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成恶毒反派,我连夜跑路》 第1章 第 1 章 鞭梢带着尖啸,又一次落在少年绷紧的背脊上,留下一道新鲜的、肿起的红痕。 卢西恩闷哼一声,身体因剧痛细微地抽搐,却依旧死死咬着牙,没有求饶。他那双深紫色的眼瞳,从凌乱黑发的缝隙间抬起,里面没有泪,只有一片沉郁的、几乎要凝成实质的恨意,像冰层下燃烧的火焰,直直刺向站在他面前,一位姿态优雅的少女。 瑟琳娜·维尔德,帝国公爵的独女,此刻正穿着一身繁复精致的蕾丝洋装,裙摆干净得与这阴暗潮湿的地牢格格不入。她手中那根镶嵌着宝石的短鞭,鞭梢已经沾染了暗红的血渍。她似乎很享受这种凌驾于他人痛苦之上的优越感,用冰冷的鞭柄轻轻挑起少年染着污迹和汗水的下巴,迫使他抬起头,完整地露出那张即使狼狈也难掩俊美的脸。 “啧,还是这副表情。”瑟琳娜红唇微勾,声音娇脆,带着一种天真的残忍,“不肯服软吗?卢西恩,你如今不过是个寄人篱下的落魄玩意儿,还以为自己是那个高高在上的皇长子殿下?” 她欣赏着他眼中因“落魄”二字而骤然汹涌的屈辱和愤怒,正准备再说些更刻薄的话,来碾碎他仅剩的自尊。 就在这时,一股完全陌生的、庞杂混乱的记忆,如同决堤的洪水,蛮横地冲进了她的脑海! 不是属于瑟琳娜·维尔德的,而是属于另一个灵魂,另一个时空的,关于一本名为《拥抱落魄皇子》的小说记忆。 书里,她是嚣张恶毒的维尔德公爵千金瑟琳娜。而眼前这个被她肆意折辱、鞭打、踩入泥泞的少年,是未来将会踏着无数尸骨,包括她维尔德家族满门的尸骨,登顶帝位,成为帝国历史上最令人敬畏的统治者之一的卢西恩大帝。 而她,瑟琳娜·维尔德,这个在男主早期落魄时给予他最多屈辱的小反派,会在剧情中段,男主初步掌握权力后,第一个被清算,以极其惨烈的方式,被吊死在她自家城堡最宏伟的大门横梁上,曝尸三日,以儆效尤。 记忆的最后画面,是她穿着华美的裙子,脖颈被粗糙的绳索勒紧,在空中无力晃荡的场景,下面是无数的、冷漠的、甚至带着快意的目光。 “嗬——” 瑟琳娜猛地抽了一口冷气,脸色瞬间褪得干干净净,比身上昂贵的蕾丝还要白。巨大的恐惧像一只冰冷的手,死死攥住了她的心脏,几乎让她停止呼吸。 手中的鞭子变得滚烫而灼人,那上面沾着的,哪里是卢西恩的血,分明是她自己通往死亡绞刑架的催命符! 她僵硬地低下头,看向自己握着鞭柄的、戴着雪白丝绒手套的手。就是这双手,刚才还在兴致勃勃地施加痛苦。 而她视线所及之处,卢西恩正看着她突如其来的失态和惨白的脸,深紫色的眼瞳里没有任何关切,只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冰冷的讥诮和探究,以及那更深处的、毫不掩饰的——“我迟早会杀了你”的宣言。 完了。 她死定了。 现在跪下来舔他的靴子还来得及吗?恐怕只会死得更快更屈辱! 电光火石间,求生的本能压倒了恐惧带来的僵硬。瑟琳娜猛地松开了手。 “哐当——” 那根造价不菲、沾着血的宝石短鞭掉落在肮脏的石地上,发出突兀的声响。 卢西恩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眼神里的警惕更深。 瑟琳娜强迫自己忽略掉狂跳的心脏和发软的双腿,她深吸一口气,试图挤出一个笑容,然而面部肌肉僵硬,那个笑容看起来恐怕比哭还难看。她努力让颤抖的声音听起来尽可能真诚。 “殿……殿下,”她声音发飘,带着自己都无法控制的颤音,“如果……如果我告诉您,这其实……是一种特殊的、磨练意志力的……特训呢?” 地牢里死一般的寂静。 只有火把燃烧时偶尔发出的噼啪声,以及远处隐约传来的滴水声。 卢西恩没有说话。他依旧维持着半跪于地的姿势,背脊挺直,即使伤痕累累,也不见丝毫佝偻。他看着她,那双深紫色的眼睛像最幽深的寒潭,里面没有任何情绪,没有相信,没有嘲讽,甚至连恨意都暂时隐去了,只剩下纯粹的、冰冷的审视。 他像是在看一出荒诞至极的滑稽戏。 而瑟琳娜,就是台上那个蹩脚的、连台词都说不利索的小丑。 冷汗,瞬间浸湿了她背后的衣裙。瑟琳娜感觉自己的血液都要被这眼神冻僵了。她知道,这个借口烂透了,连三岁小孩都不会信。一个以折磨他为乐,享受他痛苦和屈辱的施虐者,突然说什么“特训”?这简直是天方夜谭。 但又不能一下子偏离原主人设!必须循环渐进,找到一个合理的、符合“瑟琳娜·维尔德”人设的转变理由。按照原著设定,一旦被当作异端或者魔女,她的下场只会比吊死更惨。而且,突然的性格大变,从极恶到极善,只会让多疑的未来帝王更加警惕,怀疑她有什么更深的阴谋。 恐惧让她的大脑飞速运转。她猛地想起,原著里提过一句,维尔德公爵,也就是她这具身体的父亲,虽然骄纵女儿,但对皇室,尤其是对已故的先皇后,似乎存有一份不易察觉的旧日情谊和愧疚…… 有了! 瑟琳娜强行压下喉咙里的颤抖,努力让自己的表情从刚才那扭曲的“真诚”转变为一种更符合她“人设”的、带着点不耐烦和高傲,却又似乎夹杂着一丝别别扭扭的情绪。 她微微抬起下巴,视线从卢西恩伤痕累累的背上掠过,快速移开,仿佛那景象有些刺眼。她清了清嗓子,声音依旧带着点天生的娇纵,但那股子狠厉和兴奋却消失无踪了:“哼!”她发出一声惯常的、带着轻蔑的鼻音,但语气却软化了少许,“……真是无趣。本以为皇长子殿下能有多硬气,结果也不过如此,连这点‘小小的磨练’都受不住,真是枉费了……枉费了我父亲还偶尔念叨着先皇后当年的英勇战举。” 她刻意提到了“父亲”和“先皇后”,语气含糊,带着一种“我只是顺便一提”、“我才不在乎”的别扭感。然后,她不等卢西恩反应,像是失去了所有兴致一般,烦躁地挥了挥手,对着旁边垂首侍立、同样因为自家小姐突然转变而有些不知所措的护卫道: “够了!看着他就烦!把他带下去,找个……找个医师随便看看,别让他真死在这里了,平白污了我的地方!” 她转过身,背对着卢西恩,不让他看到自己脸上无法完全控制住的慌乱和苍白。裙摆划过地面,沾染了些许污渍,她也毫不在意。 “还愣着干什么?!”她对着护卫呵斥,声音拔高,恢复了平日里那副娇蛮千金的派头,仿佛刚才那一瞬间的失态和奇怪的话语从未发生过。 护卫们立刻应声,上前准备将卢西恩带走。 在转身离开地牢的刹那,瑟琳娜用眼角的余光飞快地瞥了一眼。 卢西恩已经被护卫架了起来,他低垂着头,黑发遮住了他的表情,让人看不清他在想什么。但他那紧绷的下颌线,和即便在虚弱中也依旧挺直的脊梁,无声地宣告着屈辱与仇恨并未消散分毫。 瑟琳娜的心沉了沉。 她知道,这只是第一步,拙劣、生硬、漏洞百出。未来的帝王绝不会因为这点微不足道的、甚至可能被解读为新一轮戏弄的“善意”而放下戒心。 但至少,鞭子停下了。 至少,他得到了治疗的机会。 她提着繁复的裙摆,几乎是逃离般地快步走上地牢的台阶,将阴冷和血腥味甩在身后。外面阳光刺眼,她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 因为她必须活下去。 在未来的卢西恩大帝手下活下去。 第2章 第 2 章 几天后,公爵府的花园。 阳光正好,将精心修剪的花圃镀上一层暖金色,空气中浮动着玫瑰与鸢尾的甜香。瑟琳娜坐在白色雕花的铁艺桌旁,慢条斯理地享用着红茶与精致的司康饼,仿佛几天前地牢里那场惊心动魄从未发生过。 但她眼角的余光,始终留意着不远处那个正在费力搬运着沉重花盆的瘦削身影。 卢西恩。 他被换上了一身相对干净的粗布衣服,但裸露在外的脖颈和手腕上,依旧能看到未完全消退的鞭痕。他的动作因为牵动背部的伤口而显得有些僵硬迟缓,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但他紧抿着唇,一声不吭,只是沉默地完成着被指派的工作。那双向来沉郁的紫眸,比在地牢时更深邃,像两口古井,将所有情绪都敛在了最深处。 瑟琳娜知道,这几天她“循环渐进”的转变,在旁人看来或许只是大小姐心情时好时坏,她依然会指派给卢西恩最脏最累的活,偶尔会在他经过时用挑剔的目光上下打量,说几句不痛不痒的嘲讽,但再也没有动过鞭子,也没有再将他关回阴暗的地牢。她甚至“忘记”了吩咐人不给他饭吃。 这点微不足道的、近乎施舍的“改善”,在卢西恩那里,恐怕激不起半分感激,只会让他更加警惕,怀疑她又想出了什么新的折辱花样。 是时候了。 瑟琳娜放下描金的瓷杯,杯底与托盘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她拿起绣着繁复花边的手帕,轻轻擦了擦嘴角,动作优雅,无可挑剔。 然后,她抬起眼,目光终于正式落在了卢西恩身上。那眼神里,没有了前几天偶尔会泄露的复杂和慌乱,重新充满了符合她身份的、居高临下的傲慢与……厌倦。 “喂,卢西恩。”她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穿过花园,带着一种漫不经心的慵懒。 卢西恩的动作顿住了。他缓缓直起身,但没有回头,只是侧对着她,阳光在他轮廓分明的侧脸上投下一片阴影。 瑟琳娜站起身,蕾丝裙摆拂过嫩绿的草尖。她一步步走近,在他面前停下,距离不远不近,刚好能让她清晰地看到他紧绷的下颌线,也能让他听清她话语里的每一个字。 “你在这里也待得够久了。”她微微歪着头,像是在打量一件失去了兴趣的旧玩具,红唇勾起一抹浅淡而凉薄的弧度,“整天板着一张脸,无趣得很,除了骨头硬点,也没什么特别之处。” 她的话如同淬了冰的细针,精准地刺向对方最敏感的自尊。 卢西恩的指尖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但他依旧没有转头看她,深紫色的眼瞳望着虚空中的某一点,里面沉寂无波。 瑟琳娜心中微紧,但面上笑容不变,甚至带上了一丝显而易见的嫌弃:“我玩腻了。” 这四个字,她说得轻飘飘的,却像是一道最终判决。 “看见你就让我想起地牢里难闻的味道,真是扫兴。”她挥了挥手,仿佛在驱赶什么令人不悦的气息,“收拾你的东西,立刻离开维尔德家。是死是活,都与我再无瓜葛。” 她说完,不再看他,转身便走,背影决绝,没有一丝留恋。阳光将她金色的发丝映照得几乎透明,那身华贵的裙子在花丛中显得格外刺眼。 一名护卫上前,面无表情地将一个简陋的小包袱塞到卢西恩手里,里面是几件旧衣服和一点点干粮——这是瑟琳娜“施舍”的最后一点“仁慈”。 卢西恩终于动了。 他低下头,看着手中那个轻飘飘的包袱,然后又抬起眼,望向瑟琳娜逐渐远去的背影。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没有愤怒,没有解脱,也没有仇恨,只有一片深沉的、化不开的冰冷。 那双紫眸,如同风暴来临前最后平静的海面,底下却涌动着足以吞噬一切的暗流。 他知道,这绝不仅仅是“玩腻了”那么简单。这位公爵千金前后矛盾的行为,从骤停的鞭刑到此刻突兀的驱逐,处处透着诡异。 但他什么也没说。 只是将那包袱攥紧,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然后,他转过身,拖着依旧带着伤痛的身体,一步一步,坚定地、沉默地,走出了这座奢华却如同牢笼般的公爵府花园。 瑟琳娜没有回头。 她能感觉到背后那道冰冷的视线,如同实质般钉在她的脊背上,让她遍体生寒。 直到确认卢西恩的身影彻底消失在视野尽头,她才缓缓停下脚步,扶着旁边冰凉的廊柱,微微闭上了眼睛,长长地、无声地吁出了一口气。 第一步,完成了。 她亲手,将未来的帝王推出了维尔德家的势力范围,也推离了“原定”的、在自家地盘上被折磨至黑化的剧情线。 但这并不意味着安全。 放虎归山,后患无穷。她比任何人都清楚,今日的“驱逐”,在卢西恩心中,只会被解读为另一种形式的折辱和抛弃。他日他若得势,这笔账,只会算得更狠。 不过,至少……他活下来了,并且是以一种相对“完整”的状态离开了。这给了她操作的空间,也给了未来……或许存在的,一线渺茫的转机。 将卢西恩赶出维尔德公爵家的几天后,帝都最繁华的中央大道。 阳光明媚,熙熙攘攘。瑟琳娜穿着一身最新款的鹅黄色宫廷长裙,戴着缀有羽毛的宽檐帽,正与身旁一位衣着华贵的年轻公子,财政大臣之子亚瑟·霍华德言笑晏晏。她扮演着一位优雅、略带娇气的公爵千金,恰到好处地回应着亚瑟的奉承和趣闻,仿佛那天地牢里的恐惧和花园中的决绝都已随风散去。 这是她“计划”的一部分,维持正常的社交,扮演好原本的瑟琳娜,不能引起任何怀疑,尤其是她那位精明的公爵父亲。 亚瑟正殷勤地指向不远处一家新开的珠宝店,提议进去看看,瑟琳娜刚想点头,眼角的余光却猛地捕捉到了一个身影。 她的笑容瞬间僵在了脸上,血液仿佛在这一刻停止了流动。 就在街角阴暗的巷口,一个瘦削的身影靠墙坐着,微微蜷缩着。尽管他低着头,黑发遮住了大半张脸,衣服也变得比在公爵府时更加破烂不堪,但瑟琳娜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他。 卢西恩。 他怎么会在这里?还弄成这副样子?按照她的预想,他离开公爵府后,虽然会吃些苦头,但以他的能力和心性,总该能找到一线生机…… 然而眼前的景象击碎了她的侥幸。少年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嘴唇干裂,紧闭着眼,额头上布满了细密的冷汗,似乎正忍受着巨大的痛苦。他的一条腿不自然地弯曲着,裤腿上沾满了暗色的污迹,像是干涸的血迹和泥泞的混合物。他就像是被遗弃在角落里的破碎玩偶,与周围光鲜亮丽的世界格格不入。 “瑟琳娜小姐?”亚瑟察觉到了她的异样,顺着她的目光望去,眉头立刻嫌恶地皱了起来,“哦,一个肮脏的乞丐。别让这种下等人污了您的眼睛,我们走吧。” 他的话像针一样刺醒了瑟琳娜。 她不能表现出异常。绝对不能。 周围已经有几个路过的行人投去了或好奇或怜悯的目光,但也仅此而已。在这个阶级分明的帝国,一个落魄流浪汉的死活,引不起太多波澜。 瑟琳娜的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她看到卢西恩似乎因为周围的议论声而微微动了动,浓密的睫毛颤抖着,仿佛下一刻就要抬起,露出那双深紫色的、洞悉一切的眼睛。 如果让他看到自己……在这种情境下…… 恐惧攫住了她,但比恐惧更强烈的,是一种必须做点什么的冲动。不是为了赎罪,而是为了那渺茫的、未来可能的一线生机! 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扬起下巴,脸上重新挂上那种惯有的、带着轻蔑和傲慢的表情。她甚至故意发出一声清晰的、带着嫌弃的冷哼。 “真是晦气。”她的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能让附近的亚瑟和几个行人听到,“出门就碰到这种脏东西,难怪今天总觉得心情不畅。” 亚瑟立刻附和:“谁说不是呢?我这就让护卫把他轰走……” “不必了。”瑟琳娜打断他,她从精致的手拿包里慢条斯理地取出一个小巧的、绣着家族纹章的钱袋,动作优雅地掂了掂,然后用两根手指,捏出一枚金光闪闪的金币。 那枚金币在阳光下闪烁着诱人的光泽,吸引了不少目光。 在所有人的注视下,瑟琳娜朝着卢西恩的方向,手腕轻轻一抖。 金币划出一道抛物线,“铛”的一声,清脆地落在卢西恩身前冰冷粗糙的石板路上,滚动了几下,停在了他触手可及的地方。 “喏,”瑟琳娜的声音带着施舍者特有的、漫不经心的优越感,“拿着这点钱,找个角落死远点,别挡了本小姐的路,看着就碍眼。” 她说完,甚至没有再多看那枚金币和地上的人一眼,仿佛只是随手丢掉了一件垃圾。自然地挽住还有些发愣的亚瑟的手臂,娇声道:“亚瑟,我们快走吧,这里的空气都变得难闻了。” 她拉着亚瑟,脚步不停地转身离开,背影依旧高傲挺拔。 亚瑟虽然觉得瑟琳娜小姐的“善心”有些突兀,毕竟她以往对冒犯者更倾向于直接鞭打,但这符合贵族小姐们偶尔心血来潮的“施舍”行为,他很快便将这点疑惑抛诸脑后,殷勤地陪着她走向珠宝店。 没有人看到,在转身的刹那,瑟琳娜藏在宽大帽檐下的脸色有多么苍白,她挽着亚瑟的手臂用了多大的力气才抑制住了颤抖。 而那枚躺在冰冷地面上的金币,在阳光下,反射着冰冷而讽刺的光。 靠在墙角的卢西恩,在她转身离开后,缓缓地、极其艰难地睁开了眼睛。 深紫色的眼瞳因为虚弱而有些涣散,但其中冰冷的锐利却丝毫未减。他看了一眼那枚近在咫尺的金币,又抬起眼,望向瑟琳娜消失的方向。 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没有感激,没有愤怒,甚至没有屈辱。 只有一片死寂的、深沉的冰冷。 他伸出手,手指因为虚弱也可能因为腿伤而微微颤抖,但他还是坚定地、一点点地,握住了那枚带着施舍意味的金币。 金币冰冷的触感从掌心传来,与他身体的滚烫形成鲜明对比。 他紧紧攥着它,指节泛白,仿佛攥着的不是钱,而是某个人的脖子。 维尔德…… 他在心中无声地咀嚼着这个姓氏,如同咀嚼着血与恨。 然后,他借助墙壁,用尽全身力气,试图站起来。每一次动作都牵扯着腿上的伤,带来钻心的疼痛,但他只是闷哼一声,咬紧牙关,那双紫眸深处,有什么东西在破碎,又在重组,变得更加坚硬,也更加……黑暗。 这一次街头偶遇,对她而言是惊魂一刻,对他而言,是坠入深渊前,来自仇敌的、最刻骨铭心的一次“羞辱性”施舍。 他记住了。 第3章 第 3 章 那枚冰冷的金币,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在瑟琳娜的心上,即便她已回到公爵府奢华柔软的卧房中,也无法消除那份灼痛感。 她知道即使没瞧见卢西恩的眼神,也知道那眼神有多么死寂而冰冷。她那拙劣的、带着施舍意味的“帮助”,可能比直接的鞭打更深刻地伤害了他那仅剩的骄傲。 “不能再这样被动下去了。”瑟琳娜对着梳妆镜中脸色苍白的自己低语。仅仅依靠偶尔的、漏洞百出的“善意”和“驱逐”,根本无法扭转既定的命运。她需要信息,需要力量,需要在这个世界真正立足的资本,而不是仅仅顶着“公爵千金”这个看似光鲜、实则危机四伏的头衔。 她开始行动,以一种更隐蔽、更符合她身份的方式。 首先,是情报。她不再仅仅沉浸于舞会和漂亮的新裙子,而是开始“不经意”地旁听父亲与幕僚的谈话,利用下午茶与其他贵族小姐、夫人闲聊的机会,将那些看似无用的八卦和信息碎片拼凑起来。她开始留意帝国权力的微妙格局,哪些家族在崛起,哪些在衰落,皇帝陛下的健康状况……以及,关于流落在外的皇长子,任何可能的、细微的传闻。 其次,是自身的价值。原著中的瑟琳娜是个除了美貌和家世一无是处的草包。她开始有意识地改变这一点,她向父亲表示,对家族名下的某些产业产生了“兴趣”,比如位于帝国南部的一个濒临破产的葡萄酒庄园。她撒娇卖痴,磨着父亲将那个庄园划到她的名下,美其名曰“学着打理,免得日后被人笑话”。 公爵只当是女儿的一时兴起,并未多想,爽快地答应了。毕竟,一个亏损的庄园,给女儿练练手也无妨。 没人知道,瑟琳娜凭借着穿越前模糊的记忆和零散的知识,记得那庄园附近的土壤似乎非常适合种植另一种利润更高的经济作物,而且在几年后,一条新的商路会在那里开通。这或许是她未来安身立命、甚至积累筹码的第一步。 日子在表面的平静下悄然流逝。瑟琳娜依旧参加舞会,与亚瑟之类的贵族子弟周旋,扮演着那个骄纵但似乎“成熟”了一些的公爵小姐。她偶尔会从各种渠道听到一些关于“某个黑发紫眼的少年”的零碎消息。 有人说,他在码头做苦力,因为不肯向地头蛇低头而被狠狠教训过; 有人说,他似乎在黑市接过一些危险的活计,身手狠辣得像条不要命的疯狗; 还有人说,曾在城外的贫民窟瞥见过他,眼神阴鸷得让人害怕。 每一次听到这些消息,瑟琳娜的心都会揪紧。她知道,那是未来的帝王在泥泞中挣扎,舔舐伤口,积蓄力量。每一次磨难,都在将他推向更深的黑暗,也将她推向更危险的边缘。 几个月后,一场盛大的宫廷晚宴。 水晶吊灯折射出璀璨的光芒,衣香鬓影,觥筹交错。瑟琳娜穿着最新定制的星空蓝礼裙,戴着家族传承的蓝宝石项链,这无疑是全场焦点之一。她正与几位贵族小姐谈笑风生,眼角却习惯性地扫视着周围。 然后,她的目光定格了。 在大厅相对偏僻的一角,靠近连接着侍从通道的廊柱旁,站着一个身影。 他穿着一身明显不合身、但浆洗得笔挺的侍从制服,黑发梳理得一丝不苟,露出了完整而棱角分明的脸庞。几个月不见,他瘦了些,但肩膀似乎更宽了,曾经少年人的单薄被一种内敛的、如同蛰伏猎豹般的力量感所取代。 是卢西恩。 他竟然混进了宫廷晚宴!以侍从的身份! 他似乎正在等待吩咐,微微垂着眼睑,姿态恭敬,但脊梁依旧挺得笔直。那身卑微的服饰,丝毫无法掩盖他周身散发出的、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的冷硬气质。 瑟琳娜的心脏骤然停跳了一拍。她下意识地握紧了手中的羽毛扇骨,指尖冰凉。 他怎么会在这里?他想做什么? 就在这时,仿佛感应到她的注视,卢西恩缓缓抬起了眼。 隔着喧嚣的人群,隔着流光溢彩的距离,两人的目光在空中猝然相遇。 他的眼神,不再是地牢里的隐忍愤恨,也不是街头她未看到的死寂冰冷,而是一种……平静。一种深不见底的、仿佛能将一切光芒都吞噬的平静。那平静之下,是历经磨难后淬炼出的锋芒,是暗流汹涌的深渊。 他没有丝毫回避,就那样直直地看着她。 瑟琳娜感到一阵眩晕,周围的音乐和谈笑声仿佛瞬间远去。她强迫自己维持着嘴角完美的社交弧度,没有移开视线,也没有流露出任何惊慌。 她只是微微抬起下巴,用一种符合她身份的、带着些许好奇和打量,仿佛在看一个有点面熟但想不起在哪见过的下人的目光,与他对视了短短一瞬。 然后,她若无其事地、优雅地转回头,继续与身边的小姐们谈论着最新流行的发型,仿佛刚才那惊心动魄的对视从未发生。 但她的后背,已经渗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 宫廷晚宴的喧嚣像一层厚重的暖雾,包裹着瑟琳娜,却驱不散她骨子里的寒意。卢西恩那平静无波的一瞥,如同冰锥,刺穿了她所有伪装的镇定。他不再是那个在地牢里任她宰割的少年,也不是街头奄奄一息的流浪者。他像一把被重新打磨过的利刃,收敛了锋芒,却更显致命。 她必须知道,他为何会出现在这里,背后站着谁。 接下来的几天,瑟琳娜动用了所有她能不动声色调动的资源,主要是她身边那位看似憨厚、实则消息灵通的贴身女仆安娜,以及一些用零花钱“友好”结交的低级侍从和侍女。 消息零零碎碎地汇聚而来。 卢西恩是以“临时侍从”的身份进入皇宫的,推荐人……指向了皇家近卫军的副统领,雷纳德爵士。一位以严谨和寡言著称的军官,并非任何明确派系的核心人物,但深得皇帝信任。 “雷纳德爵士?”瑟琳娜在脑海中飞快地搜索着关于这个人的信息。原著中对他提及不多,只知他后来在卢西恩登基过程中起到了关键作用,是少数几个从一开始就暗中支持落魄皇子的人。原来,这么早他们就已经搭上线了? 卢西恩在宫中的表现据说无可挑剔,沉默、勤勉、身手敏捷,甚至还能读写——这在他这个“底层”出身的人中颇为罕见。他像一块干燥的海绵,疯狂吸收着宫廷的一切规则与隐秘。 瑟琳娜感到一种迫在眉睫的压力。卢西恩的崛起速度,比她预想的还要快。 机会很快来了。一周后,皇宫举办了一场小型的室内音乐会,招待几位外国使臣。瑟琳娜作为公爵之女,自然时在受邀之列。 她精心打扮,却选择了一条颜色相对素雅的裙子,减少了几分张扬,多了几分沉静。她知道,今晚卢西恩很可能在宴会厅外围担任侍从。 果然,当她端着酒杯,佯装欣赏廊柱上的浮雕时,眼角的余光瞥见了那个熟悉的身影。他正垂首立于一道侧门边,随时准备为进出的大人物们服务。 瑟琳娜深吸一口气,知道不能再等了。她需要一个契机,一个看似“自然”的、能够与他短暂交流的契机。 她端着酒杯,看似随意地在大厅里漫步,逐渐向那道侧门靠近。几位贵族向她打招呼,她只是心不在焉地敷衍着,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那个角落。 就在她距离卢西恩只有几步之遥时,她的脚下似乎被地毯的褶皱绊了一下,身体微微一个趔趄。 “哎呀!”她低呼一声,手中的酒杯顺势脱手。 “啪嚓!” 水晶酒杯摔在大理石地面上,碎裂开来,殷红的酒液像鲜血般溅开,染脏了她裙子的下摆。 这突兀的声响吸引了不少目光。 瑟琳娜立刻皱起眉头,脸上浮现出恰到好处的懊恼和一丝被惯坏了的脾气:“真是的!这地毯……” 几乎是本能,或者说,是刻在骨子里的职责,离得最近的卢西恩立刻上前一步。他没有看她,而是迅速单膝跪地,开始沉默地收拾地上的碎片。他的动作麻利而专注,仿佛眼前只有这项任务。 周围的视线很快移开,这只是宴会中一个小插曲。 瑟琳娜看着他低垂的头颅,黑色的发丝垂落,遮住了他的表情。她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属于皂角和一种……类似草药的味道?他受伤了?还是在用什么方法掩盖原本的气息? 她微微弯下腰,压低了声音,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音量,快速地说道,语气里带着一种刻意营造的、不耐烦的抱怨,仿佛只是在嫌弃他动作太慢: “手脚利落点!这裙子很贵的……啧,看来离开我家,你倒是学会怎么当个‘合格’的仆人了。” 这话语,依旧充满了羞辱性。 卢西恩收拾碎片的手指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仅仅是一下,随即又恢复了流畅。他依旧没有抬头,也没有回应。 但瑟琳娜紧盯着他,看到了他脖颈处瞬间绷紧的肌肉线条,和他握着碎片的手指,指节因用力而泛出的青白色。 他在忍耐。 瑟琳娜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她赌对了,在众目睽睽之下,用这种符合她“人设”的方式接触,虽然冒险,但却是最不引人怀疑的。 她直起身,仿佛失去了兴趣,对闻声赶来的另一位侍从吩咐:“把这里收拾干净。”然后,她提着被酒液玷污的裙摆,准备离开。 就在她转身的刹那,一个极低、极冷,仿佛淬着冰碴的声音,擦着她的耳膜掠过: “比不上小姐您,一如既往地……擅长弄脏东西。” 那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种压抑到极致的讽刺。 瑟琳娜的脚步猛地一滞,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冲上头顶,又迅速褪去,留下冰凉的恐惧。 他回应了。 不是屈服,不是愤怒,而是……反击。 用她摔碎的酒杯,她染脏的裙摆,影射着她曾施加在他身上的“肮脏”与痛苦。 瑟琳娜没有回头,甚至不敢停下脚步,她维持着高傲的姿态,快步离开了那片区域,心脏却在胸腔里疯狂地跳动,几乎要撞碎她的肋骨。 他不再是那个只会用眼神表达恨意的少年了。他开始用语言来宣告他的存在和敌意。 回到公爵府的马车上,瑟琳娜靠在柔软的天鹅绒靠垫上,疲惫地闭上眼。 第4章 第 4 章 在经历宫廷晚宴上那场短暂而尖锐的交锋之后,就像一根刺,深深扎在瑟琳娜的心头。卢西恩那句冰冷的讽刺,日夜在她耳边回响。与其像痴人说梦一样等待他主动放下仇恨,还不如她主动出击,在他羽翼彻底丰满之前,为自己争取更多的筹码。 经过一番“精心策划”的撒娇和保证,瑟琳娜终于说服了父亲,允许她前往位于帝国南境的“落日葡萄园”进行“视察”。 行程定在初秋。离开帝都那天,天空阴沉,铅灰色的云层低垂,仿佛预示着什么。瑟琳娜坐在豪华的马车里,看着窗外逐渐陌生的景象,心中并无多少离愁,只有一种逃离牢笼、却又踏入未知战场的紧张感。 但她不知道的是,在她车队后方遥远的地方,一个瘦削而坚韧的身影,如同荒野中的孤狼,正沉默地注视着这一切。卢西恩站在高处的山坡上,秋风吹拂着他额前的黑发,露出那双深不见底的紫眸。他看着那列象征着维尔德家族权势的车队缓缓驶离帝都,嘴角勾起一丝极淡、极冷的弧度。 他也要离开帝都了。宫廷侍从的身份已经完成了初步的使命,让他得以喘息,并接触到了一些边缘的信息网。现在,他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而瑟琳娜·维尔德,这位他恨之入骨的女人,她的动向,无疑是他计划中一个值得关注的变数。他并不知道她具体要去哪里,但“南方”这个方向,足以让他做出某些安排。 路途漫长。瑟琳娜无心欣赏沿途的田园风光,大部分时间都在马车里研究着关于庄园的更详细资料,以及她记忆中那些零碎的、关于未来经济走向和农业技术的知识。她必须让这个庄园起死回生,而且要快。 几天后,车队进入了南境行省。这里的空气更加湿润温暖,景色也与帝都周边的规整大不相同,多了几分野性与勃勃生机。然而,就在他们即将抵达庄园的前一天傍晚,天色骤变。 浓厚的乌云从四面八方汇聚,狂风卷起尘土,吹得马车剧烈摇晃。远处天际传来沉闷的雷声。 “小姐,看样子要下暴雨了!前面不远有个废弃的猎庄,我们是否先去那里避一避?”护卫长策马来到车窗前,大声请示。 瑟琳娜看着窗外恶劣的天气,点了点头:“快去!” 车队加速,在豆大的雨点砸落之前,勉强冲进了一处位于山林边缘、看起来已经荒废许久的猎庄院落。 猎庄的主屋还算完好,只是布满了灰尘和蛛网。仆人们迅速清理出一块干净区域,搬来马车里的软垫和毯子,为瑟琳娜布置了一个临时的休息处。 屋外,暴雨如注,狂风呼啸,仿佛要将这孤零零的猎庄彻底撕碎。雷声在头顶炸响,闪电如同银蛇,撕裂昏暗的天幕。 瑟琳娜裹着厚厚的羊毛披风,坐在壁炉前,听着屋外的风雨声,心中莫名地感到一阵不安。这种天气,这种偏僻的地方……总让人觉得会发生些什么。 不知过了多久,风雨声似乎小了一些。就在瑟琳娜有些昏昏欲睡时,猎庄那扇破旧的大门,突然发出了“吱呀”一声令人牙酸的轻响。 不是被风吹开的声音,更像是……被人推开了。 所有护卫瞬间警觉,手按上了剑柄。 瑟琳娜也猛地抬起头,心脏骤缩。 一道闪电恰好划过夜空,惨白的光芒透过门缝和破窗,瞬间照亮了门口的身影。 那是一个披着黑色斗篷的高挑身影,浑身湿透,雨水顺着斗篷的下摆不断滴落,在地上汇成一小滩水渍。他戴着兜帽,脸隐藏在深深的阴影里,看不清面容。 但瑟琳娜的呼吸几乎停止了。 尽管看不清脸,但那身形,那姿态,那种冰冷而熟悉的存在感…… 黑影缓缓抬起头,伸手,摘下了湿漉漉的兜帽。 闪电的光芒再次亮起,清晰地映照出那张俊美却毫无血色的脸,和那双即使在黑暗中,也幽深得令人心悸的深紫色眼眸。 是卢西恩。 他就这样突兀地、毫无征兆地,出现在了这暴雨之夜的废弃猎庄里。 护卫们如临大敌,纷纷拔出长剑,将瑟琳娜护在身后。 卢西恩却仿佛没有看到那些明晃晃的剑锋。他的目光,穿透了护卫组成的屏障,直直地落在瑟琳娜苍白的脸上。 雨水顺着他黑亮的发梢滑落,流过他高挺的鼻梁和紧抿的薄唇。他的眼神复杂难辨,有审视,有探究,有冰冷的恨意,似乎还有一丝……极度疲惫下的决绝? 他向前走了一步,靴子踩在潮湿的地面上,发出轻微的声响。 “瑟琳娜·维尔德小姐。”他的声音因为寒冷和疲惫而有些沙哑,却异常清晰,盖过了屋外渐弱的雨声,“看来,我们很有缘。” 瑟琳娜紧紧攥着披风的边缘,指甲几乎要嵌进掌心。她强迫自己与他对视,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卢西恩?你怎么会在这里?” 卢西恩的嘴角似乎极其轻微地扯动了一下,那算不上是一个笑容。 “避雨。”他给出了一个简单到近乎敷衍的回答,深紫色的眼眸却牢牢锁住她,仿佛在说,“你知道没那么简单。” 气氛凝固了。护卫们不敢轻举妄动,眼前的少年虽然落魄,但那身气势却让人不敢小觑。 瑟琳娜的大脑飞速运转。他是在跟踪她?还是他本就要来南境,只是因为下雨来这里避雨时的巧合?但无论哪种,情况都对她极为不利。 就在这时,卢西恩再次开口,他的目光扫过那些紧张的护卫,最后回到瑟琳娜身上,语气带着一种奇异的平静,却比外面的暴雨更让人心寒: “看来,每次遇见维尔德小姐都是在我最狼狈的时候。” 他指的是街头那枚金币,还是眼前这被迫共享的避雨之所?或者,两者皆有? 瑟琳娜屏住呼吸,等待着他的下一句话。 卢西恩看着她,那双深紫色的眼睛里,仿佛有风暴在凝聚,又仿佛有冰雪在消融。他缓缓地,一字一句地说道: “或许,我们可以……谈一谈?” 这句话,像一道惊雷,在瑟琳娜的心中炸响。 “谈一谈?”瑟琳娜重复着这三个字,声音在空旷破败的大厅里显得格外清晰,带着一丝难以置信的荒谬感。她看着眼前这个被雨水浸透、眼神却锐利如刀的少年,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撞碎肋骨。 和他谈?谈什么?谈她当初为什么鞭打他?谈她为什么又“好心”放了他?还是谈她街头那枚侮辱性的金币? 无论哪个话题,都像是走在悬崖边缘,稍有不慎,就会万劫不复。 护卫们更加紧张,剑尖微微抬起,对准了卢西恩。只要他有一丝异动,他们就会毫不犹豫地将他格杀。 卢西恩仿佛没有看到那些威胁,他的目光依旧牢牢锁定着瑟琳娜,深紫色的眼瞳在跳跃的火光下显得幽深难测。雨水顺着他轮廓分明的下颌线滴落,砸在陈旧的地板上,发出“嗒…嗒…”的轻响,像是在为这场诡异的对话计时。 “是的,谈一谈。”他的声音依旧沙哑,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平静,这平静底下是汹涌的暗流,“比如,谈谈维尔德小姐最近……反常的‘善举’。” 他果然注意到了!从停止鞭打到驱逐出府,再到街头的金币,这一切不符合“恶毒女配”人设的行为,都没有逃过他的眼睛。 瑟琳娜的后背瞬间被冷汗浸湿。她强迫自己冷静,大脑飞速运转。否认?装傻?还是…… 她深吸一口气,迎着卢西恩审视的目光,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带着一丝被冒犯的骄纵,却又微妙地掺杂了点别的东西:“反常?卢西恩,你是不是被雨淋坏了脑子?本小姐做事,难道还需要向你解释吗?” 她微微抬起下巴,试图用惯常的傲慢来掩饰内心的慌乱:“我高兴打你就打你,高兴放你就放你,高兴赏你一个金币就赏你一个金币!怎么?难道你还指望我对你这种……嗯……”她刻意顿了顿,像是在寻找合适的贬低词汇,目光却不由自主地扫过他依旧有些不自然站立的左腿,语气不自觉地弱了一丝,“……对你这种人,有什么长远的图谋不成?” 这话听起来依旧刻薄,但比起她以往动辄打骂的作风,已经是天壤之别。 卢西恩的眉梢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他看着她,那双眼睛仿佛能穿透她所有的伪装,看到她那颗在恐惧中瑟瑟发抖、却又拼命寻求生路的灵魂。 屋外的雨声渐渐变小,只剩下淅淅沥沥的余韵。壁炉里的柴火发出“噼啪”的轻响,映照在两人之间,光影摇曳,气氛诡谲。 良久,卢西恩才缓缓开口,声音低沉:“图谋?维尔德家的大小姐,会对一个落魄的、毫无价值的皇子,有什么图谋?” 他向前踏了一小步。 护卫们的剑立刻逼近一分。 卢西恩停下脚步,无视颈边的寒锋,只是看着瑟琳娜,嘴角勾起一抹极淡、极冷的弧度:“还是说,尊贵的艾丽茜娅小姐,终于在某些不为人知的角落,嗅到了……风向改变的气息?” 这句话,像是一道闪电,劈开了瑟琳娜脑海中的迷雾! 他是在试探!试探她是否知道了什么!试探她背后的维尔德家族,是否察觉到了帝国内部潜在的权力变动,或者……是否察觉了他卢西恩,并非真的毫无价值! 这是一个危险的试探,但同时,也是一个机会!一个可能将对话引向“利益”而非“私怨”的机会! 瑟琳娜的心跳得更快了,但这一次,不仅仅是恐惧,还有一丝绝处逢生的激动。她紧紧攥着披风,指甲掐入掌心,用疼痛维持着最后的清醒和表演。 她故意皱起眉头,脸上露出一种混合着不屑和些许困惑的表情:“风向?什么风向?卢西恩,你说话总是这么莫名其妙吗?还是说,在底层摸爬滚打久了,学会了这些装神弄鬼的把戏?” 她不能直接承认,但也不能完全否认。她必须让他认为,她的“反常”可能是源于某种模糊的、基于家族利益的“预感”或“投资”。 她顿了顿,仿佛失去了耐心,挥了挥手:“算了,跟你这种人多说无益。这地方让你避雨已经是我的仁慈了。等雨停了,你最好立刻消失在我面前。” 她转过身,背对着他,做出不欲多谈的姿态,心脏却几乎要跳出喉咙。 身后,是长久的沉默。 只有雨水滴落的声音,和柴火燃烧的轻响。 瑟琳娜能感觉到,那道冰冷的视线依旧钉在她的背上,如同实质。 然后,她听到一声极轻的,几乎像是错觉的低笑。 “如您所愿,维尔德小姐。”卢西恩的声音传来,恢复了之前的平静,甚至带上了一丝难以言喻的……意味深长,“雨停了,我就离开。” “不过……”他顿了顿,声音如同夜风拂过冰冷的刀刃,“或许我们很快会再见。毕竟,南境的天空,看起来也并不总是那么晴朗。” 话音落下,他不再多言,重新拉上了兜帽,将自己隐没在阴影之中,仿佛与这破败猎庄的黑暗融为了一体。 瑟琳娜僵硬地站在那里,没有回头。 这场短暂而危险的“谈话”结束了。没有明确的答案,没有和解的迹象,甚至没有爆发冲突。 至于卢西恩有没有相信她的说辞,瑟琳娜不知道,她看着窗外渐渐停歇的雨,心中一片冰凉。 第5章 第 5 章 暴雨后的清晨,空气清新湿润,带着泥土和草木的芬芳。废弃猎庄的那场诡异对峙,如同一个不真实的梦魇,随着马车的颠簸被暂时抛在脑后,但那份冰冷的压迫感,却已深深烙印在瑟琳娜的心底。 卢西恩在黎明前,如同他出现时一样悄无声息地离开了。没有告别,没有更多的言语,只留下那句充满暗示的“南境的天空,看起来也并不总是那么晴朗”,像一片阴云,笼罩在瑟琳娜的前路上。 车队继续前行,终于在午后时分,抵达了此行的目的地“落日葡萄园”。 当马车停在庄园那有些褪色、带着斑驳痕迹的铁艺大门前时,瑟琳娜透过车窗望去,心情复杂。 与她想象中公爵家产业的奢华不同,眼前的庄园透着一种年久失修的寥落。大片大片的葡萄田虽然依旧翠绿,但能看出疏于打理,杂草丛生。远处的酿酒工坊看起来也颇为陈旧,烟囱寂静无声。唯一的住宅是一栋颇有南境风情的白色三层小楼,墙壁上爬满了茂密的常青藤,显得有些阴郁。 得到消息的庄园管事,一个穿着半旧外套、面色惶恐的中年男人,早已带着几名佃农和仆役在门口躬身迎接。 “欢迎瑟琳娜小姐莅临落日庄园!”管事的声音带着显而易见的紧张,额头甚至冒出了细汗。这位帝都来的、以骄纵闻名的大小姐,突然驾临这个早已被家族遗忘的亏损产业,让他感到极度不安。 瑟琳娜在安娜的搀扶下,优雅地走下马车。她今天特意穿了一身便于行动的米白色骑装,减少了繁复的装饰,显得干练了几分。她目光平静地扫过眼前忐忑的众人,以及显得有些破败的庄园景象,心中并没有太多失望,反而有种“果然如此”的了然。 “起来吧。”她的声音不高,却带着天生的贵气,让人不敢怠慢,“带我看看这里。” 接下来的半天,瑟琳娜在管事的陪同下,仔细巡视了整个庄园。她看得很仔细,从葡萄田的土壤状况、植株的健康程度,到酿酒工坊里落满灰尘的设备,再到仓库里积压的、品质参差不齐的葡萄酒。 管事一路战战兢兢地介绍着,极力想掩饰庄园的窘境,但瑟琳娜凭借着她恶补的农业知识和穿越前的那点见识,总能一针见血地提出问题。 “东边那片坡地的葡萄藤,叶片发黄,是病害还是土壤问题?” “工坊里的压榨机,还是几十年前的老款式了吧?出汁率能保证吗?” “仓库里这些酒,去年酿的?为什么积压了这么多?附近的城镇都销不出去?” 管事的冷汗流得更凶了,支支吾吾地回答着,眼神闪烁。 瑟琳娜心中冷笑。看来,这里的问题不仅仅是经营不善,恐怕还有管理中饱私囊、欺上瞒下的情况。这在她预料之中,也是她必须首先解决的问题。 傍晚,在庄园那间还算整洁,但家具明显过时的客厅里,瑟琳娜屏退了左右,只留下那名如坐针毡的管事。 她没有坐在主位,而是站在窗边,看着窗外被夕阳染成金红色的葡萄园,沉默了片刻。这沉默让管事几乎要窒息。 终于,她转过身,目光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落在了管事身上。 “卡尔管事,”她缓缓开口,叫出了他的名字,“父亲将这片庄园交给我打理,是希望它能重新焕发生机,而不是继续像一个无底洞一样,吞噬维尔德家的金币。” 卡尔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声音发颤:“小姐,这实在是……实在是这几年气候不好,销路也……” “气候不好?”瑟琳娜打断他,声音微冷,“我来的路上看过,邻近几个庄园的葡萄长势可都不错。销路不畅?我查过账本,近三年庄园产出葡萄酒的三分之二,都以极低的价格卖给了一个名叫‘灰鼠’的商人,而这个人,似乎与你的妻弟交往甚密。” 卡尔猛地抬头,脸上血色尽失,嘴唇哆嗦着,再也说不出辩解的话。他没想到,这位素来骄纵的大小姐,竟然在短短半天内就摸到了他的命门! 瑟琳娜看着他惨白的脸,心中并无多少快意。 这只是一个小角色,除掉他容易,但如何让庄园真正运转起来才是关键。 “我给你一个机会,卡尔。”她的声音放缓了一些,却带着更深的寒意,“把你知道的,关于这个庄园所有的问题,以及你私下里做的那些事,一五一十地写下来。然后,配合我进行接下来的整顿。做得好,我可以考虑让你体面地离开,甚至给你一笔安家费。如果还想耍花样……” 她没有说下去,但眼神里的冷意已经说明了一切。 卡尔管事瘫软在地,连连磕头:“是,是!小姐!我一定照办!一定照办!” 处理完卡尔管事,瑟琳娜并没有感到轻松。这只是第一步,接下来要面对的,是积重难返的土地,落后的技术,闭塞的销路,以及……可能隐藏在暗处、来自卢西恩或者其他势力的窥探。 她走到书桌前,铺开一张新的羊皮纸,拿起羽毛笔。夕阳的余晖透过窗户,为她镀上了一层柔和的光晕,但她握笔的手指却坚定有力。 她开始书写,写下她对于庄园改造的初步构想:引进新的葡萄品种,改造酿酒工艺,寻找新的销售渠道……还有,她记忆中,那片似乎更适合种植某种珍贵香料的坡地。 笔尖在纸上沙沙作响,如同春蚕食叶。 窗外,南境的夜空星辰初现,与帝都的繁华喧嚣截然不同,这里安静而广阔,充满了未知与挑战。 接下来的日子,瑟琳娜几乎完全投入到了庄园的复兴计划中。她褪下了在帝都时那些繁复华丽的裙装,换上了更便于行动的棉布长裙,素面朝天,整日奔波在田埂、工坊和书房之间。 她做的第一件事,是重新丈量土地,并亲自带着几名老实巴交、此前一直被卡尔压制的老佃农,去查看了她记忆中那片适合种植香料的坡地。土壤的样品被小心采集,准备送往她暗中托人联系的、帝都某位对植物学有研究的老学者那里进行分析。 然后,她顶着某些保守佃农怀疑的目光,强行推动了对部分老化、病害严重葡萄藤的清理和补种。她引入了轮作和更精细的除草方法,这些知识来源于她穿越前零星的记忆和恶补的农业书籍,在这个世界显得颇为新颖,也引来了不少私下里的议论。 “这位大小姐,怕不是来折腾我们这些苦命人的吧?” “谁知道呢?看着细皮嫩肉的,能懂什么种地?” “听说她把卡尔管事都拿下了,手段厉害着呢……” 这些风言风语,瑟琳娜有所耳闻,但她并不在意。她需要用成果来说话。 与此同时,她也开始着手整顿酿酒工坊。她清理了积压的劣质酒,辞退了几名偷奸耍滑、与卡尔关系密切的酿酒师,并尝试根据自己模糊的记忆,对酿酒流程提出了一些改进建议,比如更严格地控制发酵温度,尝试使用不同种类的橡木桶进行陈酿实验。这些改动很小,甚至有些笨拙,却让留下的工人们看到了这位大小姐并非完全是胡闹,她是真的想做出点东西。 夜晚,她则在书房那盏昏暗的油灯下,翻阅着庄园历年来的账本和记录,试图从中找出更多问题和潜在的机会。她纤细的手指划过泛黄的纸页,眉头时而紧蹙,时而舒展。柔和的灯光勾勒着她专注的侧脸,几缕金色的发丝垂落,被她有些不耐烦地别到耳后。她偶尔会端起手边已经微凉的红茶抿一口,继续埋首于那些枯燥的数字和文字之中。 她并不知道,她这些全力以赴、试图抓住一线生机的努力,并未逃过某些隐藏在暗处的眼睛。 在她抵达庄园几天后的一个黄昏,卢西恩的身影,如同幽灵般出现在了庄园外围那片茂密的橡树林边缘。 他依旧穿着那身不起眼的深色衣服,风尘仆仆,但眼神比在猎庄时更加锐利和深沉。他远远地望着那座白色的小楼,望着在田间偶尔出现的、那个与周围环境似乎有些格格不入的纤细身影。 他看到她在田埂上蹲下,毫不介意裙摆沾染泥土,用手捻起土壤仔细查看; 他看到她在工坊里,对着那些笨重的器械比划,与工人们交谈时,虽然依旧带着贵族式的疏离,眼神却异常专注; 他甚至在一个深夜,透过书房那未完全拉拢的窗帘缝隙,瞥见了她伏案疾书的侧影,灯光在她周身晕开一圈柔和的光晕,与她白日里的“实干”形象截然不同,带着一种易碎而执着的美丽。 一种极其复杂的情绪,在卢西恩的心底滋生、蔓延。 恨意,依然是深刻入骨的恨意。是她,曾将他的尊严踩在脚下,用鞭子在他身上留下屈辱的印记。是她,用那枚金币,再次践踏了他挣扎求生的努力。 但除了恨,还有一些别的东西。 他看到了她的改变,一种他无法理解、也无法完全归因于“贵族小姐心血来潮”的改变。她不再是那个只懂得用暴力发泄情绪、肤浅恶毒的瑟琳娜·维尔德。她在挣扎,在努力,试图掌控一些东西,那种全力以赴的姿态,竟莫名地……有些耀眼。 这种“耀眼”的感觉,让他感到烦躁和愤怒。他凭什么要觉得她耀眼?一个施暴者,一个仇人! 然而,目光却无法从她身上移开。 他看着她因为一个技术难题而蹙眉,看着她因为一点点小小的进展而眼中闪过光亮即使那光亮很快又被忧虑取代,看着她明明疲惫不堪却依旧强打精神…… 一种黑暗的、扭曲的念头,如同藤蔓般悄然缠绕上他的心脏。 摧毁她。 不是简单地杀死她,因为那样太便宜她了。 要毁掉她此刻正在努力经营的一切,要让她所有的希望都破灭,要让她也尝尽绝望的滋味。然后,把她囚禁起来,囚禁在这个她试图拯救、却最终会成为她牢笼的地方。折断她的翅膀,抹去她所有的光芒,让她只能依附于他,只能看着他,无论是恨还是…… 卢西恩的呼吸微微一滞,紫眸中闪过一丝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迷茫与狂热。 他想要她。 不是爱,是一种更偏执、更黑暗的占有欲。他要将这份他无法理解的“耀眼”彻底掌控,要将这个曾经高高在上折磨他的女人,变成只属于他的、被困在金丝笼中的雀鸟。他要她为过去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也要她为此刻在他心中点燃的、这陌生而灼热的火焰负责。 “瑟琳娜……”他低声念着她的名字,声音在寂静的林中消散,带着冰冷的恨意,和一种悄然滋生的、扭曲的执念。 他缓缓勾起唇角,露出一抹冰冷而势在必得的笑容。 就让她先努力吧,让她以为看到了希望。 他会看着她,如同猎人看着落入陷阱却尚不自知的美丽猎物。 等到时机成熟,他会亲手……收回这一切。 第6章 第 6 章 瑟琳娜对隐藏在橡树林深处的凝视一无所知。她全部的精力都投入到了落日庄园的复苏之中,像一只辛勤的工蜂,试图在寒冬来临前,筑起坚固的蜂巢。 卡尔管事的倒台和后续相对“体面”的处理,在庄园内部起到了敲山震虎的作用。剩下的人,无论是佃农还是工匠,都清楚地意识到,这位来自帝都的大小姐并非是可以随意糊弄的草包,她有着与年龄不符的敏锐和不容置疑的决断力。渐渐地,质疑和懈怠被一种小心翼翼的服从和一丝微弱的好奇所取代。 瑟琳娜推行的改良措施,在经历了初期的磕绊后,开始显露出些许成效。新补种的葡萄苗在精心照料下顽强成活,焕发着嫩绿的光泽;酿酒工坊按照她的新流程酿造出的第一批试验酒,虽然量少,但口感竟比之前的积压货色清爽醇厚了许多,这让原本持怀疑态度的老酿酒师也忍不住啧啧称奇。 最大的希望,寄托在那片坡地的土壤分析结果上。她派去帝都的心腹带回了老学者的回信,信中以激动的笔触确认,那片坡地的土壤成分确实极为适合种植一种名为“月光尘”的稀有香料,这种香料因其独特的香气和据说能宁神静气的功效,在贵族和富商阶层中价值千金,往往有价无市。 这个消息如同一道强心剂,让瑟琳娜欣喜若狂。她立刻着手规划,划出那片坡地,开始筹备“月光尘”的试种。这是她翻盘的最大希望,必须谨慎再谨慎。 卢西恩如同阴影般缠绕在庄园的外围。他并没有直接现身,而是通过那些对维尔德家族并非完全忠心的边缘人物,一个因为卡尔倒台而心怀不满的原副手,一个被艾丽茜娅新规触犯了利益的酿酒工头,甚至是一个单纯被他用金钱或恐吓收买的佃农——构建起一张简陋却有效的信息网。 瑟琳娜每日的行程,她关注的重点,她对那片坡地的兴趣,甚至她偶尔在书房熬夜后露出的疲惫神情,都通过这些隐秘的渠道,一点点汇集到卢西恩那里。 当他得知“月光尘”的存在时,那双深紫色的眼眸里闪过一丝了然和冰冷的算计。他几乎能想象出瑟琳娜看到那封回信时,眼中燃起的希望之火。多么耀眼,又多么……可笑。 他并没有出手破坏。相反,他暗中推动着。他利用收买来的那个酿酒工头,在瑟琳娜为“月光尘”寻找有经验的种植者遇到困难时,“恰好”推荐了一个看似老实巴交、实则由卢西恩安排的“老农”。他甚至通过某些地下渠道,将一小袋品质上乘的“月光尘”种子,“辗转”送到了那个被收买的佃农手中,再由他“偶然”献给大小姐,解决了瑟琳娜寻找种源的燃眉之急。 他像一个耐心的园丁,不仅没有拔除这株希望的幼苗,反而悄悄为它施肥浇水,看着它茁壮成长。因为他知道,希望越大,当它被彻底碾碎时,带来的绝望才越是彻骨。 与此同时,卢西恩自己的势力也在南境悄然滋长。他凭借在帝都宫廷短暂积累的人脉和洞察力,以及一种与生俱来的、对危险和机遇的敏锐嗅觉,开始介入南境错综复杂的利益网络。他与本地一些不得志的低级军官结交,通过为他们解决一些“麻烦”换取忠诚;他与在灰色地带游走的商队首领达成协议,利用他们的渠道传递信息和物资;他甚至暗中接触了一些对现任南境总督不满的地方小贵族。 他的动作隐秘而高效,如同水银泻地,无孔不入。南境这片看似平静的水面下,暗流因他的到来而开始涌动。 偶尔,在确保绝对安全的情况下,卢西恩会再次出现在那片橡树林的边缘。他站在那里,如同一个沉默的守望者,或者说,一个等待收割的死神。 他看着瑟琳娜亲自监督“月光尘”的播种,看着她蹲在田埂边,小心翼翼地将那些珍贵的种子埋入土中,阳光洒在她专注的侧脸上,仿佛为她镀上了一层圣洁的光辉。那一刻,她美得惊人,也脆弱得惊人。 卢西恩的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攥了一下,那是一种混杂着恨意、嫉妒和强烈占有欲的复杂痛楚。 “尽情期待吧,瑟琳娜。”他低声自语,声音冰冷如铁,眼底却燃烧着幽暗的火焰,“期待你的‘月光’照亮这片土地。” 他会让她成功,让她品尝到胜利的甘美。然后,在她最志得意满的时刻,他会亲手夺走一切,将她从云端拽入他亲手为她打造的、华丽的囚笼之中。 一天天过去,或许是南境的水土确实格外眷顾这种娇贵的植物,又或许是卢西恩在暗中提供的“帮助”确实专业,那片原本荒芜的坡地上,悄然萌发出了一片片银绿色的嫩芽。它们在阳光下闪烁着细微的光泽,仿佛真的沾染了月华的尘屑。 消息在庄园内部小范围传开,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一颗石子,激起了层层涟漪。佃农们看向瑟琳娜的眼神,从最初的怀疑、畏惧,逐渐掺杂了真正的敬畏和一丝微弱的希望。这位大小姐,似乎真的拥有点石成金的本事。 瑟琳娜自己也沉浸在初步成功的喜悦与更庞大的压力之中。她几乎住在了那片坡地旁临时搭建的小木屋里,亲自记录每一株“月光尘”的生长数据,调整灌溉和遮阳的方案。她瘦了些,原本白皙的皮肤被南境的阳光镀上了一层浅蜜色,眼底带着疲惫的青黑,但那双蓝色的眼眸却比在帝都时更加明亮,充满了专注和……生命力。 这种生命力,如同最诱人的毒药,透过那双隐藏在橡树林深处的眼睛,一丝不差地传递到了卢西恩的心底。 他看着她在田间忙碌,看着她与那些粗鄙的佃农认真交谈,看着她因为一株病苗而蹙眉,又因为找到解决方法而展露笑颜。那笑容纯粹而明亮,刺得他眼睛生疼。 恨意在与日俱增。他恨她过去施加的屈辱,更恨她现在这该死的、不受控制的“活力”。她怎么敢?在对他做了那些事情之后,怎么还能如此……毫无负担地投身于新的生活? 但另一种更为阴暗的情绪,也在疯狂滋长。他想要将那抹鲜活的光彩彻底掌控,想要看着她眼中的希望一点点熄灭,最终只倒映出他一个人的身影。这种占有欲强烈到让他自己都感到心惊,却又无法抑制。 他的网,收得更紧了。 通过那个被他安插进来的“老农”,他不仅确保了“月光尘”的顺利生长,更开始潜移默化地影响庄园的其他方面。他“建议”瑟琳娜将庄园有限的资金更多地投入到“月光尘”的扩张上,甚至“帮助”她联系了几个看似可靠、实则与他有千丝万缕联系的商人,预定了未来收获的“月光尘”。这些订单价格优厚,让瑟琳娜更加坚信自己的道路是正确的,也让她在不知不觉中,将庄园的命运与这些隐藏在幕后的交易捆绑得更深。 与此同时,卢西恩在南境的势力扩张也进入了新的阶段。他利用一起精心策划的、嫁祸给现任总督亲信的走私案,成功地拉拢了南境守军中的一名实权派中层军官。通过操控一次小规模的、针对敌对商队的“匪患”,他让那个与他合作的商队首领更加死心塌地。他甚至利用瑟琳娜庄园出产的、品质优于市面的少量新酒,作为打通某些地方贵族关节的敲门砖。 他的力量,如同藤蔓般在南境的权力缝隙中扎根、蔓延,静默而有力。而这一切,忙碌于庄园事务的瑟琳娜毫无察觉。她看到的,只是庄园日渐好转的迹象,是她那“月光尘”坡地日益繁茂的银绿。 然而,危机总是在最不经意的时候露出獠牙。 一场突如其来的夜雨,伴随着罕见的冰雹,袭击了庄园。 瑟琳娜被雷声惊醒,第一个念头就是她的“月光尘”!她甚至来不及披上外衣,穿着睡裙就冲进了瓢泼大雨中。 坡地上,一片狼藉。娇嫩的“月光尘”幼苗在冰雹的摧残下东倒西歪,银绿色的叶片破碎不堪,沾满了泥泞。几个守夜的佃农正手足无措地试图用草席遮盖,但收效甚微。 瑟琳娜的心瞬间沉到了谷底。这些幼苗是她全部的心血和希望! 就在她感到一阵绝望的眩晕时,一个低沉而熟悉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穿透雨幕: “现在遮盖,已经太迟了。” 瑟琳娜猛地回头。 卢西恩不知何时出现在那里。他没有打伞,浑身湿透,黑发紧贴着脸颊,雨水顺着他棱角分明的下颌线流淌。他就那样站在雨里,深紫色的眼眸在暗夜中亮得惊人,平静地看着她和那片被摧毁的希望。 “你……”瑟琳娜的声音卡在喉咙里,震惊和恐惧让她一时失语。他怎么会在这里?在这种时候? 卢西恩没有理会她的惊愕,他的目光扫过狼藉的坡地,语气平淡得像在陈述一个事实:“冰雹毁掉的是叶片,但只要根茎未伤,就还有救。” 他走上前,无视瑟琳娜警惕后退的动作,蹲下身,熟练地拨开一株倒伏的幼苗,检查它的根部。他的动作精准而迅速,带着一种与他的身份格格不入的老练。 “需要立刻排水,防止烂根。折断的茎叶需要修剪,避免消耗养分。”他站起身,看向艾丽茜娅,雨水顺着他浓密的睫毛滴落,“如果你信得过我,我知道一种药剂,可以促进受损植物的恢复。” 瑟琳娜怔怔地看着他。他出现在这里,提出帮助,这一切都太诡异,太不符合常理。他是来看她笑话的?还是另有所图? 可是,看着那片被摧毁的幼苗,看着卢西恩那双在雨夜中异常冷静、甚至带着一种奇异说服力的眼眸,她发现自己几乎没有选择。 “……什么药剂?”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干涩地问。 卢西恩的嘴角,似乎勾起了一个极淡、几乎看不见的弧度。 “一种……很有效的药剂。”他缓缓说道,目光如同实质,缠绕在她被雨水淋透、瑟瑟发抖的身上,“不过,配置需要一些时间和……特殊的材料。或许,我们可以换个地方详细谈谈?比如,你的书房?” 他的提议合情合理,却又充满了不容拒绝的意味。 瑟琳娜看着眼前这个熟悉又陌生的少年,看着他眼底那深不见底的幽光,一股寒意从脚底窜起,瞬间席卷了全身。 第7章 第 7 章 冰冷的雨水浸透了瑟琳娜单薄的睡裙,布料紧贴在皮肤上,带来刺骨的寒意。但她感觉不到冷,所有的感官都被眼前狼藉的坡地和身后那个幽灵般出现的少年所攫取。 卢西恩的提议像毒蛇一样缠绕上她的心脏。理智在疯狂叫嚣着拒绝,这绝对是一个陷阱。可目光所及,是她倾注了所有心血、如今却在冰雹下奄奄一息的“月光尘”幼苗。那是她摆脱命运、在这个世界立足的唯一希望,是她活下去的筹码。 “你……”她的牙齿在打颤,声音微弱,“你怎么会知道那种药剂?” 卢西恩站在雨幕中,身形挺拔如松,雨水顺着他冷硬的轮廓流淌,他却仿佛浑然不觉。他的目光依旧平静,甚至带着一丝洞悉一切的怜悯——这怜悯比直接的嘲讽更令人窒息。 “在底层挣扎求生,总要学会一些……旁门左道。”他的回答轻描淡写,却将两人之间巨大的身份鸿沟与不堪回首的过去,再次血淋淋地揭开。“维尔德小姐,时间不等人。每多耽搁一刻,这些幼苗的根茎就可能多腐烂一分。” 他精准地掐住了她的命脉。 瑟琳娜看着他那双深紫色的、在暗夜中仿佛能吞噬一切光线的眼眸,知道自己没有退路。拒绝他,可能意味着“月光尘”全军覆没,她所有的努力付诸东流,未来将彻底陷入黑暗。接受他的“帮助”,则是饮鸩止渴,是将自己置于更危险的境地。 赌一把。 她深吸了一口冰冷的、带着泥土腥气的空气,强迫自己镇定下来。 “好。”她听到自己干涩的声音说,“去书房。” 她转身,不再看那片惨淡的坡地,也不再看卢西恩,径直朝着白色小楼走去。脚步有些虚浮,但脊背挺得笔直,维持着最后一丝摇摇欲坠的尊严。 卢西恩无声地跟在她身后,像一道如影随形的阴影。 书房里,壁炉的余烬散发着微弱的热量。瑟琳娜点亮了油灯,昏黄的光线驱散了部分黑暗,却让房间里的气氛更加凝重。她浑身湿透,金发狼狈地贴在脸颊和脖颈上,冷得微微发抖,却依旧指着书桌对面的椅子,努力用平静的语气说:“坐。说说你的药剂。” 卢西恩却没有立刻坐下。他站在书房中央,湿透的衣服在地毯上洇开深色的水渍。他的目光缓缓扫过书房——书桌上摊开的农业书籍和写满笔记的羊皮纸,墙角摆放着的新酿葡萄酒样品,以及壁炉上方那幅描绘着维尔德家族领地的旧油画。这里处处残留着她努力生活的痕迹。 最后,他的目光落回到瑟琳娜身上,带着一种近乎审视的专注。 “制作药剂的材料很简单。”他开口,声音在安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清晰,“但重要的是,它需要一种特殊的引子。” “什么引子?” “你的血。” 瑟琳娜瞳孔骤缩,猛地向后靠在书桌上,难以置信地看着他:“……什么?” “三滴。”卢西恩向前一步,逼近她,他身上混合着雨水、泥土和一种冷冽气息的味道瞬间笼罩了她,“取自中指指尖,在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滴入我配置的基液中。这样,药性才能完全激发,足以逆转生机,修复损伤。” 他的语气平淡得像在描述一个普通的配方,但内容却如此诡异而骇人。 “你疯了!”瑟琳娜声音发颤,下意识地将手背到身后,“这是什么邪恶的巫术?!” “巫术?”卢西恩低低地笑了一声,那笑声里没有温度,只有冰冷的嘲讽,“维尔德小姐,当您用鞭子在我身上留下伤痕时,可曾想过那是邪恶?当您用金币践踏我的尊严时,可曾想过那是残忍?如今,为了拯救您珍视的东西,付出三滴血,就是邪恶了么?” 他的话像鞭子一样抽在瑟琳娜的心上,让她瞬间哑口无言。过去的罪孽如同潮水般涌来,几乎要将她淹没。 “这不是交换条件,”卢西恩的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蛊惑般的危险气息,“这是……唯一的方法。选择权在您,瑟琳娜。” 他叫了她的名字。不是带着敬称的“维尔德小姐”,而是直接叫了“瑟琳娜”。这亲密的称呼在此刻听起来,充满了令人毛骨悚然的占有欲。 瑟琳娜脸色惨白如纸。她看着卢西恩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里面翻涌着她无法完全理解的复杂情绪——有恨,有报复的快意,有一种扭曲的期待,甚至……还有一丝她不敢深究的、黑暗的狂热。 她毫不怀疑,如果她拒绝,他绝对会眼睁睁看着“月光尘”彻底死亡,甚至可能亲手加速这个过程。而她,将失去一切。 用三滴血,换取一线生机。用这近乎巫术的仪式,与魔鬼做交易。 她的手在身后紧紧握成拳,指甲深深掐入掌心。 “……好。”这个字几乎用尽了她全身的力气,带着屈辱和绝望的颤音。 卢西恩的眼中,瞬间掠过一丝满足的幽光,如同猎手终于看到猎物踏入了陷阱。他微微颔首:“明智的选择。黎明之前,我会带着基液再来。” 他没有再多说一个字,转身,如同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离开了书房,融入外面的雨夜之中。 瑟琳娜瘫软地跌坐在椅子上,浑身冰冷。她看着自己纤细的中指,仿佛已经感受到了被刺破的疼痛。 三滴血。 取自中指。 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 这些词语在她脑中疯狂盘旋,交织成一张诡异而不祥的网。她从未听说过如此古怪的“药剂”配置方法,这更像某种黑暗的仪式,带着浓重的、令人不安的巫术色彩。卢西恩,他到底想做什么?仅仅是为了羞辱她,还是……有更深的图谋? 恐惧像藤蔓般缠绕着她的心脏,越收越紧。她看着自己白皙纤细的手指,想象着银针刺破皮肤,鲜红的血珠涌出的场景,一阵生理性的恶心涌上喉头。 可她能拒绝吗? 那片狼藉的坡地,那些倒伏的、承载着她所有希望的幼苗,如同烙印般刻在她的脑海里。失去“月光尘”,意味着她将失去经济独立的可能,失去在家族中证明自己价值的机会,更意味着她在未来卢西恩的报复面前,将毫无还手之力,只能坐以待毙。 这是一场魔鬼的交易。用未知的恐惧和尊严的代价,去换取渺茫的生机。 时间在煎熬中缓慢流逝。窗外的雨声渐渐停歇,黑夜如同浓墨,沉淀到最深处。离黎明越来越近了。 瑟琳娜站起身,走到窗边,望着外面死寂的庄园。冰雹过后,空气清冷,月光偶尔从散开的云层缝隙中透出,照亮泥泞的土地和残破的植物,更添几分凄凉。她看到远处佃农们点燃的火把,像萤火虫般在坡地附近移动,他们还在徒劳地试图挽救些什么。 她的心揪紧了。 不能再犹豫了。 她转身,从书桌的抽屉里找出一把用来裁纸的、锋利的小银刀。刀柄冰凉,触感让她打了个寒颤。她坐回椅子上,将左手放在铺着深色绒布的书桌上,摊开手掌,露出了纤细的中指。 油灯的光晕下,她的手指微微颤抖。她深吸一口气,试图平复狂乱的心跳,另一只手紧紧握住了小刀。 就在刀尖即将触碰到指尖皮肤的刹那—— “叩、叩、叩。” 轻微而规律的敲门声突兀地响起,打破了书房里令人窒息的寂静。 瑟琳娜猛地一惊,小刀差点脱手。她像受惊的兔子般看向房门,心脏狂跳不止。是谁?卢西恩回来了?不,他不会敲门。 “……谁?”她的声音带着明显的惊惶。 “小姐,是我,安娜。”门外传来贴身女仆压低的声音,带着一丝急切,“庄园外来了一位陌生的先生,浑身湿透,受了伤,说是……说是遇到了野兽袭击,请求庇护。护卫们拿不定主意,您看……” 陌生的先生?受伤?野兽袭击? 瑟琳娜的心猛地一沉。在这深更半夜,暴雨刚歇的时候?这巧合太过诡异!是卢西恩安排的又一环?是为了干扰她,还是另有所图? 她下意识地看了一眼窗外,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即将到来。卢西恩随时可能会出现。 “告诉他,庄园不便接待陌生人,给他一些食物和伤药,让他离开。”瑟琳娜尽可能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冷静。 “可是小姐,”安娜的声音更加焦急,“他伤得不轻,而且……他声称认识您,还说……带来了关于‘北方商路’的重要消息。” 北方商路?! 瑟琳娜的呼吸一滞。她确实一直在暗中打听和规划未来可能拓展的商路,尤其是连接帝国北部矿产区的路线,这是她复兴庄园商业版图的重要一环。但这属于高度机密,除了她自己,只有几个绝对信任的心腹略知一二!这个陌生人怎么会知道? 是陷阱!这一定是卢西恩的陷阱! “不见!”瑟琳娜几乎是低吼出来,手心沁出冷汗,“按我说的做,立刻让他离开!” “……是,小姐。”安娜似乎被她的严厉吓到,脚步声匆匆远去。 书房里再次恢复寂静,但瑟琳娜的心却再也无法平静。那个陌生人的出现,像一颗投入心湖的石子,搅乱了原本就浑浊的水面。卢西恩的阴影无处不在,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在暗中操控着一切。 她重新将目光投向桌上的小银刀和摊开的手掌。中指指尖的皮肤在灯光下显得异常脆弱。 时间不多了。 她咬紧下唇,眼中闪过一丝决绝。无论这是不是陷阱,无论代价多么高昂,她都必须先保住“月光尘”! 她再次握紧了小刀,锋利的刀尖对准了中指指尖。冰冷的触感传来,她闭上眼,手腕用力—— “吱呀——” 书房的门,被无声地推开了。 没有敲门,没有预警。 瑟琳娜骇然睁眼,心脏几乎跳出喉咙。 卢西恩站在门口,依旧是一身湿衣,黑发微乱,手里拿着一个不起眼的、深褐色的小陶罐。他的目光第一时间就落在了瑟琳娜握着银刀、对准指尖的手上,深紫色的眼眸中,瞬间掠过一丝极其复杂的光芒——像是得偿所愿的快意,又像是某种黑暗**得到满足的兴奋。 “看来,”他的声音低沉沙哑,在寂静的房间里带着回响,“你准备好了。” 他反手轻轻关上门,隔绝了外面的一切。脚步声无声地靠近,最终停在书桌前。他将那个小陶罐放在桌上,发出沉闷的轻响。 “基液。”他言简意赅,目光却如同实质,紧紧缠绕着瑟琳娜苍白而颤抖的手,“时间刚好。” 瑟琳娜看着他,看着他那双仿佛能吞噬一切光线的眼睛,看着他那平静表面下翻涌的黑暗。她知道,没有退路了。 她深吸一口气,不再犹豫。手腕微一用力,尖锐的刺痛感从中指传来。 一滴殷红的血珠,颤巍巍地,从破口处涌出,饱满而刺目。 卢西恩的呼吸几不可察地急促了一瞬。他的目光死死地盯着那滴血,眼神专注得近乎……痴迷。 瑟琳娜忍着痛楚,将手指悬在小陶罐的上方。 第二滴血落下,融入罐中深色的液体,发出一声微不可闻的“嘀嗒”声。 就在她准备挤出第三滴血时,卢西恩忽然伸出手,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 他的手掌冰冷而有力,带着雨水的湿气,紧紧箍住她,不容她挣脱。 瑟琳娜惊恐地抬头看他。 只见卢西恩俯下身,紫眸深邃如同漩涡,里面翻涌着她无法理解的、浓稠的黑暗情绪。他拉着她的手,将那只流血的手指,缓缓地、坚定地,移向自己的唇边。 “第三滴,”他的声音低沉得像恶魔的低语,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温柔,“给我。” 在瑟琳娜惊骇的目光中,他低下头,微凉的唇瓣轻轻触碰她的指尖,然后,以一种近乎虔诚又无比亵渎的姿态,含住了她流血的手指。 温热的、潮湿的触感包裹住指尖的伤口,瑟琳娜浑身剧震,如同被电流击中,大脑一片空白。 他……他在做什么?! 卢西恩闭着眼,浓密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阴影,他似乎是在品尝,又像是在完成某个至关重要的仪式。片刻后,他松开她的手指,舌尖轻轻舔过唇边沾染的一丝血迹,那双睁开的紫眸,亮得骇人,里面是毫不掩饰的、扭曲的满足和占有欲。 瑟琳娜猛地抽回手,看着指尖那个已经不再流血、却仿佛带着灼热烙印的微小伤口,一股彻骨的寒意从脊椎窜起,瞬间冻结了她的四肢百骸。 她看着他拿起那个小陶罐,看着她那两滴血融入其中后,基液似乎泛起了一丝微不可察的、诡异的荧光。 “药剂,明天会送到坡地。”卢西恩恢复了一贯的平静,仿佛刚才那惊世骇俗的一幕从未发生。他深深看了她一眼,那眼神如同在看一件已经打上专属标记的所有物。 然后,他转身,再次无声地离去,如同融入夜色的幽灵。 瑟琳娜瘫软在地,靠着书桌,浑身冰冷,止不住地发抖。她看着紧闭的房门,又看向自己那仿佛还残留着诡异触感的指尖。 窗外,东方天际,终于泛起了一丝微弱的、鱼肚白的曙光。 黎明来了。 带着血色的黎明。 第8章 第 8 章 黎明苍白的光线,如同冰冷的探针,刺破云层,悄无声息地侵入书房,驱散了油灯营造出的那点可怜暖意。瑟琳娜依旧瘫坐在地毯上,背靠着坚硬的书桌边缘,浑身冰冷麻木,仿佛连血液都已冻结。 右手中指的指尖,那微小的刺痛感依旧清晰,甚至带着一种诡异的灼热,仿佛卢西恩唇瓣的触感和舌尖那湿滑的舔舐已经烙印在了皮肤深处,永不磨灭。她抬起手,怔怔地看着那个已经凝结的细小伤口,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她不知道那陶罐里的“药剂”究竟是什么,不知道卢西恩是如何掌握这种诡异知识的,更不知道卢西恩为什么要那样做的原因。未知的恐惧像冰冷的潮水,一**冲击着她摇摇欲坠的心理防线。 “小姐?小姐您在里面吗?”安娜带着哭腔的呼唤和急促的敲门声再次传来,将瑟琳娜从冰冷的绝望中惊醒。 她猛地回过神,挣扎着想要站起,却发现双腿软得不听使唤。她扶着书桌,艰难地撑起身体,深吸了好几口气,才勉强压下喉咙里的哽咽和身体的颤抖。不能让人看出异样,绝对不能。 “进来。”她尽量让声音显得平稳,却还是泄露了一丝沙哑。 安娜推门而入,脸上满是焦急和担忧:“小姐!您没事吧?我敲了好几次门……呀!您身上怎么湿透了?快换身衣服,会着凉的!”她注意到瑟琳娜狼狈的模样和苍白的脸色,惊呼道。 “我没事。”瑟琳娜避开安娜伸过来搀扶的手,自己扶着桌沿站稳,“那个陌生人呢?” “按您的吩咐,给了些食物和伤药,已经打发走了。”安娜连忙回答,又补充道,“不过……他离开前,偷偷塞给了守门护卫这个,说务必交给您。”她递过来一个用油布包裹的、小小的、硬硬的东西。 瑟琳娜的心猛地一跳。她接过那东西,入手微沉。她挥了挥手,示意安娜先出去准备热水和干净衣服。 待书房门再次关上,她迅速打开油布。里面是一枚造型古朴的青铜徽章,上面雕刻着一只翱翔的夜莺,鸟喙中衔着一根橄榄枝。徽章背面,刻着一个细小的字母——“N”。 夜莺?橄榄枝?N? 瑟琳娜的眉头紧紧皱起。她从未见过这个徽章,也完全不认识什么以“N”为代号的人或组织。这枚徽章的出现,与那个陌生受伤的男人一样,充满了谜团。 是卢西恩的又一个把戏?是为了扰乱她的心神,让她疑神疑鬼?还是……真的存在第三方势力,在这个微妙的时刻,试图与她接触? 她将徽章紧紧攥在手心,冰凉的金属硌得掌心生疼。局势似乎比她想象的还要复杂。 卢西恩的阴影尚未散去,新的迷雾又已笼罩上来。 她走到窗边,推开窗户,清冷的晨风涌入,带着泥土和残破植物的气息。她望向那片饱受摧残的坡地,佃农们依旧在那里忙碌着,清理着冰雹留下的残骸。 就在这时,她看到卢西恩的身影出现在了坡地边缘。他换了一身干净的深灰色粗布衣服,依旧显得与周围格格不入。他手里拿着那个深褐色的小陶罐,正俯下身,似乎在将里面的液体仔细地、分株浇灌在那些倒伏的“月光尘”幼苗根部。 他的动作专注而沉稳,仿佛一个真正的、经验丰富的园丁。 瑟琳娜的心提到了嗓子眼。那就是……混合了她鲜血的“药剂”? 她死死盯着他的动作,盯着那些接触到液体的、原本奄奄一息的幼苗。 奇迹般的,就在晨光彻底洒满大地的时刻,那些原本萎靡破碎的银绿色叶片,似乎……极其细微地……挺立了一丝?那抹象征着生机的颜色,仿佛在肉眼难以察觉的程度下,变得稍微浓郁了一点点? 是错觉吗?是因为她太渴望看到希望而产生的幻觉? 瑟琳娜无法确定。但那细微的变化,却像是一根救命稻草,让她几乎窒息的心脏,终于获得了一丝喘息的空间。 无论那“药剂”是什么,无论卢西恩的目的多么黑暗,至少……她的“月光尘”,似乎真的有了活下去的可能。 就在这时,坡地上的卢西恩仿佛感应到了她的注视,缓缓直起身,转过头,准确地望向她所在的书房窗口。 隔着一片狼藉的田地和清冷的晨光,两人的目光再次相遇。 卢西恩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平静无波。但他的眼神,却像昨夜一样,深邃得令人恐惧。 他什么也没说,只是对着她,极其缓慢地、意味深长地,勾动了一下唇角。 然后,他收回目光,不再看她,转身,步履从容地离开了坡地,消失在庄园的小径尽头。 瑟琳娜扶着窗棂的手指,因为用力而指节泛白。 她看着那片仿佛重获一丝生机的坡地,又低头看了看掌心中那枚冰冷的夜莺徽章,最后,目光落在自己指尖那个微小的伤口上。 自那个黎明后,落日庄园仿佛被投入了两股截然相反的力量之中。 一股是蓬勃的、几乎违背常理的生机。混合了瑟琳娜鲜血的诡异“药剂”展现了惊人的效果。那些在冰雹中奄奄一息的“月光尘”幼苗,不仅奇迹般地存活下来,更以惊人的速度恢复、生长。银绿色的叶片舒展得比以往更加肥厚,在阳光下泛着一种近乎妖异的柔光。就连原本只是试种的其他作物,以及老旧的葡萄藤,似乎也受到了某种滋养,长势喜人。庄园的佃农和工人们私下里议论纷纷,将这一切归功于大小姐带来的“好运”和“点金手”,对瑟琳娜的敬畏中,更多了几分近乎迷信的崇拜。 另一股力量,则是无形无质,却无处不在的禁锢感。卢西恩并未离开,他只是从明处转入了暗处,像一道融入了庄园背景的阴影。瑟琳娜不知道他具体栖身何处,但她总能感觉到那双深紫色眼眸的注视——在她巡视田间时,在她与管事商议时,甚至在她深夜独处书房时。他没有再靠近她,没有再说那些令人毛骨悚然的话语,但他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无声的宣告和压迫。 他开始更深入地介入庄园的事务,以一种瑟琳娜无法公开反对的方式。那个被他安插进来的“老农”成了他的代言人,频繁地提出各种“建议”:扩大“月光尘”的种植面积,减少其他作物的投入;将酿造新酒的工艺细节“优化”;甚至开始“建议”调整佃农的租佣比例和工人们的薪酬结构。这些建议看似都是为了庄园更高的效益,但瑟琳娜敏锐地察觉到,它们正在不动声色地将庄园的经济命脉和人心,导向一个她逐渐无法掌控的方向。 她试图反抗,试图重申自己的权威。但每一次,她都会遭遇各种“意外”和“困难”——原本谈好的商会突然毁约;运输货物的车队遭遇不明身份的匪徒骚扰;甚至庄园内部也开始出现一些不和谐的声音,质疑她“过于保守”,不如卢西恩(通过老农传达)的方案“有魄力”。 瑟琳娜身心俱疲。她感觉自己像是一只落入蛛网的飞虫,每一次挣扎,都只是让那粘稠的丝线缠绕得更紧。卢西恩甚至不需要亲自出手,他只需在暗中轻轻拨动丝线,就能让她举步维艰。 而那个夜莺徽章,如同石沉大海,再没有任何后续。那个受伤的陌生人,也仿佛从未出现过。这让她更加怀疑,那或许本就是卢西恩导演的一场戏,目的是为了在她心中种下怀疑和不确定的种子。 她开始失眠,即使在疲惫不堪的深夜,她也常常被噩梦惊醒。梦中,总有一双深紫色的眼睛在黑暗中凝视着她,有时冰冷,有时灼热,有时带着残忍的笑意。她指尖那个早已愈合的微小伤口,在梦中也会隐隐作痛,仿佛那个夜晚的触感从未消失。 她变得越来越沉默,那双曾经因为希望而明亮的蓝眸,如今常常蒙着一层挥之不去的阴霾和警惕。她依旧每日处理庄园事务,但那份最初的热情和投入,已被一种沉重的、为了生存而不得不进行的周旋所取代。 她偶尔会在庄园里“偶遇”卢西恩。他或许是在帮忙修理农具,或许是在与某个佃农低声交谈。每次相遇,他都会停下手中的事,用一种平静无波、却又带着洞悉一切的目光看着她,微微颔首,算是打过招呼。他从不逾越,举止甚至堪称“恭敬”,但瑟琳娜却能从他眼底最深处,看到那毫不掩饰的、如同看着笼中猎物般的掌控感。 他在享受这个过程。享受着她明知危险却无力挣脱的煎熬,享受着她努力维持表面平静下的恐惧,享受着她的事业在他的“帮助”下蓬勃发展,而她却离真正的掌控越来越远。 这天傍晚,瑟琳娜独自一人来到那片长势最好的“月光尘”坡地。银绿色的植株在夕阳下摇曳,散发着清幽的香气,这本该是她喜悦和成就的象征,此刻却只让她感到一阵阵心悸。 她蹲下身,手指轻轻拂过一片肥厚的叶片,触感冰凉。 “长势很好。”一个低沉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 瑟琳娜身体一僵,没有回头。她知道是谁。 卢西恩走到她身边,与她一同俯视着这片充满生机的坡地。夕阳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几乎将她完全笼罩。 “看来,我们的‘合作’很成功。”他继续说道,语气平淡,听不出喜怒。 瑟琳娜沉默着,紧紧抿着唇。 卢西恩侧过头,目光落在她紧绷的侧脸和微微颤抖的睫毛上。他看了很久,久到瑟琳娜几乎要承受不住那无形的压力。 然后,他缓缓地、用一种近乎耳语的音量,说了一句让她血液几乎冻结的话: “这个庄园,很适合你,瑟琳娜。”他的声音里带着一种奇异的、令人毛骨悚然的温柔,“安静,美丽,与世隔绝……” 他微微俯身,气息拂过她的耳畔: “你觉得呢?” 瑟琳娜猛地站起身,踉跄着后退两步,脸色惨白如纸,惊惧交加地看着他。 卢西恩直起身,脸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但那双深紫色的眼眸中,却清晰地倒映着她惊恐失措的模样,仿佛在欣赏一幅绝美的画卷。 他没有再逼近,只是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仿佛要将她此刻的狼狈彻底刻印在心底。然后,他转身,踏着夕阳的余晖,从容离去。 瑟琳娜站在原地,浑身冰冷。晚风吹拂着“月光尘”的叶片,发出沙沙的声响,听在她耳中,却如同囚笼铁链拖曳的冰冷回音。 第9章 第 9 章 卢西恩那句反问,如同最终判决,在瑟琳娜耳边日夜回响,彻底击碎了她试图维持的表面平静,她不敢去想那句反问下隐藏的真正含义。 她发现,卢西恩的影响力早已渗透进庄园的方方面面。那个“老农”不过是摆在明面上的棋子,真正关键的是几个看似不起眼,却在关键岗位上的佃农头目和工坊骨干。他们或许是被卢西恩用利益收买,或许是被抓住了什么把柄,或许单纯是折服于他那远超年龄的狠辣与手腕。他们无声地执行着他的意志,如同提线木偶。 瑟琳娜也曾试图暗中联系外界。她利用一次前往附近小镇采买的机会,偷偷将一封写给父亲、隐晦求助的信件交给了一个看似可靠的驿站信使。然而,三天后,那封未拆封的信件,却原封不动地出现在了她的书桌上,下面压着一片银绿色的“月光尘”叶片。 没有警告,没有言语。但这无声的返还,比任何威胁都更令人胆寒。 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一点点淹没她的心。她开始出现幻觉,有时会在水面的倒影里,看到自己脖颈上套着无形的枷锁;有时会在夜深人静时,听到远处传来若有若无的铁链拖曳声。她的食欲锐减,本就纤细的身形更显单薄,眼下的青黑挥之不去,只有那双蓝色的眼眸,因为极力压抑的恐惧和不肯彻底熄灭的挣扎,而显得异常明亮,却也异常脆弱。 卢西恩将她的变化尽收眼底。他没有限制她的行动,甚至允许她继续“管理”庄园。他像是在进行一场残忍的驯化,享受着猎物在笼中徒劳冲撞、逐渐耗尽力气的过程。他看她的眼神,也愈发不加掩饰,那里面混合着冰冷的占有、扭曲的满足,以及一种……近乎欣赏她这份顽强却又注定徒劳的复杂情绪。 这天,庄园里来了几位真正的客人——来自邻省的一位男爵和他的随从,据说是听闻了“落日庄园”新酿美酒的名声,前来品尝并洽谈合作的。这对陷入绝境的瑟琳娜来说,无疑是天降的救命稻草!这是外界的力量,是可能打破卢西恩封锁的机会! 她强打起精神,换上最得体的衣裙,仔细遮掩了憔悴,在客厅接待了这位费舍男爵。男爵是个典型的小贵族,有些虚荣,对维尔德家族的名头颇为敬畏,对瑟琳娜的美貌更是赞不绝口。品尝过新酒后,他果然表现出浓厚的兴趣,开始详细询问产量和价格。 瑟琳娜心中燃起一丝久违的希望,她努力周旋,试图敲定这笔至关重要的交易。然而,就在气氛渐入佳境时,卢西恩的身影,如同鬼魅般,出现在了客厅门口。 他没有通报,就这么径直走了进来。他换了一身略显陈旧的猎装,似乎刚从外面回来,身上还带着山林间的寒气。他的出现,让原本融洽的气氛瞬间凝滞。 费舍男爵显然不认识他,有些疑惑地看向瑟琳娜。 瑟琳娜的心脏骤然缩紧,血液仿佛瞬间冻结。 卢西恩却看也没看男爵,他的目光直接落在瑟琳娜身上,深紫色的眼眸如同寒潭,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掌控力。他微微勾起唇角,那笑容冰冷而疏离。 “瑟琳娜,”他开口,声音平稳,却带着一种奇异的亲昵和宣告意味,“费舍男爵恐怕无法与你完成这笔交易了。” 瑟琳娜脸色煞白,手指紧紧攥住了裙摆。 费舍男爵皱起眉头,有些不悦:“这位是?” 卢西恩这才将目光转向男爵,眼神淡漠,仿佛在看一件无关紧要的物品:“我是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男爵阁下,您在南境边境的那批‘私货’,恐怕已经被总督卫队扣下了。您现在最需要的,不是美酒,而是想想如何应对总督大人的质询,不是吗?” 费舍男爵的脸色瞬间大变,猛地站起身,惊疑不定地看着卢西恩:“你……你怎么会知道?!” 卢西恩没有回答,只是将目光重新投向瑟琳娜,那眼神仿佛在说:“看,你寄予希望的外援,如此不堪一击。” 他缓步走到瑟琳娜身边,姿态自然得仿佛他才是这里的主人。他伸出手,并非触碰她,而是拿起了桌上那只盛着新酒的酒杯,轻轻晃了晃,嗅了嗅酒香。 “酒不错。”他评价道,随即放下酒杯,目光再次锁住瑟琳娜惨白的脸,“可惜,谈生意的事,以后还是交给我吧。你只需要……安心待在这里就好。” 他的话,如同最后一块巨石,彻底压垮了瑟琳娜心中残存的希望。他不仅轻易粉碎了她逃离的可能,更是当着外人的面,**裸地宣告了他的主权。 费舍男爵看看卢西恩,又看看面无人色、微微颤抖的瑟琳娜,似乎明白了什么,脸上露出尴尬又畏惧的神色,匆匆找了个借口,几乎是落荒而逃。 客厅里,只剩下瑟琳娜和卢西恩。 寂静中,瑟琳娜能听到自己牙齿打颤的声音。她看着卢西恩,看着他那张俊美却如同恶魔般的脸,巨大的恐惧和屈辱终于冲垮了堤坝。 “为什么……”她的声音破碎不堪,带着绝望的哭腔,“你到底要怎样才肯放过我?!” 卢西恩静静地看着她崩溃的模样,眼底深处似乎掠过一丝极细微的波动,但很快便被更深的黑暗淹没。他向前一步,逼近她,两人之间的距离近得能感受到彼此的呼吸。 “放过你?”他低声重复,伸出手,冰凉的指尖轻轻拂过她颤抖的眼睫,拭去那将落未落的泪珠。动作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温柔。 “瑟琳娜,你还不明白吗?”他的声音如同催眠,带着致命的诱惑与绝望,“从你把我赶出公爵府,却又扔给我那枚金币开始;从你在这片土地上拼命挣扎开始;从你为了“月光尘”将你的血融入我的药剂开始……” 他的手指缓缓下滑,抚过她苍白的脸颊,最终,用指尖抬起了她的下巴,迫使她直视他那双深不见底、翻涌着偏执与占有欲的紫眸。 “你就再也,无处可逃了。” “这个庄园,是你的囚笼,也是我的收藏室。”他的拇指轻轻摩挲着她的下颌皮肤,带来一阵战栗,“而你,是我唯一想要永久珍藏的……藏品。” “学会习惯吧。”他最后说道,声音低沉而肯定,如同命运本身的宣判。 说完,他松开了手,如同来时一样,转身离去,留下瑟琳娜一个人,瘫软在冰冷的地面上,望着他消失的方向,眼中最后一点光亮,彻底熄灭了。 窗外,夕阳西下,将庄园染成一片血色。 卢西恩那几句直白的话语如同最终敲响的丧钟,在瑟琳娜空洞的心房里震荡、回响,直到将最后一丝侥幸和犹豫也震得粉碎。坐以待毙?不!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她也要撞破这囚笼! 求生的本能压倒了恐惧,一种近乎绝望的冷静笼罩了她。她不再流泪,不再颤抖,那双蓝色的眼眸深处,冰封的火焰重新燃起,那是属于穿越者的不屈,也是属于瑟琳娜·维尔德最后的骄傲。 她利用巡视庄园的惯例,更加仔细地勘测地形,尤其是庄园外围防卫相对薄弱的区域。她注意到东北角靠近老橡树林的那段围墙,因为年久失修和藤蔓缠绕,有一个相对易于攀爬的缺口,墙外便是密林,能提供最初的掩护。那里也是夜间守卫巡逻间隔稍长的地方。 接着,是物资。她不敢动用庄园里任何可能被监控的资源。她将几件不起眼但保暖的旧衣物、一小袋不易变质的干粮、以及所有她私下攒下的、未被卢西恩发现的少量金币和首饰,小心翼翼地包在一个深色的、不起眼的棉布包裹里。她没有带任何带有维尔德家族标记的东西。 最关键的是时机。她需要一个卢西恩可能被其他事情牵绊,或者守卫最为松懈的时刻。她暗中留意,发现每隔几天,卢西恩会在深夜通过那个被他收买的佃农头目,接收来自外界的消息,那时他的注意力会高度集中,对庄园内部的监控或许会有一丝空隙。 机会在一个乌云密布、没有月光的夜晚来临。空气中弥漫着山雨欲来的沉闷,连虫鸣都稀疏了许多。卢西恩的书房亮着灯,那个佃农头目刚刚鬼鬼祟祟地溜了进去。 就是现在! 瑟琳娜心脏狂跳,几乎要撞破胸腔。她换上深色的粗布衣裙,将金色的长发紧紧盘起塞进一顶旧帽子里,脸上稍微涂抹了些壁炉的煤灰。她背上那个小小的包袱,像一只灵巧的猫,悄无声息地溜出了自己的卧室,避开仆役活动的区域,沿着阴影处,向东北角的围墙摸去。 夜风带着湿气,吹在脸上冰凉。每一步都踩在心跳的鼓点上。她能听到自己粗重的呼吸声,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远处传来几声犬吠,让她瞬间僵直,屏住呼吸,直到确认没有引起注意,才继续前行。 