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川录》 第1章 第一章 承川二十三年,成王周祈,郑国公郑绍林于承武门举兵谋反,一路逼向太极殿,太子周邺率天子亲卫奋力死守,与定北侯褚炀里应外合,将反贼成王就地诛杀。 夜寂,太极殿前的高阶血流成河,一道疾雷吼啸,天鼓作响,圣上震怒,命太子周邺与定北侯褚炀肃清余孽,下旨革除成王玉碟,贬为庶人,成王一脉女眷充奴,男丁全部诛杀,郑国公郑绍林诛九族,且与之关系密切者革除官职,流放幽州,永世不得入京。参与此事的一干人等十日后于城门下斩立决。 东宫 云台 “成王谋反,郑公竟真是他的人!”尤长青愤愤。 殿中燃着檀香,香迹如灵蛇蜿蜒,隔着曲尘纱钻进那幕帘之后。 尤长青立在幕帘前,躬身一拜,“殿下,是否需要下臣联系几大世家向陛下求情,这次被郑公牵连的人不在少数。” 见久未闻回音,尤长青抬眼望里探去,里边那位端坐在书台前,眸色沉沉,瞧不出神色,正欲再柬时,低哑声从里传来。 “不必,他如我亚父,除去父皇,他是最懂我的人。” ———也是知道自己最致命的人。 周邺双拳隐在宽袖中,微微颤抖,没想到亲如亚父的郑公竟真是一心辅佐成王。 这些年郑绍林为他在朝堂周旋,建立的人脉党派皆数崩塌在这次谋反之中。 “他利用了父皇的疑心,若你此时去联合世家向父皇求情,先不论世家不会淌这水,父皇也会卸下你的实权,莫费了你芜州尤氏的名声。” 尤长青还欲再言,只见幕帘后的人挥袖摆手,他只得俯身退下。 踏出云台,尤长青立在高阶之上,仰首看向天边那轮寂月,回想方才与殿下的那番谈话,他眸光闪烁,最后一声无奈轻叹便甩袖而去。 这一夜,月色染上血光,笼罩着整座大周皇宫。 名扬京都的郑家独女郑妗姝一朝下狱,经历的是前所未有的牢狱之苦。 长鞭霹雳般砸在挂在刑架上的女子,惊艳的五官惨白无色,身上肌肤粘着血色囚衣模样可怖,却从未听见那女子一声嘶鸣,纵使累累伤痕,纤腰却如松柏之姿,不卑不亢。 血水嘀嗒蔓延在腥臭的地砖上,隔她不远的囚牢里,是刚饱受完鞭笞的郑绍林,他吃力呼喝,却无人应答。 褚炀来时,便是这般场景。 他踏着血水,缓步走向郑绍林,漠然俯视着这位从前叱咤朝野的权臣,“郑公费劲找来本侯,是为何?” “褚家.....自十年前沧北一战皆.....死于燕云.....”郑绍林撑起身子,呼呼喘息,一双鹰眸闪烁精光凝视着眼前人,“小侯爷只知当年本公压粮延误战况,却未可知其他究其原因?” 褚炀听后,杀意渐起,冷笑喝道:“郑公好脸皮,是本侯行事还属人道,未将你这老匹夫千刀万剐吗!” “榕郡盐引案,小侯爷可查出些什么陈年旧案?”郑绍林老神在在,“亦或是见了哪位故人?又或是......”话锋一滞,他语顿片刻,扬眉看向褚炀,“知道了当今太子也插手当年事?” 见郑绍林这般模样,褚炀咬牙切齿,恨不能直接一刀抹脖来的畅快! “这是本公给你办案的第一份见面礼,”郑绍林缓缓凑近,逼视着那双如狼的墨眸,“帛云暗纹,小侯爷记得否?” 见那狼瞳孔震颤,乱了心神,郑绍林步步紧逼,“墨阳曹家,当年为你母亲亲卫,不知小侯爷记性是否完乎?” 褚炀低哑怒道,“老匹夫!你要如何!” 郑绍林垂首缓身坐下,“本公为你准备了三份礼,第二份礼在冬平巷最里的一处老屋里。” 褚炀恨恨问道,“曹家人现在在哪?” “我可以告诉你,但你我需得交换条件。”郑绍林道。 褚炀哧笑,“你有什么脸面——与本侯谈条件!”说完他一拳砸向牢杆,木屑漱漱洒落。 郑绍林沉默半晌,才徐徐开口,“你要救下妗姝,并娶她做你定北侯的夫人,否则知道当年真相的最后一人也会消亡在这世上,这真相要与不要,全凭小侯爷决断。” “郑绍林!”褚炀怒气冲红了双眼,他颤声低吼,“你当年害死褚家上下,不仅没有悔过之心,如今你竟逼我到如此境地!好一个名满天下的郑国公!好一个心怀天下的郑绍林!” “你要我娶你女儿做定北侯夫人!”褚炀放声大笑,“你若不惧你的死期是她的大婚之日,便且等着,郑贼!” 说完便甩袖离去,经过将要昏厥的郑妗姝时,他瞥见她如破碎偶人般挂在刑架上,鲜血涓涓滴落,心中忽而不忍,却又很快被厌恶掩盖,他命司吏用凉水叫她清醒。 早被血水浸泡的郑妗姝被泼醒的刹那低声惊呼。 褚炀上前直勾勾盯着她,咬牙凿凿,“你可知你那位谋反的好父亲要将你嫁给本侯?” 郑妗姝凤眸微展迎上眼前那双钩子,嘶哑的嗓音吐出悲凉,“妗姝倾慕侯爷英姿,望侯爷成全。” 褚炀肩膀剧烈耸动,低声嗤笑,他垂首摇头,忽而笑的歇斯底里,笑的似乎要将五脏六腑翻出来般。 他抬手摆了摆,屏退一旁的司吏,而后上前狠狠捏住郑妗姝的下巴,“从前本侯只觉你郑家害我褚家皆葬身燕云,如今却发现你与你父亲的手段下作无比,为了活命拼命抓住本侯这根绳子!” “你怎么不想想....”褚炀抬起下颚朝郑妗姝顶了过去,“入了我定北侯府,你郑妗姝有命活,有没有命做我的定北侯夫人呢?” “踩着自己亲生父亲的骸骨得来的定北侯夫人之位,是何感想呢?” 两人之间离的极近,近的彼此呼吸交相缠绕,郑妗姝只觉自己的下颌都快要被他捏碎,她苍白的唇微微翕张,褚炀忽而拧眉恶笑,“郑妗姝,你的胆量与你父亲不遑多让。” 说罢他重重甩开郑妗姝的脸,郑妗姝才得以大口喘气,她仰头望向褚炀,展笑道,“多谢侯爷夸奖,妗姝相送一话以表谢意。” “雾里观花花愈好,云中望月月非真,侯爷可知此句?”