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河新雪》 第1章 横灾 月黑风高夜,杀人放火时。 察觉有人抬起自己的手脚时,陈恪行本能地想要挣脱,却发现浑身上下须软无力,脑袋像塞了棉花一样昏昏沉沉。霎时,他联想到老板娘傍晚笑吟吟送上的那碗秋露白,哪还不知自己是中了计。 原以为大周教化万民,偏远山郊也是民风淳朴,没想到却是刁民蛇鼠一窝,深夜拐卖良家少男。 意识涣散前,陈恪行在脑海中掠过千百种死法,又思及自己二十年碌碌无为,实在无颜面对江东父老,悲愤交加间,彻底昏死过去。 没料到醒来后,眼前的场景更教他眼前发黑。 三五成群的彪形大汉将他团团围住,个个筋肉虬结,面目狰狞,如同天上降魔主,真是人间太岁神,仿佛下一瞬就要将他拆筋剥骨。 被药晕已经是倒霉透顶,醒来见这群凶神恶煞更是惊悚至极。 “醒了?”一个粗犷沙砺的声音自人墙后传来,“哪里人?叫什么名?” 陈恪行循着声音望过去,这群地煞竟还有个地魁星首领。 其他人凶归凶,至少都老老实实地站着,唯独他大马金刀坐在虎皮宝座上,一只脚嚣张地跷在檀木雕花条桌上。桌面绘着文曲星君版画,温文尔雅的老爷子抚须含笑,若叫原主见得文曲星成了匪首的踏脚凳,不知该作何想。 地魁星身材魁梧,即使在这群大汉中也是独一档的存在,赤着的上身纹了张血盆大口虎头。虎头猩红的獠牙与他阴沉的目光齐齐逼来,陈恪行只得如实应答:“在下方陵人,陈字从阜,名恪行。” “方陵人……”地魁星皱了皱眉,脸色似是不虞,陈恪行心头打鼓,唯恐他下一秒就下令让小弟们撕裂了他。 他身前的一个大汉接话:“白老大,那处的官儿油盐不进,这人还留不留?“ “怂货,人都到我们秋阳了,怕什么怕!”另一人瞪了他一眼,不屑道。 “你……”那人回瞪他,面色狰狞:“你是忘记六虎了吧,他不比你高强?还不是……” “住嘴!” 白老大猛拍扶手厉喝,二人顿时噤若寒蝉,缩成两只鹌鹑。 呵斥过后,那白老大似也意兴阑珊,挥挥手道:“都散了吧。白三虎,叫瑞儿来。” 众人应声散去,一个身量稍矮的人恭敬道了一声“是”,也跟着离开,不多时领进个裋褐打扮的年轻女子。 这女子步履轻捷,相貌虽不出挑,眉宇间却凝着股英气,让平淡的五官霎时鲜活起来。 这样的女子出现在匪窝实在是格格不入,陈恪行自她一进门就诧异地看向她。 触及他的目光,女子冷嗤一声,对白老大道:“哥,说过多少回,我不要夫婿,怎的又绑个人来?” 刚才还威风八面的白老大却像蔫了气,轻声细语道:“瑞儿,我知道万平振死了你心里难受,不过终身大事也不能就因为他耽误了……” 白老大絮絮叨叨地说着,陈恪行渐渐拼凑出真相。 这女子名唤白瑞,是首领失散多年的妹妹,原是江湖闻名的侠女。前些年兄妹相认,白瑞劝兄弃恶从善,奈何白大虎经营白虎帮多年,岂肯轻易收手?直至去年东窗事发,惹上不该惹的人,遭官兵围剿,虽未覆灭,却折损惨重。白瑞的情郎万平振为护她而死,白大虎自觉亏欠,竟异想天开要拐人上山给妹妹解闷。 听到这,陈恪行暗暗吐槽,死了情人就另找一个,这白老大也是个不世出的人才。 果然,白瑞面容更加紧绷,终于忍无可忍道:“平振一世英豪,岂是你拐来的这些小白脸可比的?哥,你不要侮辱平振,也不要侮辱我!” 陈恪行被拐上山还要被骂小白脸,心中更觉郁闷,见两人僵持,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便好心道:“白老大,在下一介文弱书生,确实配不上白小姐这样的女中豪杰,不妨听听白小姐自个儿的想法,总比自作主张强得多。” “你……”白大虎瞪他,似要发怒,但见白瑞冷下来的脸,长叹一声,终是作罢,郁郁离开。 他离开后,白瑞踢了踢陈恪行被绑的小腿,漫不经心道:“想走吗?” 陈恪行忙点头。 “好说。”白瑞一笑,面容露出几丝狡黠:“你的衣裳是云锦织的吧,家底应当殷实?” 陈恪行惊讶于她竟然能看出这件看似朴实无华衣裳中的门道,点头道:“白小姐好见识。” “那好,修书一封让人送三百两银子来,我就做主放你离开。” 三百两银子对于一个祖传的世家不过是杯水车薪,陈恪行正要点头,却听白瑞继续道:“且这笔银子,绝不能让你家人察觉是送往白虎帮。” 这却是有些难了。 陈恪行赴京赶考,一路虽然轻装简从,但带的银子也足够他大吃大喝到京城了,无凭向家中要这么一笔数目巨大的银子,别说家里那个精明的老爷子,就是他自己也得怀疑。 沉思片刻,陈恪行点头道:“我在家乡有一个开书肆的朋友,他会送钱来的,你只要答应放我走,我就写信让他过来。” 白瑞转身取来笔墨纸砚,盯着他落笔,“你是到京城里赶考的书生?” “是。”陈恪行答道。 “你以后会当官吗?” “说不准,这是中举后的事。” 白瑞不再言语,陈恪行将写好的宣纸交给她:“你派人将它送到方陵的诚斋书肆,就说是陈三给苏老板的。” 白瑞细细看了他写的内容,没有什么出常的地方,便点了点头,吹了吹未干的墨迹,将纸随意叠好踹进怀里,提起身旁的一个灯笼,转身道:“跟我走。” 陈恪行随她出门,但见山寨倚山腰而建,木栏支起廊庑,背临深谷。放眼望去,漫山松柏郁郁苍苍,春虫喓喓与不知名野兽哀嚎交织,对面山壁在夜色中如森森犬牙,教人胆寒。 他小心的跟在白瑞身后,眼中所见只有灯笼那点微弱的光,也不知走了多久,穿过多少阡陌小径,最终在一个黑黝黝的建筑前停了下来。 白瑞推开门,将灯笼提起了些,烛光在屋内投下淡淡的光亮,她上前点燃桌上的蜡烛,他身后的陈恪行总算瞧见屋内的大致景象。 一张雕花大木床,上面悬着淡黄色的帷幔,一张黝黑的桌子,上面除了一根粗长的蜡烛空无一物,还有一把破旧的木椅,随意地放在角落。 “这里没人住,你将就着过一夜吧。” 陈恪行迟疑了一会儿,他总觉得这件屋子有股异样感,但偏偏说不出来,最终,他还是点头,进入房间。 “这寨子是前朝的一个旧址,十几年前被我哥找到,和他的一帮弟兄成立了白虎寨。”白瑞低声道:“听说这间屋子还没被收拾出来的时候可是最好的一间,虽然现在落魄了些,你可别说我亏待了你。” “白小姐愿意放我离开,在下就感激不尽了,怎么会嫌弃你亏待了我?”陈恪行笑道。 白瑞哼了一声,似是对他的花言巧语很是不屑,提着灯笼转身离开。 她走后,屋里的亮光顿时去了一大片,陈恪行举起蜡烛走到窗边,却在见到床围上繁复的纹样时,顿时止住了脚步。 月光透过半掩纱窗,漫过乌沉沉桌面,也照亮了床围上的镂刻。 若让普通人来看,这床围上的镂空图案不过是繁复些的凤凰图,但这样的图样对陈恪行来说却是再熟悉不过。 凤首衔尾成环,环中捧一日轮,日轮边缘焰纹缭绕,如融金欲滴。 前朝余孽的徽记,凤凰涅槃纹。 深吸一口气,陈恪行小心翼翼上前,仔细端详着这个纹样。 白瑞说这里是前朝遗址,后来被白大虎发现改造成山寨,难道说这里曾经还是前朝余孽的据点? 前朝国号康,末年天灾频仍,君主昏聩,致群雄并起。终由本朝太祖攻破宫城,一统天下。 而前朝余孽牵扯到康朝秘辛——传闻康哀帝得位不正,真龙该是其三皇兄。三皇子遭害后,旧部暗中集结文武,囤积粮草,欲夺回帝位。 但还没等他筹备完善,起义就措不及防的爆发,乱世之下,他们伪装成其中一支起义军,又因为早有筹谋,即使太祖皇帝得位后也不曾彻底清除他们,近百年来,这股秘密势力几乎成了大周的心病。 而陈恪行一介白身,之所以熟悉这种隐秘的纹样,还得归功于他的师父,一代大儒孙仲言。 孙仲言是先帝的恩师,也在朝中担任过要职,但最终不到天命之年便辞官返乡,收弟子传道授业。 孙仲言只收了三个弟子,大弟子是高门士族崔家的长子崔元一,二弟子是布衣出身的度继安,三弟子便是地方世家出身的陈恪行。 孙仲言一生为国,对此隐患深怀忌惮,为官时屡次追查前朝余孽踪迹,致仕后仍嘱弟子留意。 相比于崔元一的身居高位,度继安在士人间的名望深厚,陈恪行原本以为自己一辈子都碰不上这个纹样。 没想到今日就这么措不及防地让他撞上了。 本想稍作修改,没像到一改就改着大动脉了(悲),总觉得自己迟早要把已更新的十一章全部改了(擦汗)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横灾 第2章 暗室 四处观察片刻,陈恪行总算知道先前的异样感是怎么回事了。 虽然现在一片荒寂,但这座房屋的栋梁数量、精巧的斗拱工艺,绝不是一个普通人家有技术财力建造的,这间房屋,之前应当是一个院落的主殿,虽然偏殿被拆除,但犹可见之前的繁华富贵。 现在,这张床他是不敢睡了,鬼知道那个康国三皇子有没有在上面躺过。 苦笑一声,陈恪行拖过角落的木凳,准备趴在桌上凑合一晚。 走动间,木凳在地面发出轻微的摩擦声,陈恪行心神一动,抬起凳子在地面上轻轻敲了一下。 “咚”的一声,却并不沉闷,就像是……底下是中空的,这里的地下还藏着一个空间。 心脏噗通乱跳,陈恪行面容一僵,一时不敢想象地下会藏着什么。 他原以为这是个被放弃的据点,但底下的密室…… 陈恪行深吸一口气,极力维持镇定。 他势单力薄,还在匪帮的地盘,不能轻举妄动,事关重大,他只能等自己脱身后告知师长。 就这么趴在桌子上勉强过了一夜,陈恪行自然没睡好,醒来后两只黑眼圈极为扎眼。 过来探望他的白瑞倒也没多问,只是打量着他,神色难测。 陈恪行忍不住问她:“白小姐,怎么了?” 话音刚落,一把白花花的匕首就抵上了他的脖颈,耳边传来一个男子冷厉的声音:“别动,不然杀了你!” 陈恪行心中一惊,见白瑞神色如常,知道是她的人挟持了自己,苦笑道:“白小姐,陈某绝不会逃跑,何必动辄动刀动枪?” “我知道你不会逃跑。”白瑞面上像是覆了霜,冷冰冰道:“但一队官兵正在向这里赶来,我可不保证没你的功劳。” 官兵又要围剿白虎帮了?陈恪行心中诧异,暗道倒霉。 这官兵早不剿晚不剿,偏偏在自己做人质的时候发兵,也不怪白瑞会起疑心。 想到这,陈恪行配合地起身道:“白小姐是爽快人,在下也敞亮说话,这官兵,绝不是我招来的。” “是不是你,走一趟再说。” 白瑞指挥那人将陈恪行带出去,离开那间屋子后,陈恪行用余光瞥见四周的断壁残垣,虽然经历风吹雨打看不出本来面貌,但轮廓的确是殿宇的模样。这让他对昨晚的猜想又坚定了几分。 他心不在焉,白瑞却是神色凝重,突然做出一个停下的手势,压低声音道:“山下有人。” 挟持他的人带着他躲入茂盛的灌木丛中,白瑞则脚尖轻点,如同飞燕一般踩在顶上的一棵松树上,瞭望远处。 看清山下的情景后,她神色一变,对挟持他的人道:“快随我下山,官兵攻上来了!” 身后压制的力道一松,树上的白瑞也顿时消失不见,陈恪行起身俯瞰,只见树海中隐约可见两个飞速穿梭的身影一闪一现,而半山腰处,日光却反射出一片明晃晃的亮光,是官兵的盔甲。 形势紧迫,陈恪行虽然是被迫拐上来的,但那群官兵可不知道,刀剑无眼,他还是早日逃离为上策。 但事实证明,他并不是荒野逃生的料。 第四次经过同一条岔路时,陈恪行只好接受自己在山上迷路的事实。 这白虎帮显然有意迷惑上山的人,无数条小径纵横交错,叫人完全摸不到正确的方向。 正思索怎么办时,隐隐的兵戈交接声从一旁传来。 陈恪行知道这是官兵和匪帮的人交上手了,猫下身子,仔细听声音传来的方向,下心翼翼地挪过去。 越往前,血腥味越重,最后竟达到让人反胃的程度。 陈恪行躲在茂密的树林间,从这个角落,刚好能看见宽敞山道上的场景。 就这么一看,陈恪行只觉得自己腹中排山倒海,尽管将近一日不进水米也抑制不了呕吐的冲动。 满目的血色,满地的断臂残肢,官兵雪亮的刀切瓜砍菜般砍入匪帮帮众的身上,那大汉虽然力大无穷,凶猛无畏,但怎么抵得上训练有素的官兵?只能怒睁着眼,满不甘心的倒在地上。 尽管知道这些帮众为虎作伥,罪不容诛,但亲眼见到满地的死尸时,陈恪行还是难以抑制内心的惊恐与不忍。 “哗”的一声,什么东西飞到了距离他不远处的灌木丛中,陈恪行定睛一看,却是一个缺了身子的人头,那铜铃般的怒目直直瞪着他,宛若绝望的倾诉。 陈恪行再不能看下去,一步一步向前走去,却在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时止住脚步。 “你个畜牲!就是你,就是你杀了平振!” 是白瑞的声音。 她似乎怒不可遏,带着歇斯底里的疯狂,连清亮的声音都带上了些沙哑。 陈恪行犹豫了一下,终究还是循着声音往下走了一段,再次从树林间望去。 这一次,他先看到的是一片绯红的衣角。 那是一个极年轻的男子,鬓若刀裁,眉目如画,气度狠厉雍容,被一群官兵护在身后,嘴角带着若有若无的笑,似在讥讽匪帮的负隅顽抗。 他们的对面就是白瑞和白大虎等六人,白瑞双目赤红,脸上带着血痕,上裳腰腹处一片鲜红,不知是自己还是他人的血。 白大虎搀扶着,同时也制止她扑上去报仇,虎目压着怒气,看向红衣人道:“你三番五次围剿我白虎帮,究竟想做什么!?” 红衣人冷笑一声,声音轻蔑无情:“官兵剿匪,天经地义,哪里需要什么理由。” “我们白虎帮每年给你们献上的‘供奉’还不够吗?” “‘供奉’?”红衣人嗤笑一声,懒洋洋道:“别把我和那群贪心不足蛇吞象的蠢货混为一谈,别担心,我早让他们在底下等着你们了。” “你……”白大虎无话可说,心中却也漫上一层无端的恐惧。 一言不吭地杀掉当地的县令太守,他到底是什么人! 他看向白瑞,昔日被他捧在手心里的妹妹满身血污,一双眼睛满是愤恨不甘,身后的弟兄们也是死的死,残的残,对面却只寥寥损失几人,这红衣人更是连片衣角都没脏。 闭上眼,白大虎低声对白瑞道:“瑞儿,你快走。” “你胡说什么?”白瑞不敢置信地看向他。 “我们打不过他,你来了也是白白送死,你轻功好,现在走了还能留着一条命。” “我岂是这种苟且偷生之人!”白瑞怒道。 “由不得你任性了。”白大虎不等她反抗,迅速点了他的穴位,红着眼看向身后的亲信道:“白三虎,带大小姐逃走!” “是。”白三虎应声,接过白瑞,低声道:“失礼了,大小姐。” 不顾白瑞愤怒到要吃人的目光,他踮起脚尖,跃向身后。 那红衣人见他们逃跑,似乎也没有赶尽杀绝的意愿,含笑道:“说完了?需不需要再留些时间让你交代遗言?” 听了这话,白大虎更是怒不可遏,操起大刀,手起刀落用蛮力拼出一条血路,剩下的几个大汉也怒吼着上前,和官兵杀成一片。 见白大虎杀到眼前,那红衣人也丝毫不见慌乱,依旧是那副含笑模样,随手抽出一旁侍卫腰间的佩剑,接着,只见一道鸿影闪过,雪亮的刀锋像是飞掠的雪花,谁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穿过白大虎的脖颈,回过神时,便只见白大虎颓然倒下的身躯和红衣人手中滴着血的剑。 白大虎就这么死了,被红衣人以那种二两拨千斤的剑法杀死了。 一片短暂的寂静后,几个伤痕累累的大汉爆出一声悲鸣,不要命似的挥刀向前,但被官兵牢牢挡住,只能白白看着弟兄一个接一个的死去。 红衣人冷眼看着,将剑扔到那个侍卫手中道:“交给你们了。”说完,他转身向山下走去。 侍卫恭敬应下,上前几步指挥士兵,杀完最后几人后,继续上前。 陈恪行提心吊胆地看完全过程,不觉对这红衣人生出畏惧来,见他一副要离开的样子,瞬间想到被强迫带走的白瑞。 遭了,看来他不是要放过她,而是要到山下守株待兔! 反正自己是逃不了了,陈恪行打定主意,原路返回到先前的房间。 刚打开门,就见一黑影闪过,陈恪行早有预料,偏身躲过暗器,对着屋内人道:“放心,是我。” 他早就发现这间房子独立于山寨主体,周围的小径更是四通八达,常人难进亦难出,本着赌一赌的心态,他果然见白三虎和白瑞躲在里面。 他试探着进去,果然,尽管仍然警惕地看着他,但白三虎也没再扔暗器。 白瑞一副哀莫大于心死的模样,双目失神的躺在地面,陈恪行走近她,也不知说什么好,最终,如实道:“你们的人全军覆没,那个红衣人正下山准备围堵你们。” 白瑞浑身颤了一下,犹带血丝的眼睛中闪过泪光。 陈恪行叹了口气,声音放缓了些:“你的哥哥拼了命让你活下去,白小姐,如果你信我的话,我有一个办法,如果你想活,我说不定可以帮你。” 白瑞沉默地看着他,终于,轻轻地点头。 白三虎见状,解开她的穴道,看向陈恪行:“如果你真的能帮大小姐逃出去,大恩大德,白三虎绝不会忘!” “这也只是我的推测。”陈恪行沿着房间绕了一周,时不时敲敲墙面,听里面的动静,一边回答道:“我猜,这件房屋地下有一个暗室,只要能找到进入暗室的方法,或许可以躲过他们。” 突然,他敲到雕花床旁的一块墙壁时,异样的声音让他眼前一亮。 不再说话,他再次轻敲那块墙壁,沉闷的声音带上一点金属碰撞的摩擦声,想来就是这里设置了开启暗室的装置。 但开关的核心在哪呢…… 陈恪行不再动作,细细思考。 白三虎和白瑞见他冥思苦想的模样,也不出声打扰他,见他坐在地上,托着下巴,突然俯身钻到床底,仰面躺在床下找着什么。 陈恪行听孙仲言说过,前朝时有一机关大家,传闻是墨子后人,一身机关术出神入化,但有一个怪癖,就是特别喜欢在床下设置机关,孙仲言有几套仿照他机关设计的样板,闲来无事也教给了他的几个徒弟。 陈恪行摸到床下一根突出的木椽,心中一喜,照着之前学过的解法,小心翼翼地将木椽向左移动,又照着屋子面向的方位,床的位置,将之与五行八卦一一对应,不知过了多久,终于听得“咔嚓”一声,地面缓缓传来震荡之感。 陈恪行灰头土脸的钻出床外,就看见白三虎和白瑞满脸震惊地看向床边的地面缓缓下陷,露出一段石头的台阶来。 陈恪行距离入口近,只觉烟尘扑鼻,当即忍不住打了个喷嚏,摸着鼻子道:“我们先躲下去吧。” 因为白三虎和白瑞都精通武功,所以由这两人开头,三脚猫功夫的陈恪行跟在他们身后。 台阶上尘埃满布,应当是许久没有人来过,陈恪行稍微放心,毕竟他最初连打开密室就和一群前朝余孽面面相觑的场景都想过,这样空无一人,说明这里确实被荒废了。 台阶不长,他们很快就走到了头,底下的空间也简单得令人惊讶。 一张石桌,三个石凳,以及放在石桌上的一个石匣子,然后是一条不知通向何处的长道,这就是密室的全部。 陈恪行在石桌底下摸索,果然有一个凸出的圆形,他问道:“你们有人带火折子了吗?” “我有。”白三虎答道。 陈恪行点头,用力摁下石钮,又是一阵隆隆声,密室的入口关闭。 一片黑暗中,只有白三虎手上的火折子散发一片光晕。 “走,这里有空气流通,说明那条密道一定通向外面。” 走了一会儿,白瑞终于忍不住问道:“你……为什么这么清楚密室的事?” 前朝余孽事不方便和他们讲,陈恪行半假半真道:“我师父精通机关之术,我之前恰好学习过类似的机关才知道这里暗藏玄机。” 白瑞知道他有所隐瞒,但此情此景也不容她追问,便低着头,小心翼翼地往前探去。 不知走了多久,几人终于感到一股细微的清风,当即大喜,快步上前,远远瞧见一处光亮。 道路尽头呈月洞形,被繁茂的藤蔓遮住,只有几缕日光透过缝隙传来。 白三虎将火折子递给陈恪行,自己抽出腰间的弯刀,将藤蔓割开,只见眼前是一片辽阔的平地,芳草绵延,上面点缀着米粒大小的白花,不远处一条清溪潺潺流过,再往前看去,甚至还有袅袅炊烟拔地而起。 经历山上的血腥后,这里宛若人间仙境,众人俱愣在原地。 陈三虎向来沉稳,此刻也难掩激动,他颤抖着声音道:“大小姐,我们逃出来了……” 白瑞也是又悲又喜,喜于能逃身,又悲于只有自己和陈三虎逃了出来。 刚想回头谢过陈恪行,却惊讶地发现不见他的人影,他竟重新走回那个通道了。 …… 陈恪行返回密室中,神色凝重地注视着石桌上的匣子。 既然匪帮没有发现这个密室,那么密室里存放的,毫无疑问是前主人,也就是前朝余孽的东西。 而这里最可疑的就是这个石匣。 从外表看,这个石匣和这间密室一样平平无奇,上面拴着一把锁,布满灰尘,却有被人暴力打开过的痕迹。 是谁在他之前打开了这个石匣? 陈恪行思来想去,决定还是看看里面是什么,拿起之前顺手捡来的一根藤蔓,戳了戳石匣,见没有动静才上手拉开锁,打开匣子。 匣内光滑,只有一枚小小的银锁躺在其间,上面雕刻着麒麟图案,中间是“长命百岁”四字。 这是最常见的长命锁样式,要不是出现的时间地点不对劲,他说不定会以为是哪家的孩童丢下的配饰。 迟疑地拿起它,只见长命锁背面一片光滑,只在右下角刻着一个小小的字,陈恪行将火折子凑近,才看清那是一个“宁”字。 本章已改∽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章 暗室 第3章 游锦 陈恪行翻来覆去看不出什么名堂,便将那长命锁揣入怀中,打算脱身后交由师长定夺。 他正欲顺着密道离开,头顶上方却骤然传来一片凌乱脚步声,夹杂着铁甲碰撞的铿锵声响,如同沉闷战鼓,在这狭小空间内嗡嗡回荡。 突然,一个清冽镇定的声音破开嘈杂,清晰地传入他耳中: “慌什么?列队,从山谷下去!” 话音落下,杂乱的脚步声迅速变得规整,化作齐刷刷的踏步声,渐行渐远。 是那个红衣人!还有他的士兵!他们怎么会到这里来? 很快他就知道了原因。 一股灼热的气浪猛地从头顶压下,仿佛烧红的炭火铺天盖地。还在密道中的陈恪行只觉得自已成了烤架上的肉串,被这滚烫的热浪反复炙烤。 该死,是谁在放火烧山? 地面的建筑开始坍塌,连带着下方的密道也剧烈震动,簌簌尘埃与碎屑扑面而来。陈恪行一路狂奔,就在即将冲到那被白三虎劈开的藤蔓门前时,身后传来震耳欲聋的轰响。 密室彻底塌了。 在密道完全坍塌的前一瞬,他一个飞扑,狼狈地滚出了月洞门外。 重新呼吸到外界清新的空气,陈恪行几乎喜极而泣。然而还没来得及庆幸,他抬头的一瞬间,嘴角的笑容便僵住了。 映入眼帘的,是一双笔挺的锦靴,一片绯红的衣角,上面用银线绣着精美的暗纹,在日光下如水波流淌。 视线向上移去,红衣人正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那双形状优美的眼眸中漾着似笑非笑的涟漪,可其中闪烁的冷光却明明白白地告诉陈恪行——此人的心情绝不算愉快。 