女的身份。” “就凭她如今的落魄样儿也配!”张氏最听不得旁人提起晞氏贵女身份,便是林老夫人面前,她也忍不住。 她素日踩三房习惯了,林老夫人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但今日林老夫人却喝止了她,“你往日在府里如何对三房我且不再追问,但今后你行事需得注意些,莫给人留了口舌把柄。” 张氏不忿,林老夫人不得不多说一句,“你自己不在意名声,但也要想想你还有儿子女儿是未说亲的,为何魏国公府要邀三娘子过去,你心里还不明白吗?” 张氏自是明白,不仅魏国公府,就连她提的两桩亲事,不都是冲着三娘子父母亲的名声来的? 林老夫人这是在提醒她,一个母亲的名声对女儿实在重要不过。 她的名声若是坏了,四娘子也莫想找到什么好人家,更莫要肖想魏国公府这等煊赫之家。 张氏想到此处,忍住气点了点头,应了声“姑母教训得是。” 林老夫人见她虽是不情不愿,但好歹算是听进去了。 想了想,还是劝慰她道:“魏国公府此次宴请的人家多是四品以下,以魏国公今日荣宠之盛,还有魏国公老夫人的脾性,既是替自己孙儿挑选妻室,二房小郎君,堂堂魏国公之侄,便是公主郡主也是配得的,再不济三品之家的女儿,断不该邀我林家这等门第之人。” 张氏听了这话也觉得蹊跷,她疑惑道:“姑母的意思是?” 林老夫人拍了拍她的手,道:“满洛阳的,你可曾听过魏国公二房小郎君的事? 按说魏国公统军数十万,军功赫赫,这小郎君也该跟着得些军功才是,但魏国公此番平叛,只闻那大公子骁勇善战,立功无数,这二房小郎君却丝毫未有名声传出,如此看来,这个二房小郎君,怕是有大大的不妥。” 张氏一惊,猛地站了起来,讶道:“这怕是不会罢!” 林老夫人知道她眼馋这门亲事,示意她坐下。 这才道:“过几日去了便知,我说这些便是让你知晓我为何要带三娘子去,若是那小郎君是好的,自是四娘子一番好姻缘。 四娘子自小长在我身边,我疼她还来不及,怎会不替她着想?四娘子花容月貌,三娘子姿色平平,便是出身好些,男子又怎能不好颜色,你这做阿娘的有甚忧虑的。” 张氏被她一番话说得熨帖,随即又有些担忧道:“那若果真如姑母所说,那小郎君有甚不妥呢?” 林老夫人眉头有些淡漠,冷冷道:“那魏国公府若是瞧得上三娘子,便是三娘子的福气了。”———— 林致这几日都在小院中,张氏昨日派人送了明日去魏国公府赴宴的穿戴之物。 这些都已经给林老夫人过了目,林致本不必再去嘉荫堂,但她还是带着阿好去嘉荫堂谢了老夫人赐下。 回去的路上,阿好开口想说些什么,林致却朝她摇头,只捡了些女红刺绣一类的琐事,一路闲聊回了小院。 刚进小院,阿好面上露出些焦急,正想跟她说什么,就听王韫来请林致,林致示意阿好莫乱说话,又怕她面上遮掩不住,干脆让她去帮王韫备晚饭。 阿好虽着急,却也知道林致这是不想三夫人晞氏担心。 自家人知自家事,她并不是个藏得住事的人,三夫人虽是病中,却是个心思极细腻之人,自己搁着心事,保不住就被三夫人看出了端倪。 三夫人若是相问,她也不敢有所隐瞒,如此,还是晚间再跟三娘子说罢。 三娘子聪慧,定能想出法子应对的,阿好这样想。 林致含笑进了晞氏的屋子,“阿娘。”她笑盈盈地唤道。 床上躺着一个十分貌美的妇人,眉若远山,目似秋水,虽是病中,脸色有些晦暗苍白。 但看上去却仿佛只二十五六岁,哪里像林致的母亲,倒似是姐妹一般。 “阿蜜回来了?”晞氏柔声开口,音色温柔沉静,仿佛并不像久病之人。 林致在床边坐下,十分自然地握着晞氏的手,替她把了把脉。 片刻后笑道:“阿娘脉象比前些日子强些了,看来这个方子倒是有用。” 晞氏含笑看着自己的女儿,笑道:“阿蜜开的方子,自是好的。” 林致难得有些羞意,“阿娘莫笑话我,我不过是跟着魏神医学了些皮毛罢了。” 晞氏握着她的手,欣慰道:“若你未跟魏神医学的这手医术,我与你阿弟的命怕是早留不下来了。” 晞氏生子后身体一直不大好,林渭去世更给她沉重的打击,自此便缠绵病榻,后来晞氏一族遭难,于晞氏的身子更是雪上加霜。 林致费尽心思帮她调养回来,可回到林府后,林老夫人与张氏使着各种细碎的法子磨搓她。 嫁妆又被夺,缺医少药,若非林致懂些医术,暗地里变卖不多的财物买了些药,晞氏恐怕早已撒手人寰。 林致宽慰晞氏,“阿娘与阿弟自是福大命大的,怎么出事?阿娘身子近来已经好了很多,只要好好调养,很快就能好起来的。” 晞氏点了点头,她近来的确觉得身上松快了些,又问道:“明日你要去魏国公府,你祖母那处可有何吩咐?” 林致将她的手放回被中,闲话家常道:“也没说什么,左右不过是要守着规矩,莫要给林家丢人罢了。” 晞氏淡淡一笑,似乎有些傲然道:“你是我教出来的女儿,规矩自然是不会错的,只是这等赏花宴,是非想是少不了,该如何行事,你自己要有分寸……” 说着晞氏又低咳了几声,精力似乎有些不济。 却还是强撑着拉起林致的手,眼圈却红了,“阿蜜我儿,一转眼你都这么大了,你阿爹若是见到,必是欢喜。你已出了父孝,该是议亲的时候,想来这次赏花宴也是这等意思。 从前我与你阿爹说起你的亲事,都希望能为你寻个温柔可靠的郎君,不必高门显贵,只求你们能心意相通,琴瑟和鸣……” 9、容貌 晞氏望着自己的女儿,她眉目轮廓承继于自己,一双眸子却似足了她父亲林渭,目若点漆,顾盼间如秋水映月,端的是极美的一双眸子。 因着父亲去世,自己母家遭难,无倚仗之人,无荫庇之所。 她的阿蜜,秉希世之姿,却只能想方设法掩蔽了容貌,以免招来祸事。 晞氏满腹心酸,只握着林致的手,似是有些迷惘,“阿娘现下也不知如何对你才是最好的,便是知晓,恐也无能为力……” 她如何不想给自己女儿最好的,如何不想自己女儿如从前一般无忧无虑,在父母的荫庇下成亲生子,平安顺遂地过完一生。 林致知晓这是晞氏的心结,反握住她的手,笑着劝慰道:“阿娘不必忧心,阿蜜自有分寸,明日赏花宴我会见机行事,阿娘先歇下吧。” 晞氏近来虽说病情好转,但也不能久持,方才一直等着林致回来,又说了这会儿的话,现下已经有些力竭,她自是知晓自己必不能出事,否则连累女儿才出父孝又服母孝,那真真是拖成老姑娘,哪里还能寻到好亲事。 林致服侍晞氏用了些清粥小菜,自己用过饭食,晚间收拾妥当之后回房,阿好跟着进来,服侍林致梳洗后,替林致散了头发,用木梳替她梳头。 “说罢,把今日跟碧珠说的都说与我听。”林致低声开口。 “是,三娘子。”阿好憨直,又没个心眼,但偏就是这般性子,那碧珠等还愿意跟她闲聊,许是不费心思罢,说话间也不如寻常般要转好几个弯。 林致今日去林老夫人那里道谢,就是打着主意让阿好去探听些消息,林家被张氏握在手里,她手上并无甚财物,欲要打听消息是很难的,幸好阿好这个粗枝大叶的在,旁人不设防,还爱跟她聊几句,林致才能探听些府里的消息。 阿好记性好,林致之前又教了她几句话引子,碧珠不知是有心或是无心,倒透了不少消息。 阿好说完探听来的消息,有些焦急道:“三娘子,这可如何是好?大夫人实在是太过黑心,竟要把你嫁进那样的人家! 奴后来问了紫衫姐姐,李家那姑氏,竟是以折磨儿妇为乐,李员外郎又极是愚孝,前三个妻子竟无一个好下场。 曹家更是下作,那等无根的人家,满后院的女子,嫁过去便是要做个泥塑的菩萨,替他曹家妆点门面!”阿好气得双眼通红。 林致听完她的话,倒也没有过于吃惊。 她早已想过,张氏自不会给自己寻个什么好的亲事,林大老爷与老夫人关心的是自己能为他们带来什么好处,哪管她的死活。 这两门亲事在寻常人眼中自然是极坏地的,但林致别无选择,她父亲不在了,舅家又遭了难,婚事自然捏在老夫人手中,她并无可反抗的余地。 既如此,她倒处之泰然,认真思索起这两门亲事来。 其实这两门亲事也不能说就十分之差,至少还是明媒正娶,不是将她塞与高门,做个无名无分的妾室或禁脔之流。 自魏晋以来,世家便十分看重嫡庶之分,时下更是嫡庶分明。 妾室之流不过是郎君们的闲时的玩意,主母跟前连说话的地儿都没有,想发落便发落了,何曾有半点体面。 像林致这样的嫡女出身,若是给人做了妾,便是高门权贵,也是羞辱自己,更是辱及父母双亲及其宗族。 “三娘子。” 阿好见林致沉默不语,不禁蹲在她身前,柔声劝道:“那个药不如就不要喝了。 奴听说此次魏国公府赏花宴是要替二房的郎君定亲事,那可是魏国公的亲侄儿,你这样的美貌,何人能比?明日去了定是能叫那郎君非你不娶的。” 阿好口中的药,是魏神医离开时给林致的方子,喝了之后便让人看起来容色焦黄黯沉,肌肤粗糙全无光泽,颊边还会起红血丝,就如林致此刻的面容。 妙的是浑身肌肤均是如此,从内透出,叫人看不出任何端倪。 实是林致容貌太盛,十二三岁时已初现绝世姿容,魏神医担忧她因此招祸,离开时便留下了这张方子以备不时之需。 却不想真派上了用场。 林致及笄之后,容貌更是美得令人心惊,阿好自小跟着她一起长大,自然是知晓自家娘子容貌之美,倾国倾城也不为过。 林致却不以为喜,反而因此忧心忡忡,她平日里不但吃药,还剪了厚厚的刘海鬓发来遮掩。 她本就是在孝中,因此极少出院子,倒不引人注意,平日里见了几个堂姐妹,也是低眉顺目,让人难以察觉到她的容貌有异。 因此林府众人皆知三娘子容色平平,但极有贵女风仪。 但阿好想起此事就心疼,好容易这次有机会去魏国公府,若是能得魏国公之侄的青睐,三娘子今后哪里还需受大夫人的气。 想到此处,她又急着劝林致,“三娘子,你就听奴一句劝,不要再服那药了,以三娘子这般容貌,哪里不能寻到好郎君!” 林致比阿好大上几个月,一直待阿好如妹妹一般。 她听了阿好的话,却只摸了摸阿好头上的鬟髻,含笑道:“阿好,我自是知晓你是为了我好。 但你需知晓,美貌的女子若有门庭仪仗,便有人人传颂的美名,但若失了凭恃,如我此时境遇一般,那便是祸事,轻则伤及自身,重则祸及亲人。” “三娘子,我不明白……”阿好不明白三娘子为何这般固执。 林致不过是个十六七岁的少女,却因着自身际遇,对许多事看得颇为通透。 她耐心对阿好道:“我这般的出身,父亲有些薄名,母亲亦出身大族,与林家旁的小娘子相较,声名上自是占优的。 如我现在这般的容貌,不出众亦不算太差,再有父母亲的薄名,来向我提亲的,必是门户相当的正妻。 毕竟娶妻娶贤,纳妾纳色,我容色平平,自是无人想要纳我为妾的,祖母他们便是要将我卖出去,能叫人看上我的,也不过是我嫡女的身份和父母亲的薄名罢了。 而看重这些的人家,必是娶我做正妻的。” “我的出身虽不算差,可你我身处之地乃京都洛阳,高门更讲究门当户对,我的出身何以被高门权贵聘为正妻?若是我以容貌为高门权贵看重,下场必是被祖母与大伯父送与人做妾。” 林致音调很轻,甚至有些冷寒之意,却并无愤懑,仿佛只是在淡淡地陈述这样的事实。 阿好似是明白过来,心里却还是有些不忿,“可三娘子你明明这般美貌……” 林致笑着捏了捏她的脸,又正色道:“此话今后不必再说,我若是依你所言恢复容貌,明日恐怕连这个家门都出不了。 以祖母大伯父大伯母攀附之心,他们必当我奇货可居,不知会将我送与哪家高门,沦为妾室抑或是禁脔之流。” 后面的话她并不想说与阿好听,空有美貌而无仪仗,这样的女子哪个不是身世飘零,命途坎坷,更何况是现今这样的乱世。 即便如此,阿好也被她吓到了,嗫嚅道:“老夫人他们不至于此罢……” 想起如今双耳失聪的阿弟,林致冷冷一笑,“他们能做的远比你想的要凉薄得多。” “那明日三娘子如何打算?奴要如何行事?”阿好一时之间也有些着急,她知晓自己并无机变,只一心听林致吩咐行事。 林致见她一脸郑重,笑道:“我猜测这魏国公家的小郎君恐怕有些不妥,明日宾客众多,你便找了那宾客中跳脱些的小娘子的女使闲聊几句,或许能打探些消息。” 林致的猜测与林老夫人相似,堂堂魏国公府,下帖邀请一个六品官家的家眷,又是替家中的小郎君相看,确实是有些蹊跷。 不怪林致猜疑,魏国公桓烈掌兵数十万,乃数镇节度使,圣人也需倚仗他震慑其他藩镇,抵御外族,如今权势之盛,隐隐竟有昔日曹魏之象。 这样的人家,洛阳城中谁家不眼热? “等我明日去过魏国公府,再做打算。” 林致淡淡说道,“若有可为,我自是会争取,若是不能,大伯母替我相看的两桩婚事,倒也不能说全然不好,总归是正妻,又能离了这家里。 我若仔细行事,未必不能在婆家站稳脚跟。李老夫人不喜儿妇与儿子亲近,我一心奉承姑氏便是,曹家要我妆点门楣,那我便当好一尊菩萨,总归有借力之处,今后必不让阿弟阿娘再受委屈。” 林致不过这一会儿,已然接受了张氏特特为她寻来的两门亲事,在旁人看来艰险万分的路,林致倒似看到了些许出路,连如何行事也思虑得清清楚楚。 阿好想不出旁的法子,只心疼道:“若是郎主还在,三娘子怎会受这样的委屈……” 林致倒是不觉,父亲去后,晞家又遭难,他们母子三人失了倚仗,无人为他们做主,若非她的婚事还有可利用之处,祖母与张氏哪里还能容他们母子三人活到现在。 她若是软弱,如何护得母亲与幼弟周全,前方的路再难走,她也必得走下去! —————— 10、叮嘱 一夜无话。 第二日天未亮,阿好早早地就将她唤醒,然后伺候她梳洗上妆,匆匆用过朝食之后,辞过晞氏,便往嘉荫堂过来。 她去的时辰尚早,林老夫人方才起身,还未梳洗,林致于孝道之处向来做得很好,她恭谨地立在阶下,只待林老夫人召唤。 过了约莫一炷香的功夫,二房的二娘子,四房的五娘子六娘子也到了,三人见林致毕恭毕敬地立在阶下,也肃容站在了林致旁边。 片刻后,碧珠撩开帘子,老夫人梳洗完让她们进去。 紫衫指挥着小女使们摆饭,林老夫人看了一眼几个孙女,温声问道:“可都用过饭了?” 自是都不曾用过的。 林老夫人点点头,和蔼道:“那便坐下用些吧,今日要去魏国公府赴宴,多少先用点。” 众人不敢违逆,忙应是,便由女使仆妇们服侍着用饭。 林致晨起时已经用过早膳,此刻随众人,就着醋腌的小菜用了一小碗粥并一块点心。 她心中有些好笑,向来她们这几个孙女来请安,林老夫人皆是让她们立于一旁伺候等待,定要摆出世家老封君的派头,没想到今日竟会让坐下她们一起用膳,甚是和蔼的模样。 林老夫人胃口尚好,用了一碗素日喜食的汤饼便停了箸,几个小娘子见状也忙放下碗箸,由女使们服侍着漱口。 自有仆婢将碗碟撤了下去,林老夫人漱口之后,饮了口酪浆,正要说话,外间传来四娘子林姣的声音,“阿婆,阿姣给您请安来了。” 说话间四娘子已经挑起帘子,眉眼皆是笑意,香风似的走了进来。 “阿姣来了?可用过朝食了?”林老夫人看着林姣,脸上笑意慈和。 任谁都能看出来,林老夫人对这个孙女的不同,尤其在几个姐妹的衬托下。 四娘子眸光扫过旁边立着的几个堂姐妹,眉头一挑,不以为然地笑了笑,似乎有些讥嘲之意。 听闻林老夫人问她,便几步上前偎在了林老夫人身边。 抱着林老夫人的手臂,笑盈盈地对林老夫人道:“本是要过来陪阿婆用饭的,只是临出门前阿娘给我玉石禁步不知被屋里的女使放去了哪儿,寻了半日方才寻到,这才耽误了时辰,没能陪您老人家用饭,阿婆可莫要怪我。” 