黑暗和熟悉的庄园布局是她的掩护。她成功避开了两拨巡逻的守卫,他们的谈话声和灯笼的光晕在不远处晃动,每一次都让她冷汗涔涔。 终于,那片爬满藤蔓的破损围墙出现在眼前。就是这里! 她深吸一口气,将包袱先甩过墙头,听到它落在外面草丛里轻微的“噗”声。然后,她抓住粗糙潮湿的藤蔓和砖石缝隙,开始向上攀爬。手指被划破,裙摆被撕扯,但她顾不上了。自由就在墙外! 就在她即将翻上墙头的那一刻—— “看来,我亲爱的瑟琳娜小姐,还是学不会安分。” 一个冰冷、平静,却带着一丝若有若无叹息的声音,如同鬼魅般,在她身后不远处响起。 瑟琳娜的血液瞬间凝固!她僵硬地回过头。 卢西恩就站在离她不到十步远的地方,身着一袭便于行动的深色常服,仿佛早已在此等候多时。他身后站着两名沉默如铁塔的护卫,眼神锐利。乌云不知何时散开了一丝缝隙,惨淡的月光勾勒出他棱角分明的侧脸和那双深不见底、此刻正静静注视着她的紫眸。 没有愤怒,没有意外,只有一种……果然如此的了然,以及一丝被违背意愿的不悦。 他缓缓踱步上前,脚步声在寂静中敲打着瑟琳娜濒临崩溃的神经。 “是我给你的‘自由’太多了吗?瑟琳娜。”他在墙下停住,仰头看着她狼狈地挂在藤蔓上的身影,语气甚至称得上“温和”,却比任何斥责都令人胆寒,“还是说,你以为这拙劣的伪装,和这堵破墙,真的能逃离开?” 瑟琳娜绝望地看着他,看着他那双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眼睛。原来她所有的计划,所有的小心翼翼,在他眼中不过是一场自导自演的滑稽戏!他早就知道!他一直在看着她像个小丑一样徒劳挣扎! “为什么……”她声音嘶哑,带着泣音,“为什么不肯放过我……” 卢西恩没有回答。他轻轻抬手,示意了一下。 一名护卫立刻上前,动作迅捷如豹,轻易地将浑身脱力、再也无法抓住藤蔓的瑟琳娜从墙头“摘”了下来,如同摘下一片无力的树叶。 瑟琳娜跌落在冰冷的地面上,尘土沾染了她狼狈的衣裙。她甚至没有力气站起来。 卢西恩走到她面前,蹲下身,与她平视。月光下,他的眼神复杂难辨,有掌控一切的冷漠,有一丝被她试图逃离而激起的阴郁,还有一种……更深沉的、瑟琳娜无法理解的黑暗情绪。 他伸出手,没有碰她,而是捡起了她掉落在旁边的、那个装着全部希望的包袱。他用两根手指捏着,仿佛那是什么肮脏的东西。 “你就这么想离开我?离开……我们的家?”他轻声问,声音里带着一种危险的平静。 瑟琳娜闭上眼,拒绝回答,也拒绝再看他那双令人绝望的眼睛。 卢西恩站起身,对护卫淡淡吩咐:“带小姐回去。看好她。” 然后,他拿着那个小小的包袱,转身,率先向着主楼的方向走去。他的背影在月色下挺拔而孤绝,如同这座庄园真正的主人,而瑟琳娜,不过是他一时兴起,捕获的、试图反抗却终将被驯服的猎物。 护卫上前,毫不客气地将瑟琳娜从地上架起。 这一次,她没有再挣扎。 所有的力气,所有的希望,都在卢西恩出现的那一刻,被彻底抽空了。 她输了。 输得一败涂地。 逃亡失败,意味着她最后的路也被堵死。等待她的,将是卢西恩更加严密的看守。 她被半拖半架地带回那栋白色小楼,经过卢西恩的书房时,她看到他将那个包袱随手扔进了壁炉里,跳跃的火光瞬间吞噬了她微薄的希望和最后的尊严。 房门在身后被关上,落锁的声音清晰传来。 瑟琳娜瘫坐在冰冷的地板上,望着窗外再次被乌云笼罩的、漆黑的夜空,眼中一片死寂。 她,终究没能飞出这座名为“落日庄园”的华丽囚笼。 第10章 第 10 章 那扇门落锁的声音,并不响亮,却像最终的铡刀落下,斩断了瑟琳娜与外界所有可能的联系。她没有被粗暴地拖行,也没有被关进地牢,护卫只是将她“送”回了她自己的卧室——这间她曾以为能带来庇护的、充满南境风情的房间,此刻已成了最精致的囚笼。 她瘫坐在冰冷的地板上,背靠着门板,许久没有动弹。窗外,乌云彻底吞噬了最后一丝月光,夜色浓稠如墨,正如她沉入谷底的心。没有眼泪,没有嘶喊,极致的绝望过后,是一种死寂的麻木。 她像一具被抽走了灵魂的躯壳,只是怔怔地望着虚空。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个小时,也许是整个后半夜,门外传来了极轻微的响动。不是护卫沉重的脚步声,而是某种更熟悉、更让她毛骨悚然的节奏。 钥匙插入锁孔,轻轻转动。 “咔哒。” 门被推开了。 卢西恩站在门口。他已经换下了那身沾染夜露的常服,穿着一件深紫色的丝质睡袍,领口微敞,露出线条分明的锁骨。黑发有些随意地垂落额前,让他少了几分白日的冷厉,却多了几分居家的、因而更显危险的亲密感。他手里端着一个银质托盘,上面放着一杯冒着微弱热气的牛奶和一碟看起来精致可口的点心。 他就那样走了进来,仿佛进入自己的领地般自然,反手轻轻关上了门。 瑟琳娜没有抬头,甚至没有移动分毫,仿佛他的到来与一阵风吹过并无区别。 卢西恩也不在意。他将托盘放在床头柜上,然后走到她面前,蹲下身,与她平视。他的目光在她苍白、沾着煤灰却难掩憔悴美的脸上停留了片刻,然后缓缓下移,落在她因攀爬围墙而被粗糙藤蔓和砖石划破、渗出细微血丝的手指上。 他伸出手,动作轻柔地执起她冰冷而僵硬的手。 瑟琳娜猛地一颤,下意识地想抽回,却被他更坚定地握住。他的指尖微凉,触碰着她手上的伤痕,带来一阵刺痛和更深的战栗。 “疼吗?”他低声问,语气里听不出什么情绪,仿佛只是单纯的询问。 瑟琳娜咬紧下唇,拒绝回答。 卢西恩也不指望她的回答。他从睡袍的口袋里取出一个小巧的银质药盒,打开,里面是散发着清香的透明药膏。他用指尖蘸取了一些,然后极其小心、甚至堪称温柔地,一点一点涂抹在她手指的伤口上。药膏清凉,缓解了火辣辣的刺痛感,但他这反常的、充满占有欲的“关怀”,却比任何刑罚更让她恐惧。 “为什么要做这种傻事呢,瑟琳娜?”他一边为她上药,一边用那种低沉而平稳的语调说着,像是在安抚一个不听话的孩子,“外面的世界充满危险,饥饿、寒冷、盗匪……哪里比得上这里舒适安稳?” 涂完药,他并没有松开她的手,而是就着这个姿势,微微用力,将她从地上拉了起来。他的力量很大,她根本无法抗拒。他引着她,走到床边,让她坐下。 然后,他端起那杯牛奶,递到她唇边。 “喝点东西,你需要休息。”他的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温和。 瑟琳娜别开头,紧闭着唇。 卢西恩的眸色微沉,但语气依旧平静:“或者,你希望我用另一种方式喂你?” 这句话里的暗示让瑟琳娜浑身一僵。她猛地转回头,对上他那双深紫色的、在昏暗灯光下如同漩涡般的眼眸。她知道,他说到做到。 屈辱的泪水终于冲破了麻木的堤坝,盈满了眼眶,却倔强地没有落下。她死死瞪着他,最终还是张开嘴,就着他的手,小口小口地吞咽着那温热的牛奶。味道很正常,但她却觉得如同饮鸩。 看着她顺从地喝下牛奶,卢西恩的眼底似乎闪过一丝极淡的满意。他耐心地等她喝完,然后用指尖轻轻擦去她唇边沾染的一点奶渍。这个动作亲昵得令人发指,瑟琳娜胃里一阵翻腾。 “很好。”他放下杯子,站在床边,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睡袍的带子勾勒出他精瘦的腰身,“记住这次教训,瑟琳娜。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警告。” 他的声音依旧不高,却带着钢铁般的冷硬: “不要再试图挑战我的耐心,也不要再妄想离开。” 他俯下身,双手撑在她身体两侧的床沿上,将她困在他的阴影里。两人之间的距离近得能感受到彼此呼吸的交缠。他身上清冽的气息混合着药膏的淡香,形成一种诡异而压迫的感觉。 “乖乖呆在这里,”他凝视着她惊惧交加的眼眸,一字一句,如同烙印,“你会拥有最好的一切——华服、美食、安全的庇护……除了自由。” 他的目光在她脸上流连,最终落在她微微颤抖的唇瓣上,眼神暗沉了下去。 “如果你再敢逃……”他的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令人胆寒的温柔,“我不介意,亲手折断你的翅膀,用最让你恐惧的方式,让你永远记住。” 说完,他直起身,不再看她,转身走向门口。 “晚安,我的瑟琳娜。” 门再次被关上。 落锁声清晰传来。 瑟琳娜僵坐在床边,手里还残留着牛奶杯的温度,指尖涂抹药膏的地方一片冰凉。卢西恩的话语,他最后的眼神,他那种混合着“关怀”与绝对掌控的姿态,像一场冰冷的瘟疫,席卷了她的全身。 她缓缓躺下,蜷缩起来,拉过被子紧紧裹住自己,却感觉不到一丝暖意。 她知道,从这一刻起,她失去了最后一点自主的可能。而她却连死亡的权力都没有,因为她毫不怀疑,如果她选择自我了断,卢西恩会有无数种方法让她“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并且还会让整个维尔德家族为她陪葬。 眼泪无声地滑落,浸湿了枕头。 她望着窗外依旧漆黑的夜空,仿佛看到了自己同样黑暗、再无一丝光亮的未来。 自那次失败的逃亡后,瑟琳娜的精神便被囚禁在更深的牢笼里。而夜晚,则成了另一重酷刑的舞台。那个属于原主瑟琳娜·维尔德的,在城堡大门上被吊死的结局,如同一段被设置好的恐怖影像,夜复一夜地在她的梦境中精准回放。 她能清晰地感受到粗糙绳索勒进脖颈的剧痛,感受到肺部的空气被一点点榨干,感受到视野因为充血而变得模糊、最终被黑暗吞噬。她能听到下方人群模糊的喧哗,感受到身体在风中无力晃荡的可怖失重感。每一次,她都会在那种极致的痛苦和窒息感中惊醒,浑身冷汗,心脏狂跳,仿佛刚刚真正死过一回。 这重复的噩梦像是对她未来的警告。她几乎要习惯了这种夜间的折磨,将其视为自己必须背负的十字架。 然而,就在某个夜晚,梦境悄然发生了变化。 起初,一切如同往常。鞭打少年的快感,权力颠倒后的恐惧,被士兵拖行时华丽的裙摆擦过冰冷石阶……然后是被推搡着走上高台,看到那根在风中微微晃动的、打着绞索的绳子。 冰冷的恐惧攫住了她。来了,又是这里。 她能感觉到刽子手粗糙的手按上了她的肩膀,能闻到绳索上沥青和死亡的气息。她闭上眼,准备迎接那熟悉的、脖颈被勒紧的剧痛—— 但预想中的力道并没有传来。 她疑惑地睁开眼,却惊愕地发现,周围的场景如同水波纹般晃动、扭曲、碎裂! 城堡大门、喧嚣的人群、阴沉的天空……所有的一切都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她无比熟悉,却又在此刻显得无比诡异的空间——她在落日庄园的卧室! 不,又不完全是她的卧室。房间比她记忆中的更加奢华,铺着厚厚的、柔软的银灰色地毯,墙壁上悬挂着精美的壁毯,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清冷的、属于卢西恩的独特气息。窗户被厚重的、绣着暗纹的绒帘严实实地遮住,只有壁炉里跳动的火焰提供着唯一的光源,将房间映照得一片暖昧不明。 而她,正坐在房间中央一张宽大的、铺着深色丝绸的天鹅绒扶手椅上。她穿着一件她从未见过的、材质柔软如云霞的白色长袍,款式简单,却透着一种不属于囚徒的、近乎圣洁的优雅。 这是怎么回事? 她试图起身,却发现自己浑身绵软,使不上丝毫力气,仿佛被无形的丝线捆绑在椅子上。她惊恐地低头,看向自己的双手——它们被妥善地安置在膝上,手指纤细白皙,没有任何束缚的痕迹,可她就是动弹不得。 就在这时,一个身影从壁炉旁的阴影里缓缓走了出来。 是卢西恩。 他穿着一身合体的黑色礼服,像是刚刚结束一场重要的宴会,黑发一丝不苟,俊美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那双深紫色的眼眸,在跳动的火光下,燃烧着一种她从未见过的、令人心悸的专注与……狂热。 他一步步向她走来,脚步声在地毯上几近于无,却像重锤般敲击在瑟琳娜的心上。他停在她面前,俯下身,双手撑在扶手椅的两侧,将她完全笼罩在他的气息和身影之下。 他的目光如同实质,贪婪地、一寸寸地扫过她的脸,她的脖颈,她的身体。那眼神里没有杀意,没有报复的快感,只有一种深沉的、几乎要将她吞噬的占有欲。 “瑟琳娜……”他低声唤她的名字,声音沙哑而温柔,却比任何威胁都更让她毛骨悚然。 他伸出手,冰凉的指尖轻轻抚上她的脖颈。不是扼杀,而是用一种近乎迷恋的力度,摩挲着她颈侧的脉搏,仿佛在感受其下生命的跳动。 “你看,”他微微勾起唇角,露出一抹冰冷而满足的笑意,“这样多好。” 他的手指缓缓下滑,掠过她的锁骨,最终停留在她心脏的位置,隔着薄薄的衣料,感受着她因为恐惧而失控的心跳。 “你不会再逃了,对不对?”他轻声问,不像是在询问,更像是在陈述一个既定事实,“你会永远留在这里,留在我为你打造的……最完美的笼子里。” 他的脸凑得更近,温热的呼吸拂过她的耳廓,带来一阵战栗。 “死亡?”他低低地笑了一声,那笑声里充满了扭曲的愉悦,“那太便宜你了,我的艾丽茜娅。也太……无趣了。” “我要你活着,”他的声音如同恶魔的契约,一字一句,清晰地烙印在她的灵魂上,“清醒地、永远地活着,活在我的掌控之下,活在我的目光之中。你的生命,你的呼吸,你的心跳……都将只属于我一个人。” “这才是对你……最极致的惩罚。” 说完,他直起身,最后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那眼神仿佛在欣赏一件他终于彻底拥有的、举世无双的珍宝。然后,他转身,如同来时一样,无声地融入了壁炉旁的阴影里,消失不见。 在他消失的刹那,瑟琳娜猛地感到脖颈上一阵冰凉的触感!她低头,惊恐地看到一条纤细的、闪烁着暗光的银色链子,不知何时戴在了她的脖子上,链子的末端,隐没在房间深处的黑暗里,不知通向何方。 “不——!” 瑟琳娜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用尽全身力气挣扎,终于从这场截然不同的噩梦中惊醒! 她猛地从床上坐起,大汗淋漓,心脏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几乎无法呼吸。她下意识地摸向自己的脖颈——那里光滑依旧,并没有冰冷的锁链。 但梦中那种被彻底占有、被剥夺一切的极致恐惧,却比以往任何一次被吊死的梦境都更加清晰、更加沉重地压在她的心头。 她蜷缩起来,抱住瑟瑟发抖的自己,泪水无声地滑落。 第11章 第 11 章 自那个截然不同的噩梦之后,瑟琳娜感觉自己的一部分似乎真的死去了。不是□□的消亡,而是某种支撑着她挣扎、反抗的精神气力,在那个梦中被卢西恩冰冷而狂热的宣言彻底抽走了。如果重复的绞刑噩梦是对过去的惩罚,那这个新的、关于永恒囚禁的梦境,则是对未来血淋淋的预演。 她变得异常安静。 不再试图与卢西恩安排在她身边的仆人交流,不再对庄园的事务流露出任何兴趣,甚至不再走到窗边去眺望那片她曾倾注心血的“月光尘”坡地。她像一个人偶,机械地进食,机械地洗漱,大部分时间只是抱着膝盖,沉默地坐在卧室的壁炉旁,眼神空洞地望着跳跃的火焰,仿佛那里面燃烧着她早已化为灰烬的自由意志。 卢西恩将她的变化尽收眼底。 他没有表现出满意,也没有流露出不悦。他只是更加频繁地出现在她的房间里,以一种不容拒绝的姿态,介入她生活的每一个细节。 他会亲自过来“陪”她用晚餐,餐桌上的话题从最初的、带着试探的回忆,到后来变成了单方面的、关于外界局势和他自己野心的低语。他告诉她老皇帝的病情如何加重,告诉她某些贵族家族是如何在暗中站队,告诉她他是如何一步步在南境编织自己的势力网络。他像是在对一个绝不会泄密的树洞倾诉,又像是在对自己最珍贵的藏品展示其价值所在。 瑟琳娜从不回应,只是低着头,小口小口地吃着食物,味同嚼蜡。 他会在午后走进来,手里或许拿着一本诗集,或许是某份无关紧要的商业报告,然后坐在她对面的椅子上,开始朗读。他的声音低沉悦耳,带着一种奇异的韵律,读着那些歌颂自由、爱情或是描绘广阔天地的篇章。这近乎残忍的讽刺让瑟琳娜的手指微微蜷缩,但她依旧沉默。 他甚至开始干预她的衣着。 “这件颜色太暗淡了,不适合你。”他会这样评论,然后吩咐女仆取来他早已准备好的、用料昂贵、设计精致的衣裙,大多是柔和的浅色,白色、淡金、薰衣草紫……像是要将她装扮成一个纯洁无瑕、需要精心呵护的瓷娃娃。瑟琳娜顺从地换上,像个没有灵魂的衣架。 最让她感到恐惧的,是夜晚。 他不再只是将她锁在房间里。有时,在她半梦半醒之间,会感觉到房门被轻轻推开,一个熟悉的身影悄无声息地来到她的床边。他不会碰她,只是站在那里,静静地凝视着她。她能感觉到那两道如有实质的目光,如同冰冷的蛛丝,缠绕着她的睡眠,渗透进她的梦境。有时,她会在极度不安中惊醒,猛地坐起,却发现房间里空无一人,只有窗外凄冷的月光,和那仿佛依旧萦绕在空气中的、属于他的冰冷气息。 她分不清那究竟是现实,还是另一个噩梦的开端。 这种无孔不入的、精神上的蚕食与掌控,比任何□□上的折磨更让她崩溃。她感觉自己正在被一点点地掏空,属于“瑟琳娜”的个性、喜好、甚至恐惧和愤怒,都在被他用一种缓慢而坚决的方式抹去、重塑。他要的,是一个完全符合他心意、安静地待在他打造的笼子里、只属于他的“瑟琳娜”。 这天傍晚,卢西恩再次走了进来。他今天似乎心情不错,手里拿着一个用天鹅绒包裹的狭长盒子。 “看看我给你带了什么,瑟琳娜。”他在她面前打开盒子。 里面是一条项链。链子是极细的银丝编织而成,精巧无比。而坠子,赫然是一片被完美封装在透明晶石中的、银绿色的“月光尘”叶片!叶片保存得极好,甚至连细微的脉络都清晰可见,在室内光线下泛着幽幽的、熟悉而又诡异的光泽。 瑟琳娜的瞳孔猛地收缩。 卢西恩拿起项链,走到她身后。瑟琳娜身体僵硬,却没有反抗。她感觉到他微凉的指尖拂开她颈后的发丝,感觉到那条带着“月光尘”坠子的项链轻轻落在她的锁骨之间,晶石贴着她皮肤的触感,冰冷如蛇。 他为她扣好搭扣,双手却没有立刻离开,而是轻轻放在她的肩膀上,俯身,在她耳边低语,温热的气息吹拂着她的耳廓: “看,它多配你。”他的声音带着一种扭曲的满足感。 他的手指微微用力,按着她的肩膀,迫使她抬起头,看向对面梳妆台上那面华丽的银镜。 镜子里,映出一个苍白、美丽、眼神空洞如人偶的少女。她穿着精致的白色长裙,脖颈上戴着那条镶嵌着她心血象征的项链,而她的身后,站着俊美如神祇、眼神却深邃如恶魔的卢西恩。他微微勾着唇角,姿态亲昵而占有,仿佛在展示他最得意的收藏。 “很美,不是吗?”卢西恩凝视着镜中的她,也凝视着镜中的自己,语气平静而笃定,“这才是你应有的样子,瑟琳娜。安静地,待在我的身边。” 瑟琳娜看着镜中的影像,看着那个几乎认不出的自己,看着卢西恩那毫不掩饰的掌控欲,一股彻骨的寒意从心脏蔓延到四肢百骸。 她缓缓闭上眼,不再看那令人绝望的镜像。 卢西恩看着她闭合的眼睑和微微颤抖的睫毛,嘴角的弧度加深了些许。他不在乎她此刻是顺从还是无声的抗议。他有的是时间,一点点磨掉她所有的棱角,让她从内到外,都彻底变成只属于他的。 这个过程本身,就带给他一种无与伦比的、黑暗的愉悦。 他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如同主人安抚宠物。 那条镶嵌着“月光尘”的项链,成了瑟琳娜脖颈上最华丽的枷锁。冰凉的晶石坠子紧贴着她的皮肤,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她失去的自由和希望。她不再试图取下它,如同她不再试图反抗卢西恩为她安排的一切。她沉默地穿着他挑选的衣裙,沉默地食用他规定的餐点,沉默地活在他为她划定的、日益狭窄的天地里。 她的卧室,成了她整个世界的主宰。偶尔,她会被允许在两名沉默女仆的“陪同”下,在紧邻卧室的小露台上短暂放风。露台经过改造,精致的铁艺围栏被加高、加固,缝隙间爬满了带着尖刺的蔷薇藤蔓,美丽,却无法逾越。站在这里,她可以俯瞰那片曾经属于她的“月光尘”坡地,看着它们在别人的照料下长得越发茂盛,银绿的光芒在阳光下闪烁,刺得她眼睛生疼。 卢西恩的“驯化”变得更加细致入微。 他开始过问她的阅读。他撤走了所有可能引发“不必要遐想”的书籍——游记、史诗、甚至某些带有自由意志色彩的诗歌和小说。取而代之的,是枯燥的园艺手册、温顺无害的童话,以及……一些关于帝国历史、尤其是强调忠诚与服从的典籍。他似乎想用这种潜移默化的方式,重塑她的思想,磨平她灵魂中最后可能存在的棱角。 他甚至开始“规范”她的作息和表情。 “夜晚需要充足的休息,这对你的身体有益。”他会这样说着,亲自监督她按时就寝,哪怕她毫无睡意。 “我不喜欢看到你皱眉。”他会用指尖轻轻抚平她无意识蹙起的眉间,语气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当她因为长时间发呆而眼神空洞时,他会要求她“看向我”,然后长时间地凝视她的眼睛,仿佛要在那片蓝色的沉寂中,强行点燃一丝只属于他的、温顺的微光。 瑟琳娜像个提线木偶般配合着。她不哭,不笑,不怒,不争。她将自己的内心封闭在一个连自己都几乎无法触及的深处,只留下一具空洞的、顺从的躯壳给卢西恩。这是一种消极的抵抗,是她最后能守护的、微不足道的自我。 然而,卢西恩显然并不满足于此。 他开始带来一些“礼物”。有时是一串来自遥远东方的、散发着异香的珍珠;有时是一只能发出悦耳鸣叫声、被关在黄金鸟笼里的珍稀雀鸟;有时甚至是一首他亲自谱写的、旋律优美却透着无尽孤寂的钢琴曲,他会坐在她房间角落那架他不知何时搬来的钢琴前,为她弹奏。 这些礼物,无一例外,都是被禁锢的、无法自主的美丽。如同他想要她成为的样子。 每当这时,他会仔细观察她的反应,试图从她死水般的眼眸中,捕捉到一丝一毫的波动——无论是喜爱、厌恶,甚至是恐惧。但瑟琳娜只是静静地听着,看着,然后垂下眼帘,如同一个没有灵魂的、精美的接收器。 她的无动于衷,似乎隐隐激怒了他,又或许,是激发了他更深的掌控欲。 这天夜里,一场罕见的暴风雨袭击了南境。狂风呼啸,卷着豆大的雨点猛烈敲打着窗户,雷声如同巨兽的咆哮,在头顶炸响。闪电一次次撕裂夜幕,将房间映照得如同白昼,又瞬间归于黑暗。 瑟琳娜被雷声惊醒。她拥着被子坐起,在闪电的刹那光亮中,看着窗外疯狂摇曳的树影和如瀑布般倾泻的雨水。一种久违的、对于自然力量的恐惧,夹杂着某种被压抑许久的、对于狂暴自由的隐秘渴望,在她心底悄然滋生。 就在这时,卧室的门被推开了。 卢西恩走了进来。他没有点灯,只是借着偶尔划破夜空的闪电,一步步走到她的床边。他穿着睡袍,黑发有些凌乱,似乎也是刚从睡梦中醒来。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但那双深紫色的眼眸,在闪电的映照下,却亮得惊人,里面翻涌着与窗外暴风雨同样激烈的、难以言喻的情绪。 他在床边坐下,目光沉沉地锁住她。 “害怕吗?”他低声问,声音在雷声的间隙里显得有些模糊。 瑟琳娜抱紧了膝盖,没有回答。 一道刺目的闪电过后,震耳欲聋的雷声几乎同时炸响!整个房间仿佛都随之震动。 瑟琳娜下意识地瑟缩了一下。 就是这个细微的动作,似乎取悦了卢西恩。他的唇角极轻微地勾起了一下。 又一道闪电亮起,他伸出手,不是碰触她,而是指向窗外那狂暴的、不受控制的世界。 “看,”他的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近乎蛊惑的平静,“外面就是如此。混乱,危险,充满不可预测的毁灭。它能轻易摧毁你珍视的一切,就像那场冰雹。” 他的手指收回,转而轻轻点向她胸口,隔着薄薄的睡衣,能感受到她微微加快的心跳。 “而这里,”他的指尖在她心口的位置停留,目光灼灼地盯着她,“是唯一安全的地方。由我掌控,由我保护。” 他的话语,如同毒液,伴随着窗外的电闪雷鸣,试图渗透进她封闭的心防。 “承认吧,瑟琳娜。”他俯身靠近,气息拂过她的脸颊,“你需要我,需要我的庇护。离开这里,你什么都不是,只会被外面的风雨撕碎。”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笃定,仿佛在陈述一个宇宙真理。 瑟琳娜抬起头,在又一次闪电的亮光中,对上他那双充满了偏执与占有欲的眼睛。 巨大的荒谬感和恐惧感攫住了她。她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卢西恩似乎也并不急于立刻得到回答。他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仿佛要将她此刻的动摇(哪怕只有一丝)牢牢刻印下来。 然后,他站起身。 “好好想想。”他留下这句话,如同来时一样,无声地消失在门外的黑暗中。 房门轻轻合上,落锁声被淹没在又一阵轰隆的雷声里。 瑟琳娜独自留在床上,窗外的暴风雨依旧肆虐,但她感觉到的寒冷,却来自于内心。 这场发生在暴风雨之夜的、无声的交锋,比任何直接的暴力都更加可怕。瑟琳娜蜷缩起来,将脸埋进膝盖,感觉自己正站在彻底崩溃的悬崖边缘,而身后,是卢西恩那双不容她坠落也不容她逃离的、冰冷的手。 第12章 第 12 章 暴风雨过去了,黎明带来一片被洗涤过的、近乎残忍的清新世界。阳光灿烂,鸟鸣清脆,被摧折的枝叶和积水正在慢慢恢复,一切都透着劫后余生的宁静。然而,在瑟琳娜的卧室里,那场无形的、针对灵魂的风暴,似乎才刚刚开始酝酿真正的余波。 卢西恩的话语,如同淬了毒的楔子,在她封闭的心防上敲开了一道细微的裂缝。“你需要我。”“离开这里,你什么都不是。”这些句子,混合着窗外雷雨的狂暴和他指尖冰冷的触感,在她空寂的脑海中反复回响,试图腐蚀她最后的坚持。 她依旧沉默,依旧顺从,但那种顺从里,开始掺杂了一种更深的东西——一种仿佛连灵魂都疲惫不堪、即将放弃挣扎的麻木。她不再仅仅是封闭内心,而是开始……逐渐抽离。有时,卢西恩凝视她时,会觉得那双蓝色的眼眸虽然依旧映着他的身影,但其深处,仿佛什么都没有,一片虚无。 这种变化,似乎正是卢西恩所期待的,又或者,是他计划中必然的一环。 他开始减少那些带有试探性的“礼物”和朗读,取而代之的,是更直接、更不容回避的“陪伴”和“教导”。 他会长时间地坐在她对面,什么也不做,只是看着她。那目光不再是单纯的审视或占有,更像是一种……无声的侵蚀,仿佛要通过这种绝对的、不容躲避的注视,将他的意志强行灌注到她的空白之中。 他会亲自教导她一些东西。比如,如何按照他的喜好插花——去除所有带刺的、形态张扬的枝条,只留下最柔顺、最规则的花朵。比如,如何辨认他领地内几种特定的鸟鸣,并告诉她,哪些是“被允许”靠近她窗台的。他甚至开始教她一种古老的、源于宫廷的棋类游戏,规则繁琐,强调绝对的布局和控制。他执黑子,她执白子,每一步都在他的引导或者说,操控之下。 “看,这里,”他会指着棋盘,语气平静无波,“如果你走这里,我的骑士就能轻易封锁你所有的退路。你没有别的选择,只能按照我预设的路径行进。” 瑟琳娜的手指捏着光滑的白子,听着他冷静的分析,感觉自己就是那棋盘上任人摆布的棋子。她按照他暗示的落子,然后看着他从容不迫地将她的棋子一一逼入绝境,最终“将军”。整个过程,他没有任何胜利的喜悦,只有一种理所当然的平静。 “你学得很快。”他会这样评价,仿佛在嘉奖一个表现良好的学生。但这嘉奖,只让她感到更深的寒意。 她的活动范围被进一步缩小。连那个带着尖刺蔷薇的露台,也并非每日都能踏足了。更多的时候,她只能透过那扇被加固、被视为“安全”的窗户,去看外面那个被框定的、失去了色彩的世界。 卢西恩似乎很满意她这种日益增长的、如同被精心修剪过的盆栽般的“沉静”。他开始允许她在某些傍晚,为他弹奏那架钢琴。弹奏的曲目,自然是他挑选的,旋律大多舒缓、封闭,带着一种循环往复的、看不到出口的忧郁。 她的手指落在琴键上,奏出他想要的音符,内心却一片死寂。音乐本应是灵魂的出口,此刻却成了另一重囚笼。 这天午后,卢西恩没有像往常一样处理事务或“陪伴”她。他带来了一面边缘镶嵌着暗色木材的、沉重的银镜,亲自将它悬挂在卧室墙壁上,正对着她常坐的那把扶手椅。 “看看你自己,瑟琳娜。”他扶着她的肩膀,让她面向镜子。 镜中的少女,穿着柔白色的精致长裙,脖颈上戴着那条封印着“月光尘”的项链,金色的长发被梳理得一丝不苟,披散在肩头。她的面容苍白而平静,蓝色的眼眸如同结冰的湖面,映不出丝毫波澜。她很美,一种毫无生气、如同被完美保存的标本般的美。 “这才是你应有的样子。”卢西恩站在她身后,双手依旧搭在她的肩上,目光透过镜面与她对视,“安静,美丽,永恒。” 他的手指轻轻抚过她披散的金发,动作带着一种占有的亲昵。 “忘记外面吧。忘记风,忘记雨,忘记那些无谓的挣扎。”他的声音低沉而充满蛊惑,“这里就是你的全部。我,就是你的全部。” 瑟琳娜看着镜中的自己,看着镜中他那种仿佛已经彻底拥有、彻底掌控一切的眼神。 忽然,一种极其微弱、几乎难以察觉的悸动,在她死寂的心湖深处,轻轻颤了一下。 那不是反抗,不是愤怒,甚至不是恐惧。 那是一种……认知。 她清晰地看到,自己正在被变成一件物品。一件符合卢西恩扭曲审美的、美丽的、没有灵魂的收藏品。 而这个认知本身,像一粒投入冰封湖面的石子,虽然未能激起涟漪,却让那坚冰之下,似乎有什么东西,极其缓慢地……苏醒了。 她依旧沉默着,没有回应卢西恩的话。 但当她再次垂下眼帘,避开镜中他那志在必得的目光时,那长长的、如同蝶翼般的睫毛,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 卢西恩似乎察觉到了这细微的变化,他搭在她肩上的手,微微收紧了些许。 他不在乎这点微不足道的“颤动”。在他看来,这不过是猎物在被完全驯服前,最后一点无意识的神经抽搐。 他有的是耐心,等待这最后一点“杂质”也被彻底净化。 他微微俯身,靠近她的耳畔,用一种只有两人能听到的音量,如同宣誓般低语: “很快,你就会连‘忘记’本身,都忘记。” “你只会记得……我。” 瑟琳娜闭上了眼睛,将外界的一切,连同镜中那个陌生的自己和他恐怖的低语,都隔绝在外。 卢西恩那句“你只会记得……我”,如同最后的咒语,在艾丽茜娅封闭的世界里回荡。她闭着眼,仿佛连听觉也一并关闭,试图将自己缩进一个连思维都不存在的绝对虚空。 她开始更仔细地“扮演”卢西恩想要的顺从。她甚至会在女仆送来他指定的衣裙时,微微颔首表示接受;会在用餐时,偶尔对他关于食物口味的评论,给出一个微不可察的、表示赞同的细微表情。她像一个最用功的学生,学习着如何成为一个完美的、没有自我的藏品。 卢西恩似乎对她这种“进步”感到满意。他注视她的时间更长,眼神中那种掌控一切的笃定也愈发深沉。他甚至开始允许她在不被打扰的情况下,独自在卧室里待上一小段时间。 这天下午,卢西恩因庄园边界一些“琐事”必须离开片刻。他临走前,照例来到她的房间。 “我很快回来。”他站在门口,目光扫过安静坐在窗边扶手椅上的瑟琳娜,她正低头看着膝上一本他允许留下的、关于花卉分类的图册,姿态温顺得像一幅油画。“希望我回来时,你能告诉我,你最喜欢图册里的哪一种花。” 这是一个任务,一个测试。他想要听到一个符合他期望的、温顺无害的答案,比如铃兰,或是白蔷薇。 瑟琳娜没有抬头,只是纤细的手指在书页上轻轻停顿了一下,算是回应。 卢西恩离开了。落锁声清晰传来。 房间里只剩下瑟琳娜一个人,和窗外偶尔传来的、被距离模糊的鸟鸣。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阳光透过加高的窗户,在地毯上投下斜斜的光斑,缓慢移动。瑟琳娜维持着低头的姿势,仿佛真的沉浸在那本无聊的图册里。 然而,在她低垂的眼帘下,那双冰封的蓝眸深处,正有什么东西在剧烈地翻涌。卢西恩的离开,像短暂移开了压在胸口巨石,让她得以喘息,也让那冰层下的暗流找到了冲击的缝隙。 “承认吧,瑟琳娜。你需要我。” “离开这里,你什么都不是。” “你只会记得……我。” 这些声音,与她记忆中另一个声音交织在一起——那是绞索勒紧脖颈时,骨骼发出的“咯咯”声,是原主瑟琳娜生命最后时刻,来自下方人群的、模糊却充满快意的喧哗。 死亡…… 囚禁…… 两个结局,如同两条黑暗的毒蛇,缠绕着她的心脏,越收越紧。无论选择哪一个,都是永恒的沉沦。 不。 一个极其微弱,却无比清晰的声音,从她灵魂最深处、那片连卢西恩都无法触及的废墟中,挣扎着响起。 不能这样。 她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了头。目光,第一次不再是空洞或顺从,而是带着一种近乎碎裂的、强烈的情绪,落在了房间那扇紧闭的门上。 锁。 又是锁。 她看向窗户,加高的围栏,尖刺的蔷薇。 她的呼吸开始变得急促,胸口剧烈起伏。一直被压抑的恐惧、愤怒、屈辱、以及对自由的绝望渴望,如同被压抑太久的火山,在这一刻,冲破了理智和麻木的束缚,轰然爆发! 她猛地从扶手椅上站起,动作快得带倒了椅子,发出“哐当”一声闷响。她冲向那扇门,不是因为以为能打开,而是出于一种本能,用尽全身力气,用拳头,用身体,疯狂地撞击着那坚硬冰冷的木质门板! “放我出去!”她嘶吼着,声音因为长久的沉默和极致的情绪而变得沙哑破裂,“卢西恩!你这个疯子!放我出去!” 拳头砸在门上,传来沉闷的疼痛,但她毫不在意。泪水终于决堤,混合着愤怒和绝望,汹涌而下。 “我不要待在这里!我不要变成你的东西!我不要——!” 她的哭喊和撞击声在空旷的房间里回荡,显得如此微弱,如此徒劳。门外没有任何回应,只有死一般的寂静,仿佛在嘲笑着她的崩溃。 力气很快耗尽。她沿着门板滑落,瘫软在地,额头抵着冰冷的木头,肩膀因剧烈的抽泣而不断耸动。所有的伪装,所有的压抑,在这一刻土崩瓦解,只剩下最原始、最无助的崩溃。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几分钟,也许是漫长的一个世纪。 门外,传来了极其轻微的脚步声。不是女仆,也不是护卫。 脚步声在门口停下。 瑟琳娜的哭泣骤然停止,全身僵硬。她知道是谁。 钥匙插入锁孔,转动。 “咔哒。” 门,被缓缓推开了。 卢西恩站在门口。他似乎回来得比预期要早,身上还带着室外的微尘气息。他的脸上没有任何惊讶,也没有怒气,只有一种……深沉的、近乎叹息的了然。他的目光落在瘫坐在地、狼狈不堪、脸上泪痕交错、眼神却燃烧着破碎火焰的瑟琳娜身上。 他静静地看了她几秒,然后,迈步走了进来,反手轻轻关上了门。 他没有立刻扶起她,也没有斥责。他只是蹲下身,与她平视,深紫色的眼眸如同最幽深的古井,映照出她此刻所有的失控与狼狈。 “终于……”他开口,声音低沉,带着一种奇异的、仿佛期待已久的平静,“肯让我看看真实的你了吗?瑟琳娜。” 他伸出手,指尖轻轻拂过她脸颊上未干的泪痕,动作依旧温柔,却让瑟琳娜感到刺骨的寒冷。 “看,这才是你。”他的指尖停留在她剧烈起伏的胸口,感受着她失控的心跳,“会哭,会闹,会害怕……会反抗。” 他的嘴角,极其缓慢地,勾起了一抹弧度。那不是笑容,而是一种近乎愉悦的、黑暗的满足。 “我很高兴。”他低声说,目光灼灼地锁住她惊惧交加的眼睛,“比起那个毫无生气的木偶……我更喜欢这样的你。” 他的话语,如同最锋利的冰锥,瞬间刺穿了瑟琳娜刚刚爆发的、脆弱的情感壁垒。 巨大的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她刚刚燃起的、微弱的火焰。 她眼中的光芒,一点点熄灭,再次变得空洞,甚至比之前更加死寂。 卢西恩满意地看着她眼中的变化。他伸出手,这次不是触碰,而是以一种不容抗拒的姿态,将她从地上拉了起来,揽入怀中。 他的怀抱冰冷而坚实,带着绝对的掌控力。 “哭吧,闹吧,反抗吧……”他在她耳边低语,如同恶魔的吟唱,“无论如何,你都逃不掉。” 瑟琳娜僵硬地被他拥抱着,不再挣扎,也不再哭泣。 她只是睁着空洞的蓝眸,望着窗外那片被框住的、虚假的天空。 第一次彻底的反抗,以这样一种被扭曲解读、并被纳入对方征服乐趣的方式,宣告失败。 第13章 第 13 章 自那次崩溃的反抗被卢西恩以一种更令人毛骨悚然的方式“接纳”后,瑟琳娜陷入了一种比之前更深的、近乎虚无的沉寂。哭泣、愤怒、挣扎……所有这些激烈的情感,似乎都随着那场徒劳的爆发而燃烧殆尽,只留下一捧冰冷的、连余温都没有的死灰。她不再试图用任何方式表达自己,无论是顺从还是反抗,都失去了意义。 卢西恩似乎并不急于立刻看到新的“进展”。他像是欣赏着一件刚刚经历过轻微震荡、需要时间重新沉淀稳定的艺术品,给予了她一种近乎残忍的“平静”。他依旧每日出现,陪伴她用餐,进行他那单方面的“教导”和对话,但不再刻意逼迫她给出回应。他只是存在着,用他那无处不在的注视和绝对的控制,如同空气般填充着她世界的每一个角落。 然而,这种平静并未持续太久。 卢西恩开始引入一种新的“疗法”。他声称这是来自南方某个隐秘部落的古老香薰,有助于“宁神静气,安抚心神”。每天固定的时刻,女仆会在卧室角落的香炉里点燃一种特殊的、呈银绿色的香料。那香气清冷而幽远,带着一丝熟悉的、让瑟琳娜心悸的味道——是“月光尘”!但似乎又经过了某种特殊的炮制,气味变得更加馥郁,也……更加诡异。 起初,瑟琳娜只是被动地呼吸着那带着“月光尘”气息的烟雾,内心一片麻木。但渐渐地,她发现自己的精神开始变得恍惚。时间的流逝感变得模糊,现实与梦境的边界也开始松动。她常常会陷入一种半梦半醒的状态,眼前会出现一些光怪陆离的碎片——有时是她穿越前那个世界的模糊景象,有时是原主瑟琳娜记忆中奢华的舞会片段,但更多的……是卢西恩那双深紫色的眼睛,在迷雾中注视着她,越来越大,越来越近,仿佛要将她整个吞噬。 她开始分不清自己是谁,分不清哪些是真实,哪些是幻觉。那个关于被吊死的噩梦依旧会出现,但有时,在绳索勒紧的刹那,场景会突然扭曲,变成卢西恩在暴风雨之夜靠近她的脸,听到的也不再是人群的喧哗,而是他低沉的耳语:“你属于我……” 在这种精神被持续侵蚀的状态下,卢西恩的“教导”变得更加有效,也更加可怕。 他会在她精神恍惚时,坐在她身边,用那种低沉而富有磁性的声音,一遍又一遍地重复某些话语。 “瑟琳娜,记住,这里就是你的家。” “我是唯一不会伤害你的人。” “外面的世界只会带来痛苦,这里才有安全和宁静。” “你的生命,与我同在。” 这些话语,如同催眠的咒语,伴随着“月光尘”那诡异的香气,丝丝缕缕地渗入她混乱的意识和脆弱的记忆壁垒。她感觉自己像一块被雨水反复冲刷的泥土,原有的形状和结构正在一点点瓦解、流失,然后被另一种力量强行重塑。 更让她感到恐惧的是,她发现自己过去的记忆开始变得模糊不清。关于帝都的细节,关于父亲的面容,甚至关于她最初穿越而来时的惊慌与决心,都像是褪色的壁画,色彩剥落,轮廓模糊。取而代之的,是一些……陌生的、却又带着奇异熟悉感的“记忆”碎片。 她“记得”卢西恩曾在她生病时彻夜不眠地守候; 她“记得”他曾送给她一片最美的“月光尘”叶子作为礼物; 她甚至开始“记得”一种模糊的、依赖的感觉,仿佛卢西恩的存在,从一开始就是她世界里一个不可或缺的、安全的基石…… “不……不是这样的……”在偶尔清醒的瞬间,她会抱着疼痛欲裂的头,蜷缩在角落,发出微弱的、连自己都几乎听不清的呓语。但那清醒如同狂风中的烛火,瞬间就会被弥漫的香气和卢西恩无处不在的低语所熄灭。 卢西恩清晰地观察着她精神世界的崩塌与重构。他的眼神依旧平静,但深处却燃烧着一种近乎造物主般的、黑暗的狂热。他在亲手抹去那个他憎恨又迷恋的、属于维尔德千金瑟琳娜的灵魂印记,然后,按照他理想中的模样,一点点地、重新塑造一个只属于他的、全新的“瑟琳娜”。 这天傍晚,香炉里的“月光尘”烟雾似乎格外浓郁。瑟琳娜陷入了一种深度的迷离状态,眼神涣散,身体微微摇晃。 卢西恩走到她面前,轻轻执起她的手。他的指尖冰凉,却让她混沌的意识感到一丝奇异的“锚定”。 “瑟琳娜,”他凝视着她空洞的蓝眸,声音轻柔得像怕惊扰一个易碎的梦,“告诉我,你是谁?” 瑟琳娜的嘴唇翕动了几下,发出模糊的音节。 “我……是……” “你是谁?”卢西恩重复道,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引导。 混乱的思绪在脑海中冲撞。维尔德千金?穿越者?囚徒?一个个身份如同破碎的镜片,割裂着她的认知。 “……你的……”一个被反复灌输的词语,如同本能般,从她唇间逸出,微弱却清晰,“……我是……你的……” 卢西恩的瞳孔微微收缩,眼底深处闪过一丝极其亮烈、近乎眩目的满足光芒。他等待这一刻,似乎已经等了太久。 “是的,”他俯身,在她光洁的额头上,印下一个冰冷而带着绝对占有意味的吻,如同为一件打上最终标记的所有物完成最后的仪式,“你是我的。” “永远都是。” 瑟琳娜涣散的眼神似乎聚焦了一瞬,映出他近在咫尺的、带着胜利者姿态的脸庞。一丝微弱的、属于原本瑟琳娜的惊惧和挣扎,如同水底最后的气泡,在她眼底深处一闪而逝,随即彻底湮灭在弥漫的银色烟雾和被他强行植入的认知之中。 她缓缓地、极其缓慢地,闭上了眼睛。身体软软地靠向卢西恩,仿佛终于放弃了所有抵抗,无论是身体的,还是精神的。 卢西恩接住她轻飘飘的身体,将她横抱起来,走向那张华丽的大床。他的动作轻柔而珍重,如同对待一件失而复得的绝世珍宝。 他将她安置在床上,为她盖好丝被。站在床边,他久久地凝视着她沉睡的容颜。 窗外,最后一抹夕阳的余晖也隐没了,暮色四合,如同他眼中那片深不见底、却终于如愿以偿的黑暗。 精神的牢笼,在这一刻,似乎彻底落成了。 时间在银绿色的烟雾和卢西恩持续的低语中黏稠地流淌。瑟琳娜感觉自己像一株被移植到陌生土壤的植物,原有的根系正在枯萎,记忆的叶片不断剥落,对“自我”的感知日益稀薄。她越来越少地想起帝都,想起父亲,甚至那场绞刑的噩梦也渐渐被卢西恩为她“编织”的、充满扭曲关怀的虚假记忆所覆盖。 她变得异常温顺。会在卢西恩到来时,抬起空洞的蓝眸安静地注视他;会在他递过水杯时,乖巧地低头啜饮;甚至在他用那种掌控一切的目光长时间凝视她时,会微微垂下眼帘,流露出一种近乎依赖的脆弱姿态。这完美符合卢西恩期望的模样,似乎让他感到了无与伦比的满足。他抚摸她金发的动作愈发轻柔,眼神中的偏执与占有也沉淀为一种更深沉、更令人不安的“平静”。 然而,就在这片精神废墟即将被彻底同化的边缘,一个微小的、几乎被遗忘的异物,成了撬动命运齿轮的第一块石头。 那是一个午后,卢西恩因南境几位地方贵族的紧急邀约必须离开庄园半日。或许是觉得她的“驯化”已近完成,或许是那次的“崩溃”后再无波澜让他放松了警惕,他离开时,并未像往常一样进行冗长的“告别”和暗示性的警告。只是如同主人出门前习惯性地瞥一眼笼中的珍鸟,确认她安静地待在原处,便转身离去。 房间里再次只剩下瑟琳娜,和那袅袅弥漫的、带着“月光尘”气息的香薰。 她像往常一样,蜷缩在窗边的扶手椅里,目光没有焦点地望着窗外被框住的天空。女仆刚刚更换过香料,此刻的气息格外浓郁,让她的大脑如同浸在温吞的水里,思绪缓慢,几乎停滞。 