两人就这么僵持着对视几秒,红衣人嘴角勾起一抹冷冽的弧度,慢条斯理地开口:“阁下横空而出,敢问是哪位姑射仙人下凡?” 陈恪行刚从密道中逃出来,身上沾了一身的灰,又在地上滚了一圈,现在的形容说是“灰头土脸”都不为过,红衣人这话,就是**裸的嘲讽了。 冤家路窄,原来地道的出口,竟然就是红衣人带兵下来的山谷。 陈恪行强自镇定,挤出一丝苦笑:“大人说笑了,在下不过是个被无辜卷入的路人。” “哦?”红衣人危险地眯起眼,目光如刀般将他从头到脚扫视一遍,随即冷声下令:“拿下。” 霎时间,一把明晃晃地剑已架在了他的脖颈上,是红衣人的铁甲侍卫。 陈恪行一阵恍惚,险些以为又回到了清晨被白三虎持刀挟持的场景。 看来近日他与兵刃犯冲,若能回去,定要寻个寺庙好生去去晦气。 前提是,他还能回得去。 望着红衣人不善的视线,陈恪行主动站起身,举起双手道:“这位大人,我招。” 他讲述自己被拐上山的前因后果,省略了那间密室和帮助白瑞的部分,只说自己慌不择路,不知踩到山上的什么机关,进入一条密道,逃出来后就见到了他们。 当提及“密道”二字时,红衣人的神色明显一变,盯着他,语气森然:“机关?我派人搜遍此山,也未见过半个机关。你又是从何处寻到的密道?” 说完,他略一停顿,若有所思:“不,确实有一处……那片荒墟,尚未细查便被这场火打断了。” 陈恪行低下头,望着地面道:“大人,在下知道的就是这些了。” “你说你是上京赶考的试子?”红衣人忽然转移话头。 陈恪行点头,正疑惑他为何提起此事,却见红衣人竟似换了副面孔,懒洋洋地一挥手。架在颈间的剑刃应声撤回。 “既然你是被无辜卷入,本官自然不会为难你。如今山火蹊跷,你独身一人太过危险,不妨暂且与我们同行,届时自会护送你至安全之地。” 就这么放过他了? 陈恪行难以置信地望向红衣人,对方却已转身离去,只留给他一道修长挺拔的背影。 见那侍卫仍守在身旁,他便明白这“同行”实则仍是监视。虽摸不清对方意图,也只得硬着头皮跟上官兵队伍。 虽然山上浓烟滚滚,但这山谷因背风而幸免于难。红衣人行在队伍最中央,前锋士兵开路,陈恪行则与其他兵士一同殿后。 他们的目的地显然是炊烟升起的村落方向。 涉水过溪时,陈恪行苦着脸撩起衣摆,正与湍急水流艰难对抗,忽见一道红影如惊鸿般自头顶轻飘飘掠过,翩然落至对岸。那人转过身,俨然一副翩翩佳公子模样,撞上陈恪行的目光,竟还回以温文尔雅的一笑。可在陈恪行看来,这笑里分明藏着几分得意的炫耀。 本来就被人压制,现在连趟个水都要被嘲讽,这两天真是他人生中最不幸黑暗的时光。 避开他的视线,陈恪行只好咬牙提着衣摆,胆战心惊的继续趟水。 一路出乎意料地平静,甚至称得上顺遂。见到官兵,村民起初惊慌,但那红衣人长袖善舞,言辞恳切,自称是迷路的府兵,很快打消了村民疑虑。几个姑娘见他俊俏,还红着脸塞来些点心,他也一一含笑收下,眼波流转间,自有一股风流意态。 简直与山上那个杀伐果决的阎罗判若两人。 陈恪行就这么看他精分到最近的城镇上,那守城的士兵见那么乌泱泱一群人过来,大惊,还没来得及喊出声,红衣人从怀中掏出一物,用袖子掩着,给那守门士兵看。 守门士兵在看了那物后,神色一凛,恭敬地行了个礼,打开城门放他们进去。 陈恪行摸着下巴,陷入思考。 看来这红衣人来头不小。不仅能调动精锐军队,连守城官兵也对他敬畏有加。 所以,他到底是谁?为什么要把白虎帮干净杀绝?还有他提起机关时的表情…… 思绪未断,一个不满的声音将他拉回现实:“游大人寻你,还愣着作甚?” 陈恪行抬头,果然见红衣人正遥遥望着他,眉宇间已染上些许不耐。 “大人,我在。您有何吩咐?”陈恪行忙堆起笑脸上前。 虽心中唾弃自己这般狗腿模样,但小命攥在人家手里,也只能暂忍屈辱。 红衣人目光淡然:“此处是岐鸣城,再往前数十里便是京城。你我就在此别过吧。” 终于肯放他走了?!” 陈恪行喜色刚露,瞥见对方唇边的讥诮,又迅速收敛,诚恳道:“多谢大人搭救之恩,此情此义,陈某没齿难忘。” “倒也不必你做牛做马。”红衣人轻笑,“只需你好好回想那机关所在。若想起来了,本官自有重赏。” “自然,自然。”陈恪行连声应和,随即小心翼翼试探,“只是……万一在下想起了机关位置,该如何联络大人呢?” “联络我?”红衣人一怔,似乎未曾考虑此事,沉吟片刻,自袖中取出一枚精致锦囊,递了过来。 锦囊沉甸甸的,似装有几块硬物。红衣人道:“若有线索,便持此物到京城游府,自有人引你来见。” “那……敢问大人名讳?” 红衣人眉梢微挑,忽然轻笑出声,仿佛听到什么极有趣的事。 对上陈恪行困惑的目光,他敛去笑意,语气中带着几分玩味: “倒是许久无人直问我的名讳了,如今听来,竟有些陌生……” “游字从水,锦字从帛。记好了,我是游锦。” 当当当[撒花],修改到第三章啦(虽然和改前相比已经面目全非了……)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章 游锦 第4章 入京 那名为游锦的官员领着浩浩荡荡的队伍消失在视野尽头后,陈恪行就近寻了间客栈落脚。关上房门,他取出那枚锦囊打开,里面竟是两块沉甸甸的金块。 这两枚金块不仅成色足、分量重,纹样更是精美非凡。周边环绕着繁复的缠枝花纹,表面仿照树叶脉络雕出栩栩如生的叶纹,且两块金块的叶脉走向各不相同,堪称巧夺天工。 这竟是宫中御赐的金叶块。 金叶块素来是御赐之物,唯有名门显贵方能得赐少许。因其纹样精美、独一无二,在民间备受追捧,甚至有“千金易得,一叶难求”之说。 而游锦随手赠与的这两块,更是上品中的上品,连他父亲那般见识,也未曾收藏过如此精致的金叶块。 思及此,陈恪行心中五味杂陈。 他可不相信游锦会那么轻易放过他,以那人城府,定然早已察觉他话中不尽不实之处。如此举重若轻地揭过,甚至还派人护送他至城镇…… 陈恪行只想到一种可能——游锦是打算待春闱之后,再对他动手。 春闱试子皆登记在册,如果突然消失,必然会受追查,如果要严刑逼供,定然是在他考完春闱到等放榜时的那一个月最为合适。 若他当真是京中权臣,他一个小小试子,如何保全自身? 春闱近在眼前,他剩下的时间也不多了,陈恪行思来想去,发觉可以求助的人竟然只剩下一个──他的大师兄,师父的得意子弟,中书令崔元一。 崔元一,字仲明,出身清河崔氏,六岁便能属文作诗,八岁被孙仲言收做弟子,十六岁一鸣惊人,一举高中,成为大周最年轻的状元郎,自此平步青云,直至今日。 论门第,就连陈恪行这个远离京城的乡巴佬都知道高门崔氏在京城的名望,论权势,中书令一职更是朝廷枢纽的核心,若崔元一有意相护,何愁一个游锦? 主意既定,翌日清早,陈恪行便租了快马急驰而去。但他并未直奔京城,而是折返先前遭山匪绑劫前落脚的那座城镇。 他身边有个自幼相伴的小童,名唤伶儿。那日他被掳时,伶儿被药迷晕,在一旁酣睡不醒,也不知如今是否还在那家客栈。 一路行来,听得路人多在议论那场突如其来的山火,皆道白虎帮众尽数葬身火海,却无一人提及官兵剿匪之事,更无人说起那个红衣官员。 行至半途,天上竟淅淅沥沥的掉起雨来,春雨如绵,虽然不如南方的细腻温和,也是清新舒快,陈恪行干脆什么也不备,任凭自己淋在雨中。 再次到那个偏远的村落,不出所料,那个客栈已经人去楼空,空荡荡地矗立在郊外,大门却大刺刺敞着。 他离开已经两天多,也不知伶儿还在不在这,陈恪行上楼,找到之前的房间,还没进去就在房外闻得断断续续的哭声。 推开门,见到伶儿肿得像桃子似的眼眶,两人俱是一愣。 “你没死?!”“你怎么弄成这个模样?” 陈恪行见他眼角晶莹的泪痕,听到他说的话,哪不知道他是担心自己哭成这个模样的,陈恪行心头一软,知他是担忧自己才哭成这般。面上却故作轻松,嬉笑道:“你主子我哪有那么容易死?” 将山寨的经历删去密室说给他听,伶儿拍着胸口道:“定是夫人在天有灵,保佑主子平安无事。” 问起客栈情形,伶儿告知,那日陈恪行被掳后,他第二日便外出寻人。奔波整日无功而返,却见客栈已空无一人,老板娘与伙计皆不知所踪。 想到游锦在山上说的那番话,这群人十之**被他给处理了。 所幸没和伶儿走丢,陈恪行松了口气,随即正色道:“我们得快点到京城,找大师兄。” “啊?找崔公子?”伶儿愣道。 不怪他惊讶,陈恪行自三年前离开孙仲言的悬照堂后,为避嫌,很少与二位师兄来往,如今却提出主动找崔元一,实在不符合他的一贯作风。 “若我没猜错,那红衣官员定要在春闱后把我拿下拷问,为求自保,我只能腼颜求师兄庇佑了。” 虽然还不是非常清楚缘由,但伶儿还是麻利地收拾好行装,两人重新租了辆马车赶到京城。 还在京郊,就见京城的大门已经排起长队,大多是儒生打扮的试子,以及拖着货物的商人。 陈恪行他们在京郊便还了马车,此刻站在队伍末尾,虽然心里焦急,也只能老老实实地等待。 一个时辰过去,他们才到队伍的一半,忽然听到一阵马蹄声由远及近。 之前也有官员直接越过队伍进城,陈恪行习以为常,低着头拨弄地面上一支娇滴滴的狗尾巴草,却听周围的讨论声突然激烈起来,有人小声道:“是那个游平章事……” 游? 听到这个姓,陈恪行忙探头看向身后,只见一骑如火焰般破开灰扑扑的人流,正径直朝着城门而来。 来人是一名身着绯红锦袍的年轻公子,外罩一件玄黑色绣暗金云纹的大氅,骏马奔驰间,墨色大氅猎猎翻飞,宛若腾飞的猎鹰。 待走近,陈恪行看清他的面容:长眉入鬓,朱唇皓齿,本是极好的相貌,偏偏一双眼睛不耐地眯起,下颌微抬,脸上明明白白写着“不爽”二字,显然是被这拥挤缓慢的队伍坏了心情。 这不是游锦又是谁? 陈恪行指尖一颤,那支狗尾巴草悄然挣脱他的魔爪,风中瑟瑟地发着抖。 游锦却丝毫未觉人群中有一道复杂的目光正凝视着他,径直策马,就这样在众目睽睽之下直抵城门。 在看清他面容的那一刹那,那官兵便笑吟吟地迎上前,连身份牌都不看,侧身让出城门,嘴里还说什么“游大人慢走”之类的话。 游锦却连一丝多余的眼风都未曾扫给他,他轻轻一夹马腹,那匹高大威猛的青鬃马就不疾不徐地踏入城门,徒留身后众人复杂的眼光。 良久,陈恪行突然道:“伶儿。” “嗯?”伶儿茫然转头,不解他为何面无血色地立在风中唤自己。 “我突然觉得,要不……这春闱咱们别考了,直接逃命去吧。” “万万不可啊!”伶儿大惊失色:“春闱三年一次,主子你上次游山玩水错过了时辰,这次再不考,老爷不得扒了你的皮!” 陈恪行长叹一口气,怀中藏着的长命锁硌人疼,他不知道游锦的来历,自然不敢将这关系前朝余孽的东西给他,但刚才见士兵对游锦的模样,看来他不仅是个普通大官,还是个手眼通天的大官。 京城纵马、免检入城——这等特权,在常人眼中皆是杀头重罪,他却敢在众目睽睽之下肆无忌惮。 虽然知道现在即使是弃考也来不及了,但陈恪行还是发自内心的不愿和这个人对上。 日暮西沉,他们总算搭着夕阳的余光进了京,又匆忙找了间客栈,也算在京中暂时有了安身之地。 夜里,陈恪行提笔,雪白的宣纸铺在桌面,他却犹豫着不知如何落笔。 崔家高门大户,定然不是什么人都能拜访的,他先前与崔元一的交往也限于崔氏在博陵的本家,若是自己直接上门,恐怕连崔府的门都没踏进就被撵走了。 长叹一声,陈恪行搁下笔,拖着下巴看向河对面的灯火。 最近京中客栈爆满,他们便高价住了京中的好地段,据掌柜所言:“这里是京中除了贵人住的平康房和宣阳坊外,咱们平头百姓能住的最好地段了。” 而他们的对面,隔着一条河的就是宣阳坊。 陈恪行望向对面,与这里入夜的寂静不同,宣阳坊屋舍俨然,青砖黛瓦,烛光从窗棂中透出,照得河面如漂了碎金一般。 从他傍晚入住开始,陈恪行就看到一直有车马出入对面那栋高大壮观的府邸,夜里更是丝竹不歇,灯火通明,即使隔着河都能隐隐听见歌女曼妙的歌喉,是他从未见过的纸醉金迷。 这便是京城么,繁华**交织的权力场,让无数人心醉神迷的槐安国? 自己今后也会踏入这里吗?还是和自己父亲一样,担任地方太守,安平和乐的守着地方一隅安稳度日呢? 无数的未来向他展望,但都如河面绚烂的烛光,飘摇不定。 不知过了多久,陈恪行再次重重叹了口气,接受现实,苦着脸继续琢磨拜帖的措辞。 已更新∽ 总觉得越写越心虚了(擦汗) 原先这篇文是为了一个萌了好久的梗而写,最开始也没有大纲,全奔着自娱自乐,但没想到会有小可爱来捧场,实在是受宠若惊![摸头]但也更让俺心虚,总觉得自己配不上亲亲的支持,所以便从第一章重新修了一遍,没想到和之前相比已经是两模两样了(更心虚) 虽然本人水平不咋地,但会尽自己最大努力写好这篇文章的!再次谢谢捧场的亲亲[撒花]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章 入京 第5章 际遇 另一边的游府上,丝竹声刚歇,游锦一身绣袍,懒洋洋侧卧在房内的矮塌上,怀里还搂着一个香肩半露的妙龄美人儿。 那美人见游锦虽然搂着她,眼中却是一片漫不经心,分明是神游天外的模样,不甘心地咬唇道:“游公子,人家今天的舞跳得不好么?” “幺娘的舞,谁敢道不好?” 游锦回神看她,见美人含情,一副楚楚可怜的娇羞模样,心神一动,贴近她的鬓角,怜惜地吻了一下,调笑道:“幺娘这模样,倒像是押醋了。” “人家怎么敢押游公子的醋。”幺娘掩面一笑,随即又是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只是游公子搂着人家,心里却装着别人,幺娘却是伤心得很。” 游锦立即知道美人会错了意,好笑地挑起她的一缕秀发把玩,慢悠悠道:“哦?幺娘怎知我心中装着别人?” 幺娘眼珠一转,笑嘻嘻地主动抱紧他道:“往日的这个时候,游公子哪会这么坐怀不乱,可不把人家好一番折腾。” “如此看来,我在幺娘心中倒是个登徒子了。”游锦挑眉道。 “若是他人,幺娘自然以为是登徒子,但既然是游公子……”幺娘刻意停顿,媚眼如丝道:“人家可是心甘情愿,求公子怜惜呢。” “你倒是会说。”游锦哈哈一笑,挑起她的下巴,戏谑道:“幺娘放心,对着你这样的美人,游锦还有什么心思惦念着其他人?” “若是让我这个时候都在惦念的人。”游锦微微一笑,俊美的面容露出一抹狠厉之色:“怕是下次见面就是死人了。” 京城,平康坊 晨光微熹,整齐的青石板路上一片阒寂。 作为京中权贵聚集的住所,与外面的繁忙劳碌相比,这里永远都是那么安静清雅,只有车轮轧在地面的辘辘声富有节奏的传来,昭示着这些高大门庭的主人将要上朝参政。 陈恪行换上一身滚边的鸦青色织锦长袍,腰间系着两指宽的白玉带,步履翩翩,温文含笑,配上那张足以迷惑人的俊秀脸蛋,倒真是十足的贵公子派头,在这样的名流居所也不显得突兀。 实际上,他一边慢吞吞地走着,一边在心里数着府邸的数量。 第一间,第二间,第三间……崔府位于平康坊第七间府邸,这里的每一个院落都大得吓人,陈恪行费了小半天,终于在快到道路尽头时数到第七间府邸。 崔府延续了本家低调内敛的风格,白墙青瓦,庄重沉肃,从外表看上去完全看不出是被誉为“士族之冠”的博陵崔氏。 一个约莫十岁大的小童正在门前扫落落叶,陈恪行上前,问他主人家在否? 小童见来人衣冠楚楚,递上的拜帖也是上好的水纹纸,料到来人身份不凡,不敢怠慢,忙道主人已经上朝,不在家中。 陈恪行倒也没多意外,只是将拜帖交给小童,嘱咐他务必要交到崔中书手上便离开了。 之后,他本欲回客栈,却在东市一僻静处瞧见一挑着扁担的小贩,那扁担中装着许多五彩斑斓的晃眼物件,陈恪行前行的脚步一顿,折到那个小贩前,感兴趣道:“你这些,莫不是西域的琉璃件?” 自此打通西域后,近来有许多金发碧眼的西域商人到京中卖些新奇玩意儿,陈恪行之前也遇见不少卖琉璃的商人,但却是头一次见到颜色这么绚烂纯正的。 那商贩见他一副公子打扮,脸上忙堆笑道:“大人一看就是识货的!这是上个月才从西边进的货,费了小的可大功夫,其他小贩那里可没这么上品的货!” 陈恪行见一碧色小马驹模样的琉璃,刚想拿起看看,那小贩却忙拦住他:“公子不可!这琉璃成色正,比其他那些劣品更脆,如果拿了,就要买下它。” “哦?”陈恪行微微挑眉,见小贩虽然笑着,但喉咙却不由自主的上下滑动,显然是心虚的模样。 他混迹方陵多年,和苏陌也算是见惯市井骗术,怎么看不出其中有鬼?当即懒散道:“那算了,你等着旁人买吧。” 说完他就转身离去,小贩见那人一副富贵人模样,却什么都不买便离开了,心中暗骂,坐回原处,不久却见一披着薄薄狐裘的少年慢悠悠走来。 这少年面容贵气,一双眼睛狐狸似的眯起,一副懒洋洋的模样,身边跟着一个看上去稍长一些的灰衣男子,与少年的懒散不同,他显然是一副紧绷的模样,俊是俊,但看上去就凶得多。 少年见到他扁担里的东西,眼睛一亮,上前道:“这是琉璃?倒是和先前见过的不一样。” 小贩知道有戏,忙上前笑道:“公子好眼光,这是上个月才进的,颜色正得很,其他人可没有我这样好的货。” “倒是有趣。”少年微微一笑,更显清贵之气,他正欲拿起一个琉璃摆件,那小贩又说了之前对陈恪行说的那番话。 “好,那便这只碧色马吧。”那少年拿起小马,爽快道,他身旁的男子皱了皱眉,似要说什么,最终还是叹了口气,就要从怀中掏银钱付款。 那小贩喜不自禁,正要接过银钱,突然听得一阵清朗呼声。 “且慢!” 众人望去,却是一锦袍公子,不是陈恪行又是谁? 小贩见他去而复返,警惕地看向他,陈恪行浑然不觉,走到少年身前道:“可否借这‘琉璃’一观?” 少年见他这样,也起了兴趣,将那匹碧色小马递给他:“好,不知这位兄台有何见解。” 陈恪行接过,对着阳光看了一会儿,随后用指腹稍微用力抹了一下马背,那鲜艳欲滴的翠色竟平白黯淡了许多。 和那匹小马一同黯淡的,还有小贩的脸色。 “以普通玻璃铸好模,再用颜料涂之,放在一起,堆积在阴影下,假玻璃也成真琉璃的样子了。” 陈恪行好整以暇地看向小贩:“怪不得不能碰,若是谁不小心用力把颜色抹掉了,你的良苦用心岂不是就被识破了?” 他本不欲在京城多生事端,尤其在被游锦盯上的节骨眼上。但见那少年一派天真贵气,俨然是初涉人世的模样,终究不忍见他受骗。 那小贩脸色一阵青一阵白,随即竟恼羞成怒扑上前,俨然要揍他泄愤的模样。 陈恪行早有预料,轻轻往左挪了一步,一只手接下他的拳头,笑吟吟道:“用器不中度,不粥于市,现在又加上一条当街行凶,你还要不知悔改吗?” 小贩面如土色,一把捞起扁担,竟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跑了。 “阁下慧眼。”那少年笑眼弯弯,对他行礼道。 “客气。”陈恪行回礼,有些不好意思道:“说来惭愧,在下先前也被这些把戏骗过许多回,挨了家父不少打,吃一堑长一智,自然就熟悉这些市井骗术了。” “阁下是京城人士?”少年问道,一双细长的眼睛有意无意打量着他。 “不,在下是赴考的试子,也是头一次来到京城。” “原来如此。”少年若有所思道。 陈恪行见少年年纪轻轻,穿帛戴锦,看上去也是一副斯文模样,问道:“阁下难不成也是赴春闱的试子?” 少年笑得神秘:“殿试时,我们就能再会了。” 陈恪行只当他是个成竹在胸的试子,把这句话当作是对自己的祝福,笑着道谢后,见日上三竿,担心伶儿醒来找不见自己,与少年寒暄几句就告辞离开了。 目送了一会儿他的背影,先前一言不发的男子突然道:“公子,是时候回去了,不然宫中……” “知道了。”少年不耐烦地挥挥手,面上露出几分索然无味:“宫中自有栋梁撑着,少我一个,天也塌不下来。” 男子沉默了一会儿,突然道:“公子安心,属下听说,孙先生前几日已经从瓦安出发,算来应当快到了。” 少年脚步一顿,随后状似漫不经心道:“他教出的两个好弟子,一个投奔了游家,一个本身就是门阀世族的代表,就算他来又有什么用?” “孙先生还有一名弟子……” “写了《芙蕖赋》的那个?”少年嗤笑一声,不知是笑那个名不见经传的弟子还是笑自己:“文章写得再好又有什么用,我要的,岂是吟风弄月就能得到的东西?” “不过……”他眼中划过一抹若有所思:“孙仲言一心为国,他既然主动来京城,想必是有意要打破朝廷如今的僵持局势,不知我们可不可以抓住这个时机……” 宜和客栈 伶儿见到陈恪行后,一副松了口气的模样,随后抱怨道:“主子你吓死我了,我以为你又被谁拐了呢。” “这里可是京城,天子脚下,一般人可拐不了我。”陈恪行打趣道,随后将自己到崔府送拜帖的事简略复述了一遍。 “可惜京中的崔府没有博陵的老人,否则哪用得着写拜帖,直接就让咱进府了。”伶儿惋惜道。 陈恪行失笑,轻轻敲了下他的头:“这话以后可别说了,既然在京中,那师兄就不仅仅是师兄,更是崔中书,哪能什么人都放进来。” 嘴上这么说,陈恪行心中也有些忐忑:在悬照堂时,他初来乍到,对即将到来的一切都忐忑不安,孙仲言虽温和,但在学问一事总是严厉到苛刻的地步,陈恪行对他又敬又怕,自然不敢多加亲近;二师兄度继安总是笑眯眯的模样,看似亲切,但陈恪行却琢磨不透这人的内心,下意识对他近而远之;崔元一虽为名门公子,但他从来都是温和舒雅的模样,文采学问俱是一流,完美到不似凡人。 一开始,陈恪行也对着这个大师兄怀着敬畏的心态。直到有一次他为了捞鱼掉入悬照堂附近一条深溪,命悬一线时,正是崔元一发现下河救了他。 他到现在都记得崔元一那时的模样:衣衫不整,脸色苍白,发丝湿漉漉的贴在身上,宛若水鬼一般,哪有半点平日里的温文公子模样? 崔元一第一次对他语气冷淡:“你若不在乎自己的命,又何必在眼前叫我着急?” 说完,他冷着脸将愣住的陈恪行背回房间,亲自帮他换了衣服,叮嘱下人照顾他,直到听闻孙仲言和度继安赶来时才低调地离开。 自此,他下意识亲近这位师兄,两人相交甚笃,直到崔家来人接走他才断了这份交情。 崔元一是君子,但他也是崔家长子,注定要继承家族权势,经营朝中事务,身为中书令的崔元一又是否还是自己熟悉的师兄呢? 