林老夫人显然很疼她,拍了拍她的手,笑道:“这有什么,你是孝顺的,日日都陪着我,阿婆怎会怪你。” 四娘子赖在她身上,笑盈盈地看着地下几个堂姐妹。 四娘子既到,林老夫人便一一打量一番,几个小娘子身上的衣裙头面前两日她已经过了目的,也是怕张氏这个眼皮子浅的又在其中弄鬼。 只见三娘子林致身着天水碧的对襟窄袖衫,底下配凝脂色百迭裙,衣裳颜色鲜亮,很和她这样的老妇人的眼。 发髻也并不复杂,随常云髻上簪着一朵金玉海棠花发簪,略显贵气,旁边几朵小小珍珠粒儿攒成的茉莉花,很有大家闺秀的端庄秀雅。 她敛眉肃容站在那里,身材修长袅娜,便是这一身风仪,就将屋中其他几个小娘子比了下去。 只是令人可惜的是,三娘子肤色黯沉粗糙,虽是上了脂粉,却还是难掩住,颊边还有若隐若现的红血丝蜿蜒至额上,幸而她留了厚厚的刘海与鬓发,遮掩一二后,倒也是个清秀佳人。 总体来说,林致容貌虽不出挑,通身的气度却不可小觑,十分符合她嫡女的身份,林老夫人很满意,又看了看其他几个孙女。 五娘子林初,六娘子林湘本就是四房同母所出,年岁只差着一岁余,今日打扮也相类,林家人都生了一副好相貌,她两个站在一起竟像双生姐妹似的,顾盼间,交映生辉。 但屋中最出挑的还是四娘子林姣。 她刚刚及笄,本就是少女出现风华的时候,张氏对她自然是最用心不过的。 她上身里着了件鹅黄色的柯子,这样鲜嫩的颜色,穿在她身上正好,越发显出少女的娇美。上面还用银线绣了大大朵大朵的花,想来今日在户外赏花,日头下一晒,定然流光溢彩十分惹眼。 外罩一件浅碧色短衫,连绣鞋上也用米粒儿大小的珍珠缀了一朵朵小花。通身精致秀气,十分惹眼。 鬓发挽成时下闺中盛行的飞云发髻,露出纤长的脖颈与光洁的额头,少女清新鲜活之美在她身上倒是让人眼前一亮。 林老夫人满意地点了点头,这般倒不必担心四娘子被几个堂姐妹抢了风头,反倒是让三娘子五娘子六娘子成了她的陪衬。 不怪她偏心,四娘子这般容色人才,本就该嫁入高门。 因着此次赏花宴实乃林家的大事,林老夫人不放心几个孙女,又亲自叮嘱了好些话,而后又对林致几个反复叮嘱,“多听多看,切勿多言,万不能惹事生非,给家里招来祸事。” 一番话下来,倒让五娘子六娘子越发惶恐了起来,战战兢兢地应了是,打定主意今日绝不多行一步,也绝不多出一言。 林老夫人看着几个孙女,三娘子林致依旧一副恭谨柔顺的模样,似是并无畏惧。 阿姣本是个人尖子,又得宠,此刻一脸雀跃,怕是盼着早早地去往魏国公府。 五娘子六娘子似乎有些瑟缩,她皱了皱眉,若是阿姣能如三娘子一般沉得住气便好了。 话已说完,林老夫人见时辰不早,便领着几个孙女去往魏国公府赴宴。 张氏在门外,将几人送上了马车,心头依旧不忿。 按理说,林老夫人去赴宴该是带着她一起去的,儿妇服侍姑氏再寻常不过,林老夫人却不准她跟去,这是什么道理! 林老夫人自然有她的道理,张氏出身寒微,自幼又被兄嫂宠得不像样,嫁进林家后,因着自己,在后院更是横行无忌,早已养成霸道跋扈的性子。 说话做事也无甚章法,若去寻常人家也就罢了,她毕竟是六品官之妻,说错话也不见得会带来多大祸事,可今日是去魏国公府,魏国公老夫人也非好相与之人,若是冲撞了,那可不是一个小小的林家吃罪得起的。 因此,林老夫人便不准张氏随之前往。 林家并非富贵之家,又因着林大老爷谋官,家中钱帛所费不菲,现在度日不得不节俭再三。 家中本只有一辆旧马车,但十分狭小,因此次赏花宴,林老夫人便令张氏另添了一辆。 张氏手中无甚钱钞,便添了这辆旧马车,两辆马车虽是换了篷布,却还是一副寒酸模样。 林老夫人自带了四娘子坐前一辆,林致边和五娘子,六娘子坐后一辆马车。 11、笑容 林家的府宅不过坐落在寻常外城,离魏国公府有些远。 林致与五娘子六娘子安安静静地坐在马车里,晃晃悠悠,偶尔能透过扬起的车帘看到外间的市井之象。 此处虽是京都洛阳,却仍不能与曾经的都城长安相较。 石闵之乱时,长安城被石坚闵裘所率的夷狄之兵攻破后,这座历经几百年风雨,几经战火又不断重建,繁华雄壮举世无双的都城便被烧杀劫掠一空。 石坚与闵裘占据长安城之后,长安城饱受摧残,待平叛之军到来,石坚闵裘仓促逃离时,竟一把火将曾经的瑰丽辉煌的大明宫付之一炬,周边坊市皆被波及,无以幸免。 大火足足烧了三天三夜,留下的是残垣断壁,长安城再不复从前的瑰丽气魄,这一把火似乎也将大周朝两百多年的盛世气运焚烧殆尽。 石闵之乱祸及天下,令黎庶流离失所,大周朝因此元气大伤,再无力似开国时重建长安城。 圣人无奈,便将下令将都城迁到了洛阳。 洛阳城自那时起也如长安城一般,划分了坊市,但再难有长安城一百零八坊的严整。 如今的洛阳城,也有东西两市,如曾经的长安东西两市一般,天下间的物件都汇聚于此。 但其他坊市亦有自己的买卖,朝廷也不似从前长安般管制甚严,许多坊市对街开了店门做起了生意,打破曾经长安城坊市只能在内里开店的规矩。 因此,林致时不时能看到车外的景象,虽不能与长安城相较,但街市上也十分热闹。 绸缎衣帽肆前,不断有带着幕篱的娘子们进进出出,胭脂花粉的铺子更是客似云来。 如今又渐渐尚武起来,郎君们喜欢的骡马行、刀枪库也不似从前门庭冷落,坟典书肆依旧有举子秀才纷至沓来,路边还有田舍儿挑着担子贩卖米麦菜蔬。 另还有杂技百戏,酒楼瓦肆林立,京都繁华处,确是他处难以比拟。 林致虽来洛阳两年有余,因着守孝,从未被允许出门,因此未能窥得洛阳城全貌,此刻虽是隔着车窗不时看上一眼,却仍觉较之以安定繁荣著称的益州还要胜过许多。 只是想起从益州一路而来之所见,心下恻然。 藩镇割据战乱不休,百姓家中壮丁皆被征召,又无田无地。 再有天灾,无粮便只能挖食草根,至乎一袋粟米便可卖儿鬻女,灾祸严重之地,甚至易子相食,却依旧饿殍满地。 或许是那一路的惨象过于深刻,眼下的繁华竟让林致有种梦幻般的缥缈感。 洛阳或是这世间唯一的繁华安定之地了,只是不知这种繁华安定又能延续多久? 林致收回望向窗外的视线,沉默不语。 旁边的五娘子林初见林致面色似乎有些忧愁,不禁握着她的手,小声安慰地叫了她一声,“三姐姐莫怕。” 她本是个腼腆性子,自己还有些不安,更不知该如何安慰这个素日里十分稳重的三姐姐。 林致被她软软的手握着,又听她小声安慰自己,方才那种沉重的心情顿时松快了不少。 她抬眸对林初笑了笑,柔声道:“多谢五妹妹。” 林初私下里甚少与这个堂姐有交集,话都没多说几句的。 印象中这个堂姐说话行事都极有章法,母亲私下里也常言不愧是晞氏教出来的女儿,连祖母那样苛刻的人也挑不出错来。 她的母亲不过是宜州小族之女,哪里能和三伯母晞氏相比,她听了母亲的话,行事上更加留心,偶尔请安时遇见三娘子,怕这个三姐姐小觑了她,更是小心行事。 她与府中众人一样,并未曾过多留意这个三姐姐的样貌,许是初见时,这个三姐姐便是一副肌肤黯沉粗糙的模样,虽用脂粉掩盖了,却还是难以掩盖住她内里不足之实。 她其实也暗自里替这个三姐姐遗憾过,林家众人都生了一副好相貌,四姐姐林姣不必说,姿容照人,二房的二姐姐,她,还有六妹妹,七妹妹论姿色都是不差的。 据闻三伯父生得如明珠玉璧,否则也不会令圣人大喜点为探花,三伯母晞氏亦是难得一见的美人,两人所出的五郎,小小年纪已是初现父亲的明玉之姿。 偏偏就这个三姐姐,明明与五郎一母同胞,却是这副模样。 想来是因三伯母多病,三姐姐身子随了三伯母,看她浑身肤色从内透出的暗黄焦沉之色,不是胎里带了弱症又是什么? 听闻从前在益州也吃了不少药,却仍旧未能根除这一病症。 林初有时远远地望见了这个三姐姐,只觉她身姿纤细袅娜,行动时如行云流水,真真似那曹子建赋中所云:翩若惊鸿,婉若游龙。 心里却真心为她可惜,这样的风姿,却缺了一副与之匹配的容貌,若是生得如四姐姐一般,那可不知有多少郎君要争相求娶。 她藏着心中的遗憾,却不想今日与三姐姐同车,她素日里因着脸上的红血丝,便用刘海鬓发以做遮掩,她行动间又极有规矩,在祖母面前常常恭谨之态,敛眉垂目间让人看不清她的神色。 今日此刻,林致抬眸间对她一笑,美目流盼间,竟有流光溢彩之辉,五娘子林初心中重重一跳,只想着,原来她竟从未看清过三姐姐的容貌。 原来,三姐姐笑起来竟是这般动人心弦。 一双妙目似明月清辉,又似晨星璀璨,流转间让人全然忽略了她粗糙黯沉的肤色,便是这一笑,这样一双眸子,已让人的心砰砰直跳。 她可是一个女郎! 竟也被三姐姐的风华慑住。 五娘子林初看着林致有些发愣,林致见她这副模样便想起了阿好,不禁笑着捏了捏她的手,“怎么发起楞来?” 林初回过神,面上一红,竟是有些羞惭起来,她扭捏道:“三姐姐笑起来甚美,素日我竟不知。” 林致闻言一顿,敛眉垂目,神色一如素日平和,轻轻浅浅地说了一句,“五妹妹也来笑话我。” 林初怕她误会,忙又道:“妹妹鲁莽,三姐姐莫怪。” 她也不好曲意夸赞林致的容貌,毕竟合府皆知,三娘子林致相貌平平。 林致自是没有怪她,这个五妹妹性子柔顺纯稚,与她结交不多,却仍心怀善意,这是林致在林府中少有得到的姐妹温情。 她只是怕林初看出些什么,趁此便转了话头,有意说起自己在益州的见闻。 时下的小娘子哪里出过院门,五娘子六娘子幼时在宜州也是被关在后院,到了洛阳不过是换了一个后院而已,如益州一般遥远地地方莫说去过,便是听也是极少的。 因此两人对林致在益州的生活十分感兴趣,林致便捡了些从前在益州所遇的趣事与她们听。 益州地处西南,多族杂居,民风比本就开化的大周朝其他地方还要开化些,林致的父亲出任益州別驾,事务繁杂,常与当地各族相交,林致混迹其中,见识自然多了起来。 她口齿本就伶俐,从前又是个淘气的,将许多轶事说来,竟让两个小娘子听得入了迷,直到马车停下,外间的仆妇来唤才意犹未尽地下了车。 如此一来,却忘了晨起时被反复叮嘱的惶恐心情。 林致被阿好扶着下了马车,眼前之景却出乎她的意料,他们的车停在了魏国公府的侧门。 魏国公府乃圣人因魏国公桓烈此番平叛有功,特意钦赐的府邸,本是肃宗时权倾一时的宰相顾开的府邸,后来顾开告老怀乡,此府邸也被收了回来,因着其中豪奢,便一直未曾赏赐出去。 此番赐给桓烈,自是圣人彰显于他的看重。 魏国公府邸豪奢,几乎独占一片坊市,门外亦是极宽阔,但今日却被车马挤占尽,竟是宾客纷至沓来,络绎不绝。 林致方下车,低眉顺目地行到林老夫人身后。 林老夫人似乎也有些吃惊,本听说今日赏花宴只邀了些四品以下官眷,怎想到了这里,竟是车水马龙之态。 再往正门处一看,魏国公府正门大开,门口停着的车马端看制式,便知是有爵位的权贵之家,抑或是高门大族的徽印,甚至还有皇族徽印。 怪不得他们的马车被引至了侧门,与这些高门权贵相较,他们不过微末的六品官眷,自是没有从正门进出的资格。 林老夫人不过看了一眼就明白过来,丝毫不敢有怨艾之色,随着魏国公府的来人进了二门。 刚进二门,前来待客的是位二十岁许的娘子,身边魏国公府的仆妇不待林老夫人问询便做了引介,“这是我桓氏三房的孙大娘子。” 林致不清楚,林老夫人却明白了,这是魏国公叔父那一支的妇人。 孙大娘子今日受托在这里亲迎女客,应酬自然是不差的。 她满脸笑意地给林老夫人行了一礼,口中热络道:“老封君有礼,快里面请! 老夫人这几日都念叨着您呢。方才还说,今日本该过来亲陪,只是今日客多,这洛阳城中多半的大人家都来了人,老夫人陪着那些诰命,实在是抽不开身,几次三番叮嘱我,万不得怠慢了老封君。 我年青不知事,哪里见过今日这样的世面,若有不周之处,还请老封君看在老夫人的面上,担待一二。” 12、富贵 魏国公老夫人派个族里年轻妇人来迎客,说不上失礼,却也不算看重,只是看今日魏国公府正门马车的架势,想来的确如孙大娘子所言,这洛阳城中泰半的高门权贵都聚了过来。 魏国公老夫人自然是要作陪这些超品,一品命妇的,林老夫人儿子不过六品,哪里能与这些人结交,便是同处一堂的资格都没有,因此入门起便由孙娘子引至他处待客。 这便是身份尊卑贵贱之别。 林老夫人从前出门做客皆是差不多品级之流,无论如何主家亦会亲迎,今日入魏国公府做客,只能走侧门不提,连主人面兴许都见不了,林老夫人虽知高门难攀,此刻却着着实实地给她一个下马威。 这才是权贵云集之处,在这些人面前,林家实在不足挂齿。 孙大娘子心思活络,见林老夫人面色有异,又笑着道:“老封君有所不知,今日赏花宴老夫人本不愿声张,只邀了几家老夫人过府一叙。 谁知竟连当今的朝慧公主都惊动了,说是从前便听说魏国公府不与流俗,与家中的大娘子说要过府赏花呢。 既是如此,大娘子便禀了老夫人,又发帖子邀了京中相熟的人家,长公主府的,晋王家的,崔氏,卢氏,钱阁老,王相公家的,哎哟,好些人家,您瞧瞧,今日可不都来了么。 饶是如此,老夫人还一直念叨着您,您与老夫人是手帕交,老夫人此时实是抽不开身,说是得空便要过来跟您叙叙旧。” 林老夫人虽有诰命,却也担不起老封君之称,孙大娘子有意奉承解释,自是口角生春。 一番话下来,捧了林老夫人,虽然都知道这是场面话,却也给足了她颜面。 林老夫人自是一番谦逊,与孙大娘子客套几句。 孙大娘子边引着众人往前走,边又夸了林家几个小娘子几句,见四娘子服侍在林老夫人身边,林老夫人待她似乎也与其他三个孙女不同,便知这个小娘子在林家身份不同。 她是个伶俐人儿,本来也知道此次老夫人下帖子给这些四品之下官眷的意思,不过就是为了那庶子冲喜罢了,否则以魏国公府之势,何须与这些人家结亲。 她自是不会说破此事,见林家带来的几个小娘子,不必说,皆是嫡出。 老夫人不肯给那个庶子找个庶女,一心要为他配个嫡女,老夫人也不是没有在洛阳这些高门大户中寻过。 可她也不想想,即便如今魏国公府煊赫,可那庶子毕竟只是二房的,名义上是魏国公的侄子罢了,身份尴尬不说,要命的是身子骨那般,病秧子似的,稍不留神就过了气去。 魏国公现如今乃诸道兵马大元帅,桓家几房的郎君,小郎君们都跟着出了头。 桓玮但凡身子骨争气些,毕竟是魏国公的亲儿子,虽过继给了二房,但怎么也不会比这些隔房的堂兄弟差,多少能挣些军功,得些势力。 可他现在这样,除了个魏国公侄子的身份还有甚可图的,能图这些的也就是如林家这般的小门小户之家。 亏得老夫人之前还想着要高门嫡女,真真不知天高地厚! 这高门里谁家嫡女不珍贵?受宠的不说了,哪个母亲肯让自己的女儿过门就守着一个病歪歪的男人过活,看桓玮这个身子骨,说不得什么时候就守了寡。 便是那些不受宠的,高门嫡女的身份也是联姻的重要筹码,谁肯浪费在一个无甚用处的病人身上。 今日倒是来了这许多高门嫡女,可谁不知道,这是大娘子放出风声要为大公子择妻,这些高门贵女才接了帖子过府的。 孙大娘子又看了一眼四娘子,只见这个小娘子生得花容月貌,极是妍丽,后边两个小的虽也是好的,但看模样尚未及笄,年岁尚小了些,另外一个倒是端庄秀雅,生得却是差了些。 想来林家是属意四娘子,因笑着赞道:“这是府上行几的小娘子?这模样,这气度真真是好,我看了都爱,想来老夫人也定是喜欢的。” 