郑妗姝双眼浮的上讽意,连上眉心那粒红痣此刻显得妖冶非人,“小侯爷自诩青瞳如镜,可如今呢?” 郑妗姝哧哧笑着,褚炀双拳紧握,他恨恨道,“郑妗姝,死于痛快你不要,凌迟受刑你上赶,本侯成全你!” 出来刑狱司时,已是旭日初升,日光刺的褚炀有些晃眼,眼中的场景渐渐碎散开来,忽然惊觉自己竟落了泪。 “侯爷,太子殿下请您去一趟云台。”十一牵来褚炀的黑骑,告诉他太子的人在不久前朝侯府捎去口信。 褚炀沉声吩咐“告诉太子我巳时便到,你骑我的马回侯府,注意沿途盯梢的人。”说完便跃上十一的马朝城南疾驰而去。 冬平巷位于城南的一处奴隶市集,专给城里雇主挑选奴隶的地界。褚炀将马拴在巷外的一户酒庄前,便走进巷里寻郑绍林所说的住处。 走到最里,一间破烂不堪的木屋藏在一株桂花树后,推开门后一股霉臭味扑鼻而来,一方被血浸透的帕子正静静躺在木桌中央,褚炀呼吸忽而急促,他大步上前,轻轻端起那张帕子—— “母亲......”褚炀低语呢喃。 帕子上的血早已褪化成朱褐,字迹也晕染的模糊,可褚炀一眼就认出这是他母亲程仪的帕子,这帛云暗纹是母亲当年自己琢磨出来的绣法,以至后来自己的贴身衣物皆是这般绣法! 褚炀看这帕子上依稀的几个透着郑公.....晋王....求援等字迹时,一阵凉意瞬间从头顶蔓延全身。 三月前,圣上派自己前往榕郡调查榕郡盐政史李保全受贿一案,却意外查出当年废太子周诏盐铁贪污案另有隐情,并且当年还是晋王的周邺也与此案有着关联。 最重要的是他在查案的一处村落见到当初早已被处死的废太子亲信——秦丘。 当年芜州尤氏揭发废太子周诏在其位期间,让其下属秦丘作为盐政督查史巧立名目,借此敛财,与盐商私相授受,甚至帮他们逃避稽查。 同一时间昌洲大乱,几个部族以围攻之势只逼昌洲,几座城池相继被占,圣上下旨,命定北军驰援昌洲,留下四成兵力防守燕洲边境。却不料燕云城被沧北突袭,损失近一万兵力,沧北十万大军兵临城下,老侯爷在前线苦鏖一月之久,向朝廷求援求粮,却石沉大海毫无音信。 最后褚炀的父亲褚世元死在胡尔迦山下,老侯爷褚遂宁与母亲程仪带着定北军死守燕云城,用累累骸骨堆起一座英灵城门,护住了城中百姓,击退了沧北大军。 而当初压下粮草不闻战报紧急的正是郑国公,郑绍林! 如今母亲的手帕在此时赫然出现,而自己只知当年发生事,却不知其中缘由,就在昨日,他以为自己替定北军,替褚家报了这血海之仇,到头来郑贼却领着他寻到自己母亲的帕子,告诉自己此仇乃错乎! 可谓可笑!可笑哉! 待褚炀回到侯府已近巳时,他径直去向梅苑,这是往日程仪的住处,院里景象若春,这十年间,褚炀都会亲自打理这梅苑与阿爷的朱雀楼。 他走近里间卧榻,从罗汉床头的暗格拿出程仪当年绣给父亲的手帕,又从怀中拿出那张血帕,两方帕子的绣法纹路一模一样,血帕上鸳鸯戏水,梅苑的则是比翼双飞。 “是否当今太子也插手当年事?”郑绍林低哑的逼问。 “小侯爷恕罪!这是太子当年替圣上传的密旨,命我等将当年的账目全部销毁,事关废太子,有辱皇家颜面啊!” 榕郡盐政司吏跪在地上,头也不敢抬地哆嗦着磕头饶命。 “侯爷是说那位吗?”榕郡郡县指着不远处的秦丘说道,“他是村头李家的远方亲戚,叫李成钊,大约十年前来投奔李家,当时他相貌堂堂,不少来说亲的哩!” 种种音迹如万千细密银针钉入褚炀的五脏六腑,他眼皮微颤,身形往后倒了几步堪堪扶住一旁的台沿,喘息地悲极。 当年圣上最后下的旨意是废太子周诏贪赃枉法,勾结外敌,罪不容诛,而压粮延误军情的郑绍林却被轻轻放下。 这其中真有太子的手笔吗? “明夷?” 周邺见褚炀眉心紧绷,神色恍惚,便出声询问。 “殿下…”褚炀回过神,起身微俯,“殿下恕罪。” “你在想什么?”周邺将方才泡好的茶递去褚炀,示意他坐下。 “郑公曾乃殿下亲信,可于臣是为仇人,”褚炀抬眼望向周邺,继而,“如今褚家之仇已报,臣却愧于殿下。” 周邺拂袖嘴角勾起一抹苦笑,“郑公于孤而言亲如亚父,如今这番境地.....孤难言却需接受,当年褚家英魂葬身燕云,虽说郑公之过,可若无……”说到此,周邺语顿半晌,眸色暗淡,不再语说当年之事。 “明夷,如今孤身边可用之人寥寥无几,从前孤替世元与程仪照顾你,许你自由去做你想做之事,去报你所报之仇,可如今,孤却需要你的一臂之力。” “郑公一事,朝野之内被父皇命中常令上下清洗一番,位重之臣如逐出京都,亦或卸下实权,往后若中常令独大,孤在朝堂将会举步维艰,明夷,你可懂否?” 周邺一夜之间,神形已然憔悴,褚炀看着周邺一时间哑然。 太子明上是为了求援,实则在以多年的教养之恩逼迫整个定北侯府,甚至定北军站位太子周邺,为他重新在朝堂立威。 云台位于东宫南侧,是一处幽阒静雅之地,屋内的檀香不知何时换了褚炀平日安眠就寝用的梨花香,淡淡清雅裹绕着褚炀此刻却叫他心绪纷乱繁杂。 太子见他从不设帘,两人袒面相对,但如今,褚炀却发现,太子的那张幕帘从未掀起过。 “殿下,臣现下资历尚浅,从未浸淫朝堂之事,三月前的榕郡一案险些惹出祸端,幸得榕郡郡县从中相助,才得以捉拿罪臣李保全,如今臣请外出历练,待臣得有长进,再来为殿下臂膀。” 褚炀跪下参行太子大礼,话音掷地不可收。 周邺俯视深深凝向他,沉默良久,最终纳为一声叹息,他上前扶起褚炀,“走罢,与孤一起用膳,太子妃知你今日要来,做了许多你爱的吃食。” 