陈恪行不知道。 虽然是情势所迫,但他请求崔元一帮助也存了自己的私心,一别三载,他实在想知道崔元一的近况。 想到自己之前递上的请帖,不知有没有送到崔元一的手上呢? 已修改∽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5章 际遇 第6章 疑团 夜晚,华灯初上,与其他贵族的日日笙歌不同,崔府极少举办宴会,只有深夜主人归家时才会点亮烛灯,安静地迎接这位年轻的家主。 崔元一刚下马车,就见到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子提着灯笼站在府门边,见到他,眼睛一亮,迎上道:“大公子。” “许管家。”崔元一颔首,见他衣衫已经有夜露浸染的痕迹,想必是等了自己许久,上前搀住他,“夜深露重,你的腿有旧疾,下次不必特地来迎接我。” “属下应该做的。”许管家轻车熟路的将马车引进院落内,提着灯笼为崔元一照明,见到他清俊脸庞上掩不住的疲惫,一时不知该不该把那个消息告诉他。 崔元一看出他的踟蹰,沉静道:“我不在的时候,发生了什么事?” 许管家见瞒他不过,上前几步,面色凝重,轻声道:“宫里的太监传来消息,孙先生被圣上请入林秀阁夜谈了。” 崔元一默然片刻,眉头微微蹙起,倒也没显得太过惊讶,点头道:“我知道了。”脚步却往书房的方向拐去。 许管家默不作声的跟着他,直到书房,崔元一再次劝他回去休息时才离开。 离开前,他从袖中掏出一张薄薄的拜帖,对崔元一道:“有个年轻公子早上交给阿瑶这个,说务必要送到大公子手上。” “我知道了。”崔元一接过拜帖,随意的放在一旁。 直到更漏将尽,月光攀上窗棂,他捏了捏鼻梁,正考虑要不要小憩一会儿时,突然,被月光照亮的拜帖上,一个几笔勾勒却格外传神的水墨小鱼映入眼帘。 他心神一动,拿起拜帖,取出里面白色的信笺,里面的字迹飞扬飘洒,讲述的语气却苦闷非常,崔元一仿佛都能想到那人苦着脸写这封拜帖的模样,下意识宛然一笑。 看完拜帖后,崔元一看到“游锦”这个名字,忍不住扶额轻叹:“恪行,你惹祸的本事,真是一如往昔……” 时光匆匆,倏忽而已,陈恪行踏入贡院时,仍然没有得到崔元一的消息,心事重重,对着考卷更是心烦意燥,所幸他本就出于大儒门下,经义史册信手拈来,辞赋更是不在话下,估摸着不至于名落孙山就急忙交卷走人了。 回到先前住的地方,当他看到异常安静的客栈时,不妙的预感油然而生。 还没进门,一个冷着脸的黑衣侍卫就从门内突然冒出,硬邦邦道:“陈公子,我家主子请你一叙。” 陈恪行默然片刻,问他:“是游锦吗?” 侍卫不作声,显然是默认了。 陈恪行重重叹了口气,他料到游锦会来,但没想到来得会这样快,无奈道:“好,我跟你们走,不过我有个小童,走前他还在客栈里,你们没对他怎么样吧。” 确认伶儿无恙后,陈恪行心不甘情不愿地跟黑衣侍卫走了。 他们穿过小巷,走过一道长长的白玉桥,望着眼前的朱漆大门,陈恪行方察觉这就是当时自己初入京隔着河面看到的高大府邸,此刻被门前那两尊汉白玉石狮盯着,更觉千钧压顶。 这侍卫竟是把他直接带入游府中了。 转过玉雕的岁寒三友照壁,眼前豁然开朗。庭院以青玉板铺地,院中一池碧水,睡莲间摆着几块姿态各异的太湖石,几尾锦鲤悠游其下,鳞片映着天光,恍若游动的金子。 侍卫继续带他往里深入,沿九曲回廊而行,道旁尽是翠绿笔直的赤竹,再往前,视线豁然开朗,太湖石堆砌的假山浑然天成,引进活水,汇入一泓清池,绵长的水榭愁肠百结地蜿蜒在池面上,湖中心是一座双檐的亭子,飞檐翘角,远远望去宛若振翅欲飞的燕子。 此刻,亭内的湘妃竹帘卷起,露出里面人闲适散漫的姿态,正是游锦。 他今日倒不穿那件张扬的红衣了,一身玄色织锦长袍,领口松散着,露出一截若隐若现的锁骨,由于在自己家中的缘故,他没有束冠,乌黑的发丝泼墨一般,自有一股风流意态。 他半倚在栏杆上,见到陈恪行,又露出那熟悉的、讥诮的笑意。 陈恪行镇定自若,自来熟地坐在他对面,仿佛真的是被请来的客人,从容道:“许久未见,游大人风采依旧。” 游锦懒洋洋觑了他一眼,对他这番动作倒也没做评价,似笑非笑道:“许久未见,陈公子好似憔悴许多。” 废话,刚出贡院没多久就被拉到这,不憔悴就怪了。 陈恪行心中吐槽,面上不显,狗腿道:“自别后,陈某思慕大人风采,念念不忘至今,难免憔悴,还望大人见谅。” “好说。”游锦桃花似的眼睛一弯,语气却带了些凉飕飕的味道:“把你在密室里找到的东西交出来。” 这么快就被他发现了? 陈恪行心中苦笑,乖乖地从怀里掏出那个长命锁,放在石桌上。 “就这个?”游锦姿态不变,面上似有不虞。 “我在密室中发现了一个匣子,打开后只有这个。”陈恪行如实道。 游锦的目光再次游移到他的脸上,状似漫不经心道:“这开匣子的技能,也是孙仲言教你的?” 很好,看来他整个人都被游锦摸透了。 陈恪行没什么掩饰的必要,直白道:“大人知道家师,自然也知道家师致力于消灭前朝余孽,对我们这些弟子也时有教诲,所以先前才对他人有所隐瞒,还望大人见谅。” “事出有因,本官自然不会怪罪。”游锦把玩着那把命锁,不看陈恪行,语气中却带上了些危险的意思。 “而且有崔中书作保,本官又怎么敢怪罪陈兄呢?” “大师兄?”听到熟悉的名字,陈恪行下意识重复道。 见他神情,游锦轻嗤一声,继续道:“岂止是大师兄,你的二师兄也向我为你求情呢。” 二师兄,度继安?他不应该在临川一代被众士人奉为座上宾么?怎么和游锦扯上了关系? 没想到来这一趟会扯出这么多的讯息,陈恪行一时脑袋都要大了,游锦见他困惑,似乎也没有为他解答的闲情,挥了挥手,一直待在旁边的黑衣侍卫上前,沉默地要将他带下去。 “对了。”游锦似是想起了什么,叫住陈恪行,缓缓道:“再怎么说,你也是孙仲言的弟子,本官不妨给你一个告诫:入朝为官后,不要轻易参与党派之争。” 党派之争?他这话是什么意思? 陈恪行看向游锦,却见他眼中划过一抹冷厉的光:“若你之后与本官作对……就休怪我手下不留情了。” 游锦行事隐秘,倒也没引起大轰动,只是客栈老板看他的眼神明显不对劲,陈恪行也没法向他解释,就这么在老板恭敬又好奇地目光中度过了三天。 直到崔元一的到来。 已修改∽[三花猫头]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6章 疑团 第7章 重逢 那是再寻常不过的一天,他上街买吃食,行至半途,突然有人轻轻拍了他的肩膀,陈恪行一愣,看向身前之人,只见他一身利落的短袍,约莫三十左右的年纪,面容平凡,却自有兵刃的冷冽之气。 他轻声道:“我家公子请客人至万峰楼一聚。” 心有所感,陈恪行抬头一望,眼前是一座装潢优美的二层酒楼,似乎有意仿宫阙的飞檐翘角,檐角上挂着一只铜铃,风一吹便发出叮铃脆响。 此刻,二楼的的一扇万字纹窗棂单独被敞开,陈恪行顺着窗户望进去,恰好对上一双温润含笑的眼睛。 看到陈恪行,崔元一举起一青色茶盏,遥遥向他致意。 “崔……!”伶儿也察觉到不一般,捂着嘴小声惊呼。 他乡遇故知,陈恪行垂眸一笑,对眼前男子道:“劳烦带路。” 不一会儿,那个男子就带着他们主仆二人上到二楼雅间。 这里布置得素净淡雅,崔元一关了窗,其间缭绕的茶香就更加明显,三年不见,他一如记忆中的冲淡平和,犹如这满室茶香袅袅。只是看着他,陈恪行就安心平静不少,游锦抛给他的那堆问题也暂且放下。 陈恪行上前,笑道:“大师兄,别来无恙否?” 崔元一给他沏了盏茶,回道:“我自是别来无恙,师弟看上去却不大好。” 被游锦这么说,又被崔元一调侃,陈恪行哎呦叹气,故作伤心:“师兄久不见我,作师弟的还以为崔中书不认我这个没出息的纨绔子弟了呢。” “如此,那我当初在瓦安就不该认你这个师弟了。”崔元一好整以暇地看着他略嫌浮夸的表演。 陈恪行忙道:“那可别,如今师弟大祸临头,还指望师兄看在同门情谊上救我一把呢。” “游锦还是难为你了?”崔元一皱眉问他。 果然,游锦找自己是在他的预料之中,崔元一不会真的置他于险地。 陈恪行了然,之前的犹豫彷徨一扫而空,笑道:“没有,不过我在密室中找到的东西被他取走了。” “你是说那把长命锁?” 陈恪行在信中提到他在疑似前朝余孽的密室中找到了一样东西,但没提到是长命锁,见崔元一直白地说出来,陈恪行惊讶问他:“师兄怎么知道是长命锁?” 崔元一淡定地抿了口茶,问他:“你与游锦因缘际会,那你知道他的身份吗?” 陈恪行想了想,道:“好像是朝中极有权势的大臣。” “不错,那你知道他的职位是什么吗?” 见陈恪行茫然,崔元一自顾自答道:“游锦,字庭燎,太傅游敬独子,十四岁出仕,户明六年的状元,历任京兆府户曹、礼部员外郎、给事中,至今已官拜正三品同中书门下平章事,掌画三省,持衡钧轴。其位望之崇,权柄之重,满朝文武罕有匹敌。” 听到这一串名号,陈恪行倒吸一口冷气,他料道游锦身份不凡,但没想到他年纪轻轻,竟然就是一朝宰相了。 不过,既然崔元一是中书令,那游锦名义上便是他的下属,难道他们是共事关系? 他问出这话时,崔元一先是诧异地看向他,好笑地摇了摇头:“恪行,你真是一点朝堂的局势都没了解啊,以后为官,还是当心些好。” 陈恪行从明照堂回方陵后,确实是闲散过日,他自称的“纨绔子弟”倒也不全是信口胡邹。 他尴尬地摸摸鼻子,道:“师兄教训得是。”随后听崔元一娓娓道来: 当今朝廷大抵可以划分为三个党派,首先是以晋王为首,坚定支持正统的保皇党,先帝去得匆忙,当今皇上登基时不过十岁,现在六年过去,晋王想法设法帮小皇帝收复皇权,但皇帝本人却是一副置身事外的模样,叫人摸不清他的想法。 随后便是以崔家为首的世家,谈到这里时,崔元一顿了顿,似乎不知道该怎么讲合适。 陈恪行知道他身为世家领袖有自己的难处,忙道:“这我还是知道的,大师兄还是说说那最后一个党派吧。” 崔元一点头,继续讲起游家。 先帝盛年驾崩,膝下只有年幼的太子,弥留之际便命了三位托孤大臣,其一是自己的弟弟,忠心耿耿的晋王,然后是当时的参知政事张简,最后是太傅游敬。 游敬此人,最初不过一无名小卒,科举高中步入朝中,甚得先帝青睐,一路高升,一直到太傅职位,先帝去世后更是权势滔天,要不是有晋王和张简制衡,可谓是只手遮天。 听到这,陈恪行问他:“先帝英明神武,难道没有防这个外臣的心思吗?” 答案显然是有的,只是游敬这个人太有才干,一国命脉的兵权半数掌握在他手上,谁又敢动他? 原来,游敬现在虽是文臣,但在先帝去世,新帝年幼,世家人才青黄不接的情况下,北方突厥,南方南诏,各处势力都在蠢蠢欲动,期间大大小小发生过几十次战争,可以说大多数是倚靠游敬的周旋抵抗才保了大周平安。时至今日,各州驻扎的军队首领不少都是游敬亲手提拔的人,皇帝和世家的人有时使唤他们都要看游敬的意思,更不用说彻底掌控了。 除此之外,游敬的妻子时婉从,也就是游锦的母亲,是定北王时闵最为怜爱疼惜的小女,虽然远在边关,但其秀慧美名远传京城,彼时游敬还是兵部侍郎,因公前去定北王府所在的泉州交涉,恰好遇见出门游玩的时婉从,金风玉露一相逢,自然成就一段佳话。 红颜薄命,时婉从在游锦两岁时就因病去世,定北王痛惜小女,对游敬这个女婿也冷淡下来,但因着游锦,定北王的兵权还是牢牢掌握在游家手上。 怪不得游锦是那样恣意妄为的个性,游家的权势,当真算得上鲜花着锦,烈火烹油了。 想到游锦说过的二师兄也帮他求情,陈恪行心思一转,一会不妙的预想在脑海中浮现,他看向崔元一,踟蹰道:“游锦说二师兄帮我求了情,难不成……” 崔元一沉声道:“半个月前,继安与游锦相携游于漱玉堂,之后,游锦声称与他一见如故,大办宴会十五天,任继安为府中幕僚。” “什么?二师兄投奔游家了?那他和你岂不是要……” 陈恪行终究没把“作对”两个字说出口。 崔元一平淡道:“他本就不是甘心平庸之人,有此作为,倒也不意外。” 他看向陈恪行,深黑的眼瞳带上些审视的意味:“恪行,以你的才学,此次中举后必然为仕,你今后又是什么打算呢?” 陈恪行低头沉思一会儿,抬头道:“我……只想做个地方父母官,继承家产,侍奉老父,娶一位娴静温和的妻子,有一两个孩子,闲暇时刻与友人游山玩水,年老后含饴弄孙,便觉得不负此生了。” 说完,他自己先觉得这样的想法太过平淡庸俗,不好意思起来,扳着手指,等待崔元一的批评。 没想到,崔元一沉默半晌,最后轻笑一声道:“如此甚好。” 咦?陈恪行看向崔元一,从他平静的面容看出这话确实不是反讽。 “以你的才干,想要做出一番事业轻而易举,但你却没有丝毫野心,也许这就是师父欣赏你的原因吧。” “大师兄过誉。”陈恪行忙摆手,孙仲言的三个弟子中,属他最调皮懒惰,他宁可相信孙仲言是一时眼花收了他也不信他是欣赏他这样的个性。 崔元一见他一副见了鬼的模样,笑而不语,继续道:“你之前问我怎么知道是长命锁,是因为游锦在拿到后的第二天,就把这把锁带给了我。” “我与他虽然立场不同,但在前朝余孽的态度上,我们都坚持要将他们一网打尽,永绝后患。” “恪行,你将在山寨发生的事原原本本告诉我,我总觉得,这很有可能是近些年对付他们最大的突破口。” …… 再次回到客栈,伶儿因为侍奉在外面,并不知道他们谈话的具体内容,一路蹦蹦跳跳没心没肺的快乐模样,陈恪行却是难得的面带忧色,心事重重的样子。 崔元一听闻他对床下机关和密室密道的描述后,面色愈发凝重,竟有亲自动身查看的意思,待他问起,崔元一却摇头,颇有种天机不可泄的意思,只含糊道这个遗址与长命锁可能牵扯到一桩前朝秘辛。 更让他担心的是,临走前,崔元一突然道:“恪行,待在京城的这些日子,你先搬到崔府上吧。” 接触到陈恪行疑惑的视线,崔元一缓缓道:“那种密室,我幼年跟着师父曾探过一次,虽然看似只有一个房间,但其下却另有乾坤,我担心……当时密室中的人不止你和匪帮的两位。” 不止他和匪帮的两位?陈恪行惊起一身鸡皮疙瘩,据崔元一所言,密室石桌底下应当还藏有一个机关,那件密室底下也可能藏着一个空间,而崔元一和师父当年在探过那个相似的密室时,之后竟陆陆续续有六批杀手刺杀过他们,抓住他们后就服毒自杀,只能从死状看出他们中的是前朝一种宫廷秘药。 逃过了游锦,竟然还有杀手这一劫。此时,陈恪行不知是先忧心自己性命还是先感叹自己命运多舛了。 既然崔元一主动相邀,陈恪行也没有拒绝的理由,当晚便收拾东西,准备暂住崔家。 收拾到最后,他突然从桌里摸出一个精致的锦囊,里面装得正是那两块精美的金叶块。 当初游锦说拿着这个上门就可以联系到他,现在看来是用不着了。 不过…… 想到游锦前几日待他的随意态度,那个在山上杀人眼都不眨的游锦竟然真的会这么放过他? 他原先已经做好与他长久缠斗的准备,没想到他就这么高高举起轻轻放下,倒让陈恪行有些不知所措了。 算了,人活一世本来烦恼就够多了,何必再生疑窦让自己不痛快? 陈恪行放下手里的锦囊,继续忙活着自己的收整大业。 已更新∽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7章 重逢 第8章 交锋 第二天,天还没亮,一辆桐漆的马车就停在了客栈门前,陈恪行听到消息,忙和伶儿提着大包小包下了客栈。 接他们的还是昨天见到的崔府侍卫,见到他们,微微点头,算是打过招呼。 几人低调地上了路。 崔府家大业大,俗话说树大招风,不知有多少双眼睛在这平康坊盯着,他们也只能趁天还没亮,在夜色的掩护下进了崔府。 陈恪行先前去过游府,如今来到崔府,两者都是名声显赫的权臣居所,在小童领着他们去房间的间隙,他就下意识将两者做了比较。 不同于游府的华美精巧,崔府沿袭本家的一贯格调,踏进厚重的乌木门,未见朱漆金钉,先遇一堵绵长的清水磨砖照壁,正厅门紧闭,是和大门一样的材质,仅以两道素面铜环为饰,门楣上悬着的匾额也是寻常梨木,上书“清风堂”,笔力遒劲,显然是出自哪位大家之手。 小童领着他们往后院走去,崔府的后院并无叠石理水的奇巧,只一条宽阔的青石板路直通正堂,两旁是树叶快要落尽的梅树,虬枝盘错,不在盛放的冬季,便默然伫立在一旁,更显清冷幽寂。 他们的住处位于东厢,布置得素雅整齐,符合府邸的一贯风格。 见小童要走,陈恪行忙问他:“大师兄可在?” 小童恭敬答道:“大公子夜里被召入宫里了。” “我知道了。”陈恪行点头,开始和伶儿收拾东西,之后还是等待崔元一。 直到正午,一阵马车的辘辘声隐隐传来,陈恪行激动从床上蹦起,出门前去迎接崔元一。 但没想到,那辆小巧的马车停在院落后,下来的不是崔元一,却是一名婷婷袅袅的女子。 此人风鬟雾鬓,身着紫绢宽袍上衣,下着烟纱散花裙,秀眉纤长,双目温柔安宁,见到焦急跑来的陈恪行,显然也是一愣。 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男子见到他,笑着向女子介绍道:“夫人,这是大公子的师弟,陈恪行陈公子。” “原来你就是陈恪行。”那女子忽而轻笑:“幸会,我是元一的姐姐,崔如一。” 崔如一这个名字,陈恪行确实听过,但不是从崔元一那里,而是他的发小苏陌那边。 他犹豫道:“敢问夫人可识得苏家的三公子吗?” 崔如一道:“可是苏陌那小子?他正是我夫君的三弟。” 果然!陈恪行一喜,崔如一见他对苏陌很是熟稔的样子,便邀请他进厅堂一叙。 原来,这女子便是崔元一的同胞姐姐,崔家长女崔如一,三年前嫁给长陵苏家的大公子苏诚,这几日苏诚办事路过京城,崔如一也趁此机会探望弟弟。 而苏陌就是苏家最小的公子,苏诚的弟弟,自小古灵精怪,不愿和哥哥们一样入仕,竟然偷摸着在隔壁方陵开了家书肆,与陈恪行一见如故,引为知己。 崔如一自然见过这个小叔子,还无意间瞥见他帮陈恪行画的画像,所以才会觉得陈恪行眼熟。 “当真是‘人间何处不相逢’。”陈恪行抚掌道,在异乡听到故乡旧友的名字,本就是令人欢喜的事情,更何况崔如一一介女流,讲起话来却也是妙语连珠,毫无闺阁羞怯之意,陈恪行欣赏之外,不禁再一次在内心感叹:不愧是百年世家崔家的人,姐弟俩都不是凡俗之辈。 “原来你就是元一的小师弟,这么多年,我还是头一次见他主动迎人入府呢。”崔如一掩嘴笑道。 陈恪行不好意思道:“说来惭愧,此事还是我连累了师兄。” “此话怎讲?”崔如一奇道。 此事说来话长,他便含糊道:“我得罪了游锦,只能倚靠师兄庇护了。” 虽然他的主要目的是为了躲避刺杀,但前朝余孽的事不适合明面上讲出,他便只能拉游锦做这个恶人了。 “游锦?”崔如一微微瞪大眼,若有所思道:“游锦位高权重,一般人可得罪不了他,看来你和他之间另有内情啊。” 陈恪行点头道:“虽然不是我所愿,但各种机缘巧合下,我撞破了他做的一些事,所幸得师兄庇护。” 崔如一轻叹道:“游锦此人,年纪轻轻就已立身中央枢纽,要不是年龄差得有些大 ,怕是父亲会想法设法将我嫁给他。” “游家可是权宦,崔太保为什么把女儿嫁给他?”陈恪行错愕道。 崔如一苦笑一声道:“崔家是百年世家,可是以现在的目光看百年前的崔家,也不过是权宦家族罢了。” 拉拢游家,不仅少了一个朝堂上的心腹大患,还能增强世家的实力,何乐而不为? 陈恪行明白崔如一的未尽之言,一时间,气氛竟有些低沉。 陈恪行想摆脱这种压抑的氛围,故作轻松道:“如此看来,所幸夫人与游锦年龄差得大,我瞧那游锦行事骄纵,向来在婚姻上也不是好相与的人。” “你这话却是错了。”崔如一笑道:“游锦样貌文采具是一流,虽然骄纵,但也是少年人的意气风发,至今仍是不少女子的春闺梦里人呢。” 见陈恪行一脸的匪夷所思,崔如一倒也不再解释,只是掩嘴轻笑。 突然,她想到一件事,问道:“恪行,你可有婚配?” 陈恪行一愣,摇头道:“幼时顽劣,猫烦狗嫌,哪里会有姑娘喜欢我?” “婚姻之事,可不等同于两厢情愿。”崔如一苦笑,眼神却是温柔的:“不过你和元一倒是一类人,别看他现在这个稳重样子,四年前父亲想让他与温氏联姻时,他却铁了心不答应。” 陈恪行奇道:“师兄至今未有婚配,难不成是有心爱的女子?” 崔如一摇头,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来:“谁知道呢,他的心思,谁都猜不到。” …… 离开崔如一的院落时,已经临近傍晚。 那名四十多岁的中年人正是崔府的总管家,姓许,陈恪行也跟着府中人唤他一声“许管家”。 当他问许管家崔元一一般什么时候回来时,许管家摇头,面带歉意:“大公子公务繁忙,谁也说不准他什么时候回来。” 陈恪行惆怅地叹气,再次回到屋子里,和伶儿打起双陆牌解闷。 …… 政事堂 按理来说,现在已经到散衙的时候,但十几个官员却一个都没离开,沉默地处理手中的事物,手上没事的也硬找些事干,只盼没人注意到自己。 原因无他,只因游锦和崔元一都留在了这里。 崔元一留下处理公务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众人也都习以为常,而且他为人温和,即使属下先离开也不会动怒,还会笑着向他们告别。 他们不敢离开的原因,大都在一袭朱红官袍,面色冷淡批改奏章的游锦上面。 游锦是什么人?散衙时绝不含糊,到点就走人的利落人。这个时间,如果是平时,他早就不知浪荡到哪个花街柳巷,或者和京城的一群纨绔子弟到京郊骑马打猎游玩了,今天竟然主动留下夜直?! 他虽然年轻,但因为身世与老成的手段,在这群比他大了将近一轮的官员里积威甚重,而且他恣肆妄为的名声传得太广,谁也不敢尝试得罪他会有什么后果,便只能苦哈哈的主动留下,陪这尊大佛一起夜直。 月上柳梢,崔元一瞥向窗外,看到官员们苦瓜似的脸,轻叹一声,放下笔道:“夜深了,诸位快回府吧,不要误了明日的早朝。” 众人大喜,谢过崔元一,有些人的目光却悄悄瞟向游锦。 游锦也搁下笔,似笑非笑道:“我看诸位大人在政事堂练字贴练得着实辛苦,还是回去歇歇吧。” 