林老夫人听孙大娘子夸四娘子,心里熨帖,也笑道:“这是我老大家里的四娘子,今日这里小娘子众多,都是好的,我家这个可比不得。” 话虽这样说,可她满脸是笑,谁人看不出她对这个孙女的满意。 四娘子这几日已经被张氏反复交代过,万万要规行矩步,出不得半点差错。 魏国公府这样煊赫的人家,若是她能得魏国公老夫人青眼,许配给那二房的小郎君,莫说四娘子此后荣华富贵,便是林家,也会因她鸡犬升天。 四娘子生得好,从前家里也有人来求娶,但张氏与四娘子眼光都高,四娘子更是一心要嫁入高门,来求娶的人家她一应都未看上。 此次得了机会,她与张氏皆是野心勃勃,定要拔了头筹。 谁知方才一下马车,林家连正门都不得入,她本有些灰心。 可一进这国公府,豪奢之气扑面而来,所见的亭台楼阁,莫不精致华丽,便是路边的一草一花,地上的铺地的卵石都透着富贵之气。 她心中只想,原来这就是高门之象,真真是她从未见过的,若真有一日能入主这府中,那才不枉生了一遭! 她心里砰砰直跳,为这样烈火烹油般的锦绣繁华所诱,从前心里那股子心气竟是疯长了起来。 她林家阿姣,生就一番花容月貌,就该是在这样的富贵之乡受尽宠爱。 她心里这样想着,听着孙大娘子的话,竟也收了平日里的跋扈之态,只学着从前极不顺眼的林致的模样,敛眉含笑,作落落大方之态。 孙大娘子玩笑道,“四娘子这般人才,真真是少见,谁看了不爱,偏老封君自谦太过。” 林老夫人笑着看了看林姣,笑道:“四娘子能得大娘子厚爱,是她的福气,我这孙女其他不说,极是孝顺的,伺候我这个老妇,再尽心不过的。” 孙大娘子略有深意地看了四娘子一眼,又对林老夫人笑道:“能长辈喜欢的,自然是孝顺的,莫说是我,便是老夫人,也极喜欢孝顺的孩子。” 林老夫人笑了笑,与孙大娘子一路闲话,片刻后,林老夫人与孙大娘子去了另一处,林致等几个小娘子则被引到院中一处宽敞的轩阁。 秋阳并不炽烈,却不宜久晒,此处用了多扇竹制屏风虚虚地围了起来,既透风,又遮了秋阳,从外往里看,只能看见些隐隐绰绰的身影,因着是宴请未出阁的小娘子,这般布置也显得严谨。 林致几个到的时候,阁中已有十数位小娘子,她们或坐或立,或是两两交谈,或是在对弈,一副闲适的模样。 迎接她们的是两个与林致年岁相当的小娘子,看来就是主家安排款待这些小娘子的人。 一番厮见后,林致方知穿着碧色衣衫,府中仆婢唤作“方小娘子”的是魏国公老夫人娘家的侄孙女,另一穿着丹色衣裙的,府中仆婢唤作“沈小娘子”却不知是桓府的什么亲戚,府中人也未提及。 自然也没有人多嘴多舌去刨根问底,高门大户里,谁家没几个不好说的亲戚? 这里面坐的都是些五六品官家的嫡出小娘子,还有几个是高门之家的庶女,款待她们的两位也非是桓家正经的小娘子。 远处有一精致的亭台,同是用屏风隔了,却还是能看出里间衣香鬓影,想来款待的该是那些高门贵女。 时下嫡庶分明,尊卑更不容混淆。林致这些小官家眷连与那些贵女同席的资格都没有,主家自是将他们分隔开了来。 众人心中明白,自是不会多言,便是有那些不忿的,脸上带出了些神色,却并不敢在此处撒野。 世情如此,谁敢以下犯上,以卑犯尊。 倒是那几个庶女,能来这里,该是家中受宠的,说话没有这些小官家的谨慎,因被带来与这些小官家的小娘子一处,言辞中颇有不忿。 林致不欲惹上是非,正要寻一处安静之地,却听到有人在唤她,“致娘?” 林致转头看去,竟是自己在益州的手帕交杨盈。 “盈娘!”林致惊喜唤道。 “致娘,真的是你?”杨盈快步上前握住了她的手。 “自益州别后,你我再未相见,你可还好?伯母与沛弟可还好?”杨盈乍见到林致,一时有些激动,握着林致的手一连发问。 林致见旁人正在看她们,便拉着杨盈,出来寻了一处安静之处坐下。 “你何时来的洛阳,怎地也不给我送个消息,乍一见你,倒吓了我一跳。”林致笑着问她。 “父亲调任洛阳,我上月方随伯父一家来往洛阳,出行匆忙,却未来得及写信于你。” 杨盈顿了顿,方才就想问,此刻按捺不住疑惑与关心,看着她的脸,“你的脸为何会如此?” 从前林致的脸可不是这般模样,她肤光胜雪,凝脂似玉,便是最好的羊脂白玉也不及,怎么才来洛阳两年就被糟蹋成这样了。 13、各家事 林致看了看四周,不欲骗她,只低声道:“没甚大事,是我吃了魏神医的药,故而如此。” 杨盈本不知就里,转念一想,便明白了林致的意思。 她与林致从小相交,自是知道这个手帕交容色姝丽,当初幼时已有惊人之色,如今大了,更有倾国倾城之美,若无这般用药物遮掩,便是在京都,恐怕也早已传出美名。 不须林致多作解释,她已明了林致如此行事的用意,想来若非十分艰难,她必不须出此下策。 杨盈叹了口气,握着林致的手紧了紧,皱眉道:“如今我来了,虽不能拉你出泥潭,但若有得用之处,你尽管开口,千万莫要跟我客套。你我在益州长大,从小的情分不比旁人,如今你我皆有难言难为之处,更应守望相助才是。” 林致许久不曾听见这般贴心之语,眼圈都有些发热,却不欲她担心,只开口应下不提。 两人许久未见,自然有许多话要说。 正在诉别情,阿好却轻手轻脚地摸了过来。 林致还未说话,阿好却一脸欣喜地看着杨盈,“啊呀,竟是盈娘子!盈娘子什么时候来的洛阳,奴竟也不知!” 杨盈拍手一笑,促狭道:“自是偷偷地来,好与你主仆二人一番惊喜!” “盈娘子来了甚好,三娘子又有伴了!”阿好雀跃。 杨盈伸手点了点阿好的额,笑道:“怪不得叫你阿好,真真是个好的!处处想着你们家三娘子!” 阿好乐呵呵一笑,“三娘子好,奴就好!” 杨盈与林致都不禁一笑,阿好并非汉人,她是林致在益州时,跟随父亲外出时救的一个异族小姑娘。 那时她不过五六岁,亲人也无,一个人孤零零地却不怕生人,林致喜欢她,禀明了双亲想留在身边,晞氏见阿好年纪小,性子却鲁直,便让她做了林致的贴身女使。 两人年岁相当,林致向来多鬼主意,阿好憨直忠心,林致做什么,阿好便跟在身后,淘气之事从未被落下,两人的情分比亲姐妹还要好些。 阿好随着林致两个乐了一会儿,猛然想起自己还有事尚未跟林致禀报。 “三娘子。”阿好凑在林致身边,小声说道:“奴方才去厨房讨水喝时,打听到了些消息。” 杨盈看她一眼,忍不住笑道,“怕不是讨水喝罢……” 阿好脸红,别扭道:“原是别家的小女使叫上我一起去厨房,本是只想讨些水喝的,奈何这魏国公家厨房里的厨娘着实热络,硬塞给我与小女使一些点心,甚是难以推拒……” 杨盈对这主仆二人的脾性再是了解不过,阿好这个女使,比之林致还好吃些,偏生林致宠她,有好吃的都要留些给她。 因笑道:“你啊,这好吃的毛病什么时候改得了……” 阿好“嘿嘿”一笑,也不再辩解,想起正事,忙道:“三娘子,奴方才听那个御史中丞家的小女使说,此次魏国公府的赏花宴,原是魏国公老夫人要替二房的小郎君相看女郎。” 杨盈笑道:“这可不是什么秘事,今日这轩阁里的小娘子,可不就是为着此事来的。” 说着她又对林致道:“想必你我家中所谋之事皆是一样。” 林致暗叹口气,杨盈处境并不比她好多少,几年前她母亲去世后,父亲并未续娶,只是将从前的贵妾扶正做了继室。 这本是极不合规矩的,时人嫡庶分明,妻妾地位更是悬殊,虽无律法,但仕族中极少会将妾扶为正室,家族宗法向来不允,若做出此事,他人自会质疑家族门风不正。 杨父那个贵妾不是别人,说起来杨盈还该叫一声表姨母的,是杨盈母亲王氏的表妹。 她家境落魄,杨盈的外祖母怜她便收留在家,与杨盈母亲等姐妹一道教养长大,后来嫁了从小定亲的郎君,谁知不过一年便守了寡。 她娘家只剩家计艰难的叔伯,她自是不肯回去的。 倒是常往杨府来,杨盈母亲与她从小姐妹情分,自是怜她孤苦,常接济一二,直至杨盈母亲怀了杨盈,这个表姨母照顾杨盈母亲十分周到细致,干脆就在杨家住了下来,日日照顾杨盈母亲。 可谁知这表姨母不仅照顾自家表姐,更细致地照顾起了自家表姐夫,一来二去的,竟在杨颖母亲眼皮子底下与杨父暗通了款曲。 杨盈母亲将将临产时,竟撞破两人偷情的场面,一时气怒交加,差点难产至一尸两命。 待生下杨盈,却得知那表妹已经珠胎暗结,竟是有了郎君的骨肉。 她本是难产,更因此事郁愤不已,后来闹了一通,终是因着那表妹腹中的孩子,杨父将她纳了进门做贵妾。 那表妹性子娇怯,一副柔弱无依之态,进府后便如菟丝花一般缠在了杨父心上,她又生下一子,杨父更是将她疼到了骨子里。 但因着杨盈外祖家尚在,杨盈母女在府中境况虽不算太好但也不差。 杨父虽是极爱这个贵妾,但还没有色令智昏,他并不敢宠妾灭妻,杨盈母亲看开之后,守着嫡妻的尊贵,一心只教养杨盈长大。 直至杨盈母亲病逝,她外祖家的舅舅又被贬了官,杨父这才动了扶正贵妾的心思。 杨盈母亲一直未松口将那个庶子养在自己名下,杨父不能逼迫她,直到此时才寻到机会,一心要将那贵妾扶正,他唯一的儿子便顺理成章地成了嫡子。 若是在杨家本宗,这事极难成的,但杨父宦游在益州,益州地处西南,多族混居,民风开化,本就不如中原之地讲礼,杨父没有了岳家的掣肘,便成了事。 那贵妾周氏能这般算计自家表姐,自是狠毒心黑的,好容易杨盈母亲去世,她哪里会放过杨盈,暗地里使了多少手段细细磋磨杨盈,杨盈聪慧,这些年小心翼翼才避开了多少暗算。 但在杨父面前,周氏一副贤良继母样,面甜心苦。 杨盈前路并不比林致好,好在也同她一样,毕竟是杨氏嫡长女,周氏再如何,也不敢随意将杨盈打发了,杨父不会允许,杨氏家族亦不会允许。 想来也是这般,杨盈才来了这赏花宴,一桩能让杨家受益无限的婚事,内里如何糟粕,杨父与杨家都不会在意,周氏既得里子又得面子,如何不肯。 幸而杨盈心性豁达,不甚在意,还催着问阿好,“就打听到这些消息?” 阿好看了看林致,低丧着脸道:“那个小女使偷偷说与我,桓家二房这个小郎君本不是二房的,其实是大房,也就是魏国公的庶子,亲娘是魏国公老夫人娘家的侄女,与魏国公青梅竹马,自小的情分。 魏国公从军后,这个娘子嫁了人,魏国公也娶了李家之女。 后来魏国公回荆城探望老夫人,这个娘子带着女儿寡居在桓家,两人又见了面。 魏国公离开不久后,老夫人便将这个娘子送去了河东,到底是做了魏国公的妾室,还生下了现在二房的小郎君。但不知何故,这个娘子生下小郎君不久后就被魏国公送回了荆城,还开祠堂将这个小郎君过继给了自己死去的二弟……” 林致与杨盈听到此处,不禁面面相觑,魏国公府这个小郎君竟是被过继出去的。 其实想想也并非不能理解,魏国公桓烈此人,颇俱传奇,其祖父桓翼乃荥阳刺史,后在陈俊之乱中为陈俊将领所杀。 彼时桓烈父亲与几个弟弟年岁尚幼,他母亲便带着几个儿子扶棺回乡至荆城,自此附族而居。 桓氏本是望族,不过荆城这一支只是桓氏旁支,并不富庶。桓烈祖母不过一柔弱妇人,抚养桓烈父亲及几个叔父长大已是不易,教养自是比不得桓烈祖父在时,几个儿子资质平平,不过守着薄产过日子而已。 偏生桓烈出世后,偶然被当时阴阳大家齐函所见,赞他身有奇骨,乃英才降世,此生必成功业。 桓烈之父大喜,便将这个儿子看得十分之重,视以为光耀桓家门楣的期望。谁知桓烈从小便不爱诗书,舞刀弄枪倒十分在行,他生得高大健硕,生就大力,彪悍勇猛,十余岁便已横行乡里。 他性情豪迈,又极爱结交,三教九流,义勇之士皆与之交,十四岁时带着乡勇挑了附近一个匪寨,乡邻皆赞之不绝。 他未忘祖父之仇,十五岁时潜入惠州城,观察多日后趁陈俊府中守丧,孤身一人潜入陈俊府中,重创陈俊且杀其一子后潜逃。 自此声名大震,众人皆言此子果然不凡,孤身报仇还能脱身而出,心性手段哪里像是个少年人。 桓烈养好伤之后,便被友人引介投在了河东节度使李熙的账下。 李熙欣赏他孤身报仇的孝义,更看重他的才能,便有心提拔,桓烈也不负他所望,作战勇猛,彪悍异常,用兵凶狠老道,不久便成了李熙账下一员猛将。 李熙极爱这个少年猛将,在军事上日渐倚重于他,更将自己的独女许配给他,自此翁婿相得,一时传为佳话。 河东本是李熙的地盘,桓烈自娶李熙之女后,于河东更是举足轻重的人物。 14、桓烈 桓烈心机手段皆是过人,在河东内部拥趸甚多,他又身为李熙女婿,实为半子。 时下节度使之职虽受皇帝令,但朝廷对这些地方的统辖早已名存实亡,节度使辖一方军政要权,实际已是土皇帝,节度使之职也是父子传续,朝廷只能在明面上颁旨,实际并不能干预。 李熙有一子李茂,才德平庸,心胸狭隘,难以委之重任,侄子李彪骁勇善战,野心勃勃。 李熙扶植桓烈便是想要压制李彪,本是想鹬蚌相争为自己儿子得利。 谁知他不慎受伤病重之际,李茂与李彪外通北戎,令桓烈出兵抵御,私下却将桓烈军事布防泄露给北戎,欲使桓烈死于北戎之手。 桓烈假作上当,以空城诱敌,击杀北戎敌兵无数。 河东这边却被桓烈蒙蔽,以为桓烈身死。李彪先下手为强,兵谏李熙于太原,杀李茂后,桓烈却突然带兵出现在太原城,以一箭射杀李彪,迅速平定了太原之乱。 李熙一夕之间失了独子与侄子,捶床大哭却是无奈,河东局势并不稳,若是不能迅速定下接任之人,朝廷与其他藩镇必趁此机会侵蚀河东。 他如何还有选择?他的儿子侄子里通外狄,陷黎庶于危难,若非桓烈机警用假的布防图使北戎用错了兵,恐怕北地诸城皆会为北戎所破。 届时以北戎人的凶残暴虐,必是城破人亡,一片焦土。 桓烈此战既占有大义,赢得了北地诸城百姓衷心爱戴,又铲除了对手,此时他并无名正言顺的继承者,唯有桓烈! 桓烈是他的半子,也的确为他所看重,但他如何不知李茂与李彪的身死与桓烈脱不开关系? 几乎不用想,李熙也知道,李茂李彪两人所作所为定是早为桓烈知晓,甚至这就是他布下的局,他一步一步推波助澜,又做足姿态令两人不防,最后占着声名大义,将李茂与李彪逼至身死。 他手上却没有沾到李茂的血,并未辜负他的知遇之恩栽培之情,毕竟先动手的是李茂,勾结北戎的也是李茂,杀李茂的是堂兄弟李彪,李茂死了,也是咎由自取,与人无尤! 桓烈彼时在河东内部声望日隆,隐有取代他之势,谁叫自己儿子与侄子皆不争气,被人一下饵,就上了钩,如何能斗得过桓烈。 他心中无奈,却仍旧心有不忿。 心腹却劝他,桓将军野心勃勃,布局日久,视节度使为囊中之物,为着整个河东大局,如今也不得不依他。 再者说,便是不看桓将军,尚有大公子,大公子龙凤之姿,其文韬武略不在其父之下,有这父子二人,他日这天下如何,尚未可知。 心腹所言大公子,乃是桓烈与李氏所诞嫡长子,便是如今魏国公大公子桓殷。 桓殷此人,颇肖其父,传闻他生就大力,骁勇非常。十岁时便已随父入军中操训,十二三岁随父亲外祖出征,十五岁便作了先锋,十六岁时以奇兵在灵州城下大败敌军,解父亲桓烈之困,一时声名大噪。 其用兵之诡谲不下于其父。 李熙十分钟爱这个外孙,闻听心腹所言,沉默良久,与桓烈深夜密谈一番。第二日便将河东帐下诸将召来,宣布自此桓烈便是河东节度使,并由李熙亲自执笔上表朝廷以正桓烈身份。 李熙不久后便病逝,临终之前,桓烈当着众人与李熙言:“泰山于烈微时有知遇之恩,烈若无泰山栽培,何以有今日?泰山爱重,将爱女下嫁,及至河东大业亦托付于烈,如此信任恩重,烈铭感于心,绝不敢负! 