一阵微风从未完全紧闭的露台门缝隙吹入,拂动了轻纱窗帘,也意外地将角落里一个不起眼的小矮凳吹得挪动了几分。矮凳上放着一个针线篮,里面是女仆们平日里做些零碎活计的工具。 “哐当”一声轻微的响动,针线篮被碰翻在地,里面的零碎物件撒落出来——几团彩线,几根银针,一把小剪刀,还有……一个用深色碎布勉强包裹的、硬硬的小东西滚了出来,一直滚到艾丽茜娅的椅子脚下。 那是……? 艾丽茜娅涣散的目光,无意识地追随着那个小东西。在浓郁的香气造成的昏沉中,那东西似乎带着一丝微弱的、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的“异物感”。 她缓缓地、有些吃力地弯下腰,伸出依旧纤细却不再灵活的手指,将它捡了起来。 她解开那有些脏污的碎布。一枚造型古朴的青铜徽章,静静地躺在她的掌心。徽章上,一只夜莺展翅欲飞,鸟喙中衔着一根橄榄枝。背面,一个清晰的字母“N”映入眼帘。 夜莺……橄榄枝……N…… 这几个元素,像几颗生锈的钥匙,突然插进了她记忆深处某把同样锈迹斑斑的锁。 没有立刻打开,却带来了剧烈的、金属摩擦般的刺痛感! 陌生的男人……受伤……暴雨之夜……递来的徽章…… 一些混乱的、被香气和低语压制许久的碎片,猛地冲撞着她混沌的意识!与此相关的,还有另一段更加久远、几乎被彻底掩埋的记忆,如同深水下的暗流,开始汹涌—— 那不是她的记忆!是属于原主瑟琳娜·维尔德,属于那个真正的、骄纵的公爵千金的,极其久远的童年记忆! 画面模糊而温暖。一个有着温柔蓝色眼眸的美丽女人,将她抱在膝上,哼唱着轻柔的歌谣。女人的颈间,戴着一条细细的银链,链坠……就是一枚这样的徽章!夜莺与橄榄枝! “妈妈……”小小的瑟琳娜伸出胖乎乎的手指,想去抓那枚徽章。 女人温柔地笑着,握住她的小手,声音如同最甜美的蜂蜜:“这是‘诺顿’家族的象征哦,我的小宝贝。是妈妈出嫁前的家族徽章。夜莺代表即使在黑夜里也歌唱希望,橄榄枝代表和平与庇护……这是妈妈的根,也是你的根的一部分……” 诺顿!N! 如同惊雷炸响在迷雾笼罩的脑海! 这枚徽章……不是卢西恩的陷阱!不是陌生人的偶然!它属于她早已逝去的母亲,属于那个在上一次皇权争夺中选择避世的诺顿家族! 那个受伤的男人……是诺顿家族派来的人?!还是……他和诺顿家族有着什么联系? 无数疑问如同决堤的洪水,冲垮了连日来被强行构筑的精神堤坝。那弥漫的“月光尘”香气似乎瞬间失去了效力,大脑因为剧烈的信息冲击而传来尖锐的疼痛,但这疼痛却带来了一种近乎残忍的清醒! 瑟琳娜猛地攥紧了手中的徽章,冰凉的金属边缘硌得掌心生疼,但这疼痛如此真实,如此……令人振奋! 她迅速将徽章重新用碎布包好,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撞碎肋骨。她警惕地看了一眼紧闭的房门和角落里依旧散发着诡异香气的香炉。 卢西恩随时可能回来。 她必须立刻藏好它!必须想办法! 目光快速扫过房间,最后落在那个被打翻的针线篮上。她强忍着眩晕和激动,将那个小包裹迅速塞进一团乱糟糟的、颜色最深沉的毛线团里,然后将线团踢到椅子更下方的阴影处。 做完这一切,她脱力般靠回椅背,大口喘着气,额头上渗出细密的冷汗。但那双原本空洞的蓝色眼眸,此刻却燃起了许久未曾出现的、混杂着恐惧、希望和决绝的火焰。 这也许就是绝境逢生? 但现在不是庆祝的时候。她不能再这样麻木下去,不能再让卢西恩继续侵蚀她的意志。 她必须伪装得更好,必须在他回来之前,将所有情绪重新冰封,变回那个温顺的、即将被完全“驯服”的瑟琳娜。 第14章 第 14 章 那枚徽章带来的冲击如同强心剂,让瑟琳娜从精神被麻醉的泥潭中挣扎了出来。但随之而来的是更深的警惕,自己必须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小心。卢西恩的敏锐远超常人,任何一丝不自然的情绪波动都可能引来他毁灭性的关注。 当卢西恩傍晚归来时,瑟琳娜已经完美地收敛了所有外露的情绪。她依旧坐在窗边的椅子上,姿态温顺,眼神带着被他“塑造”出的那种依赖与空洞,甚至在他走近时,还微微侧过头,用一种近乎茫然的乖巧迎接他的目光。 卢西恩的视线在她脸上停留了片刻,深紫色的眼眸如同最精密的探测器,扫过她每一寸细微的表情。或许是她伪装得足够好,或许是他对自己“驯化”的成果过于自信,他并未发现那死水之下重新涌动的暗流。他只是像往常一样,伸手抚了抚她的发顶,语气平淡地问:“今天过得如何?” 瑟琳娜没有回答,只是微微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在苍白的脸颊上投下柔弱的阴影——这是她最近学会的、最能让他感到“满意”的反应之一。 卢西恩似乎接受了这个无声的回应,转身去处理他离开期间积压的事务。 从这一刻起,瑟琳娜开始了她人生中最艰难、也最需要演技的伪装。她依旧是那个日渐沉默、日渐依赖卢西恩的“囚鸟”,但内在的她,却像一个最耐心的猎手,开始利用每一个不被注意的间隙,观察、分析、计划。 她不再抗拒卢西恩的“陪伴”,反而利用这些机会,更加细致地观察卧室的每一个细节。窗户的构造、门锁的类型、壁炉的烟道是否可能通行但这个念头很快被否决,因为太危险且不可预测。她需要找到一个最薄弱的环节。 同时她也在观察看守她的女仆。她们是卢西恩精心挑选的,沉默而警惕。但瑟琳娜发现,其中年纪稍轻的那个,偶尔会在卢西恩不在时,眼神会流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和……或许是怜悯?这是一个极其微小的可能,但瑟琳娜记住了这一点。 至于身体,因为长期的囚禁和精神折磨而虚弱,但在这段时间相对“平静”的生活让体力稍有恢复。偶尔也会秘密地进行一些锻炼,哪怕只是在房间里尽可能多地踱步,活动手脚。 瑟琳娜回忆着庄园的地形。东北角那段破损的围墙是她上次失败的地方,卢西恩必然加强了那里的看守。其他方向呢?庄园靠近山林,如果能潜入林中,逃脱的机会将大大增加。但要如何突破庄园内部的层层监视是关键。 她还必须考虑逃跑后的生存。她没有钱,没有食物,没有可靠的接应。那枚诺顿家族的徽章是唯一的线索和希望,但她如何能联系上他们?那个受伤的男人还会出现吗? 还有最重要的是要麻痹卢西恩。 她表现得更加“融入”这个被设定好的角色。当卢西恩用那种引导式的语气提及“过去”时,她会配合地流露出困惑,然后在他“帮助”回忆时,表现出一种仿佛被点醒的、脆弱的依赖。她甚至会在他弹奏钢琴时,将目光长久地停留在他身上,那眼神空洞,却因为专注而带上了一种足以迷惑他的、虚假的眷恋。 她开始“接受”那些香薰,不再表现出任何不适或抗拒,甚至会在香气弥漫时,主动蜷缩在椅子上,做出昏昏欲睡的姿态。她得要让他相信,他的“疗法”正在稳步生效,她精神的壁垒正在彻底瓦解。 这个过程极其煎熬。每一次对卢西恩的“顺从”,都像是在撕裂自己灵魂的一部分。夜晚,当她独自一人时,恐惧和自我厌恶几乎要将她吞噬。她只能紧紧握着那枚藏在毛线团里的徽章,用那冰冷的触感和背后代表的微弱希望来支撑自己。 逃离的机会来得比她预想的要快。 几天后,卢西恩接到消息,南境总督突然病重,局势可能出现动荡,他必须立刻前往附近的城市与几位关键人物会面,这一去,至少需要两三天。 这是一个绝佳的机会!也是极度危险的时刻。卢西恩离开,看守可能会相对松懈,但他也必然会布下更严密的防范。 临行前,卢西恩来到她的房间。他穿着一身便于骑马的深色旅行装,更显得身形挺拔,气势迫人。 “我要离开几天。”他站在她面前,目光如同实质,审视着她,“你会乖乖待在这里,等我回来,对吗?” 瑟琳娜抬起头,迎上他的目光。她轻轻点了点头,努力让自己的眼神显得纯净而依赖,甚至带着一丝因为他要离开而产生的、细微的不安。 卢西恩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似乎想从她眼中找出任何一丝伪装的痕迹。最终,他俯身,在她光洁的额头上印下一个冰冷的、带着警告意味的吻。 “别让我失望,瑟琳娜。”他的低语如同最后的枷锁,“否则,后果……你知道的。” 他转身离开,脚步声渐行渐远。 当房门再次落锁的声音传来,瑟琳娜依旧维持着那个温顺的姿态,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 但她的心脏,却在胸腔里疯狂地擂动,如同战前的鼓点。 机会来了。 她必须抓住它。 就在卢西恩离开的这段时间。 她缓缓站起身,走到窗边,望着外面逐渐暗淡下来的天色。夜幕,将是她最好的掩护。 这一次,她绝不能再失败。 卢西恩离开后的第一个夜晚,庄园陷入了一种表面的宁静,但在这宁静之下,是瑟琳娜高度紧绷的神经和悄然展开的行动。 她没有选择在深夜立刻行动。经验告诉她,越是这种时候,初期的警戒反而可能最严。她强迫自己像往常一样,在女仆的“服侍”下用了简单的晚餐,甚至表现出比平日更甚的困倦,早早地熄了灯,躺在床上,仿佛已沉入被香薰影响的睡眠。 然而,在那厚重的窗帘隔绝了月光的黑暗中,她的耳朵捕捉着门外的一切动静。守卫换班的低语、远处隐约的犬吠、甚至是风吹过蔷薇藤蔓的沙沙声……时间在煎熬中缓慢流逝,直到下半夜,万籁俱寂,只有昆虫的鸣叫点缀着沉沉的夜色。 就是现在。 她悄无声息地起身,换上了早已准备好的、颜色最深的旧衣裙,将金色的长发紧紧盘起塞进帽子里。她没有点灯,凭借多日来在黑暗中摸索的熟悉感,走到了那个放着毛线团的角落。 她的心跳得厉害,手指因为紧张而微微颤抖,但她还是准确地摸到了,并将那个用碎布包裹的、冰冷的徽章紧紧攥在手心,仿佛握着唯一的生机。 接下来她将之前偷偷藏起了一把用来修剪花枝的、小巧但锋利的小刀别在腰间,和一小段从旧窗帘上拆下来的、结实的丝绸束带塞进口袋。 现在,最大的难题是如何离开这个房间。门是从外面反锁的,几乎不可能从内部打开。她的视线落在了窗户和那个通往小露台的门上。 露台的门同样有锁,但结构相对简单。她之前趁女仆不注意时,偷偷用融化后又凝固的蜡油拓下了钥匙的大致形状,并用藏起的小刀,花费了数个夜晚,在一块废弃的木片上艰难地雕刻出了一个粗糙的、几乎可以称之为“钥匙”的东西。这是她最大胆,也是最没把握的尝试。 她屏住呼吸,走到露台门边,将那个粗糙的木制“钥匙”小心翼翼地对准锁孔。第一次,失败了,根本插不进去。她调整角度,再次尝试……木屑簌簌落下,她的手心全是冷汗。 终于,“钥匙”艰难地滑入了锁孔!她心中一阵狂喜,但随即更加紧张。她缓缓用力转动……能感觉到锁芯内部的阻力,木钥匙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嘎”声,仿佛随时会断裂。 拜托……一定要成功…… 她用尽全身的力气,控制着角度和力道。 “咔。” 一声极其轻微,但在她听来如同天籁的响声!锁舌弹开了! 她几乎要虚脱,强忍着激动,轻轻推开一条门缝。冰冷的、带着蔷薇花香的夜风瞬间涌入,让她精神一振。 露台外,加高的围栏和尖刺的蔷薇依旧是巨大的障碍。但她早已观察过,靠近主楼墙壁的一侧,蔷薇的长势稍弱,围栏因墙壁的遮挡,有一处连接点似乎因为潮湿有些锈蚀。 她像一只猫一样溜出露台,紧贴着冰冷的墙壁,移动到那个位置。她拔出小刀,小心翼翼地撬动锈蚀的连接处。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每一秒都如同在刀尖上跳舞。远处似乎传来了巡逻守卫的脚步声,她立刻屏住呼吸,紧贴在墙壁的阴影里,一动不敢动。 脚步声渐远。她继续手上的动作,汗水浸湿了她的后背。 终于,随着一声轻微的金属断裂声,一根栏杆被她成功地撬松了!缝隙刚好够她这样瘦削的身体勉强挤过去。尖锐的蔷薇刺划破了她的手臂和衣裙,带来一阵刺痛,但她毫不在意。 现在,她在露台之外了,但依旧在庄园的内院。她需要穿过这片相对开阔的区域,抵达庄园的外围。 她利用树木和灌木的阴影,如同幽灵般潜行。卢西恩离开后,守卫似乎确实松懈了一些,巡逻的间隔变长了。她凭借着记忆和对地形的熟悉,有惊无险地穿过了内院,来到了那段她曾失败过的、靠近橡树林的围墙下。 这一次,她没有选择攀爬。她沿着墙根阴影小心移动,寻找着可能存在的排水口或兽洞。终于,在一丛茂密的、无人打理的常青藤后面,她发现了一个因雨水冲刷而形成的、通往墙外的狭窄狗洞!洞口很小,布满了蛛网和湿泥,但足以让她匍匐通过! 瑟琳娜丝毫没有犹豫立刻俯下身,不顾一切地钻了进去。湿冷的泥土沾满了她的衣裙,蜘蛛网粘在脸上,但她心中充满了狂喜! 就在她大半个身体即将钻出墙外的那一刻,庄园内突然传来一阵隐约的骚动和犬吠声!似乎有什么情况惊动了守卫! 被发现了吗?! 瑟琳娜心脏骤停,用尽最后力气猛地一挣,整个人终于完全脱离了围墙,滚落在外面的草丛里! 她不敢停留,甚至来不及查看方向,爬起来就向着最近的那片茂密的橡树林发足狂奔!树枝抽打在她的脸上,荆棘撕扯着她的裙摆,脚下的路崎岖不平,她跌倒了又爬起,肺部如同风箱般剧烈喘息,但她不敢回头,更不敢停下! 身后,庄园的方向,传来了更清晰的喧哗声和火把的光亮,犬吠声也越来越近! 他们追来了! 冰冷的恐惧攫住了她,但求生的本能驱使着她向树林更深处跑去。黑暗的森林此刻不再是恐怖的存在,而是她唯一的庇护所。 她不知道跑了多久,直到双腿如同灌了铅,喉咙里弥漫着血腥味,身后的追捕声似乎被茂密的林木隔绝,变得模糊起来。她靠在一棵巨大的橡树后,瘫软在地,贪婪地呼吸着带着腐殖质气息的冰冷空气。 她逃出来了! 她真的逃出了那座华丽的囚笼! 然而,逃离的喜悦只是短暂的。她此刻孤身一人,身处未知的荒野,身无分文,卢西恩的追兵可能就在身后。 她紧紧攥着手中那枚诺顿家族的徽章,借着从林叶缝隙透下的微弱星光,辨别了一下大致方向,选择了与庄园和主要道路相反的方向,再次迈开了脚步,隐入了无边的黑暗森林之中。 第15章 第 15 章 冰冷的夜露浸透了单薄的衣裙,荆棘划破的伤口在奔跑的燥热褪去后,开始传来细密而尖锐的疼痛。瑟琳娜靠在一棵粗糙的树干上,剧烈地喘息着,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山林间冰冷的雾气和她喉咙里的血腥气。身后,庄园方向的喧哗和犬吠似乎暂时被重重叠叠的树影与山峦阻隔,但那份被追捕的恐惧,如同附骨之疽,还紧紧缠绕着她。 她逃出来了。但随即而来的是面对未知荒野的茫然与恐惧。 回帝都? 这个念头刚一浮现就被她掐灭。且不说卢西恩的势力可能早已渗透帝都,就算她能侥幸回到维尔德公爵府,又能如何?向父亲哭诉自己被一个“落魄皇子”囚禁折磨?且不论父亲是否会相信,就算信了,在帝国局势未明、卢西恩已然崛起的情况下,维尔德家族是否会为了她这个“名声已毁”的女儿,去正面硬撼一个潜力巨大的未来帝王?她不敢赌。更何况,卢西恩很可能就在通往帝都的各条道路上布下了天罗地网。 她唯一的希望,似乎只剩下那枚冰冷的徽章所指向的——诺顿家族。 可是,如何才能找到他们? 母亲在她很小的时候就病逝了,关于诺顿家族的记忆模糊得只剩下那枚徽章和母亲温柔哼唱的摇篮曲。她只知道那是一个南方的家族,而且随着母亲的离世,与诺顿家族的关系也逐渐开始疏远。 她甚至连诺顿家族的封地具体在哪里都不知道!南境如此广阔,她该往哪个方向走?难道要像无头苍蝇一样乱撞吗?这无异于自寻死路。卢西恩的追兵、荒野的野兽、潜在的匪徒……每一样都可能轻易夺走她刚刚夺回的自由和生命。 寒冷和绝望让她瑟瑟发抖。她蜷缩在树根下,借着稀疏的星光,摊开掌心,凝视着那枚夜莺徽章。冰凉的金属似乎汲取着她仅存的体温。 夜莺……即使在黑夜里也歌唱希望…… 橄榄枝……和平与庇护…… 母亲温柔的话语穿越了时空,在绝望中带来一丝微弱的慰藉。这徽章是信物,但如何才能让诺顿家族的人知道她在这里?知道她需要帮助? 她必须找到一个方法,一个既能隐藏自己,又能传递信息的方法。 人流量大的地方?比如城镇的集市、酒馆?她或许可以尝试留下带有徽章印记的标记,比如……她脑中闪过一个大胆的念头:能否利用吟游诗人?他们走南闯北,消息灵通,或许能传递某种隐晦的信息?但这太冒险了,她无法确定吟游诗人的可靠性,消息也可能被卢西恩的人截获。 教堂或者神殿?某些古老的家族与当地教会可能有联系。但诺顿家族信仰哪位神祇?她毫无头绪。而且,教堂也并非绝对安全。 商队?南境的商队络绎不绝,或许有往来于诺顿家族领地的?她可以尝试混入商队,或者贿赂商人传递消息?但她身无分文,这个想法几乎不可能实现。 每一个想法都伴随着巨大的风险和不确定性。她就像一个在黑暗迷宫中摸索的人,只知道出口的方向,却找不到通往那里的路径。 天边渐渐泛起了鱼肚白,林间的鸟儿开始啁啾。黎明将至,黑暗不再是她的保护色。她必须尽快离开这片区域,找到一个相对安全的藏身之处,再从长计议。 她挣扎着站起身,忍着浑身的酸痛和饥饿,开始凭借星辰和日出的方向,大致判断向南的路径。她不敢走官道,只能在密林和崎岖的山野间穿行。渴了喝山泉水,饿了只能寻找一些依稀认得、确认无毒的野果充饥。 几天下来,她变得越发狼狈不堪,衣衫褴褛,面色憔悴,金色的发丝也失去了光泽,沾满了草屑和泥土。她像一只受惊的野兔,任何风吹草动都让她心惊胆战。 在一次试图靠近一个小村庄寻找食物时,她远远看到了墙上张贴的、带有她模糊画像的通缉令!罪名是“盗窃庄园财物并潜逃”!卢西恩果然动用了官方力量,将她污名化,这样搜捕她就名正言顺了! 希望如同风中残烛,摇曳欲灭。 就在她几乎要被饥饿和绝望压垮的时候,她来到了一个位于山谷间、看起来相对繁华一些的小镇外。但她不敢进去,只能躲在城镇外山坡的树林里,远远观察。 她看到镇口有一个热闹的市场,人来人往。她还注意到,市场边缘有一个小小的、看起来颇为破旧的流浪艺人聚集地,有耍猴的,有表演杂技的,还有……一个坐在木桶上,弹奏着鲁特琴,声音沙哑地唱着古老歌谣的老吟游诗人。 他的歌声苍凉而悠远,飘荡在喧闹的市场边缘,似乎讲述着某个失落家族的传奇。 瑟琳娜的心中猛地一动。 吟游诗人……故事……传奇…… 她看着掌心的徽章,一个极其冒险,但或许是唯一可行的计划,在她脑中逐渐成型。 她需要编一个故事。一个关于“寻找失散亲人”的故事,将诺顿家族的徽章特征和“夜莺”、“橄榄枝”、“庇护”这些关键词,巧妙地嵌入到歌谣或者传说里。她不能直接暴露自己,但可以通过这个故事,试图引起可能存在的、诺顿家族耳目的注意! 这需要极高的技巧和运气。她必须确保故事足够吸引人,能流传开来,但又不能过于直白,引起卢西恩势力的警觉。 她摸了摸口袋里仅剩的、从庄园带出来的、唯一还算值钱的东西——一枚小巧的、镶嵌着淡水珍珠的耳钉。这是她最后的“资本”。 瑟琳娜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恐惧,整理了一下破烂的衣裙,将脸涂得更脏,然后鼓起勇气,向着那个弹琴的老吟游诗人,一步步走了过去。 山坡下的市集喧嚣如同隔着一层厚厚的玻璃,瑟琳娜的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撞击着。每向那个弹琴的老吟游诗人靠近一步,都需要耗尽她巨大的勇气。她浑身破烂,散发着泥土和汗水的酸腐气,与周围哪怕最底层的流浪者相比,也显得格外狼狈不堪。她紧紧攥着口袋里那枚珍珠耳钉和冰冷的徽章,仿佛它们是连接着悬崖两端的唯一绳索。 老吟游诗人似乎对周遭的喧闹充耳不闻,布满皱纹的眼睑半阖着,枯瘦的手指拨动着鲁特琴的琴弦,沙哑的嗓音吟唱着一段关于古代战争的悲歌,苍凉得如同山谷里的风。 瑟琳娜在他面前停下,脚步虚浮。老人没有抬头,歌声也未停歇。 “先生……”她的声音干涩沙哑,因为紧张和虚弱而微微颤抖。 琴声顿了顿。老人抬起浑浊的眼球,瞥了她一眼,那眼神里没有怜悯,也没有厌恶,只有一种见惯世间悲欢的麻木。“几个铜币,点首歌。”他言简意赅,随即又准备继续自己的吟唱。 “我……我没有铜币。”瑟琳娜急忙道,在老人流露出不耐烦之前,她迅速掏出了那枚珍珠耳钉。小巧的珍珠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温润微弱的光泽。“我用这个,换您……换您听我说几句话,再帮我编一首歌。” 老人的目光在耳钉上停留了一瞬,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精光。他停下了拨弦的手,将鲁特琴抱在怀里,终于正眼打量了她一番,尤其是在她虽然脏污却依旧能看出原本细腻的皮肤和那双过于明亮的蓝眸上停留了片刻。 “说吧。”他的声音依旧沙哑,但多了几分探究。 瑟琳娜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将早已在脑中演练过无数遍的故事,用一种带着哀伤和恳切的语调缓缓道来: “我在寻找我的亲人……我母亲的家族。”她刻意压低了声音,确保只有老人能听见,“很多年前失散了……我只记得,母亲留给我的唯一信物,是一枚徽章。上面刻着一只夜莺,衔着橄榄枝……母亲说过,夜莺代表在黑暗中也不放弃希望,橄榄枝代表他们家族能提供庇护……家族的姓氏,似乎以‘N’开头……” 她小心翼翼地观察着老人的反应,不敢直接说出“诺顿”这个名字。她看到老人的眉头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浑浊的眼睛里似乎有什么东西闪了闪,但很快又恢复了麻木。 “就这些?”老人问,语气平淡。 “……就这些。”瑟琳娜的心沉了沉,补充道,“我希望……希望您能编一首歌,关于寻找失散的夜莺家族,关于渴望橄榄枝庇护的流浪者……让听到这首歌的人,或许……或许能知道我在找他们。”她将手中的珍珠耳钉递了过去,带着孤注一掷的恳求。 老人接过耳钉,放在眼前仔细看了看,又掂量了一下,然后沉默地收进了怀里。他没有立刻答应,也没有拒绝,只是重新抱起了鲁特琴,手指无意识地在琴弦上滑动,发出几个零散不成调的音符。 时间在沉默中流逝,每一秒都让瑟琳娜感到窒息。她害怕被拒绝,更害怕这最后的希望落空。 终于,老人抬起头,再次看向她,眼神复杂:“小姑娘,你这故事……和你这个人一样,透着古怪。寻找失散亲人的流浪者我见多了,但像你这样……拿着这种小玩意,还指定要编‘夜莺’和‘橄榄枝’的,是第一个。” 瑟琳娜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不过,”老人话锋一转,语气依旧没什么起伏,“拿人钱财,与人消灾。一首歌而已,我编了。至于有没有用,看诸神是否眷顾你了。” 他不再看她,低下头,枯瘦的手指开始熟练地拨动琴弦,一段与之前悲歌截然不同的、带着些许迷茫和追寻意味的前奏流淌出来。他清了清沙哑的嗓子,开始即兴哼唱: “啊……迷失在林间的小鸟, 可记得旧巢的温暖? 夜莺在黑暗中啼鸣, 诉说着归巢的渴望…… 那衔来和平的枝叶, 可在何方摇曳生长? 北风呼啸,旅人彷徨, 何处寻那橄榄枝的荫凉…… 若有知者听此吟唱, 指引迷途的鸟儿方向…… 夜莺之盼,枝叶之望, 在风中飘荡,在歌中回响……” 歌词简单,旋律也算不上优美,但其中反复出现的“夜莺”、“橄榄枝”、“归巢”、“指引方向”等词语,让瑟琳娜的心脏剧烈地跳动起来。这就是她想要的! 老人唱完一段,停了下来,看向她:“就这样?够了吗?” “够了!谢谢您!谢谢!”瑟琳娜连声道谢,泪水几乎要夺眶而出。她不敢再多停留,对着老人深深鞠了一躬,然后迅速转身,再次隐入了山坡上的树林之中,仿佛从未出现过。 老人看着她消失的方向,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难以捉摸的光芒。他低头看了看怀里刚刚收起来的珍珠耳钉,又拨动了一下琴弦,将那首刚刚编好的、关于寻找夜莺家族的歌,再次低声吟唱起来,声音沙哑,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慢慢融入了市集的嘈杂声中。 瑟琳娜躲在树林里,远远听着那断断续续的歌声,心中充满了混杂着希望与恐惧的激荡。 种子已经播下。 现在,她能做的,只有等待,以及在这危机四伏的南境,努力地……活下去。等待那微乎其微的可能,等待诺顿家族的人,恰好听到这首歌,并能理解其中的含义。 而她不知道的是,在她离开后不久,两个穿着普通但眼神锐利的男人,出现在了老吟游诗人的面前。其中一人,将几枚银币放在老人面前,低声询问:“刚才那个女孩,跟你说了什么?” 老人抬起浑浊的眼,看了看银币,又看了看那两个男人,沙哑地笑了笑,继续弹唱着他那首新的歌谣,仿佛什么都没有听见。 问话的男人皱了皱眉,还想再问,却被同伴拉住,示意他看向集市另一端几个看似闲逛、实则目光警惕的身影——那是卢西恩手下另一批负责暗查的人。 第16章 第 16 章 老吟游诗人沙哑的歌声,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一颗石子,在瑟琳娜死寂的心湖中激起了希望的涟漪,但也同样引起了水下的暗流涌动。她不敢在原地久留,强忍着身体的疲惫和饥饿,沿着山林继续向南跋涉。每一步都如同踩在棉花上,眼前阵阵发黑,全靠意志力支撑。 她必须找到一个相对安全的藏身之所,等待那渺茫的回应,同时设法解决迫在眉睫的生存问题。 幸运女神眷顾了她一次。在一条人迹罕至的山涧边,她发现了一个被藤蔓半遮掩的浅小洞穴。洞口狭窄,仅容一人匍匐进入,内部空间也不大,但干燥,隐蔽,能遮风避雨。这对此时的她来说,不亚于天堂。 她将这里作为临时的据点。白天,她几乎不敢外出,只在黄昏和清晨时分,小心翼翼地出来寻找水源和一切可以果腹的东西——野莓、酸涩的野果、偶尔能挖到的可食用根茎,甚至不得不尝试捕捉溪流里的小鱼小虾,生吞活剥,只为维持生命的基本需求。夜晚,她蜷缩在冰冷的洞穴里,听着外面野兽的嚎叫和风吹过林梢的呜咽,紧紧握着那枚徽章,一遍遍回忆着母亲模糊的面容和老吟游诗人那首粗糙却充满希望的歌谣。 她变得形销骨立,原本合身的衣裙如今空荡荡地挂在身上,金色的长发纠结枯黄,皮肤粗糙,只有那双蓝色的眼眸,因为执着的求生**而依旧亮得惊人,却也深陷在眼窝里,显得更大,更脆弱。 几天过去了,没有任何消息。希望如同风中的残烛,随时可能熄灭。她开始怀疑自己的决定是否太过天真。诺顿家族或许早已没落,或许根本不在意她这个流着他们血脉的、麻烦缠身的“外人”,又或许,那首歌谣根本没能传到他们耳中。 而且危险从未远离。 有一次,她冒险靠近另一个稍大的镇子边缘,试图寻找更多食物时,差点与一队巡逻的士兵迎面撞上。她甚至清晰地看到了他们手中拿着的、绘有她大致容貌的通缉令!她连滚带爬地逃回山林,心脏狂跳了整整一夜。 还有一次,她在溪边喝水时,遭遇了一头出来觅食的野猪。那狰狞的獠牙和凶狠的眼神让她魂飞魄散,她拼命爬上一棵大树,直到野猪悻悻离去,才浑身瘫软地滑落下来,手臂和腿上都添了新的擦伤。 饥饿、寒冷、恐惧、孤独……每一样都在侵蚀着她的意志。她感觉自己像一只在暴风雨中挣扎的飞蛾,翅膀早已湿透破损,随时可能坠入无边的黑暗。 就在她几乎要放弃,考虑是否要冒险前往某个修道院寻求庇护时,转机,以一种意想不到的方式悄然降临。 那是一个雾气弥漫的清晨,她像往常一样,在洞穴附近寻找着可食用的菌类。突然,她敏锐地听到了一阵不同于鸟鸣兽吼的、极轻微的窸窣声,似乎有人正在靠近! 她的心脏瞬间提到了嗓子眼!是搜捕队?还是野兽? 她像受惊的兔子般,迅速躲到了一块巨大的岩石后面,屏住呼吸,紧张地透过石缝向外窥视。 雾气中,一个身影缓缓显现。那是一个穿着南境常见粗布衣服、背着柴捆的樵夫,看起来五十岁上下,面容朴实,皮肤黝黑,脚步沉稳。他似乎只是寻常的樵夫,但瑟琳娜不敢有丝毫大意。 樵夫在她藏身的岩石附近停下脚步,放下柴捆,像是要休息片刻。他取下腰间的水囊喝水,目光却似乎不经意地扫过瑟琳娜藏身的方向。 瑟琳娜的心跳几乎停止。 然而,樵夫并没有呼喊或靠近。他喝完水,重新背起柴捆,却没有立刻离开,而是用他那带着浓重南境口音的、低沉的声音,仿佛自言自语般哼起了一段不成调的小曲。 起初,瑟琳娜并未在意,但很快,她的瞳孔猛地收缩! 那调子……虽然被樵夫哼得七歪八扭,但依稀能分辨出,正是老吟游诗人编的那首关于“夜莺”和“橄榄枝”的歌谣的旋律! 是巧合吗?! 还是……?! 她死死捂住自己的嘴,防止自己因为激动而发出声音。她紧紧盯着那个樵夫,试图从他看似平凡的脸上找出任何一丝不寻常的痕迹。 樵夫哼完了那不成调的一段,像是歇够了,重新迈开步子,不紧不慢地向着山林深处走去。在转身的刹那,他的目光似乎再次极其短暂地、若有若无地扫过岩石的方向,然后便头也不回地消失在了浓雾之中。 山林恢复了寂静,仿佛刚才的一切只是瑟琳娜饥饿产生的幻觉。 但她知道,不是! 那旋律!他哼了那首歌的旋律! 巨大的激动和更深的警惕同时席卷了她。这是诺顿家族的回应吗?还是卢西恩设下的又一个精巧陷阱,利用她唯一的希望来引诱她现身? 她不敢轻易相信。她在岩石后躲了许久,直到确认周围再无任何动静,才小心翼翼地探出身。 樵夫离开的方向,留下了一些模糊的脚印。而在脚印旁边,一株低矮的灌木枝条上,系着一根极其普通的、打着一种奇特绳结的草茎。 瑟琳娜的心跳再次加速。她认识这种绳结!这是母亲曾经教过她的、一种诺顿家族旧仆之间流传的、用于简单标记和传递安全信号的绳结!母亲当年是当作趣事讲给年幼的她听的! 眼泪瞬间涌上了她的眼眶。这一次,不是绝望,而是绝处逢生的、巨大的酸楚和希望! 诺顿家族……他们听到了歌声!他们找到了她!或者说,他们找到了她可能存在的区域! 那个樵夫,是信使! 她强忍着立刻追上去的冲动。多年的贵族教育和她与卢西恩周旋的经历,让她保留了最后一丝冷静。她不能贸然行动。她需要确认,需要更安全的接触方式。 她记住了那个樵夫离开的大致方向,和那个代表着安全与接头的绳结。 希望,第一次如此真实地触摸到了她。 她回到洞穴,靠着冰冷的石壁滑坐下来,泪水无声地流淌。她终于不再是孤身一人面对这无尽的黑暗了。 她必须活下去,必须更加小心,等待下一个、更明确的信号。 她擦干眼泪,将那块打着手工绳结的草茎小心翼翼地收好,和那枚徽章放在一起。 就在瑟琳娜于南境山林间为了生存而苦苦挣扎、并终于捕捉到诺顿家族一丝微弱信号的同时,在遥远的帝都正沉浸在一片看似繁华、实则暗流汹涌的诡异平静之中。 皇帝陛下缠绵病榻已久,咳血的消息虽被严密封锁,但那股从皇宫深处弥漫出来的、混合着草药与腐朽气息的不安,依旧不可避免地渗透到了权力金字塔的顶端。各位皇子、庞大的贵族集团、以及把持着帝国命脉的元老院,都像嗅到血腥味的鲨鱼,开始悄然调整着自己的位置。 维尔德公爵的书房内,气氛凝重得能滴出水来。厚重的天鹅绒窗帘隔绝了外界的光线,只留下壁炉跳跃的火光,映照着他日渐憔悴却依旧锐利的脸庞。他刚刚送走了一位身份特殊的客人,一位来自皇家近卫军副统领,雷纳德爵士的心腹。 消息令人震惊,却又在预料之中。 皇帝陛下的病情,恐怕熬不过这个冬天了。而更关键的是,一直被各方势力忽略、甚至被视为已彻底出局的皇长子——卢西恩殿下,其名下的势力,近半年来在南境以一种惊人的速度悄然整合、膨胀。他不仅平息了几起棘手的地方叛乱,更通过与几个关键的中立派贵族和边境军团将领的秘密盟约,掌控了帝国近三分之一的粮食产地和一条重要的矿产通道。这一切都进行得极其隐秘,直到最近才因为南境总督的突然病重而逐渐浮出水面。 “卢西恩……”公爵喃喃念着这个名字,指尖无意识地敲打着光滑的红木桌面。他想起了自己那个被宠坏的女儿瑟琳娜,据说她现在正在南境的某个庄园“静养”。当初将她送去那里,一室因为拗不过女儿的撒娇,也是为了让她远离帝都漩涡,顺便磨磨性子。但他万万没想到,那个曾经在帝都如同阴影般存在、被他女儿肆意欺凌过的落魄皇子,竟然能在如此短的时间内,成长为一头足以撼动帝国格局的雄狮! 而现在,这头雄狮的领地,正好圈禁着他的女儿。 这究竟是巧合,还是……卢西恩的刻意为之?一种不祥的预感如同冰冷的蛇,缠绕上公爵的心脏。他想起之前收到的来自瑟琳娜那封语焉不详、最终又被神秘退回的求助信。当时他只当是女儿又在耍性子,如今看来,恐怕…… “备车,”公爵沉声对静立一旁的管家吩咐,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我要去拜访一下麦克莱恩元帅。” 麦克莱恩元帅,帝**方的泰山北斗,也是已故皇后的叔父,理论上,是卢西恩的舅公。他态度暧昧,一直未曾明确支持任何一位皇子。维尔德公爵需要知道,这位老元帅对卢西恩的崛起,究竟持何种态度。这关系到维尔德家族未来的站队,也或许……关系到他那深陷南境、生死未卜的女儿的命运。 与此同时,帝都的沙龙和宴会中,关于卢西恩的议论也开始悄然增多。 “听说了吗?南境那边,现在几乎是卢西恩殿下说了算……” “真是难以置信,几年前他还……唉,真是此一时彼一时。” “维尔德家的那个小丫头,不是就在南境吗?你们说,这会不会是……” “嘘!慎言!现在局势不明,谁知道明天坐在王座上的是谁?” 贵族们交换着心照不宣的眼神,言语间充满了试探与算计。一些原本对卢西恩不屑一顾的家族,开始悄悄搜集关于他的一切信息;一些曾经落井下石的,则陷入了恐慌,拼命寻找弥补之道;而更多原本中立的,则开始谨慎地评估投资这位突然崛起的皇子的潜在收益与风险。 帝都的权力天平,正在以一种肉眼可见的速度,向着南方那个曾经被遗忘的皇子倾斜。 第17章 第 17 章 樵夫留下的绳结和那不成调的旋律,像黑暗中点燃的火把,驱散了瑟琳娜心中盘踞多日的绝望。但她深知,希望往往与危险相伴。卢西恩的网或许就张在旁边,等待她自投罗网。 她没有立刻去追寻樵夫的足迹。反而更加警惕,像一只受惊的林鼠,将活动范围进一步缩小到洞穴附近最隐蔽的区域。她需要观察,确认这是否是唯一的、安全的信号。 她的耐心得到了回报。两天后的黄昏,在她惯常取水的小溪上游,一块显眼的、被溪水冲刷得光滑的石头上,再次出现了那个独特的绳结,旁边还多放了几块用干净树叶包裹的、坚硬但能充饥的黑麦面包和一小块盐。 食物! 瑟琳娜的胃部因为渴望而一阵痉挛。但她强迫自己冷静。她仔细观察四周,确认无人监视后,才快速上前取走了食物和那个作为信号的绳结。面包粗糙硌牙,盐块带着苦涩,但对她而言,这无异于珍馐美馔,不仅缓解了饥饿,更传递了一个明确的信息:对方知道她的困境,并在试图帮助她,同时保持着谨慎。 这不是陷阱。诺顿家族,或者至少是母亲家族的相关者,确实就在附近,并且注意到了她! 接下来的几天,类似的“馈赠”时而出现——有时是食物,有时是一件半旧的、能御寒的粗布斗篷,有时甚至是一小罐治疗擦伤的药膏。放置地点变幻不定,但总会留下那个绳结作为指引。对方显然极其熟悉山林,并且和她一样,小心翼翼,不愿暴露行踪。 瑟琳娜没有尝试与对方直接接触。她只是默默地接收这些帮助,并将自己尽量隐藏得更好。这是一种无声的默契,在危险的追捕下,建立起一种脆弱的信任。 终于,在一個细雨蒙蒙的清晨,当她再次在约定的地点发现食物和一张新留下的、画着简易地图的树皮时,她知道,下一步的指示来了。 地图指向山林更深处的一个地方,标记是一个小小的、代表“安全屋”的符号。旁边依旧是用炭笔画的那个绳结。 瑟琳娜的心脏怦怦直跳。她仔细记下地图,将树皮销毁。回到洞穴,她将那枚徽章贴身藏好,穿上那件粗布斗篷,戴上兜帽,将自己尽可能伪装成一个普通的、在山中讨生活的人。 她依循着记忆中的地图,在雨雾和密林的掩护下,向着那个未知的“安全屋”出发。每一步都走得无比谨慎,时刻留意着身后的动静。 与此同时,帝都维尔德公爵的书房内,气氛比之前更加凝重。 公爵刚刚结束与麦克莱恩元帅的会面。老元帅态度模糊,言语间滴水不漏,但公爵还是从中捕捉到了一些关键信息:军方至少有一部分势力,已经开始向卢西恩倾斜,或者持观望态度,绝不会轻易反对他。元帅本人对这位流着姐姐血脉的皇长子,似乎也并非全无感情。 更让公爵心惊的是,他动用家族暗线全力调查后拼凑出的信息显示,卢西恩对瑟琳娜的“关注”,远非寻常,结合卢西恩如今展现出的狠辣手段和庞大野心,公爵几乎可以预见,一旦卢西恩真正掌权,瑟琳娜的下场绝不会好,甚至可能牵连整个维尔德家族。 他不能再等待,也不能再将希望寄托于虚无缥缈的政治投机。 “我们的人,安插进南境了多少?”公爵沉声问面前的暗卫首领。 “回禀公爵,能动用的有十七人,但南境现在是卢西恩殿下的地盘,我们的人行动受限,很难接近小姐所在的庄园核心区域。而且……根据零星传回的消息,庄园守卫极其森严,几乎如同铁桶。” 公爵的手指重重敲在桌面上,眼中闪过一丝决绝:“不要接近庄园!重点搜寻庄园外围,特别是毗邻山林、人迹罕至的区域!动用一切手段,散播消息,悬赏寻找瑟琳娜的踪迹!记住,是‘寻找’,不是‘抓捕’!要让她知道,是家族在找她,要帮她!” 他必须赌一把。赌瑟琳娜还活着,赌她有机会逃出来,赌她能看到或者听到家族寻找她的消息!这是目前唯一可能绕过卢西恩的监视、直接联系到女儿的方法!虽然这样做风险巨大,很可能打草惊蛇,激怒卢西恩,但比起坐视女儿落入虎口、家族未来可能面临的清算,他必须冒险! “另外,”公爵压低声音,“想办法,给诺顿家族那边……递个消息。不用明说,就提一下瑟琳娜在南境,可能遇到了点‘麻烦’。” 他想起了亡妻那在南境有些根基的娘家。这步棋或许无用,但多一条路,总多一分希望。 暗卫首领离开后,公爵独自站在窗前,望着窗外帝都阴沉的天空。一场巨大的政治风暴即将来临,而他的女儿,却身处风暴眼最危险的边缘。他第一次感到,手中的权力和财富,在命运和另一个更强大、更疯狂的意志面前,竟是如此无力。 他现在能做的,只有祈祷,祈祷瑟琳娜足够聪明,足够幸运,能够抓住那一线生机。 而此刻的南境山林,瑟琳娜终于抵达了地图上标记的地点——一个位于瀑布后方、极其隐蔽的岩缝。穿过水帘,里面是一个干燥而狭小的空间,角落里铺着干草,甚至还有一个盛满清水的碗。 这里,就是诺顿家族为她准备的“安全屋”。 瀑布后的岩缝隔绝了外界的喧嚣,只留下水流永恒的轰鸣。瑟琳娜蜷缩在干草铺上,粗糙的布料摩擦着她皮肤上尚未完全愈合的伤痕。这里比之前的洞穴更干燥,也更隐蔽,碗中的清水显然是有人定期更换。诺顿家族的帮助沉默而有效,这让她冰冷的心底滋生出一丝暖意,但长期的囚禁和逃亡让她不敢完全放松警惕。 她在此等待了三天。每天,都会有新的食物和清水悄然出现,有时还会多一小束有宁神作用的干草药。对方始终没有露面,仿佛林间无形的守护精灵。 直到第四天黄昏,瀑布的水声之外,传来了一声极轻微的、如同某种夜行鸟类啼鸣的口哨声。这不是山林里常见的声音。 瑟琳娜瞬间绷紧了身体,手握住了藏在斗篷下的小刀。 岩缝入口的光线被一个身影挡住。那是一个女人,同样穿着南境平民的深色粗布衣裙,但身姿挺拔,眼神锐利沉静,与她那身打扮格格不入。她看起来约莫四十岁上下,面容有着常年经受风霜的痕迹,却依稀能辨出几分秀丽的轮廓。 女人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瑟琳娜,目光在她苍白憔悴却难掩精致的脸庞,以及那双充满戒备的蓝眸上停留片刻。然后,她缓缓抬起右手,掌心朝上,上面赫然放着另一枚青铜徽章——夜莺与橄榄枝,与瑟琳娜手中的一模一样。 瑟琳娜的呼吸一滞。 女人开口,声音低沉而平稳,带着南境特有的口音,却吐字清晰:“夜莺在黑暗中歌唱。” 这是母亲歌谣里的话!瑟琳娜几乎是本能地,用沙哑的声音接了下去:“……只为寻得橄榄枝的荫蔽。” 暗号对上了。 女人紧绷的下颌线条似乎柔和了一丝。她收起徽章,走进岩缝,动作轻捷无声。“你可以叫我玛拉。”她言简意赅,“是诺顿家族现任族长,您的舅舅,卡尔霍恩·诺顿的命令,前来接应您,瑟琳娜小姐。” 舅舅……卡尔霍恩·诺顿……母亲曾经模糊提起过的名字。一股混杂着酸楚与激动的情绪涌上瑟琳娜的喉咙,她张了张嘴,却一时失声。 玛拉似乎理解她的情绪,没有催促,只是冷静地继续说道:“我们知道您的情况。维尔德公爵的人在四处打探您的消息,动静不小,这很危险。而那位殿下的搜捕网也从未撤去,并且收得更紧了。”她提到卢西恩时,语气里带着毫不掩饰的冷意。 “我……我不能回帝都。”瑟琳娜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干涩而急切。 “我们明白。”玛拉点头,“诺顿家族的领地不在帝都势力范围内。族长希望您能随我们回去,那里相对安全。” 安全……一个多么遥远而诱人的词汇。但瑟琳娜没有立刻答应,她看着玛拉,问出了最关键的问题:“为什么?为什么现在才……?母亲去世后,诺顿家族几乎与我们断了联系。” 玛拉的眼神暗了暗,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家族……此前有些内务纷扰,无暇估计其他。而且,维尔德公爵府的门槛,对如今的诺顿家族而言,有些高了。”她的话语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讥诮,但很快便收敛了。“直到不久前,我们听到了一些关于您的传闻,以及那首在边境流传的歌谣。族长认为,不能让您母亲唯一的血脉,流落在外,遭受厄运。” 瑟琳娜沉默了。诺顿家族并非全然不顾亲情,但显然也有自己的考量。不过,此刻她别无选择。去诺顿家族的领地,是她目前唯一的、也是最好的出路。 “我需要怎么做?”她问,声音恢复了冷静。 玛拉眼中闪过一丝赞许。“今晚午夜11点,我会带您离开这里。我们需要徒步穿越一段山林,到达一个秘密渡口,然后乘船沿河南下。路途艰难,但这是避开搜捕最安全的路线。您需要紧跟我的脚步,无论发生什么,不要出声,不要回头。” 瑟琳娜重重地点了点头。 午夜11点,月色被浓云遮蔽,山林漆黑如墨。玛拉如同最熟悉地形的幽灵,引领着瑟琳娜在崎岖难行的密林中穿行。瑟琳娜咬紧牙关,忍着身体各处传来的疼痛和极度的疲惫,紧紧跟在玛拉身后,每一步都踩在生死边缘。 有几次,远处传来了猎犬的吠叫和火把的光亮,她们立刻匍匐在地,隐入灌木或石缝,屏息凝神,直到危险过去。瑟琳娜能感觉到玛拉身体的紧绷,以及她手中始终紧握的、藏在衣袖下的短剑锋芒。 在天色将明未明之时,她们终于抵达了一条隐蔽在山涧中的小河。一条毫不起眼的小船藏在芦苇丛中,船上还有一个沉默寡言、皮肤黝黑的船夫。 “上船。”玛拉低声道,将虚脱的瑟琳娜扶上小船。 船夫熟练地滑动船桨,小船如同离弦之箭,悄无声息地滑入河道,借着晨雾和蜿蜒水道的掩护,迅速向南驶去。 瑟琳娜回头望去,那片囚禁她、折磨她、也让她绝境逢生的山林,在渐亮的晨曦中逐渐模糊、远去。 第18章 第 18 章 小船在晨雾笼罩的河道中无声滑行,两岸茂密的芦苇与垂柳将他们的行迹完美隐藏。玛拉坐在船头,目光锐利地扫视着前方与两岸,像一头警惕的母豹。 瑟琳娜蜷缩在船尾,厚重的粗布斗篷包裹着她单薄的身躯。冰冷的河水偶尔溅上脸颊,带来刺骨的寒意,却也让她因疲惫而混沌的大脑保持着一丝清醒。