几个官员轻咳一声,悄悄藏起底下练了一半的王右军,灰溜溜地离开了。 众人走完,政事堂安静得只闻秋蝉喓喓,崔元一面色平静道:“游平章事有什么事要对我说?” “崔中书倒是个爽快人。”游锦面带笑意,眼神却是冰凉:“你把陈恪行接到府中了?就这么担心我动你的好师弟?” “师弟千里迢迢来到京城,做师兄的总要照拂一二。”崔元一手中笔不停,淡淡道。 “说得倒好听。”游锦嗤笑道:“孙仲言已经在宫中了,你猜不到他要做什么?” “师父的事,我无权置喙。”崔元一回他后,见游锦深沉难测的眼神,提醒道:“但如果你要动手,我绝不会袖手旁观。” “那得看你有没有那个本事了。”游锦反唇相讥,见天色已晚,又抱怨道:“都怪你,害我今晚去不了秾丽坊了。” 秾丽坊是京中声名远扬的花街,他自己风流罢了,竟还敢故意在崔元一面前提起,怀着的就是作弄他的心思。 崔元一不理他的撩拨,合上奏章道:“我先走了,游大人请便。”也不看他,起身径直离开政事堂。 游锦望着他离去的背影,微微眯起眼,心中那个想法愈发笃定。 崔元一啊崔元一,必要时刻,一个无所事事的师弟和一个潜在的敌人,你又会怎么选择呢?还会像今天一样在意所谓的“同门情分”吗? 游锦冷笑一声,也离开了政事堂。 已更新∽[三花猫头]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8章 交锋 第9章 同游 崔元一回来的时候已是深夜,陈恪行虽然还醒着,但还是忍着没去打扰他,夜里辗转反侧地回想前朝余孽的事。 他不曾入官场,只隐约听说过前朝三皇子一事,但也只当是民间危言耸听的传闻,直到孙仲言一脸严肃地告诉他,确实有一股隐秘的势力企图颠覆周朝统治,只是为了稳定民心,朝廷一直没有公开搜寻打压这股势力。 陈恪行问他,既然大周已成正统,那么即使那股势力在康朝末期不容小觑,但现在又能有什么威胁? 当时孙仲言深深看了他一眼,叹道:“如果拼真刀实枪,这股暗中势力自然比不过大周铁骑,不过,如果他们的人已经混入朝廷中,甚至执掌大权,彼时大周又该如何应对?” 若是让前朝的人混入朝廷…… 陈恪行打了个寒噤,不敢想象后果。 孙仲言继续道:“我年轻时,曾遇见一位才名俱佳的官员,与他一见如故,但之后……” 孙仲言沉默了一会儿,缓缓道:“之后,他凭着才干位极人臣,但我却察觉他在暗地里调动军队,便生了警惕之心,之后,我时常注意他的举动,竟发现他和民间一个主张复康的起义集团有联系。” “之后呢?师父想办法将他除掉了?”见他停顿,陈恪行忍不住催促道。 “傻孩子。”孙仲言苦笑一声:“我那时不过是个小小的侍郎,而他已然权势滔天,当时的先皇尚年轻,连皇帝都难制住那人,我又怎么除掉他?” 但既然大周尚在,那么孙仲言他们必然还是找了法子制住他。 果然,孙仲言继续道:“在我们焦头烂额的时候,一个人出现了,他雄才大略,文武双全,资质全然不在那名反贼之下,彼时他刚考取功名,只是一名翰林学士,竟敢等在皇宫的御道上,跪在御辇下求见皇帝,说有一计可为陛下解忧。” “那个人,就是现在的游太傅,游敬游呈之。” 游敬……他就是游锦的父亲,既然他是当年铲平前朝余孽的主力,那游锦围剿白虎帮,搜寻密室,是不是也有他的指示? 还有崔元一说的刺客,为何他从未听师父提起过?而且,最关键的是…… 陈恪行无意识攥紧拳头,一个自发现密室以来就在他脑海中挥之不去的不安涌上心头。 为什么一切都那么恰好?白大虎偏偏拐了自己上山,自己又恰好被绑进有密室的前朝遗址,游锦在这时攻上山,这个密室的机关竟也是他会破解的那款。 他未涉足权力场,但也知道太多的巧合就是必然的道理。 如果这一切是有人故意为之,为什么会看上他这个小小的试子? 论权势,陈家最多只在方陵一带威风;论计谋,自己游手好闲二十年,正常人都不会看好他这个不务正业的公子哥;若论学识,虽然自己是孙仲言的弟子,但他的大师兄与二师兄都是千里挑一的人才,而他只有一篇少年时即兴作的《芙蕖赋》堪堪拿得出手,但他并没有署名,世人也不知作者就是孙仲言的三弟子。 表面上看,他是再普通不过的纨绔子弟,那背后之人到底看上他什么了? 他本欲和崔元一谈起这个问题,但顾虑到他公务繁忙,只好先放下,明日再找时间讨教。 到了明日,他先看到的不是崔元一,而是伶儿激动的脸。 “公子,今日贡院门口放榜啦!” …… 匆匆赶至贡院门口,这里早已经人满为患,大大小小的车马,如潮水般的人群堵在这个贡院门边,陈恪行甚至连插脚的余地都没有。 伶儿身轻体小,钻着缝隙到了榜前。 陈恪行见他从第一张榜看到第二张榜,再到第三张榜……心里不由得咯噔一声,暗道自己不会连个进士都没中吧?那岂不是把师父他老人家的脸丢进了? 伶儿看到最后一张,终于钻了回来,陈恪行忍不住道:“如何?” “放心,虽然名次差了些,但主子还是榜上有名。”伶儿笑道。 陈恪行顿时松了口气。 他不追求什么会元,只求榜上有名,混个官当当就行。 既然看罢,他也放下心,大手一挥道:“既然中了,咱们就别挤在这了,到京中耍耍!” 到京城的十几天,他大半都在惊恐防备中度过,不是闷在客栈就是闷在崔府,憋得他好生难受,此时和着中榜的名头,他铁了心要在京城玩一圈,慰劳这些天提心吊胆的自己。 伶儿是个没主见的,见陈恪行这幅样子,也乐颠颠地跟着他去了。 此时的他们,如果知道这趟心血来潮会导致后面的一系列事,也不知会不会选择找这趟乐子了。 …… 此时的西梁园,正是一年中春色最盛时,满园秾艳芳华不必多说,最吸引人眼球的莫过于南苑里的上百棵木兰树,这是宫中前些年新配出的品种,花开满枝,花瓣如玉,底下却带着胭脂般的红。 此时,木兰树间的一座八角亭内,游锦悠然啜了口碧清的甘露茶,只觉清甘鲜纯,连身为贡品的紫笋茶都略逊一筹,不由得叹道:“好茶。” “得到庭燎的赏识,倒也不辜负这五年一品的好茶了。” 一阵含笑的温润嗓音传来,令人听之如沐春风。 说话的是坐在游锦对面的襕衫男子,虽说是襕袍,但他的袖口却尤为宽大,身形又清瘦颀长,如孤松独立。宽大的袍子穿在他身上,空落落的,却更显他洒脱不羁的风度。 此人正是陈恪行的二师兄度继安。 游锦见他这幅沉醉于良辰美景,不问世事的架势,挑眉道:“思故约我到这,就是为了送我这盒甘露茶?” “庭燎以为我要如何?”度继安笑眼看他。 “我还以为你会跟你崔师兄一样,警告我不要对陈恪行出手呢。”游锦睨眼看他,直接道。 “那小子用不着我操心。”度继安轻笑一声,若无其事道:“与其谈他,我更感兴趣的却是大人您。” “京中对我感兴趣的人不少,但十之**是对我有所求。”游锦放下茶盏,有些不耐道:“你知道我不喜和人打哑谜,不妨直说,你的目的是什么?为什么在南方世族如鱼得水的你要到京中向我示好?” “若我说是因为高山遇流水,千里马遇伯乐,庭燎相信吗?”度继安不慌不忙。 “不相信。”游锦干脆道。 “那如果我说是师父的安排呢?” “孙仲言?他掺和什么?”游锦皱眉,面上已有动摇之色。 度继安笑而不语,让他自个儿皱着眉烦恼去,自己只顾欣赏这满院霞云般的木兰花。 没想到看着看着,一阵窸窣的脚步声突然从院门处传来。 庭中两人俱是一愣,这西梁园,明面上是无主的院落,但大家心里都明白这实际上是皇帝同胞妹妹窈舒公主诸沁的私苑,而诸沁对游锦的赏识众人皆知,所以往日除了公主本人和游锦,鲜有人能被门卫放进来。 游锦在这里,莫非窈舒公主来了? 想到他,游锦一阵头痛,这位公主年轻貌美,花一样的年纪,偏偏野得像个五六岁的孩子,说是看上他,想让他当自己驸马,实际只是想拉人陪她四处胡闹罢了。 这祖宗过来,自己今天注定干不了什么正事了,但自己来人家的院子玩耍,总不能失礼地偷溜出去。 轻叹一声,游锦叫上度继安前去迎接公主,没想到刚走出南苑,就和来人打了个照面。 这一见面,两方人俱是一愣。 陈恪行几乎目瞪口呆,想不通为什么在这里都能碰见游锦,而且,他身边的,不就是许久未见的二师兄? 与此同时,他身后的锦袍少年也是一皱眉,主动上前,敛去心底的诧异,笑吟吟上前,主动道:“游兄,今日竟也起雅兴到这园子中赏花吗?” 游锦皮笑肉不笑道:“原来是黄兄,幸会幸会。” 见两人你一句我一句地攀谈起来,陈恪行也看向度继安,目光复杂:“二师兄,许久未见。” “是啊,有三年了吧。”度继安浑然不觉他复杂的眼神,亲热道:“恪行,自从你回方陵后,瓦安的日子就无聊了许多。” 预感到他接下来要说的话,陈恪行清清嗓子,忙道:“我走后,师父他老人家可好?” 度继安笑眯眯道:“好得很,上次还和我感叹没有恪行一样偷奸耍滑的弟子给他教训,顿觉清闲了许多,琢磨着要不要练练太极修身养性呢。” 自己的丢脸事迹终究还是被他爆了出来,陈恪行悲伤望天,却看到锦衣少年惊讶的目光向他看来。 他本想着和伶儿到坊市逛一圈,没想到又遇见了上次的锦衣少年,依然是一身贵气的打扮,身边也依然跟着那个青年男子。 见到彼此,锦衣少年眼神一亮,主动邀他同游,青年男子虽然一副不赞同的模样,但终究抵不过少年,叹了口气,跟着他们逛了圈常安坊,随后少年提出知道一处清静的好地方,几人便来到了这里。 陈恪行初来乍到京城,哪知道这里是公主的地盘,就见西梁园的侍卫见到少年,面色俱是一惊,随后就有人要行礼。 少年懒洋洋摆手道:“乘兴而来,不要惊动别人。”将青年男子和伶儿安置到最近的北苑,自己带着陈恪行径直前往南苑看木兰花。 没想到就遇见了这两人。 少年先前介绍自己叫做黄晟,他也告知过少年自己的名字,但没说过自己是孙仲言的弟子。 见他惊讶,陈恪行不好意思道:“惭愧,师父一世英名,却有我这个不成器的弟子。” “哪里,陈兄过谦了。”黄晟笑道,眼底的复杂情绪一闪而过。 “既然恰巧相逢,不如二位同我与思故同游?”游锦彬彬有礼地提议道。 陈恪行却注意到他唤度继安为“思安”,对这两人的关系更多了几分复杂情感。 总之,虽然心思各异,但四人表面上还是热热闹闹地同行了。 已更新∽[撒花]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9章 同游 第10章 遇难 “……若在青陵,月前应就就入了春,在靠近偎翠河的地方,如果正值细雨时节,那么就煮一壶新茶,煨上一盅莴笋蚕豆春笋粥,卷着帘子听檐上雨潇潇。等天霁了,便采得野菜来,以荠菜作羹,将马兰头香拌,兼清炒莴苣,即使不着一荤,也是香鲜美味,食之难忘。” 陈恪行听杜继安此言,忍不住插嘴道:“师兄,你不是最讨厌莴苣吗?” “……清炒香椿,也是同样风味。” “你先前在师父那里分明不愿沾半点……” “恪行。”度继安止住脚步,幽怨地看他道:“你就这么想拆你师兄的台吗?” “彼此彼此。”陈恪行笑嘻嘻道,他还在耿耿于怀度继安说他“偷奸耍滑”一事,孙仲言为人严肃端庄,不用想,这件事定然是度继安胡编乱造。 度继安招架他不过,见游锦负手而行,姿容在灼灼花树下愈发俊美夺目,完全是一副闲庭信步的贵公子模样,便想把他拉下水,笑问道:“庭燎自小在京中长大,想来京中风光与南地大不相同?” “思故这话却是错了。”陈恪行依旧从容而行,边走边道:“我四岁时被外祖父接到泉州,直到满十岁才被父亲带回京中,并不是自小在京中长大。” 陈恪行闻言一愣,正常来说,四岁的独子被外祖父接走,做父亲的怎么会愿意?何况是游太傅这般位高权重的人物? 他犹自猜测这其间的关窍,黄晟却在此时开口道:“游大人武艺高强,莫非也是在定北王那里练出来的?” 游锦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回道:“不错,我幼时苒弱,外祖父担心我年少早夭,便每日督促我习武强身,自然而然便练成了这身武艺,聊作防身。” 恐怕不止防身,陈恪行瞥了他一眼,想到在白虎帮时见到的惨状,即使在温暖的春日,也让他周身一阵寒凉。 罪魁祸首犹自轻笑:“思故是风雅之人,我不过一附庸风雅的俗人,就不扰了诸位的兴致了。” 度继安摇头轻笑:“庭燎的一手好琴,连我这个初来乍到的外人都听过,若连你都是俗人,那天下还有几个雅人?” “琴不过是娱情的小技,怎比得上思故的山水之乐、田园之趣?”游锦谦虚道。 度继安这等人物自然不会将他的谦辞当真,付之一笑,又徐徐说起下一段来。 游锦虽说自己是俗人,但谈吐间的春花秋月富贵场,岂是一般人能见着的?度继安每说完一段,他就加以精妙简短的点评,用语诙谐,从容弘雅,一看就是锦绣堆里养出来的贵胄子弟。这二人,一个如云间月,一个似风中火,谈吐间机锋暗藏,倒比看戏还有趣。 说完那句话后,黄晟却显得有些心不在焉,手中撵着之前随意折下的一段木兰枝,在指尖漫不经心地转动,目光时而掠过谈笑的二人,时而落在陈恪行专注的侧脸上,比起当一名听众,他更像是在观察着什么。 四人信步,不知不觉已穿过南苑月洞门,行至一处更为幽静的院落。此处与南苑的木兰盛景迥异,遍植修竹,清风过处,竹叶沙沙,一条以卵石精心铺就的小径蜿蜒深入,引向一池碧水,池畔立着一座小巧的水榭,别是一番清幽雅致。 陈恪行正欲踏进院落,突然听到“嗖嗖”几声极轻微的破空之响,抬眼却见数点寒芒自竹林深处激射而出,正对着他们一行人的方向。 “当心!” 陈恪行话音未落,游锦却已经反应过来,宽大的袖袍一拂一揽,那几暗器瞬间被他卷入袖中,动作行云流水,优美又暗藏劲力。 他旋身将暗器掷于地上,脸色一沉,那双总是带着几分戏谑的桃花眼里,却是寒芒乍现,凛若冰霜,完全不复之前轻佻散漫的模样。 “跑!”他厉声喝道,顺手抽了把匆忙赶回来的侍卫身上的佩刀,掠入林中。 剩下三人没有武功,知道留在这里也只是拖累,在侍卫的簇拥下向后退却。 不料这时,几个黑衣人踩着竹枝,借力飞到他们这边,目标直指被围在中间的他们几人。 众侍卫忙拿到架住黑衣人的攻势,奈何百密一疏,那黑衣人虽然力气不大,但极为灵活,游鱼般地躲开刀光剑影,还有余暇不断抛掷暗器。 陈恪行险险躲过一个寒光凛凛的飞镖,就见迎面一弯刀砍来,回避不及,正欲咬牙受他这一剑,一个中气十足的怒声从身后传来:“大胆!” 来人正是黄晟的侍卫,他与伶儿听闻异动,忙向这边赶来,恰好看见这一幕,抽出腰间佩剑架住了这一刀。 来不及多言,青年侍卫见黄晟那边的侍卫也越来越少,忙赶过去支援,陈恪行亦趁此摆脱黑衣人纠缠,往回跑去。 没料到剩下的黑衣刺客见他跑走,竟一齐丢下黄晟和度继安,双双上前拦住他的去路。 青年侍卫缠住几人,拖住了他们的步伐,有一个黑衣刺客看出他最要紧的是黄晟,便折身欲伤他,青年侍卫神色一凛,果然丢下眼前几人同那黑衣人缠斗起来。 陈恪行发誓这辈子从没跑这么快过,但还是抵不过刺客的踏雪轻功,眼见得背后刀光剑影已经追上,陈恪行干脆停下脚步,打着拼死一搏的主意,想看能不能趁机抢一把武器杀几个刺客。 那刺客没料到陈恪行这番举动,正要伸出去的刀锋急急顿住,险险停在陈恪行心口不足一寸的位置。 看来这群黑衣人竟是不想取自己的命。看出他们的想法后,陈恪行愈发大胆,竟直接上手夺刀,那黑衣人自然不肯,见他的同伴要围上来,陈恪行一急,竟直接上口咬了他的小臂。 那黑衣人吃痛,手也一松,陈恪行忙夺过刀,对着他就是一阵乱砍。 但随后,一阵尖锐的疼痛从左肩传来,陈恪行眼前一黑,差点站不稳,一看,一个黑衣人已经神不知鬼不觉来到他身后,而那把弯刀的锋刃正插在他的左肩处。 “废物。”那个伤了他的黑衣人冷冷道。 被陈恪行夺了刀的刺客微微低头,似是惭愧的模样,却在下一秒瞳孔骤缩,接着涣散,缓缓倒下。 一阵凌冽的刀风从鬓边扫过,接着闪过游锦那绣着暗纹的锦衣袍角。 他不知何时已经杀完在林中剩下的黑衣人,转头杀到这边了。 见到他,六个黑衣人立即团团围上,铁器碰撞之声如乱雨敲檐一般,陈恪行入目只能见游锦翩若惊鸿的身影与反射着日光的剑芒。 游大人,好样的! 知道游锦武艺高强,陈恪行又往回跑去,远离战场,但半路却又杀出个咬称金来,这名黑衣人竟不声不响的躲在竹林里,就等着他落单的这一刻。 来不及反应,黑衣人一把揪住因疼痛而动作滞涩的陈恪行,足下一点,如大鸟般腾空而起,向院外掠去。 “恪行!”掠过竹林时,陈恪行听到度继安这一声惊呼,生死之际,他竟还苦中作乐地想到他与度继安这三年同门还是有情谊的,他还真没听过这位向来从容的师兄这么焦急的喊声。 就是不知有没有命再和他叙叙同门情谊了。 …… 陈恪行被那刺客夹在腋下,耳边风声呼啸,伤口随着颠簸不断传来撕裂般的痛楚,痛得他龇牙咧嘴,苦闷想到,难不成最近自己真是八字犯冲,需要找个菩萨拜拜? 自己到底有什么值得这群人大费周章的拐了自己?他本以为他们的目标是位高权重的游锦,或是名声斐然的度继安,再不济也是身份神秘的黄晟,怎么也轮不着一个小小的进士。 难不成是因为白虎帮那事?想到崔元一对他说过的话,陈恪行神色一凛。 如果这群黑衣人就是传说中的前朝余孽……他们看上的莫非是自己能破解机关的本事? 同为孙仲言弟子,度继安自然也精通机关之术,但他一向以文著称,世人也不知孙仲言私底下传授前朝机关术一事,所以他们自然眼见为实,拐了他这个破了白虎帮机关,并且没有背景的新科试子,强迫他做什么不可告人的事。 思索间,不知过了多久,那个扛着他的人总算将他放下,押着陈恪行在荒草中穿行,最终来到一处废弃的土坯房前。 这房屋残破不堪,似是驿站或兵营旧址,墙垣倾颓,蛛网遍布。 为首那名刺客在墙角摸索片刻,不知碰了什么,地面一块石板缓缓移开,露出一个黑黝黝的洞口,一股阴冷潮湿的气息扑面而来。 这里竟然也有机关? 陈恪行暗自心惊,对这伙儿人是前朝余孽的猜想更加确信。 “进去,把里面的机关破除就放你离开。”身后的黑衣人沙哑着嗓子推搡他道。 果然!他们自己也不明白一些机关的解法,所以挟持自己破解,看来这前朝余孽一党也并不是铁板一块。 这时,又有几个黑衣人从那些残垣断壁枯草间走出,见到他,有人道:“就是他破了芳宫的密室?” 芳宫是前朝的一处行宫,传闻是康穆帝为自己心爱的妃子芳妃所造,因此而得名。但芳宫早已荒废,在康朝末年又经历战乱,至今仍未有芳宫详细位置的记载。 难不成白虎帮就是在芳宫遗址上建成的? “就是他,有人亲眼看见他从密道里逃出。” “那里不过一道左刻和尚的移心锁,这里的机关可不同寻常,连我们的人都破不了,他能行?”充满怀疑的声音传来。 “不行也得行。”挟持他的人粗暴地将他推到洞口,威胁道:“解不开,你就死在里面吧。” 眼见得自己就要被推进那深不可测的黑暗中,陈恪行一咬牙,却听一个熟悉的声音自身后响起,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还想活命,就放了他。” 是游锦! 游锦竟然来救自己?自己莫不是绝望地出现了幻觉? 陈恪行看向身后,只见暮色四合中,游锦不知何时已悄然立于他们身后数丈之外。他依旧是一身玄色锦袍,只是发丝略显凌乱,几缕垂落额前,更添几分狷狂之气。他手中一把剑锋血亮的剑,剑槽间犹自滴着血,他只是随意地站在那里,周身散发出的压迫感却让在场的四名刺客如临大敌。 “游锦?”陈恪行呆愣道。 听到他的声音,游锦看向他,目光是毫不掩饰的嫌弃。 陈恪行却顾不上吐槽他,此刻他的出现犹如这昏昏暗夜里的一道光,刺得他差点泪撒当场,只是他两只手被黑衣人钳制,阻挡了他迫不及待奔向游锦的心。 除了钳制住他的人,剩下的三个黑衣人都是按着刀,一副警惕又蓄势待发的模样。 游锦见他们这幅架势,冷笑一声,纵身向前,以快到不可思议的身法,手起刀落间,一个人头就落了地。 见状,另外三人怒吼一声,一齐持刀扑向他。 但钳制住陈恪行的人显然没有帮同伴的意图,只是警惕地回身,一步一步将他往洞口带去。 黑衣人粗暴地将他推进去,再次启动机关,自己则怒吼一声,扑向犹锦。 那石板缓缓合上,眼见得天光一点一点被遮住,陈恪行忙探身,想要在石板完全合拢前钻出去,却因为扯到肩上的伤口身形不稳,只能眼睁睁看着光线一点一点被吞没。 忽然,就在石板快要完全合上时,一把剑斜斜抵在石壁上,留下了最后一线光亮。 接着,一个轻盈的身影从缝隙间滑入洞穴中,似是对黑暗的环境不满,“哗”的一声,明亮的光晕以他为中心散开,照亮游锦面无表情的脸。 “你怎么……”陈恪行正欲开口,却被游锦冷冽的声音打断。 “闭嘴。” 陈恪行明智地住了嘴。 游锦望着漆黑幽深的洞穴,缓缓道:“这里是前朝北禁军旧营,我早些时候便收到消息,称这里疑似有人活动的痕迹,当时我便猜测是前朝余孽,没想到他们的胆子竟大到这种地步,竟敢主动送上门。” 陈恪行恍然大悟:“所以你故意让他们带走我,就是为了探他们的老巢?” 怪不得游锦一反常态地来救他,原来是早有预谋。 陈恪行松了口气,感叹道:“还好你用剑撑住了机关,这里机关复杂,要是回不去就……” 话音未落,只听一阵扑簌响声,上方微微震动,抖下一片烟尘。 那把剑颤了颤,随即从石壁滑落下来。 游锦眼疾手快,按住剑的一段,却终究抵不过石板的强硬,只能眼睁睁看着洞口完全闭上。 陈恪行:“……” 望着游锦阴晴不定的脸色,陈恪行弱弱道:“我发誓,我之后一定闭嘴……” 游锦瞪他一眼,捡起剑,举着火折子上前走了几步。洞穴幽深,火光有限,入目尽是黑黝黝的石壁,也不知前方是何物。 陈恪行先前被刺了一剑,又被刺客颠来覆去扛到这里,如今暂时安全,他才感受到左肩的血黏糊糊的粘在衣服上,那道三指宽的伤痕也重新作痛起来。 于此同时,不知是不是这洞窟的原因,他感到周身冰凉一片,简直像是在冰窖里一样,但见游锦行动如常,便把原因归结为自己没有内力的缘故,忙跟上越走越远的游锦,急忙道:“游大人!在下也略通机关之术,等等我……” 已修改∽ 无能的作者终究高看了自己,还差一章没修改完[托腮],明天一定修改完!