大郎为我嫡长,夙彰奇表,天纵神武,为我所钟爱,烈之所有,今后必由大郎承继!” 李熙得了桓烈的保证,含笑撒手人寰,自此河东便由桓烈所掌。 桓烈非是李姓,虽得了李熙的正名,但李氏族人自有不满之处,李茂与李彪的余党亦是蠢蠢欲动。 桓烈如今在众人面前定了桓殷的继承身份,自是大大利于军心稳定,桓烈并非善男信女,他一壁在李茂与李彪余党中挑了一个最硬的,以果断酷烈的手段杀鸡儆猴,震慑住那些彪悍的将领。 一壁却怀柔,对其他人多有恩赏宽容,两厢手段下,迅速收拢了河东人心,桓烈自此便稳据河东,再无后顾之忧。 如此,便也能明白,桓烈当初为何将妾室送返回乡,将庶子过继二房,他当初娶李氏之女本是李熙提拔,自然是不想因着一个妾室离间了夫妻的情分。 只是不知为何会如此决绝将庶子过继出去,时下庶子身份本就低,桓殷便是寻常嫡长子,这个庶子也无任何能撼动他地位之处,更何况,桓殷这个嫡长子身份不同寻常。 杨盈与她一般作想,还未催问,阿好又急道:“三娘子,我还听说,这个小郎君身子不好……” “果然如此。”杨盈道。 林致也不意外,她心中早有猜想,此刻听阿好说来,倒是放下了心,她淡淡问道,“怎么个不好法?” 阿好耷拉了脸,凑到两人面前小声道:“说是从小身子就弱,病歪歪地拖到了现在,魏国公老夫人想了无数法子,洛阳城里的大夫都瞧了个遍也不见起色,这两年还越发沉重了起来,近来说是……” 阿好有些不忿,咬牙道:“说是已经快不行了,魏国公老夫人求遍了洛阳大大小小的寺庙,只天元寺的高僧看过小郎君的生辰八字后,批了个二十岁身陨的命盘。 魏国公老夫人哪里肯信,哭得死去活来,后来高僧给了一个解签,言道小郎君命中尚有一线生机,若能找到解命之人,便可化凶为吉,自此命途坦荡,再不受沉疴困扰。” 天元寺高僧之意,便是要找一个冲喜之人了。 林致虽然事前想到了这个小郎君恐有不妥,却仍旧未料到竟已病入沉疴,怪不得今日邀了这般多的小娘子,原来不仅是要定一嫡女,还需得八字合上那小郎君的。 林致与杨盈俱都沉默下来,片刻后,杨盈道:“虽说是天元寺高僧所言,但冲喜之事颇有些虚无缥缈,致娘,你我该如何?” 林致道:“如此也好,你我倒无需杞人忧天,总归是要八字相合的,哪里就这般巧了?” 阿好在旁边急道:“三娘子,你怎地吧担心,万一……” 林致一笑,甚至从容道:“若真是挑中了我,也没什么不好的。” 林致抿唇,若是真能嫁进魏国公府,她便好好照顾夫君,若能恢复自是皆大欢喜,若是真的不好了,她为他守寡便是。 想来魏国公府急着为这个小郎君娶妻也有这层意思,定要让未亡人为他守寡一生的。 林致却不怕,她为小郎君守寡,魏国公府自然也不会亏待了她,她亦能借着魏国公府的声势庇护母亲和阿弟。 可笑的是,她想起大伯母张氏给她寻的另两门亲事,这三桩亲事竟都是当夫君死了一般。 杨盈正要宽慰她,却有魏国公府的女使过来请二人过去,原是朝慧公主发话,要与众人一同赏花。 原本魏国公府将林致这些小官家眷安排在此处,自然因她们身份太低,不宜与朝慧公主等贵女共处,赏花自然也是先请朝慧公主等贵女先行。 此等布置自是极妥帖的,林致等被家中嘱咐过,自然知道需待那些贵女赏完后,才会安排她们过去,因此众人都在轩阁中或是对弈,或是谈论诗书,还有作画论道的,各自消遣。 没想到公主发话,要与众人同乐。 轩阁中不断传来,“公主宽厚,体恤下臣”的赞誉,林致与杨盈也不敢怠慢,忙起身随轩阁中的小娘子们一同去园子里赏花。 魏国公府果不负盛名,占地广阔,营建得极是精心,这花园有溪流淙淙,峦石叠嶂,碧草茵茵间,花团锦簇。 众人行至园中,一群贵女已经在那处赏花。 自是以朝慧公主为首,林致这一行人皆是四品以下官眷,素日哪里有机会见这些皇亲国戚,高门世阀,便恭恭敬敬给朝慧公主行礼问安。 林致跟在众人身后,神色恭谨,目不斜视,一板一眼地行礼,不出挑也未出错。 朝慧公主语音含笑,颇有天家公主的威仪,和声让众人免礼。 林致等自然不敢当真,规规矩矩行完礼这才立起了身。 “原是让你们过来一起赏花的,不必拘谨。”朝慧公主和声道。 林致这才随众人看向公主,今日她里着牡丹红长裙,外面秋香色半袖,挽着秘色披帛,梳高髻,一派皇家风仪。 朝慧公主大约刚及笄,生得自然是花容月貌,娇嫩明媚。林致方才听她话语,似乎是副和气的性子,但此刻看去,却觉她眉宇间仿佛有丝戾色,也不知这是否就是天家威仪。 林致在心中警醒自己,万不得行差踏错。 朝慧公主在,这些小官家的小娘子哪里敢自在行事,皆有些拘谨地站在那处,只待公主发号施令。 朝慧公主却似不觉,同身边的一个贵女亲昵道:“玥姐姐,这是你府里,还是遵你的安排罢。” 那个被公主称作“玥姐姐”的女子,约莫二十岁许,蛾眉高髻,姿容姝丽,面容端庄,眉目间颇有傲然之色。 15、落泪 杨盈小声在林致耳边道:“这位该是魏国公的嫡长女。” 林致点头,魏国公有一子二女,皆是李氏所处,嫡长女桓玥,嫁给了徐国公世子,是徐国公世子夫人。 今日魏国公府赏花宴,魏国公夫人李氏已经去世多年,魏国公未再续弦,魏国公府并没有女主人。 魏国公桓烈乃河东节度使,掌一方军政要权,自是常年镇守河东,大公子桓殷亦是如此。 因此,这洛阳城中的魏国公府常年居住的便只有魏国公老夫人并另外两房的人。 魏国公桓烈也曾三番几次要接老夫人去河东奉养,却遭老夫人拒绝,自言不惯河东天气风俗,京都洛阳甚好。 魏国公听闻后不忍,与左右哭道,他虽有事母之心,奈何河东贫瘠且时常有战事,实不如京都洛阳繁华安定,他虽极想亲身尽孝,奈何他军务缠身,实不能分身照顾母亲,亦不能枉顾亲母意愿,只能多奉钱帛财物,遥慰母亲。 洛阳城中谁人不知,魏国公老夫人虽居洛阳,但魏国公府一应皆是上乘,但凡魏国公得了赏赐,上佳的都送来给了老夫人。魏国公府另外两房随老夫人居住在魏国公府,亦受魏国公照拂供应。 魏国公因公务不能亲身尽孝,还将身边的妾室遣回奉养老夫人,身为人子也算尽孝了。 那徐国公世子夫人还未开口,就听身边有人小声道:“桓大娘子虽是嫁入京中徐国公府,却鲜少回魏国公府。” 原是与林致等一处的高门庶女,怪不得知道这些高门秘闻。 又听另一人言,“今日公主亲临,魏国公夫人不在,魏国公府乃桓大娘子母家,她又是徐国公世子夫人,如此身份方能接待公主与那些皇亲贵女。” 她话音一落,几道视线便落在了方小娘子和沈小娘子身上。 一时众人都有些尴尬,方才说话那人也察觉出自己此话不妥,方小娘子与沈小娘子身份低,所以来款待她们这些小官之女,虽是实情如此,却让自己与周围的人都尴尬了起来。 幸好此时前方的桓大娘子开口,对公主谦逊道:“怎敢当公主一声姐姐,公主真是折煞我了。” 她话语虽是谦虚,脸上却平平,毫无惶恐之态,仿佛只是随意一说。 林致暗想,桓大娘子的确有这般底气,桓氏如今如日中天,圣人还需靠着桓氏才能保住这洛阳京都的安稳繁华,若是桓氏有异心,效仿曹魏,满朝文武又奈之若何? 是以便是朝慧公主之尊,是圣人最宠爱的女儿,桓大娘子亦不落下风,甚至林致隐隐察觉,朝慧公主虽不好相与,却对这个桓大娘子颇有亲近殷勤之意。 “既是公主发话,不如便请这些小娘子往西厅那边去,那处有盆墨菊,开得极好,各位小娘子不妨去瞧瞧。”桓大娘子含笑安排。 “方小娘子,沈小娘子,便劳烦二位给各位小娘子带路。”桓大娘子客气道。 在场中人伶俐的多,只一句,便听出了桓大娘子对这两个小娘子的疏离。 她是桓家嫡长女,便是出嫁了,这身份亦是贵重,方小娘子是魏国公老夫人娘家侄孙女,与桓大娘子本是表姐妹。桓大娘子不唤她妹妹,亦未唤小字,只如寻常人家一般,连带着姓唤了声方小娘子,自是点出她非是桓家人,疏离之意可见一斑。 方小娘子面色稍嫩,闻言微红了脸,沈小娘子却面色未变,仿佛并未听懂桓大娘子话中之意,只浅笑着应了声“是,各位小娘子这边请。” 那朝慧公主见桓大娘子这般安排,不禁笑道:“玥姐姐你何必这般小心,让她们在此处与我等一同赏花亦无不可。” 桓大娘子笑道:“公主自是体恤她们,只是公主威仪甚重,她们在此处反倒拘束,西厅那边墨菊开得也好,请这些小娘子过去赏玩一番,也不会冲撞了公主。” 朝慧公主看了林志一群人,含笑点头,“也好。” 桓大娘子心中冷笑,朝慧公主此番做派不过是要给自己博一个宽厚的美名,但她甚为了解这个公主,既不能容人,性子还有些酷烈。 她将那些小官之女遣开,也是不想万一有何龃龉,公主不敢拿她们这些高门贵女作伐,迁怒这些小官之女却无甚要紧。 林致刚随众人走了几步,忽然周围都停下了脚步,一时静了下来,连后方公主等人也没了声响。 林致抬头,发现所有人视线都投向了溪流对岸的小径上。 小径蜿蜒曲伸,虽有翠绿树影横斜,却并不能掩盖住来人身姿。他步伐甚是矫健,待到近前才看得清楚些,是个二十二三岁的年轻男子。 他身着玄色戎装,似是刚从军营折返,手中挽着一条棕色皮鞭,脚踏黑色皮靴,肩上鱼鳞甲胄,更显他的身形健硕而挺拔,腰上扎了一条獠牙狻猊束带,越发显得宽肩窄腰,身高腿长。 他大步前迈,行进间仿佛能感觉到这个男人衣下贲发的肌理。 从林致等人角度,只能看到他的侧面,却是一副如刀削斧刻般英气的面容,便是未窥全貌,从他一身凛凛的气势也能看出,这定是个极出众的美郎君。 他明明是在明媚的秋光花色里前行,却不知为何,竟让林致感到了战场里的肃杀之气,一步一步,沉静威严,一身赫然气度,端的让人莫名心颤! 世间竟有这般男儿! 众人心中不约而同升起同样的念头。 在场的都是深闺小娘子,几乎未见过外男,但不自觉地就将他与自家的兄弟比较,竟是从未见过这般气势的郎君。 只看着他,便察觉自己原是如水般的女儿,他便是那百炼钢,若然能归于他,此生愿如水般缠绵在他身旁。 真男儿该如是! 林致站在人后,远远看着小径那人,莫名心口发酸,怔怔地,泪珠就那般滚落而落。心口似是被堵住一般,闷翳难言,泪水却似断线的珠子,漱漱落下。 她却恍若未觉,只怔然而立,直到身边有人小声问道:“那人是谁?” 林致这才回过神来,察觉自己面上尽湿,竟已泪流满面。 她用手指抹了抹脸上的泪水,似是不敢相信自己竟会莫名落泪。一时间惊疑莫名,怕旁人注意到自己的失态,忙侧过脸,用手绢悄悄擦了眼泪。 杨盈注意到她,却发现她在悄悄拭泪,亦是惊诧,忙侧身掩着她,以作掩护之态。 林致不知为何自己见到那男子竟会这般落泪,心中既惊又疑,她发誓,她从前绝未见过此人,怎么莫名其妙第一次见面便落泪至此! 这实在是令人匪夷所思。 方小娘子的作为半个主人,此时回答道:“那便是府中大公子。” 林致正在拭泪,闻言心中一凛,竟是魏国公府大公子! 其实也不意外,这般气度声势,除却那魏国公大公子还能有谁?! 林致更是疑惑,她与这个魏国公府大公子从未有任何交集,实在无法解释方才无端落泪的缘由。 今日众多贵女,朝慧公主都是冲着这个大公子来的。 她刚才失态至此,若让旁人看了去,传出她对这个大公子有甚痴恋之语,不仅她的名声有损,且会得罪一干贵女并那魏国公府大公子,她哪里承受得起。 幸而方才众人心神都落在了那大公子身上,林致有杨盈遮掩,倒是未被众人看出不妥。 杨盈见她眼圈还有点红,疑惑道:“致娘,你这是怎么了?” 林致摇了摇头,皱眉亦不知该如何解释,只道:“无事,我也不知……” 杨盈不知何事令林致如此失态,小声问道:“你可是识得那个大公子?” 林致皱着眉,依旧摇头,“从未见过。” “那你方才怎地哭成那副模样?”杨盈不解,林致方才那样,实在是令人难以不深想。 她作难,小声问道:“可是有甚难言之隐?你与那大公子……” 林致实在不知该如何解释,只回道:“我与这个大公子真的从未见过,从前更是听都未曾听过,近些日子才听说他的事,与旁人对他的了解并未深多少,我也不知方才自己是怎么了,许是风迷了眼罢……” 林致想来想去都觉得此事说来荒唐,谁会信她从未见过这个人便为他落泪至此。 她自己都不信,方才见到他的一瞬,心中涌起的那股酸楚悲辛之情,竟像是要将人吞噬一般,她人生中从未有过如此强烈的情感,今日竟一个初次见面的陌生人身上涌出。 这如何能解释? 林致侧着身,几乎不敢再去看那桓大公子,与杨盈两人窃窃私语时,那男子已路过小径,大步走远了。 众人依旧沉默。 方才方小娘子点明了男子的身份,林致这边皆是小官之女,言行都十分谨慎,虽是好奇却未有人说话。 片刻,却听朝慧公主笑道:“大公子是才从军营回来罢?” 林致抬眸,只见朝慧公主目光沉沉地打量着一众小娘子,尤其在掠过四娘子身上时,目光停驻了片刻。 林致心中微凛,朝四娘子看去,却见四娘子还望着那大公子离去的方向,眼神发光,神情既羞涩又怅惘,竟是一副情窦初开的模样。 四娘子颜色娇美,容色还要胜过朝慧公主几分,这般少女怀春的情态,竟别有一番韵致。 16、赐婚 林致只觉朝慧公主的目光有些发寒,却没法提醒四娘子,只能垂首不语。 桓大娘子回道:“他近来事忙,今日一早便去了兵营中,想来是祖母召唤,殷弟方才赶回来。” 朝慧公主点了点头,此次魏国公平定幽州之乱,朝中谁人不知,其大公子桓殷该居首功。 他虽才二十三岁,但早已征战沙场多年,魏国公从不吝啬予他机会。 此次平叛,魏国公只坐镇后方,前方一应听桓殷调令差遣,桓殷也的确不负桓烈所望,用兵如神,战场上骁勇异常,平叛十分顺利。 魏国公自是受圣人恩赏,桓殷也不例外,此次获封二品镇军大将军,另受赏赐无数。 早在魏国公回朝之前,朝慧公主的母亲便告诉她,圣人已为她择定了驸马,魏国公府大公子桓殷。 朝慧从未见过这个大公子,只听左右仆婢说起过,这个大公子曾经攻破北戎一城后,下令斩杀所有北戎士卒,并将头颅堆在城墙之外震慑北戎。 凶悍狠辣之名连向来残忍好战的北戎人听了也觉胆寒。 那时他不过二十岁,那是何等的心肠! 他该是怎样的一个男人,冷血无情,凶悍狠辣。 听说在战场上勇力绝人,悍勇非凡,阵前更是斩杀敌将无数。这等杀敌勇将,想来定是个粗莽之汉,如何能与她相配? 朝慧自是不肯,与圣人哭闹不休。 她原本以为以圣人对她的宠爱,定会如她意另择驸马,谁知素日万事随她的圣人此次却铁了心,定要将她嫁给桓殷。 朝慧不是不明白圣人之意,桓烈如今之势已难遏制,圣人只能怀柔拉拢。 若能将她嫁给桓殷,桓烈与天家也算多了些牵扯,他对桓烈既是许以高位,又令最爱的女儿下嫁,如此隆恩,便是桓烈有异心,也需顾忌悠悠众口,三思再行。 再者嫁给桓殷,仍在洛阳居住,又不是如汉时和亲塞外,并不算委屈朝慧。 只是朝慧却忿恼异常,为甚要她去背负这些,她是圣人最宠爱的女儿,她的人生本就该肆意随心,圣人要稳固这天下,凭什么拿她一个女郎去牺牲! 她不愿至极,却拗不过圣人,不过还好,圣人也不能直直地颁下圣旨,魏国公府的大公子,婚事自然需得魏国公首肯,她还有转圜的余地。 待到魏国公回了洛阳,朝慧本是想要寻那桓殷说道一番,令他知难而退,却在圣人殿中的屏风后,无意中窥见了桓殷…… 谁知不过一眼,就那么一眼之间,竟让她生出了世间竟有如此男儿的震惊与悸动。 