褚炀再次深躬拜礼,“臣谢太子恩!” 宫中廊道窒息沉闷,看不清边际,青灰色砖瓦无限蔓延,褚炀疲惫地往前走着,每走一步,眼眶便红了一分。 郑家于褚家而言乃是灭门之仇,如今为了当年真相,他却得救下郑妗姝娶她做自己的定北侯夫人。 阿爷,爹,娘......你们可会怨孩儿? 再次来到刑狱司时,郑绍林仿佛早已知道结果般,灼灼鹰眸定定望向他。 “如何?”郑绍林嗓音嘶哑,如毒蛇吐信,叫褚炀恨却不能。 褚炀沉声道,“我答应你,今日我便去求圣上赦免郑妗姝,以我褚家之名起誓,未来定北侯府也只会有一位定北侯夫人。但你昨日的承诺若是失约,本侯不介意定北侯夫人会在一年后香消玉殒。” 郑绍林胡须微颤,似缓下一口长气,“本公从不失信,望小侯爷切记。” 褚炀欲离去时,郑绍林撑起身子叫住了他。 “妗姝身弱,烦请小侯爷照顾,在下不甚感激。” 受过刑狱之苦的郑绍林如今强撑着身子脊背微微佝偻,深深朝褚炀一拜。 暮色将至,雨幕淅淅从天际流落,浸湿了所有。 太极殿内点着明灯,周帝埋首案前批阅奏折,太常令明从阌立在一旁静静侍奉。 雨声渐起,周帝抬首,看向大殿外的身影,“还跪着吗?” “是,”明从阌道,“从申时便跪着了。” 周帝坐觉乏累,示意明从阌扶他起身,他缓步走到殿前,殿门外层层台阶下跪着笔挺的那人正是褚炀。 “你瞧着,这孩子心性随谁?”周帝侧首问道。 明从阌躬身憨笑,“陛下倒是问住奴才,但不论何说,小侯爷曾得陛下教导,必是为大周,为陛下鞠躬尽瘁的将才啊。” 周帝挑眉一笑,“秦相说你老狐狸,你却反咬一口秦相,如今瞧瞧谁是狐狸真身?” 明从阌笑着应和,不再出声。 周帝思绪渐远,想起当初太子带着他来给请安,求自己给褚家一个恩典,褚炀跟在太子身后,行事规矩,性子沉稳的不像十来岁的孩童,又瞧着褚炀像极了少年时的褚遂宁,便将他带在身旁教养数月,竟发觉这孩子聪明,敏锐,该有的朝气在这数月里愈发蓬勃,后来被太子接走,只偶尔宴请带进宫中,便也那匆匆几眼。 如今一转眼,竟如此大了。 “唤他进来吧。” 周帝命明从阌屏退左右后,一双锐眼直击褚炀,“你可见过谁?” 褚炀神色自若回道,“下臣去过刑狱司探视郑家女娘。” “听说你还命人给了伤药?”周帝倾身探问。 “下臣瞧她伤的太重.....” 忽然一声惊响,案台的茶具被周帝用力砸向褚炀身旁,“大胆!” 褚炀立马跪伏在地,朝周帝磕首,朗朗嘹音自下而上传来,“陛下!郑绍林谋逆罪不容诛!他不止是大周的叛臣,也是当年害死褚家的仇人!灭门之仇,下臣从未敢忘!” “可发乎情,止乎礼,藏于心,下臣倾慕郑女数年,从未逾矩!如今郑绍林为一己之私连坐整个郑家,下臣逾矩之心已然藏不住了!” “藏不住?”周帝挑眉往前案前凑了凑,带着玩味凝视着褚炀,手指有节奏地点叩着案几。 “你也知道郑绍林犯的是谋逆弑君之罪,”周帝忽地怒喝拍案,“那你还替郑女求情!” 褚炀嗓音略显嘶哑,“郑女无辜被牵连,下臣实不忍心,求陛下成全!”说完他便从怀中拿出当年周帝赐给褚家的特敕令牌双手奉上。 褚炀红着眼抬首望向周帝,跪直身子往前几步,哽咽道,“陛下,郑女堪为天下女子表率,三岁习文,五岁成章,七岁便敢与言官言之侃侃,自她十二岁创下【女子录】后,朝中反对之声愈演愈烈,只有陛下您力排众议,下诏推崇【女子录】,天下女子才可谋得安身立命之所,不论后世女子从商亦或入宫成为女修,这都是当年郑女创下【女子录】为天下女子而谋求的福祉,下臣借此令牌求陛下赦免郑女死罪,去除郑家宗籍,贬为庶人,只求留她一命!” 褚炀重重磕头,连呼陛下赦免郑妗姝的性命。 “你可知这御赐令牌是你阿爷当年平定南境十八部九死一生挣来的功勋吗?”周帝见褚炀这般模样,怒意愈甚,他将案旁的奏折狠狠砸向褚炀,“朕赐你褚家的令牌不是儿戏!褚明夷!你是想毁了褚家吗?” “定北侯府如今只你一人,”周帝手指着龙阶下跪着的褚炀,“你可知外面有多少双眼睛着你!” 褚炀额角渗出血迹,他执拗着俯首跪地,朗朗道,“陛下恩重明夷谨记在心,褚家这把刀从前是阿爷,如今是下臣,世世代代为大周肝脑涂地!死而后已!” 周帝沉默良久,想起当年褚遂宁凯旋受封时对自己私下的所说———— “臣这一生为大周四处征战,不求功名利禄,只求陛下能对明夷照拂几分,世元与阿仪常年在军中,明夷年幼......” 心中盛满的怒意奈何化作一声低叹,周帝摆了摆手不再看向褚炀,“退下吧,朕允你这一次,往后之事,朕绝不留情!” “臣谢陛下隆恩!” 这一夜,褚炀去了褚家祠堂,他将烈酒泼洒在供桌前,自己靠在梁柱旁,掏出怀中的两方帕子,轻柔地贴在脸侧,痴痴望向夜幕之上的明月,思绪万千。 “母亲,我要成亲了.....” 是郑家人。 第2章 第二章 疏林院内传来铮铮琴声,那余音与月色缠绵,高低起伏间,清亮如泉,醇厚若酒,轻盈似雾。 郑妗姝低垂双目轻抚琴弦,眸中藏着说不清的凉意。 院落之外,火光冲天,定北侯褚炀带领黑骑卫奉圣上谕旨前来缉拿郑国公府上下。 院门被一脚踹开,琴弦忽而崩断,血珠自指腹迸飞,郑妗姝抬眼望去,褚炀正提着滴落猩红的刀立在院门前好整以暇冷笑看向她。 “郑女娘,请吧?” 一个时辰前,郑绍林带来一枚虎纹玉佩交给她。 “阿姝,这枚玉佩就是墨阳曹家信物,将来可保你性命,郑家暗卫已由亚青接手,届时你与她取得联系。”郑绍林拂了拂郑妗姝额间的碎发,沉声道,“为父之前和你说过的话,你可记得?” 