之后就可以更新章节啦[撒花]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0章 遇难 第11章 祭坛 两人一前一后走了许久,这长长的甬道不知通向何处,也不知有没有尽头,七拐八绕许久,除了黑黝黝的石壁尘土,一路再也看不到其他景物。 不知是不是地下阴沉潮湿的环境引发的心理作用。越往前深入,陈恪行就感到身体越冷,脚步也越沉重。 终于,当眼前的道路都开始模糊时,他总算觉得不对劲,正欲喊住游锦,却被自己宛若磨砂纸般的沙哑嗓音吓了一跳。 不到一个时辰,难道自己的伤口已经感染发炎了? 可伤口感染发炎会这么冷么?身体宛若被丢入冰窖,但脑内却像有岩浆在沸腾,这一冷一热,直教他觉得昏昏沉沉,浑身绵软无力,再也迈不动步伐,只能眼睁睁看着游锦挺拔的身影越走越远…… 因为计划出了偏差,游锦现在的心情显然算不上好,低矮肮脏的甬道更是令他心烦意乱,埋头走了好一阵,他才觉得不对劲,回过头一看,哪还有半分陈恪行的影子? 由于并不愉快的初见和崔元一的原因,游锦对陈恪行并不怎么待见,但他毕竟是孙仲言的弟子。孙仲言对朝廷中人,尤其是他的父亲多有防范,一身机关秘术只传给了他的三个弟子。在这个诡异的地下空间,不仅那群黑衣人,他也只能仰仗陈恪行破解地下的机关。 权衡利弊后,游锦只好回头找掉队的陈恪行。 但没想到的是,看到陈恪行的时候,他会是背抵穴壁,一副摇摇欲坠的模样。 “喂!”游锦眉头一蹙,快步走到陈恪行面前,见他迷茫看向自己,脸上泛着异常的红晕。见游锦走来,还试图离开倚靠的墙壁,向他靠近。 游锦下意识伸手捞了他一把,触手却是一片不正常的滚烫,结合他反常的表现,一个不妙的猜想自脑海中浮现。 “你中毒了?” 陈恪行却听不清他的声音,只觉得耳边一片嗡嗡,四肢百骸泛起一种诡异的酸软和寒意,尤其是左肩,简直像有人用冰刀子插进去来回搅拌,又用麻绳来回磋磨,让人痛不欲生。 恍惚中,似乎有人扯开他左肩的衣物,带起伤口一阵撕裂的剧痛,也让他神志清醒了一瞬,入目的却是游锦凝重的表情。 他不知游锦所见他左肩伤口周围的皮肉已然发黑,乌青的血线正沿着经脉缓缓向上蔓延,随着呼吸的一起一伏,那血线也像有生命一样鼓动着,格外渗人。 游锦看着他的伤处,千百般念头从脑海中闪过,最后化为一声嘲讽似的叹息:“他们倒是舍得,‘乱朱’竟然用在了你身上。” 陈恪行意识再次模糊,只觉得游锦的声音忽远忽近,身上忽凉忽热,水火相煎的痛苦中,只有游锦沉静的眼眸是那么清晰。 要救他吗? 迟疑不定间,腰间突然一紧,原本半靠在他身上的陈恪行竟一把搂住他,嘴里喃喃道:“冷……” 游锦不耐烦地推开他,低头见他一副痛苦不堪的神情,突然一笑,玩味的道:“陈恪行,你值得我在你身上下赌注吗?” 陈恪行自然听不清他的话,只是循着本能找暖源,再一次攀在游锦的腰上。 这一次游锦却没推开他,由着他摆件般挂在自己身上,自顾自从怀中掏出一瓷白小瓶,倒出了一枚莹润的白色药丸,半俯下身,捏住陈恪行的下巴,有些粗暴的将药丸塞进他嘴中,见他神色渐渐平静,才拿下他攀住自己的手,将他仰面放在地上。 游锦站起身,收回瓷瓶,居高临下看着他平静的睡颜,一字一句道:“陈恪行,希望我没在你身上下错赌注……” …… 陈恪行醒来时,身边已不见游锦,但那股突然起来的痛楚却像蒸发了一般,消失得一干二净,除了左肩还有伤口的余痛,他现在算是行动无碍了。 自己的袖摆被撕去一段,变成缠在左肩上的布条,虽然条件简陋,但包扎的极为娴熟,即使专业的大夫来看也跳不出毛病。 他的记忆还停留在洞穴中游锦那凝重的眼神,只知道自己再次晕了过去,之后种种不得而知。 看样子是游锦帮他包扎了伤口,那他人呢? 撑着石壁站起身,他环顾四周,他们大概已经出了那狭长的甬道,这是一处更为宽阔的地下空间,远比山寨那间密室更为古老森严。空气里弥漫着尘土与一种陈年香料混合的沉闷气味,令人呼吸都不由自主地放轻。 火折子不知什么时候换成了夜明珠,被放在不远处的一块残破石碑上,散发着昏黄光晕,照亮了方圆数丈。游锦就站在光芒的边缘,背对着他,身影挺拔却莫名透出一丝孤峭,正仰头凝视着石壁上的什么。 “游大人?”陈恪行试探着开口,声音在空旷的穴室中引起轻微回响。 游锦没有回头,只是淡淡道:“醒了?你这一觉睡得可真久。” 陈恪行不好意思地轻咳一声,问他:“游大人,是你把我带到这里的吗?” “你晕倒在甬道中,还能有谁能带你到这里?”游锦依旧没有回头,但语气中的嘲讽却扑面而来。 竟然让游锦背他……陈恪行也不知是感到荣幸还是恐惧了。 他老老实实道谢,游锦却转身,好整以暇地看着他。 “如果要谢,你要谢的可不止这个。” “那……再谢过大人包扎之恩?”陈恪行犹豫道。 游锦扶额:“你现在是不是感到身强体健,全无之前的锥心之痛?” 陈恪行闻弦音而知雅意,立即道:“难不成是游大人做了什么?” “还算机灵。”游锦淡淡道:“你中了‘乱朱’,所幸我身上带着解药才救了你一命。” “‘乱朱’?”陈恪行惊疑不定地问他。 “前朝的宫廷秘药,康哀帝用来赐死王公大臣的专用毒药,陈恪行,看来你很得那群人看重啊。”游锦声音冰凉的奚落他。 但陈恪行来不及和他掰扯,在游锦提到宫廷秘药时,他立即就联想到崔元一说过的用秘药自杀的刺客,两者莫不是同一种药? 触到陈恪行怀疑的目光,游锦冷笑道:“在想我为什么有解药?” 陈恪行诚实点头:“游大人救命之恩,恪行铭记在心,可这‘乱朱’既然是前朝宫廷秘药,游大人又怎么会有解药?” 游锦却没有急着答他的话,反而提起令一个话头:“当初在白虎帮,你是不是认为我是草菅人命,心狠手辣之人。” 尽管这是事实,但听他本人这么说出来,陈恪行却不敢像先前那样痛快承认了。 所幸游锦也没有为难他的意思,自顾自道:“你看到的白虎帮作小恶而遭大刑,但对我而言,这却是手刃仇敌,报仇雪恨。” “……此话怎讲?” 游锦近乎残忍地笑道:“你不是想知道我为什么有解药么?很简单,因为我也中了‘乱朱’,而这份解药,我也用了将近二十二年了。” 陈恪行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怎么也压不住养语气中的震惊:“你是说,你出生时就中了这个毒?” “不错,当年我的父亲追查那股地下势力的踪迹,被他们蓄意报复,我的母亲在怀着我的时候被他们伤到,自此疾病缠身,不到两年便辞世,而我,也因为在胎中染了毒性,从下只能靠这种暂时的解药活着。” 陈恪行没想到他先前提到自己幼年身体羸弱会是中了毒的原因,一时被震惊得说不出话来,想到他之前所说,便问道:“那和白虎帮那群人有什么关系?” “本来是没关系的。”游锦阴冷一笑,目露恨意:“但前几年,我查到当年伤到母亲的人,名叫万平振。” 好熟悉的名字……陈恪行努力回忆,突然想到一张悲愤的女子脸庞。 万平振,不就是那个白瑞念念不忘的情郎么! 游锦继续道:“于此同时,我的手下恰好有消息,秋阳县白虎帮的地盘疑似有一片前朝遗址,可能有密室存在,我便带兵前往秋阳县亲自查看,本想将白虎帮那群人发配充军,但谁能想到……” 游锦声音一冷:“我无意间看到了一张脸,分明与那万平振的画像一模一样!” 一片死寂,陈恪行看着游锦在夜明珠照耀下痛苦含恨的脸,再也说不出一句话。 游锦平复情绪,再次开口:“我亲手杀了万平振,剿灭了白虎帮半数的人,本想就此放过他们,但本该死去的万平振却再次被人发现在江湖现身。” “所以你以为是白虎帮藏了他,于是再次围剿?” 游锦颔首,冷漠道:“不管万平振有没有藏在白虎帮,那个帮主的妹妹是他的情人,我本想着拿下她威胁万平振,没想到……” 游锦的目光向自己瞥来,陈恪行心虚的移开目光,听游锦冷笑道:“你也知道后来的事了,我就不过多赘述,我告诉你这些事,就是要告诉你,我并不是滥杀之人,对你也有救命之恩,这里的密室非同一般,你我不妨暂且放下偏见,先出去再说。” “自然。”陈恪行点头。虽然游锦那段话的信息量大到还没让他消化完,但也知道此刻出去才是第一要事。 想到游锦先前一直在盯着石壁上的某处,陈恪行也抬起头,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这一看,惊得他当场愣了神。 只见巨大的石壁上,密密麻麻刻满了那种熟悉的凤凰涅槃纹,但与之前所见不同,这里的图腾更加庞大繁复,也更为狰狞。凤首高昂,眼神锐利,衔尾形成的环中,那轮日轮的火焰纹路扭曲盘绕,仿佛燃烧着幽暗的冥火。更令人心悸的是,这些图腾并非死物,在夜明珠的光线下,那些刻痕的凹陷处,似乎隐隐有暗红色的流光偶尔一闪而过,如同沉睡巨兽血管中缓慢流淌的血液。 啊∽又修改了一遍,俺真是个善变的作者(捂脸)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1章 祭坛 第12章 阴祭 “这里是……前朝的祭祀之地?”陈恪行压低声音,仿佛怕惊扰了壁上的邪神。 “不错,看规模,应当是王侯祭祀的神坛。”游锦脸色在幽光下显得有些苍白,但眼神却带着一种猎人找到猎物踪迹般的兴奋。 “你看那里。” 他抬手指向洞穴深处。陈恪行望去,只见那里赫然矗立着一座以黑色巨石垒成的祭坛。祭坛呈圆形,共分三层,层层收束,最高处摆放着一尊看不清面目的兽首人身石像,石像双手捧于胸前,似乎原本托着什么东西,如今却空空如也。祭坛周围,散落着一些早已腐朽的蒲团,以及一些辨不清原形的器皿碎片。 而在祭坛正前方的空地上,依旧是凤凰涅槃的图案,只是这图案中心并非日轮,而是一个深不见底的孔洞,幽暗森冷,仿佛直通地心。 陈恪行蹙眉,感到一种源自本能的心悸。那祭坛图案,无不透着一股阴冷邪异的力量,与他印象中的煌煌的祭祀全然不同。 “前朝末年,康哀帝笃信巫蛊,追求长生,宫中禁苑多有此类淫祀秘坛,以活物……乃至活人献祭,祈求仙神之力。”游锦的声音平静无波,却说着令人毛骨悚然的话语。他走到那朱砂图案边缘,用剑尖轻轻点了点地面,“这‘乱朱’之毒,据说最初便是由这些祭祀中产生的‘秽物’提炼而成。” 陈恪行心中一寒,下意识摸了摸自己受伤的左肩,只觉得毛骨悚然,那种水火煎熬的痛楚仿佛再次袭上心头。 摇头甩去那种令人不快的感觉,陈恪行也上前,同游锦一人一边查看壁画。 探察过程中,陈恪行问游锦:“你观察许久,可察觉出什么异常?” “这祭坛分三层,像是天、地、人三才格局,最上面那石像代表的是‘天’,中间祭祀的平台是‘人’,最底下这个深洞代表‘地’,但奇怪的是……”游锦皱起眉头,似乎有些不确定:“凤凰属火,本该向上飞升,但这祭坛却将凤凰图腾绘在‘地’上,比起祈求福缘,更像是水火不相容,自囚于室的困局。” 陈恪行想到他之前说的话:“你说康哀帝笃信巫蛊,宫中禁苑多有此类淫祀秘坛,日月颠倒,水火相扑,莫非是这种秘坛的特点?” “不。”游锦摇头,目光带上凝重之色:“我之前也怀疑过,但康朝末年的淫祀秘坛并没有这样多的凤凰图腾,且祭祀的目的是为了唤天神,并不会建在地下。” 建在地下……什么样的祭坛会建在地下呢? 陈恪行环顾四周,借着夜明珠的光,目光扫过壁画上的凤凰翅膀,突然眼睛一亮,走近壁画,指尖虚划过那些扭曲的火焰纹路。 “怪不得我觉得这里的壁画那么奇怪……”他似是自言自语道。 “你看出什么了?”游锦问他。 陈恪行指向其中一只凤凰的翅膀尖:“这些火焰的雕刻,方向不是向上燃烧,反而有些是向内、甚至是向下的……这与平常的凤凰涅槃图全然不同。” 陈恪行沉浸在自己的思绪,电光火石间,一个大胆的设想涌上心头。 “这里……莫非是前朝哪位王公贵族的墓室?” “之所以设在地下,因为这不是对天地,而是对鬼神的祭祀,凤凰图腾绘在地上,为的是引导死者魂灵归于黄泉,逆反的凤凰羽翼也说明这不是阳凤,而是阴凤……” 此话一出,不仅游锦惊愕地看着他,连自己也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你是说,这里是阴祭坛?” 陈恪行默默点头。 游锦眉头紧锁,“阴祭坛几百年未现人世,我也只在书中读过,竟是这幅模样。” “不错,但这里的凤凰涅槃图显然是是前朝的图腾,看来这个祭坛最少也是百年前建的了。” “好大的胆子,前朝古籍从未有记录哪位王公贵族死后能担得起阴祭的,出去后,我就让礼部铲了这祭坛,免得乱了礼法。”游锦冷笑一声,又回复到最初那副傲然不屑的模样。 陈恪行突然想到,崔元一对他提过,游锦曾做过礼部侍郎,以严苛到吹毛求疵的态度对待礼部事务,使那一阵的礼部官员人人自危。如今看来,果然名不虚传…… 就在这时,游锦忽然闷哼一声,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他迅速以剑拄地,才稳住身形。 “你怎么了?”陈恪行察觉到他的不对劲,赶到他身边望去,这时他才发觉,游锦额角早已被细密的冷汗浸湿,唇色也失去了往常的血色,变得有些发青,像是在忍着什么极大的痛楚。 这副模样……陈恪行神色一变,扶着他道:“游锦,你说你自小靠用这种临时的解药活着,难不成……你把你现在应当服用的解药给了我?!” “我常年服药,一次两次不用也死不了,”游锦语气不耐,试图站直身体,却又是一阵轻微的晃悠,他烦躁地以剑拄地,指节因用力而发白,“你中毒不久,不把药给你,恐怕现在已成这祭坛里的一个亡魂了。少废话,赶紧找路!” 他态度强硬倔强,陈恪行无奈,只好与他分开,用余光小心翼翼观察他。 “转过头去,别看我。” 遥遥传开游锦没有感情的声音,陈恪行只好悻悻转过头,看向那个祭坛。 目光扫到那个石像空空的双手时,他突然想到,凤凰属火,那什么象征水呢? 眼睛一亮,他快步走向那个兽首人身石像,它捧着的双手上空无一物,想必原本是用来放祭祀物品的地方。 象征“水”的祭祀物品…… 他联想到师父提过的古老祭祀,往往是以血为引,血性本炽烈,但若是中了毒的血…… 联系到游锦之前所说的“乱朱”可能出自祭祀后,陈恪行快步走到游锦身边,说出自己猜想,最后道:“我们身中的‘乱朱’毒就源于此地,祭品又是属‘水’的阴寒之物,我想,也许祭品极有可能是中了毒的血。” 说完后,他拿起游锦放在地下的,剑回到石像边,用剑刃在自己指尖划了一道,殷红血珠迅速涌出,滴入石像的手中。 毫无反应。 “奇怪……”陈恪行有些丧气道。 “用我的血试试。”游锦的声音冷不丁从背后响起,吓得陈恪行心脏都要跳出来。 “我中毒已深,若论寒性,自然比你更胜一筹。” 话音未落,游锦已经借着他的手,指尖在剑锋划了一道,和着陈恪行的血滴在石像手中。 两人的血将石像的手掌染得殷红一片,祭坛内死寂一片,只能闻道彼此轻微的呼吸声。 就在陈恪行的心一点点沉下去时,地穴猛然一震,脚下传来沉闷的轰鸣。 两人不约而同的看向那个深不见底的洞口,只见无数的尘埃簌簌跌入其间,不久,一股混合着陈年尘埃、腐朽木头和淡淡奇异药味的冷风,从其间淡淡传来。 “开了!”陈恪行惊喜道,正欲上前,突然察觉身边的游锦毫无动作。 侧身望去,只见游锦半跪着倚靠石像,双目紧闭,而一线殷红的血丝,正从他的嘴角缓缓留下。 这章也修改过啦∽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2章 阴祭 第13章 扑朔 “……”崎岖的小道里,游锦粗重的呼吸声在一片静谧中格外明显。 陈恪行捧着夜明珠走在前头,犹豫再三,最终还是劝道:“你不要走了,我先探前路,有出去的线索再来找你好不好?” “不好。”游锦有些沙哑的声音闷闷传来。 一路上,类似的对话不知重复了多少遍,但尽管陈恪行磨破嘴皮子,游锦也只回他这冷冰冰的“不好”二字。 虽然怀疑一向不待见自己的游锦把解药留给自己是别有用心,但游锦现在这幅模样也做不了假,听着他一起一伏的粗喘和艰涩的脚步声,陈恪行还是没忍住,陡然停下脚步。 身后的游锦低头忍痛,没注意他的动作,冷不丁撞上他的背,身形一个不稳,差点踉跄跌倒。 陈恪行转身扶住他,低低叹气道:“都这幅模样了,何必逞强?” 游锦没吱声,但紧皱的眉和瞪着他的眼明明白白地传递着主人的不满。 见陈恪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游锦直觉感到不妙,正欲强撑口气叫他继续走,没想到身体一轻,陈恪行竟直接将他拦腰抱了起来。 陈恪行肩膀有伤,而游锦身形修长,即使不重,但还是让他一个趔趄,肩上一阵火辣辣的灼痛,想来是伤口重新裂开了。 接触到游锦吃人似的目光,陈恪行沉住气,强硬道:“要不留在这,要不就这样走,选一个吧。” 两人目光相撞,空气中似有火花点燃,陈恪行凭着一股油然而生的胆气,硬是让游锦先败下阵来。 游锦无可奈何地轻叹一声,冷硬道:“背我。” 见他妥协,陈恪行喜气洋洋地将他背在背上,全然不知游锦看到他肩上鲜红时,目光难道带上些许怔然。 两人无声走了许久,那股腐朽木味儿和奇异药香也越来越浓烈,直到这时,陈恪行才意识到前方可能是前朝某位王公贵族的棺椁。 他在孙仲言那里再怎么偷懒耍滑,终究是大儒门生,掘人棺材这等叛经离道的事还是头一回。想到这,他的脚步慢了些,慢吞吞地问游锦:“游大人,你对这墓主人,有没有什么猜想?” “我只能猜到此人是康朝末期的哪位王侯,至于是谁,到主墓室不就知道了。” “康朝末期?你怎么看出来的?”陈恪行奇道。因为阴祭坛的缘故,这里的布置并不符合正常墓室的构造,他又是怎么看出墓主人的年代? 游锦沉默良久,就在陈恪行以为他不会理自己时,他突然道:“因为这股药香。” “药香?” “‘乱朱’是淫祭的产物,但它的前身却早已在康国宫廷中流传,父亲曾派人寻过这种毒的前身,试图从原料研制出解药,可惜虽然找到不少前康宫剩下的秘药,但都失去了毒性,没有大用。” “失去了毒性?这种毒药有限期吗?”陈恪行忍不住追问道。 游锦淡淡道:“后来,父亲总算寻到一位康朝的前御医,他说……”游锦沉声道:“这种毒,必须加入前朝宫廷皇室的血才能起作用,和入血后的毒药自带一股异香,只有当血消耗完后才会渐渐淡下去。” 说完,他轻笑道:“这里的异香浓郁只此……看来,是那位前朝那位王侯的血还没耗尽呢。” 陈恪行陡然止住步伐,心生寒意:“你是说,这个墓主人,是被‘乱朱’的前身毒死的?” “大抵是了。”游锦漫不经心道:“以往就算毒发,因为常年服药的缘故,我也远不至于到这种地步,想必正是这股异香勾动,才会让‘乱朱’的毒性提前发作。” “你说我也中了‘乱朱’,难不成,现在仍然有康皇室的人活着?” “不一定,这种秘药只是‘乱朱’的前身,只有喝下才会起作用,‘乱朱’却是触到伤口就发作,否则你也不会因为被砍了一刀就中了毒。” 确实是这个理,但陈恪行对这件事依旧耿耿于怀,他继续问道:“这群黑衣人,你觉得是前朝余孽吗?” 游锦微妙的一顿,没直接回答他,反问道:“我之前就一直想问你,为什么你会称他们为前朝余孽?” 因为孙仲言一直这么称呼那位传闻中三皇子的旧部,所以陈恪行也就顺口这么称呼了,如今游锦提起,他才意识到外人好像并不是这么称呼那股地下势力。 “既然他们是前朝三皇子的旧部,称之为‘前朝余孽’有何不妥?” “前朝三皇子……”游锦哼了一声,似乎很不屑:“民间的传闻,你竟信以为真了。” 仔细想来,孙仲言确实没亲自解释过这股势力的前因后果,这些缘由都是陈恪行根据各地传闻猜出的。听游锦此言,似乎还有更大隐情? 游锦自顾自道:“前朝三皇子和王,于诚安十二年因为结党营私被康哀帝赐死,当时,与他有联系的所有大臣被接连抄家流放,其中十之**都死在了流放的路上。” “你觉得,这样的旧部有能力在新朝建立百年后仍然存在,并且威胁朝廷安宁吗?” 陈恪行犹豫了一会儿,道:“这是明面上的记载,万一和王有潜藏的势力呢?这‘乱朱’之毒,分明也与前朝有关联。” “是啊。”游锦回答得慢条斯理,语气中却带着寒意:“可什么样的忠心,才会在旧朝灭了百年后,更迭两三代人也要坚持潜伏在新朝?他们目的是什么?复国?还是单纯的为新朝添乱?” 他这一连串的反问令陈恪行陷入深思。他之前并没有做京官的打算,关注前朝余孽也只是不辜负师父的谆谆教诲,所以也从从未仔细考虑过这些问题,如今想来,蹊跷之处确实颇太多了,一个前朝的势力,为什么百年后,子孙都换了一代又一代,依然坚持不懈的潜伏在新朝呢? 不等他说话,游锦继续道:“复国,一个见不得人的势力再怎么强大也不能抵御真正的军队;单纯的添乱,也不至于这么大费周章。” 游锦似是叹息道:“陈恪行,你仔细想想,这些‘前朝余孽’,真的是前朝之人吗?” 第14章 迷离 一阵阴冷的风混着浓重的药香从深处刮来,陈恪行一个激灵,也不知是因为游锦的话还是这突如其来的风。 他直觉接下来的话不是现在的他能够听的,偏偏游锦不放过他,自顾自道:“太祖年间,所谓的前朝余孽已然是强弩之末,此后在文帝顺帝肃帝统治期间几近销声匿迹,直到先帝即位,这股势力再次兴风作浪,而当时的满朝文武,竟无一人能说出这些人的来头身份,难道这不很匪夷所思吗?” 是啊,偌大一个朝廷,怎么会任由一个危险势力潜滋暗长到如今程度呢?除非…… 像是看破他内心所想,游锦轻轻的声音落在耳畔:“除非,这股势力本就是朝中之人有心培植,而当时有能力左右朝局的,只有……” “不要说了。”陈恪行忍不住出声打断他。 “看来你猜到我指的是谁了。”一反常态,游锦全然没有被打断的不快,笑吟吟道。 根基深厚,能够庇护一个地下势力的朝中人,除了世家大族别无他想,崔元一是他的师兄,又是世家领袖,游锦此言,目的无非是挑拨他俩的关系。 陈恪行沉默了一会儿,出声道:“你对我说这些又有什么用?我非朝中人,就算我信了你的话,对你又有什么好处?” 游锦冷哼一声,语带不屑:“目前的你可不值得我费心思拉拢,只不过看在同患难的面子上,提醒你当心你那好师兄罢了。” “好吧,那在下就多谢游大人了。”陈恪行叹气,再不发声,只背着游锦缓缓走向前方。 