她还记得,彼时她只看着那人,久久地怔怔不能语,满脸如火烧一般,一颗心在腔子里跳得又重又快,仿佛有什么催促着她似的。 直至圣人转至屏风后问她,“阿爹为我儿择定的驸马如何?” 她这才回过神,满面红霞地问了圣人一句:这就是阿爹为儿择定的夫婿吗? 圣人含笑点头,朝慧只觉世间再无更合心意之事。 见过桓殷之后,朝慧自觉得了世间最好的夫郎,恨不得立时便嫁到魏国公府,与那世间第一等的郎君双宿双栖。 朝慧久未定下亲事,本就是要寻个世间最难得的郎君,今日圣人为她择定的桓殷,遂了她最大的心愿,欣悦之下便催着她阿娘与给她准备嫁妆。 她是圣人最宠爱的女儿,她要嫁的是世间最英武不凡的郎君,她的嫁妆亦该是世间女子所欣羡的。 她那边欢天喜地地忙着备嫁之事,谁知赐婚圣旨却迟迟未曾颁下。 朝慧不解,心急之下便去寻圣人问个清楚。 圣人却无奈道,他已三番四次暗示过魏国公,又令人旁敲侧击,谁知魏国公这个这个老狐狸却装作不解,不接这个话。 这便是推拒的意思了。 朝慧本以为此事自己既允了,便是水到渠成,她都已经做好待嫁的准备,谁曾想魏国公竟是此番做派。 简直不识抬举! 但桓烈父子不比旁人,以桓烈今日之势,只有圣人看他脸色,他却不需仰圣人鼻息,圣人欲将公主下降与桓殷,本就是拉拢示好之意,断不能强硬赐婚。 便是强硬赐婚,若魏国公不愿,谁又能勉强得了他,到时反倒给皇室没脸。 朝慧对桓殷一眼入心,她本是豪强霸道的性子,便是自己看不上的一棵草,只要归于她,也没得落入他人之手的道理,更何况桓殷是她动心动魂的男子,她怎肯罢手。 一时想桓殷许是愿意尚公主的,之前在圣人那处见他也并无不耐之色,一时想桓殷或许不愿,否则魏国公也不会不理会圣人的暗示,一时又想或许桓殷是愿意的,只是魏国公不肯罢了。 魏国公位高权重,连圣人在他面前亦有些势弱,朝慧自是不敢去寻魏国公理论。 想来想去,越发不得其法,左右却提醒她,徐国公府世子夫人是桓大公子嫡亲的姐姐,不妨先与她交好,摸清桓大公子心意再图后事。 仆婢还言:公主身份尊贵无匹,又生得花容月貌,天下哪家小娘子能越过公主去?魏国公大公子若是见过了公主,又知公主心意,怎会不动心? 一番话说到了朝慧心里,她因此想方设法与桓大娘子交好。只是桓大娘子对她礼数周到却并不热络。虽彼此都心知肚明,桓大娘子却很少提及桓大公子这个阿弟,更不用说与她牵线搭桥。 朝慧暗地里恨得咬牙,这桓大娘子与她爹一般装傻充愣,敷衍自己,若是其他哪家小娘子这般不识抬举,她多的是法子收拾,只是桓大娘子她却不敢,更不能得罪了她,只能另寻良策。 好在此次她听闻魏国公府赏花宴,本是只请了那些小官之女,但她好容易有了这个由头,便发话要来魏国公府赏花。 本想自己来了,魏国公府总能明白天家的意思,在外人看来,公主下降魏国公府的事也算是定下来了,自己再与那桓殷暗示几分意思,桓殷若是肯了,想来桓烈再不愿也会允了这桩亲事。 诸般情状她都考虑到了,谁曾想桓大娘子这般狡猾,竟遍邀京都城中高门权贵之女,分明是暗示别家,此次赏花宴桓家要为大公子挑选亲事。 自魏晋以来,门阀仕族屹立不倒,从前王谢崔卢这般的高门岂是皇室能比?通婚皆是高门之内,甚少与皇室联姻,皆因皇室底蕴不足。 本朝以来,虽然高门内部通婚已被打破,高门之女也会嫁入皇室,门阀子弟亦会尚公主,但门阀依旧势隆,门阀傲气依然不减。 在皇权顶峰时期,皇室尚可压制门阀,此时却不同以往,朝廷式微,外无力辖制诸藩镇,内还需门阀扶持方能勉强维持如今的政局。 连皇帝都要看门阀的脸色,门阀贵女在公主面前自然不遑多让,底气甚足。 因此也没有公主看上之人,其他人便要退避三舍的道理。 桓家如今之势,洛阳城中谁不眼热? 凡有心之人谁不明白,如今朝廷权宦当道,党争不休,皇帝更是昏聩无能,能辖制的不过洛阳周边,外面的藩镇早已呈割据之势,地方豪强亦是不听朝廷号令。 洛阳之外征战不休,如今天下已成乱世之局,朝廷便如风雨飘摇中的一艘破船,随时会倾颓。 桓烈掌河东诸镇数十万之兵,如今他护着朝廷,洛阳便稳如磐石,但他羽翼已丰,便是做曹魏之事,于这乱世中亦是寻常。 时人对此并不陌生,毕竟曹魏,司马晋室,陈周天下皆是如此而来,天理循环,有能者居天下,谁又能长居正统? 若桓家真进一步,与之联姻,家族自然能更进一步,若是桓家不能成事,以桓家兵力,在这乱世中保一家门阀安危亦绰绰有余。 总之在乱世之中,兵马才是最好的保障。 再者,这次联姻的是桓家大公子,桓家嫡长子,甚至是宗法上唯一的儿子,他非是洛阳城中只知清谈高论的世家公子。 他才二十三岁,已经领兵平叛幽州,战功赫赫,魏国公更是视他为唯一的继承者,不吝栽培与赞誉,在河东军中地位早已不可撼动。 这样的身份才干,煌煌前途,洛阳城中高门权贵,谁不想与之联姻?! 圣人自是不傻,想先下手将自己女儿嫁给桓殷,但其他高门亦非蠢人,这样的亲事打着灯笼都找不到,怎肯拱手让人? 便是公主又如何,历来高门之嫡女婚嫁上还要压公主一头。 桓家迟迟不肯应下圣人,便是无心与皇家联姻,公主高调传言到魏国公府赏花,桓大娘子立马就广邀城中贵女过府,这里面的意思想必大家都很清楚了。 桓大娘子既放出这个风声,多的是人家敢接这个橄榄枝,因此,今日诸多高门嫡女皆受邀过府来赏花,并不惧公主之威。 朝慧公主的性子众贵女之间谁不知晓? 几家与皇后沾亲的自然聚在她身边,其他的贵女倒是淡淡的,与她话并不多,偶有几句,也是机锋不断。 17、佳婿 幸而这是在桓府,有桓大娘子坐镇,这些贵女也非寻常人家,对公主有礼却也不是任公主揉搓的人,真言语机锋起来,公主亦难争到上风,没得还被人在心中瞧低。 朝慧一心想要嫁给桓殷,便收了往日里的跋扈,今日倒是难得娴静。 她心思还在方才离开的桓殷身上,一时间望着面前的花无话。 其他众人也有些心思不属,比之朝慧公主更甚,这些贵女皆是首次见到传言中的魏国公大公子。 想来见他之前,家中父兄都曾提过此人剽悍骁勇,乃战场难得的主帅与勇将,前途不可限量,若能嫁与他,于家族裨益无限。 这是家族父兄眼中的佳婿,但在小娘子的心中,未免就留下了与公主一般的印象,这定是个粗莽军汉,公主既不喜,这些高门贵女如何会喜? 谁曾想,魏国公大公子桓殷,竟是这般英武伟岸,俊朗非凡的男儿! 他深威内敛,丝毫没有文弱之态,一身摄人气度,仿佛任何时候都坚不可摧,令人能想见他在战场上的英姿豪迈,他身高腿长,宽肩窄腰,浑身英武之气却毫无粗莽之态。 那是她们从未见过的伟岸男儿,洛阳城再多高门郎君,谁能及得上他半分风采?! 若说这些高门贵女来之前,心中勉强但还是奉家族之令不得不如此,在见过桓殷之后,心中俱是震惊与惊喜,哪里还有什么不愿。 若能得这般男子做夫婿,便不枉此生投做了女儿一身! 若能与这般男子倾心恩爱,哪管那家族天下,性命颜面? 原本还在心中暗暗不屑朝慧公主讨好桓大娘子,此番又主动来魏国公府的贵女们,登时仿佛又能理解朝慧公主所作所为了。 朝慧公主的的确确是看上了桓殷此人,但现下看上他的可不止是她了。 朝慧公主明面上位尊,但娶她于魏国公府来说并无助益,反倒是牵扯许多,实不如与另几家高门联姻带来的实惠多。 彼此有意之下,原本神色淡淡的几个贵女对桓大娘子言语也多了起来。 裴氏嫡支嫡出小娘子今年方及笄,生得轻灵娇俏,面庞还带着些婴儿肥, 她笑意盈盈,两个梨涡甚是讨喜,“如今已近秋日,真真难得见到这般成色的兰花!” 裴氏是绵延数百年的世家大族,祖上能人无数,前朝至本朝,族中出仕者无数,世居高位,只是近几十年时局变化,家中人才凋零,略有没落。 但裴氏如参天大树,根深蒂厚,裴家的小娘子自是身份高贵,她方才本是兴致缺缺,她裴家嫡出的小娘子,什么珍贵的花儿没见过。 但再自恃身份高贵,此时世家皆在凋零,便是与她家相似的人家,亦无郎君能入她的眼,她今日本不愿来这个什么劳什子的赏花宴,奈何家中父兄之令,她不得不从。 她本是独女,向来家中父亲母亲,嫡出的兄长都十分宠她,更不提那些庶出。 她这样的身份,嫁谁家都是可以的,从前也从未忧心过此事,连圣人有意赐婚,因她不喜那安亲王,父亲也为她拒了。 谁知道此次父亲却难得固执强势,不顾她与阿母不愿,言道,若她能嫁给桓殷,不仅是家族之福,亦是她之福。 她与父亲争辩,父亲却叹道:“如今朝廷虽是偏安洛阳,但谁知能苟安多久?外有北戎、党项、契丹等族虎视眈眈,内有藩镇割据,战火不断,若时局一乱,重现晋室衰微,外族侵踏中原之局,嫁入桓家可令你一生安稳无虞。 况且我见过桓殷一面,此子绝非池中之物,堪与我儿相配!” 今日一见,亦知父亲所言非虚,纵她眼高于顶,也不得不承认,桓殷此人的确如日月之表,煌煌之辉令人不可逼视,堪与她相配。 裴家小娘子向来心高气傲,她既说话了,桓大娘子并非蠢人,自是明白她的示好之意,笑得便有些舒心,“媛娘促狭,谁不知你素来喜兰,我听闻你家中名品兰花无数,专侍兰花的匠人别家都寻不到的,什么兰花没见过?偏还来打趣我家的,我这可是费了好大劲才寻来的。不过,这花能得媛娘一声赞,也不枉它开这一场。” 这次赏花宴是桓大娘子筹备,这些花也是桓大娘子搜罗来的,裴家小娘子赞这花难得,便是向桓大娘子示好,桓大娘子已花喻己,自是领情之意。 裴家小娘子笑道:“这可真真是冤枉我了,我家虽有几盆,却哪里称得上名品?” 桓大娘子笑着与众人道:“瞧瞧,她此时倒是谦虚起来了。” 一时众人皆凑趣起来,一扫方才闲淡的气氛。 裴家小娘子被众人打趣,笑道:“罢了罢了,总是我家那几盆不成器的兰花惹的祸,若各位小娘子有意,我便做这个东道,改日请诸位过府一聚如何?” 说罢笑盈盈地看着桓大娘子,桓大娘子亦是含笑看她。 她受父亲桓烈之命为桓殷相看,既裴氏有意,她自然不会推拒,若能与裴氏结亲,便是在世家中寻到了一门强有力的臂助。 且这裴家小娘子媛娘生得轻灵娇俏,言语志趣想必也能与阿弟相投。 她心中做这般思索,却不会带到面上,只笑着与众人道:“你们我不管,她既然说了,我必是要去的,所谓耳听为虚眼见为实,待我上门亲眼瞧上一番,若真冤枉了她,我便将这两盆兰花赔与她便是。” 裴家小娘子虽有意示好,却也含蓄,见桓大娘子应了,便对众人一笑,落落大方道:“那我改日便扫榻以待诸位驾临。” 这边言笑晏晏,朝慧公主却变了颜色,她握着侍女的手,指甲几乎要将侍女的手掐破了,心中忿恨咬牙,裴氏五娘! 竟敢公然跟她抢夫婿! 洛阳城中谁人不知圣人有意将她与桓大公子作配。裴氏五娘今日如此做派,实未将她朝慧放在眼中! 但裴氏在朝中根深叶茂,圣人尚需仰仗裴大相公,她亦无借口发作那裴氏五娘,裴氏五娘也非任她打骂之辈。 听着桓大娘子与裴氏五娘你来我往的话,看来双方对彼此都有意,朝慧心中怒火愈盛,手也越掐越紧。 那侍女却垂着头,面上一点痛色也不敢带出来,若是让人看去了笑话公主,回宫之后公主那些处置人的法子,实在是让人心寒畏惧。 她不敢说话,朝慧却丝毫未察觉,她向来这般惯了,今日又被横杀出来的裴家媛娘气急了,那尖锐的指甲,竟生生将侍女的手掐破了血。 “呀!你的手怎么出血了?”李氏六娘子惊呼一声。 众人应声看过来,朝慧这才发现自己将侍女的手掐得血流不止,见状她回过神,忙松了手。 正不知该如何解释,又被众人看得有些恼怒,只怒斥着侍女道:“贱婢!手上流血了也不知,竟敢脏了本宫的手!” 那侍女吓得连忙跪下叩首,连连请罪道:“是奴的错,是奴不小心划破了手,请公主恕罪。” 李氏六娘子不过一时惊诧就叫了出来,并非故意陷公主于窘境。 李氏世代出大儒,门生说来遍及天下也不为过,李氏家训甚严,家中待奴仆十分宽厚,李氏六娘子出自嫡支,教养自是极好。 她性子本就贞静温婉,方才也实在未想到是公主将这个小侍女掐出了血,在她看来,便是小侍女不小心划破了手,弄脏了贵人的手,也不过是件小事。 见这侍女被公主怒斥,被吓得下跪请罪,那一脸的惊恐之色,看着实在是令人不安。 她虽未与这个公主打过交道,但也听说过公主待仆婢并不十分宽厚,她不欲因自己一言之失令这小侍女受过,忙笑着圆场道:“公主息怒,想来这婢子也非是有意,定是不小心在园中何处剐蹭到了手。” 朝慧看着李氏六娘子就一肚子火,方才就是她叫破,令她失了颜面,偏偏这个不知趣的还来触她霉头。 正要发作,身边她母家高氏八娘子忙握了朝慧的手,阻止了她发火,又轻言细语地对地上跪着的侍女道:“既是不小心划破了的,本也怪不得你,只是公主尊贵,你既是身边伺候的,便该小心些,你说是不是?” 她并未疾言厉色地训斥这个侍女,却又不失主人的威严,说话间慢条斯理,甚有安抚的意味,让人如沐春风,顿生好感。 桓大娘子也不禁看了她两眼。 那侍女被高八娘子这般说了两句,却被安抚了下来,没了方才的惶恐不安,她口中恭敬应道:“八娘子教训得是,是奴轻浮不查,今后定然不再如此,望公主恕罪。” 高八娘子因笑道:“既是知错了便下去把药敷了罢,若留了疤便不美了。” 那侍女行了礼便退下了,高八娘子握着朝慧的手,笑着向众人解释道:“我这个公主表妹性子向来鲁直,天不怕地不怕的,只是有一桩,见不得血,哪怕一点点也吓得她不行,方才一时见了,想来是吓坏了。” 这般解释,便是告诉众人朝慧是因见血吓住,刚才才会疾言厉色地训斥那个侍女,实情如何谁会追究,大面上掩住此事便可。 至于那一直跟在公主身边的侍女,是如何在这洒扫得干干净净的园中划破了手,众人心中谁没有数呢? 朝慧公主性子酷烈,空穴来风必有因。 但高八娘子一番话下来,众人自然就揭过了,桓大娘子面上神色不变,心中却冷笑,高家竟还有意与桓氏结亲! 贵女这边短短片刻便唱了这一出,林致离得不远不近,刚好听了个全。 她与杨盈坠在一群小娘子身后,相视一笑,杨盈小声道:“高氏八娘倒是个可不简单。” 林致含笑点头,高氏八娘一番话连消带打,既为自己博了宽厚体下的美名,又安抚住了性子暴烈的朝慧公主。 另为公主失态找了个体面的理由,未坠高氏家风,朝慧公主的母亲,当今皇后便出自高家,朝慧公主与高氏诸娘子乃姑表姊妹,朝慧公主得了苛下的名声,于高皇后,高氏姊妹也并无好处。 但今日之事,依林致之见,朝慧公主苛下酷烈的名声是掩不住了,高八娘子温厚淳良,友爱姊妹之名却定为大家所知,至少为桓家所知。 至于她是否拿公主当做垫脚石便见仁见智了。 18、再见 林致随着众人往西厅而去,心中却感叹,桓大公子这般的人材家世,说是炙手可热也不为过,这些贵女家世、模样、心性都是顶尖的,却不知谁能入得了那骄阳似的郎君的眼。 但无论如何,桓大公子的婚事于朝廷时局,于世家格局都十分要紧,桓家自有考量,皇室与其他高门也不会轻易放手。桓家与哪家结亲,对双方影响都十分深远。 林致管不得朝局变化,却想到此事与他们这群小官之女来说,不拘是谁被选中,作了那二房小郎君的新妇,今后就要面对这群贵女中的一人作妯娌。 今日看这群贵女情状,这魏国公府少夫人之争该是十分激烈,莫要波及她们才好。且高门势大,同一家门中的妯娌,那些贵女如何看得上这些小官之女?