玛拉递过来一个皮质水囊和一小块用油纸包裹的干肉。“吃一点,保持体力。路程还很长。”她的声音依旧平稳,不带多余感情。 瑟琳娜低声道谢,接过食物小口咀嚼起来。干硬的肉块和微咸的清水此刻胜过任何珍馐。她偷偷打量着玛拉挺直的背影和那双布满薄茧、却异常稳定的手。这个女人身上有一种历经风霜的坚韧和不容置疑的可靠,这让她感到一种久违的、微弱的安全感。 “我们……要去哪里?”瑟琳娜最终还是忍不住低声询问。 玛拉没有回头,目光依旧锁定在雾气弥漫的河道上。“银露谷。”她简短地回答,“诺顿家的祖地,藏在南境与落基山脉交界的褶皱里,外人很难找到。那里……很安静。” 银露谷。瑟琳娜在心中默念这个名字,试图从母亲模糊的回忆里搜寻相关的片段,却一无所获。那是一个完全未知的地方。 小船在错综复杂的水网中穿行了一整天。白天,他们隐藏在河湾的树荫或芦苇荡中休息,只在黄昏和清晨光线昏暗时赶路。玛拉和船夫轮流值守,确保周围没有任何可疑的踪迹。瑟琳娜则强迫自己休息,尽管焦虑让她难以入眠,但她知道,必须尽快恢复体力。 第三天,他们弃船上岸,进入了更加荒僻的丘陵地带。玛拉带着她走的是猎人和小兽踏出的路径,有时甚至需要攀爬陡峭的岩壁。瑟琳娜的体力几乎耗尽,全凭意志力支撑着跟随玛拉的脚步。玛拉偶尔会停下来,递给她一种味道苦涩但能提神的草根,或者在她险些滑倒时,及时而有力地扶住她。 一路上,她们没有遇到任何搜捕的队伍,甚至连人烟都极少见到。仿佛卢西恩的势力范围被远远甩在了身后。这种“安全”反而让瑟琳娜感到一丝不真实。 在经过一处可以俯瞰大片丘陵的高地时,玛拉示意休息。她指向南方天际处那连绵起伏、笼罩在淡蓝色雾霭中的巨大山脉轮廓。 “看,那就是落基山脉。银露谷就在它的脚下。”玛拉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如同归家般的缓和。 瑟琳娜望着那遥远而雄伟的山脉,心中百感交集。那里会是她的庇护所吗?诺顿家族,那些流淌着和母亲相同血液的陌生人,会如何对待她这个突然出现的、麻烦缠身的外甥女? 瑟琳娜不知道答案。她深吸了一口山区清冷而自由的空气,感受着心脏在胸腔里坚定而有力地跳动。 但至少她还活着。她自由了。这就足够了。 “我们走吧。”瑟琳娜站起身,拉了拉兜帽,遮住过于显眼的金发,声音虽然沙哑,却透着一股新生的力量。 玛拉看了她一眼,点了点头,转身继续带路。 在维尔德公爵府邸的书房。 天鹅绒窗帘依旧紧闭,隔绝了窗外阴沉的天空,却隔绝不了弥漫在帝都上空的紧张气息。壁炉的火光跳跃着,映在公爵疲惫而深刻的皱纹里。 “消息确认了?”公爵的声音低沉沙哑,仿佛一夜之间苍老了十岁。 站在他面前的暗卫首领微微颔首,脸色凝重:“确认了,公爵大人。陛下……已于昨晚睡梦中过世。宫廷医师宣布是心力衰竭,但……”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我们安插在宫廷内侍中的人回报,陛下临终前,只有大主教和近卫军雷纳德爵士在场。皇长子卢西恩殿下,三天前已秘密抵达帝都,目前驻跸于城外的皇家别苑。” 果然如此! 皇帝过世得如此突然,卢西恩又恰好在此刻悄然返回帝都!这一切绝非巧合。雷纳德爵士,那个一向以忠诚严谨著称的军官,果然早已是卢西恩的人! 公爵感到一阵寒意从脊椎窜起。卢西恩的行动太快、太精准了。他不仅在南境经营起了庞大的势力,更将手无声无息地伸到了帝国的心脏,甚至在皇帝过世前就布好了局。 “其他几位殿下呢?”公爵追问。 “二皇子殿下和三皇子殿下已被‘请’回各自府邸,由雷纳德爵士派出的近卫军‘保护’起来。元老院那边……吵成一团,麦克莱恩元帅称病未出。” 软禁皇子,掌控宫廷,威慑元老院!卢西恩的手段堪称雷霆万钧,毫不拖泥带水。他根本没有给其他竞争对手任何反应和结盟的时间。 “关于小姐……”暗卫首领迟疑了一下,“我们派往南境的人……失去了联系。最后传回的消息是,落日庄园守卫极其森严,他们无法靠近。而关于小姐在外的踪迹……似乎被另一股力量有意抹去了,我们散播的寻找消息,收效甚微。” 另一股力量?公爵眉头紧锁。是卢西恩的人?还是……诺顿家族?他希望是后者,但无论如何,瑟琳娜如今下落不明,生死未卜,这让他心如刀绞。 就在这时,书房外传来恭敬的通报声:“公爵大人,皇家别苑送来请柬。” 公爵与暗卫首领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凝重。 来的好快! 一名穿着近卫军礼服、神色冷峻的军官被引了进来,他一丝不苟地行礼,递上一封烙印着皇家纹章的信函。 “维尔德公爵阁下,”军官的声音平稳无波,“卢西恩殿下将于明日晚间,在别苑举行一场小型晚宴,特邀阁下出席,共商国是。” 请柬用语客气,但姿态却是不容拒绝的“邀请”。这哪里是晚宴,分明是鸿门宴!卢西恩这是在逼他,逼所有还在观望的贵族表态。 公爵接过请柬,指尖微微发凉。他缓缓打开,目光扫过那些优雅的字体,最后落在落款处——那属于皇长子的、凌厉而熟悉的签名。 他知道,决定维尔德家族命运的时刻,到了。 是继续摇摆观望,还是彻底投向这位看似已掌控大局的未来新帝?如果投向卢西恩,瑟琳娜或许还有一线生机,家族或许能得以保全甚至更进一步。但如果卢西恩对瑟琳娜的执念是毁灭性的…… “回复殿下,”公爵合上请柬,脸上恢复了平日的威严与沉稳,看不出丝毫情绪,“维尔德的荣幸,必将准时赴宴。” 军官再次行礼,转身离去。 书房内重归寂静。 公爵走到窗边,猛地拉开了厚重的窗帘。阴郁的天光涌入,照亮了他眼中复杂的情绪——忧虑、决绝,还有一丝身为父亲和族长的沉重责任。 皇家别苑的晚宴厅并不盛大,长桌旁只坐了不到二十人,皆是帝国最显赫的家族族长与手握重权的元老。水晶吊灯的光芒流淌在银质餐具与深色木质桌面上,空气里弥漫着烤肉的香气与昂贵葡萄酒的醇厚气味,却压不住那份几乎凝滞的沉重。 维尔德公爵坐在长桌中段,姿态保持着贵族特有的从容,指尖无声地轻触着高脚杯纤细的杯柄。他能感受到来自四面八方的视线,探究的,紧张的,权衡的。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长桌尽头的主位。 卢西恩坐在那里。 他并未穿着繁复的宫廷礼服,仅是一身剪裁精良的深色常服,领口一丝不苟,没有任何多余的装饰。黑发梳理得整齐,露出饱满的前额和那双过于平静的深紫色眼眸。他几乎没有动面前的食物,只是偶尔端起酒杯浅酌一口,听着身旁一位老贵族的低语,目光却如同无形的网,缓缓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 他的姿态内敛,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掌控力。没有新贵乍得的张扬,只有一种仿佛权力本该归于他的沉寂威严。 晚宴在一种近乎诡异的礼貌氛围中进行。交谈声低缓,话题围绕着皇帝陛下的猝然离世、帝国的稳定与未来的过渡,言辞谨慎,无人敢轻易触及核心。 餐后甜点被撤下,仆役悄无声息地退去,厚重的厅门缓缓合拢。真正的时刻来临了。 卢西恩放下酒杯,清脆的声响在骤然安静的厅内格外清晰。他身体微微前倾,双手交叠置于桌上,目光平静地看向众人。 “诸位,”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带着一种冰冷的穿透力,“帝国的车轮不会因任何人的离去而停滞。当前最紧要的,是确保权力平稳交接,避免不必要的动荡。” 他顿了顿,目光若有似无地扫过维尔德公爵的方向。 “我知道,在场诸位心中各有考量。有人支持我的弟弟们,有人持观望态度,也有人……”他的语气没有任何变化,却让几个贵族的额头渗出了细汗,“……在过去的一些事情上,与我或许存在些许……芥蒂。” 厅内落针可闻。 “但我认为,”卢西恩继续道,语调平稳得像在陈述一个既定事实,“个人的好恶,不应凌驾于帝国的利益之上。一个分裂的贵族院,一个内耗的帝国,符合谁的利益?显然不是我们在座任何一位,更不是帝国数以千万计的子民。” 他微微抬手,止住了可能出现的任何反驳。 “我邀请各位前来,并不是为了逼迫,而是为了寻求共识。我需要各位的经验与力量,共同维系帝国的稳定与繁荣。作为回报,”他的目光再次扫过全场,最终定格在维尔德公爵脸上,那深紫色的眼眸如同两口深井,“过往的一切,可以一笔勾销。在新的秩序下,忠诚与合作,将得到应有的……重视与回报。” 他没有明说“不合作”的后果,但在场的每个人都清楚那意味着什么。二皇子与三皇子被软禁就是最直接的警告。 一阵压抑的沉默后,一位常年处于中立的伯爵率先起身,右手抚胸,微微躬身:“殿下深明大义,帝国需要强有力的指引。奥尔斯顿家族,愿为殿下效劳。” 有了第一个,便有第二个,第三个……陆续有人起身表态。形势比人强,卢西恩展现出的掌控力与冷酷手腕,让他们别无选择。 最后,几乎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尚未表态的维尔德公爵身上。他的态度,某种程度上代表着老牌贵族中最具实力一派的最终取向。 卢西恩的目光也静静落在公爵身上,等待着他的回应。 维尔德公爵缓缓站起身。他感到那道来自主位的视线如同实质,冰冷地穿透他精心维持的镇定。他知道,卢西恩那句“过往的一切,可以一笔勾销”绝非轻易出口,这其中必然包括……瑟琳娜。 他深吸一口气,迎上卢西恩的目光,声音沉稳,带着属于维尔德家族族长的分量:“殿下的胸襟与远见,令人钦佩。帝国的稳定高于一切。维尔德家族,愿意在这个关键时刻,为殿下,为帝国,贡献我们的力量。” 他没有提及任何具体条件,也没有流露出任何个人情绪,只是做出了最符合家族利益,也最符合当前局势的选择。 卢西恩的嘴角,极其细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那算不上是一个笑容,更像是一种……确认。 “很好。”他轻轻颔首,目光从公爵身上移开,仿佛只是完成了一项既定的程序。“那么,让我们来商议一下,如何确保加冕典礼的顺利进行,以及……未来内阁的初步构架。” 谈判结束了。没有激烈的争吵,没有**的威胁,只有平静水面下的暗流汹涌与权力的无声转移。 维尔德公爵坐回座位,后背的礼服已被冷汗浸湿。他知道,他刚刚用家族的忠诚,为瑟琳娜可能的生存,换取了一个极其脆弱且代价未知的承诺。 而卢西恩,在重新将注意力投向政务讨论时,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无人能察的冰冷。一笔勾销?有些印记,一旦刻下,便不会轻易的就能消除。维尔德家族的忠诚他收下了,但那只属于他的金丝雀也只会是属于他的。 第19章 第 19 章 皇家别苑的晚宴如同一个分水岭,正式确立了卢西恩在帝国权力顶端的地位。随着几位皇子的彻底失势与元老院的被迫妥协,加冕典礼的筹备以惊人的效率推进。帝都表面逐渐恢复秩序,但那种秩序是建立在一种对铁腕力量的沉默顺从上。 维尔德公爵履行了他的承诺,利用家族的影响力协助稳定局势,但他内心的焦虑与日俱增。晚宴上卢西恩那看似宽容却暗藏机锋的眼神,如同悬在他头顶的利剑。他动用了所有能动用的隐秘渠道,不惜代价地搜寻瑟琳娜的下落,但消息如同石沉大海。南境仿佛成了一个密不透风的铁桶,关于那个落日庄园和瑟琳娜的一切,都被一股强大的力量刻意掩盖了。 他只能将希望寄托于那个渺茫的可能性——诺顿家族。他再次尝试向那个方向传递了更明确的信息,直言瑟琳娜处境危险,恳请庇护。然而,南境诺顿家族向来低调,与帝都联系甚少,能否收到,收到后又是否会援手,都是未知数。 与此同时,南境深处,落基山脉边缘。 玛拉带着瑟琳娜在山丘与谷地间又穿行了数日。路途愈发崎岖,人烟愈发稀少。瑟琳娜的体力几乎耗尽,全凭一股不愿再落入囚笼的意志支撑着。 终于,在一个雾气弥漫的清晨,她们穿过一条仅容一人通过的狭窄石缝,眼前的景象豁然开朗。 那是一个被群山环抱的幽静山谷。谷地平坦,一条清澈的溪流蜿蜒其间,两岸点缀着整齐的农田和果园。远处,一片灰白色的石砌建筑群依山而建,规模不大,却透着一股历经风霜的古朴与坚固。炊烟袅袅升起,与山间的薄雾融为一体,宁静得仿佛与世隔绝。 “银露谷。”玛拉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放松,“我们到了。” 她们沿着一条碎石小径走向建筑群。靠近了,瑟琳娜才看清那些建筑的细节。石墙上爬满了耐寒的藤蔓,窗户不大,却擦拭得干净。一些穿着朴素但整洁的男女在田间或作坊里劳作,看到玛拉,他们停下手中的活计,微微点头致意,目光好奇地落在瑟琳娜身上,带着审视,却并无恶意。 玛拉径直将瑟琳娜带向谷地中央那座最宏伟的石堡。石堡不如维尔德公爵府奢华,却自有一种厚重沉稳的气度。门口守卫的士兵穿着简单的皮甲,眼神锐利,动作干练。 在石堡大厅里,瑟琳娜见到了诺顿家族的现任族长,她的舅舅——卡尔霍恩·诺顿。 他是一个身材高大、面容严峻的中年男人,鬓角已染风霜,蓝色的眼睛与瑟琳娜记忆中母亲的眉眼有几分相似,却更加锐利和深沉。他穿着南境贵族常见的深色猎装,没有任何多余的装饰,站在那里,如同一块历经风雨的岩石。 他的目光落在瑟琳娜身上,带着审视,也带着一丝复杂的、难以言喻的情绪。有对妹妹的追忆,有对维尔德家族本能的不喜,或许,还有一丝对这个狼狈不堪、眼神却依旧倔强的外甥女的评估。 “瑟琳娜·维尔德。”他开口,声音低沉,带着南境口音的硬朗,“玛拉已经将情况告知于我,欢迎来到银露谷。” 他的欢迎词简洁而克制,没有热情的拥抱,也没有虚伪的寒暄。 瑟琳娜强撑着几乎虚脱的身体,行了一个标准的屈膝礼,尽管她的衣裙破烂,姿态却依旧带着一丝刻在骨子里的贵族仪态。“感谢您,舅舅,感谢诺顿家族给予的庇护。”她的声音沙哑,却清晰。 卡尔霍恩微微颔首。“诺顿家族不参与帝都的纷争,所以这里足够隐蔽,也足够安全。你可以暂时在这里住下。”他顿了顿,目光锐利地看着她,“但是,女孩,你要明白。诺顿家族提供的是庇护,不是无条件的庇护所。你的到来,意味着麻烦。我们需要知道,这麻烦究竟有多大。” 他的话语直接而现实,没有任何迂回。这是在询问卢西恩的意图,以及维尔德家族的态度。 瑟琳娜深吸一口气,抬起苍白的脸,直视着卡尔霍恩的眼睛。“我明白,舅舅。我带来的麻烦……很大。卢西恩殿下,他不会轻易放过我。”她没有隐瞒,将卢西恩那扭曲的占有欲和囚禁简单告知,略去了最不堪的细节,但足以让卡尔霍恩理解其严重性。“至于我的父亲……我不知道他现在的立场。但我请求您,不要因为我的缘故,将诺顿家族卷入与维尔德家族,或是与……未来皇帝的冲突之中。如果我的存在会带来危险,我可以离开。” 她的话语带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清醒与决绝。她渴望安全,但不愿因自己而拖累这个刚刚给予她一线生机的家族。 卡尔霍恩沉默地听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变化。直到瑟琳娜说完,他才缓缓开口:“诺顿家族不惹事,但也不怕事,能存在至今,靠的不是向强权低头。”他的目光扫过她破烂的衣裙和疲惫不堪的脸,“你先休息。玛拉会安排人照顾你。其他的事情,稍后再议。” 他没有给出明确的承诺,但也没有将她拒之门外。 玛拉上前,对瑟琳娜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瑟琳娜再次向卡尔霍恩行礼,然后跟着玛拉离开了大厅。她被带到石堡上层一个干净朴素的房间,有温暖的壁炉,柔软的床铺,和一套准备好的干净衣物。 当房门在身后关上,只剩下她一个人时,瑟琳娜终于支撑不住,背靠着门板滑坐在地。泪水无声地滑落,混合着尘埃与解脱。 她暂时安全了。 在一个陌生的地方,依靠着陌生的亲人。 虽然未来依旧迷茫,危机并未解除。 但至少在此刻,她可以稍微喘息。 而远在帝都,卢西恩的加冕典礼正在紧锣密鼓地筹备。 几日后,圣劳伦斯大教堂的穹顶高耸,彩绘玻璃过滤了秋日苍白的阳光,在冰冷的大理石地板上投下斑斓却缺乏温度的光斑。空气中弥漫着旧书、熏香和一种刻意维持的肃穆气息。 教堂内座无虚席。帝国最显赫的姓氏代表们齐聚于此,身着深色礼服,如同栖息在枝头的鸦群。维尔德公爵站在前排,面容沉静,放在身体两侧的手却微微蜷紧。他能感受到身后无数道目光,有同情,有审视,更多的是对权力更迭的敬畏与顺从。 没有盛大的仪仗,没有喧闹的民众欢呼。这场权力交接的核心,被严格限定在这个庄重而封闭的空间内。 沉重的大门缓缓推开。 所有的低语瞬间消失。 卢西恩走了进来。 他独自一人,并未穿着传统意义上象征皇权的华丽长袍与沉重冠冕。他选择了一身剪裁极为合体的纯黑色军礼服,金色的绶带勾勒出他挺拔的身形,肩章与袖口处简洁的银线刺绣是唯一的装饰。他步履平稳,靴跟敲击地面的声音在寂静的教堂里清晰地回响,一声声,敲在每个人的心上。 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没有即将登顶的喜悦,也没有故作谦卑的沉重。那双深紫色的眼眸平静地扫过两旁的人群,目光所及之处,贵族们纷纷垂下眼帘,无人敢与之长时间对视。他像一把终于出鞘的利剑,收敛了所有光芒,只余下纯粹的、令人不敢逼视的锋芒。 他穿过长长的中央走道,径直走向祭坛前方。那里站着身着隆重法袍、手持权杖的大主教。年迈的主教面容肃穆,眼神却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复杂。 没有冗长的祝祷词,没有繁琐的仪式环节。大主教抬起微微颤抖的手,将那一顶历经了几代君主更迭,代表着帝国权力者象征的璀璨皇冠缓慢又庄重的举起。 “卢西恩·奥古斯都,”大主教的声音在空旷的教堂里回荡,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在至高神的见证下,在场诸位勋贵的见证下,你是否愿意肩负起引领帝国之责,以法律与公正统治,守护你的子民?” 卢西恩微微抬起下颌,目光越过主教,仿佛看向更遥远的虚空。他的声音清晰、平稳,不带任何起伏: “我接受。” 没有誓言,没有承诺,只有两个字的宣告。我接受这份权力,我接受这个位置。 大主教的手停顿了一瞬,似乎对这简短的回应感到意外,但最终还是将那顶皇冠,缓缓戴在了卢西恩的黑发之上。 他转过身,面向众人。 皇冠下的脸庞依旧俊美,却仿佛覆盖上了一层永不融化的冰霜。那双深紫色的眼眸,此刻清晰地映出下方所有贵族的身影,带着一种俯瞰般的、绝对的掌控感。 无需言语,无需华丽的加冕辞。他的存在本身,已然宣告了一个新时代的来临——一个属于卢西恩大帝的时代。 维尔德公爵随着众人微微躬身。他抬起头时,恰好对上卢西恩投来的目光。那目光在他身上停留了短暂的一瞬,冰冷,深邃,没有任何情绪,却让公爵的心脏骤然收缩。那眼神里没有对盟友的温和,只有对一件已达成交易的物品的确认,以及……一丝尚未清算完毕的、冰冷的余味。 加冕仪式在一种近乎压抑的寂静中结束。 卢西恩没有发表演说,没有接受欢呼,他甚至没有在教堂多做停留,沿着来时的路,在所有人的注视下,步伐沉稳地离开了教堂。 仿佛他前来,仅仅是为了完成一个必要的形式,拿走本就属于他的东西。 教堂大门在他身后缓缓合拢,隔绝了内外。 贵族们开始低声交谈,声音里充满了敬畏与不安。 从这一刻起,帝国的规则已然改变。过去的联盟,旧日的恩怨,都将在这位新帝冰冷的目光下,被重新衡量,重新定义。 而在遥远的南境,银露谷中,瑟琳娜对帝都发生的一切尚无所知。她只是在玛拉安排的房间里,从一场关于绞索与冰冷触摸的噩梦中惊醒,冷汗浸湿了单薄的睡衣。 她走到窗边,推开窗户,望着山谷中沉静的夜色和远处连绵的黑色山影,一种莫名的悸动攫住了她。 第20章 第 20 章 银露谷的清晨带着山间特有的清冽。瑟琳娜坐在窗边,望着下方山谷中渐渐苏醒的村落,手中无意识地摩挲着那枚夜莺徽章。距离她抵达这里已经过去数日,身体的疲惫稍有缓解,但精神的弦依旧紧绷。舅舅卡尔霍恩·诺顿并未过多询问,只是提供了基本的庇护,态度保持着有距离的审视。 玛拉端着一盘简单的早餐走了进来——黑面包、乳酪和一碗热汤。她的目光扫过瑟琳娜依旧苍白的脸和眼底的阴影,将餐盘放在桌上。 “山谷东面有一处温泉,”玛拉语气平淡地开口,仿佛在谈论天气,“对恢复伤势和驱寒有些用处。如果你需要,我可以带你去。” 这算不上热情的关怀,更像是一种实用的建议。瑟琳娜点了点头,轻声道谢。她需要尽快恢复体力,无论未来如何,虚弱的身体都是最大的累赘。 就在这时,房间门被敲响。得到允许后,卡尔霍恩·诺顿走了进来。他依旧穿着那身深色猎装,表情严肃,手里拿着一卷用蜡封好的细小信筒。 “帝都的消息。”他言简意赅,将信筒递给瑟琳娜,目光锐利地观察着她的反应。“今晨刚由信隼送到。卢西恩·奥古斯都,已在三天前,在圣劳伦斯大教堂正式加冕。” 瑟琳娜伸出的手猛地僵在半空,血液仿佛瞬间冻结。尽管早有预感,但亲耳听到这个消息,依旧像一记重锤砸在胸口。那个囚禁她、试图从精神上摧毁她的男人,如今已站在了帝国权力的顶峰。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他能调动的资源,能施加的压力,将百倍于从前。 她强迫自己接过信筒,指尖冰凉。她没有立刻打开,只是紧紧攥着那冰冷的金属圆筒,指节泛白。 卡尔霍恩的声音继续响起,冷静得近乎残酷:“根据信中所说,加冕仪式……相当简洁。他拒绝了大部分传统流程,而且维尔德公爵出席了仪式,并公开表示了支持。” 父亲……支持了卢西恩。瑟琳娜闭上眼,心中五味杂陈。是为了家族存续?还是为了……换取她的生机?她无从判断,但这个消息让她更加清晰地认识到自己的处境依旧很艰难。 “诺顿家族,无意卷入帝都的权力漩涡。”卡尔霍恩看着她,语气斩钉截铁,“银露谷的庇护,基于你母亲的血脉,但也仅限于此。我们不会为了你,去正面挑战帝国皇帝,哪怕他是一个……不那么传统的统治者。” 他的话像冰水,浇灭了瑟琳娜心中刚刚燃起的一丝依靠感。她完全理解舅舅的决定,诺顿家族没有义务为了她赌上全族的命运。 “我明白,舅舅。”瑟琳娜睁开眼,努力让自己的声音保持平稳,“我从未期望诺顿家族为我涉险。您的收留,我已经感激不尽。” 卡尔霍恩微微颔首,似乎对她的清醒表示认可。“那么,女孩,你接下来有何打算?银露谷可以为你提供暂时的安全,但并非长久之计。卢西恩皇帝……以他的行事风格,绝不会放任你在外。” 这正是瑟琳娜日夜思考的问题。她不能永远躲在银露谷,这不仅会为诺顿家族带来危险,也意味着她将永远活在恐惧和卢西恩的阴影之下。 她深吸一口气,抬起头,目光中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我不能留在这里连累您和整个家族。但我也不会回去,回到他身边。”她顿了顿,说出了那个盘旋在心头已久的念头,“我想离开帝国。” 卡尔霍恩的眉毛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离开帝国?” “是的。”瑟琳娜的语气坚定起来,“乘船,去东大陆,或者更南方未被帝国掌控的城邦。只要离开他的势力范围,我才有真正自由的可能。” 房间里陷入短暂的沉默。玛拉站在一旁,沉默地听着,眼神中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波动。 “你知道这有多困难吗?”卡尔霍恩缓缓开口,“穿越边境,寻找可靠的船只,应对海上的风险,以及在陌生大陆生存……这并非易事。而且,皇帝的眼线很可能已经布设在各个港口。” “我知道。”瑟琳娜迎上他的目光,“但这比坐以待毙,或者回到那个囚笼要好。我愿意承担任何风险。我只需要一个机会,一个离开的机会。”她举起手中的信筒,“或许……或许父亲在帝都的周旋,能为我争取到一丝离开的时间窗口。” 她这是在赌,赌父亲的支持并非全然无用,赌卢西恩在稳固权力之初,暂时无暇对她进行最严密的搜捕,或者……会因与维尔德的交易而略有迟疑。 卡尔霍恩沉思良久,目光在瑟琳娜倔强的脸上停留。“这条路,九死一生。” “留下来,或者回去,同样是死路。”瑟琳娜轻声回答,语气却异常清晰,“我选择拼一线生机。” 卡尔霍恩最终点了点头,不是赞同,而是做出了一个决定。“诺顿家族不会官方协助你逃离帝国,那等同于叛国。但是……”他看了一眼玛拉,“某些私人层面的、有限度的帮助,或许可以安排。玛拉熟悉南境的一些非官方渠道。” 玛拉对上卡尔霍恩的目光,微微颔首,表示明白。 “谢谢您,舅舅。”瑟琳娜深深行了一礼。她知道,这已经是诺顿家族能提供的最大限度的帮助了。 卡尔霍恩不再多言,转身离开了房间。 瑟琳娜看向玛拉,眼中重新燃起光芒,那是对自由的渴望,混杂着巨大的恐惧和不容退缩的决心。 “我们什么时候可以开始准备?”她问。 玛拉走到窗边,望向山谷外隐约可见的、通往海岸的方向,目光锐利如鹰。 “首先,”她声音低沉,“你需要一个新的身份,和一套无懈可击的说辞。然后,我们需要等一个合适的时机,以及……一艘愿意冒险的船。” 瑟琳娜在玛拉的指导下,开始学习如何扮演一个前往南方城邦投靠远亲的普通商人之女。她练习着生疏的南方口音,记住虚构的家庭背景,甚至学习辨认几种常见商货的价格。她的金发被玛拉用某种植物汁液染成了不起眼的深棕色,皮肤也刻意保持着一路风尘仆仆的粗糙感。 与此同时,卡尔霍恩·诺顿动用了家族在南境经营多年的、不为人知的隐秘网络。消息如同水银般,沿着非官方的渠道悄然流淌。他们需要找到一个可靠的船长,一条愿意在非常时期搭载身份敏感乘客离开帝国海域的船,这需要时间,也需要运气。 然而,猎手的网,比他们预想的撒得更快、更广。 就在瑟琳娜抵达银露谷的第十天,一名诺顿家的边境巡逻骑兵带回了一个令人不安的消息:帝国海关与港务署发布了内部密令,严查所有近期试图离境的年轻女性,特别是拥有金色或浅色头发的。密令没有明确提及姓名,但描述的特征与瑟琳娜高度吻合。更令人警惕的是,几支不属于南境常规驻军、装备精良的小队,开始出现在主要商路沿线,进行着看似随机、实则目标明确的检查。 卢西恩的追捕并未因加冕而松懈,反而因为他如今掌握的庞大权力,变得更加系统化,更加无孔不入。他并未大张旗鼓地搜山检海,那会显得他过于在意,有损新帝的威严。他只是冷静地调动着帝国的机器,编织着一张细密而高效的网,耐心地等待猎物自己撞上来,或者……被逼出来。 压力开始向银露谷传导。 “他们还没有明确指向这里,”卡尔霍恩在书房里对玛拉和瑟琳娜说道,眉头紧锁,“但排查圈正在缩小。我们的人发现,附近几个镇子也出现了生面孔,在打探近期是否有陌生年轻女性出现。” 瑟琳娜的心沉了下去。她意识到,自己或许低估了卢西恩的决心,也高估了银露谷的隐蔽性。在帝国庞大的国家力量面前,一个山谷的庇护所能提供的安全边际正在迅速缩小。 “我们还有多少时间?”她问,声音竭力保持镇定。 “不确定。”玛拉回答得干脆利落,“取决于他们排查的速度,以及我们运气的好坏。但按照目前的速度,最多半个月,搜索圈就会覆盖到银露谷外围。” 半个月。瑟琳娜握紧了拳头。太短了。 “船呢?”她看向卡尔霍恩。 “有几个潜在的选择,正在接触。但风险很高,价格也……”卡尔霍恩没有说下去,但意思很明显。在这种风声鹤唳的情况下,愿意铤而走险的人要么索要天价,要么本身就不可靠。 就在这时,一名仆人匆匆进来,递给卡尔霍恩一封没有署名的短笺。卡尔霍恩迅速浏览,脸色变得更加凝重。 “我们的一位老朋友传信,”他放下短笺,目光扫过瑟琳娜和玛拉,“帝国情报署的一位高级官员,带着特殊授权,已经抵达南境首府。他的权限……足以调动地方驻军,进行区域性封锁和深度搜查。” 房间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区域性封锁!这意味着如果对方将目标锁定在这片区域,银露谷将真正成为一座孤岛,进出困难,她将插翅难飞。 “我们必须提前行动。”玛拉立刻说道,眼神锐利,“不能再等那条不确定的船了。” “去哪里?”瑟琳娜问,感觉喉咙发紧。 玛拉走到墙边,指向一幅描绘南境与邻国边境的粗糙地图。“走陆路。穿越黑森林,进入卡多尔联邦的边境地带。那里地形复杂,管辖权模糊,帝国的势力难以深入。只要进入联邦领土,我们就有了喘息的机会,再想办法从那边寻找出海的机会。”她指向一条蜿蜒在崇山峻岭间的、几乎被标识为兽径的路线。 那条路看起来崎岖难行,充满未知的危险。 “这条路……”卡尔霍恩沉吟道,“很艰难,而且我们无法提供太多人手护卫,大规模行动会引起注意。” “我和她,两个人。”玛拉语气坚决,“人越少,目标越小。我对黑森林一部分区域还算熟悉。” 瑟琳娜看着地图上那条代表着未知与危险的细线,又看向玛拉坚毅的侧脸。她没有其他选择。留在银露谷,等待她的要么是被发现,要么是因封锁而困死。跟玛拉走,虽然前路艰险,但至少还有一线挣脱牢笼的希望。 “我跟你走。”瑟琳娜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动摇的决心。 卡尔霍恩看着她们,最终沉重地点了点头。“我会为你们准备必要的物资和地图。记住,一旦离开银露谷,你们就只能依靠自己和运气了。”他顿了顿,看向瑟琳娜,“愿群山之灵庇护你,孩子。” 计划就此定下。她们将在两天后的深夜,趁着月色黯淡,悄然离开银露谷,潜入那片名为黑森林的、帝国法律与秩序也难以触及的蛮荒之地。 而她们并不知道,就在她们做出这个决定的同时,南境首府的那位情报署官员,刚刚收到一份来自帝都的、加密等级最高的指令。指令只有简单的一句话: “不惜代价,带回目标。允许使用任何必要手段。” 指令的落款,是一个冰冷的、新近刻印的皇家纹章。 追捕的等级,被无声地提升到了最高。 第21章 第 21 章 夜色如墨,仅有几缕惨淡的月光透过浓云缝隙,勉强勾勒出银露谷出口处嶙峋的石壁轮廓。瑟琳娜紧跟着玛拉的脚步,两人如同融入阴影的幽灵,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庇护她们多日的山谷。沉重的背包里装着仅够维持数日的干粮、盐、药品和一张详细标注了危险区域的地图。她们穿着深色的粗布衣裤,脸上涂抹着深色泥灰,尽可能抹去一切女性特征。 玛拉选择的路径并非商队往来的大道,而是猎人和走私者才会使用的、隐藏在密林与峭壁间的小径。道路崎岖湿滑,荆棘撕扯着她们的衣物。瑟琳娜咬紧牙关,将每一次喘息都压抑在喉咙深处,强迫自己跟上玛拉不知疲倦的步伐。她知道自己没有回头路,身后的黑暗中,仿佛有无数双眼睛在注视着她们。 与此同时,就在她们潜入黑森林几个小时后,一队约二十人的轻装骑兵,在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抵达了银露谷外围。他们并未进入山谷,而是如同训练有素的猎犬般散开,封锁了几个主要的出口,并派出了几名最擅长追踪的好手,开始仔细勘察地面。 带队的是个面容冷硬、眼神如鹰隼般的男人,名叫凯勒,正是那位从帝都而来的情报署官员。他接到线报,诺顿家族近期有不同寻常的物资调动和人员活动,结合之前对附近区域的排查,他将目标锁定在了这片看似与世隔绝的山谷。 追踪者很快发现了端倪——在一条极为隐蔽的、通往黑森林方向的小径上,找到了新鲜的、不属于猎户或走私者的脚印,脚印的主人显然刻意掩饰,但仍留下了一些痕迹。 “两个人,一前一后,脚步间距……其中一个体重很轻,可能是女性。”经验丰富的追踪者低声汇报,“他们进去不超过六个小时。” 凯勒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找到了。他没有立刻下令强攻银露谷,那会打草惊蛇,也可能引发与诺顿家族的正面冲突,在未得到明确授权前,这不划算。他的目标是那个女孩。 “通知下去,封锁线向黑森林方向移动。第一、第二小队,随我进森林追击。其他人,守住所有已知出口,一只兔子也别放出去。”他翻身上马,动作干净利落,“告诉弟兄们,陛下有令,带回目标,重赏。让她跑了,提头来见。” 马蹄声并未响起,追捕者们给马蹄包裹了厚布,如同鬼魅般,悄无声息地涌入了黑森林那如同巨兽张开的黑暗入口。 森林内部,光线难以穿透茂密的树冠,即使是白天,也显得昏暗阴森。空气中弥漫着腐殖质和湿土的气息,各种不知名的虫鸣鸟叫此起彼伏,更添几分诡异。 玛拉的神情比之前更加凝重。她不时停下脚步,蹲下身检查地面的痕迹,或者侧耳倾听周围的动静。她能感觉到,追兵已经不远了。对方显然是高手,追踪速度极快。 “他们跟上来了。”在一次短暂的休息时,玛拉压低声音对瑟琳娜说,语气严峻,“比预想的快。我们得改变路线,不能按原计划走了。” 瑟琳娜的心脏猛地一缩,恐惧如同冰冷的藤蔓缠绕上来。“那我们去哪里?” 玛拉指向地图上一个标记着危险符号、几乎没有任何路径显示的区域。“穿过‘哭泣峡谷’,那里地形复杂,河流湍急,能掩盖我们的气味和踪迹。但……很危险,有落石和深潭,连走私者都很少走。” 没有选择。瑟琳娜点了点头。 她们偏离了相对“安全”的路径,转向更加崎岖难行的方向。地势开始陡峭,她们需要攀爬湿滑的岩石,涉过冰冷刺骨的溪流。瑟琳娜的体力消耗极大,手臂和腿上添了许多新的擦伤和淤青,但她一声不吭,只是机械地跟着玛拉。 身后,追捕的压力如影随形。凯勒带领的小队显然也配备了熟悉山林地形的向导,他们如同嗅到血腥味的狼群,紧紧咬着不放。距离在一点点拉近。 在一次试图利用一条湍急的溪流掩盖行踪时,瑟琳娜脚下一滑,险些被水流冲走,幸好玛拉眼疾手快拉住了她,但她的脚踝传来一阵剧痛,扭伤了。 速度慢了下来。 玛拉扶着她,找到一处茂密的灌木丛暂时隐藏。她检查了一下瑟琳娜的脚踝,已经肿了起来。 “还能走吗?”玛拉问,声音里听不出情绪。 瑟琳娜脸色苍白,冷汗直流,但她咬着牙点头:“能。” 就在这时,远处传来了猎犬低沉的吠叫声,越来越近。 玛拉脸色一变。“他们带了猎犬!”这意味着利用水流掩盖气味的方法效果大减。 她迅速做出决定,将大部分干粮和药品塞进瑟琳娜的背包,只给自己留下最低限度的补给。“听着,”玛拉抓住瑟琳娜的肩膀,目光如炬,语速极快,“我往东边引开他们。你沿着这个方向,继续向峡谷深处走,找到那条地下河入口,地图上有标记。进去,顺着水流走,别回头!我们在卡多尔边境的‘裂石镇’汇合,如果……如果十天内我没到,你就自己想办法离开!” “不!玛拉!”瑟琳娜抓住她的手臂,眼中充满了恐惧和不舍。她知道,玛拉这是在用自己作饵。 “没有时间了!”玛拉厉声打断她,用力掰开她的手,“记住,活下去!穿过峡谷!”她深深看了瑟琳娜一眼,那眼神复杂,带着决绝,随即猛地转身,故意弄出较大的声响,向着东边快速离去。 瑟琳娜蜷缩在灌木丛中,听着玛拉远去的脚步声,以及随后被引开的猎犬吠叫和追兵的呼喝声,泪水混合着脸上的泥灰滑落。她死死咬住嘴唇,不让自己哭出声。 过了不知多久,周围重新安静下来,只有森林固有的声响。追兵被引开了。 瑟琳娜忍着脚踝的剧痛,挣扎着站起身,背上沉重的背包,看了一眼玛拉离去的方向,然后转身,一瘸一拐地、坚定地向着更加黑暗、更加危险的哭泣峡谷深处走去。 玛拉制造的声响如同投入平静水面的石子,短暂地扰动了追兵的阵型。猎犬的吠叫声和人员移动的嘈杂声迅速向东偏移,逐渐远去。瑟琳娜蜷缩在冰冷的灌木丛中,直到那些声音彻底消失在森林固有的背景噪音里,才敢稍微放松紧绷的神经。 脚踝处的剧痛一阵阵袭来,提醒着她现实的残酷。她知道自己不能停留太久,追兵发现上当后随时可能折返。她必须利用这宝贵的时间差。 挣扎着站起身,每挪动一步,受伤的脚踝都传来钻心的疼痛。她拄着一根随手捡来的粗树枝,背上沉重的背包,依据脑中记下的地图轮廓,咬着牙,一瘸一拐地向哭泣峡谷深处进发。 越往深处走,光线愈发昏暗,参天古木遮天蔽日,空气中弥漫着潮湿的雾气和水流撞击岩石的沉闷回响,仿佛真有无形的存在在幽谷中啜泣。地势越发陡峭难行,怪石嶙峋,湿滑的苔藓覆盖了一切。 她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向下摸索,衣服被撕扯得更加破烂,裸露的皮肤上布满了划痕和淤青。饥饿和疲惫如同跗骨之蛆,消耗着她本就不多的体力。她只能靠意志力强撑着,脑海中反复回响着玛拉最后的叮嘱:“活下去!穿过峡谷!” 不知过了多久,就在她感觉自己即将虚脱时,一阵更加清晰的水流声传入耳中。她精神一振,循着声音艰难前行,终于在一处布满藤蔓的石壁下,找到了一个仅容一人通过的、幽深黑暗的洞口,冰冷的水汽从中扑面而来。地图上标记的地下河入口! 希望重新燃起。她毫不犹豫,深吸一口气,弯下腰,钻进了那仿佛能吞噬一切光线的洞口。 与此同时,凯勒带领的小队追出了数里之后,终于发现了不对劲。地上的痕迹变得杂乱而刻意,猎犬也显得有些困惑。他们抓住的,只是一个诱饵。 “该死!”凯勒低咒一声,脸色铁青。他立刻下令:“回去!她肯定往峡谷深处去了!通知封锁线,重点看守峡谷另一侧的所有可能出口!” 追兵们迅速折返,但玛拉成功为他们争取到了近一个小时的宝贵时间。 当凯勒等人重新回到瑟琳娜最初隐藏的地点附近时,只能找到她走向峡谷深处时留下的、虽然尽力掩饰却依旧能被追踪高手辨识的零星痕迹,以及……那个幽深的地下河入口。 看着那黑黢黢的、水声轰鸣的洞口,凯勒的眉头紧紧锁起。他没想到目标如此决绝,竟然选择了这条九死一生的路径。 “长官,要进去吗?”一名手下问道,看着那仿佛巨兽喉咙的洞口,面露难色。 凯勒沉默片刻,摇了摇头。“里面情况不明,风险太大。她受伤了,独自进入这种地方,生存几率很低。”他更倾向于相信目标会死在暗无天日的地下河里,或者因伤困死在某处。“派两个人守住这个洞口。其他人,跟我绕去峡谷另一头!我不信她真能穿过去!只要她露头,就是我们的囊中之物!” 他做出了更稳妥的决定,利用地利,在峡谷的另一端张网以待。 地下河通道内,是绝对的黑暗和震耳欲聋的水声。瑟琳娜点燃了随身携带的、用动物油脂和苔藓制作的简陋火把,微弱的光芒只能照亮脚下几步的范围。河水冰冷刺骨,流速湍急,她必须紧贴着湿滑冰冷的石壁,在及膝深的水中艰难跋涉。脚下是高低不平的河床,稍有不慎就可能滑倒,被水流冲走。 黑暗放大了所有的感官,未知的恐惧如同实质般压迫着她。她不知道这条路通向何方,不知道前方是否有出口,甚至不知道这微弱的火把能支撑多久。脚踝的疼痛在冷水的刺激下变得麻木,但身体的疲惫和精神的恐惧却在不断累积。 她只能向前,沿着水流的方向,机械地移动着脚步。时间失去了意义,在这永恒的黑暗与喧嚣中,她仿佛走了几个世纪。 火把的光芒逐渐黯淡,最终彻底熄灭。绝对的黑暗将她吞噬。她紧紧攥着胸前那枚夜莺徽章,依靠触摸石壁感知方向,在冰冷的水流和黑暗中,凭着求生的本能,一点点地向前挪动。 不知又过了多久,就在她意识开始模糊,体力濒临耗尽之时,前方似乎出现了一丝极其微弱的、不同于火把的灰白光亮! 是出口! 希望给予了她最后的力量。她奋力向着那点微光挪去。光亮越来越清晰,水声也变得更加开阔轰鸣。 她终于踉跄着冲出了洞口,刺眼的阳光让她瞬间失明,她虚弱地瘫倒在洞口外的碎石滩上,贪婪地呼吸着带着水汽的新鲜空气,浑身湿透,瑟瑟发抖,如同一个从地狱爬回的游魂。 她做到了。她穿过了哭泣峡谷,来到了另一端。 然而,还没等她看清周围的环境,一个冰冷的声音就在不远处响起,带着一丝猫捉老鼠般的戏谑: “看来,你的运气不错,居然真的活着穿过来了。” 瑟琳娜猛地抬头,瞳孔骤缩。 只见凯勒带着四五名手下,正好整以暇地站在不远处,封锁了她所有可能的去路。他们显然已经在此等候多时。 刚刚逃离深渊,却又落入了绝境。瑟琳娜的心,沉入了谷底。 瑟琳娜瘫倒在冰冷的碎石滩上,刺骨的寒意从湿透的衣物渗入四肢百骸。凯勒冰冷的声音像鞭子一样抽打在她紧绷的神经上。绝望如同潮水般涌来,几乎要将她淹没。她穿过了地狱般的峡谷,却一头撞进了猎人事先布好的罗网。 凯勒缓缓走近,靴子踩在碎石上发出规律的声响,如同倒计时的钟摆,“能独自穿过哭泣峡谷,我承认,你比我想象的要坚韧。”他的声音平稳,听不出什么情绪,“但游戏到此为止了,小姐。请跟我们回去,陛下在等你。” 瑟琳娜的手指深深抠进身下的碎石中,疼痛让她保持着最后一丝清醒。回去?回到那个用温柔表象包裹着扭曲控制的囚笼?回到那个连自我都会被一点点磨灭、最终变成他精致收藏品的地狱? 不。 绝不。 她猛地抬起头,湿漉漉的深棕色发丝黏在苍白的脸颊上,那双蓝色的眼眸却燃烧着近乎疯狂的火焰,那是被逼到绝境的野兽才会有的光芒。 “回去?”她的声音嘶哑,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决绝,“告诉他,我宁愿死在这里!” 话音未落,她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猛地向旁边一扑!那里是峡谷出口处奔腾咆哮的激流!河水在此处因为地形收窄而变得异常湍急,白色的浪花撞击着礁石,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 这是她唯一的机会!哪怕是坠入激流,葬身水底,也胜过回到卢西恩身边! “拦住她!”凯勒脸色一变,厉声喝道。他没想到这个看似柔弱的贵族小姐,竟然刚烈至此! 两名离得最近的手下反应极快,猛地扑上前,试图抓住瑟琳娜。其中一人堪堪抓住了她破烂的斗篷边缘! “刺啦——!” 布料撕裂的声音在风与水声中微不可闻。瑟琳娜感觉背上一轻,巨大的惯性让她彻底失去了平衡,整个人如同断线的风筝,向着那翻滚着白色泡沫的汹涌河面坠去! 在身体被冰冷河水吞噬的前一刹那,她最后看到的,是凯勒惊怒交加的脸,和那截被她挣脱、抓在士兵手中的深色碎布。 然后,是无边的冰冷、黑暗,和巨大的力量将她狠狠拽向深渊。河水疯狂地灌入她的口鼻,剥夺了她的呼吸,冲散了她的意识…… 凯勒冲到岸边,死死盯着那瞬间吞噬了瑟琳娜的湍急河流,脸色难看至极。河水浑浊汹涌,哪里还有半个人影? “长官……”抓住碎布的士兵面色发白。 “搜!”凯勒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声音里带着压抑的怒火,“下游!两岸!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他无法想象,带着“目标已死亡”或者“目标失踪”的消息回去,要如何面对那位新帝冰冷的质询。 而对瑟琳娜而言,帝国的追捕、卢西恩的执念、一切的恐惧与挣扎,都在那刺骨的冰冷和窒息的黑暗中,暂时远离了。 她的意识沉入无边黑暗,仿佛过了永恒,又仿佛只是一瞬。 …… 再次恢复些许感知时,是一种剧烈的咳嗽。肺部和喉咙如同火烧般疼痛,她咳出了大量的河水,身体冰冷得不属于自己。模糊的视线里,是粗糙的木制屋顶,和跳动的、温暖的火光。 一个苍老而沙哑的声音在旁边响起,带着浓重的地方口音: “啧,命真大。