游锦本就是强打精神说得那一番话,见陈恪行沉默,也懒得主动找话头,陈恪行虽然是书生,肩膀却不像他想象中的瘦弱,反倒结实有力,看来小时候有些武功底子,他也从一开始的不适变得理所应当享受起来,干脆将整个身子都放松下来,脑袋懒洋洋地搭在陈恪行的肩头,眯着眼恢复精力来。 陈恪行却因为感到一阵温热的呼吸打在脖颈边,身体不由自主的僵了一瞬,手也抖了抖,差点将游锦扔下去。 他不是没背过人,而是现在背上的实非常人。 之前说着话还好,一安静下来,掌上肌肤结实细腻的触感就分外鲜明起来,而且游锦现在这个姿势,无论是温热的呼吸,还是身上混着血腥味的淡淡衣物熏香,全都不容分说地涌来,令他避无可避。 曾几何时,他千方百计躲着这个人,而现在却和他以这样亲密的姿态靠在一起,今昔对比,只能感叹命运无常。 胡思乱想间,肩颈却突然一冷,游锦直起身,突然凝重道:“停下。” 陈恪行应声止步。 “放我下去,这里似乎有机关。”游锦简短道,目光警惕起来,身子也挣扎着要下来。 陈恪行怕他摔着,只好顺着他,自己半蹲下来,让他扶着自己慢慢站稳。 期间,他观察四周,果然发现前方道路宽敞了不少,不仅如此,甬道也不是素面朝天的泥土了,两旁竟贴上了雕着画的石砖,因为许久没有人迹,上面蒙了厚厚一层灰,所以他刚才神思不属时才没注意到。 游锦脚刚落着地面,就急不可耐地走到一侧的砖画前,屏气凝神地看起上面的内容。 陈恪行也跟着他上前,同他一起看去。 这画上的内容不过寻常的宴饮庖厨场景,但纹路细腻,雕工精湛,那些小人的眉眼都被清晰的勾勒出来,竟比地面上一般的宫室都精美许多。 “看来再往前不久就是主墓室了。”陈恪行轻声道。 游锦却丝毫没有放松的意味,拔出腰间的剑,不轻不重地敲了一下前方的地面。 “唰”的一声,画上表演杂技的小人嘴里突然射出一支闪着冷光的剑,速度奇快无比,与游锦挥来的剑撞在一起,双双落在两人身前。 游锦此刻乏力,不仅剑脱了手,身体也被相撞的力度推得向后踉跄几步。 陈恪行忙扶住他,问道:“你怎么察觉这里有机关的?” “这是前朝常见的墓葬机关,我此前因为种种原因,接触过不少,在看到砖画的时候就更加确信了。” 他语气风轻云淡,显然是习以为常。陈恪行不由得在心里感叹,怪不得他知道这里是墓室时一副见怪不怪的模样,原来是早有前科。 “你可有法子破解?” 陈恪行本以为游锦有经验,自然有方法安全过去,没想到他却是脸色怪异,皱着眉,一副疑虑深深的模样。 他心里不由得一紧,问道:“无计可施?” “不。” 终于,游锦开口道:“只要不接触地面就可以,所以我之前……都是用轻功飞过去的。” …… 现在,他们俩一个没有武功,一个虚弱不堪,这往常轻而易举能过去的关卡,却成了半路的程咬金。 游锦沉思片刻,突然,一双黝黑明亮的桃花眼若有所思地看向他。 陈恪行不明所以,迷茫地与他回望。 “你肩上的伤愈合了吗?” 没想到游锦竟然主动关心自己的伤势,陈恪行受宠若惊道:“还在痛,不过血却没之前流得那么多了。” 游锦缓缓露出微笑:“很好,你服了解药,血说不定能暂时抑制‘乱朱’毒性,你把肩上的布拆了,让我饮几口你的血。” 果然,突然的关心必有目的。 陈恪行按他所言,龇牙咧嘴的拆开已经快和伤口融为一体的那块布,见游锦凑上来,目光有些嫌弃地看了看他肩膀上的伤,随后叹了口气,有些苍白的嘴唇贴到那犹带血的伤口,迟疑地舔了一小口。 陈恪行一个激灵,只觉得肩头传来一阵湿润温热的触感,伴随着轻微的刺痛和一种难以言喻的酥麻,瞬间窜遍四肢百骸。他浑身僵硬,连呼吸都滞住了,脑中一片空白,只剩下脖颈边游锦微微起伏的吞咽声,在寂静的甬道中清晰可闻。 游锦很快抬起头,唇上还沾着一点殷红,他蹙着眉咂了咂嘴,评价道:“腥得很。” 陈恪行这才回过神,脸颊不受控制地发起烫来,手忙脚乱地想将布条重新缠上,却被游锦拦住。 “且慢,等会儿说不定还需要。”游锦淡定地抹去唇上鲜红,原地打坐,感受着体内的变化。 片刻后,他睁开眼,眉目显出一丝不甘:“不行,虽然身体没那么冷了,但内力已然凝滞,不能动用轻功。” 陈恪行犹豫道:“要不要再来点血?” 见他一副大姑娘似的羞涩模样,游锦嗤笑一声,懒声道:“不必,此计不通,那就博一把。” 陈恪行忙包好伤口穿戴好衣物,问道:“怎么搏?” “如果不出所料,砖画路的对面就是主墓室的正门,那里会有兽首或星图的纹样,那里面其中就有建造墓室的人方便自己出入,破解机关的方法。” 游锦看向他,神色严肃:“我如今气力能勉强将你扔到对面,但只够一次。落地后,你立即找到墓室正门,按我说的做。” 想到游锦先前站都站不稳的模样,陈恪行担心道:“我倒是没问题,你的身体吃得消吗?” “我自有方法。”不等他反应,游锦已经抓住陈恪行的手臂,感受腥甜的气息自喉间涌上,手下用力,借着巧劲将他猛得向前一送。 陈恪行只觉得一股大力传来,身体顿时腾空,耳边风声呼啸。他人在空中,心却提到了嗓子眼,目光死死盯着身侧那些精美的砖画,生怕哪里又射出冷箭来。 幸运的是,直到他踉跄着落在甬道尽头坚硬的石面上,也再无机关触发。他心跳如鼓,回头望去,只见游锦在对面,身形微微晃了晃,以剑拄地才勉强站稳,显然方才那一下消耗极大。 他大声道:“你还好吗?” “快找机关!”游锦的声音带着急促的喘息传来。 陈恪行不敢耽搁,连忙上前,果然在不远处见到一扇巨大的石门。 石门古朴厚重,上面果然雕刻着一幅复杂的星图,星辰以大大小小的夜明珠镶嵌,在一片黑暗中熠熠生辉。星图中央,果然如游锦所说,是一只栩栩如生的玄龟。 “游大人,门上是一幅星图,中央是玄龟。”陈恪行向另一头喊道。 好一会儿,游锦的声音传来:“按照九宫格,先按它最上面中间那块,还有最下面中间那块。” 这两处一上一下,一高一低,正是“两极”。他毫不犹豫,伸手同时按向那两块甲片。 他向游锦汇报完,却许久不见回应,正担心间,游锦有些沙哑的嗓音再次传来:“按乌龟壳正中央,往左侧躲去。” 陈恪行依言,手指用力按向龟甲正中央。 “轰——” 一阵低沉的轰鸣从身后传来,那些砖画纷纷凹陷下去,同穴壁融为一体。 陈恪行忙奔向通道的另一头,担忧起游锦的伤势来。 所幸,游锦盘坐在地面,虽然脸色很不好,但并没像上次那样吐血。见陈恪行过来,他竟还有力气主动起身,淡淡道:“好了,我们走吧。” 这里的异香更加浓烈,陈恪行担忧道:“你需不需要休息一会儿?” “不必。”游锦果断回绝,自己率先向前走去。 陈恪行悻悻地摸了摸鼻子,瞬间觉得有些索然无味,游锦是什么性格他又不是不知道,如今龙困浅滩,也用不着他这只小虾米关心。 无声叹息一声,陈恪行转身,追上游锦的步伐。 深夜更新∽ 想凑够三千字一章,没想到码完已经凌晨了(擦汗),真是良好的作息鸭(不是)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4章 迷离 第15章 怨恨 游锦上下端详着眼前的石门,不久,笃定道:“这是异姓王的墓。” 他在这方面似乎异常精通,陈恪行不疑有他,问道:“这是怎么看出的?” 游锦手指虚点向石门边缘一处不甚起眼的缠枝纹:“龙为君,蟒为臣。此门雕有类龙之兽,其爪为四趾,乃是蟒。前朝礼制,皇族血脉的墓志铭应悬于正门,以示正统,这里没有墓志铭,却有象征王侯的图腾,只能是前朝哪位异姓王了。” 他这说法有理有据,只是前朝大封诸侯,异姓王没有上百也有几十,所以陈恪行依然摸不清这墓主人身份。 一旁的游锦却早就开始琢磨怎么开门,对着那令人眼花缭乱的星图摆弄。半晌,也不知他做了什么,只听轻微的“咔嚓”声,石门微微颤动一瞬,随后裂开几不可见的一条缝隙。 竟然真的打开了? 陈恪行感叹道:“没想到真的会有人留下能够打开自己墓室的机关……” “前朝风俗如此。”游锦用剑尖戳着那条缝隙,查看有没有隐藏的机关,回他道:“前朝信仰凤凰更甚于龙,认为人死后也有一天会像凤凰那样涅槃重生,所以有意在墓门设置出入的机关,以期复活后的人能够重新入世。” 想到这,他顺口补充道:“正因如此,前朝墓葬保存尸体的技术十分完善,所以这里异香会这么浓烈,恐怕这位异姓王被毒死后还被‘好心’地做了防腐处理呢。” 一想到这股浓烈的异香是从一个百年前的死人身上散发的,陈恪行顿时觉得整个人都不好了,苦着脸道:“如果那毒药一直在消耗血,过了这么久,那墓主人怕成一具干尸了吧。” “害怕?”游锦手里不停,对着墓门敲敲打打,一边还有闲情调侃他:“我们又不是摸金校尉,只是借道罢了,若非必要,也不必开棺扰人清静,别说干尸,就是僵尸也影响不到你我。” 话虽如此,但心里的膈应并不能消失,空气中充溢着清冷幽寂的香味,陈恪行失了说话的兴趣,在一旁恹恹看着游锦忙活。 说实话,只论外表,游锦确实是他见过的人中数一数二的俊美,只是平日气质太过冷峭,让人不敢接近。此刻不知是不是因为毒发的影响,明明是一样的眉眼,此刻却因虚弱而柔和了棱角,变得竟有些和婉。 陈恪行念及他身体不便,本欲帮忙,却被他嫌弃地撵去一边,闲来无事,竟胆大包天地观察起游锦的面相来。 嗯,天庭光洁饱满,果然是贵人命;长眉入鬓,是个果决狠厉的性子;桃花眼狭长清亮,鼻若悬胆,唇形优美却薄,嘶,一看就是薄情人呐。 “你在那做什么?快来推门。” 游锦无情的声音拉回了陈恪行飘远的思绪,他一个激灵,生怕被游锦看出自己在替他看面相,忙应道:“来了来了。” 游锦为人谨慎,有他再三查探,陈恪行也不担心推开门就迎面而来一支冷箭,当即凝神聚力,缓缓推开沉重的石门。 “咳,咳咳……” 一股比甬道中浓郁数倍的药香几乎凝成实质,混合着尘封百年的腐朽气息,如同潮水般从门缝中汹涌而出,陈恪行被呛得泪眼汪汪,于此同时,服了解药后就感受不到的寒意再次涌上四肢百骸,仿佛下一秒就要发作毒性。 这香味果然能勾起毒性! 自己服了解药尚且如此,那游锦呢? 他慌忙在烟尘滚滚中寻找游锦的身影,却见他站在不远处,身量笔挺,气定神闲,完全看不出半分虚弱的样子? 咦? 游锦却不看他,直直望着门后的景象,目中似有寒意。 陈恪行只顾着看他,此刻顺着他的目光向里看去,顿时一惊。 没有想象中的棺椁干尸,也没有陪葬的金银宝器。这里的布置,竟然意外的清和安宁。 青砖的地面上沁着斑驳的湿痕,壁间嵌着几盏早已油尽灯枯的青铜鹤形灯,一架斑竹书架,一张紫檀木榻,一张花梨木书案,构成了这里的所有。 很快,陈恪行的目光就锁定在书案上的瓶瓶罐罐上,这股浓烈的异香正源自那里。 捏着鼻子上前,陈恪行小心翼翼地端详起其中最为高大的一个蓝瓷瓶,上面的塞子被胡乱地丢在一旁,将夜明珠举得近了些,能隐隐看到里面黑不溜秋的丸状物。 这不会就是“乱朱”的前身,那种宫廷秘药吧? 陈恪行正欲喊游锦过来,忽然听得一声呛咳,游锦半跪在地上,面色惨白如纸,身体不由自主的颤着,左手捂着嘴,一滴一滴的鲜血从指缝间留下,蜿蜒瘦削的手腕,最后落在青砖地面上,溅起小小的血花。 “游锦!” 这景象实在触目惊心,陈恪行顾不得什么毒药,捡起跌落在地上的剑,对着小臂划了一道寸大的伤口,堵在游锦苍白的嘴唇,急道:“快喝血。” 但游锦却丝毫没有动作,任凭鲜血将薄唇染得通红一片。 就在陈恪行考虑要不要捏着他的下巴灌血时,游锦的嘴唇突然动了动,低声道:“不必了。” 见他这个时候还要犟,陈恪行怒从心头起,冷声道:“你若不在乎自己的命,又何必在眼前叫我着急?” 说完,他惊觉这句话有些熟悉,还没砸出什么味儿,却听游锦缓缓道:“不……‘乱朱’的毒性,对我不起作用了。” “什么?”陈恪行怀疑是不是自己听错时,却见游锦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一抹嘴角的血迹,目光幽深:“这股异香,似乎能抑制‘乱朱’的毒性。” “可你之前不还说……” “原先我以为这股异香是在催发‘乱朱’的毒性,但吐完那口血后,才发觉它不是在催发毒性,而是在逼出毒性。” 陈恪行狐疑地看向地面斑驳的血痕,果然,不到一炷香的时间,青砖上鲜红的血已经凝结成带着紫色的血块,果然是带着毒的血。 “你的意思是……这香味非但不是催命符,反而是解药?” “不是解药。” 游锦缓缓摇头,他扶着书案边缘站稳,虽然脸色依旧苍白,但那双桃花眼里的光芒却锐利得惊人:“它更像是一把钥匙,强行打开了‘乱朱’蛰伏的牢笼,将潜藏的毒素逼出体外。过程凶险……但若扛过去,或许……” 他没有说下去,但意思已然明了。 “所以,你刚才不喝我的血,是因为要逼出所有的毒?” “是啊,不过还是失败了。”游锦目光带上些许不甘:“‘乱朱’的种子潜伏在体内,一点一点侵入血中,根本不可能一次排出所有毒性。” 陈恪行闻言,目光再次落回书案上那些瓶瓶罐罐,尤其是那个散发着浓烈异香的蓝瓷瓶。 “既然这香味能逼出毒性,那这些药丸……”陈恪行若有所思,“会不会就是用来制造这种异香,或者……本身就是更进一步的解药?” 游锦之前大伤元气,此刻仍有些头晕目眩,便闭目调息,闻言眼皮微动,却没有睁开,只是低声道:“有可能。但前朝秘药,诡谲难测,不可轻试。” “我知道。”陈恪行应道,他走到书案前,没有去碰那些药丸,而是仔细打量起其他器物。除了药瓶,桌上还散落着零碎的纸片,纸张已经脆化,陈恪行不敢贸然翻动,只好偏着头看上面模糊的墨字。 上面大多是些炼丹制药的术语,晦涩难懂,陈恪行粗略扫过一眼便移开视线。 但在扫视到压在一个瓷瓶下的字条时,他的目光骤然一凝。 那上面没有复杂的药方,只以朱砂写着一行小字,笔迹凌厉,不同于写丹方时的平静无波,透着一股不甘与怨愤: “刘氏负我,药不成丹,魂寄此香,待后来人。” 赶上今天的尾巴啦[撒花] 但还有审核时间[托腮]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5章 怨恨 第16章 秘闻 刘氏…… 陈恪行喃喃重复,心头巨震。 当朝国姓便是刘,这“刘氏”,指的难道是…… “游锦。” 听陈恪行突兀唤他,游锦愣了一下,倒也没计较他的失礼,“嗯”了一声,权作回应。 “如果出去后皇帝要灭我的口,你可以护我吗?” “你自有你的好师兄护,找我做什么?”游锦本对他的求情嗤之以鼻,但见他面上严肃不似作假,便皱着眉上前,顺着他的目光看向那张纸条。 当看到纸条上凌厉飞扬的字迹时,他眉心猛地一跳,似是想起了什么,面上表情猛地沉了下来。 他大步走向那架斑竹书架,脸色难看地找着什么目光接触到第三排那张半掩的羊皮地图时,面色终于真正沉下来。 陈恪行也来到他身边,目光扫向那张地图,总觉得越看越觉得眼熟,这熟悉的地形布置,分明是…… “这是北境地图?” 不,虽然这张地图的疆域同本朝淮河以北地区的轮廓相似,但细看又有许多不同之处,西北地区,本该在康朝末年就就被匈奴占领的?州、合州等地却被纳入版图,而且上面勾勒出的长城、烽火台等标志,也与当今有很大区别。但最显目的是,这张图上有的地方被斗大的墨点标注,下方一行清正端方的小字,上面清晰写着“左刻藏室”四字。 其中的两个墨点,赫然标注在白虎帮所在的秋阳县位置,以及他们现在呆的前朝北禁军旧营地。 两人面色各异地注视着这张地图,陈恪行惊诧于类似如此的密室竟然有那么多,而游锦比他知道得更多,想得也更复杂,面色也更难看。 “那群黑衣人想让我破解机关,目的难道是这张地图?” 如果知道北境的详细地图,就算是百年前的东西,对于前朝复国也是极大的助力,但这布置成墓室的房间的原主人却也显得更加扑朔迷离。 为什么他与当今皇族有什么仇恨?为什么要研制“乱朱”的解药?以及这份详细到触目惊心的布防图,到底是什么时期?为什么会有早就沦落的?州、合州等地? 陈恪行思索间,游锦的却突然开口,声音回荡在空寂的房间,空灵得有些渗人。 “出去后,如果还想活,就把这里的事烂在肚子里。” 陈恪行敏锐地从他的话语中察觉到什么,“你有这个房屋主人的头绪?” “没有。”游锦冷着脸道。 明明之前还在性命相托,现在他又回到最初那副冷硬的模样。 虽然早有预料,但陈恪行依然抑制不住心中的失落,以及自己都没察觉到的一丝愤怒,走向一旁的紫檀木榻,冷淡道:“这里的房间布局与芳宫遗址相似,这里的木榻应当也藏有机关。” 说完,他不顾游锦的反应,也不嫌地上潮湿阴暗,一骨碌钻到踏下,摸索着潜藏的机关。 但刚钻进去个头,他就“呸”了一声,狼狈扯下缠在脸上的蛛网,正好碰到游锦看白痴似的目光。 ……真是面子里子都丢尽了。 他面上微微泛红,低着头错开游锦的目光,正想着怎么除掉床底纱布似的蛛网时,却听一声轻叹,接着,一阵温热的触感自鬓角传来,那股淡然的木樨香味钻入鼻间,连满屋浓烈的药丸想起都盖不住。 游锦摘下他鬓角上没扯完的蛛网,声音虽淡,却因带了些许笑意而显出不同寻常的温柔。 “这么着急?不求求我出去后给你些解药救命?” 陈恪行被他这突如其来的亲近和话语弄得一怔,脸颊微热,随即别开脸,闷声道:“游大人若想给,自然会给。若不想,求也无用。” 他试图掩饰内心的波动,重新将注意力集中在床底,手下更加用力地摸索,仿佛跟那些陈年的灰尘和蛛网较上了劲。 游锦看着他赌气般的动作,眼底那点笑意更深了些,却也转瞬即逝。他直起身,目光再次落回那张羊皮地图上,指尖划过那几个刺目的墨点和“左刻藏室”的字样,眼神变得幽深。 “这张地图上的疆域,应当是太祖皇帝征伐天下时,本计划的国家疆土。”游锦忽然道。 陈恪行动作一顿,从床底探出头来,脸上还沾着灰:“什么?” “信不信由你。”游锦不看他,继续道:“此事关乎国之根本,事关重大,不可轻举妄动。看在你我相伴的这一路,我好心提醒你一句:知道的越多,死得越快。” 虽是警告的语气,但他分明也含蓄的解释了为什么不告知他主人身份的原因。 陈恪行本就有些后悔刚才一时意气闹出的笑话,听闻此言更没有揪着不放的道理,笑道:“好,谨遵游大人教诲。” 就在这时,陈恪行手下忽然按到一块略微松动的砖石。他心中一动,用力向下一按。 “咔哒。” 轻微的机括声自紫檀木榻内部响起。紧接着,在两人警惕的目光中,木榻靠墙的那一侧,一块床板无声地向上翻起,露出了一个黑黝黝的狭窄洞口,仅能容一人匍匐通过。一股带着泥土腥气的风从洞中涌出。 果然是与芳宫遗址相似的布置。 陈恪行早有预料,也不显半分惊疑,捧着夜明珠就要下去,却听游锦若有所思的声音自身后响起:“你在白虎帮时,也是这样开的密室?” “不错。”陈恪行点头:“再往下是一段极长的甬道,那时的尽头是藤蔓挡住的山洞,这次就不知是什么了。” 他正要下去,游锦却走上前,取走他捧着的夜明珠,先一步走下去。 陈恪行一愣,当即猜到他是要在前方探路,一时百般情绪涌上心头,不知怎么表达,便默不作声地跟在他身后。 地道内异常潮湿阴冷,而且越往前甬道就越低矮,最后,他们几乎只能半蹲着前行了 不知过了多久,游锦却突然停止,陈恪行纳闷抬头看向前方,却见前方是同入口类似的石板,但不同的是,竟然有一具森森白骨堆在石板前! 白骨身上还挂着残存的锦缎布料,虽已腐朽黯淡,仍能依稀辨出曾经的华贵。 他空洞的眼窝对着这两个不请自来的闯入者,似是质问,又似打量。 陈恪行身子猛得僵住,游锦却淡定地抽出剑,将那挡在石板前的白骨往一旁拨了拨。 “这个人是……”陈恪行低声道。 “大概是这里的原主人吧。”游锦随意道,已经开始摸索两侧的石壁,找寻机关。 陈恪行直直看着那具骸骨上残留的衣物,面色忽而有些苍白。 “他身上衣服的图样,分明是……” 游锦忽然捂住他的嘴,语气淡淡:“忘记我之前说的话了?” 陈恪行默然不语。 那人衣服上的用金线绣的图样,分明是凤翥龙翔的纹样——前朝皇子衣上的纹样。 第17章 宿野 虽然游锦警告他不要多想,但思绪却不是那么容易抑制住的:异香来源于瓶中的药丸,但“乱朱”的前身和血服用时也有异香,如果这两者的香味同出一源…… 他的目光忍不住再次投向那具骸骨,为自己脑海中冒出的那个想法悚然一惊。 默念几声得罪,陈恪行移开目光,看向正摸索墙壁的游锦。 相较于陈恪行承自孙仲言的左刻机关之术,游锦更精擅天文八卦,于墓室机关一道可谓得心应手,不多时便窥见了其中关窍。 见游锦用衣袖拂去墙上积灰,正要朝那些玄兽纹样下手,陈恪行急忙制止:“且慢,若此处真有出口,此人为何会死于门前?” “因为他即便离开,也活不下去。”游锦语焉不详地回了一句,手下动作未停。 游锦显然知晓这位前朝皇子的身份,却无意向陈恪言明。都说好奇心害死猫,陈恪行虽因此吃过不少苦头,此刻却仍不记教训,暗自盘算着回去后定要与崔元一说道此事,纵使解不开谜团,也能拉人同他一道冥思苦想。 游锦见他忽然安静下来,余光扫见他盘膝而坐、神游天外的模样,岂会猜不出他心中所想,遂无声冷笑,开口道:“地下发生的一切,你最好守口如瓶。” 陈恪行随口应下,心中却不以为然。 游锦仿佛能读心般,接着道:“若因你多言致使崔元一有所动作,我自会知晓。”他看向陈恪行,目光渐寒:“‘乱朱’并无完全解药。我给你服下的药丸至多抑制毒性一月。若你不识时务,后续的解药,便不必再想了。” 陈恪行憋屈道:“那我岂不是一辈子要受制于你?” 服药的期限没有尽头,难道他从此到老死要一直依仗游锦大发善心赐给他解药? “按理说,确是如此。”游锦见他此状,唇角微扬,“不过,若你助我追查这些地下势力的踪迹,待真正的解药制成,你我各自服下,也算好聚好散。” 话已至此,他还有什么转圜的余地? 殿试尚未参加,他竟已不慎踏上了游锦这条贼船。陈恪行心中郁闷难当,只觉前路晦暗,未来渺茫。 不一会儿,游锦眼睛一亮,喜道:“原来如此。” 陈恪行恹恹道:“机关破了?” “往后退些。” 陈恪行向后挪移,游锦亦随之退开,随即手中长剑掷出,剑尖精准地点在星图某一连接处。 熟悉的轰隆声再度响起,尘封百年的机关终于重启,扬起漫天尘埃,令人几乎无法视物。 陈恪行以残破衣袖掩面,良久才望向开启的石板,却被倾泻而入的阳光刺得双目一痛。 