二房新妇难为,必得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转念又想到方才四娘子的情状,不禁暗暗皱眉,四娘子仰慕桓大公子风姿并不意外。 只是以林家小娘子的身份,无论如何也够不上桓家少夫人,便看方才那群贵女,谁家不是洛阳顶级世家豪门。 桓大公子哪里是他们这等身份能够肖想的! 四娘子虽是嫡女,但以她的家世若要进大公子后院,那只能为妾。 林家虽是不显,却不该令嫡女为妾,白坠了家风。 希望四娘子莫打错了主意,那朝慧公主哪里是个好相与的,端看今日她看四娘子的眼神,林致都觉得心寒。 虽则还未赐婚,朝慧公主似乎已将桓大公子视为囊中之物,她拿那些贵女无法,但林家这样的小官之家,便是令四娘子暴毙了又如何? 万望四娘子莫要去招惹那个朝慧公主,四娘子担待不起,林家亦担待不起。 她正思索这个事,眼皮却乍然跳了跳,她心中不安,忙在前方寻四娘子的身影。 真是越怕什么越来什么,方才一直同五娘子六娘子在一起的四娘子不见了身影,林致心中一沉,忙在四周搜寻四娘子。 幸而她发现得早,还来得及看见左前方月洞门处一闪而逝的裙角,林致一眼就认出,那是四娘子今日的衣裙。 她不欲惊了众人,更不想露了四娘子形迹被人笑话林氏家风不整。 心中自是担忧四娘子作出什么大胆妄为之事。 如今虽是民风开化,但闺阁之中,若是私自闯去前院见了外男,那名声也就算是毁了,四娘子名声坏了,林家女儿们的名声又怎能好的了。 旁人只会说林家女儿不检,连带她母亲的名声也会遭到牵连。 时下便是如此,家族是每个人的根,一个人若失去家族,在外自是难以立足。 族人之间,一损俱损,一荣俱荣,林致再不喜林大夫人与四娘子,也不能坐视四娘子败坏姊妹们的名声。 四娘子被老夫人和林大夫人惯得不知天高地厚,行事亦不顾后果,胆大妄为起来实难猜测她会作出什么事。 这可是在魏国公府,今日是遍邀洛阳权贵的赏花宴,四娘子若是作出点什么,那可真是毁了她自己不提,严重起来还会牵连林家。 覆巢之下无完卵,林致心中着急,却还沉得住气,示意杨盈看着五娘子与六娘子,小声对她说了句,我去去就来。 也未带着阿好,不着痕迹地往那月亮门走了过去。 她转过月亮门,和方才她们所在的园子阔朗不同,这边却是假山重叠,小径蜿蜒。 她急着寻人,脚步便有些快,幸而她运气不算太差,拐了几次屏障之后,忽而听到前方有脚步声。 林致心下一喜,转过弯,却碰见一个女使,那女使见林致孤身一人,一副官家小娘子的打扮,想来是今日赏花宴的来客。 便朝林致行礼,又含笑提醒道:“小娘子可是迷路了?前面便是前院,恐不便再往。” 林致笑道:“多谢提醒,我第一次来到魏国公府,方才与家中姐妹一时贪看这园景,多行了两步,结果便迷了路,我又急着寻她,反倒是越走越糊涂了。不知你可见过一个着黄色衣衫的小娘子?” 那女使笑道:“奴从后面过来,倒是不曾见到,小娘子家中姐妹想是往那边去了。” 女使指了指前方的廊道。 正说着,女使却正了身形,躬身行礼。 林致抬头朝廊道一头看去,只见一人大步而来。 他身着玄色戎装,手中依然挽着那条棕色皮鞭,脚踏黑色皮靴,肩上鱼鳞甲胄,身高腿长,英伟挺拔。 行动间神色不怒而威,面容如苍山峰峦,似刀削斧刻般阳刚俊美,浓烈的双眉下,一双眼睛深沉内敛,目光所及之处,却隐隐有傲然睥睨之意。 林致心中重重一跳,竟是那桓大公子! 她心中大惊,实在未想到会在此处再遇到那桓大公子,她心中没来由阵阵闷翳悲苦,眼眶却有些发酸。 这到底是何道理?! 她怎会一见到这个桓大公子身体就有这般反应? 她分明与他从未有过任何交集! 林致心中又惊又疑,生怕自己如方才一般失态于人前,若是当着这个女使再度落泪不止,她林家三娘痴恋桓大公子的名声可就要人尽皆知了。 这可不是寻常闺阁笑谈,前有那朝慧公主对桓大公子虎视眈眈,后有诸多贵女博弈试探,她一个小官侄女,参和到这等涉及朝廷时局之事,恐是嫌命太长了。 她顾不得其他,转身离去自是失礼,时下闺阁女子并没有不得见外男的规矩,如他们这般碰见了,各自谨守礼节并无关碍。 她只退到一边,垂首敛眉行礼。 她微垂着头,厚重的刘海鬓发便将大部分神色遮掩,她亦不敢再看那桓大公子,只盼他速速离开,好解了她此番莫名其妙的困局。 桓殷并未让她失望,他几步便已行至两人前方,林致与那侍女本就立在廊道外,此时离桓殷最近也有七八步远。 身边的女使恭敬礼道:“大公子。” 林致自然不必请安,只是福身行礼,最是寻常闺阁见到外男之礼,不出格亦不失礼,想必那桓大公子眼风都不会扫到两人身上。 林致垂着眼,极力忍住心中莫名的酸涩悲苦之意与那似要夺眶而出的眼泪。 只盼那桓大公子赶紧离去。 谁知脚步声却顿了下来,林致心中惴惴,却只能谨守礼节,并未抬头。 她不敢抬头更不敢好奇,桓大公子实在不是她敢有牵扯之人。 桓殷的确停了下来。 他亦不知自己怎么会停下脚步。 今日家中办赏花宴,遍邀城中权贵高门,自是要为他相看亲事。圣人有意将朝慧公主嫁给他,但他和父亲均无此意。 娶公主于如今的魏国公府并无裨益,反倒令魏国公府有些掣肘,桓烈宁愿学那曹阿瞒,将自己女儿嫁入皇室,亦不愿娶公主进门。 女儿嫁出去便是皇家的人,儿妇娶进来却是自家的人,娶个有异心的公主在家中,行动必有掣肘,且有子嗣等牵扯,实不利今后大业。 因此即便圣人几度暗示桓烈,又让朝中近臣与桓烈几乎说明,桓烈亦是装作不知,实为拒绝。 奈何这并不是桩普通的亲事,圣人想将桓烈困到他这艘船上救命,朝慧公主恋慕桓殷,一心要让他做自己的驸马,两父女意愿空前一致,便是桓烈几度拒绝亦不顾颜面凑上前来。 桓烈与桓殷皆看不上这两父女,又都不是那受人钳制的性子,任圣人如何也不应,且丝毫未顾忌圣人颜面,向其他高门放出联姻之意。 桓烈与桓殷私下已经斟酌过洛阳几家有意欲桓氏联姻的高门。裴氏累世官宦,于朝中影响甚大,可说是根深叶茂,若是能得裴氏之助,今后朝廷中支持自是更多。 李氏世代出大儒,仕林中素有清名,不仅北方,南方诸地亦是门生众多,若得李氏推崇,自是十分利于桓氏清名,更利于桓氏今后取得仕林的信重与支持,这是兵力所不能及之事。 程氏,王氏皆是军功世家,现掌军襄州与荆州,虽兵力不足与桓氏相抗,并无勤王之力,但却占据军事要冲之地。 今后桓氏若要统一北方乃至天下,必拿下此二州,若是强取,颇需费一番周旋布置,非是一时之力。 好在两家均是识时务,都在父子二人面前透过口风,欲与桓家联姻,想是不欲于桓家硬碰,释放善意。 父子二人与门下幕僚商议后,初步择此四家高门,至于最后定哪一家,这毕竟是桓殷婚事,虽说高门贵女模样性情皆不会差,但婚姻若能性情相投自然更好。 虽说是政治联姻,但桓烈极看重自己的嫡长子,又信不过自己母亲的眼光,因此,便让自己的长女代为相看,欲为自己长子在这几家中寻一个性情相投之人。 桓殷择定四家之后便未再过问此事,反倒是桓烈于此有些举棋不定,每每问起桓殷可有不愿? 桓殷不解其意,只答他婚姻乃结两姓之好,此四门与桓家互有所需,门第更是相配,高门嫡女性情教养自是无可挑剔,他桓殷堂堂昂藏男儿亦不委屈那贵女,本是良缘天成,有何不愿之处? 桓烈一时无话,一时又默然点头。 而后又低低复述一句,本是良缘天成…… 19、心痛 桓烈自此下定决心不再多问,桓殷便将相看之事交付与长姊,虽然在他眼中,这几家的贵女皆不会差,但能寻一个与长姊幼妹相处良好之人,亦是兴家好事。 这样的场合并没有他出席的道理,他一早便出了门,却被祖母派人叫了回来,他本已经去了后院祖母处,却忽然接到前院送来北边的急迅,他立时便折返往前院去。 他的步伐本是有些快,谁知走到此处时,眼角余光扫到廊道外几步处有两个行礼的女子。 他自出生,外祖李熙便十分喜爱他,看重程度甚至高于舅舅李茂的两个儿子,因此,他在河东一地的地位自是高高在上,如众星拱月一般。 他自小聪慧,诗书武艺皆无人能及,又身处高位,他虽没有养成目无下尘的性子,但似这般行礼之人,莫说家中的仆婢,便是宫中的侍宦他亦不会放在眼里。 这些人,便如那家中桌椅板凳似的物什一般,更不会勾起他丝毫杂念。 他明明有要事需得处理,往日里眼风都不会扫到的地方,此刻却仿佛有什么牵引似的,他如鬼使神差般地看向了廊道下那道身影。 那是道纤细的身影,她立在廊道外七八步处地一株花树下,垂着头行礼。 廊道地基本就高出地面几寸,他生得又高大,从他的角度居高临下地看过去,只能看到她厚重的刘海遮掩住大部分的面容,看不清她生得是什么模样。 但看身形不过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女,打扮亦是中规中矩的官宦人家小娘子,并未有任何值得人特意留意之处。 尤其是他桓殷。 但他偏偏就为她停下了脚步,短短一眼,却是他人生中首次留意别家小娘子。 桓殷说不清自己是什么感觉,或是人生中从未有过的感觉,只一眼,他的心神已被那道寻常的身影牢牢擭住。 脑中似有什么声音在呼啸,心头却仿佛猛然被重锤猛击了一下,沉沉地钝钝地开始发痛。 那种痛楚,仿佛源自于他的魂魄深处,又似乎是要提醒着他什么。 桓殷还不及去思索,他到底遗忘了什么,下一瞬,心口的痛楚却猛然剧烈而尖锐,那种痛桓殷并不陌生,梦中仿佛有过,却不如此刻清醒的感受。 痛入神魂,是铺天盖地的箭簇,是万箭穿心之痛! 饶是桓殷征战沙场受伤无数,自是铁骨铮铮的男儿,此刻也痛不能自抑,不禁闷哼出声。 他无法解释此刻身体的怪异,却不愿露出端倪任人平添猜想,他心中还冷酷地分析着,或是有人用了阴私手段算计他,譬如那巫蛊之术。 他本就是个自制力极强的人,不过轻哼出声,只有身边极近的侍从才发现了他的异样,自是十分惊异,只小声问道:“大公子?” 桓殷想开口,可那痛却却越发真切异常,他的心仿佛被一簇簇的利箭剐为碎末,便是人间至刑凌迟亦不过如此。 桓殷紧抿着嘴,双拳握得死紧,浑身肌肉每一寸都绷得仿佛要裂开,痛得冷汗涔涔,额角青筋尽数都崩了出来。 这种痛剐着他的心,又仿佛撕扯着他的魂魄,令他头脑发沉,力不能支。 下一刻,桓殷着实禁不住那痛楚,猛地捂着心口处,“噗”地喷了口鲜血出来,目光开始涣散,却只不可思议地看了一眼树下那道身影。 他眼前一阵发黑,身旁的人和事却都淡化开去,他的世界仿佛虚化,只剩那道纤细的身影和一片血红之色。 桓殷倒下之前,他不肯承认,却仿佛有来自神魂深处的一个念头。 任命运如何流转,他都会因这个女人而死。 他连她模样都没看清楚,却由心生出了这样荒诞的念头,他会因这个女人而死。 似命运注定,又似轮回所愿。 桓殷心中诧异的,并不是那宿命一般的笃定感,而是当他生出这样的念头时,内心并未有任何惊怒之情,有的却是似海一般浓重深沉的悲哀与从容,仿佛自己灵魂中就已欣然接受此番命运。 但如他这般骄阳似的人,如何会生出这等可笑的念头? 桓殷生而显赫,自身才具出众,而后战功赫赫,性子自然有些高傲自负,他手段不输于他的父亲,自出生以来人生从未有过低谷,众人对他寄予厚望,他做得比众人期望中更好,他不曾让旁人失望,更不曾让自己失望。 他野心勃勃,拔除一个又一个对手,心中不屑腐朽不堪的朝廷,数载蛰伏磨砺,只待睥睨天下之日。 他人生二十三年中,虽有克制,但手段心性皆是狠辣果敢,锋芒毕露,他长期处于权势巅峰,手掌大权,乱世中一言便可定人生死,便是如今的洛阳朝廷,谁又敢撄其锋锐? 他这般的人,心中想的是千军万马,九鼎之位,心绪自是冷酷果毅,杀伐决断。 他的人生如日中天,煊赫不凡,从来都是坚不可摧,横扫众合,何曾有过那般如海一样深沉的悲哀? 他自负骄傲到不信天不信命只信自己,何曾会有认命的从容? 那不该是他桓殷人生中该有的情绪,那也不该是他桓殷的宿命。 真是可笑又荒诞。 这是桓殷昏迷前唯一的念头。 ———— 桓殷吐血倒下,自是让身后的仆从与副将惊骇异常。 “大公子!” “大公子!” 桓殷被侍从扶住,却已经昏迷了过去,侍从与副将皆是惊骇不已,虽有些慌乱,却不敢耽搁。 眼下大公子昏迷原因不明,是毒是病难以分明,是谁的手笔还不好说,自是不能请太医的,便令人速去请随行郎中,一壁又令人速去禀报魏国公,而后便迅速将桓殷抬去他的庭院。 林致在一旁一直未动,但早已被惊出一身冷汗。 桓大公子好好的,竟莫名其妙吐了血,还晕倒在她们面前! 林致自是清白无辜的,她与桓殷从未有过交集,此刻离他最近亦有七八步之遥,她如何能有手段令桓大公子晕倒? 她自觉清白,却无端有些心虚,桓大公子晕倒前停在那里,她知道他看了她一眼,她虽然没有抬头,但她就是知道,仿佛心有所牵一般,她知道他看了她一眼,是刻意停下来看她一眼。 她不知道,桓大公子为什么会停下来特意看她一眼,那一眼于他意味着什么,她也不想知道,她甚至害怕知道,桓大公子吐血晕倒是否与看她那一眼有关。 这样的念头说起来实在是难以启齿,若是旁人,林致私心里或许都会暗想一句:自作多情罢。 但此时此刻,林致多么希望自己是自作多情,她恨不得立时甩掉那样的念头,桓大公子与她没有半丝牵扯才好。 林致这边正惴惴不安,廊道上却过来一人。 林致抬头看他,那副将对上林致的眸子,莫名一怔,再看去,林致已经垂了眼。 那副将扫视一番,见林致厚厚的刘海垂着,从他这个角度低头看,连眼睛都看不清楚,肌肤有些黯淡发沉,算是个清秀的小娘子。 方才水光潋滟的眸子仿佛只是他的错觉,他于女色并无经验,因此也不以为意。 只生硬行礼道:“小娘子有礼,不知小娘子是谁家家眷?” 林致回了礼,细声细气回道:“郎君有礼,我乃司礼少卿林家亲眷。” 那副将抱拳,铿锵道:“方才大公子之事还请小娘子慎言,万勿与他人说道。” 说完恐又觉得自己这般过于生硬唐突,又叉手行礼,补救道:“某方才说话有唐突冒犯之处,还请小娘子原谅则个。” 林致哪里敢追究他,见他似乎并没有怀疑她与桓大公子晕倒有什么牵扯,只嘱咐她不得外泄消息,心中暗暗松了一口气,忙回礼道:“郎君不必多礼,我自会将今日所见守口如瓶,必不会外传,郎君请放心。” 那副将本就是个行军打仗之人,他跟着桓殷已久,学的却都是战场上的手段。大公子忽然吐血晕倒,原因不明,却未见刺客,他自然不会怀疑林致这样的柔弱的小娘子,不过留下叮嘱两句,让她莫要走漏风声。 毕竟大公子身份特殊,此番吐血晕倒若传言出去,影响甚大,若是大公子晕倒是人为,那就更要小心防范。 副将本就是耐着性子留下叮嘱林致,大公子吐血晕倒非同寻常,他早已忧心如焚,恨不得立时便飞过去弄明白大公子的情形,见林致应了他,也不再多言,匆匆一礼后便离开了。 林致看着那副将离开,捏着的心这才算落了下来,看向身边的女使,那女使也看着她。 只是面上惊惶,十分不安。 她虽是魏国公府中的女使,但对这府里真正的主人魏国公与魏国公大公子皆不熟悉,但再不熟悉,也知道这个府里是靠魏国公与大公子才有这般荣光。 大公子桓殷战功赫赫,骁勇之名早已深入周朝人心,何曾听过大公子有暗疾?便是在这魏国公府,她也从未听闻过此等传言,想来大公子从前是没有过此等吐血晕倒先例的。 