这样都没死成。” 第22章 第 22 章 瑟琳娜艰难地、极其缓慢地转动着眼球,模糊的视线逐渐聚焦。映入眼帘的,是低矮的、被烟火熏得发黑的木制屋顶,角落里悬挂着几束她不认识的干枯草药。空气中弥漫着柴火、草药和一种……类似鱼腥的混合气味。 她躺在一张铺着粗糙兽皮的硬板床上,身上盖着一条厚重却并不算干净的羊毛毯。温暖的篝火在房间中央的石砌火塘里跳跃着,驱散着一部分寒意,也在她脸上投下晃动的光影。 她没死。 这个认知如同迟来的潮水,缓慢地淹没了她。她记得冰冷的河水,记得窒息的痛苦,记得被黑暗吞噬的绝望……然后,就是这里。 她不是在看小说,也不是在做梦。那刺骨的冰冷,那濒死的窒息,那全身每一处细胞都在尖叫的痛苦……是如此的真实,如此的刻骨铭心。 这已经不再是她躺在柔软床榻上,翻动着书页,偶尔吐槽两句剧情的那个故事了。 这是一个真实的世界。 有真实的痛,真实的冷,真实的,会轻易夺走生命的危险。 卢西恩不是书页上那个脸谱化的、后期会黑化打脸的男主角。他是一个活生生的、拥有庞大权力和扭曲执念的男人,他的追捕真实而致命,足以将她逼入绝境,险些葬身激流。 她也不是那个注定早死、用来推动剧情的恶毒女配。她是瑟琳娜·维尔德,一个在挣扎求生的、有血有肉的人。她会害怕,会绝望,会痛,也会……不甘。 一种前所未有的清醒,混杂着劫后余生的战栗,如同冰水般浇遍全身。她不能再抱着任何“剧情先知”的侥幸心理了。这个世界早已偏离了那本书的轨迹,每一步都是未知,每一步都可能万劫不复。 求生的**,从未像此刻这般强烈和纯粹。不是为了对抗所谓的“命运”,仅仅是为了……活下去。 她转动僵硬的脖颈,看向声音的来源。 火塘旁,坐着一个身形佝偻的老妇人。她穿着打满补丁的深色衣裙,满头灰白的头发用一块旧布随意包着,脸上布满深深的皱纹,像是干涸土地上的裂痕。她手里正拿着一把石臼,慢吞吞地捣着里面的草药,那双浑浊却异常锐利的眼睛,正透过跳跃的火光,毫不客气地打量着瑟琳娜。 “看什么看?”老妇人嗓音沙哑,“河神都不收你,算你命硬。醒了就自己把药喝了。”她用木勺指了指火塘边一个冒着热气的、颜色可疑的陶碗。 瑟琳娜张了张嘴,想说话,却只发出嗬嗬的气音,喉咙痛得厉害。 老妇人嗤笑一声:“呛了那么多浑水,嗓子还没废掉算你运气好。慢点喝,别呛死了,白费我捞你上来的力气。” 是她救了自己?瑟琳娜看着老妇人那布满老茧、骨节粗大的手,又看了看窗外——那里似乎已经是峡谷下游的某处河岸,景色陌生。 她挣扎着想坐起来,却浑身无力,一阵眩晕。 “消停点吧。”老妇人头也不抬,继续捣她的药,“你这身体,能捡回条命就不错了。不想死就老实躺着。” 瑟琳娜不再试图动弹。她躺在坚硬的床板上,感受着身体的疼痛和虚弱,听着火塘里木柴燃烧的噼啪声,和老妇人捣药那单调的、笃笃的声响。 她缓慢的抬起沉重的手臂,一点点挪向那碗散发着苦涩气味的药汤,她要活下去。 瑟琳娜的手指紧紧扣住粗糙的陶碗边缘,温热的触感透过皮肤传来,将她从濒死的冰冷幻觉中彻底锚定回现实。喉咙依旧灼痛,每一次吞咽都如同刀割,但她强迫自己忽略那不适,将碗沿凑到干裂的唇边。 药汁浓黑,气味刺鼻,带着泥土和草木的腥涩。她闭上眼,摒弃了所有贵族小姐对仪态和口味的讲究,如同饮下生命本身一般,小口却坚定地将那苦涩的液体咽下。温热的药汁滑过疼痛的喉咙,落入空瘪痉挛的胃袋,带来一种奇异的、支撑般的感觉。 老妇人停下捣药的动作,浑浊的眼睛瞥了她一眼,似乎对她没有抱怨或抗拒感到一丝意外,随即又恢复了那副漠不关心的神态。 一碗药见底,瑟琳娜脱力地靠回兽皮垫子上,额上渗出虚弱的冷汗。她喘息片刻,积攒起一丝力气,用依旧沙哑破碎的声音,看向老妇人: “谢谢……您的救命之恩。” 老妇人哼了一声,不置可否,只是拿起另一把干草扔进火塘。“碰巧罢了。老太婆我去河边捡柴火,就看到你像块破布似的卡在礁石缝里。” 瑟琳娜没有追问细节。她环顾这间简陋却功能齐全的木屋,注意到墙上挂着渔网和几样她叫不出名字的工具,角落里有处理到一半的兽皮。“这里是……?” “黑森林下游,离卡多尔边境不远了。”老妇人言简意赅,“叫我莉姆就好。这里就我一个老婆子。” 卡多尔边境!瑟琳娜的心脏猛地一跳。她竟然真的被河水冲到了这么远的地方,几乎抵达了玛拉计划中的目的地! 希望如同微弱的火苗,再次摇曳起来。但她立刻压下了这股冲动。莉姆看似脾气古怪,但救了她,而且显然对这片区域极为熟悉。在身体恢复、弄清外界情况之前,这里或许是最安全的藏身之处。 她不再说话,节省着体力,只是用那双恢复了清明和坚定的蓝眸,安静地观察着,思考着。 接下来的几天,瑟琳娜便在莉姆这间河畔木屋里住了下来。她的身体依旧虚弱,脚踝的扭伤也需要时间恢复。莉姆嘴上刻薄,但在行动上却并未亏待她,提供的食物虽然简单——烤鱼、野菜汤、硬邦邦的黑麦面包,却足够果腹。那些味道古怪的草药也确实有效,她身上的伤都在缓慢好转。 她尽可能地帮忙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比如看着火塘,或者整理莉姆采回来的草药。她学得很快,沉默而专注。莉姆偶尔会指点一两句,关于某种草药的用法,或者附近哪里可以找到干净的饮用水源。 瑟琳娜如饥似渴地吸收着这些知识。她不再将自己视为高高在上的公爵千金,而是作为一个需要在残酷环境中生存下来的个体,学习最基本的生存技能。因为往后的路,很可能需要依靠这些。 她也会谨慎地、在不引起怀疑的前提下,向莉姆打听外面的消息。莉姆似乎很少与外人接触,信息来源有限,但从她零星的抱怨中,瑟琳娜还是捕捉到了一些信息——附近偶尔能看到不属于猎户或村民的生面孔在活动,好像是在找什么人。 几天后的一个傍晚,瑟琳娜的脚踝已经好了大半,可以稍微自如地行走。她坐在门边的木墩上,看着夕阳将河面染成一片金红。莉姆在屋里准备晚餐。 “莉姆婆婆,”瑟琳娜忽然开口,声音平静,“如果……我想安全地去卡多尔,该怎么走?” 屋内的捣药声停顿了一下。莉姆走了出来,靠在门框上,用她那锐利的目光审视着瑟琳娜。“就知道你待不长。”她沙哑地说,“那条路,可不好走。官方关通道肯定不能过,最近查得严。只能走山里的小路,得绕过巡逻队,还得防着林子里的东西。”她指了指黑沉沉的森林方向。 “我知道不容易。”瑟琳娜转过头,目光迎上莉姆的视线,“但我必须去。” 莉姆看了她半晌,浑浊的眼睛里似乎闪过一丝了然。她没有问为什么,只是转身回屋,过了一会儿,拿了一张画在鞣制过的兽皮上的、极其简陋的地图出来,塞到瑟琳娜手里。 “拿着。标记是我知道的、还算能走的小道。能带你绕开大部分麻烦。剩下的,看你自己的运气和本事了。”她的语气依旧没什么起伏,“等你脚好了,就走吧。老太婆我这里,不留麻烦。” 瑟琳娜紧紧攥住那张粗糙却珍贵的地图,心中涌起一股复杂的暖流。“谢谢您,莉姆婆婆。” 莉姆摆了摆手,转身回去照看她的鱼汤了。 瑟琳娜低头看着地图上那些蜿蜒的线条和简单的标记。轻轻活动了一下依旧有些隐痛的脚踝,眼神沉静而坚定。 晨雾如同乳白色的纱幔,低低地笼罩在河面上,模糊了对岸黑森林的轮廓。木屋门口,瑟琳娜将最后一块硬邦邦的黑麦面包塞进背包,里面还有莉姆给的一小包盐、一些晒干的药草和那张珍贵的兽皮地图。 莉姆站在门内,依旧是那副没什么表情的样子,递过来一个皮质水囊和一根打磨光滑、顶端尖锐的木棍。“水灌满了。棍子拿着,探路防身都行。” 瑟琳娜接过,将水囊斜挎在身上,木棍握在手中,触感坚实。“谢谢您,莉姆婆婆。您的恩情,我铭记在心。” “快走吧,”莉姆挥了挥手,像是驱赶什么麻烦,“趁雾还没散。记住地图上的标记,别走岔了。遇到人,机灵点。” 瑟琳娜点了点头,最后看了一眼这间给了她喘息之机的简陋木屋和眼前脾气古怪却心善的老人,然后转身,毫不犹豫地踏入了浓雾之中,沿着河岸,向着地图上标记的第一个汇合点走去。 她的身影很快被白色的雾气吞没。 莉姆在门口站了一会儿,直到再也听不到任何脚步声,才缓缓关上了木门,屋内重新只剩下火塘微弱的噼啪声。 瑟琳娜依照地图的指引,离开了相对容易行走的河岸区域,开始向山林深处进发。莉姆标注的小道与其说是路,不如说是野兽踩出的痕迹,或是雨水冲刷形成的浅沟。地势起伏,植被茂密,她必须用木棍拨开带刺的灌木,小心避开湿滑的苔藓和松动的石块。 脚踝的旧伤在长途跋涉和复杂地形下开始隐隐作痛,但她只是皱了皱眉,调整了一下步伐,继续前进。她的速度不快,但每一步都走得异常沉稳。脑海中反复回忆着地图,对照着周围的地形特征,确保自己没有偏离方向。 中午时分,她在一条小溪边停下休息,吃了些干粮,用清凉的溪水缓解喉咙的干渴和脚踝的不适。她不敢停留太久,时刻警惕着周围的动静。森林并不宁静,鸟鸣兽吼,风吹叶响,任何一丝异样的声音都让她瞬间绷紧神经。 下午,她遇到了第一个挑战,一段需要攀爬的、近乎垂直的岩壁。地图上只用一个简单的箭头标注了方向。岩壁湿滑,几乎没有落脚点。瑟琳娜仰头看了看,深吸一口气,将木棍别在背包后,开始徒手向上攀爬。手指抠进石缝,脚尖寻找着任何微小的凸起,身体紧贴着冰冷的岩石。有好几次,她脚下打滑,碎石簌簌落下,心脏几乎跳到嗓子眼,全靠手臂的力量死死挂住。 当她终于气喘吁吁地爬上岩顶时,双臂和双腿都在不受控制地颤抖。但她没有时间休息,立刻查看地图,确认方向后,继续前行。 傍晚,天色迅速暗沉下来。森林里的光线变得幽暗,各种夜行生物开始活跃,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瑟琳娜按照地图指示,找到了一个位于山壁凹陷处、相对干燥避风的地方作为今晚的露营地。 她收集了一些干燥的树枝和落叶,尝试用莉姆教的、最原始的方法钻木取火。失败了无数次,手掌磨得通红,直到暮色四合,才终于看到一缕青烟,引燃了干燥的苔藓。微弱的火苗跳跃起来,驱散了部分黑暗和寒意,也带来了一丝心理上的慰藉。 她蜷缩在火堆旁,啃着冰冷的干粮,听着远处不知名野兽的嚎叫,感受着孤独和无助如同潮水般阵阵袭来。但她紧紧攥着胸前的徽章,望着跳动的火焰,眼神依旧坚定。 这一夜,她几乎没怎么合眼,照看着火堆,留意着周围的动静。 第二天,第三天……日子在重复的跋涉、警惕、短暂的休息中度过。她遇到过突如其来的山雨,浑身湿透,在寒冷中瑟瑟发抖;也差点踩到一条盘踞在路中央、色彩斑斓的毒蛇,惊出一身冷汗;干粮很快见底,她不得不依靠莉姆教的知识,辨认一些可食用的野果和根茎充饥,味道苦涩,难以下咽。 她没有回头,也没有停下。地图上的标记一个接一个地被甩在身后。她感觉自己像一块被粗糙环境打磨的石头,剥落了所有娇气和脆弱,只剩下求生的本能和抵达目的地的执念。 第五天下午,当她按照地图指引,艰难地翻过一道长满低矮灌木的山梁时,眼前的景象让她停下了脚步。 山梁之下,是一片相对开阔的谷地。一条明显是人工修建的、狭窄崎岖的道路蜿蜒其间。而更远处,在地平线的尽头,可以看到一片建筑群的模糊轮廓,风格与帝国迥异,大多低矮,多用石材,其中耸立着几座有着尖顶的塔楼。 地图上最后一个标记指向那里。 雷拓喀什小镇,一个卡多尔联邦的边境小镇。 她到了。 她真的凭借自己的力量,穿越了危机四伏的黑森林,抵达了卡多尔。 没有狂喜,没有激动,只有一种巨大的、近乎虚脱的平静席卷了她。她扶着身边的一棵树,缓缓滑坐在地,望着远处那个代表着相对安全和未知未来的小镇,久久没有动弹。 休息了片刻,恢复了一些体力,瑟琳娜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尘土,将兜帽拉得更低,握紧了手中的木棍,向着山下那条通往雷拓喀什小镇的道路,迈出了脚步。 雷拓喀什小镇匍匐在灰褐色山峦的怀抱中,与其说是个镇子,更像一个规模稍大的边境哨所与流浪者聚落的混合体。建筑多是粗糙的石屋或厚实的原木结构,低矮而坚固,饱经风霜的外表诉说着环境的严苛。街道是压实的土路,车辙深陷,空气中混杂着牲畜、灰尘、炊烟以及一丝若有若无的、来自远方荒漠的干燥气息。 瑟琳娜拉低兜帽,遮住大半张脸,混在零星进出镇子的人流中,走进了雷拓喀什小镇。她的装扮在这里并不显眼——破烂的衣物,沾满尘土的靴子,以及那根充当手杖的木棍,让她看起来就像无数个在边境讨生活、或是从帝国那边逃难而来的流浪者之一。 然而,生存的难题立刻摆在了眼前。 她身无分文。莉姆给的那点干粮早已耗尽。饥饿感如同灼烧的火焰,啃噬着她的胃壁。她需要食物,需要住处,需要融入这个陌生环境而不引起注意。 她在镇子里看似随意地走动,实则却在敏锐地观察着。她看到挂着褪色酒杯招牌的喧闹酒馆,看到贩卖基本生活物资的杂货铺,看到铁匠铺里迸射的火星,也看到了几个靠在墙边、眼神浑浊、无所事事的流浪汉。 她不能去乞讨,那太显眼,也容易惹上麻烦。她需要找点活计,任何能换取一口食物或几个铜币的工作。 最终,她的目光落在了一间看起来还算干净、门口堆着待清洗木桶的酒馆后门。一个身材壮硕、系着油腻围裙的女人正费力地将一个大麻袋拖进屋里。 瑟琳娜犹豫了一下,走上前去。 “需要帮忙吗?”她的声音因为干渴和刻意压低而显得沙哑。 那女人抬起头,抹了把汗,打量着她。瑟琳娜虽然狼狈,但洗去泥污的脸庞轮廓和那双过于清澈的蓝眼睛,与一般流浪者还是有些不同。 “两个铜币,帮我把这些桶搬到井边刷干净。”女人指了指那堆散发着酸腐酒气的木桶,语气没什么起伏,“干完了找我拿钱。” “好。”瑟琳娜没有讨价还价。她放下背包和木棍,挽起过于宽大的袖子,开始搬运那些沉重且气味不佳的木桶。冰冷的井水,粗糙的刷子,重复的机械劳动。这对于曾经的公爵千金而言,是难以想象的粗重活计。她的手臂很快酸痛起来,冷水浸湿了前襟,带来阵阵寒意。 但她一声不吭,只是埋头苦干。女人偶尔瞥她一眼,似乎对她的沉默和效率有些意外。 当所有木桶清洗完毕,整齐地码放好时,天色已经暗了下来。女人走过来检查了一下,还算满意,从围裙口袋里摸出两个磨损严重的铜币,抛给瑟琳娜。 “手脚还算利索。明天早上还需要人搬货,要来吗?” 瑟琳娜接住那两枚带着体温的铜币,紧紧攥在手心。这是她在这个世界,依靠自己劳动赚取的第一份报酬。 “来。”她简短地回答。 “叫我布伦达就行。”女人摆了摆手,“后门旁边那个堆放柴火的棚子,你可以暂时窝一晚上,只要别挡路就行。” 这算不上住所,只是一个勉强遮风避雨的角落。但瑟琳娜已经感激不尽。“谢谢。” 她拿着那两个铜币,先去杂货铺,小心翼翼地换了一块最便宜的黑麦面包和一小块乳酪。然后回到酒馆后院的柴棚,找了个相对干燥的角落,蜷缩起来,小口小口地啃着粗糙的食物。 食物并不美味,甚至有些割喉咙,但落入空瘪胃袋的感觉,带来了一种真实的、支撑她活下去的踏实感。 夜晚的雷拓喀什小镇并不安静,酒馆里传来喧闹的人声,偶尔还有几声犬吠和不知名的响动。柴棚里弥漫着木柴和灰尘的气味,冷风从缝隙钻入。瑟琳娜裹紧身上破烂的斗篷,靠着冰冷的墙壁,望着棚外缝隙里透进来的、小镇昏暗的灯火。 在雷拓喀什小镇挣扎求生的日子缓慢而坚定地流逝。瑟琳娜在酒馆后院的柴棚里度过了三个夜晚,靠着布伦达提供的零星杂活——搬运货物、清洗餐具、削土豆来换取微薄的铜币和些许食物。 她的身体在粗重的劳动和简陋的饮食下逐渐恢复了一些力气,手掌磨出了薄茧,皮肤也染上了风霜的痕迹。那双蓝色的眼眸依旧清澈,却沉淀了几分与年龄不符的坚韧和警惕。她时刻留意着镇上的陌生人,尤其是那些带有帝国口音或举止与边境格格不入者。幸运的是,雷拓喀什小镇鱼龙混杂,每天都有新的面孔出现和消失,她并未引起特别的注意。 第四天黄昏,她刚结束一天的劳作,用两个铜币换来一小块硬乳酪,正准备回到柴棚时,一个身影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巷口,挡住了夕阳的余晖。 瑟琳娜瞬间绷紧身体,手悄悄摸向别在后腰的木棍。 那身影向前一步,走进了昏暗的光线中。衣衫褴褛,脸上带着新鲜的刮痕和疲惫,但那双锐利沉静的眼睛,瑟琳娜绝不会认错。 “玛拉。”她低呼出声,声音里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和巨大的惊喜。 玛拉快步上前,一把抓住她的手臂,力道大得几乎让她疼痛。玛拉的目光迅速而仔细地扫过她全身,确认她虽然消瘦狼狈,但似乎没有受到严重伤害。“你没事。”玛拉的声音沙哑干涩,带着长途跋涉的疲惫,却有种如释重负的坚实。 “我没事。”瑟琳娜反手握住她冰冷粗糙的手,眼眶发热,“你……你是怎么找到我的?你受伤了吗?” “小伤。”玛拉言简意赅,警惕地看了看四周,“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跟我来。” 她拉着瑟琳娜,熟门熟路地穿过几条狭窄、散发着污物气味的小巷,最终停在一间看起来摇摇欲坠、位于镇子最边缘的破旧木屋前。玛拉有节奏地敲了敲门,片刻后,门吱呀一声开了一条缝,露出一只警惕的眼睛。看到是玛拉,门才完全打开。 屋里空间狭小,陈设简陋,但还算干燥,有一个小小的壁炉,里面跳跃着微弱的火苗。一个沉默寡言、脸上带着刀疤的男人对玛拉点了点头,便退到了角落里,仿佛自己不存在。 “诺顿家的旧关系。”玛拉低声解释了一句,示意瑟琳娜坐在唯一一张还算完整的木凳上。她自己也疲惫地靠在墙边,从随身的水囊里喝了一大口水。 “我甩掉那些士兵后,绕了远路,花了些时间才抵达雷拓喀什小镇。我猜你如果活着,一定会想办法来这里。”玛拉开始叙述,语气平静,仿佛在说一件与己无关的事情,“我在镇上暗中打听了几天,听到了关于一个沉默、干活卖力的陌生年轻女人的描述。我猜应该会是你。” 瑟琳娜听着,心中百感交集。玛拉为了引开追兵,独自面对危险,又历经艰辛找到她。 “谢谢你,玛拉。”她由衷地说,声音哽咽。 玛拉摆了摆手,表示不必。“活着就好。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瑟琳娜沉默了片刻。她看着跳跃的火光,脑海中思绪纷杂。雷拓喀什小镇只是暂时的避风港,并非久留之地。卢西恩的阴影依旧笼罩,帝国的影响力或许会在某一天延伸到这里。 但她抬起头,看向玛拉,眼神坚定:“我想先给我父亲写封信。” 玛拉微微挑眉,但没有打断。 “不是求助,”瑟琳娜解释道,语气清晰而冷静,“是告诉他我还活着,在帝国之外,很安全,但不会透露具体位置。我需要他知道这一点,这或许能让他在与卢西恩周旋时,多一分底气,或者,至少让他不必为我过度担忧。”她斟酌着用词,避免使用“皇帝”之类的称谓。 她不再期望父亲的庇护,但她意识到,自己“安全”的消息本身,可能就是一种无形的筹码或安慰,能在帝都那复杂的权力棋局中,产生微妙的影响。 玛拉看着她,眼中闪过一丝赞许。“明智。但传送需要可靠的渠道,不能经过帝国官方驿站。” “我知道。”瑟琳娜点头。她拿出之前藏好的、仅有的几枚铜币,又看了看这间破旧的屋子和她与玛拉狼狈的样子。她们需要钱,需要更安全的渠道。 “信可以稍后再写。”玛拉似乎看穿了她的想法,“首先,我们需要解决眼前的问题。找个更稳定的落脚点,弄点像样的装备和路费。卡多尔联邦并非铁板一块,我们可以往更深处走,找个不那么引人注意的小地方。” 瑟琳娜点了点头。 当晚,在跳跃的火光映照下,瑟琳娜向屋主借了炭笔和一小片粗糙的皮纸。她蜷缩在角落里,沉思良久,才开始落笔。字迹因为不习惯而有些歪斜,却清晰有力: 父亲大人: 见字如见面。 请相信这封信抵达您手中时,我已经在帝国疆域之外一切安好,无需挂念。 请您不要费心来寻找我的踪迹也不要回复这封信。 望您保重身体,谨慎应对帝都风云。 您的女儿瑟琳娜 她放下炭笔,将皮纸仔细卷好,用细绳系紧。没有落款地址,没有过多情感流露,只有冷静的告知和隐晦的提醒。 她将信递给玛拉。玛拉接过,什么也没问,只是妥善地收了起来。 瑟琳娜走到窗边,推开一条缝隙,望着卡多尔边境清冷而陌生的夜空。星光稀疏,远山如黛。 第23章 第 23 章 雷拓喀什小镇的边缘木屋只提供了短暂的喘息。玛拉用身上仅存的一点值钱物件——一枚银扣——从屋主那里换来了两套半旧的卡多尔平民女性衣裙、一些易于储存的干粮,以及关于前往联邦内陆相对安全路线的模糊信息。 “我们不能久留,”玛拉将一套棕灰色的粗布裙递给瑟琳娜,“边境城镇眼线太多,帝国金币在这里也能买到不少消息。” 瑟琳娜默默换上衣服,粗糙的布料摩擦着皮肤,但她已毫不在意。她将自己那头显眼的金发更加仔细地藏在深色头巾下,最后检查了一遍那个小小的背包——里面装着莉姆的地图、所剩无几的食物、那枚夜莺徽章,以及玛拉不知何时弄来的一把带鞘短匕。 “信……”她看向玛拉。 “已经交给可靠的人带往帝都了,会通过非官方渠道辗转送达,需要时间,但比官方驿站安全。”玛拉系紧自己的靴带,动作利落,“走吧。” 她们在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离开了雷拓喀什小镇,再次投入卡多尔联邦荒凉而广阔的边境地带。这一次,她们不再像逃亡时那样慌不择路,而是依据玛拉获取的信息和莉姆的地图,选择了一条通往内陆小镇“卢卡忒内小镇”的路径。据说那里以采矿和手工艺为生,流动人口较少,环境相对封闭。 路途依旧艰苦。卡多尔边境多是贫瘠的丘陵和干旱的河谷,水源珍贵,风沙扑面。她们白天赶路,夜晚在背风的岩石下或干涸的河床边露宿。玛拉教瑟琳娜如何更有效地寻找水源,如何辨别可食用的沙漠植物,如何在开阔地带隐藏行迹。 瑟琳娜的学习能力极强。她很快掌握了这些生存技能,甚至开始分担守夜的任务。她的沉默中多了一份观察者的敏锐,蓝眸里映着荒原的苍凉与坚韧。她们像两只警惕的沙狐,在广袤而严酷的土地上悄然移动。 几天后,她们抵达了卢卡忒内小镇。镇子坐落在一条浑浊的河流旁,背靠着光秃秃的矿山。空气中弥漫着粉尘和金属敲击的声音。这里的居民大多面色黝黑,神情木然,对于陌生人的到来似乎也缺乏兴趣。 玛拉用最后几枚铜币租下了一间位于镇子边缘、几乎废弃的旧石屋。屋顶漏风,地面坑洼,但至少有了一个固定的、无需每日担忧的遮蔽所。 生存的压力立刻变得具体。她们需要稳定的食物来源,需要钱来支付微不足道但必须的租金,需要融入这里而不被排斥。 卢卡忒内小镇的主要生计是矿场和依附矿场的手工作坊。玛拉凭借一手不错的鞣革和修补手艺,很快在一家皮具作坊找到了零活。瑟琳娜则去了镇上一家规模不大的洗衣房。工作是在河边清洗矿工和镇上居民送来的、沾满油污和矿尘的厚重衣物。 河水刺骨,碱性的皂角液灼烧着皮肤,沉重的湿衣物消耗着体力。一天劳作下来,瑟琳娜往往腰酸背痛,手指泡得发白起皱。报酬微薄,仅够换取最基础的黑面包和豆子。 晚上,她们回到冰冷的石屋。玛拉会就着微弱的油灯修补皮具,赚取额外的收入。瑟琳娜则在疲惫中,借着月光或火光,用捡来的木炭在废弃的皮纸上练习卡多尔通用文字和算术。 生活沉重而单调,日复一日。她们如同卢卡忒内小镇本身,在尘埃和劳作中逐渐失去鲜亮的色彩,变得粗糙而耐磨。 偶尔,瑟琳娜会站在石屋门口,望着远处帝国方向层层叠叠的山峦轮廓。帝都的繁华、公爵府的奢华,都如同上辈子的一场幻梦。父亲的回信杳无音讯,她并不意外,那封信本就不是为了索取回应。 她有时会想起卢西恩,那个偏执的狩猎者。他如今是帝国皇帝,想必正忙于巩固权力,掌控那片广阔的疆域。时间的流逝和空间的阻隔,或许能逐渐消磨他的执念……又或许,只会让那份不甘沉淀得更加深沉。她不去深想,只是将这份隐忧压在心底,转化为更谨慎的行事准则。 在卢卡忒内小镇,没有人知道她们的过去。她们只是两个沉默、勤劳、来自远方的陌生女人,为了生存而努力挣扎。瑟琳娜·维尔德这个名字,连同其代表的身份与苦难,似乎真的被留在了帝国境内。 时光在卢卡忒内小镇仿佛被染上了矿尘的颜色,缓慢而沉重地流淌。两个季节交替,干燥的风带来了凉意,又卷着沙尘离去。边缘的那间旧石屋,依旧漏风,但被玛拉用捡来的皮子和木板勉强加固过,多了几分可以称之为“家”的烟火气。 瑟琳娜的变化是无声而深刻的。洗衣房的劳作依旧艰辛,但她已经习惯了冰冷的河水和碱液的刺激。她的手臂有了结实的线条,能毫不费力地拧干厚重的工装。曾经只会抚弄琴弦、翻阅诗集的手指,如今不仅能熟练地捶打衣物,还能用一把小刀利落地处理玛拉偶尔带回来的野兔或河鱼,将皮毛和内脏处理得干干净净。 她的卡多尔语带着卢卡忒内小镇特有的粗硬口音,虽不完美,但足以应付日常交谈和讨价还价。她甚至学会了辨认几种常见的矿石,能大致判断出矿工们送来的衣物上沾染的是哪种矿尘,从而在清洗时用到不同的方法。 夜晚的石屋里,油灯的光芒依旧昏暗。但瑟琳娜不再仅仅练习读写而是用节省下来的、微薄的零钱,向镇上一位老矿工的女儿,一个曾在联邦商队做过记帐的女人来学习更复杂的算术和卡多尔联邦的基本律法常识。 玛拉看着她,偶尔会在那沉默严肃的脸上,看到一丝几不可察的松动。瑟琳娜的成长超出了她的预期。她不仅适应了生存,更在主动寻求掌控生活的更多可能性。 这天,洗衣房的主人,一个脾气暴躁的中年寡妇,因为儿子惹上麻烦急需用钱,打算低价卖掉铺子,搬到隔壁小镇去投靠亲戚。消息在镇上传开,但无人问津。卢卡忒内小镇太穷,洗衣生意利润微薄,没人愿意接手。 瑟琳娜听到了消息。晚上,她和玛拉坐在火塘边,分享着简单的豆子汤。 “我想接手洗衣房。”瑟琳娜忽然开口,语气平静,却带着深思熟虑后的确定。 玛拉舀汤的手顿了顿,看向她:“钱不够。”她们确实攒下了一点钱,但距离买下一个铺子,哪怕再破旧,也还差得远。而且,“经营和干活是两回事。” “我知道钱不够。”瑟琳娜放下木碗,目光沉静,“我可以去找塔娜谈,先付一部分,剩下的分期付清。至于经营……”她顿了顿,“我观察过,她的方法太老旧,浪费皂角,衣物也洗不干净,很多老主顾都有怨言。我可以改进方法,也许……还能接一些缝补的活计,玛拉你的手艺可以派上用场。镇上没有专门的缝补铺子。” 玛拉沉默地听着,没有立刻反驳。瑟琳娜的计划听起来并非异想天开。她看到了问题,也提出了解决的方向。 “风险很大。”玛拉最终说道,“如果失败,我们会失去所有积蓄。” “我知道。”瑟琳娜迎上她的目光,“但留在这里,永远只能勉强糊口。如果我们想离开卢卡忒内小镇,去更安全、更好的地方,需要更多的钱,也需要……一个更稳固的身份。”一个经营者的身份,比一个单纯的洗衣女工,更能提供些许保护和移动的资本。 玛拉凝视着跳动的炉火,良久,点了点头。“你去谈。需要我做什么?” 瑟琳娜松了口气,眼中闪过一丝光亮。“先帮我算清楚,我们最多能拿出多少钱,分期付款的契约该怎么写才对我们有利。还有,缝补需要的一些基本工具和线料……” 接下来的几天,瑟琳娜展现出了玛拉从未见过的另一面。她找到焦虑的塔娜,没有急于压价,而是冷静地分析了铺面面临的困境和自己接手后的改进计划,并提出了一份详细的分期付款方案。她的沉着和对生意的理解,让塔娜在惊讶之余,也多了一丝信服。 与此同时,玛拉利用自己早年游历的经验,仔细核对了契约条款,确保没有陷阱。她们动用了几乎所有的积蓄,支付了首款,签下了一份为期一年的分期契约。 当瑟琳娜从塔娜手中接过那串锈迹斑斑的钥匙时,她的手心微微出汗。 她给破旧的洗衣房换了新的招牌,只是简单地在木板上用炭笔写了“清洁与缝补”几个字。她改进了清洗流程,更加节省材料,也更加注重衣物的洁净度。玛拉则在角落里支起了一个小工作台,承接皮具修补和简单的衣物缝纫。 起初,生意清淡。镇民们持观望态度。但渐渐地,人们发现这个新来的年轻女人做事认真,洗好的衣物格外干净,价格也公道。玛拉的手艺更是出色,经她修补的皮具几乎看不出痕迹。口碑慢慢积累,主顾逐渐增多。 瑟琳娜变得更加忙碌。她不仅要干活,还要记账、采购、与顾客打交道。夜晚,她在油灯下核对收支,她依然会想起帝国,想起卢西恩,想起她的父亲。 而此刻科罗维亚皇宫的议事厅,高大的拱形窗户将秋日惨白的光线投入,却驱不散室内的沉郁。空气中弥漫着旧羊皮纸、封蜡和一种冰冷的、属于权力的气息。 卢西恩坐在长桌尽头,他并未穿着象征皇权的繁复礼服而是一身剪裁精良的深色常服,唯一的改变是额间那由暗色金属与黑曜石镶嵌的造型古朴却不失威仪的额冠。 他面前堆积着来自帝国各处的情报与文件,指尖无意识地划过一份关于南方边境税收的报告,目光却并未聚焦其上。 维尔德公爵坐在长桌中段,姿态恭敬,眉宇间带着恰到好处的、为新帝效力的专注。他刚刚汇报完关于稳定几个北方行省贵族情绪的最新进展,言辞谨慎,滴水不漏。 厅内还有其他几位重臣,低声交换着意见,偶尔小心翼翼地瞥向主位上的年轻帝王。他登基已近一年,手段雷厉,迅速平息了初期的所有潜在叛乱,以铁腕将帝国牢牢掌控在手中。卢西恩的视线缓缓扫过维尔德公爵,平静无波,却让后者放在膝上的手几不可察地收紧了一瞬。 “南境的商路,需要进一步整顿。”卢西恩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过往的松散协议,该重新审议了。” 一位负责财政的大臣连忙应声:“是,陛下。我们已拟定了几套方案,主要在增加关税,并规范与卡多尔联邦的边境贸易……” 卢西恩听着,指尖在报告上某个关于“卡多尔边境小额走私”的标注处,极轻微地停顿了一下。那停顿短暂得几乎无人察觉。 “……尤其是卢卡忒内小镇一带的矿产品流出,需要加强监管……”大臣继续说着。 卢卡忒内小镇。一个微不足道的、位于卡多尔边境的矿业小镇名字。 卢西恩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变化,深紫色的眼瞳如同两口冰封的古井,映不出丝毫波澜。他甚至没有看向维尔德公爵,只是淡淡地打断了大臣的汇报:“具体细则,由你全权负责,呈报上来。” “是,陛下!” 议事在一种高效而压抑的氛围中继续进行。卢西恩处理政务的速度极快,决策果断,几乎从不犹豫。他像一架精密而冰冷的机器,有条不紊地掌控着帝国的方方面面。 第24章 第 24 章 时光如同费伦大陆西海岸的洋流,在看似平静的表面下,悄然将瑟琳娜的命运之舟推向新的方向。距离她接手卢卡忒内小镇的洗衣房,又过去了一年。 卢卡忒内小镇的生活依旧被矿尘和劳作填满,但那间小小的“清洁与缝补”铺子,已然成为镇上不可或缺的一部分。瑟琳娜不仅站稳了脚跟,更凭借着她的认真和玛拉精湛的手艺,积攒下了一笔小小的、但足以支撑她们再次移动的资本。 边境小镇的消息终究闭塞,且帝国的影响力如同缓慢渗透的水银,谁也无法保证哪一天不会触及此地。她们经过谨慎的商议和打听,她们将目光投向了南方,位于卡多尔联邦中部、毗邻内海的城市——洛斯卡港。 选择洛斯卡港有几个原因:它足够远,远离帝国边境;它是一个繁荣的贸易港口,人员流动频繁,易于隐藏;更重要的是,它拥有联邦内数一数二的图书馆和学者行会,这对于渴望获取更多知识、真正了解这个世界的瑟琳娜而言,有着难以抗拒的吸引力。 处理掉卢卡忒内小镇的店铺,将所有积蓄换成便于携带的、不同面额的联邦银币和一些小额金币,瑟琳娜和玛拉再次踏上了旅程。 搭乘运载矿石的货车,辗转乘坐内河驳船,经过近一个月的跋涉,她们终于抵达了洛斯卡港。 咸腥的海风扑面而来,带着与卢卡忒内小镇干燥矿尘截然不同的湿润气息。城市依山傍海而建,白色的石质建筑在阳光下闪耀,层层叠叠向上延伸。高耸的灯塔矗立在港口尽头,指引着往来如织的帆船与桨帆船。码头上人声鼎沸,装卸工的号子、商贩的叫卖、各种语言的交谈声混杂在一起,充满了喧嚣的活力。 她们在距离港口区稍远、但治安尚可的“白亚纬洛区”,租下了一间带阁楼的公寓。房间不大,但干净明亮,推开窗就能看到蜿蜒的街巷和远处蔚蓝的海面。 安顿下来后,生存再次成为首要问题。洛斯卡港生活成本远高于卢卡忒内小镇。 玛拉凭借一手出色的鞣革和皮具制作手艺,很快在一家专为海员和商人制作防水行囊与护具的作坊找到了工作。她的手艺在这里得到了更好的报酬。 瑟琳娜则做出了不同的选择。她注意到洛斯卡港繁荣的贸易催生了对文书、抄写和基础算术人员的需求。因此鼓起勇气,前往城市中心的学者行会下属的公共阅览室,找到了一份整理档案和协助管理书籍的兼职。工作薪酬不高,但胜在稳定,并且还可以接触到书籍。 每天,她在弥漫着旧纸墨和淡淡霉味的阅览室里,小心地拂去羊皮卷上的灰尘,将散乱的资料归类,为前来查阅地图或律法文书的商人、学者提供简单的协助。空闲时,她如饥似渴地阅读一切能接触到的书籍——费伦大陆的地理杂志、卡多尔联邦的历史、航海日志的抄本、甚至是一些基础的植物学与星象图册。 随着她不断地吸取这些知识,这个世界的轮廓也不断地在她脑海中逐渐清晰、丰满。 晚上,她会在公寓的阁楼上,就着油灯温习白天学到的知识,练习更优美的字体,或者帮助玛拉处理一些皮具上的简单装饰刻画。她的卡多尔语变得更加流利准确,甚至开始自学一些港口常用的、来自其他大陆的零星词汇。她偶尔也会站在公寓的小窗前,静静地望着港口繁星般的灯火和远处黑暗的海平面。 洛斯卡港的夏日阳光炽烈,将白色石砌建筑映照得晃眼。海风也驱不散空气中弥漫的、因帝国皇帝首次正式到访而引发的躁动与紧张。主要街道被彻底肃清,身着卡多尔联邦蓝色制服的士兵与少数被允许随行的、纪律森严的帝国近卫军共同组成了警戒线。线外,是涌动的人群,好奇、敬畏、或许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抵触,各种情绪混杂在一起。 瑟琳娜站在“忒提斯”商会二楼一扇半开的百叶窗后。这间商会与学者行会有合作关系,她今天恰好来送交一批整理好的航运档案。楼下街道的喧嚣被窗户阻隔了大半,只剩下模糊的声浪。 她本来不想靠近这喧闹的中心,但工作原因,加上……一丝难以言喻的、想要确认什么的心情,让她留在了窗后。 远处传来了嘹亮的号角声,宣告着巡游队伍的到来。人群的骚动加剧了。 首先出现的是卡多尔联邦仪仗队,穿着笔挺的蓝色礼服,步伐整齐。随后是联邦几位高级官员的马车。然后,是一辆敞篷的、由四匹神骏黑马拉动的皇家马车,造型简洁而威严,没有任何多余的装饰,通体是象征奥古斯都皇室的深紫色。马车周围,是骑着高头大马、眼神锐利如鹰的帝国近卫骑士。 马车正中,坐着卢西恩。 他依旧穿着一身剪裁完美的深色礼服,唯一象征着皇权的是那道戴在他额间的、由暗色金属与黑曜石打造的额冠。阳光照在他轮廓分明的脸上,投下深刻的阴影。他微微侧头,目光平静地扫过街道两旁的人群,那深紫色的眼眸里没有任何情绪,既没有喜悦,也没有傲慢,只有一种居高临下的、仿佛在审视自己领地的淡漠。 瑟琳娜的呼吸在那一刻停滞了。 这是距离她逃离那个庄园,一路躲避他的追捕之后第一次看到他。时间在他身上留下了更深的印记,褪去了最后一丝少年的青涩,只剩下属于帝王的、冰冷的成熟与绝对的权威。他比记忆中更加……让人感到危险。 似乎是无意识的,又或许是某种难以解释的直觉,卢西恩的目光在扫过“忒提斯”商会这栋建筑时,极其短暂地、几乎难以察觉地,在那个半开的百叶窗后停顿了一瞬。 窗后的光线昏暗,瑟琳娜的身影模糊,她穿着洛斯卡港普通年轻女性常见的素色棉布长裙,深色的头巾包裹着头发,脸上没有任何脂粉。她只是一个模糊的、不起眼的轮廓。 但就在那不到一秒钟的对视中,如果那能称之为对视的话,瑟琳娜感觉全身的血液都冻结了。她仿佛能穿透喧嚣和距离,再次感受到那道目光的实质——冰冷、锐利,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令人胆寒的穿透力。 然后,那目光便移开了,如同拂过一粒尘埃,继续他作为帝国皇帝对附属国城市的巡游。马车保持着平稳的速度,缓缓从窗下驶过。 瑟琳娜僵立在原地,后背已被冷汗浸湿。她紧紧抓住窗棂,指节泛白。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擂动,几乎要挣脱束缚。 他没有认出她。 或者,他认出了,但在这样的公开场合,在国事访问的背景下,他选择了无视。 又或者……那真的只是一个巧合,一次无意识的视线停留。 她无法确定。 直到巡游队伍的末尾也消失在街道拐角,人群开始逐渐散去,嘈杂声慢慢平息,瑟琳娜才缓缓松开了抓着窗棂的手。 她低头,看着自己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的手指,看着这身属于洛斯卡港普通文书女子的朴素衣裙。 几年来的隐忍、挣扎、努力建立起来的新生活、逐渐获得的平静……在那一刻不能称之为对视的一瞥下轻易的被击碎,露出了底下依旧脆弱不堪的本质。 瑟琳娜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恐惧依旧存在,她抬起手,将有些散落的头巾重新整理好,拉紧,转身,拿起桌上那份已经送达的档案回执,面色平静地走下楼梯,汇入街道上逐渐散去的人流之中。 洛斯卡港的夜晚并未因白日的喧嚣而彻底沉寂,港区的酒馆依旧人声鼎沸,但白亚纬洛区的街道已恢复了平日的宁静。公寓阁楼里,油灯的光芒将瑟琳娜的身影投在墙壁上,微微晃动。 她面前摊开着一本关于联邦海岸线植被的图册,但目光却并未聚焦在书页上。白天那短暂却惊心动魄的对视,如同烙印般刻在她的脑海。卢西恩那双深紫色的、冰冷无波的眼睛,反复浮现。 他没有采取行动。这并未让她感到安心,反而更加不安。她了解他,了解那份隐藏在平静表象下的偏执与掌控欲。他的无视,更像是一种猫捉老鼠般的戏谑,或者……是在等待更合适的时机。 玛拉推门进来,带着一身淡淡的皮革和海水的气息。她敏锐地察觉到阁楼里不同寻常的凝滞气氛,目光落在瑟琳娜紧绷的侧脸上。 “他看见你了。”玛拉陈述道,不是疑问。 瑟琳娜缓缓点头,声音有些干涩:“在巡游的时候,从马车里……我不确定他是否认出了我,但他的目光……停了一下。” 玛拉沉默地放下工具袋,走到窗边,警惕地看了看外面寂静的街道,然后拉紧了窗帘。“他既然没有当场发作,意味着他有所顾忌,或者另有打算。”她转身,看向瑟琳娜,“但这里不能再待了。” 瑟琳娜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她当然明白。洛斯卡港已经不再安全。卢西恩的到访本身就是一种宣告,帝国的触角已经明目张胆地伸到了这里。即便他此次离开,他留下的眼线和影响力也不会轻易撤走。 “我们需要离开卡多尔。”瑟琳娜睁开眼,眼神恢复了冷静,甚至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彻底离开费伦大陆。” 玛拉眉头微蹙:“远航需要大量资金,和可靠的船只。我们的积蓄不够。” “我知道。”瑟琳娜站起身,走到一个简陋的木箱前,从底部取出一个小布袋,倒在桌上。里面是她们所有的积蓄——一些联邦银币和少数金币,在油灯下闪着微光。“这些不够买通一个船长带我们远航,但或许……够我们买两张前往‘琉璃群岛’的船票。” 琉璃群岛,位于费伦大陆西侧外海,是由数十个大小岛屿组成的松散邦联,是以其混乱的管辖权和对来自各地逃亡者、冒险家的接纳或者说漠视而闻名。那里是法外之地,也是隐匿行踪的理想选择。 “琉璃群岛……”玛拉沉吟,“那里环境更复杂,也更危险。” “但帝国在那里的影响力最弱。”瑟琳娜接口,“而且,航线相对固定,有定期商船往来。我们混在商队里,目标更小。”这是她在学者行会整理航运档案时留意到的信息。 玛拉看着瑟琳娜,看着她眼中不容置疑的坚定。这几年的磨砺,眼前的少女早已不是需要她时刻保护的雏鸟,而是一个有了自己判断和决断力的同伴。 “好。”玛拉干脆地点头,“我去打听最近前往琉璃群岛的船只和船期。你处理掉这里不便携带的东西,准备好必要的身份文件,用我们在卢卡忒内小镇弄到的那个。” 接下来的几天,瑟琳娜如常前往学者行会工作,但暗中开始整理和销毁任何可能暴露行踪的个人笔记或痕迹。她利用职务之便,仔细查阅了近期前往琉璃群岛的商船记录和船长风评。玛拉则混迹于港口区的酒馆和货栈,用几枚银币和敏锐的耳朵,搜集关于船只安全性、出发日期以及是否需要临时人手的消息。 她们像两只在猎人靠近前悄然收拾行囊、准备迁徙的候鸟,每一个动作都轻缓而谨慎,避免引起任何注意。 就在卢西恩结束国事访问、离开洛斯卡港的第三天,玛拉带回了消息:一艘名为“海妖之歌”的中型货船,将在五日后启航前往琉璃群岛的主要贸易港“自由港”。船长名声尚可,不排斥搭载付费的乘客,并且正在招募临时水手以补充人手。 “时间紧迫,但足够了。”瑟琳娜清点着她们最终能动用的资金,刚好够支付两张最低等舱位的船票和一小笔应急费用。 出发前夜,瑟琳娜站在阁楼的窗边,最后望了一眼洛斯卡港的夜景。繁星般的灯火倒映在漆黑的海面上,与记忆中帝都的繁华是两种截然不同的光景。这里曾给予她知识和短暂的安宁,但现在,她必须再次启程。 她没有太多留恋,转过身,吹熄了油灯。 阁楼陷入黑暗,只有窗外遥远的星光,勾勒出她收拾好的、那个不大的行囊轮廓。 “海妖之歌”的航行起初还算顺利。瑟琳娜和玛拉挤在狭窄潮湿的最低等舱位里,忍受着颠簸、咸湿的空气和周围各式各样的乘客——失意商人、寻求机会的工匠、逃避债务或律法的人。她们尽可能降低存在感,瑟琳娜甚至用炭笔略微加深了眉眼的轮廓,让自己看起来更平凡。 然而,命运并未给予她们平稳的航程。在驶入琉璃群岛外围那片以变幻莫测的天气和暗礁闻名的“克雷德海域”时,一场毫无预兆的猛烈风暴袭击了货船。 天空在瞬间漆黑如墨,巨浪如同山脉般层层压来,狠狠拍打着脆弱的船体。木材发出令人牙酸的呻吟和断裂声。狂风呼啸,几乎要撕碎一切。船上顿时陷入一片混乱,尖叫声、祈祷声、船长的怒吼声都被风暴的咆哮淹没。 瑟琳娜和玛拉紧紧抓住舱内任何固定的物体,在剧烈的摇晃中勉强维持平衡。冰冷的海水已经从破损的船体缝隙中倒灌进来。 “抓紧!”玛拉在震耳欲聋的噪音中对瑟琳娜吼道,眼神锐利如常,但紧绷的下颌线条暴露了她的紧张。 但灾难来得太快。一个巨大的浪头以毁灭性的力量直接拍中了“海妖之歌”的侧舷!伴随着一声巨响和无数木屑飞溅,船体被撕裂开一个巨大的口子! 海水疯狂涌入,船身以惊人的速度倾斜。瑟琳娜只觉得一股无法抗拒的力量将她从玛拉身边扯开,冰冷咸涩的海水瞬间淹没了她的口鼻,巨大的拉力将她拖向黑暗的深渊…… 意识在剧烈的咳嗽和刺骨的寒冷中回归。 瑟琳娜发现自己趴在一片冰冷的、粗糙的沙滩上,浑身湿透,每一寸肌肉都在抗议,肺部火辣辣地疼。她挣扎着抬起头,咸涩的海水从口鼻中流出。天色是风暴过后的灰蒙,海浪依旧汹涌,但已不再是之前毁灭性的姿态。 她环顾四周。这是一片陌生的、遍布黑色礁石的海岸,远处是茂密得令人不安的热带丛林。“海妖之歌”的残骸散落在海岸线上,如同巨兽的尸骨,触目惊心。零星有几个幸存者,如同她一样瘫倒在沙滩上,或茫然四顾,或发出痛苦的呻吟。 “玛拉……”她声音嘶哑,急切地寻找那个熟悉的身影。 很快,她看到了。玛拉在不远处,正费力地将一个被海浪冲上来的木箱推向更高处。她也受了伤,额头有一道血痕,动作有些踉跄,但还活着。 瑟琳娜松了口气,挣扎着想站起来,却感到一阵眩晕。她强迫自己冷静,观察着幸存者。人数不多,大概只有七八个,包括几个水手模样的人,一个面色惨白的商人,还有…… 她的目光凝固在几米外的一个身影上。 那是一个年轻的少女,穿着质地不错的、但已被撕扯得破烂的旅行裙装,脸朝下趴在沙滩上,一动不动。