郑妗姝接过玉佩,眼中含泪,“女儿谨尊阿爹之命,定会相护侯爷左右。” 郑绍林见亲女落泪,浑浊的眼眶晕上血丝,“你母亲在世时常与为父说,咱们的阿姝若是男儿,可是全天下的好男儿都不及,但为父觉着,阿姝虽为女子,天下男儿皆不及你一分。” “阿姝,你聪敏过人擅通人心,曾幼时教导你谋而后动,今后的路只有你一人往前走,那份担子为父只能托付给你。” 郑绍林将郑妗姝轻搂在怀,像儿时那般抚拍着她的后背,“为父这辈子没有遗憾,唯一对不住的就是你和你母亲,往日我识人不清,害了你母亲,如今又将你往那水火之中送去......” “阿姝,莫怨阿爹。”沧桑的哽咽从喉间溢出,郑绍林生生隐下那丝悲恸。 郑妗姝双眸微弯,“阿爹,走罢。” 她看着郑绍林离去的背景渐渐模糊,直到崩碎,忽然一阵烈焰朝那身影席卷而去,如恶鬼索命般,燃为青烟,被那泣血红月逐渐吞噬。 “阿爹!” “阿爹!” 郑妗姝崩溃哀叫,烈焰肆虐蔓延逐渐将她包围,就在她快昏厥时,一股凉意浸透她全身,融着甘苦药香抚平她窒息的钝痛。 重重交谈声在郑妗姝耳畔传来,她睫毛如垂死蝶翅颤动,微展的眼皮沉重不堪,眼前景象扭曲成潺潺水纹,水波涌动间叫她在昏醒中浮浮沉沉。 隐约中,晃见榻边似乎有人,郑妗姝将全身力气灌注在微抬的小臂上,胡乱抓住榻旁的纱帘,死死不松,她薄唇翕张,不知语何。 “女娘?”一旁的侍女见她将醒,探声轻问。 “她醒了?” 低沉声传来,郑妗姝眼皮骤然颤动,唇边溢出一丝鲜血,她在虚幻与现实间奋力挣扎着…… 她要活! 褚炀居高临下立在榻前,神色漠然中浮现出玩味。 郑妗姝在自救。 她想醒来,所以用力抓住纱帘!用牙齿咬破舌尖!用痛感让自己苏醒!用尽一切办法来求生! “你这么想活?”褚炀凑近看着被混沌蒙住的郑妗姝,“是为了什么?” 自疏林院初见,到刑狱司再见,再到此刻,褚炀并不觉得郑妗姝贪生,甚至隐隐感到她恨不能贪死。 但她表现出强大的求生**与她本心相悖,褚炀实在看不透。 到底是怕死?还是另有图谋?亦或为了活着杀了自己替郑家复仇? 不过郑妗姝不能死,必须活! 他既给出承诺便做不得假,哪怕郑绍林欺骗他,褚炀也会以侯府之名保郑妗姝一年的性命,若他守信,墨阳曹家也需要郑妗姝才能带自己寻到。 当年之事,知情的寥寥无几,他必须查出真相! 一边是定北褚家覆灭,一边是养育自己多年的太子,怀疑的种子日益疯长,他必须时刻保持清醒理智。 “她想活就让她活下去,把那猛药灌下去。”褚炀吩咐道。 府医听后欲言又止,思虑再三还是冒着冷汗谏言,“侯爷,这副方子太过凶猛,女娘刚受过刑狱,虚不受补,只怕承受不住,需徐徐图之,服用缓和的药物,否则待女娘醒来,身子也会不如从前。” 褚炀嗤笑,冷眼看向府医,“可本侯看她贪生的**极其强烈啊,那你说到底如何救呢?” “可........”府医面露惶恐,还欲相劝,可瞧见褚炀面若恶煞的神情,只得俯身跪拜,“偌,下臣这就去准备。” 屋内只留下一个刚进侯府没多久的小丫鬟伺候在旁,经过方才那遭,她心中已被吓得怯怯,面上依旧尽可能保持着镇静。 “她就是未来定北侯府的夫人,本侯会通知下去于八日后大婚,”褚炀说罢顿了顿,他垂眸阴测道,“所以,你知道如何照顾夫人了吗?若是照顾不好夫人,你便陪着她一起去那阴曹地府走一遭。” “你要记住,她生你便生,她死你便死。” 说罢,褚炀便扬袖离去。 小丫鬟跪伏在地良久,察觉褚炀早已走远后,整具身子这才止不住的颤抖,憋红了眼不敢掉下一滴泪。 侯爷这是将自己的性命与榻上的女娘绑在一起了。 她看向床榻上昏迷不醒的美人,如画中仙般,合该怎样也不能短命。 “姑娘,您可快些醒来吧......” 没过多久,府医送来汤药,叫小丫鬟给郑妗姝服下,小丫鬟小心又笨拙地将郑妗姝扶在自己怀里,她央求府医帮帮自己,将汤药喂服给郑妗姝,府医却以出去采买为由想要溜缝。 小丫鬟一气之下,半分诓骗半分威胁,瞪圆那乌溜溜的珠子喝道,“女娘今后可是咱们府里的夫人,侯爷说八日之后便是大婚之期,若咱们怠慢了夫人,侯爷拿府中上下是问!你不怕丢命去,就尽管走罢!” 府医不禁语塞,又回想起方才侯爷的话中带话,多出些犹豫,他不想惹火上身,想着能避则避。 “侯爷可说了,她生咱们就生,她死咱们可就一起去死了!”小丫鬟阴测测盯着府医,稚嫩的声音故作低沉。 府医这才上前帮着她设法将汤药尽数灌服下去,却没发现小丫鬟抿唇偷笑的模样。 夜里寂凉,秋风无声息地从窗缝钻了进来,便肆意在寝屋内撒野。 郑妗姝仿佛坠入无边地狱,在极热与极寒之间反复轮回,密密麻麻的刺痛与烈焰灼烧穿心般痛苦,恍惚间,她好像见到逝世多年的母亲。 她把自己揽在怀里,唱起幼时哄着自己入睡的安眠曲。 咿咿呀呀,悠扬荡漾..... 忽的,郑妗姝骤然落空,只见母亲不知何时立在自己眼前,形如枯槁的身躯好似下一刻就要破碎,颤巍的手将郑妗姝的双手紧握—— 别相信任何人,阿姝! 似乎想将这句话刻进她骨血里,以至于身形消散,那双含着执念的眸子仍倒映在郑妗姝的瞳孔里。 “啊——” 郑妗姝醒来时,身子像在水中淌过一遍,乌发贴着苍白的脸庞蜿蜒到脖颈,她拨开纱帘,发现有一个丫鬟靠在自己榻边,脑袋摇摇欲坠地打着瞌睡。 秋风发现了纱帘中的暖意,迫不及待挤了进来,叫郑妗姝连连打起冷颤,她看向窗外皓月高悬而明亮,在她眸中却如琉璃崩碎开来,只听她喃喃依稀,“阿爹,我活下来了....” “夫人,您醒了!” 