大公子是魏国公悉心裁培,铁板钉钉的继任者,他方才无缘无故地吐血晕倒,怕是有什么大事要发生,如今魏国公府早已处在风口浪尖,些许小事亦可搅动朝局,更何况是大公子身体出事。 若大公子有什么差池,恐怕这洛阳城中都会血流成河。 女使深恨自己方才为何不及早离去,偏偏在场,方才那副将定是将她当成林家小娘子的女使,这才未问及她,若是大公子情况有异,后面追查起来。她无论如何也免不了嫌疑。 想到此处,更是忧心惊惧不已。 林致见她摇摇欲坠的模样也猜到了几分,她自顾不暇,亦无办法可想,只能小声叮嘱她一句,“方才那将军的话可听清了?今日之事万勿外传,你我守口如瓶即可。” 女使面色依旧惨白,咬着嘴唇点了点头,看着林致欲言又止。 林致心下恻然,又安慰她:“你不必过于担忧,桓大公子吉人自有天相,且尚有魏国公在,必不会有事的。” 林致音色温柔,虽只是个十五六岁的小娘子,无端却有种让人信服的力量。 那女使感念她的好意,匆匆朝她行了一礼,亦提醒她道:“多谢小娘子,小娘子也莫要在此处了,快些回赏花宴才好,方才之事你我虽不会外传,但府中人多眼杂,今日又有众多宾客,实不好说方才之事是否会走漏消息,小娘子还是速速回去的好。” 林致也是此意,今日之事恐难以掩盖,若是桓大公子真的出事,这赏花宴如何还能办下去? 说不得稍后那魏国公老夫人和桓大娘子得到消息,这赏花宴就要送客了。 林致与那女使匆匆别去,由那女使指了一条近路往西厅一路行去。 果然,未行片刻便已看到西厅赏花众人,且她来的路正好不惊动旁人,林致快行几步,不着痕迹地站在了杨盈旁边。 杨盈一侧头就看见她,差点被她吓了一跳,看了看旁人,见无人注意到两人,只恨恨地拿手指头戳了一下林致的额头,气道:“真是神出鬼没,方才去哪儿了?白让我悬了半日的心!” 林致不欲她担心更不想将她牵扯进来,自然不会将方才之事告诉她,只挽着她的手小声笑道:“我去寻四娘子了,没见到人就回来了。” 杨盈有些惊讶,指着前方一个身影道:“她不是在那里吗?你去寻她作甚?” 林致讶然看向前方,果然是四娘子。 “她什么时候回来的?”林致皱眉道。 杨盈思索道:“我也是方才才看到她的,想来若是她离开,应该是回来不久。” 林致若有所思地看着前方的四娘子,四娘子若有所感,回过头来看她,见林致也正看着她,不禁皱眉不耐地瞪了她一眼。 20、谁家 许是这边赏花的都是些五六品小官之女,又离那群贵女,氛围倒是松快了许多,这些小娘子们三三两两的散开,各自赏花清谈,结交会友。 林致因记挂着方才之事,心里七上八下,哪里静得下心来赏花。 她一壁想着桓大公子吐血晕倒应该与她无关,若要说是因她而起,那真真是无稽之谈,恐怕只有神鬼之说才能解释。 但倘若非是她之过,那桓大公子吐血晕倒到底有何因由? 桓大公子既是沙场猛将,身子该是不会有什么重大隐疾,今日在小径见他时尚是好端端的,不过半个时辰后在这廊道就毫无征兆地吐血晕倒,莫非是中毒? 不怪林致作此猜想,桓家如今已处在风口浪尖,桓大公子在河东更是举足轻重,魏国公桓烈悉心栽培的继任者,若是有人对他下手,恐谋者甚大。 那牵扯也甚广,若是桓大公子真是受了人算计,吐血晕倒想必只是前兆,说不得对方是要他的性命…… 如此一来,魏国公桓烈岂会善罢甘休,无论是谁做下此事,洛阳乃至整个河东都会因此掀起腥风血雨,她一个小小的六品官亲眷,既是在场亲历,自是会受到牵连。 林致想到此猜测便觉心寒。 她神思不属,面有忧色,杨盈自然也注意到了,因有些担心便小声问道:“你怎么了?今日总是恍恍惚惚地,可是方才遇到了什么事?” 林致心情复杂地看了她一眼,摇头道:“不过想到家中琐事罢了。” 杨盈自是知晓林致母子三人的情况,以为她忧心于此,正想劝解两句,却听前方一人道:“魏国公大公子如此人才家世,却不知为何至今尚未定亲?” 林致如何认不出这个声音,与杨盈一同看去,正是四娘子。 只见四娘子微红着脸,脸上尽力露出坦然之色,正轻声问着方才那个高门家的庶女。 那庶女本是与相熟的人正在谈笑,言谈间自然提及了魏国公府一些情况,四娘子在旁攀谈,想是酝酿了许久,终是问出了这句话。 那庶女与友人对视一眼,而后似笑非笑地打量了一眼四娘子,眼神中闪过一丝轻视与嘲弄。 又环顾了一下四周,见其他人也好奇地望着她,那庶女挑眉笑道:“这原本也不是什么秘事,桓大公子早年也是订过亲的,后来听说退了亲,又遭逢母孝,这便耽搁了下来。” “原来如此。”众人了然道。 时下男子成亲并不算太早,十六七比较常见,晚于此龄的亦比比皆是,及冠成婚者也不鲜见,但像桓大公子这般二十二三岁还未成婚又未定亲,偏生家世人才都如此出众之人就极为少见了。 因而,怪不得四娘子好奇,这里的哪个小娘子不好奇? 原是退过亲,又守母孝,怪不得了。 只是,不知桓大公子定亲的是哪户人家?退亲又是因何之故? 众人都有这样的疑问,但这是主人家的家事,若再细问未免就有些失礼,毕竟对谁家来说,定亲都是儿女终身大事,甚至关乎家族利益,退亲自然不是什么值得宣扬之事。 那庶女也知道分寸,并未透露桓大公子退亲的人家,不过以桓家之势,纵是早年定下的亲事,想必亦是高门之家。 “不知早年与桓大公子定亲的是哪户人家?”一把柔柔的嗓音问道,在众人都缄默不言的时候响起,尤显得突兀。 林致不可思议地看着四娘子,她实在想不通四娘子怎么会一蠢再蠢,追着主人家的秘事问,难道就她一人好奇吗? 别人好奇都不开口询问,就她乍然开口,这样能显得她更聪慧? 与她有相同想法的不止一人,都有些惊讶地看着四娘子,这才发现她面颊发红,一双眸子水润润地闪着光,似是有些羞怯偏又故作镇定。 这般少女怀春的模样谁还看不出来,想来是方才被桓大公子的风姿迷了眼,失了魂了! 今日桓大公子一露面,被他风采所慑的小娘子不在少数,但再如何倾慕,也不会傻到当着这么多人问这些话,传出去成什么样子? 四娘子见众人都望向她,目光皆有些深意,她有些羞窘,但平日里在家骄纵惯了,今日本已收敛许久,此刻对着同她家世相仿的小娘子们,便不愿示弱,昂首道:“看着我作甚,你们难道不想知道?” 那庶女“扑哧”一笑,看着四娘子道:“这是主人家的家事,我并不知道,你若想知道,不若问一问方小娘子与沈小娘子。” 众人自然知道这是那庶女的托辞,却也将这个问题推给了她所说的方小娘子与沈小娘子。 她看似说话随意,但其实颇为伶俐,话中未透露主人家的秘辛,又将此疑问推了出来。 偏生方小娘子和沈小娘子听了还生不出气,原是这个庶女言语之间将两人比作了主人家。 这便骚到了两人的痒处。 方小娘子身份还好,是魏国公老夫人娘家的侄孙女,至少能跟人大大方方地提起来。 但方家本不是什么大族,甚至有些破落户,桓烈祖父桓翼初为荥阳刺史,后死在陈俊之乱中,桓烈祖母带着几个儿子扶棺回乡,自此附族而居。 她本不是个有见识的妇人,又因陈俊之乱,桓翼身死,家中资财一应全无,带着几个儿子勉强度日,儿子中亦无出众之人,娶的儿妇自然无甚底蕴。 魏国公老夫人方氏便是这般进的桓家门,家世实在不堪一提,但彼时桓家门庭已落,桓烈之父亦是了了,方氏与他倒也相配。 谁曾想方氏生下的桓烈,竟有这般际遇,时至今日,在朝中势大到连皇家亦要看他脸色的地步,方家这些年多少受到桓烈照拂,自然水涨船高,门庭也支应了起来。 但再如何鸡犬升天,方家在世家贵族面前,依然上不得台面。 魏国公老夫人一心提拔娘家,便将方小娘子从方家接了过来,养在自己面前,说出去也是养在魏国公老夫人膝下的小娘子,议亲时也多了几分底气。 这样的说辞对普通官宦人家来说或许还有些意动,对那些讲究门当户对的人家来说,自是不会被糊弄,魏国公老夫人说起来的确是超品诰命,但魏国公老夫人又是何出身? 既非高门又非权贵,连州郡望族都不是,养在她膝下又是什么了不得的事么? 因此方小娘子的亲事并不似魏国公老夫人所料,百家求娶,来求的都是些巴结上来的上不得台面的人家,她看中的那些有名有姓有底蕴的人家,却没有一家接她的话。 弄得方小娘子不上不下,尴尬得很,年岁也一点点拖大。 及至桓殷回到洛阳,因桓殷一直在外领兵,少有到过洛阳,魏国公老夫人多年未见过他,这次一见自己的孙儿,竟如此出众,将洛阳一众小郎君都比了下去。 又见自家侄孙女在孙儿面前只满面通红,便生了些许想法。 自己孙儿这般人才家世俱是出众,且有河东权势在手,与其将自家侄孙女嫁给那些不体面的人家,不如给了自己孙儿,亲上加亲。 她极疼这个侄孙女,又一心想拉拔娘家,若是能将方小娘子嫁给桓殷,那方家今后哪里还愁什么荣华富贵。 只是她把这话方透一点给多年未见的儿子,桓烈当即撂下了脸,多话也不说,直接叫人套车要将那方小娘子送回方家。 吓得魏国公老夫人几乎犯病,拉着桓烈的手死劝,最后一再保证不再做此荒唐想法,又哭了一阵老太爷,这才勉强留下了方小娘子。 自此之后,魏国公老夫人倒没有歇了想法,既然正妻不能够,那求一贵妾之位总还是可以的,凭着她在魏国公府的地位,便是今后孙儿嫡妻进门,自己的侄孙女还能受委屈? 她有此打算,却不敢再跟桓烈提及,只暗暗谋划此事。 但她此前与魏国公那番吵闹,魏国公府谁人不知? 老夫人想要方小娘子嫁给大公子,这话传出来,莫说桓家另外几房,就连桓家最低等的仆婢都嗤之以鼻,老夫人这是昏了头了,就凭方家,凭方小娘子,还想嫁给大公子? 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老夫人想拉拔娘家想疯了头了!真真是,说出去不知别家会如何笑话这个不知所谓的魏国公老夫人。 桓烈下过令不得外传,但总禁不了府中人,方小娘子的情况就愈发尴尬,便是今日魏国公老夫人令她来款待这些官家小娘子,她也底气不足,有些畏缩。 那沈小娘子,仆婢不提她的身份,是因为她的身份实有些特殊,她素日里极为忌讳,不愿人提及。 说起来她与府中自是有些关系的,若从老夫人这里论,沈小娘子的母亲原是老夫人的娘家侄女,就是那个与桓烈青梅竹马,新寡后由魏国公老夫人做主,做了魏国公妾室的表妹。 表妹生下二郎君后不久便被桓烈送回了荆城,后来桓烈受封河东节度使,圣人在洛阳赐了府邸,魏国公老夫人便携另两房一同迁往洛阳居住,表妹自然也随同迁往。 前往洛阳之前,沈小娘子,表妹与前面亡夫生的女儿却找上了门,言及在沈家备受叔婶打骂折磨,实不敢再回沈家,表妹便求了魏国公老夫人,许了那沈家一些钱帛,将沈小娘子接了过来。 因此从老夫人这里论,沈小娘子算是老夫人的正经亲戚,但若从沈小娘子母亲那里论,她是桓烈的妾室,妾室的拖油瓶女儿算魏国公府哪门子亲戚? 又哪里能跟府里正经的小娘子相较? 桓烈未回洛阳之时,因方小娘子论序齿比桓大娘子小,魏国公老夫人有抬举二人之意,便令府中仆婢称她为二娘子,沈小娘子不愿提及沈家,魏国公老夫人与妾室方氏疼她,便令人称她为三娘子。 竟是将二人与桓家正经的小娘子序齿了起来! 魏国公府虽是煊赫,但谁不知桓烈势力在河东,魏国公老夫人在洛阳受奉养,实际对桓烈的影响却微乎其微。 魏国公老夫人出身不显,洛阳的高门权贵素日里并不会相邀,魏国公府这些没有规矩的事,关起门来,也没人理论。 桓大娘子嫁入徐国公府后,与洛阳城中的魏国公府来往很少,倒是有人夸她妇德甚好,以夫家为重。 直至魏国公此次进洛阳,桓大娘子回府看望父亲,听得府中诸人对方小娘子与沈小娘子的称呼,立时便发作了起来,斥仆婢道:自己二妹尚在河东,桓家何时多了两个小娘子,她哪里来的妹妹! 她是桓烈嫡长女,自小被母亲李氏抚养长大,真正的高门贵女,又是徐国公世子夫人,身份贵重。 便是嫁出去了,在府中也是尊贵的大姑奶奶,她既沉了脸发话,府中自是仆婢自是惶然。 魏国公老夫人本还含糊着说都是自家姐妹,不必如此见外,却被桓大娘子淡淡一句,“桓家自有桓家的规矩”顶了回去。 桓烈自是不想家中乱了规矩,沉着脸令家中仆婢今后不得混叫,若有记不清的,或打或卖了。 自此后,家中便称二人为方小娘子与沈小娘子。 21、失聪 若说方、沈二人最在意什么,便是在桓家名不正言不顺的身份了。那庶女想必对此也有些耳闻,方才说话便骚到二人的痒处。 方小娘子本就心虚,她家中父亲不过一个八品小官,实在是寒酸,今日也是凭着魏国公老夫人侄孙女的身份来款待这些小娘子。 听那庶女将话引到她身上,又关系着府中大公子,她哪里敢妄言,一时有些犹疑,只拿眼去看沈小娘子。 那沈小娘子面带笑意,柔声道:“我进府里晚,倒是没听姑婆说起过此事。” 说罢她又用巾帕点了点唇,笑道:“也不好再说这些琐事了,今日难得与诸位相聚在此,方才既已赏过花,想必皆有才思,不如请诸位各展所长,或是留下些诗文墨宝,或是抚琴作画,也不算辜负这满园的鲜花。” 今日赏花宴所为何事,众人自然心知肚明,她们这群小官之女聚在此处,本就是为二房小郎君相看。 如此,既要挑选,难免要各家小娘子展示一番。 众人欣然同意,沈小娘子便令人去取笔墨纸砚,但笔墨纸砚还未取来,就见一女使匆匆而来,面色凝重,躬身在沈小娘子耳边低声说了两句。 只见沈小娘子脸色大变,霍然抬头看向那女使,捏着巾帕的手指几乎泛了白,“夫人真的这么说?” 那女使点了点头。 沈小娘子惊疑不定,不禁垂目想了一瞬,抬头面色已经恢复自然,起身向众位小娘子行礼,含笑道:“今日府中忽有要事,实在不便留各位贵客,失礼之处,还请各位海涵。” 竟是要送客。 林致自那女使进来便已猜到,定是桓大公子吐血晕倒之事传了出来。 正想着,就见不远处的廊道上一队甲胄兵将列队往后院去。 为首之人一身紫袍,他年逾不惑,正值壮年,身长九尺有余,体格魁梧健硕,行走间龙行虎步,隐隐透着舍我其谁的霸气与锋锐。 林致几乎不用想,就猜出那人定是魏国公桓烈,实是因为他身上透出的那股霸气与睥睨之气与桓大公子简直如出一辙。 子类父,果然不假。 桓烈眼风都未扫一下这边,带着人匆匆往桓殷的院子而去,众人自然也注意到了方才那一队军士,再想方才沈小娘子所言,不禁有些惊慌起来。 魏国公府定是发生了什么大事! 众人惊惶之余不禁面面相觑,却无人能解答她们心中的疑问。 沈小娘子见魏国公都匆匆回府,想来方才传来的消息定然无误了,她实在不敢也不愿相信,大公子那般的人,怎会突然间吐血晕倒! 是谁算计了他?谁敢算计他? 沈小娘子心忧如焚,恨不得肋生双翼立时飞到大公子身边去守着他,却也知道这只是自己臆想,他那般的身份,那般的样貌气度,平日里都高不可攀,此刻身体有恙,怎能容得她这样的身份近身? 沈小娘子按下心中所想,见众人惊惶,忙安抚各家小娘子,此时桓大娘子也传过来话,今日家中有事,赏花宴只得作罢,改日再请诸位小娘子过府一聚。 众人自是知趣地告辞离去。 ———— 林家众人匆匆忙忙地上了马车,林老夫人却让林致与她同行,路上,林老夫人问四娘子与林致,可知桓府发生了什么事。 四娘子托着腮,眼神有些发怔,心思早不知飞到哪里去了,林老夫人发问她也只摇头说不知。 林致一如往常恭谨,也细声回道:“并不知晓。” 