她的身形,与自己极为相似——同样纤细的骨架,相近的身高,甚至连头发的长度和颜色都…… 瑟琳娜的心跳漏了一拍。一个大胆、甚至有些冷酷的念头,如同闪电般划过她混乱的脑海。 她艰难地挪动过去,伸手探了探少女的颈侧。 一片冰冷。没有任何脉搏。 少女已经死了。可能是溺水,可能是撞击……原因已经不重要。 瑟琳娜的目光落在少女随身的一个皮质腰包上,它被带子紧紧系着,侥幸没有在风暴中丢失。她又看了看少女身上那些虽然破损、但材质明显优于自己衣物的布料。 一个机会。 一个彻底埋葬“瑟琳娜·维尔德”的机会。 她知道卢西恩绝不会放弃搜寻。海难的消息迟早会传开,幸存者名单也会被各方势力获悉。如果“瑟琳娜·维尔德”的名字出现在遇难者名单上…… 她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一丝不适和寒意。生存压倒了一切道德上的犹豫。 她迅速解下少女的腰包,系在自己身上。然后,她开始费力地脱下少女的外裙,同时将自己那身朴素的、沾满沙砾的棉布衣裙换到少女身上。这个过程并不轻松,死者的躯体沉重而僵硬,但她凭借着意志力完成了。 她将少女身上所有可能表明身份的物品——一枚小巧的银戒指,一个绣着缩写字母的手帕——都妥善收入那个腰包。然后,她取下自己一直贴身佩戴的那枚夜莺徽章,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将其小心地塞进了少女紧握的手心中。 做完这一切,她将少女的遗体稍微调整了一下姿势,让她看起来更像是自己在灾难中遇难的样子。 这时,玛拉走了过来,她看到了瑟琳娜的动作,看到了那具穿着瑟琳娜旧衣的遗体。玛拉的眼中闪过一丝了然,没有任何质疑或评判,只是低声问:“确定了?” 瑟琳娜点了点头,脸色苍白但眼神坚定:“从今天起,我是‘莉亚娜’。”这是她在少女腰包里找到的一个身份文件上的名字,来自卡多尔联邦的一个小商人家庭,似乎是离家出走前往琉璃群岛寻找机会。 玛拉点了点头:“莉亚娜。”她接受了这个新身份,如同接受每一次必要的生存策略。“我们需要收集物资,弄清楚我们在哪里,然后想办法活下去。” 其他幸存者也陆续聚集过来,脸上带着劫后余生的茫然与恐惧。他们清点人数,包括莉亚娜和玛拉在内,一共只有九人幸存。 他们站在陌生的海岸边,身后是吞噬了数十条生命的大海,面前是未知而危险的岛屿丛林。 “瑟琳娜·维尔德”已经随着那场风暴和海难,官方的“死亡”了。 第25章 第 25 章 幸运女神在展现了她残酷的一面后,似乎又吝啬地施舍了一丝怜悯。猛烈的风暴将“海妖之歌”撕碎的同时,也将它的残骸和幸存者抛洒在了琉璃群岛的外围海域。瑟琳娜,不对,现在是莉亚娜和其余八名幸存者所在的岛屿,虽然并非主岛“自由港”所在的最大岛屿,但根据一位熟悉这片水域的老水手的判断,它属于群岛中有人定期巡逻、相对“安全”的范畴,距离主岛航线不算太远。 他们在海岸边用残骸木料和棕榈叶搭建了简陋的庇护所,依靠收集雨水、采摘椰子和捕捉浅海鱼虾勉强维持。每一天都充满不确定性,对救援的期盼与对未知环境的恐惧交织。 在煎熬中度过了四天后,希望终于以帆影的形式出现在海平面上。一艘来自自由港、例行巡逻的双桅帆船发现了他们升起作为信号的浓烟。 获救的过程顺利得出乎意料。巡逻船的船员显然对处理海难幸存者颇有经验,他们提供了淡水和基本食物,将精疲力尽的九人接上了船。船长是个面色黝黑、言语精悍的中年人,他简单记录了幸存者的信息——当问到莉亚娜时,她平静地报出了那个商人之女的名字,并展示了腰包里的身份文件。玛拉则沿用她在卢卡忒内小镇使用的化名。 没有过多的盘问,在琉璃群岛,海难和流落荒岛并非奇闻。巡逻船调整航向,朝着自由港驶去。 站在甲板上,望着逐渐清晰的、建立在巨大天然海湾旁的港口城市,莉亚娜心中没有多少获救的喜悦,只有一种更深沉的疲惫和警惕。自由港并非天堂。高耸的木质与石质建筑杂乱无章地挤在一起,不同风格的屋顶和旗帜昭示着居民的多元背景。空气中混杂着鱼腥、香料、未处理垃圾和海水的气味。码头上挤满了各式各样的船只,从巨大的远洋货轮到小巧的走私帆船,应有尽有。喧闹的人声、装卸货物的撞击声、海鸥的鸣叫,构成了一曲混乱而充满生命力的交响乐。 这里没有统一的律法,只有几大势力划地而治形成的脆弱平衡。机会与危险并存。 巡逻船在指定的码头区靠岸。一名港口事务官模样的男人登船,再次核对了幸存者名单。当他念到“莉亚娜”的名字时,莉亚娜清晰地应了一声。那官员在名单上做了个记号,然后告知他们,可以根据自身情况在自由港寻找生计,但需要遵守港口的“基本规矩”——大致就是不要惹出大乱子。 他们被允许离开了。 莉亚娜和玛拉随着其他幸存者走下跳板,踏上了自由港粗糙的石砌码头。脚下是坚实的土地,但她们的世界依旧漂浮不定。 “先找个地方落脚。”玛拉低声道,目光迅速扫过周围的环境,评估着潜在的危险与机会。 莉亚娜点了点头,将那个属于“莉亚娜”的腰包握得更紧。这里面有那个不幸少女的一些私人物品和少量钱币,是她们此刻唯一的启动资金。 她抬起头,望向自由港错综复杂的街巷和远处山坡上那些更体面的建筑。海难给了她一个彻底埋葬过去的机会,但也将她抛入了一个更复杂、更无法预测的新环境。 “瑟琳娜·维尔德”已葬身大海。现在,是“莉亚娜”需要在这片法外之地,找到属于自己生存缝隙的时候了。 她的目光掠过码头上那些形形色色、为各自目的奔波的人们,眼神沉静,带着一种在接连磨难中淬炼出的、冰冷的韧性。 就在莉亚娜准备投入进新的生活时,远在科罗维亚皇宫中皇帝的书房。房间内,只有壁炉火焰燃烧的细微噼啪声,以及羊皮纸卷被展开时发出的轻微摩擦声。 卢西恩坐在宽大的书桌后,额间的暗色额冠在跳动的火光下泛着幽冷的光泽。他正在批阅一份关于帝国东部新税制的提案,指尖的羽毛笔稳健而精确,没有任何犹豫。 书房门被无声地推开,他的情报总管,一个面容隐匿在阴影中、身形瘦削的男人,如同幽灵般滑入,安静地站在数步之外,垂首等待。 卢西恩没有抬头,直到将提案的最后一个批注写完,才放下羽毛笔,目光平静地投向总管。“说。” 总管的声音低沉而毫无起伏,如同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陛下,来自琉璃群岛自由港的情报确认。约两月前,前往自由港的卡多尔商船‘海妖之歌’在克雷德海域遭遇风暴沉没。” 他略微停顿,似乎在斟酌接下来的用词,尽管他的语调没有任何变化。 “幸存者名单已核实。九人获救。同时……在确认的遇难者遗体中,发现了符合维尔德小姐特征的……身份标识。” 房间里陷入了死寂。只有火焰依旧在不知疲倦地跳跃。 卢西恩放在桌面上的手,指节几不可察地收紧了一瞬,仅仅是一瞬,便恢复了原状。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的变化,深紫色的眼眸如同两口冻结的深潭,映不出丝毫波澜。 “标识。”他重复道,声音平稳得可怕。 “一枚青铜徽章,陛下。纹样是……夜莺与橄榄枝。由自由港的验尸官在一位年轻女性遇难者身上发现,该遇难者身形与维尔德小姐吻合,身上所着衣物也与她最后在洛斯卡港被目击时的描述一致。”总管的声音依旧平板,“当地官员已按惯例处理了遗体。” 夜莺与橄榄枝。诺顿家族的徽章。自她逃出落日庄园后便一直贴身戴着。 卢西恩沉默了。他的目光越过总管,仿佛穿透了厚重的墙壁,落在了某个遥远而模糊的点上。书房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连火焰的噼啪声都显得格外刺耳。 总管垂首站在原地,如同石雕,不敢发出任何声响。 过了许久,也许只是一分钟,也许是漫长的一个世纪。卢西恩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收回了目光,重新落在那份关于税制的提案上。 “知道了。”他说道,声音依旧听不出任何情绪,仿佛刚才听到的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关于边境税收的零散消息。“东部税制改革,按此方案执行。退下吧。” 总管微微一怔,似乎对皇帝如此平静的反应感到一丝意外,但他立刻收敛了所有情绪,深深躬身:“是,陛下。”随即,他如同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退出了书房。 厚重的房门再次合拢。 书房里只剩下卢西恩一人,还有那不知疲倦燃烧的壁炉。 他维持着之前的姿势,坐在书桌后,目光落在羊皮纸上,却似乎一个字也没有看进去。额冠下的阴影笼罩着他深邃的眼眸,让人无法窥探其下翻涌的究竟是怎样的暗流。 他没有得到她。甚至连囚禁她的机会,也被无情的大海剥夺。 那个曾经在他掌心挣扎、最终振翅飞走的金色鸟儿,沉没在了冰冷黑暗的海底。 他得到了整个帝国,权势滔天。 却连一件真正渴望拥有的、活生生的藏品,都未能留住。 一种空茫的、冰冷的……甚至是连他自己都未曾预料到的虚无感,如同细微的裂纹,在他坚不可摧的内心壁垒上,悄然蔓延开来。他抬起手,指尖无意识地拂过额冠冰冷的表面。 而得知消息的维尔德公爵府邸,笼罩在一片压抑的寂静中。往日的威严与生气仿佛被一同抽离,连仆役们的脚步声都放得极轻,生怕惊扰了什么。 书房内,厚重的窗帘紧闭,隔绝了外界的光线。壁炉里没有生火,空气中弥漫着一种陈旧的、带着药味的清冷。 维尔德公爵靠在宽大的扶手椅中,仿佛一夜之间苍老了十岁。往日的威严与精明被一种深切的、难以言喻的疲惫和灰败取代。他手中紧紧攥着一枚青铜徽章——夜莺衔着橄榄枝的纹样在昏暗的光线下模糊不清。 这枚徽章,连同自由港官方那份冰冷客观、确认瑟琳娜死亡的海难报告,一同被送到了他的面前。 报告上的字句如同烧红的烙铁,烫在他的心上。“……遗体特征符合……身份标识确认……按当地惯例处理……”每一个词都在无声地宣告着他的宝贝女儿的终结。 他记得她幼时蹒跚学步的模样,记得她金发在阳光下闪耀,记得她偶尔任性却鲜活的笑容,也记得她最后那封冷静而疏离、告知他“一切安好,勿念”的信……他曾以为,只要她活着,哪怕远在天边,隐姓埋名,也总归是有一线希望,一丝念想。 可现在,连这最后的念想也被无情地掐灭了。 “瑟琳娜……”一声压抑的、带着破碎气音的呼唤从他干涩的喉咙里溢出,消散在冰冷的空气中。他闭上眼,手指因为用力而剧烈颤抖,那枚冰冷的徽章几乎要嵌进他的掌心。 巨大的悲痛和一种深沉的、迟来的悔恨如同潮水般将他淹没。如果他当初能更强硬一些,如果他能更早洞察卢西恩的意图,如果他没有答应瑟琳娜将她送去南境……无数个“如果”啃噬着他的内心。 沉重的打击击垮了这个一向以铁腕和冷静著称的男人。他病倒了,这并非身体上的重症,而是一种源自精神垮塌的急速衰颓。他拒绝见客,甚至连日常的政务也无力处理,只是终日待在这间昏暗的书房里,对着那枚徽章出神。 公爵府上下笼罩在一种无声的阴霾中。帝国的权力格局正在因新帝的统治而重塑,而维尔德家族的核心,却因这突如其来的私人悲剧,陷入了停滞与迷茫。 那枚来自遥远琉璃群岛、沾染着海风与死亡气息的徽章,成了瑟琳娜·维尔德在这个世界上存在过的、最后的、也是最为残酷的证明。它压在年迈公爵的心上,也仿佛为那个曾经骄纵、后来挣扎、最终消逝的灵魂,画上了一个仓促而冰冷的休止符。 第26章 第 26 章 时间如同无声的沙漏,在费伦大陆的每一个角落均匀流逝。帝国的权力在卢西恩的铁腕下日益巩固,新的秩序逐渐取代旧的脉络。而在远离权力中心的破碎群岛自由港,化名“莉亚娜”的瑟琳娜,正努力将自己的根系扎进这片混乱而充满机会的土壤。 她与玛拉用之前积攒和“莉亚娜”身份带来的微薄资金,在自由港一个鱼龙混杂、但租金相对低廉的街区,租下了一个带后院的小铺面。前面临街的部分,玛拉重操旧业,开设了一个小小的皮具修补与定制作坊,她的手艺很快吸引了一些注重实用性的水手和冒险者。后院则被莉亚娜整理出来,利用在学者行会学到的知识,尝试种植一些具有驱虫或药用价值的本地植物,并晾晒从附近渔民那里低价收购来的、特定种类的海藻,研磨成粉。这些看似不起眼的东西,在远航的水手和本地居民中,都有一定的需求。 生活依旧艰辛,但她们凭借技能和谨慎,逐渐站稳了脚跟。莉亚娜刻意保持着低调,她金色的头发总是编起,用普通的头巾包裹,衣着也与自由港的大多数劳动女性无异。她学会了这里的混杂口音,熟悉了码头区的潜规则,知道该向哪个角落的谁缴纳“保护费”以避免不必要的麻烦。 然而,来自故土的消息,总会像随季风飘来的种子,不经意间落在异乡的土地上。 这天,莉亚娜正在后院翻晒海藻,隔壁杂货铺的老板娘,一个喜好打听和传播消息的胖妇人,靠在隔开两家院子的矮墙上,一边磕着坚果,一边用闲聊的语气说道: “听说了吗?莉亚娜,就是从帝国那边来的消息。”老板娘压低了点声音,带着一种分享秘闻的兴奋,“那个维尔德公爵,喏,就是以前很有权势的那个大贵族,好像快不行了。” 莉亚娜翻晒海藻的动作猛地一顿,背对着老板娘的身体瞬间僵硬。 老板娘并未察觉,继续说着:“说是自从他那宝贝女儿死在海难里的消息传回去后,人就垮了,一病不起,眼看着就不行了……啧啧,真是可怜,那么显赫的家族,就这么一个继承人,说没就没了……” 海藻从莉亚娜指缝间滑落,散落在泥地上。阳光照在她背上,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只有一种冰冷的麻木沿着脊椎蔓延开。 父亲……病重…… 尽管早已切断联系,尽管那封诀别的信已寄出多年,但血脉的牵绊和童年那些模糊却温暖的记忆,并非那么容易彻底抹去。一股复杂的酸楚涌上喉咙,让她几乎窒息。 她强迫自己继续手上的动作,将散落的海藻拢起,声音竭力维持着平静,甚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好奇,模仿着自由港居民对遥远帝国贵族轶事的态度:“是吗?那真是……太不幸了。” “谁说不是呢!”老板娘得到了回应,谈兴更浓,“听说帝国皇帝还派了宫廷医生去看望,不过看样子……唉,怕是熬不过这个冬天了。这消息都传到我们这儿来了,估计帝都那边早就传遍了吧……” 莉亚娜不再接话,只是默默地低头干活。老板娘又絮叨了几句别的,见她不甚感兴趣,便讪讪地回了自己的铺子。 后院重归寂静,只剩下海风拂过晾晒架的声音。 莉亚娜直起身,望着自由港灰蓝色的、被帆影点缀的天空,目光似乎穿过了浩瀚海洋,落在了那座遥远而熟悉的帝都。她仿佛能看到父亲躺在病榻上,日渐憔悴的模样;能感受到那座宏伟却冰冷的公爵府里,弥漫着的暮气与悲伤。 是她那封“死讯”,成了压垮他的最后一根稻草吗? 这个认知像一把钝刀,缓慢地切割着她的心。她从未希望如此。 但她也清楚地知道,自己不能回去。那个“瑟琳娜·维尔德”已经死了,死在了克雷德海域的风暴里,死在了帝国的记录和所有人的认知中。回去,不仅意味着自投罗网,面对卢西恩未知的反应,更会将她这些年来艰难建立的一切,以及玛拉,都拖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她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带着咸腥和草药气味的空气。 那份属于“瑟琳娜”的悲伤与愧疚,被她强行压回心底最深的角落。在这里,在自由港,她只是莉亚娜,一个努力生存的普通女子。 她弯腰,继续捡起那些散落的海藻,动作恢复了之前的节奏,只是指尖微微有些颤抖。 自由港的夜晚降临得很快,海风带来了凉意,驱散了白日的闷热。小小的皮具作坊已经打烊,后院弥漫着晾晒海藻的淡淡腥气和草药的清苦。油灯的光芒从屋内透出,在泥地上投下一小片昏黄。 莉亚娜坐在后院一只倒扣的木桶上,没有像往常一样整理药材或是练习书写,只是静静地望着被邻近屋檐切割开的一小片星空,眼神空茫。 玛拉锁好铺面的门,走到她身边,没有说话,只是沉默地陪伴着。她看到了杂货铺老板娘与莉亚娜交谈的一幕,也猜到了可能的话题。 长时间的寂静后,莉亚娜的声音响起,很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打破了夜的宁静。 “玛拉,”她没有回头,依旧望着星空,“从帝都……到落日庄园,再到逃离那里,流亡,海难……直到现在在这里。”她顿了顿,仿佛在梳理那段漫长而混乱的岁月,“我是不是……一直都在逃避?” 她的声音里带着一种深深的疲惫和迷茫,这是玛拉很少在她身上看到的情绪。一直以来,她展现出的都是坚韧、冷静和适应力。 玛拉没有立刻回答,她走到莉亚娜对面,靠在后院的晾晒架旁,粗糙的手指摩挲着一片干燥的海藻。 “活着,本身就不是逃避。”玛拉的声音低沉而平稳,如同磐石,“在庄园,你面对的是囚禁和扭曲的掌控,逃离是反抗。在路上,你面对的是饥饿、追捕和死亡,活下去是胜利。在这里,”她指了指周围,“你面对的是陌生、艰辛和未知,扎根是勇气。” 她看着莉亚娜在灯光下显得格外苍白的侧脸:“你没有被任何一次击垮。这从来都不是逃避。” 莉亚娜缓缓低下头,双手紧紧交握在一起,指节泛白。“可是……父亲他……”她的声音哽咽了一下,“因为我‘死’了的消息……他快要不行了。” 她终于抬起头,看向玛拉,蓝色的眼眸中充满了挣扎和痛苦:“玛拉,我想……我想回去见他最后一面。” 这句话说出口,连她自己都感到一阵心惊。这个念头是如此危险,几乎等同于自毁。帝国,帝都,维尔德公爵府……那里是卢西恩权力最核心的地带,是遍布眼线的龙潭虎穴。一个早已“死亡”的人突然出现,会引发怎样的风暴?她不敢想象。 但她无法克制内心那股汹涌的、属于女儿的本能。那个曾经将她扛在肩头、教她认字的父亲,那个在她记忆中时而严厉时而慈祥的父亲,如今正因她而濒临死亡。她无法心安理得地在这遥远的异乡,假装什么都不知道。 玛拉沉默地看着她,脸上没有任何惊讶的表情,仿佛早已预料到会有这一刻。她的目光锐利,像是在权衡着最危险的战术。 “你知道回去意味着什么。”玛拉陈述道,语气没有任何起伏,“你的‘死亡’是目前最好的保护色。一旦这个伪装被撕开,卢西恩皇帝会有什么反应?维尔德家族会如何对待你这个‘死而复生’的女儿?帝都那些虎视眈眈的贵族又会如何利用这件事?你很可能再也无法离开。” “我知道。”莉亚娜的声音带着泪意,却异常清晰,“我知道这很愚蠢,很危险,可能会毁掉我们现在的一切,甚至可能……会死。但是玛拉,如果我不回去,如果我连他最后一面都见不到……我这一生都无法安宁。” 她站起身,走到玛拉面前,眼中是孤注一掷的决绝:“我不是以瑟琳娜·维尔德的身份回去,那太显眼了。或许……或许可以想办法,只是远远地看一眼,确认他的情况……或者,用别的身份,混入府中……”她的话语有些混乱,显示出内心的激烈斗争。 玛拉久久地凝视着她。她看到了莉亚娜眼中的痛苦、愧疚,以及那份不容动摇的决心。这不是一时冲动,而是血脉亲情在生死关头最本能的呼唤。 最终,玛拉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那总是挺直的脊背似乎也微微松懈了一瞬,带着一种认命般的沉重。 “如果你已经决定。”玛拉的声音依旧平稳,却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无奈,“那么,我们需要一个计划。一个近乎不可能,但必须万无一失的计划。” 她看着莉亚娜,眼神复杂:“记住,这不是回乡,这是一次比穿越黑森林、比面对海难更危险的潜入。一旦踏上归途,就没有回头路了。” 莉亚娜重重地点了点头,泪水终于滑落脸颊,但眼神却比任何时候都更加清明和坚定。 “我知道。”她轻声说,仿佛立下誓言,“但我必须去。” 第27章 第 27 章 决心已定,自由港的日常便蒙上了一层截然不同的色彩。每一个铜币的积攒,每一次与往来商贩的交谈,都带上了明确的目的性——为那趟通往帝国心脏的、近乎自杀的旅程做准备。 玛拉动用了早年游历时积攒下的、几乎从未动用过的隐秘人脉。她们需要一个新的、无懈可击的身份,以及一条能避开帝国官方严密盘查的路线。这花费了她们几乎所有的积蓄,并欠下了一些危险的人情。 最终,她们获得了两份来自“科美利亚商业城邦”的商人身份文件,声称是前往帝国罗科尼亚帝都采购香料与丝绸的姐妹。科美利亚与帝国关系微妙,既有贸易往来,又互有提防,其商人的身份既能提供一定便利,又不至于像来自卡多尔或更遥远地区的面孔那样引人过度关注。 她们选择了最漫长、但也可能最不引人注意的路线——乘船北上,抵达帝国东部港口城市 “奇卡列德港” ,再从陆路绕行,穿越几个相对不那么敏感的东部行省,最终西行前往帝都罗科尼亚。 旅程沉闷而紧张。海上的风浪,关卡士兵漫不经心却锐利的盘问,每一次身份文件的查验,都让伊欧也就是莉亚娜的心悬到嗓子眼。她刻意模仿着科美利亚口音的帝国通用语,举止打扮也尽量符合一个中等商人之女的形象——不张扬,也不过于寒酸。 玛拉则扮演着沉稳干练的姐姐角色,应对各种事务,她的冷静和经验是她们最好的掩护。 当马车终于驶上通往罗科尼亚的、以石板铺就的帝国主干道时,莉亚娜看着窗外逐渐熟悉的景色——那整齐的农田,远处起伏的山峦轮廓,以及空气中那种属于帝国中心地带的、难以言喻的特定气息——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撞击着。 她回来了。 踏上了这片她曾拼命逃离的土地。 罗科尼亚的巨墙和塔楼出现在地平线上,一如既往地宏伟、压抑,象征着无上的权力与秩序。城门口排着长长的队伍,接受着比以往更加严格的盘查。 轮到她们时,士兵仔细核对着身份文件,目光在莉亚娜低垂的脸上停留了片刻。 “科美利亚人?来罗科尼亚做什么?” “采购,长官。”玛拉上前一步,从容应答,“主要是香料,听说今年的品质不错。” 士兵又打量了她们几眼,或许是她们朴素的衣着和镇定的态度没有引起怀疑,或许是科美利亚商人的身份起了作用,他挥了挥手:“进去吧。记住,遵守帝国律法。” 马车缓缓驶过巨大的城门拱洞,阴影笼罩下来的那一刻,莉亚娜感到一阵几乎让她窒息的眩晕。 街道两旁是熟悉的建筑风格,但似乎又增添了几分在卢西恩统治下特有的、冷硬的秩序感。人群熙攘,车水马龙,帝国的首都依旧繁华,却仿佛蒙上了一层无形的冰霜。 她们在一個不算起眼、但往来人员复杂的商业区旅馆住了下来。房间狭小,窗外是嘈杂的街道。 放下行李,莉亚娜走到窗边,望着楼下川流不息的人群和远处若隐若现的、属于贵族区的更高建筑尖顶。 维尔德公爵府就在那个方向。 罗科尼亚的空气对莉亚娜而言,每一口都带着记忆与危险的味道。她和玛拉安顿下来的小旅馆位于“利卡斯特区”,这里充斥着各地来的小商贩、手工业者和寻求机会的底层文书,喧嚣混乱,恰好为她们提供了绝佳的掩护。 首要任务是搜集情报,了解维尔德公爵府的现状。直接靠近太冒险,她们需要眼睛和耳朵。 玛拉换上了一身更符合罗科尼亚平民女性的朴素衣裙,混入了市场区和提供短工服务的聚集地。她凭借其沉默可靠的气质和一手不错的缝补手艺,很快与几个负责给贵族府邸运送杂货或提供临时浆洗服务的妇人搭上了话。她从她们琐碎的抱怨和闲聊中,像沙里淘金般筛选信息。 “维尔德公爵府?唉,别提了,冷清得像座坟墓……” “是啊,老公爵病得重,听说都下不了床了……” “宫廷医生倒是常来,但看样子也就是吊着口气……” “府里现在是大管家在撑着,往日的宾客都快绝迹了……” “也是可怜,那么显赫的家族,继承人又……” 消息确认了,父亲确实病重,府邸守卫或许因主人的状况而有所松懈,但基本的架子还在。 与此同时,莉亚娜则扮演着初来乍到、对帝国首都充满好奇的科美利亚商人之女“伊欧”。她流连于公共图书馆、以及一些允许女性进入的、相对文雅的茶室,那里时常有不得志的学者或小官吏谈论时政。她小心翼翼地引导话题,倾听关于帝国政局、贵族间微妙关系的议论,试图拼凑出卢西恩登基后,维尔德家族所处的真实境地。 她听到的多是谨慎的言辞,但核心意思明确:维尔德公爵因丧女和病体已远离权力中心,新帝手段强硬,旧贵族势力被不断削弱和整合。维尔德这个姓氏,如今更多是象征性的,带着一种英雄末路的悲凉。 信息碎片逐渐汇聚。府邸因主人病重而内部管理可能出现缝隙;往日门庭若市如今变得冷清,减少了被关注的几率;卢西恩对一個已无威胁的垂暮老臣,或许不会投入过多监视精力——但这最后一个假设,莉亚娜不敢笃定。 几天后,玛拉带回来了一个更具体,也可能是一线机会的消息。 “府邸后门负责采购食材的一个帮厨,”玛拉在旅馆房间里压低声音说,“因为工钱被克扣和管事闹得很不愉快,正在找新的活计。她抱怨说府里现在人心惶惶,管事们只顾着自己捞油水,没人真心伺候快不行的老公爵。” 莉亚娜的心脏猛地一跳。“能接触到她吗?” “我已经通过一个浆洗妇人和她搭上了话,表示我‘妹妹’正在找活干,手脚麻利,特别是会些草药护理,愿意低价应聘。”玛拉看着莉亚娜,“这是个机会,但也是巨大的风险。你要直接进入那座府邸。” 深入虎穴。莉亚娜感到一阵寒意顺着脊柱爬升。她将在那些可能还残留着对她模糊记忆的仆人眼皮底下活动,每一步都可能暴露。 但她没有犹豫。“我需要这个机会。”她深吸一口气,“告诉我该怎么做,怎么扮演这个角色。” 她们仔细推敲了每一个细节:莉亚娜的新名字——“莉娜”,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名字;她的背景——来自东部行省一个破落家庭,略懂草药,来帝都投亲不遇,急需工作;她的举止——要显得卑微、怯懦,但又带着点乡下人的淳朴和勤快。 玛拉弄来了一些味道浓郁的草药汁,让莉亚娜的皮肤看起来略显暗沉粗糙,又用特殊的方法暂时改变了她的眼型,让那双过于明亮的蓝眸显得小了一些,不那么引人注目。她们反复练习着东部行省的口音和底层仆役的言行举止。 准备就绪后,由玛拉牵线,莉亚娜在一个黄昏时分,跟着那个满腹牢骚的帮厨妇人,从维尔德公爵府那扇不起眼、弥漫着油烟和食材气味的后门,低着头,迈入了她曾经无比熟悉、如今却陌生而危险的家。 门在她身后沉重地关上。 维尔德公爵府的后厨区域,弥漫着一种与府邸前院的死寂截然不同的、混杂着焦虑与怠惰的气息。管事的似乎真的只关心中饱私囊,对病重主人的照料流于形式。莉亚娜,现在是卑微的女仆莉娜,凭借其表现出来的“勤快”和对草药知识的略微了解,很快被指派去协助负责熬制老公爵汤药的老女仆,并帮忙打扫主人卧室的外间。 这给了她接近父亲的机会。 老公爵的卧室位于府邸上层,昔日里守卫森严,如今却只有零星几个无精打采的仆役和老迈的女仆。空气中浓郁的药味几乎掩盖了原本熟悉的、属于父亲书卷和皮革的气息。 她第一次端着热水盆进入外间时,目光飞快地掠向内室。透过半开的门缝,她看到那张华丽而沉重的大床上,一个形销骨立的身影陷在厚厚的羽绒被里,花白的头发稀疏地贴在额上,呼吸微弱而急促。 那是她的父亲。记忆中那个威严、甚至有些**却将所有的温柔宠爱给予她的男人,被病痛折磨得只剩下一把枯骨。巨大的悲痛和酸楚瞬间扼住了她的喉咙,她几乎要端不稳手中的铜盆。 她强迫自己低下头,专注于手中的活计,擦拭着光可鉴人的家具,但每一次进入那个房间,她的心都如同被无形的手紧紧攥住。 机会在一个午后降临。负责熬药的老女仆因家中有事临时离开,将看护炉火和按时送药的任务交给了的莉娜。内室里,也只有一名年迈的、时常打盹的贴身男仆。 莉娜端着温好的药碗,脚步轻得像猫,走进了内室。男仆靠在墙边的椅子上,脑袋一点一点,并未察觉她的进入。 她将药碗放在床头柜上,目光终于可以毫无阻碍地落在父亲脸上。他的脸颊深深凹陷,皮肤蜡黄,布满了老年斑,紧闭的眼皮下是浓重的阴影。他看起来是如此脆弱,仿佛随时会消散。 似乎是感应到了什么,或者是被药味刺激,老公爵的眼皮颤动了几下,极其缓慢地睁开了。那双曾经锐利如鹰的眼睛,如今浑浊不堪,失去了所有神采,只是茫然地望着床幔的顶部。 莉娜屏住呼吸,心脏狂跳。 忽然,他的目光极其缓慢地、毫无焦点地移向她所在的方向。他似乎在努力辨认,干裂的嘴唇微微翕动,发出几乎听不见的气音:“……谁……?” 莉娜的泪水瞬间涌了上来,她死死咬住下唇才没有哭出声。她凑近一些,用刻意改变的、带着东部口音的沙哑声音,轻声道:“大人,该用药了。” 老公爵浑浊的眼睛依旧望着她,没有反应,仿佛穿透了她,在看一个遥远的幻影。他喃喃着,声音破碎得几乎难以分辨:“……瑟…琳…娜……?” 莉娜浑身剧震!他认出她了?还是仅仅是弥留之际的幻觉? 她不敢回应,只是颤抖着手,用银勺舀起一点药汁,小心翼翼地凑到他唇边。 老公爵没有抗拒,顺从地咽下了一口。但他的目光依旧固执地停留在她脸上,那双空洞的眼睛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极其微弱地闪烁,像是即将燃尽的烛火最后一下跳动。 “……我的……宝贝……”他极其轻微地、几乎是用气息吐出了这几个字,然后,仿佛耗尽了所有力气,缓缓闭上了眼睛,一滴浑浊的泪水从眼角滑落,渗入枕巾。 莉娜的眼泪终于决堤,无声地汹涌而下。她紧紧握住父亲枯瘦而冰冷的手,将额头抵在床沿,肩膀因压抑的哭泣而剧烈颤抖。他知道……或许他一直都有所察觉,或许在生命最后的模糊意识里,他感应到了血脉的呼唤。 她没有再说话,只是那样静静地跪在床边,握着他的手,直到他原本就微弱的呼吸,渐渐变得几乎无法察觉,最终,归于一片死寂。 那只曾经轻抚过她头顶、签署过无数重要文件的手,在她掌心慢慢失去了最后一点温度。 老男仆在椅子上发出了轻微的鼾声,并未察觉这一刻的永别。 莉娜缓缓松开手,用袖子狠狠擦去脸上的泪痕。她站起身,最后深深地看了一眼父亲安详的遗容,然后端起那只几乎未动的药碗,如同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退出了内室。 她的背挺得笔直,只有微微颤抖的指尖泄露了她内心的滔天巨浪。 第二天清晨,维尔德公爵府响起了象征丧钟的低沉钟声,宣告了老公爵的离世。 而女仆“莉娜”,在混乱和悲伤开始笼罩府邸的那一刻,便如同水滴融入大海般,悄然从后门消失了。她没有带走任何东西,只带走了那份刻骨铭心的、最后的相见,和掌心仿佛依旧残留的、父亲的冰冷。 第28章 第 28 章 维尔德公爵的葬礼在一种符合其身份、却难掩萧瑟的氛围中举行。帝国皇帝卢西恩依照礼节派来了代表,并下达了旨意给予其应有的哀荣,但并未亲自出席。在外界看来,这标志着一个显赫旧贵族时代的彻底落幕。 然而,在科罗维亚皇宫深处,那份关于瑟琳娜·维尔德的档案,并未因公爵的离世和她被确认的“死亡”而封存。 卢西恩的书房依旧保持着绝对的安静与秩序。他坐在书桌后,额间的暗色额冠在常明的烛台下泛着幽光。情报总管静立在一旁,等待着。 “维尔德公爵的葬礼,结束了?”卢西恩开口,声音平稳,听不出对这位老臣离世的任何情绪。 “是的,陛下。一切依照您的旨意办理。”总管躬身回应。 卢西恩的指尖无意识地划过桌面光滑的木质纹理,目光落在虚空中的某一点。“关于那场海难,”他忽然转换了话题,语气依旧平淡,“再汇报一次细节。” 总管似乎早有准备,流畅地重复起来:“商船‘海妖之歌’,于克雷德海域遭遇特大风暴沉没。九名幸存者获救。遇难者遗体中发现符合维尔德小姐特征的身份标识——诺顿家族徽章。当地官员已按惯例处理。” “标识。”卢西恩重复了这个词,深紫色的眼眸微微眯起,“是如何发现的?由谁发现?在何种情况下确认属于她?” 总管略微停顿,意识到皇帝关注的焦点与以往不同。“回陛下,根据自由港方面提供的文件副本,徽章是由当地验尸官在清理一具年轻女性遇难者遗体时发现的。该遗体身着衣物与维尔德小姐在洛斯卡港最后被目击时的描述相符。发现后,即作为确认其身份的关键证物记录在案。” “卷宗记录,遗体是按‘惯例’处理。”卢西恩的声音低沉下去,“琉璃群岛的‘惯例’,是什么?” “通常是……集中海葬,或者,在无人认领且保存状况不佳的情况下,就地掩埋。”总管回答得更加谨慎。 “也就是说,没有再次验明正身的可能。”卢西恩陈述道。 “是的,陛下。时间已久,而且……”总管没有说下去,但意思很明显,在那种环境下,遗体很难完好保存。 书房内陷入一片沉寂。烛火摇曳,在卢西恩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 太过……顺理成章了。 一场风暴,一艘沉船,一枚恰到好处出现的家族徽章,一具符合描述的遗体,然后一切痕迹都被迅速而“合理”地抹去。就像一场精心编排的戏剧,每个环节都严丝合缝,指向同一个结局。 他了解瑟琳娜·维尔德。她或许冲动,或许曾经天真,但在经历了落日庄园的囚禁和之后的逃亡后,她展现出的韧性和机敏远超常人。这样一个人,会如此轻易地、毫无挣扎地葬身海底,连一点可供追查的蛛丝马迹都不留下? 那枚徽章,她曾那般重视,贴身佩戴。在海难那样的混乱和挣扎中,它为何没有失落,反而如此“恰好”地被发现在遗体上,成为了确认身份的铁证? 一种冰冷的、如同毒蛇般悄无声息滋长的怀疑,开始在他心中盘旋。 他抬起眼,看向情报总管,那目光锐利得仿佛能穿透灵魂。 “派人去琉璃群岛,”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寒意,“不是官方渠道。用最隐蔽的人,重新调查‘海妖之歌’的每一个幸存者,尤其是……在海难发生后才出现在自由港、身份背景有任何模糊之处的人。重点查探,是否有身形相貌与她相似,或者行为举止有异的年轻女性。” 他顿了顿,补充道,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冰窖中捞出:“不要惊动任何人。我要知道,那场海难里,死的到底是谁。” 总管心中凛然,深深低下头:“是,陛下。” 卢西恩挥了挥手,示意他退下。 当书房门再次合拢,只剩下他一人时,卢西恩缓缓靠向椅背,指尖轻轻敲击着扶手。 维尔德公爵的葬礼钟声仿佛还在罗科尼亚上空回荡,但那沉重的余音对瑟琳娜而言,已不再是悲伤的挽歌,而是催征的战鼓。父亲冰冷的手感和那声模糊的“宝贝”深深烙印在她灵魂深处,将所有犹豫和怯懦焚烧殆尽。 躲藏?像阴沟里的老鼠,在帝国的阴影下惶惶不可终日,每一次风吹草动都心惊胆战,永远活在“莉亚娜”或别的什么虚假身份之后?不。这不再是她想要的人生。父亲离世带来的巨大悲痛,反而像一剂猛药,让她前所未有地清醒和决绝。 在利卡斯特区那间嘈杂的小旅馆房间里,她站在窗前,望着帝都灰蒙蒙的天空,眼神锐利如刚刚淬火的刀锋。 “玛拉,”她的声音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我不想再躲了。” 玛拉站在她身后,沉默地听着。她看到了瑟琳娜眼中燃烧的东西,那不再是逃亡路上的恐惧或迷茫,而是一种破釜沉舟的决意。 “海难的把戏,瞒不住太久。”瑟琳娜转过身,目光灼灼,“卢西恩不是傻瓜。只要他稍微起疑,深入去查自由港的幸存者,查到‘莉亚娜’这个凭空出现、又与遇难的‘瑟琳’身形相似的女人并不困难。躲,只能拖延时间,解决不了根本。” 她深吸一口气,说出了那个石破天惊的决定:“我要回去。不是以女仆莉娜的身份,也不是以商人女伊欧的身份。我要以瑟琳·维尔德,维尔德公爵唯一合法继承人的身份,回到维尔德公爵府,继承爵位。” 玛拉的瞳孔微微收缩。这个计划大胆到近乎疯狂。这无异于直接走到卢西恩的眼皮底下,将自己暴露在阳光之下,甚至是……主动走入他曾为她打造的那个囚笼的入口。 “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玛拉的声音低沉,“这等于直接向他宣告你还活着,并且不再逃避。他会有什么反应?没有人能预测。这比任何一次逃亡都更危险。” “我知道。”瑟琳娜的嘴角甚至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但这也是唯一能让我真正‘活着’的路。继承爵位,我就能重新获得身份,获得一定的权力和保护,至少在法律层面,他不能随意处置一位世袭公爵。这比作为一个无名无姓、随时可能被悄然抹去的逃亡者,要安全得多。” 她走到房间中央,步伐坚定:“躲躲藏藏是一辈子,直面他也是一辈子。那我宁愿选择后者。我不想我的余生都活在对过去的恐惧和对未来的不确定中。我要拿回属于我的一切,包括我的名字,我的身份,和我面对他的……资格。” 她的目光落在玛拉身上,带着恳求,但更多的是不容动摇的坚定:“这需要你的帮助,玛拉。但如果你觉得太危险,你可以离开。你为我做的已经够多了。” 玛拉久久地凝视着她。眼前的女子早已不是那个需要她从地牢中救出的娇弱千金,也不是那个在黑森林里踉跄跟随着她的逃亡者。如今的她是一个有了自己意志和锋芒的战士。 最终,玛拉缓缓地、极其郑重地点了点头。 “我留下。”她的回答简单干脆,“但这一次,我们没有退路。” 瑟琳娜眼中闪过一丝如释重负,随即被更强烈的决心取代。 “那就让我们,”她看向窗外维尔德公爵府的方向,仿佛能穿透重重屋宇,直视那座她即将重返的府邸,以及更远处皇宫里的那个人,“开始准备吧。是时候,让‘瑟琳娜·维尔德’……死而复生了。” 如今的维尔德公爵府笼罩在主人新丧的肃穆与内部权力真空引发的暗流之中。仆役们窃窃私语,低级管事们互相试探,而几位远房旁支的族人已闻讯而动,开始通过各种渠道向元老院和宫廷表达对爵位继承的“关切”。 就在这片混乱与观望中,一个消息如同惊雷般炸响。 一位自称瑟琳娜·维尔德小姐的女子,在一位面容冷峻的女伴陪同下,出现在维尔德公爵府门前。她身着剪裁考究但样式低调的深色旅行装,风尘仆仆,面容虽带着疲惫与哀戚,却挺直脊梁,那双蓝色的眼眸清澈而坚定,直视着闻讯赶来、惊疑不定的现任大管家。 “我是瑟琳娜·维尔德,”她的声音清晰,带着不容置疑的贵族口音,回荡在突然变得死寂的门厅前,“我回来了,履行我作为维尔德家族唯一合法继承人的责任。” 大管家瞠目结舌,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和耳朵。这位小姐……不是早已确认在海难中丧生了吗?那枚家族徽章……那场葬礼…… 然而,眼前之人的容貌,尽管比记忆中消瘦成熟,却与已故的公爵小姐有着惊人的相似,尤其是那眼神与轮廓。而且,她身上有种历经磨难后沉淀下来的气质,绝非寻常冒充者可以伪装。 “小……小姐?”大管家声音干涩,“这……这怎么可能?我们收到消息,您已经在……” “海难中幸存,”瑟琳娜接口道,语气平静无波,“流落异乡,历经艰辛才得以返回。具体情况之后再说。现在,我需要进入我的家,处理父亲的后事,并确认继承事宜。” 她的态度从容不迫,带着天生的贵胄威严,瞬间镇住了场面。大管家不敢怠慢,更不敢在众目睽睽之下将这位极有可能是真身的小姐拒之门外,只得躬身将她与玛拉请入府内。 消息像野火般迅速蔓延。维尔德公爵小姐死而复生、已返回府邸并声称继承爵位的新闻,以惊人的速度传遍了罗科尼亚的贵族圈,引发了巨大的震动和无数猜测。 皇宫书房内,卢西恩几乎在第一时间就收到了情报总管的禀报。 “……她公开现身,进入维尔德公爵府,声称海难幸存,要求继承爵位。”总管的语气带着一丝难以置信的凝重。 烛光下,卢西恩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那双深紫色的眼眸,瞬间变得如同极地寒冰,锐利得能刺穿灵魂。指尖在桌面轻轻一点。 果然。 那场海难,那枚恰到好处的徽章,是一场精心策划的金蝉脱壳。 “确认是她?”卢西恩的声音低沉平稳,听不出喜怒。 “容貌、气质、言行……与我们掌握的信息高度吻合。而且,她敢直接现身,如果不是真的维尔德小姐,那就是有着极其缜密的安排和后手。”总管谨慎地回答。 卢西恩沉默了片刻。他想象着她在维尔德公爵府门前,迎着所有惊疑目光,坦然宣告自己身份的场景。那份胆识…… “盯着她。”最终,他下达了指令,声音里带着一种冰冷的、仿佛能将空气都冻结的平静,“元老院那边,关于维尔德爵位继承的争议,按正常程序走。不必干预,也不必……特殊关照。” 他倒要看看,这只胆敢飞回来的鸟儿,究竟想做什么,又能……做到哪一步。 “是,陛下。”总管领命,悄然退下。 书房内重归寂静。卢西恩缓缓站起身,走到窗边,望着夜幕下帝都的万家灯火,嘴角勾起一抹极淡、却冰冷到极致的弧度。 第29章 第 29 章 瑟琳娜的回归在罗科尼亚掀起了滔天巨浪。维尔德公爵府内部首先经历了剧烈的震荡。大管家在最初的震惊后,迅速召集了府内几位服务多年的老仆进行私下确认。尽管几年过去,岁月和磨难在瑟琳娜身上留下了痕迹,但那些细微的习惯、儿时的印记,以及对府邸内部一些不为人知的旧事的了解,都让这些老仆逐渐倾向于相信,这确实是他们以为早已葬身大海的小姐。 然而,质疑声浪同样汹涌。几位早已对爵位和庞大遗产虎视眈眈的远房堂亲联合起来,公开表示质疑瑟琳娜的身份。他们指责这是精心策划的骗局,一个卑劣的冒名顶替者试图窃取维尔德家族的荣耀与财富。他们向元老院提交了正式申诉,要求进行最严格的血脉验证,并暂缓爵位继承程序。 元老院被推到了风口浪尖。一边是死而复生、言之凿凿的正统继承人,一边是群情激愤、同样具备维尔德血脉的分支。在卢西恩皇帝保持沉默、未明确表态的情况下,元老院只能依照古老的律法和惯例行事。 一场公开的身份听证会被提上日程。这不仅是法律程序,更将成为决定维尔德家族未来,以及测试新帝态度的试金石。 维尔德公爵府内,瑟琳娜暂时住进了她曾经的卧室。房间依旧保持着昔日的华丽,却冰冷而陌生。但她没有时间感伤,因为她需要证据,需要证人,需要在这场注定艰难的听证会上,无可辩驳地证明自己是瑟琳娜·维尔德。 玛拉成为了她的影子与利刃。她们秘密联系了那些对老公爵保持忠诚、并愿意为瑟琳娜作证的老仆。一位曾是瑟琳娜幼时奶妈的老妇人,颤抖着指出了瑟琳娜耳后一处极其隐蔽的、幼时意外留下的小疤痕。一位老花匠则回忆起小姐小时候曾在某棵特定的樱花树下埋过一个“宝藏盒子”。 同时,瑟琳娜凭借记忆,准确地说出了家族纹章的细微演变历史、一些只有直系血脉才知道的、关于先祖的隐秘轶事,甚至指出了府邸某处暗格的存在这些绝非外人能够轻易获悉的事情。 然而,对方也在积极运作。他们买通了一些所谓的“证人”,声称在“海难”前后于自由港或别处见过与瑟琳娜相貌相似的其他女子,试图质疑她幸存经历的真实性。舆论场上,各种不利于她的流言开始散布,将她描绘成一个狡猾的投机者。 听证会前夜,罗科尼亚下起了冰冷的雨。瑟琳娜站在卧室窗前,望着被雨幕模糊的城市灯火。 “准备好了吗?”玛拉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 瑟琳娜转过身,脸上没有恐惧,只有一种淬炼后的冷静与坚定。“我必须准备好。”她轻声说,目光如磐石,“这不仅是为了爵位和遗产,更是为了父亲,为了我自己。我要让所有人都知道,瑟琳娜·维尔德,活着回来了,并且,不再是那位骄纵任性的小姐,而是作为维尔德家的继承人。” 她抚平了身上那套为明日准备的、庄重而简洁的深色裙装。 