但他在这里待了大半天,眼中所见一直是夜明珠惨淡的白光,鼻中也尽是浓烈到让人头晕目眩的异香,此刻见到晚霞融金般的光晕,闻到草木的清新气息,差点就要热泪盈眶,唯恐这是幻觉,就算用手捂着脸也要从指缝中看向外面活生生的世界。 映入眼帘的,是对面长满翠柏的悬崖峭壁。一道瀑布如九天垂落的素练,悍然劈开连绵的青绿,跌宕于参差的崖台,激起雪浪千重,最终汇入山谷清溪,荡起空谷回响。 时近傍晚,银盘似的月亮已悄然悬于东方略显黯淡的天幕,几颗星子如银匠磨盘时溅落的碎屑,泪滴般点缀在月华周围。西边的太阳尚未完全沉落,半掩山后,余晖仍红艳灿亮,将晚霞染得金红交织,宛如织造府宫女手中最华美的绫罗,连人的心境都映照得明朗几分。 陈恪行钻出洞口,同游锦并肩而立。 游锦比他先一步出来洞口,此刻正负手俯瞰山河盛景,面容难得带上些轻快。 摸爬打滚到现在,两人身上的衣服都是血迹混着灰尘,灰扑扑看不出原本的颜色,游锦的脸上也沾了一些灰尘,但在晚霞的照耀下,那双眼却更加明亮生辉,流转间似有波光暗敛,一时间竟让陈恪行挪不开视线。 他欲盖弥彰似的偏过头,故作镇定道:“修造这机关的人也忒缺德了,建在悬崖间,这叫人怎么下去?” 游锦似笑非笑地瞧了他一眼。陈恪行陡然意识到,这家伙内力恢复,已经可以使用轻功了,这点悬崖,对他来说应该也不是什么难题。但自己…… 见他站在崖边,衣袂飘飘的模样,陈恪行生怕他一个纵身跳下去,留自己一个人待在山崖上,忙上前,讨好地笑道:“游大人大量,离开时不妨顺手捎下我?” “既然之前没有杀你,我现在自然不会留你在这等死。” 陈恪行还没松下这口气,就听游锦继续道:“但我有一个条件。” 早知道他没这么好心,陈恪行早有预料道:“什么条件?” “留在京中。” 陈恪行以为自己听错了,又问了一遍,游锦却依然道:“成为京官,留在京中。” “……游大人实在高看在下了。我一介书生,侥幸入围殿试已属万幸,岂敢奢望跻身朝堂,参议天下之事?” “你当我是傻子?”游锦毫不留情的嗤道:“孙仲言的弟子,崔元一的师弟,留不了京?” 他目光如炬,身上为官的威严冷肃立即弥漫开来,散去了之前些许旖旎之思,陈恪行垂眸,有些苦涩道:“游大人,陈某志不在此,又何必相逼?” “志不在此?”游锦冷嗤,审判般地看着他,话语如淬着冰的剑,直戳的人心窝疼:“你不是蠢笨之人,难道不懂牵一发而动全身的道理?既然选择赴京科考,参与隐秘之事,你还想全身而退?” 陈恪行默然不语,这些道理,他岂是不明白?只是一直心存侥幸罢了,但被游锦这么直白地戳破,未免仍是伤神。 见他无言,游锦语气稍缓:“你一介白身,自然不知权柄之利。初入京时,你急于寻找崔元一,不正是为了躲我?即便我放过你,焉知日后没有他人盯上你?崔元一又能护你到几时?况且……”他话音一顿,缓缓道,“若你碍了士族的路,崔元一还能,或者说,还愿意护你吗?” 陈恪行猛然抬头道:“你是不是知道什么?” “我知道什么?”游锦饶有兴致地觑着他。 陈恪行脸色发白,这一路,他一直都觉得不对劲,不说他接连两次破了所谓的“左刻藏室”,就是次次都撞上身份地位悬殊的游锦,都太过巧合古怪了些。如果是游锦设计他,至少心里有个底,但听此言,他本人则更像是隔岸观火,看好戏似的态度。如果真的有幕后操纵的人,那么他的目的是什么?想要借自己的手得到什么? 欣赏完他阴晴变幻的脸色,游锦大发慈悲道:“你还不知道吧,孙仲言早在月初就入了京,被皇上奉为座上宾,此刻还在奉才宫中住着呢。” 师父…… 一股不可言明的恐惧倏然攥住心口,陈恪行还没想出个所以然,突然觉得身子一轻,游锦竟学着他之前在穴道中的模样,拦腰抱起了他。 望见他眼底呈现出报复后的得意之色,陈恪行抽了抽嘴角,到底把那句“幼稚”压下了心底。 之前不是没见过白瑞和白三虎使轻功的样子,但切身体验却是第一次。 耳畔狂风呼啸,山底下景色变幻莫测,模糊成团团色块,强烈的失重感让他不由自主搂紧游锦,好奇地感受这新奇的体验。 游锦足尖轻点嶙峋岩壁,身形便如孤鹤临虚,倏忽掠出数丈,就这么在崖壁上大大小小凸起的石台穿梭,不过几柱香的功夫,他们就已经到达崖壁下的山谷中。 为防游锦不耐烦将他扔下,陈恪行忍着头晕目眩,主动挣扎着下来,当脚踩到实地的那一刻,才安心地确定自己还在人间。 虽然内力高强,但千丈崖壁还是颇费体力,游锦鬓角沾染了些汗珠,混着灰尘,只觉一片黏腻难受,让他嫌恶地皱了皱眉,恨不得赶紧痛痛快快沐浴一番,再换掉这身脏兮兮的衣服。 “这里是哪?”陈恪行打量着周围遮天蔽日的高树,他到京中不过几日光景,连城中都没逛完,更不要说京郊了。 “璞芽溪水,冷杉枫木,这里应当是南郊猎场。”游锦随手拨开挡在眼前的长条枝干,向前走去。 陈恪行亦步亦趋地跟着他。路上时有低矮乔木,上面有时稀稀拉拉地挂着几个干瘪的野果,两人在密室里忙活了大半天,滴水未进,早就饥肠辘辘,当即摘下,也不嫌涩口,权作充饥。 但眼见得太阳要完全落下,耳边也时不时传来野兽低嚎之声,陈恪行担忧道:“天要暗了,我们今日能出得了这个猎场吗?” 游锦也似踟蹰,最终点头道:“先起火,今日在这林子里凑合一晚吧。” 两人选了一处避风的近水地,避开河滩,拾了些干燥的树干,还好游锦身上有剩下的火折子,省了钻木取火的周章。 火点亮的时候,夜幕也完全垂落,野外的天空似乎格外低垂,星子如明珠般钉在天幕上,明亮得晃眼,甚至能望见一道朦胧的星河,如轻纱迤逦而过,横亘天际。那一刻,万籁俱寂,唯有溪水潺潺,与草丛间不知疲倦的虫鸣,反将这山中的静谧衬托得愈发深邃。 忽然,不远处的水面闪过点点荧荧光点,一点,两点,继而像是谁不小心打翻了装满星屑的匣子,无数碎光便哗然地倾泻在水面之上,真实的光点与虚幻的倒影相依相偎,一时竟比天边的繁星还要璀璨。 一粒格外大胆的,悠悠地飘至陈恪行身前,光晕在他衣襟上投下一点温柔的青芒。他心念微动,下意识地摊开掌心,将它轻轻笼住。片刻的光亮在他指缝间温顺地徘徊,随后,他舒展双手,那小小的光点便从他掌心一跃而出,略显踉跄地重新投向山林,再次汇入那条泼在人间的银河中。 陈恪行哑然失笑,兴致起来,正欲靠近溪边,却顾忌对面还坐着一个游锦,踟蹰地看过去,却见他直直看着某处,神色怔然,像是痴了般。 彼时萤火漫山,水光滟滟,晚风熏然欲醉。他们身着灰扑扑的衣衫,静拥着噼啪作响的篝火,四野浓稠的黑暗漫涌而来,一如那不可知的未来。游锦凝望着流光飞舞的萤群,而他凝望着游锦——见那双映着火光与星辉的眸子,恍惚间竟比潺潺的溪水更为清亮明耀。 那时,他尚不知命运早已铺开一卷浓墨重彩的画卷,只觉前路如眼前夜色般深不见底。然而游锦眼中这点不灭的微光,却悄然照进了他仓皇的胸膛,成为此后所有迷茫岁月里,永远忘不掉的光亮。 最近有不少事情要干,所以更新频率缓了一些。 啊∽好想放假鸭[托腮]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7章 宿野 第18章 转机 第一缕晨光照在身上时,陈恪行懒洋洋打了个哈欠,正想转身继续睡下,却扑了个空,身子一歪差点滚到树下,这才意识到自己不在家里,而是在荒郊野外幕天席地。 艰难地从树干爬下去,穿过密密层层的灌木杂草,清晨的露水将下摆沾湿了一大片,昨夜燃起的篝火早已熄灭,几枝烧秃的树枝有些凌乱的散落在地上,周围还散落着几根动物的皮毛白骨。 昨晚,游锦凝望着溪面上飞舞的萤群,突然开口道:“对面有狼群。” 陈恪行怎么也想不到他开口的第一句话会是这个,匪夷所思的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却见漫天飞舞的萤光后,果然还有几双荧荧的绿眼睛,在灌丛后蓄势待发地盯着这边。 敢情游锦这么入神看着的,不是如梦如幻的春溪映萤,而是那几张想要生吞活剥他们的狼口。 一时,他不知是哭是笑,知道游锦武力高强,也不担心狼会吃了他们,便随手添了几根树枝进火里,问道:“你打算怎么办?” 游锦哼笑一声,拾起一根燃烧的火把,“啪”的一声扔向对面,火光越过溪水,正中其中的一只绿眼睛。 一声悠长而凄厉的狼嚎划破寂静的山谷,萤火虫被惊得四散逃离,游锦足尖轻点,飞身掠到对岸,凶相毕露,刀光剑影闪过,那三只狼已成剑下亡魂。 游锦出了杀猎物的力,陈恪行就只好出烧烤的力了。所幸他也算是经验丰富,剥皮拆骨一气呵成,将肉串在细细的枝干上,甚至还就地找了些不知名的香料撒在肉上一起烤,油脂滴落火堆,发出“噼啪”的轻响,升腾起一缕裹挟着膻香的青烟,肉香混着独特的香料气息,丝丝缕缕钻进人的鼻腔,就连游锦也时不时地瞧过来。 烤好的第一串,陈恪行恭敬地递给游锦,笑嘻嘻道:“此番全仗游大人恩慈,一路垂怜提携,恩同再造。否则,在下早已是泉下之鬼,安得有今日饱食酣宴之幸?” 游锦不客气的接过,点评道:“还算有眼色。” 此时,剩下的几串也差不多了,陈恪行自己也埋头啃了几口,不一会儿,突然感到有目光盯着自己,抬头,正撞见游锦神色微妙的眼神。 陈恪行恍然大悟,虽然心里吐槽这家伙这时还要摆架子,但还是恭敬又妥帖的将剩下的烤串供了上去。 他吃得狼吞虎咽,游锦吃相斯文,但速度也不落下风,很快,一只狼就被吃得干干净净,剩下的几只也因为游锦嫌血味腥,扔到了远处的林子里。 最后,他还得了游大人勉为其难的一句赞赏:“手艺不错。” 为防夜里有野兽偷袭,虽然点着火,两人还是爬到树上,凑合着歇了一晚。 来到溪边,不出所料,游锦早在他之前醒来,此刻正撸着袖子,将剑浸在溪水中冲刷。 见陈恪行过来,他很快的瞥了一眼,随即起身道:“走吧,今日应该能走到猎场外围,说不定会碰上来这里打猎的人。” 陈恪行点点头,胡乱洗了把脸,因为吃饱喝足,连起色都好了些,精神抖擞道:“走,我们出发!” …………………… 两人在林子里寻找出路,浑然不知朝中已乱成一锅粥。 先是皇上和游平章事出奇般的同一天病了,都没有参加早朝。再是崔中书难得面色冷肃,在朝上不发一言。最后,更让人目瞪口呆的是,致仕了十几年的孙仲言竟然再次出仕,不声不响的做了集贤殿大学士,直到今日早朝才现身,对着惊呆的重臣宣告自己的回归,只有游敬不声不响,面带微笑,一如既往的平静从容,仿佛再大的风浪也掀不起他这条船。 散朝后,崔元一、孙仲言、游敬三人不约而同地留在了最后。 游敬笑道:“松朗,许久不见,回来怎得也不跟我这个老相识知会一声?” “游太傅客气了。”孙仲言面色平静,意有所指道:“我再不回来,怕是我的几个弟子要被你唬得不知东西南北了。” “松朗此言差矣。”游敬看向崔元一,似笑非笑道:“崔中书智谋过人,只怕要唬得老身不知东西南北,哪有反过来的道理。” 崔元一却没应他这句话,意有所指道:“令郎蒙难,生死未卜,太傅却静水流深,安坐如山。敢问,这舐犊之情,何以竟淡薄至此?” 游敬不慌不忙,捋了捋修剪整齐的短须,眼中精光内敛,语气依旧平和:“崔中书此言,未免有失偏颇。犬子虽年少,却也非手无缚鸡之力的稚童。些许风浪,若都需老父出面平息,将来如何担当大任?况且,”他话锋一转,目光似有若无地扫过孙仲言,“陛下亦微恙不朝,老夫若此时大动干戈,岂非徒惹非议,令圣心不安?” 他这话说得滴水不漏,还搬出皇帝来,堵得崔元一一时难以深究。 孙仲言一直沉默听着,此刻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自有一股气魄:“太傅深谋远虑,老夫佩服。只是,年轻人行事,难免锐气过盛,有时还需长辈适时提点,以免误入歧途,追悔莫及。”他看向游敬,目光平静却深邃:“无论是庭燎,还是我那不成器的三弟子。” 游敬脸上的笑容淡了几分,与孙仲言对视片刻,空气中仿佛有无形的火花迸溅。最终,他微微颔首:“松朗兄教训的是。待犬子归来,老夫定当严加管教。”说罢,他拱手一礼,“二位,老夫先行一步。” 看着游敬从容离去的背影,崔元一眉头紧锁,低声道:“师父,游敬他……” 孙仲言抬手制止了他,目光悠远地望向殿外湛蓝的天空,轻叹一声:“山雨欲来风满楼。元一,恪行那孩子……只怕已身在局中,难以脱身了。” …………………… 与此同时,南郊猎场的密林中。 陈恪行与游锦一前一后,踩着厚厚的落叶前行。阳光透过层层叠叠的枝叶,投下斑驳陆离的光影。有了昨日的食物打底,两人体力恢复不少,脚步也轻快了许多。 “游大人,”陈恪行快走几步,与游锦并肩,问道:“这‘乱朱’的解药,必须要一月一服吗?如果超了时间,会不会毒发身亡?” “对你而言是这样。”游锦脚步未停:“我自幼服药,最多也不过强撑两月。你不过服一次解药,若误了时辰,怕是立时就要去阎罗殿前点卯了。” “对了,我给你的金叶块还在吗?”游锦突然道。 “嗯?还在。” “每逢望日,你自去游府求药,亮出金叶块,会有人将药交予你。” 陈恪行犹豫道:“我每月这么登堂入室的拜访游府,会不会影响不大好?” 游锦睨他一眼,讥讽道:“怎么,不想跟我扯上关系?” 陈恪行见他面目不善,忙否认道:“在下绝无此意,只是此事若被有心人利用……” “无须担心。”游锦打断他的话:“每年拜访游府的人没有成千也有上百,多一个少一个也无所谓,除非──”他睨向陈恪行道:“除非你投奔了崔家,或者晋王。” 原来游锦在这里给他埋雷呢。若他投奔了崔元一或皇帝,那么这解药就难求到,要么置身事外,要么投奔游家,这就是游锦给他的催命符。 他计划的周全,要不是亲眼见证他和自己一同落难,陈恪行真要怀疑是不是游锦给他下的“乱朱”了。 陈恪行愁容满面地继续走着,突然见前方的游锦脚步一顿,面容凝肃起来,陈恪行暗自提防,以为又有什么野兽杀手出没,没想到听到的却是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那蹄声虽急,却稀稀拉拉,听起来不过四五人的样子,间或夹杂着几声犬吠,离这里越来越近。 莫非是来打猎的人? 陈恪行心中一喜,向游锦看去,果间他眉头逐渐舒展开来,气定神闲地整理了一下略显褶皱的衣袍,虽然依旧沾着尘土血迹,但那通身的气度却已恢复了几分平日的矜贵与威仪。 “走吧。”他当先一步,迎着声音传来的方向走去:“是时候回去了。” 马蹄声渐近,又忽而消失无踪,陈恪行正兀自纳闷,突然听得一阵利箭破空之声,游锦已经上前几步,轻而易举地将那支箭纳入袖中,用内力大声道:“孟禾穗,不认识我了?” “庭燎?” 不敢置信的声音从远方草丛中响起,随后是一阵马嘶,蹄声再次响起,一个穿着白蓝色劲装,约莫二十来岁的青年来到他们面前,目光游疑惑地扫过狼狈的两人,尤其是在游锦身上停留片刻,随即翻身下马,语气古怪道:“你怎么把自己弄成这个样子?你旁边这个……是你的新相好?” “相好”这词砸得陈恪行一口气没喘匀,正欲解释,游锦已经开口:“说来话长,你先带我们到琅花阁。” 被游锦称为孟禾穗的男子见他面色严肃,又是一副露宿野外的狼狈模样,知道肯定发生了什么大事,忙点头,唤来身后跟着的几个家仆,叫他们从府中找辆马车来。 见人走远,他翻身下马,一副看好戏模样地看着游锦,笑眯眯道:“难得见游平章事这幅狼狈样啊,现在没有外人,不妨说说发生了什么?” 第19章 春情 “胆大包天!” 小叶紫檀木案几被拍得震天响,晋王气得面颊泛红,双目圆睁如铜铃,吓得一旁的娇俏少女浑身一颤,楚楚可怜地望向身后端坐着的、身着团龙绣纹常服的青年。 “皇叔何必动怒,瞧把窈舒吓的。”青年声线清和平缓,不疾不徐。 “陛下!”晋王猛地转身,焦躁地在阶前踱步,“这回是私自征兵,下回呢?莫不是要率大军直闯京城了!” 皇帝伸手扶起跪地发抖的公主,漫不经心道:“慌什么?游家还在京中,时闵总不至于把他那宝贝孙子架在火上烤。” “正因如此,才更需防范!”晋王见皇帝仍是这副从容姿态,不由得心生不满,“陛下就对游家这般放心?十六卫半数的军权尚握在游敬那老狐狸手中,若他们里应外合……” 他越说越是心惊,倒抽一口冷气,眉宇间忧色更重。 皇帝好整以暇地瞧着他焦灼模样,甚至得空替妹妹拂了拂衣袖沾染的尘埃,轻声道:“回去吧,下回把自己的人看紧些。” 窈舒连连点头,趁晋王转身之际,提着裙角一溜烟逃出殿外。 皇帝目送她离去,眼底掠过一丝笑意,随即正色道:“皇叔少安毋躁。昨夜与孙学士一席夜话,朕听得些许秘辛。待朕道来,皇叔再作决断不迟。” “孙仲言?”晋王若有所思,皱眉半晌,终是拱手一叹:“陛下请讲,臣洗耳恭听。” …………………… 京城南北各设一猎场,北为御用,冬狩春猎时方启;南则专供贵族子弟游冶。先前二人所在正是未开放的北猎场深处,因而人迹罕至。而孟庭也是因为追一只野鹿误入此地,恰撞见跋涉的陈恪行与游锦。 游锦与此人显然相熟,言谈举止间透着不经意的亲昵。而能和游锦相识的,自然也不是普通人家的子弟,行至一处空旷地带时,便见一辆华贵马车停在那里。马车通体由温润的檀木打造,造型流畅,不见一丝棱角,两匹不见一丝杂毛的黑色骏马毛色如缎,步伐轻盈平稳,显是经过精心调教。 孟庭先一步上了马车,回身招呼二人。 掀开车帘,便似踏入另一个世界,车内四壁皆以柔软的杭绸装裱,地上铺着厚厚的西域绒毯,人行其上,悄无声息,花梨木小几上还摆着新鲜的瓜果甜糕,车厢中充溢着甜腻温暖的气息。 游锦毫不客气地坐上孟庭对面那张宽大的坐榻,任凭沾着露水尘泥的外袍靴履玷污雪白缎面,慵懒地倚进身后的软垫上。 见陈恪行迟疑,游锦眉梢微挑,唤道:“愣着做什么?上来。” 陈恪行拘谨地挨着游锦坐下,察觉孟庭目光落在他肩头血渍上,随即听他关切询问:“你受伤了?可需找人处置?” “多谢孟公子美意,不过皮肉小伤,不必劳烦。” 孟庭略一怔忡,笑道:“既是庭燎的朋友,便是在下的朋友。这伤口颇深,若不好生料理,溃烂发炎反倒麻烦,何必见外?” 言罢不待陈恪行推拒,已掀帘吩咐侍从取伤药。 “既是他好意,你便受着。”自上车便未开口的游锦懒洋洋道,“遇上这般人傻钱多的主,合该笑纳。” 陈恪行一时语塞,孟庭却佯怒瞪向游锦:“你这人虽然缺点不少,但最招人嫌的果然是这张嘴。” 游锦面色不改,反而欣然含笑道:“惭愧,但总比你这个被人卷钱跑路的苦主好些。” 孟庭凶恶磨牙,威胁道:“再提那事,我立即把你从车上丢下!” 游锦正欲反唇相讥,忽闻帘外传来一阵脆生生的少女声音:“公子,阿采可以进去吗?” “快进来。”孟庭知道游锦嘴巴的厉害,闻言如蒙大赦,忙掀帘让那侍女为陈恪行处置伤口。 见孟庭盛情难却,陈恪行也不再推辞,坦然褪去上衣,任那名唤阿采的侍女料理伤势。 忍痛扯下简易包扎的布条时,孟庭瞥见那道两指宽的伤口,目光倏然微妙一滞。 那侍女竟也微微红了脸,低声道:“还请公子坐起来些,容阿采为您重新包扎。” 语毕,她径自低头,耳根通红地摆弄着一同带上来的烧酒丝布,避开陈恪行的方向。 陈恪行浑然不解,殊不知在孟庭眼中,他肌理匀白似雪,衬得伤处那抹淡红格外扎眼。孟庭自幼与游锦混迹京城风月场,怎会不识这分明是被人吮吻留下的痕迹。 先前游锦只含糊提及遭人行刺,纠缠间与此人误入猎场深处,他只当是寻常友人。 可眼下…… 孟庭看向游锦,游锦正沉思着什么,乍然触到孟庭探究的目光,也是一愣,随后也看到陈恪行身上的红印,顿时了然。 他浑不在意地勾唇,并无解释之意,任凭孟庭暗自揣测。 阿采将温过的烧酒蘸湿绢帕,小心擦拭伤口。 陈恪行小时候不知体会了多少次这样的滋味,一咬牙,闭着眼,准备硬抗过接下来的刺痛。 …… 游锦在一旁悠哉欣赏他强忍痛楚的模样,信手拈起几案上梨花酥咬了一口,点评道:“过于甜腻。” “真的?这可是珍馐记采买的,莫非他家手艺退步了?”孟庭暂敛遐思,也取一枚品尝,赞同道:“嗯,好像确实没上次买的香甜了,是不是因为冷了?” “非也,分明是酥油放得太多。” “……” 二人你一言我一语品评起糕饼,陈恪行疼得泪眼朦胧,偏碍于颜面不肯呼痛。最后连阿采都心生不忍,柔声问:“公子可要含块棉布?免得误伤舌尖。” 陈恪行含泪颔首。 待反复擦洗伤口完毕,他已冷汗涔涔。阿采自药匣取出紫绿药草正要敷上,始终冷眼旁观的游锦忽道:“且慢。” 两人疑惑地看去,游锦平静道:“他的伤口上有毒,风棘草会加剧伤口的毒发。” 阿采手一颤,惶惑地看向陈恪行。 “退下吧,布条留下。”游锦吩咐道。 阿采犹豫地望望孟庭,见他点头,忙敛衽退去,只留几条素白的丝带在矮几上。 游锦突然坐到他身旁,一只手搭上他的肩背,感到掌下的肌肤一僵,像是下一秒就要挣脱的模样,冷声道:“别动。” 陈恪行果然僵住不动。 于此同时,一股温暖的感觉从游锦接触的地方漫溢开来,如春水润泽经脉,最终汇向伤口。 但也正因如此,显得伤口更加阴湿寒凉,似乎与那股暖意作对一般,伤口周围也变得更加青黑。 不知过了多久,几缕乌黑浓稠的血从伤口缓缓流出,游锦的手也从他肩上拿下。 没了那股温暖的感触,陈恪行竟生出些许怅然若失的,随即很快意识到,游锦竟然是在用内力将伤口里的毒逼出来! 震惊回头,游锦果然皱着眉头,鬓角也渗出了些晶莹的汗珠。 结束后,他捡起一根丝带,一点也不温柔的将黑血擦净,又拿起另一根干净的布带,三下两下替他包扎完毕。 孟庭面色复杂地看着他这举动,冷不丁问道:“庭燎,你真的要去琅花阁?” “不然呢?”游锦已坐回原处,再度没骨头般陷进锦缎,随口应道。 “今日十六,春枝当在琅花阁。” “哦?”游锦眼底漾起兴味,笑吟吟道:“岂非更妙?” 孟庭轻叹一声,望向陈恪行的目光染上怜悯,搞得他莫名其妙,琢磨了一路都没猜到他是什么意思。 …… 但当他们到琅花阁时,他很快就知道了。 琅花阁虽在章台路边,但因为是在白日,所以人烟稀少,完全看不出入夜后纸醉金迷的氛围。 他们的马车一路畅通无阻,入京时,守门的官兵一看到游锦的脸就忙不迭打开城门,也不敢问这一向注重仪表的大人怎么会穿得这样狼狈。 马车停稳,游锦率先跃下,陈恪行紧随其后。孟庭却缩在车内,探头探脑道:“我得走了。