林老夫人也并未指望两个孙女能知道些什么,不过想着林致稳重,思虑周全,或许能看出什么端倪,既说不知,想来的确未看出什么。 反倒是四娘子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林老夫人一把年纪的人,怎会看不出其中猫腻,只是碍着林致尚在,不方便多问罢了。 一路无话。 林致与阿好推门刚走进自家小院,就见院中有一人正虎虎生风地耍着拳,林致露出真心的笑容,柔声唤道:“倓儿。” 那耍拳的是个十一二岁的小郎,正是林致的胞弟林倓,此刻他似是全神贯注,仿佛并未听见林致唤他一般。 林致神色一黯,并未再唤,只是移了脚步至林倓目光所能及处。 林倓余光看到她,立时就停了下来,大步走到她面前,一脸笑意地唤道:“阿姊回来了!” 林致含笑点头,又抽出巾帕替他拭了拭额上的汗,柔声赞道:“阿姊看你的这套拳越打越好了,这些天没少练罢?” 她说话速度很慢,几乎有些奇怪,咬字也十分清晰,仿佛怕对面的人听不清似的。 对面之人在她说话时便一直盯着她,直到她说完,那林小郎才赧然笑道:“阿姊最爱夸我,赵师傅肯教我,我自是该认真学的,赵师傅晌午还说我虽熟练了,但还未掌握其精髓,还需多练习琢磨一番才是。” 他说话语调有些微的怪异,像是幼儿初学话时掌握不了音量一般,但不仔细听也难注意到。 林致帮他擦了额上的汗,再看他身上,脖颈上汗珠直往衣下流,只嗔他道:“出了一身的汗,快去沐浴,别着了风再受寒。” 林小郎虽才十一二岁,却生得比同龄人高大,站在林致面前,也不过矮她一点。 他从小受林致照顾,与胞姊感情甚笃,林致发话,他自然不会不听,抹了抹脖颈上的汗珠,嘿然笑道:“阿姊勿怪,我这就去沐浴。” 林致看着他说道:“我让王媪给你打水,等你沐浴完我再给你施针。” 林小郎点了点头,笑道:“又要辛苦阿姊了。” 林致心疼他如此懂事,本想像他幼时一样抚一抚他的头,又想到他已经大了,不好如此,便只笑道:“施针何来辛苦之说,倒是你,我施针时常常刺激穴络,怕是有些疼的。” 林小郎丝毫不以为意,笑道:“这点疼算甚,跟赵师傅学弓马拳脚的功夫比这可疼多了。” 林致笑看着他,“那你可后悔跟着赵师傅学功夫?” 林小郎人虽小,闻言却正色道:“倓从未后悔,倓自失聪后,幸得阿姊不弃,想方设法寻得那以口型辨认发声的法子,又不厌其烦地助我练习矫正,若无阿姊此等耐心细致,倓何以有今日?不过一失聪无用之人罢了。 如今倓身体有残,虽无望举仕,但如阿姊所言,倓亦是有用之躯。若能习得一身功夫本领,今后亦有效用,至不济,也可护卫家人周全,总好过做一羸弱书生,手无缚鸡之力全然无用,还累及家人。” 他看着林致,满面郑重,“阿姊不必忧心,倓从不以此为苦,况且阿姊不是一直在替倓想法子恢复么?倓信阿姊,便是此生都如此,倓亦不惧。” 林致见他如此年少却已如此懂事,眼中不禁带泪,含笑道:“倓儿真是长大了,阿姊真是欢喜。” 林小郎自认是个小郎君了,也不好去握阿姊的手,只轻轻地拍了拍林致的手臂,安慰道:“阿姊莫哭,倓如今甚好,赵师傅常夸我是学武的好苗子,我亦乐在其中。” 林致欣慰地点了点头,道:“你能作此想法阿姊甚慰,不枉父亲教导你一场。快回屋去罢,王媪已经给你备好水了。” 林小郎点了点头,大步往自己的居室走去。 林致看着他挺拔的背影,眼中既是黯然又是心疼。 她的阿弟,前年冬日在这府里被人推下了水,幸而她和阿好发现得及时,将他救起来之后却高烧不退,后来虽是捡回来一条命,人却失聪了。 她的胞弟,年少聪慧,生得更是如芝兰玉树一般,早在蜀地之时,就已经是极有名气的小郎君,他若是走科举之路,必能与父亲一般扬名。 谁知回林府之后,遭了他人嫉恨,被大房的两个儿子推下水,那是冬日里,他们分明就是要他的命,何其歹毒! 人虽救了回来,却失了聪,这一两年来林致想尽办法却依然没有起色。 母亲病弱,阿弟年幼失聪,林致脱离不得林家,不得不依附林家,亦不得不隐忍蛰伏,为母子三人谋一条出路,父亲不在,她就是母亲与幼弟今后的仪仗。 林致振了振精神,往晞氏的房间去回了话,但并未将今日见到桓大公子种种匪夷所思之处告诉晞氏。 只说桓府似是出了什么事,赏花宴中断,她们便提前回来了。 桓府有什么事想来不会和林致有什么相干,晞氏自然做此等想法,也就没有多问。 见林致面上有些疲乏,想来今日起得早,又去桓府应酬一番,一路定是分不得半分心神,想来是累了,便让她回屋去休息。 林致心中有事,又怕晞氏看出端倪,叮嘱几句之后便回屋去了。 ———— 夜幕降临,魏国公府思勤院。 这是魏国公府中轴线上的庭院,自然只有魏国公府真正的主人及继任者才能居住,魏国公住中轴线上前一个主院,这里毫无疑问便归了桓殷。 自古以来,身份地位高低于处处都有规制,桓殷即便不住,这里亦不是他人能窃居之处。 庭院建得十分阔朗,光屋宅就有几十间,处处可见用心不同于其他地方。 主屋内,仆人小心翼翼地点亮屋中四角的铜树烛灯,一点声响都不敢发出,实在是屋内气氛过于压抑,谁都不敢在此刻触了郎主的霉头。 屋中亮了起来,桓烈像是从沉沉的思绪回过神来,他看着榻上昏迷不醒的长子,沉声问那郎中,“伯宁,我儿到底如何?为何此时还未醒转?” 那郎中姓魏名恪,字伯宁,他并非桓烈属下,但他曾为桓烈所救,为报救命之恩便留在了桓烈身边,他医术了得,十分受桓烈父子信重。 他替桓殷又把了次脉,皱眉道:“大公子脉搏强劲有力,乃精力充沛,龙精虎猛之象,五脏六腑也并无异常,血脉充足顺畅,比之寻常人还要健壮许多,实不该昏迷到如今。” 桓烈浓眉紧皱,寒声问道:“会否是中毒?” 魏恪放下桓殷的手,抬头郑重对桓烈道:“以我多年行医所见,大公子身上并无中毒迹象。” 桓烈听闻此言后却并无一丝一毫轻松心情,反倒是越发沉重,他眉头越皱越紧,忽然沉声问道:“莫非是那巫蛊咒厌之术?!” 左右皆是一惊,时人畏惧厌恶巫蛊之术,一旦涉及,便是阴私,如汉时武帝巫蛊之祸,致血流成河,牵连者不计其数。 22、终局 桓烈信魏恪之言,桓殷身体既然无恙,却忽然吐血昏迷,那只能解释为玄之又玄的巫蛊禁术了。 魏恪不敢断言,只皱眉不语,但心中亦是作此猜测。 桓烈非是善男信女,见魏恪如此,心中已确定了七八分,顿时杀意横生。 他寒着脸,冷声吩咐左右,“张腾,你派人速将府中仆婢尽数拘起来一一审问,尤其是思勤院,有任何可疑之人,可疑之处速来回报!王僧,你派人将府里各院仔细搜查一番,若是压胜之术,总归有蛛丝马迹,赵术,你带人将思勤院看住,没有我的命令,一只苍蝇也不准飞进来!” “末将领命!”几人哄然应喏。 桓烈吩咐完府中之事,又对魏恪道:“伯宁,大郎就交给你了,我去去就回。” 魏恪疑道:“主公要去何处?” 桓烈看了一眼榻上的桓殷,咬牙道:“我亲去白马寺请守真高僧过府为大郎作法施救!” 说罢转身大步就走。 魏恪望着桓烈背影,默然摇头,桓烈桓殷父子二人,皆是野心勃勃,心机手段狠辣,心性更是霸道不可一世,何曾信过神佛。 河东一地从前信神佛者众,又因沙门可免徭役与租税,因此佛门一度人满为患,寺庙田产多不胜数,官府却因此缺人缺粮。 河东兵卒不济,桓烈便令四十五岁以下沙门还俗服兵役,佛门抵抗不从,桓烈以北魏太武帝时灭佛之举相要挟,佛门再不敢言,只依桓烈之令而行。 自此河东桓烈与佛门便结下了梁子,桓烈敢作敢当,从不以为意。 此父子二人皆是不信神佛之人,桓烈却肯为了长子亲去白马寺请高僧为桓殷作法。 桓烈的确极爱重这个长子。 ———— 桓殷昏昏沉沉,全然不知外界如何。 他似是掉入了极深极深的世界里,在那里,他仿佛是自己,又仿佛不是自己,他像是被什么牵引着,于飞驰中掠过一帧又一帧的画面。 那些画面在他面前一闪而逝,快得他几乎未留下半点印象。 但他仿佛又知道,那些画面是极重要的,他极力想看清,身体却像是骑在飞驰的马上,世界在他周遭扭曲变形,画面中一个个的身影飞逝在他身后,他抓不住,看不清。 他仿佛于飞速中旁观了谁的一生,好似十分漫长,待他回过神,却已奔至尽头。 虚幻扭曲的世界开始震动崩塌,耳边有战场上的厮杀声响起,桓殷心中涌起一阵悲凉与不舍。 他不知前因,却感受心中那股浓浓的不舍与眷恋之情。 成王败寇,他桓殷放得下天下,放得下他未尽的雄图霸业,甚至放得下自己的性命,却独独放不下那一缕牵念…… 桓殷不知那一缕牵念是谁,他茫然地望向天际。 入目是漫天盖地的血红,血红之下,闪着幽光的箭雨飞啸而来。 桓殷瞳孔紧缩,身体避无可避,下一刻,心房瞬间便被漫天箭雨剐为碎末,他耳中只有一声声清晰的利箭插*进身体的声音。 箭簇插进血肉,那声音响彻不绝。 仿佛过了那一瞬,心口才传来凌迟之痛,剧烈又尖锐,深入骨髓,痛入神魂。 他倒下了,仿佛说了一句什么,耳中是万马奔腾而来的声音,就在他耳边响起。 马蹄无情地踏在了他身上,蹄铁踏碎血肉,一声声钝挫又沉闷的声音在他耳边回响。 他知道,那就是他的终局。 万箭穿心而死,万马践踏尸骨无存,死无葬身之地! 漫天的血红几乎将他淹没,神魂仿佛都即将消散。 桓殷却不肯闭上眼睛,眼前似是被蒙上厚重的纱,他看不清,心里却知道他还有极重要的人没有看到。 他想再看她一眼。 朦胧中,他只看到一双眸子,干涸失焦,悲辛无尽的眸子。 桓殷的心早已被利箭剐碎,他以为那便是痛之极致,可此刻临闭眼前的那双眸子,却让他明白世上还有更惨烈的痛,千刀万剐亦不足以形容他望着那双眸子的心痛与不甘。 他死不瞑目! 残阳下,秃鹫在嘶鸣,他的血肉已经腐烂,空空的眼眶仿佛还在执著地望着那一处。 冥冥中,却似听到了有人在告诉他:生死轮回,你注定因她而死。 跨越千山万水,度过轮回光年。 你注定因她而死…… 桓殷闷哼一声,从那沉重的梦中醒转过来。 “大公子!你醒了!”榻边有人惊喜地喊道。 桓殷动了动手,缓缓睁开了眼。 “大公子醒了!速去禀报郎主!”有人吩咐道。 桓殷只觉得头有些发沉,仿佛还未从那沉重又漫长的梦境中脱离出来。 他吸了口气,副将李骥已经凑了上来,声如洪钟道:“大公子,你终于醒过来了!” 桓殷身体本就无恙,此时醒来精力充沛,他直接坐了起来,看李骥大惊小怪的模样,想来自己昏迷之事定是惊动了府里。 他环顾屋中,见父亲并不在,便沉声问李骥道:“我昏迷了多久?” 李骥老实答道:“大公子你昨日在廊道吐血昏迷后,至今已近一天一夜了。” 桓殷皱眉,自言道:“这么久?” 李骥拱手,又将他昏迷之后魏国公的种种处置一一做了禀报。 桓殷听了之后点了点头,又问道:“父亲还未回转?” 李骥讷讷,言道:“郎主诚心去白马寺请那高僧来为大公子作法,那高僧定是拿乔不肯……” 桓烈从前算是大大得罪过这些佛门中人,如今求上门去,想也知道那高僧不会给甚好脸色看。 桓殷也不再多问,只道:“我已无事,派人去请父亲回来罢。” 李骥行礼应“喏”。 此时,魏恪推门进来,见桓殷果真醒转过来,不禁喜道:“大公子醒了,可有不适之处?” 说罢又为桓殷诊过脉,确认的确无恙后,桓殷与他方放下心来。 魏恪想到昨日桓殷吐血,便要下去为他开个方子,桓殷本想支开他,见状也不推辞。 待魏恪离开之后,桓殷下榻,问李骥道:“父亲既疑心此次乃巫蛊压胜之术,张腾,王僧可查出些什么了?” 张腾王僧奉桓烈命令在府中搜查审问,一夜过去,该是有些眉目。 张骥答道:“标下未曾听闻有何消息。” 桓殷一时沉默起来。 若是以他往常的性子,定如父亲桓烈一般,既疑到巫蛊压胜之术,那必然是宁可错杀不可放过,能对他使这般秘术之人,必是洛阳城中亲近之人,他定要审个明白。 洛阳桓府不比河东节度使府,他多年未归,府中之人也不知底细,被人安了探子也不奇怪,因此嫌疑甚大,下人都拘起来审过一遍,总能找到些蛛丝马迹。 可桓殷脑子里,却忆起他醒来之前,心里仿佛有声音告诉他,他会因那女子而死。 那样宿命般的征兆,一如他昨日在廊上见到那女子时心中所起的念头。 桓殷不信这真是上天给他的警示,此事他理智上分析,除了巫蛊压胜之术,再无旁的合理解释。 桓殷站起了身,负手而立,却并未开口。 李骥跟着他多年,知他此刻定是有些踌躇,他心中纳罕,大公子向来果决,少有犹疑之时,却不知此刻在权衡何事? 桓殷目光转向李骥,问道:“昨日廊下的那个小娘子可有查过?” 李骥有些惊讶,大公子心有天下,于女色上向来不上心,没想到昨日竟注意到了那个廊下的小娘子,他忙回道:“标下昨日询问过,那小娘子是司礼少卿家的亲眷。” 一个六品小官家的亲眷,据他所知,该是老夫人为二房小郎君物色的妻室备选,且是做冲喜之用。 “司礼少卿?”桓殷脑中忆起那道纤细的身影,的确是个平平无奇的官家小娘子。 但桓殷想起昨日初见她时,那万箭穿心之痛,切入肺腑,竟比梦中还真实几分,那情状委实令人心有余悸。 自己分明连她的样貌都未看清楚! 难道自己真是被她下了蛊或是施了咒? 一个小小的六品官之女,何来此等本事,若似他这般身份之人能轻易被施蛊下咒,那这天下局势早已改了。 但他昨日吐血昏迷,别人不知,他却十分笃定,定是与她有关。 若真是这女子身份有异,对他施了什么秘术,他如何能放过,桓殷冷目,下令道:“张骥,你速去查清此女身份来报!” 张骥得令,正色问道:“可需将此女拘来府中严加审问?” 张骥话中之意实乃军中审问犯人最寻常的做法,那女子只是个六品小官亲眷,沾上此事,最简单奏效的法子便是将人拘了过来,那司礼少卿哪里敢不从? 如此,以军中审问的法子,那女子柔弱,恐怕不用一炷香的功夫,便可将口供问出来。 轻简粗暴但是凑效。 桓殷自是明白他的意思,自也知道这是最好最快的法子,但莫名地,他脑中闪过一双眸子,一双干涸失焦的眸子。 桓殷心中骤然涌起一股焦躁,他不知道那是不是她,却又直觉那就是她。 张骥看着桓殷,见他似乎有一瞬间的失神,下一刻,却听桓殷沉声道:“不必如此,你亲自去查……不要惊动林家和那个小娘子。” 桓殷抿唇微顿,凝目道:“此事不必惊动父亲,若是父亲问起,亦不必提起此小娘子。” 张骥并不知他的大公子是见了那小娘子才吐血晕倒,只以为大公子查她是谨慎所致,既是大公子发话不必惊动郎主,那他自然不会声张。 因此得令下去办事不提。 桓殷待他退下后,凝目立在那里片刻,然后慢慢走向屋中正衣的铜镜前。 他昨日那件玄色外袍与鱼鳞甲胄已经被人换了下来。 他此刻身着白色中衣,长身站立在铜镜前,铜镜打磨得光鉴照人,桓殷目光沉沉地看着镜像里的自己。 他看了一刻,不知在想什么,而后缓缓拉开胸*前斜襟,露出麦色劲健的胸*膛。 待看清铜镜中的景象,饶是桓殷镇定,亦不禁瞳孔紧缩,满目震骇。 他几乎目不转睛地盯着铜镜中,不敢相信却不得不相信,铜镜中自己的心*口处竟多了一块狰狞骇人的伤疤! 那伤疤蜿蜒纠结,竟有杯口那般大,重重又复一重,竟像是被不知多少箭簇伤过,堆摞而致,看着都让人惊心不已,若真是胸*口受过这等伤,哪里还有命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