第二天,元老院议事厅。庄严肃穆,座无虚席。帝国最显赫的贵族、法官、以及那位端坐主位、代表皇帝意志的元老院议长,都将目光投向了站在中央的那个纤细而挺拔的身影。 瑟琳娜·维尔德,独自一人,面对着无数审视、怀疑、甚至怀有敌意的目光,微微抬起了下颌。 而高踞皇宫之中的卢西恩,正通过心腹的密报,冷静地注视着这一切。 元老院议事厅内,空气凝重得仿佛能拧出水来。高耸的穹顶下,瑟琳娜·维尔德孤身立于中央,像一株在寒风中挺立的幼树。她对面,是几位满脸义愤、唾沫横飞的远房堂亲及其聘请的、巧舌如簧的讼师。 “诸位尊贵的元老!”一位名叫奥斯蒙德的堂叔慷慨陈词,手指几乎要戳到瑟琳娜脸上,“这个女人,这个来历不明的冒名顶替者!她编造了一个荒谬的海难幸存故事!谁能证明?谁能证明她不是早就潜伏在卡多尔,伺机而动?” 讼师立刻接口,展开一份文件:“我们有证人可以证明,在所谓的‘海难’发生前,就在卡多尔的洛斯卡港,见过与这位‘小姐’容貌相似之人!时间对不上!这足以说明她的故事漏洞百出!” 质疑的声浪似乎要将瑟琳娜淹没。旁听席上响起窃窃私语,不少目光充满了怀疑。 端坐主位的元老院议长,一位须发皆白、神色古板的老者,敲了敲权杖,示意肃静。他浑浊却锐利的眼睛看向瑟琳娜:“维尔德小姐,对于对方提出的时间矛盾,以及证人所言在洛斯卡港见过你之事,你有何解释?”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瑟琳娜身上。 瑟琳娜脸上没有任何惊慌,她甚至微微抬起了下巴,蓝色的眼眸中闪过一丝冰冷的讥诮。她没有直接回答议长的问题,而是转向了奥斯蒙德堂叔。 “奥斯蒙德堂叔,”她的声音清晰而平稳,回荡在寂静的大厅里,“您和您的朋友们,似乎对我的‘海难’经历非常了解,甚至能精确地指出‘海难’发生前,我应该在何处,不应该在何处。”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那几位堂亲,语气带着一丝意味深长:“这真是……令人惊讶。毕竟,根据帝国官方记录,以及流传开的消息,我,‘瑟琳娜·维尔德’,是在前往琉璃群岛自由港的途中遭遇海难身亡的。” 她刻意加重了“自由港”三个字。 “而您刚才指控的依据,却是证人在卡多尔的洛斯卡港见到了我。”她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冰冷的弧度,“请问,一艘目的地是琉璃群岛自由港的船,为何会在其航程开始之前,其乘客就已然出现在并非出发港、也并非目的地的卡多尔港口城市洛斯卡?” 议事厅内瞬间陷入了一种诡异的寂静。 奥斯蒙德堂叔和他请来的讼师脸色猛地变了!他们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他们急于证明瑟琳娜的经历是编造的,却混淆了“海妖之歌”航线的关键信息!他们拿出的所谓“时间矛盾”的证据,其本身的前提就是错误的! 瑟琳娜没有给他们喘息的机会,她转向议长,语气转为沉稳而有力:“议长大人,诸位元老。对方指控的核心,建立在一个错误的前提上。他们试图用我在洛斯卡港的出现,来否定一场前往自由港的航程中的海难,这本身在逻辑上就站不住脚。” 她继续道,目光扫过那些脸色苍白的堂亲:“我确实在洛斯卡港停留过。从帝国南境辗转前往破碎群岛,洛斯卡港是重要的中转站之一,这合情合理。我在那里的行踪,与我前往自由港并遭遇海难的经历,并无任何矛盾。相反——” 她的声音提高了一些,带着不容置疑的锋芒:“——对方如此急切地、甚至不惜用错误的信息来构陷我,试图剥夺我的继承权,这背后的动机,难道不值得深思吗?他们是真的关心维尔德家族的血脉纯正,还是更关心……本应属于我的爵位和遗产?” 一击致命! 瑟琳娜没有纠缠于难以完全证实的幸存细节,而是敏锐地抓住了对方逻辑上的致命漏洞,并顺势将矛头指向了对方贪婪的动机。 旁听席上一片哗然!形势瞬间逆转。几位元老交头接耳,看向奥斯蒙德等人的目光充满了审视与不屑。 奥斯蒙德堂叔脸色涨红,张着嘴想要辩解,却发现自己掉进了自己挖的陷阱里,一时语塞。他的讼师也额头冒汗,试图挽回,却显得苍白无力。 瑟琳娜静静地站在那里,不再多言。她知道,这一回合,她赢了。她不仅化解了对方的攻势,更在元老院和所有旁观者心中,种下了对质疑者动机的深深怀疑。 高踞皇宫的卢西恩,通过密报得知了议事厅内发生的一切。当听到瑟琳娜如何冷静地抓住对方破绽、完成漂亮反击时,他深紫色的眼眸中,掠过一丝极其复杂难辨的光芒。 第30章 第 30 章 元老院议事厅内的风向因瑟琳娜精准的反击而骤然转变。奥斯蒙德堂叔等人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信誉扫地,他们提出的其他质疑也随之显得苍白无力。在瑟琳娜一方陆续出示了老仆人的证词、身体特征印证以及对家族秘辛的熟知后,元老院的天平已明显倾斜。 最终,经过数日的审议与质证,元老院依据现有证据和古老律法,正式裁定:承认瑟琳娜·维尔德之身份,确认其为维尔德家族合法继承人,爵位及相应封号、产业由其继承。 裁决颁布当日,维尔德公爵府门前再次聚集了人群。但这一次,不再是怀疑与窥探,而是见证一个古老家族在新主人带领下,掀开新篇章的历史性时刻。 瑟琳娜身着象征维尔德家族的深蓝色与银色纹章的正式礼服,站在府邸大门前的台阶上。阳光洒在她身上,那头恢复了原本光泽的金发挽成端庄的发髻,几缕碎发拂过她冷静而坚定的面庞。她不再是那个狼狈的逃亡者,也不是隐匿身份的女仆,她是瑟琳娜·维尔德女公爵,这片府邸和其背后庞大遗产名正言顺的主人。 她没有发表长篇大论的演说,只是用清晰沉稳的声音,向聚集的仆役、部分前来观礼的贵族以及帝都民众宣布:“维尔德家族,将继续履行其对帝国与先祖的责任。府内一切照旧,望诸位各司其职,共渡时艰。” 简洁,有力,既宣告了主权,也稳定了因老主人离世和新主确认而浮动的人心。 仪式结束后,瑟琳娜在玛拉的陪同下,回到了府内。那间曾经属于她父亲,如今属于她的书房,厚重的大门在身后关上,将外界的喧嚣隔绝。 房间依旧保留着父亲生前的布置,充满了书卷与皮革的气息,只是少了那份属于父亲的威压。瑟琳娜走到巨大的橡木书桌前,指尖拂过光滑的桌面,最终落在桌面上那一方沉甸甸的、镌刻着家族纹章的公爵印戒上。 她缓缓拿起印戒,冰凉的金属触感传来,带着一种沉甸甸的责任。 她做到了。 她不仅夺回了自己的名字和身份,更站在了这个能与卢西恩在一定程度上平等对话的位置上。一位世袭公爵,不再是那个他可以随意囚禁、追捕的“所有物”。 然而,她清楚地知道,这场胜利仅仅是开始。卢西恩的沉默如同暴风雨前的宁静,蕴含着未知的危险。帝国政局诡谲,维尔德家族虽底蕴犹存,但在新帝统治下已显颓势,如何在这复杂的漩涡中生存乃至重振家族,是摆在她面前的巨大挑战。 “接下来,”玛拉的声音在一旁响起,打破了沉默,“需要清理府内可能存在的眼线,重整账目,以及……应对来自皇宫的可能反应。” 瑟琳娜将印戒戴在右手食指上,大小意外地合适。她抬起头,目光锐利:“首先,是稳定内部。那些跳得最欢的堂亲,该为他们试图窃取家族遗产的行为付出代价了。玛拉,收集他们中饱私囊、损害家族利益的证据。” 她的嘴角勾起一丝冷冽的弧度:“然后,我们需要向皇帝陛下,递交一份正式的、感谢他‘公正’对待维尔德家族继承事宜的谢恩书。” 玛拉眼中闪过一丝赞许,躬身道:“是,女公爵大人。” 瑟琳娜转身,望向窗外罗科尼亚恢弘而压抑的天空。手中的印戒沉甸甸的,如同她此刻的心情。 在经过瑟琳娜数日的整顿,维尔德公爵府的书房已然焕发出不同的气息。属于老公爵的陈旧卷宗被分门别类,一些过于沉重的家具被移走,换上了采光更好的灯台,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新研磨的墨水与干燥花草的清新气味。这里依旧庄严,却多了几分属于年轻主人的利落与生机。 然而,这份刚刚建立的秩序,被一个意料之外却又在情理之中的消息打破了。 宫廷内侍官亲自前来,传达了皇帝陛下的口谕:皇帝将于明天下午,亲临维尔德公爵府,对女公爵的正式继承表示“祝贺”,并就帝国事务进行“非正式磋商”。 消息传来,府内上下顿时弥漫开一种混杂着荣耀与极度紧张的氛围。皇帝亲临,这是何等的殊荣,又是何等的……令人不安。尤其是在这位新帝与自家女公爵之间,那不足为外人道的复杂过往背景下。 玛拉的神色凝重到了极点。她检查了府内每一个角落,确认安保万无一失,却又心知肚明,在绝对的皇权面前,这些布置形同虚设。 瑟琳娜听完禀报后,只是沉默了片刻,便平静地吩咐管家按照最高规格准备迎驾,脸上看不出丝毫波澜。只有微微收紧的、戴着公爵印戒的手指,泄露了她内心的不平静。 该来的,总会来。 第二天下午,秋日的阳光带着一种透明的质感,却驱不散维尔德公爵府周围的肃杀之气。帝国近卫军悄无声息地封锁了附近的街道,黑色的盔甲在阳光下泛着冷硬的光泽。 瑟琳娜身着象征公爵身份的深色绣银纹礼裙,长发挽成繁复而端庄的发髻,站在府邸主厅的入口处,身后是垂首侍立的玛拉及府内主要管事。她脊背挺得笔直,面容平静,只有那双蓝色的眼眸深处,沉淀着历经磨难后的冷静与警惕。 马蹄声与车轮碾压石板路的声音由远及近,最终在府门前停下。短暂的寂静后,沉重的府门被缓缓推开。 首先进来的是两列目不斜视、气息冷峻的帝国近卫。随后,一个身影踏着不疾不徐的步伐,走入了光线略显昏暗的主厅。 卢西恩·奥古斯都。 他依旧是一身剪裁完美的深色常服,没有佩戴过多象征皇权的饰物,唯有额间那道暗色金属与黑曜石的额冠,散发着不容置疑的权威与冰冷。数年时光在他身上沉淀得更加深刻,俊美的面容线条愈发硬朗,深紫色的眼眸如同两口望不见底的寒潭,扫视之间,整个大厅的空气仿佛都随之凝固。 他的目光,越过垂首的众人,最终精准地、毫无偏差地,落在了站在最前方的瑟琳娜身上。 那一瞬间,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 他看着她。不再是记忆中那个带着骄纵或恐惧的少女,也不是洛斯卡港惊鸿一瞥那个模糊的轮廓。眼前的女子,面容褪去了最后的青涩,美丽依旧,却是一种带着锋芒和疏离的美丽。蓝色的眼眸如同结了冰的湖面,平静地迎视着他,里面没有畏惧,没有讨好,只有一种近乎平等的、沉静的审视。 她站在这里,以维尔德女公爵的身份。 瑟琳娜也看着他。这个曾是她梦魇、给予她无尽屈辱与恐惧的男人,如今已是这片大陆最有权势的统治者。他身上的威压比记忆中更甚,那冰冷的视线仿佛能穿透灵魂。但她没有退缩,强迫自己维持着呼吸的平稳,感受着指尖印戒坚硬的触感。 数年相隔,生死辗转。 他们终于再次站在了彼此面前。身份、境遇,都已天翻地覆。 卢西恩的嘴角,极其细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那算不上是一个笑容,更像是一种……确认,以及某种深藏的、难以言喻的兴味。 “维尔德女公爵。”他开口,声音低沉平稳,打破了令人窒息的寂静,如同冰冷的玉石相击。 瑟琳娜微微屈膝,行了一个符合身份的、无可挑剔的礼节,声音清晰而冷静: “陛下圣安。承蒙陛下亲临,维尔德家族倍感荣幸。” 标准的贵族辞令,划下了公事公办的界限。 卢西恩深邃的目光在她低垂的眼睫和那枚醒目的公爵印戒上停留了一瞬,然后缓缓扫过整个大厅。 “看来,”他语气平淡,听不出喜怒,“公爵府迎来了一个……崭新的开始。” 他的话语意味深长,如同在平静湖面投下的一颗石子,涟漪无声扩散。 正式的、流于表面的寒暄在冰冷而规范的礼仪中进行完毕。卢西恩并未在主厅多做停留,而是在瑟琳娜的引导下,移步至用于接待最重要宾客的侧厅。近卫军把守住所有出入口,将空间隔绝成一个绝对私密的领域。玛拉与皇帝的随行侍从官则默契地停留在门外。 侧厅内只剩下他们两人。 阳光透过高大的彩绘玻璃窗,投下斑斓却缺乏温度的光影。空气仿佛凝固了,只剩下壁炉里木柴燃烧偶尔发出的细微噼啪声。 卢西恩并未落座,他踱步至壁炉前,背对着瑟琳娜,目光似乎落在跳跃的火焰上,但全身散发出的那种无形的、掌控一切的气场,却弥漫在整个房间。 “一场精彩的反击,女公爵。”他没有回头,声音平稳地传来,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在元老院。利用对手的愚蠢,扭转乾坤。” 瑟琳娜站在离他数步之遥的地方,保持着警惕的姿势。她没有因为这句听似褒奖的话而放松,反而更加绷紧了神经。“维护自身合法权益,是身为贵族的基本职责,陛下。”她回答得滴水不漏。 卢西恩缓缓转过身,深紫色的眼眸如同最幽深的冰渊,直直地看向她。那目光带着一种穿透性的审视,仿佛要剥开她所有冷静的伪装,看到内里真实的灵魂。 “合法权益……”他重复着这个词,语气里带着一丝难以捉摸的玩味,“包括……一场精心策划的‘海难’?一枚恰到好处出现的家族徽章?以及,一个在琉璃群岛‘幸存’并辗转归来的……奇迹?” 他的话语如同冰冷的匕首,精准地刺向了她最核心的秘密。 瑟琳娜的心脏猛地一缩,但脸上依旧维持着不动声色的平静。她知道,他果然起疑了,并且查到了很多。她不能承认,但也不能显得过于无知。 “陛下指的是那场不幸的灾难吗?”她迎着他的目光,蓝色的眼眸里没有任何闪躲,“我能幸存,确实是命运的眷顾,或者说,是维尔德先祖的庇佑。至于您提到的细节,海难之中混乱不堪,许多事情,连我自己也记忆模糊了。” 她将一切都推给了命运的混乱和记忆的不确定性。 卢西恩静静地看了她几秒,那目光锐利得几乎让人无所遁形。然后,他极其缓慢地向前走了一步。 仅仅是这一步,带来的压迫感却骤然倍增。 “记忆模糊……”他低声重复,声音里听不出信还是不信,“那么,在洛斯卡港,那个躲在窗后窥视的身影,记忆也模糊了吗?” 瑟琳娜的呼吸几不可察地一滞。他果然看到了!而且记得如此清晰! 她强迫自己不要后退,指尖深深掐入掌心。“陛下巡游,万民瞻仰。我当时恰在洛斯卡港,混杂在人群中远远看了一眼,并未有意窥视。若有不敬,还请陛下恕罪。”她再次将行为归为偶然和无意。 卢西恩的嘴角勾起一抹极淡、却冰冷到极致的弧度。他没有继续追问,而是换了一个方向。 “你选择回来,继承爵位。”他的目光扫过她手上的印戒,“是认为这个头衔,这栋府邸,能给你提供……庇护?” 这一次,瑟琳娜没有回避。她抬起眼,直视着他,眼中终于闪过一丝不容错辨的锋芒:“陛下,我是维尔德家族的血脉,继承爵位是我的权利,也是我的责任。这无关庇护,只关乎本分。维尔德家族将继续效忠帝国,但将以它应有的、独立的姿态。” 她在宣告她的立场。她不再是那个可以被他随意拿捏的个体,她是一个古老家族的领袖,拥有相应的地位和……谈判的资本。 卢西恩眼底深处,那丝幽暗的光芒再次闪烁起来,混合着被挑战的冷意,以及一种更加深沉难辨的情绪。他看着她毫不退缩的眼神,看着她站在这里,以平等的身份与他对话。 沉默了许久,久到壁炉里的火焰似乎都黯淡了几分。 “很好。”他终于再次开口,声音低沉,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仿佛最终裁决般的意味,“记住你今天的话,女公爵。履行你的‘本分’。” 他没有再说任何威胁的话语,但那平静语气下蕴含的冰冷,却比任何直接的警告都更令人心悸。 他最后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那目光仿佛要将她此刻的模样彻底烙印下来,然后,转身,毫不留恋地向门口走去。 “期待维尔德家族在您的带领下,为帝国做出新的……贡献。” 话音落下,侧厅的门被他拉开,外面等候的侍从立刻躬身。他没有回头,径直离去,如同带来一场短暂风暴的阴云,骤然散去。 瑟琳娜独自站在原地,直到他的脚步声彻底消失在走廊尽头,才缓缓松开了紧握的拳头,掌心留下了几个深深的指甲印。 后背,已被冷汗浸湿。 第31章 第 31 章 卢西恩皇帝的“亲临”如同一道无形的敕令,既是对瑟琳娜地位的某种默认,也将她彻底推到了罗科尼亚权力舞台的聚光灯下。各方势力的目光聚焦在这位年轻的、死而复生的女公爵身上,审视、猜度、等待着她下一步的动作。空有头衔而无实绩,在帝国残酷的贵族圈里只会迅速被边缘化,甚至被吞噬。 瑟琳娜深知这一点。她需要一场漂亮的亮相,一个能迅速带来实质性收益,并且能彰显她能力与价值的项目。 她将自己关在书房里数日,与玛拉一起,仔细梳理了维尔德家族名下的所有产业——遍布数个行省的庄园、林地、几处效益平平的矿场、以及一些因老公爵晚年疏于管理而几近停滞的海外贸易投资。传统农业收入稳定但增长缓慢,矿场受限于品位和运输成本,利润有限。 她的目光,最终落在了帝国南部沿海行省的一处濒临废弃的产业上——“卢奇斯湾”。那是一个小型港口,曾因附近出产一种质地优良的岩盐而繁荣,但近年来因开采成本上升、管理不善以及来自其他大型盐场的竞争,已日渐没落,几乎处于半荒废状态,每年还需要家族投入资金进行基本维护,成了账本上一个不起眼的赤字点。 几乎所有家族顾问都建议放弃卢奇斯湾,将其变卖以换取现金流。但瑟琳娜在查阅旧卷宗时,注意到一条被忽略的信息:数十年前,曾有家族勘探师在卢奇斯湾附近发现过高品质石英砂矿的迹象,但当时因专注于岩盐开采且缺乏玻璃制造技术,这条记录被束之高阁。 一个大胆的计划在她脑中成型。 她召见了家族中一位以严谨和沉默寡言著称的老文书,以及一名曾多次航行至南方城邦、见识过玻璃制品制造的退休老船长。在绝对保密的情况下,她派他们携带她的亲笔信和部分资金,秘密前往科美利亚商业城邦。 她的指令很明确:一、聘请一至两名不得志但技术可靠的玻璃工匠。二、采购小批量制造彩色玻璃器皿所需的、帝国境内难以获取的特殊原料和简易工具。三、一切通过非官方渠道进行,避免引起注意。 与此同时,她以“巡视家族南部产业”为由,亲自去了一趟卢奇斯湾。她看到的是一片萧条的景象,破损的码头,闲置的仓库,以及无所事事的少量居民。但她更注意到了那里清澈的海水、充足的光照,以及通往内陆相对便利虽已破败的道路。 返回罗科尼亚后,她顶住了内部要求变卖卢奇斯湾的压力,反而说服了家族议事会,批准了一笔数额不大但至关重要的启动资金。她对外宣称,将对卢奇斯湾进行“综合性评估与有限度开发”,试图恢复其部分传统盐业收入。 暗地里,被她派往科美利亚的人成功带回了一名因得罪行会首领而无法立足的中年玻璃匠和他的学徒,以及几箱珍贵的原料和工具。他们被秘密安置在卢奇斯湾一处经过修缮的、远离主居民区的旧仓库里。 实验在极其隐秘的情况下进行。利用当地丰富的石英砂、海生植物提供的纯碱,以及从科美利亚带来的少量金属氧化物作为着色剂,在老师的指导下,经过数次失败的尝试,他们终于成功烧制出了第一批色彩斑斓、透明度极高的玻璃片和小型器皿。其品质,远超帝国境内目前常见的、颜色浑浊、多气泡的普通玻璃制品。 瑟琳娜看到样品时,眼中终于露出了数月来第一丝真正的光亮。她知道,她找到了那把钥匙。 她并没有急于大规模生产。而是精心挑选了其中几件最精美的样品——一只湛蓝色宛如海水的花瓶,一套镶嵌着金红色脉络的玻璃酒具——派人以维尔德家族的名义,作为“南部特产的新奇玩意”,赠予了几位以品味高雅和富有著称、且与皇室关系若即若离的大贵族夫人。 这些前所未见的、流光溢彩的玻璃器皿瞬间在奥古斯都最顶级的贵族沙龙中引起了轰动。物以稀为贵,这种兼具实用与艺术性的新奇物品,立刻成为了身份和财富的新象征,求购者络绎不绝。 直到此时,瑟琳娜才在家族议事会上公布了卢奇斯湾玻璃工坊的存在,并展示了初步的订单意向。原本持怀疑态度的族人和顾问们目瞪口呆。 她没有满足于此。她深知技术垄断的暂时性。她迅速做出部署:一、严格保密核心配方与工艺流程,将生产环节拆分,核心着色和烧制由科美利亚匠人及其绝对信任的学徒负责。二、利用卢奇斯湾的港口条件,逐步恢复小型船运,方便原料输入和成品输出。三、将玻璃制品定位为高端奢侈品,严格控制产量,维持其稀缺性和高利润。 短短数月内,原本的赤字产业变成了一个潜力巨大的利润增长点。维尔德家族的账本上,首次因为这位新女公爵的决策而增添了一笔亮眼的、充满希望的进项。 消息灵通的宫廷自然也听闻了维尔德家那种“会流动的彩色水晶”。当一件镶嵌着紫色晶芒、造型优雅的玻璃摆件被作为“对陛下亲临的迟滞谢礼”送入皇宫时,卢西恩看着那在光线下变幻莫测的瑰丽色彩,深紫色的眼眸中晦暗难明。 卢奇斯湾彩色玻璃的成功,为瑟琳娜赢得了家族内部的初步认可和宝贵的喘息空间,但这远远不够。玻璃工艺易被模仿,奢侈品市场容量有限,她需要更稳固、更具战略性的政治和经济支点。她的目光,再次投向了帝国之外,投向了国际贸易,但这并非易事。帝国长期奉行贸易保护政策,重要物资的进出口被皇室和几个大商业行会牢牢把控,新兴贵族很难插手。 然而,卢西恩登基后,展现出对增强帝国国力、尤其是海军和军事力量的强烈兴趣。这,给了瑟琳娜一个突破口。 她仔细研究了帝国现行的贸易律法和关税条款,发现了一条被忽视的、关于“特许专营”的古老条例。该条例允许在“特定情况下,为帝国重大利益计”,由皇帝特许,授予某家贵族或商号对某种“战略物资”的独家进口权,期限有限,且需接受严格监管。 什么算是“战略物资”?除了传统的铁矿、木材、硝石之外,还有什么? 她想起了在洛斯卡港和自由港的见闻,想起了那些南方城邦快速灵活的桨帆战船,以及卡多尔联邦一种名为 “黑油” 的粘稠液体。这种黑油产自卡多尔南部沼泽,当地土著很早就发现它能剧烈燃烧,且不易被水扑灭,但因其开采困难、运输危险且气味刺鼻,并未得到广泛应用,多被用作廉价的引火物或简陋的火攻材料。 但在瑟琳娜看来,这种特性,在特定军事用途上,例如海战,或许有着惊人的潜力。它比传统的火油更粘稠,附着性更强。 这是一个高风险、高回报的赌注。她需要证明黑油的“战略价值”,并说服卢西恩授予她进口特许权。 她再次动用了科美利亚的人脉,这一次,目标不是工匠,而是寻找熟悉卡多尔黑油特性、并且敢于冒险的商人或落魄学者。她需要更详尽的资料,甚至是小批量的样品,来进行“可行性研究”。 同时,她在元老院的一次非正式会议上,巧妙地提出了一个议题:“论帝国海军在应对南方城邦快船骚扰时,现有火攻手段之不足与改进可能”。她没有直接提及黑油,而是引经据典,讨论了历史上各种火攻战术的优劣,并隐晦地指出,帝国目前使用的火油易于飘散,在海上风速影响下效果不佳,需要寻找更高效、更具附着性的替代品。 她的发言逻辑清晰,引证有力,且完全站在帝国利益的立场上,引起了一些军方背景元老的注意。虽然当时未有定论,但种子已经播下。 几个月后,她派往卡多尔的人成功带回了几桶黑油样品和一份详细记录其特性(包括燃烧实验)的报告。瑟琳娜没有私藏,她做了一件大胆至极的事——她将这份报告和一小瓶样品,通过一位相对中立的元老,秘密呈递给了海军大臣。 海军大臣起初对这份来自一位女公爵的“奇思妙想”不以为然,但报告中对黑油附着性和持续燃烧能力的描述,以及附上的、在受控环境下进行的小型燃烧实验记录,引起了他的好奇。他下令海军造船厂进行初步测试。 测试结果令人震惊。这种粘稠的黑油确实比传统火油更难被水流冲散,燃烧更为持久,在海战接舷或港口防御中,可能发挥意想不到的破坏效果。 消息很快传到了卢西恩耳中。他看着海军大臣呈上的报告和维尔德家族那份最初的“研究”资料,深紫色的眼眸中闪过一丝莫测的光芒。她竟然将手伸向了帝国的军事领域,而且,似乎真的找到了一点有价值的东西。 不久后,一份由皇帝签署的、盖有皇家纹章的特许状被送到了维尔德公爵府。特许状授予维尔德家族为期五年的、从卡多尔联邦进口“特定用于帝国官方用途之燃烧性矿物油”(即黑油)的独家权利。进口数量、储存地点及最终用途需接受海军衙门及皇室专员的双重监督,利润分成也做出了严格规定。 这并非一份可以任由维尔德家族攫取暴利的许可,它充满了限制和监管。但它的政治意义远大于经济利益——这是新帝登基以来,首次授予非传统商业行会或核心附庸贵族以外的家族以战略物资进口特许权。这标志着瑟琳娜·维尔德,这位新晋女公爵,正式以一种不容忽视的姿态,踏入了帝国高层政治与经济的博弈场。 凭借这份特许状,瑟琳娜迅速与卡多尔联邦那边的供应商建立了联系,开始了小批量的、严格监管下的黑油进口业务。虽然利润大部分归帝国所有,但维尔德家族从中获得的佣金、管理费以及最重要的——政治影响力——是无法估量的。 她不再仅仅是一个拥有新奇玻璃工坊的女公爵,她成为了帝国战略供应链上的一环,一个与海军、与皇室事务产生了直接关联的实权贵族。 卢西恩在皇宫中,听着关于黑油进口事宜的汇报,看着维尔德家族在那位女公爵带领下,有条不紊地执行着特许状条款,他的指尖在御座扶手上轻轻敲击着。 她总是能出乎他的意料。 第32章 第 32 章 瑟琳娜深知,卢奇斯湾的玻璃和卡多尔的黑油进口权只是立足的基石,远未达到让她不可或缺的程度。她需要更深的根基,更广的支持,以及……更令卢西恩无法轻易撼动的价值。 她在贵族圈中谨慎地选择盟友,并非盲目结交,而是倾向于那些同样受到新兴皇权压制、或对卢西恩激进改革心存疑虑的旧贵族,通过联姻引荐、共享部分玻璃制品利润份额等方式,悄然编织着一张利益与共的关系网。同时,她利用公爵的头衔和财富,在罗科尼亚资助建立了一所面向平民子弟的初级算术与文书学校,宣称旨在“为帝国培养更多合格的书记员与商栈助手”。这一举措花费不菲,却在平民和低级士绅中赢得了“仁慈且富有远见”的名声,迅速提升了维尔德家族在帝国民众间的声誉。这些动作细微而持续,如同水滴石穿,缓慢却坚定地巩固着她的地位。 然而,真正让她夜不能寐、倾注心血的,是那些源自她穿越者记忆、超越这个时代认知的武器构想。她清楚,唯有在军事领域展现出颠覆性的价值,才能真正引起卢西恩的重视,甚至忌惮。 1. 玻璃的凝视——望远镜 卢奇斯湾玻璃工坊在制作彩色器皿的同时,另一条极其隐秘的生产线正在试验无色、高透明度的平板玻璃。瑟琳娜根据模糊的记忆,画出了极其简陋的、由不同弧度透镜组合的示意图。她召集了那几名科美利亚玻璃匠中最有天赋的一位,要求他尝试磨制这种特殊的“镜片”。 经过无数次失败的尝试,耗费了大量珍贵原料,第一具粗糙的“远望镜” 终于诞生。它看起来笨拙,成像也有些扭曲,但当瑟琳娜通过它,清晰地看到远处钟楼顶端风向标上雕刻的细微纹样时,她知道,她成功了。想象一下,海军将领能在敌舰进入常规视野前就发现其桅杆,陆军指挥官能更早洞察敌方阵型调动……这种视野上的优势,在战场上将是决定性的。她将这件初步成品和一份详细说明其军事用途的密函,通过绝对可靠的渠道,直接秘密送达了海军大臣的案头。 2. 黑油的咆哮——希腊火与燃烧武器 对于卡多尔黑油,瑟琳娜的野心远不止于简单的燃烧物。她回忆着那些关于“希腊火” 的零星记载——一种能在水面上燃烧、极难扑灭的恐怖武器。她指示负责黑油进口的心腹,在盐语湾设立了一个与玻璃工坊完全隔离、戒备更加森严的秘密实验场。 在那里,由重金聘请并严格控制的炼金术士和工匠,在瑟琳娜提供的、关于“混合、加压、喷射”等模糊方向的指引下,开始尝试将黑油与当地收集到的其他物质如某种树脂、硫磺等进行混合,并设计能够安全储存和稳定喷射这种混合液的铜制容器与泵压装置。实验充满了危险,数次小规模爆炸和火灾几乎暴露这个秘密,但进展也在缓慢发生。他们初步制造出了一种比纯黑油燃烧更猛烈、粘附性更强的膏状物,并且设计出了一款原型喷射管,虽然笨重且射程有限,但其喷射出的火焰足以覆盖一小片水面或木质城墙。瑟琳娜将实验记录和一份关于“可控式猛火油及其海防、攻城应用设想”的绝密报告,同样密封起来,与望远镜一起,作为“维尔德家族对帝**备的忠诚贡献”,呈递了上去。 她没有要求奖赏,也没有大肆宣扬。只是平静地,将这两件可能改变战争模式的武器雏形,放在了帝**事机器的面前。 当海军大臣和几位核心将领在秘密会议上,亲眼透过那具粗糙的望远镜看到远方,并审阅了那份关于“猛火油”的惊人报告后,整个会议室陷入了长久的死寂。 他们看向彼此的眼神中,充满了震惊与难以置信。 很快,这份绝密情报被加急送往皇宫。 卢西恩在御书房里,仔细地看着那具远望镜,又翻阅着那份描绘着恐怖燃烧武器的报告。他的脸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但那双深紫色的眼眸中,却翻涌着前所未有的剧烈风暴。 玻璃……不再只是装饰。 黑油……不再只是引火物。 它们在她的手中,化为了帝国的眼睛与利齿。 这一次,瑟琳娜·维尔德献上的,不是财富,不是忠诚的表态,而是……力量。一种足以影响帝国未来战争形态,甚至大陆格局的、实实在在的力量。 卢西恩缓缓放下报告,指尖在“维尔德家族”的落款处轻轻摩挲。 他意识到,这位他曾经试图囚禁的金丝雀,如今已然羽翼丰满,并且,为他,也为整个帝国,打开了一扇通往全新战争领域的大门。 这种价值,已经远远超出了“不可或缺”的范畴。它带来的是机遇,也是……前所未有的威胁感。卢西恩知道,他与瑟琳娜·维尔德之间的关系,必须被重新评估了。一种更加复杂、更加微妙,也更加危险的平衡,即将建立。 望远镜与改良型猛火油的初步试用结果,在帝**方高层内部引发了近乎地震般的反响。海军将领们狂热地推崇那被称为“鹰眼”的望远镜,它使得舰队在巡航和接敌时获得了压倒性的视野优势。而陆军和攻城工程师则对那种被暂命名为“维尔德之火”的粘稠燃烧物既敬畏又渴望,它在一次针对废弃堡垒的模拟攻击中,展现了骇人的附着力和持续燃烧能力,传统的拍打和沙土覆盖收效甚微。 这两样东西不再仅仅是“新奇玩意”,它们被迅速列为帝国最高机密,其生产和装备在严格监管下紧锣密鼓地展开。卢奇斯湾的玻璃工坊部分区域被皇室卫队接管,专门负责研磨“鹰眼”的镜片;而黑油的提纯、混合与“维尔德之火”的配制,则被转移至一处由皇室直接控制的、更为隐秘的沿海据点,维尔德家族负责提供核心配方(和部分原料供应。 瑟琳娜没有寻求直接掌控生产过程,她明智地选择了交出大部分主导权,只保留技术贡献者和关键供应商的角色。这反而让卢西恩和军方更加放心,也使得维尔德家族与帝国核心利益捆绑得更为紧密。来自这两项技术的收益源源不断地流入维尔德家族的金库,其数额远超之前的玻璃奢侈品和黑油进口。 但比金钱更重要的是影响力。瑟琳娜·维尔德这个名字,在军方和少数知情的核心重臣中,已然与“军事革新”联系在一起。她不再仅仅是一个幸运的遗产继承者,而是被视作能带来实质性力量提升的、极具价值的合作者。几位之前对她持观望甚至轻视态度的军方元老,如今在元老院相遇时,也会主动向她颔首致意。 这一变化,自然逃不过卢西恩的眼睛。 在一次仅限于核心内阁成员参加的小型御前会议上,讨论完“鹰眼”的装备进度和“维尔德之火”的储备计划后,会议室陷入短暂的沉默。卢西恩的目光掠过在场众人,最后似是不经意地落在了并未正式列席、但因议题相关而被允许旁听的瑟琳娜身上。她坐在靠墙的席位,姿态端庄,神情平静,仿佛那些正在改变帝**备格局的发明与她无关。 “维尔德女公爵,”卢西恩开口,声音在安静的议事厅内格外清晰,“帝国不会忘记忠诚且有价值的贡献。” 这句话,平淡无奇,甚至带着公式化的口吻。但在场的所有人都明白其分量。这是皇帝在公开场合,首次对她的能力予以正式肯定,其意义远超任何物质赏赐。 瑟琳娜起身,行了一个标准的屈膝礼,声音沉稳:“能为帝国效力,是维尔德家族的荣耀,陛下。” 她没有显露出丝毫得意,态度拿捏得恰到好处。 会议结束后,当众人鱼贯而出时,卢西恩的声音再次响起,叫住了正准备离开的瑟琳娜。 “女公爵。” 瑟琳娜停下脚步,转身面对他。空旷的议事厅内只剩下他们两人,以及远处如同雕像般的侍卫。 卢西恩缓缓从御座上走下,来到她面前。他比她高许多,投下的阴影带着无形的压迫感。他那双深紫色的眼眸仔细地审视着她,仿佛要重新评估这件他曾经以为已经彻底掌控、如今却不断带来“惊喜”的藏品。 “你总是能带来……意想不到的东西。”他的语气听不出是赞许还是探究,或许两者皆有。 瑟琳娜抬起眼,迎上他的目光,蓝色的眼眸清澈而平静:“陛下,世界远比我们所见更为广阔,总有新的知识等待发现,新的力量等待运用。维尔德家族,愿意成为帝国探索这些未知的……眼睛与手臂之一。” 她没有将自己放在过高的位置,而是巧妙地将其归于家族对帝国的服务,同时暗示了她未来可能继续带来“新知识”的潜力。 卢西恩的嘴角极轻微地动了一下。他看着她不卑不亢的姿态,看着她眼中那份源于知识和自信的沉稳。 他知道,他不能再以从前的眼光看待她了。她成功地,以一种他无法忽视的方式,证明了自己的价值。她不再是他可以随意拿捏的逃亡者,甚至不再是一个普通的世袭贵族。她是一个拥有独特资源、能够直接影响帝国实力的重要人物。 这种价值,带来了新的平衡,也带来了新的……危险与机遇。 “很好。”他最终说道,声音低沉,“继续保持你的……探索,女公爵。帝国需要能看清远方的眼睛,也需要能焚尽阻碍的火焰。” 说完,他不再停留,转身离去。 瑟琳娜站在原地,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门外,才缓缓松了口气。后背,已是一片冰凉的汗意。 时光的洪流裹挟着帝国与个人的命运,滚滚向前。卢西恩大帝的铁腕统治奠定了奥古斯都帝国长达数个世纪的强盛根基,而瑟琳娜·维尔德女公爵,则以其在商业、技术乃至间接军事领域的独特贡献,成为帝国编年史中无法绕开的一页。 两人之间的关系,在最初的对抗、试探与相互利用之后,逐渐形成了一种为后世史学家津津乐道却始终无法参透的、奇特的平衡。 在公开场合,他们是君主与臣子,保持着无可挑剔的礼仪与距离。卢西恩从未给予维尔德家族超越其他核心贵族的额外恩宠,甚至在几次政治清洗中,也毫不留情地剪除了几位与瑟琳娜过往甚密的旧贵族,仿佛在刻意划清界限。而瑟琳娜也始终恪守臣子本分,专注于经营家族产业、推动技术进步,在元老院中发言谨慎,从不结党营私,也从未利用其特殊贡献要求过任何政治特权。 然而,在一些微妙之处,又能窥见不同寻常的痕迹。 帝国最高级别的军事技术研发机构——“皇家应用科学院”——在成立之初,其顾问名单上,维尔德女公爵的名字赫然在列,她是唯一一位非军方背景、非皇室成员的顾问,尽管她极少出席正式会议。 数次涉及海外贸易和新技术规范的帝国法令颁布前,皇室专员总会“恰巧”与维尔德家族的相关负责人进行“非正式磋商”。 而当维尔德家族在几次经济波动中遭遇困境时,总会有来自匿名渠道的、条件优厚的贷款或订单适时出现,助其渡过难关。 更有野史传闻,某次卢西恩大帝巡视新建成的海军造船厂,在看到最新装备的、配备了改良版“鹰眼”和“维尔德之火”喷射装置的旗舰时,曾对着那狰狞的船首像,低声说了一句仅有近侍听见的话:“……像她的眼睛一样锐利,像她的意志一样难以熄灭。” 当然,这只是无从考证的轶闻。 他们再未有过任何超出公务范围的单独会面。仿佛那场多年前在维尔德公爵府侧厅的短暂对峙,以及后来御前会议上的寥寥数语,已是他们之间所有的私密交集。 这种微妙的平衡,持续了数十年,直至他们各自退出历史的舞台。 卢西恩大帝于晚年在一次突如其来的寒症中驾崩,据说他临终前,烧毁了所有私人信件和手稿,未留下只言片语给任何特定的人。 瑟琳娜·维尔德女公爵则在数年后,于维尔德公爵府安详离世,她将大部分财产捐赠给了她早年资助建立的学校和她名下的学术基金会,只留给家族一封简短的信,叮嘱他们“保持独立,专注实事,远离权力的漩涡”。 后世史书对卢西恩大帝的评价复杂而统一:雄才大略,冷酷无情,是帝国最伟大的缔造者之一。而对瑟琳娜·维尔德,则赞誉其智慧、远见与对帝国发展的卓越贡献。 然而,关于卢西恩大帝为何始终对这位曾被他追捕、后又展现出惊人价值的女公爵保持着一种既重用又疏离、既压制又隐约庇护的奇特态度,始终是历史学家和文人墨客争论不休的话题。 有人认为那是一种对优秀人才纯粹的欣赏与利用;有人猜测是帝王心术,意在树立一个可控的榜样;更有浪漫的演绎,将其描绘成一段深埋于权力与岁月之下、扭曲而执着的隐秘情愫。 但所有的猜测,都止于猜测。 没有任何确凿的文献、信件或可靠的第三方证言能够证实卢西恩大帝对维尔德女公爵怀有超出君主对能臣之外的任何特殊感情。他们留给后世的,只有那些冷冰冰的政令、记录在案的贡献,以及那段跨越了追捕、对抗、制衡与漫长合作的、充满张力却又无比克制的关系。 真相,早已随着那个时代的落幕,掩埋在历史的尘埃之下,成为了一个永恒的、诱人却无解的谜题。唯有罗科尼亚古老的城墙,依旧沉默地矗立,见证过那段始于囚笼、终于制衡的传奇,最终归于沉寂。 第33章 第 33 章 温暖的午后阳光透过高大的玻璃窗,洒在皇家图书馆静谧的一角。空气中弥漫着旧书卷和淡淡木蜡的香气。瑟琳娜,不是是书中的女公爵,而是现实里身着舒适便裙的她——轻轻合上了手中那本装帧精美的《双星轨迹:帝国余晖》。书页合拢的轻响在安静的空间里格外清晰。 她转过头,看向身侧坐在软椅里的卢西恩。他并未穿着象征皇权的服饰,只是一身简单的深色常服,额间也没有那冰冷的额冠,午后柔和的光线淡化了他面容上惯有的冷峻线条,让他看起来少了几分压迫感,多了几分慵懒。他手中拿着一份关于西部航线的报告,但目光似乎并未聚焦其上。 瑟琳娜将膝盖上的书往他那边稍稍推了推,唇角带着一丝玩味的笑意,打破了宁静:“这本书里的故事……还真是充满了想象力。你说,书里那个‘卢西恩’,对那个‘瑟琳娜’,到底抱着一种什么样的感情?”她顿了顿,语气带着肯定的推测,蓝眼睛里闪烁着洞察的光芒,“我感觉,反正不是爱。” 卢西恩的目光从报告上抬起,落在她脸上,那双深紫色的眼眸在阳光下显得不那么幽深,反而映出些许金色的光点。他并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先伸手,将她额前一缕被阳光染成金色的碎发轻轻拨到耳后,动作自然熟练。 然后,他才将视线转向那本小说,指尖在烫金的标题上随意地点了点,语气带着一种漫不经心的、却一针见血的剖析: “占有。”他声音低沉平稳,“那个‘卢西恩’,最初是报复性的占有,试图将她作为洗刷耻辱的战利品。后来,是对于脱离掌控的事物的偏执占有,因为她的反抗和逃离超出了他的预期。最后……” 他微微停顿,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近乎冷酷的弧度,“……是对于一种‘特殊价值’的占有。她展现出的能力、她带来的新可能性,让她成了一件独一无二、无法被替代,甚至能增强他自身力量的‘藏品’。他不能摧毁,也不愿放手,所以选择了将其置于一个既可利用、又能监控的位置。这本质上,依然是一种变相的占有。” 他的分析冷静得像在解剖一件与己无关的古董,精准地剥离了所有浪漫的幻想,直指核心。 “至于爱?”卢西恩收回手指,重新看向瑟琳娜,目光深处掠过一丝真实的暖意,与他刚才分析时判若两人,“那需要平等的视角,需要尊重对方的独立意志,需要……懂得放手。书里的那个人,从头到尾,只懂得攫取和控制。” 瑟琳娜听着他的话语,脸上的笑容加深了些,带着了然与一丝揶揄:“听起来可真不是个讨人喜欢的角色。” “的确不是。”卢西恩坦然承认,他伸手,越过书本,轻轻握住了她的手,掌心温暖而真实,“他很可悲,被困在自己的权力和执念里,最终得到的,也只是一个精心维持的、冰冷的平衡。他或许拥有了帝国,却从未真正理解,更未曾拥有过……真正值得珍视的东西。” 他的目光紧紧锁住她,那里面没有了书中描述的冰冷与审视,只有清晰可见的、属于卢西恩——她的卢西恩——的温柔与专注。 窗外的阳光更加温暖,将两人依偎的身影投在古老的地板上。那本引发了话题的小说静静躺在一旁,突然原本静谧温暖的氛围,如同被投入石子的平静湖面,瞬间被一阵轻快的脚步声和孩童特有的、毫无顾忌的喧闹打破。 图书馆厚重的大门被“砰”地一声推开,两道小小的身影如同旋风般冲了进来,身后跟着一脸无奈、试图让他们保持安静的侍女。 “母亲!父亲!”清脆稚嫩的女声率先响起,如同银铃。奥利薇娅·奥古斯都,继承了父亲深紫色眼眸和母亲金色发丝的小公主,穿着一身精致的蓝色小裙子,像只快乐的小鸟般扑向瑟琳娜,手里还紧紧攥着一幅显然是她刚完成、墨迹似乎都未干的“大作”。 几乎同时,一个稍显沉稳,但同样迫不及待的男孩声音响起:“父亲!您答应今天下午要看我练习新的剑术姿势!”凯兰·奥古斯都,未来的帝国继承人,有着与卢西恩如出一辙的黑发和严肃小脸,此刻也难得地带着属于他这个年龄的急切,跑到了卢西恩的软椅旁。 静谧被彻底驱散,空气里瞬间充满了孩童的活泼或者说,吵闹。 瑟琳娜脸上的沉思和玩味瞬间被温柔的笑意取代,她张开手臂接住扑过来的女儿,小心地避开那幅可能沾满墨迹的画。“我的小奥莉,怎么了?跑得这么急。” 卢西恩在门被推开的那一刻,眉宇间那丝分析小说人物时的冷峻便已悄然融化,虽然表情依旧算不上热情,但那双深紫色的眼眸在看向儿女时,锐利尽褪,只剩下一种深沉的、不易察觉的柔和。他放下手中的报告,看向儿子:“我记得我的承诺,凯兰。但进入房间前,尤其是你母亲在阅读时,应该先敲门。这是礼仪。” 凯兰的小脸微微泛红,立刻站直了身体,努力模仿着父亲平日的样子,认真地说:“是的,父亲。我下次会记住。”但那双酷似卢西恩的眼睛里,还是闪烁着对即将到来的剑术指导的期待。 奥利薇娅则完全没在意礼仪问题,她兴奋地将手中的画举到瑟琳娜面前:“母亲您看!这是我画的!这是您,这是父亲,这是我和凯兰!我们都在花园里,还有‘星火’!”,“星火”是她养的那只胖乎乎的、毛色金红相间的宠物猫。 画纸上是用色大胆却歪歪扭扭的线条组成的人像和一只几乎占了大半个画面的、抽象的猫。瑟琳娜认真地欣赏着,毫不吝啬她的赞美:“画得真棒,奥莉!你把‘星火’画得特别威武。” 卢西恩也微微倾身,目光落在女儿的“大作”上,嘴角几不可察地向上弯了一下:“构图很有……气势。” 瑟琳娜抬头,与卢西恩交换了一个眼神,里面充满了对眼前这热闹场景的无奈与满满的幸福。什么书中的权力博弈、扭曲占有、冰冷制衡……在孩子们鲜活的生命力和这充满烟火气的家庭喧闹面前,都显得如此遥远和不真实。 “好了,我的小战士们,”瑟琳娜笑着摸了摸奥利薇娅的头发,又看向凯兰,“看来我们的下午阅读时间要提前结束了。凯兰,去准备你的练习木剑。奥莉,也许我们可以把你的画挂到走廊上去?” 孩子们发出一阵欢呼,刚才那片刻关于虚构故事的讨论,早已被抛到了九霄云外。 卢西恩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在阳光下舒展,他看向瑟琳娜,眼中带着询问。瑟琳娜对他微笑着点了点头。 于是,帝国的皇帝牵起儿子的手,走向庭院去履行他关于剑术指导的承诺。而帝国的女主人,则牵着兴致勃勃展示画作的女儿,去为那幅充满童真的“全家福”寻找一个合适的展示位置。 图书馆重新安静下来,只有阳光依旧温暖,以及那本被遗忘在软椅上的《双星轨迹:帝国余晖》,书页静静合拢,仿佛刚才那段关于占有与爱的深刻剖析,从未发生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