夫人? 这是在定北侯府? 见郑妗姝面色漠然,小丫鬟不顾睡眼惺忪,忙地俯地而跪,“请夫人恕罪!奴婢无心睡着,请夫人恕罪!” 郑妗姝裹上锦被,缓缓下榻扶起小丫鬟,“无事,我与侯爷并未成婚,你不必唤我夫人。” 小丫鬟愈发惶恐,“奴婢不敢!” “那你先烧些热水吧,我需要梳洗一番。”郑妗姝淡笑。 小丫鬟这才道诺,退出去去将不久前烧好的热水赶紧提来。 郑妗姝环顾寝内四周,布置尽显精致奢华,薄如蝉翼的鲛绡纱制成的幕帘,青玉雕琢的摆件,如血如火的珊瑚,榻边紫檀桌几上搁着一只小巧的狻猊兽首金炉,炉腹中散出幽幽药香弥散在屋内。 外界传闻当今太子不忍挚友遗孤伶仃,养如亲儿,只要送入东宫的物什定北侯府也必有一份。 三年前,褚炀生辰,太子命人将侯府里里外外重新修整一番,修葺后的侯府仿佛第二个东宫,自此,太子对定北小侯爷的疼爱在京都无人不知。 想到这,郑妗姝唇边勾起一丝意味不明的笑意。 “夫人,热水来了。”小丫鬟一手一提热水,晃晃悠悠跨进寝门,手脚利落地很快收拾好,她扶着郑妗姝坐下,替她梳洗,“夫人,您伤口还未愈合,奴婢先替您擦拭。” 在刑狱司受过了鞭刑,导致如今一触碰便是钻心的痛,郑妗姝肩膀不禁猛地瑟缩,只听一旁的小丫鬟惊呼,“奴婢该死!没顾及到您的伤处。” “不用顾及,你也不必如此战战兢兢,我与侯爷不同,你且宽心。”郑姝妗说罢顿了顿,道,“你还是唤我女娘吧。” “诺。”小丫鬟这才舒下一口气。 小丫鬟小心避开伤口,替郑妗姝仔细上了药又将她扶回榻上,“女娘,您歇息吧,有事唤声奴婢,奴婢就在旁。” “你叫什么名字?”郑妗姝问。 小丫鬟回道,“奴婢叫银朱。” “你若是困了便睡罢,不必强撑,有事自会唤你。”郑妗姝吩咐道。 银朱颔首道诺,便熄了蜡烛,裹着郑妗姝给她的薄褥偎在榻边,在一片漆黑中,她圆目泛着微光,心中绷紧的那根弦渐渐松懈。 夫人如此之好,以后的日子定不会难过了。 定北侯府藏在波澜下暂时平静,云台却如火烧云般,几盏仙鹤衔环长明灯燃了一整夜。 “褚炀!” 太子周邺将桌案上的书简一股砸向他。 “孤不知你如何心思!你竟救了郑女还要娶她!” 褚炀额角溢出鲜血,沿着硬朗的轮廓滴在温润光滑的和田玉铺上,只见他直挺跪着,太子冷笑,“你莫拿与父皇那番话搪塞孤,孤养了你近十年,你的发乎情,止乎礼,孤心知肚明。” 褚炀不语,只从怀中小心掏出一方帕子,是梅苑暗格中的那方,比翼双飞的鸟儿被血污所染,成了一对亡命鸳鸯。 “这是交换条件,”褚炀眼眶微红,垂眸看着那帕子,神色缱绻,低哑道,“当年褚家皆葬身于燕云,朝廷派去的军队寻不到他们的尸骨,也寻不到他们的物件,叫我褚家英灵漂泊在外,无家可归。” “郑绍林以母亲遗物相胁,明夷不得不从。”褚炀几近哽咽。 周邺眸色黯下,指尖不可察地颤了颤,看着那帕子沉默着躺在褚炀手心中,身上浸满血污,他沉默良久。 长明灯鹤嘴微张,衔环内嵌着的夜明珠吐出光晕,与一旁烛台跳动的烛光交融,映衬着周邺的轮廓忽明忽暗。 “当年朝廷派去的军队,几经周折都寻不到褚老侯爷与你父母的尸身,郑绍林为何能寻到你母亲的遗物?” “明夷不知,最开始也迟疑,但事关母亲遗物不能落于他人之手,便去了城南的东平巷,”褚炀含泪俱下,“殿下!这十年中明夷日夜都活在仇恨中,恨不能血刃仇人!” “可郑贼手段下作,机关算尽逼的下臣不得不救!定北侯府重信乃家训,不可违背,日后臣会将郑女幽禁在府内让她度过余生,算是对郑绍林的承诺。” 褚炀大礼跪拜,不顾鲜血淌的愈甚,“只求殿下莫怪明夷,殿下养育之恩明夷谨记在心,时刻挂怀,只待将来羽翼丰满来助殿下一臂之力!” 周邺凝视着稍显狼狈的褚炀,一双锐眼想要看透些什么,可看到的只有褚炀受辱的伤心欲绝。 “天色不早了,今日便在东宫歇下罢。” 周邺拍了拍褚炀微微颤动的宽肩,“你大婚那日,孤与太子妃会去侯府替你主持。” “明夷谢殿下恩典!” 周邺走后,褚炀悲恸的眸色瞬间被阴鸷吸食,他望着那背影,手中的帕子不禁死死攥紧。 方才拿出帕子的瞬间,褚炀观察着着周邺的神情,几乎毫无破绽。 可一件事情太过完美,这件事情就该是漏洞百出。 “本公从不失信,望小侯爷切记!” 郑绍林的铿锵之言忽如弦外音游荡进自己脑海中。 他仰头望着屋顶上巨大的仙鹤雕铸,双羽展翅,将他笼在云台大殿的正中点。 信任的天秤开始偏塌,自三月前,再到刑狱司与郑绍林的交手中,太子与当年废太子案有着密切联系,那褚家呢?定北军的覆没是否也有着太子的手笔? 当年之事有利的指向除了一心与太后礼佛的静王周熹,便是如今的太子周邺了。 回到侯府已是第二日,管家来报郑妗姝已经醒来,褚炀玩味嗤笑—— 真活下来了。 “吩咐下去,八日后本侯将与郑家女大婚,届时太子亲临,府中上下好生准备,但不必宴请宾客。” 管家抬头愣住,“侯爷.....您......” 八日后是叛臣郑绍林行刑之日啊...... “可有疑问?”褚炀似乎心绪好转,他剑眉轻挑,“若是礼服制成,便拿去给她,以后她院子里就那小丫鬟一人足矣。” 面上战战兢兢却敢以自己的名义威胁府医,如此聪慧的侍从大抵也不需她人搭手。 逆来顺受他可从来不干,既然身处被迫,那么能在主动时必要以最痛的代价叫她偿还。 郑妗姝,郑家杀头之日,你穿着红妆嫁人,到底是喜于苟活还是悲于新生呢? 第3章 第三章 “女娘,侯爷还是不见您。”银朱立在郑妗姝身旁,有些沮丧。 自得知褚炀欲将大婚于八日后举行,郑妗姝只闪过一个念头。 褚炀疯了。 她凤眼微颤,手中茶杯拿起又放下,“你与谁人通报的?” “奴婢如今只能接触到府里的陈阿嬷,是她带着奴婢进的府里。” 银朱找到陈阿嬷时,陈阿嬷满是悔意,后悔将这差事交给一个刚进府才十四岁的丫头,“如今侯爷下令,海棠阁就你一人伺候夫人,不准府中上下插手,你得保重。” 陈阿嬷给了银朱几两银子,“这是阿嬷平日攒下的,到时候遇到事了可以打点。” 说罢便狠心离开,银朱噙着泪回到海棠阁,告诉郑妗姝原委。 想起那日侯爷的话,如今她只能在海棠阁伺候郑妗姝,除了靠着郑妗姝保命,她似乎别无所依。 郑妗姝抬手招她过来,示意她在自己身边坐下,她从袖中掏出帕子轻轻拂去银朱面上的泪痕。 “可是怕了?”郑妗姝轻问。 银朱摇摇头,笃定道,“奴婢不怕!奴婢阿姆教过一词,好似是任何时候都有余地求生....” “是绝境求生。”郑妗姝笑答。 银朱连连点头,“对对,绝境求生嘛!待明日奴婢去求求与陈阿嬷相熟的守卫大哥。” 郑妗姝不免惊讶,自己乃罪臣之女,也乃定北侯府仇人之女,这侯府上下人人恨不能替死去的老侯爷报仇。 许是银朱年纪小,未经当年事,不知原委,若往后知晓,或许会为今日种种而懊悔。 郑妗姝掏出一枚玉佩,上面雕刻着精细的样式,栩栩如生。 “不必去求守卫了,你如今还可四处走动,打听到侯爷住处后将这枚玉佩交给他亲卫即可。” 银朱吸了吸鼻子,重重点头道,“奴婢知道了!定会完好交与侯爷!” “如今时辰不早了,奴婢替您上药吧,”银朱拿来药箱,将膏药一一陈列出来,“上完药您好调息,您这两天调息,气色看着好了一些。” 银朱自说自话,“不过女娘您真厉害,竟懂些医理,不然往后您这身子得好好将养着。” “儿时太过体弱,被郎中要求学着调息。”郑妗姝做在圆凳上,将寝衣脱至一半,骇人的血痕如恶爪般攀爬在郑妗姝如玉石洁白无瑕的后背上。 银朱此刻才看清鞭笞的全貌,她手中的药罐不禁抖落在桌上,郑妗姝瞧了,淡笑道,“吓到你了吗?” 银朱赶忙摇头,“没有没有,如今可好些了,再过一段时日,女娘的肌肤又如从前般光滑了。” 郑妗姝笑而不语,这些疤痕许是会伴着自己死去。 这是褚炀的报复。 落日霞光洒进海棠阁,屋内垂挂着月影纱被映透的波光粼粼,拂过郑妗姝精致的轮廓,渗入眉心那抹红痣如血珀深邃。 与此同时,在阴暗潮湿的刑狱司牢狱中,一炬火光忽然打向阖眼坐定的郑绍林。 沉重的步伐有节奏的在他耳边愈来愈近。 郑绍林缓缓睁眼,入眼的是双玄色厚底官靴,而后抬首看去,那枚熟悉的羊脂玉佩依旧挂在来人的玉带上。 “老臣参见太子殿下。”郑绍林泰然起身,面带笑意。 周邺双手负在后背,面色阴沉,“几日未见老师竟如此消瘦。” “牢狱之苦消瘦几分已是万幸,但殿下如今一句老师,老臣愧不敢当。”郑绍林道。 “为何助成王谋反?孤视你如亚父,视你为最信任的人!”周邺咬牙质问。 郑绍林凝视他良久,沉声道,“殿下,背叛是种什么滋味?” 周邺眸色忽变,负在背后的手无意识蜷握起来,“孤到如今都佩服老师力挽大厦将倾之能,妗姝已被定北侯带回侯府,不日便将成婚。” 郑绍林哑然,“是我对不住她,只望莫受我牵连。” “莫受牵连?”周邺冷笑,“你可知婚期定在何时?” “八日后,八日后你人头落地之时便是她与定北侯磕头拜天地礼成!” 低沉的话音此刻震耳欲聋,巨雷般劈入郑绍林的身体,他颌下胡须骤然一凝,不受控地簌簌轻颤,每一下轻颤都如毒针扎入骨髓。 喉间猛地涌上血腥叫他极力克制,面色依旧维持从容。 “殿下如此关心妗姝婚事,就不珍惜羽毛掉落将如何补救?” “昔日朝中棋局一朝崩坏,殿下如今可信任的还有多少?愚忠却胸无点墨的尤长青?” 郑绍林好笑看着他,“殿下如今无老臣相伴,可需自救了。” 周邺负在后的手蜷地愈发紧,手心被掐出血印不自知,“孤竟不知你是何时有了反心,若将来孤登上帝位,你就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下的相国!” “周祈?你却助他?”周邺出手指向郑绍林,鼻息急促,满是难以置信,“论朝堂!若与初生的鸡仔相较也不遑多让,而我!这么多年你我的筹谋,若不是此事发生!孤必登帝位!拜你为相!妗姝也不会到如今境地!她将是名满天下的才女郑妗姝而不是如今叛臣之女郑家女!” “郑绍林!一盘好棋被你推翻,你还将自己折了进去,你求的什么!”周邺再也克制不住冷静,怒喝低吼。 郑绍林瞧他这副义正严辞质问自己模样,恍惚回想起初见周邺的时候,那时候崇德皇后尚在,带着当时还是太子的周诏与周邺拜见自己。 “赶紧拜见郑公,将来便是你们的太傅了。” 只见两小儿懵懂地照着皇后的旨意朝自己跪拜,童声脆脆—— “周诏拜见太傅!” “周邺拜见太傅!” 郑绍林看着此刻面目狰狞的周邺,指向自己的指尖不受控的微颤,无声叹息。 他转身坐下背向周邺,“去罢,邺儿。” 周邺将系在玉带上的羊脂玉佩用力扯下,这是当初郑绍林赠他的第一份生辰礼。 “孤的母妃早逝,宫里从没人记得孤的生辰,哪怕是崇德皇后,也只会在周诏生辰时唤孤去顺带吃碗长寿面……” 说到此,周邺拧眉怒笑,手中紧握的玉佩“啪嚓”一声粉碎,和着鲜血被周邺砸落在肮脏的泥泞地上。 空气仿佛凝固,周邺望向郑绍林,而郑绍林却再也不愿转身。 周邺微躬作揖,漠然道,“郑公走好。” 鞋底碾过与血相融的碎玉发出“咯吱”哀嚎,粉身碎骨地彻底。 待周邺离开后,喉间的鲜血喷涌而出,郑绍林眼角凝着泪滴,放声大笑。 他颤巍着手蘸着地上血污重重写下两字——不悔。 这一夜过的及其漫长,压抑的黑夜如凶兽的血盆大口狠狠朝地面袭来,就在天光将来之际,启明星忽然烁亮璀璨,悬在天幕上,等待这东方旭日的倒来。 十一天还没亮便急匆匆地赶去听涛苑,跪在门外求见褚炀。 “侯爷,郑绍林死了,”十一道,“咱们的人查到郑绍林死前太子曾去探视过。” 褚炀心口如千斤巨石骤然坠地,“因何而死?” 十一答,“撞墙而死,地上曾写着不悔二字,被司吏发现后,立马清洗了,如今刑狱司已去宫中上报陛下,应和属下的脚程相差无几。” “不悔?”褚炀喃喃,“太子为何去?他又为何撞墙而死?” 太子...... 又是太子....... “来时可注意到侯府有何变动?”褚炀沉道。 十一摇头,“属下来时已避开侯府耳目,无人发觉。” 如今纷乱的思绪叫他现在无法冷静下来,他只得抬手示意十一先退下,“安排的人时刻盯紧刑狱司,至于侯府必要时候可绕去海棠阁,那边暂时没有太子耳目。” “是!”十一领命后身迹便很快消失在侯府中。 褚炀披着寝衣,来到窗前,只见红日将升,如雨后春笋冒出新芽,朝霞遍布云霄,缓缓而来如儿时程仪那般轻轻抚摸褚炀的脸庞。 郑妗姝第二日醒的格外早,天刚蒙蒙亮便再也睡不着,她起身走到门前,空气中弥漫着海棠花香,隐约还夹杂泥土气息,是个吐纳祛浊的好时辰,可胸口却沉闷着,难以呼吸。 “女娘醒啦。”银朱端着水盆走进寝屋。 见郑妗姝只披件单薄的寝衣,便放下水盆,将梨木架上外衣拿去给她披上。 “女娘可在忧心什么?”银朱轻问。 郑妗姝无言摇了摇头,她瞧着天边亮起,温热的日光包裹住她,心中忐忑不安的感觉却愈发强烈。 说不清,道不明。 她就站在那,眸光深远,却看不见任何事物。 “女娘进去罢,奴婢去膳房给您做早膳。” 银朱将寝屋内清扫一番,便来唤郑妗姝莫要着凉。 郑妗姝见她额角渗出薄汗,浅笑道,“辛苦你了,银朱。” 她将帕子递给银朱,“擦擦吧。” 银朱随手将汗渍抹去,咧笑道,“不用啦女娘,待会奴婢给您送来早膳便去将玉佩送去侯爷那儿。” 郑妗姝叫她小心,她连连称诺,便小跑着出了海棠阁。 见她渐远的身影,郑妗姝不安感愈演愈烈,心绪莫名愁伤,手背触及一点冰凉,才后觉自己不知何时落了泪。 太极殿内,明从阌匆匆来报郑绍林昨夜撞墙而亡。 “你说郑绍林撞墙死了?”周帝手端着奏折,眉眼微蹙。 “正是,只是…”明从阌跪在殿下,神情凝重又稍有犹豫。 周帝摆手,“有话直说,朕最烦你弯弯绕绕。” 明从阌躬身作揖,“奴才还得知,郑绍林死前太子殿下前去探视过,当时屏退刑狱司吏,不知两人交谈何事,知晓的人甚少,只知期间似乎争论到郑家女郎郑妗姝的名讳。” “太子?”周帝听后瞥眼手中周邺昨日呈上来的奏折,冷冷哼笑,“好个太子。” 周帝将奏折扔在案上,示意明从阌上前,“你可知昨日太子上奏,奏的是什么?” 明从阌垂首,面色平静地拿起奏折,细细看阅后便合上奏折放回案几,“如今朝堂空缺,太子殿下此法也不无不可,召集各世家子弟前来京都研学,一来可为朝廷选举人才,二来也可牵制各世家。” “这几年,几大世家的手是越伸越长,”周帝看着那封奏折,双眸微眯,神色晦暗难明,“此法虽行,可太子却有自己的打算。” “你着手安排世家研学的事宜,太子那边派人盯着,朕要瞧瞧他是如何与世家有上联系的。” 待周帝叫他退下时,已是半个时辰后,刚出殿门便遇上前来太极殿问安的周邺。 “老奴拜见太子殿下。”明从阌弯着身子,笑呵呵道。 周邺也迎上那虚与委蛇的笑意,“太常令今日怎如此早?” 明从阌小声道,“陛下头风发作,天还没亮便唤老奴前来伺候,方才刚睡下,老奴才得空出来去处理些宫人的杂事儿。” “父皇头风怎么发作了?”周邺问。 “想是这成王谋反郑家反叛叫陛下寒心,”话音刚落,明从阌赶紧打了自己一嘴巴,躬身作揖,“老奴多嘴,先退下了。” 周邺看着明从阌脊背硬挺走的格外飒爽,心中暗骂这阉狗真是个老狐狸。 宫中长廊与侯府的长廊别无二致,银朱穿过院落水榭,绕过莲花湖,经过练武场才寻到褚炀的听涛苑,她将陈阿嬷给的几两银子尽数给了一位守在门口的亲卫,求他帮忙将玉佩呈给侯爷,说是有十万火急的要事。 “十万火急的要事?”褚炀翻看着书简,漫不经心道,“将玉佩拿来。” 亲卫上前将玉佩呈上,“那个丫鬟说侯爷看了此玉佩便会明白。” 褚炀接过玉佩,摩挲着上面雕刻的纹理,挑眉道,“哦?那个丫鬟是哪处的?” 亲卫摇摇头,“属下不知,只是那丫鬟说是十万火急的要事,属下才不敢怠慢,立即来与侯爷禀报。” 褚炀细细看着玉佩,似笑非笑道,“你做的很好,下去领赏吧。” 待亲卫退下后,褚炀面色忽然阴沉,玉佩被他紧紧扣在手中,掌心生出红印。 褚炀起身出了听涛苑,往海棠阁的方向径直而去。 “夫人,奴婢将玉佩已经交给听涛苑的守卫大哥,想必侯爷见了便会来了,夫人可别再愁思。”银朱关切劝道,“奴婢今日煮的米粥比昨日甘甜,夫人可再多吃一碗。” 银朱回来时,见郑妗姝草草吃了几口早膳,便靠坐在榻上闭眼假寐,远远看去小小的素面却挂不住精致的五官,脸颊消瘦地竟凹了进去。 褚炀来时,正是银朱千说万说才让郑妗姝勉强进食第二碗的时候。 “奴婢参见侯爷。”银朱见是褚炀,赶忙俯身而跪。 褚炀将手中玉佩现在银朱眼前,沉声道,“这玉佩可是你送去亲卫那的?” 面对褚炀的发问,银朱抿了抿唇,怯怯道,“是,侯爷。” “你是何时进的侯府?” 褚炀话锋一转,叫银朱愣愣,“奴婢....奴婢三月前来的侯府。” 褚炀不禁嗤笑,他摆摆手,“退下吧,既然夫人辗转各种法子请本侯前来,本侯便来与夫人好好聊聊。” 郑妗姝将米粥放进食盒盖起递给银朱,“你拿去膳房温着,晚些时候再送来。” 银朱道诺便提着食盒离开了。 褚炀盯了郑妗姝半晌才缓缓开口,“何时知道的?” 郑妗姝抬眼瞥去,漠然道,“方才。” 褚炀哼笑一声,将那枚莲花玉佩仍在桌上,“世人道你聪慧,连陛下也曾夸赞,若没有露出疑点,你又怎会去求证?” “疑点就是她因对我不设防而说漏了一句话,”郑妗姝道,“昨日我确实想寻你,便让她去寻人向你带话。” “可她说只能接触到府中的陈阿嬷,后又言去寻府中与陈阿嬷相熟的守卫,一个管事嬷嬷为何能与侯爷府中的禁军守卫相熟?此为其一。若陈阿嬷与侯爷的禁军守卫相熟,侯爷怎会不起疑心?此为其二。当我拿出玉佩去叫她送去你住处的亲卫时,她满口应下且能畅通无阻的寻到你住处并给交给亲卫,此为其三。” “刚进府的丫鬟如何能得知偌大侯府的线路,是否昨日她口中的守卫其实就是今日侯爷住处的亲卫,我乃侯爷仇人之女,如今重伤被带入府中软禁,于她们而言我是弱者并与侯爷处在对立面,有时候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因而对我的防线便少下几分。” 褚炀听着郑妗姝的分析,眸中隐下一瞬诧异,透出讽笑,“天真是一副好面具。” 郑妗姝摇摇头,“假作天真的模样是逃不过侯爷眼睛的,她听命的主子不是侯爷而已,与她是否天真没有直接联系。” “否则也不会告诉我去寻那守卫想法办法了,银朱刚入侯府,年纪尚小,作为探子的潜力并没有被她主子培养起来,对方应是想先鱼目混珠逃过侯爷眼睛再从长计议,银朱是条长线,侯爷现下该担心的是那名亲卫。” 褚炀狭长的双眼微眯,意味深长地凝看着郑妗姝,“所以这才是你引我前来的吊钩。” 郑妗姝薄唇轻启,望向褚炀的眸中竟带有几分祈求。 “我可以不要任何名分,也可以助侯爷寻到墨阳曹家后自行了断,只恳请侯爷思虑再三。” 褚炀望着她沉默良久,才道,“郑绍林死了。” ————撞墙而死。 一道死讯犹如利剑穿透郑妗姝身躯,叫她无法动弹,指甲无意识地紧扣桌沿,恍惚间露出几分褚炀以为看错眼的茫然无措。 “那侯爷还要举办宴礼吗?”郑妗姝问。 褚炀见她对郑绍林的死讯置若罔闻的模样不禁好奇,“本侯早已告知太子,六日后便是典礼。” 郑绍林是死了,可郑家人依旧在六日后行刑,那郑妗姝还会叫自己停手吗? “太子?”郑妗姝这才抬眼正看他,“太子如侯爷亚父,此等情谊那妗姝听从侯爷安排罢。” 褚炀面色不变,搭在膝上的手紧紧握拳,手腕青筋若隐若现。 “礼服许是明日便会送来,本侯前几天下令加快赶制,却不成想郑公却是......”说罢,褚炀长叹一气,他起身缓缓来到郑妗姝身旁,弯下身与她离得极近,冰凉的指尖如毒蛇在她脸上爬行,“女娘生的如此貌美,大婚那日只怕是九重天上的神女也不及你一分。” 郑妗褚迎上那双阴沉的眸子,“世事如棋局局新,侯爷且看罢。” 待褚炀扬笑离开,郑妗姝才卸下心力,她颓然倒地,捂嘴呜咽着,泪珠止不住地滴落,指甲缝里不知何时渗出鲜血晕花了脸颊。 “夫人!”银朱惊地赶紧跑来,“您这是怎么了?” 她将药箱提来,掰开郑妗姝的手指,替她仔细上药,“您指间怎的还卡了木屑,她四处张望,才发现不远处的八仙桌沿的一小处木屑像是被人生生扣坏一般,还沾染着点点血色。 “银朱,”郑妗姝轻唤她,“你先退下罢,我想一个人待一待。” 她拍拍银朱握着自己的手,“我没事,只是有些疲倦。” 银朱抿唇点点头,将茶水放在一旁的矮几上,“奴婢就在门外,夫人有事便唤我。” 郑妗姝双臂环抱着自己,蜷缩在榻边,她嘴里喃喃唤着,也不知何时昏睡去,瘦弱的仿佛一张枯叶倏然飘落在地。 “天地间变化无穷,各有所归,阴或阳,柔或刚,开或闭,驰或张,这是圣人发现事物的发展规律,审察其先后,度权量能,才可有的放矢地处理问题。阿姝可懂了?” 小小的郑妗姝洋洋笑道,“阿姝晓得!不论何事都需掌握其关键命脉牢牢抓住!” 郑绍林将她抱坐在怀里呵呵笑着,“阿姝如此聪慧,以后怕不是位大能,阿爹都甘拜下风咯!” “你们爷俩读起书来竟到废寝忘食的地步,”林淑云端着食盘踏了进来,没好气地嗔了郑绍林一眼,“赶紧吃饭。” 郑绍林故作惧内,哄逗着小郑妗姝,“你娘亲要发作了,快去快去!” 郑妗姝忙地跑去饭桌,忽然郑绍林唤了一声“阿姝”,她扭过头去,却见郑绍林却满身鞭痕,黑发一夜间花白,神色苍苍。 “阿姝,要保重。” 郑妗姝见郑绍林的身影渐渐模糊,回过头发现林淑云与那一桌饭食也凭空消失一般,她急忙大喊着,却发现嗓子哑掉一般,如何也难再发声。 郑妗姝猛地惊醒,才发觉自己竟晕倒在地上,她蹒跚着爬起来在榻边坐下,从枕套里拿出藏好的虎纹玉佩,心中下了一个决定。 她要与褚炀合作。 她为褚炀寻找当年真相,而褚炀得为郑绍林翻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