若让家里那老头子知晓我来此这种地方,少不了一顿棍棒。” “去罢。”游锦挥手,径自踏入那扇描金乌木门。 陈恪行也是富贵人家出身,自然也来过烟花之地,只是陈父管得严,往往还没摸上姑娘的下手就被家仆逮回去遭老父棍棒伺候。 但这琅花阁,却又是一番模样。 它并非与周遭的脂粉铺子挤作一团,而是独占一处临水的地界。那是一座三层高的木楼,飞檐翘角,倒映在暗沉的水面上,像一幅被打翻的浮华画卷。檐下悬着一排茜素红的纱灯,因为是白天,灯笼没有点燃,宛若美人睁着慵懒而诱惑的眼,不动声色地等着夜幕降临再展风华。 陈恪行随游锦穿过珍珠垂帘,暖香袭人。脚下波斯地毯繁丽绵软,穹顶悬垂的鎏金牡丹灯虽未点亮,已可想见夜间的流光溢彩。 环顾四周,见侧门边小厮正踮脚泼水,鸨母模样的妇人穿戴齐整,执账本与管事低声核对。闻得脚步声头也不抬:“客官,白日不待客……” 待看清来人,未完之语卡在喉间,忙堆起谄笑:“竟是游公子!蓬荜生辉啊!可是来寻春枝的?” 游锦抛下句:“派人去锦缎庄取两套衣裳,记游府账上。” 言罢径自踏上雕花扶梯,轻门熟路的进入最里的一个雅间。 陈恪行紧随其后,还未踏入房中,先闻到清淡的沉水香味,旋即一个身影乳燕投林般,从内间迫不及待地飞扑入前头的游锦怀里。 “游公子,果真是你!” 那未束发的清俊少年唇红齿白,眉目含情,此刻秀眉飞扬,朱唇噙笑,喜色难掩。 话音未落,他已踮脚仰首,干脆利落地将朱印烙上游锦双唇。 四唇相偎,陈恪行看得瞠目结舌。 这春枝再是俊丽,分明是个男儿身。二人这样,这样…… 他虽听闻过南风之事,亲眼得见仍是头一遭,只觉五雷轰顶,呆立当场望着前方缠绵二人。 第20章 算计 两人在前方缠绵,陈恪行正犹豫是否该暂避一步,游锦却已轻轻推开春枝,温声道:“我要沐浴,你下去叫人打桶热水来。” 春枝岂会听不出他有意支开自己,眼中掠过一丝黯然,仍乖巧应下,退出门外时,还细心将门扇掩紧。 “游大人带我来此,究竟所为何事?”陈恪行率先打破沉寂。 “不是说了?沐浴,更衣。” “就为这个?”陈恪行面露疑色。 “难不成你要这副模样回去?”游锦冷睨他一眼。 陈恪行低头,见自己一身狼狈,和街上的叫花子几乎没什么两样,不由赧然,悻悻道:“游大人所言极是。” “况且,你我就这般大摇大摆回去,落在有心人眼中,又当作何想?”游锦不依不饶,继续道,“事到如今,你还猜不出那‘黄晟’究竟是何人?” “……是当今天子?” “总算没笨到家。”游锦略一颔首,又道:“那些刺客是你招来的,若那小皇帝一不高兴要治你的罪,我可不想被你牵连。” 陈恪行苦着脸道:“游大人忒无情。” 游锦笑道:“非是我无情,只是你那大师兄定然早为你求了情,我若再出面维护,无异于火上浇油,叫那小皇帝不得不起疑。” 他此言确实有理,殿试在即,他如今尚无官职,若素来不睦的崔元一与游锦齐齐为他求情,皇帝心中难免生出猜忌。 思及此处,陈恪行打定主意要立刻回崔府找到崔元一,同他商议后续应对。 正沉吟间,房门“吱呀”一声被推开。春枝去而复返,怀中捧着两套衣衫,小脸累得绯红,细声道:“热汤已在烧了。游公子方才吩咐的衣裳,我先行取来。” “有劳。”游锦霎时换了副嘴脸,眉眼温柔含情,替春枝理了理微乱的鬓发,亲自上前接过衣物,略一打量,便随手抛了一件给陈恪行。 陈恪行忙不迭接住,只觉触手柔软轻盈,衣上的绣花却繁复沉实,一望便知绝非凡品。 游锦径自坐于矮榻上,心安理得地由春枝伺候着褪下沾尘的外裳,仅着一身素白里衣,领口微敞,露出一段如玉脖颈与半掩的锁骨。他漫不经心地拨了拨额前碎发,忽对春枝吩咐: “你先到外头,热汤烧好了再进来。” 春枝朱唇微噘:“三月未见,游公子怎的总是支开春枝?” “若只你我,自然不必。”游锦轻捏他脸颊,眼尾扫向陈恪行,“只是我这朋友面薄,怕是不愿在人前更衣。” 春枝心不甘情不愿地退下,游锦这才转向陈恪行,唇边笑意渐敛:“换好衣裳后从后门走,寻你的崔师兄去吧。” 陈恪行应声,刚脱下外袍,突然想见先前游锦与春枝那番缠绵,身上顿有些不自在起来。 “发什么呆?”游锦挑眉,“你莫非也要沐浴?” “不必!”心中所想怎么能对游锦说出?陈恪行忙否认,飞也似的穿戴好衣裳,快步走出房间。 春枝守在门外,见他出来,抬眸飞快地看了他一眼,眼神复杂,却乖巧地让开道路,指了指廊道尽头一处暗门。 陈恪行点头致谢,循着指引快步离去。直到走出琅花阁后巷,混入街上人流,他才稍稍松了口气。低头看着自己一身华服,再回想这两日来的种种,只觉得自己好像做梦一般。 他甩甩头,强自按下这些纷乱思绪,眼下最要紧的,是尽快见到崔元一。 出了章台路,便是车水马龙的集市,陈恪行低头赶路,突然听到一阵嚷嚷,“昨夜那些禁军是怎么回事?阵仗吓人得很!”” 陈恪行放缓脚步,竖起耳朵听他们的议论。 “不是说有个进士被杀了?他们忙着缉凶呢。” “分明是被掳了去!再说缉凶该是大理寺的差事,与禁军何干?” “唉,你这就不懂了,被抓的分明是皇帝的小老婆,和皇帝一起出门踏春,被先前入宫前的小情人拐跑了,天子一怒之下自然要出动军队把那两人捉拿回来……” 接下来的话越来越荒唐,陈恪行嘴角微抽,拦了辆马车,让车夫到平康坊前的咸乐街前停下,从身上摸出碎银付了车费,匆匆忙忙赶到崔府上。 依然是那个扫地的小童,只是一见到他,小童脸色露出明显的惶恐之色,“啪”的一声,手中的扫帚也倒在了地上。 “陈公子!”小童慌忙将他拉进门内,低声道,“您可算回来了!” 陈恪行见他神色惶恐,心下一沉:“府上出了何事?” “您不知晓。”小童愁眉不展,“您失踪后,圣上竟下了秘旨,命您回京后即刻入宫。” “入宫?”陈恪行心头剧震,不知这昔日的黄晟,当今的天子什么打算。 “大公子交代过我们,若你回到府上,就将你悄悄送到京郊别院,先不要入宫。” 崔元一此举,往大了说就是违逆圣意了,陈恪行面色也凝重起来,虽然不知崔元一的布置,但还是点头道:“我知道了,那我们何时动身?” “我带你去见许管家。” 小童引着他穿过庭院,许管家正在东院修剪花木。见二人前来,立即放下银剪,肃然道:“陈公子请随老奴来。” 许管家行事干脆利落,并不多言,只朝陈恪行微一颔首,便转身引路。两人并未走正门,而是绕过几处回廊,从一处平日里仆役采买进出的小侧门悄然离开了崔府。门外早已备好一辆看似普通的青篷马车,车夫是个面容朴实的汉子,见到二人,只沉默地点头示意。 “陈公子,请上车。京郊别院清静,大公子都已安排妥当,您且宽心住下。”许管家压低声音道。 陈恪行心中感激,也知此刻不是客套的时候,道一声“有劳”,便弯腰钻进车厢。马车随即辘辘起动,速度不快,混在街市的车马人流中,毫不显眼。 车厢内,陈恪行靠在微晃的板壁上,连日来的惊惧疲惫与地穴中的生死一线,此刻在相对安全的环境中翻涌上来,几乎要将他淹没。他用力掐了掐眉心,强迫自己思考。 皇帝为何要秘旨召他入宫?是追究遇刺之事,还是……已然知晓了他与游锦一同被困地穴的经历?游锦让他来找崔元一,是算准了大师兄会有此安排,还是另有用意?思绪纷乱如麻,他只觉得每一步都似踩在云雾里,脚下是万丈深渊。 不知行了多久,马车渐渐驶离喧嚣,周遭变得安静。陈恪行掀开车帘一角向外望去,只见暮色四合,远处田舍依稀,已是京郊景象。他心下稍安,正欲放下帘子,眼角余光却瞥见后方不远处,另一辆不起眼的灰篷马车,不紧不慢地跟着,似乎已跟了一段路。 陈恪行心中一紧,面上却不动声色,只暗暗记下那马车的特征。又过了约莫一炷香的功夫,马车终于在一处掩映在竹林间的院落前停下。院落白墙青瓦,看似寻常富户的别院,门前种着一棵高大的杏树,苍绿的树叶落了一地。 车夫低声道:“公子,到了。” 陈恪行深吸一口气,定下心神,推门下车。他并未立即进去,而是站在车边,状似整理衣袍,眼角的余光却敏锐地扫向来路——那辆灰篷马车,竟也在不远处的竹林边停了下来,车帘低垂,不见人影。 果然被跟上了。 陈恪行不再迟疑,低声对一旁的许管家道:“有人在跟着我们。” 许管家皱头一皱,也低声回道:“我们快些进院子里。” 许管家快步上前叩门,三长两短,颇有规律。门“吱呀”一声从内打开,一名老仆探出头来,见到许管家,默默让开身子。 陈恪行紧跟在他后面,就在要跨进门槛时,忽听得一阵嚷嚷在身后响起。 “欸,陈恪行,等等我!” 这声音格外的耳熟,语气也极为熟悉。陈恪行脚步一顿,惊疑不定地回过头,就见那灰蓬马车里钻出一个约莫二十岁的青年出来,他一身靛蓝色的箭袖锦袍,袍角随意塞在玉带里,一边高一边低,衣襟也微敞着,露出里头鸦青色的中衣,袖口更是沾着几点深色的酒渍与新沾的尘土,他本人却是一副浑不在意的模样,一边招手一边呼着他的名字。 “苏陌?!” ……………… 陈恪行随着许管家匆匆离去,琅花阁内室便只剩下游锦一人。春枝指挥着两名粗使仆役将硕大的浴桶抬入室内,注入热气腾腾的清水,氤氲蒸汽很快弥漫开来,驱散了地穴带来的阴寒霉气。 游锦挥手屏退了春枝,独自褪下剩余的衣衫,跨入浴桶之中。温热的水流漫过肩颈,他舒适地喟叹一声,将头靠在桶沿,眉目间终于卸下人前的凌厉风流,透出一层深深的疲惫来。 “乱朱”的毒性不是闹着玩,即使被那股奇怪的异香催出了毒血,但对身体的消耗也是巨大的。每一次动用内力都像有一把钝刀剐蹭着全身经脉,但都叫他咬牙撑着,没让其他人看出异样来。 他并未休息多久,窗外便传来一声极轻微的叩响。游锦眼也未睁,只懒懒道:“进来。” 一道黑影如夜枭般悄无声息地滑入室内,附在他耳边小声说了些什么。 “出城了?崔元一果然要藏起他这宝贝师弟。”游锦讽刺一笑,吩咐道:“不用盯他了,接下来你看紧另一个人。” 他低声道出一个名字。 “是。”黑影领命,如来时一般悄然而逝。 室内再度恢复宁静,只余水波轻荡的声响。游锦的视线漫无目的地扫过室内,最后落在了榻上那堆换下的、沾满尘土与暗沉血渍的脏衣上。 他的目光在其中一件内衫的暗袋处停留片刻,随即长身而起,带起一阵水花。他赤足踏在地板上,走到榻边,从那个毫不起眼的暗袋里,摸出了一个寸许高的白色细瓷小瓶。 瓶身温润,触手微凉。 他拔开瓶塞,将瓶口倾斜,一粒洁白的药丸便滚落在他掌心,圆润饱满,散发着淡淡的异香——正是能暂时压制“乱朱”之毒的临时解药。 游锦凝视着这粒药丸,眸色渐渐深了起来。 生性谨慎的他怎么可能将自己的命完全交予一个素不相识之人的身上?地穴中赠药是真,强忍毒性也是真,却偏偏要教陈恪行看见他毒发时的狼狈。七分真实,三分做戏,要的便是那份同生共死催生的感激。 他早看透陈恪行此人——看似只求安稳,实则骨子里藏着韧劲。这般人物,唯有恩威并施,方能徐徐图之。更何况,此事还能顺带挫挫崔元一的锐气,何乐不为? 不过这场刺杀他虽早有预料,但那“乱朱”的毒却是实实在在的意外,虽然最后取得的效果差不多,甚至更进一步,但这种被人操控的感觉让游锦很是不快。 无声冷笑,游锦闭眼,仰头吞下那枚解药,药力化开,待体内那隐隐躁动的毒性逐渐平复,他才睁开眼,目光清明冷冽。 听到门外春枝怯怯道:“游公子,可要春枝服侍?”他才敛下眼中冷光,再抬眼时,他又是那个风流恣意的游公子,含笑道:“进来吧。” 既然有人设局,他自然要奉陪到底。至于鹿死谁手——还未可知。 可怜全程被算计的小陈了,之后一定要崛起鸭!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0章 算计 第21章 苏陌 若说起陈恪行的童年及少年时光,必然绕不开一个人,此人姓苏名陌,字乾章,乃是方陵隔壁长陵苏家的三子。 此人自幼聪颖,十几岁的年纪,上通天文下通地理,按理来说应是世家子弟之楷模,富家公子之标杆,奈何他上头两个哥哥太过能干,一个在京中当官一个在地方任太守,苏家夫妇二人常年见不到两个儿子,唯一的女儿也远嫁他乡,自然对这个唯一在眼下的小儿子千娇百宠,生生将宠他成放荡不羁胆大包天的脾性。 某天,当喜爱的一本游侠传奇被封后,苏陌一怒之下,竟然在隔壁方陵瞒着父母开了家书肆,不为财,不为利,只求看到第一手的传奇小说。所以,当年仅十岁的陈恪行偷偷摸摸出来买传奇小说,恰好撞上拥有《侠者风云记》最新章节的苏陌时,一代狐朋狗友的友谊就此诞生。自此以后,苏陌没事就往方陵跑,三天一小住,五天一大住。白日游山玩水,夜间秉烛夜谈。 陈父见苏陌出身大家,人又斯文聪敏,乐见其成他们交好。正因如此,陈恪行总算有借口暂时逃脱严苛父亲的掌控,自此过上逍遥快活的神仙生活。 明明这些不过一月前的事,但见到苏陌这张熟悉的脸时,陈恪行竟生出一股恍若隔世之感。 苏陌头上戴着宽大的风兜,此刻被他自己扯下,露出粲然带笑的神色。 陈恪行四处张望,见没有其他人,不由分说,一把将他拉进院子里,语气不掩震惊:“你怎么会在这!?” “还不是你写给我的信!”苏陌一撇嘴,从怀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纸张,陈恪行展开一看,正是自己之前在白虎帮写的欠条。 苏陌继续抱怨道:“那天我刚到铺子里,突然有人塞给我这张纸条,展开一看,不得了,你怎么就被山匪给绑了?我立刻带上前到纸上说的地方,你瞧怎么着?” 陈恪行想到那日的滚滚浓郁,心中一沉:“山被烧秃了?” “岂止!”苏陌心有余悸道:“一群带着刀的黑衣人聚在山里四处巡视,我见他不像山匪也不像官兵,不敢轻举妄动,就在山下的一个小镇住了下来。” “黑衣人?”陈恪行手下一用力,见苏陌吃痛的神情才发觉自己还拉着他的手腕,忙松开手,正色道:“那群黑衣人是不是腰间别着弯刀?还蒙着面罩?” 他比划着之前见过的刺客手中形状奇特的弯刀,追问苏陌:“他们大概多少人?你有没有看清他们在山上做什么?还有……” 苏陌被他连环炮似的追问砸得一个头两个大,摆手道:“你先打住,让我慢慢回想。” 他皱眉苦思,慢慢道:“他们的弯刀大抵是你比划得那样,上宽下窄,也确实蒙了面……不,有一个像是他们头的人没有蒙面。” 陈恪行心中如有鼙鼓,忍不住打断道:“你记得他的样子吗?” 苏陌一手丹青出神入化,如果他记得那个黑衣人的头,他就能用笔给他画下。 苏陌对他打断自己很不满,挥挥手道:“记得,你别吵。” 陈恪行见他冥思苦想入神,便安静地在一旁用焦灼的眼神盯着他。 “唔……他们的人数大概有七八十个吧,聚在山底,好像在听那个头的训话,我离得远,只隐约听到什么‘房宫’‘秘藏’‘地图’什么的,对了,还有个名字,叫……叫……” 苏陌眉头皱得越来越深,陈恪行在一旁心如猫挠,恨不得代替他思考,目光愈发炽热。 “对,叫‘白瑞’!” 白瑞?那个帮主的妹妹?她和这些地下势力人又有什么牵扯? 由于游锦在地穴同他说得那些话,陈恪行也把“前朝余孽”这个称呼暂且改为地下势力了。 这把山火起得太对时候,正当游锦要搜索芳宫遗址时燃起,要说没有这群人参与,陈恪行敢把自己的脑袋拧下来打包票说不可能。 这股地下势力似乎一直执着于开启前朝留下的密室,是要找什么东西么? 可芳宫遗址底下分明只有那把长命锁…… 见陈恪行沉思,苏陌撞了撞他的肩膀,没好气道:“喂,一月不见,你就对我这么冷淡?” 思绪被打断,陈恪行回过神,笑道:“你的时间过得也太快了些,这才几天,怎么就一月了?” “岂止一月。”苏陌哼了一声,责备道:“我看见那座山时,还以为你……你……” 他没说下去,陈恪行善解人意道:“以为我死了?阴阳两隔?” “呸呸呸,别说晦气话。”苏陌连声呸道,随后微眯起眼打量他:“你这一路怕是不太平吧?” 陈恪行无声苦笑,岂止不太平,简直是波澜起伏,比他之前的所有人生加起来还要精彩。 说到这,他猛然想起如今的处境,警惕道:“我现在身份有些尴尬,苏陌,之前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到秋阳县的时候,我在镇里听说有个大官带着军队经过了歧鸣城,大官身边还有一个灰扑扑的蓝衣公子哥,便猜是官兵带走了你,顺着歧鸣城的方向入了京。” “之后呢?你是怎么知道我在这辆车里的?” “你不记得啦?”苏陌看向他道:“这车不就是当时你从瓦安回来,你那师兄载你的车吗?” 陈恪行一愣,看向许管家刚拉进院子里的马车,这才想到,当年孙仲言认为他学有所成,可以回方陵的时候,已经被家族接走的崔元一途径瓦安,顺道拜访师父,见陈恪行要回去,便顺手载了他一程。 “得亏你还记得。”陈恪行感叹道,心也落回了肚子里,看来他这一路并没有明显破绽,应该不会有人找到这里。 “我怎么不记得?”苏陌神色幽怨:“在你走的那三年,我过得无聊透顶,盼星星盼月亮终于盼到你回来,就见你跟人说说笑笑从一辆马车上下来,换你会不记得?” 陈恪行见他忿忿不平的模样,知道他一直对这事耿耿于怀,若是平日,说不定他就一个白眼翻了过去,但他带回儿还要有求于他,便笑眯眯凑上去,讨好道:“你这话说的,我和大师兄谈诗词歌赋,和你也能谈,但论起谈话本,打双陆,寻欢作乐,浪迹天涯,除了你我还能跟谁?放心,只要我陈恪行活着一天,你就是我最好的兄弟。” 苏陌被他哄得顺心,毫不见外的坐在庭院摆的石凳上,哼声道:“还最好的兄弟,那你还不快把你入京后的事告诉我?”说完,他想了想,补充道:“不,从你被拐山寨开始讲。” 一旁的许管家见他们要长篇大论,便先一步告辞,临走前叮嘱陈恪行千万不要入京,最好连院子的门都不要出。 苏陌目送许管家离开,转头看向他,挑眉道:“你莫非惹了哪位贵人?竟连门都出不得了。” 陈恪行默默指了指天。 苏陌惊疑不定地看着他,喃喃道:“式乾殿的那位?” 陈恪行沉默点头。 苏陌捂着额头,半晌才憋出一句:“你在殿试上指着他鼻子骂了?” “殿试还在三天后。” 苏陌拍案而起,不敢置信道:“那你是怎么惹上他的?” 陈恪行移到他对面的位置,也坐在石凳上,愁容满面:“不是我惹他,你说一个皇帝,怎么就有那么多闲暇出来闲逛,还恰好被我撞上了呢?” 他简略地将这几天发生的事告知苏陌,当听到自己中毒时,苏陌脸色一僵,严肃道:“等等,你说那毒叫什么?” “据游锦所言,应当是‘乱朱’。” “怎么这么耳熟……”苏陌喃喃道,再次皱眉,突然惊道:“等等,这不是去年被拒的一篇话本里出现过的毒吗?” “什么话本?” “好像叫《情仇记》。” “《情仇记》?” 饱览话本传奇的陈恪行乍听到这个名字时就能猜到是什么情节,无非是才子佳人侠客仙女纠缠不清的爱恨情仇,“乱朱”的重名想来也是巧合。 苏陌也面色怪异道:“这话本讲得东西实在怪异,唯有情节跌宕起伏,值得一观。” 陈恪行听他古怪的语气,突然起了几分兴致,他们也算得上是“博览群书”,但还是头一回听苏陌这么评价一本话本,好奇道:“什么古怪?说来听听?” 苏陌面露难色,目光游移,似是要说的东西十分难以启齿。 最后,他还是重重一叹,咬牙道:“这话本讲的,竟然是前朝废太子和异姓王的故事。” 陈恪行想了想道:“是异姓王要篡位,前朝废太子和他相斗的讲史话本?” 虽然朝廷权利之争有些禁忌,但也大可不必让苏陌这幅形容。 “不是。”苏陌又露出之前那种古怪表情,像是带着某种决心,沉声道:“这话本里写的,是他们俩的情爱故事。” “什么故事?”陈恪行怀疑自己听错了。 苏陌破罐子破摔,面色复杂地重复道:“情爱故事,就是才子佳人的那种情爱故事,只是佳人没了,只有两个才子。” 陈恪行被炸得好一会儿才缓过神,突然就想起来之前看到的游锦搂着春枝时的画面,那种场景带来的震撼,似乎也与当下颇有神妙之处。 苏陌再次扶额道:“现在你知道为什么我拒了它吧?” 陈恪行赞同的点点头。 虽然在当下养娈宠不是什么新鲜事,但一个皇子和一个王爷,还是太超凡脱俗了些。 苏陌再次道:“那作者还锲而不舍,连续投了四回,所以我才会对‘乱朱’这么耳熟,因为那本书中,那异姓王为了囚住废太子,给他灌的就是这种药,让他今后只能依仗自己,摇尾乞怜,起坐无力,体酥腰软……” 陈恪行一把捂住他的嘴,忙道:“停,我知道了,你不必多说。” 万般复杂情绪下,陈恪行只能感叹:稗官野史,贻害无穷。断袖的稗官野史,更是恐怖如斯。 嘿嘿,小陈也要开启自己的主线任务啦∽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1章 苏陌 第22章 身如浮萍 此话本虽让陈恪行大为震撼,但“前朝”二字还是牵动了他的神经,本着宁枉勿纵的原则,他还是请求苏陌找到《情仇记》的原本,打算从头到尾品读一遍,从中找寻"乱朱"的蛛丝马迹。 苏陌应下,继续听他讲之后发生的事。 在听完陈恪行和游锦从地穴中逃脱,甫一回京又被送到这个别院时,他终于忍不住,叹道:“你这经历,就连话本子都不敢写!” 陈恪行苦中作乐:“等尘埃落定,我便改行写话本去,总比如今这般赴京赶考安稳得多。” “哈。”苏陌毫不留情地泼冷水,“还想着全身而退?照眼下这般情形,你能不缺胳膊少腿,就已是老天垂怜了。” 陈恪行何尝不知,只是无端被卷入这些是非,心中憋屈又茫然。想到崔元一谈及刺客时的讳莫如深,游锦透露"乱朱"时的似笑非笑,他再也按捺不住,猛地起身拍案:“不行,不能这么下去了!” 苏陌顿时来了兴致,激动道:“你要做什么?准备反抗他们了?” 陈恪行却缓缓坐了回去,神色平静:"智者相时而动。眼下最要紧的,是静观其变。" "哦。"苏陌兴致缺缺地应了一声,显然对他这般"相时而动"很是不以为然。 陈恪行笑道:“说实话,原本我心头千头万绪,见着你后,却踏实了许多。” 他这话说得突然,但苏陌也坦然接手下,有些得意道:“因为有我这个智囊在身侧,觉得安心?” "非也。"陈恪行摇头,一本正经道,"连你都能寻到我,若圣上当真要查,又岂会寻不着?既然我还能安然在此,想来必是大师兄在圣上面前周旋,暂保我无虞。" 这般直白的言语让苏陌一时语塞,偏偏又无从反驳,只好勉为其难道:"所以你要等他们主动告知真相?" 陈恪行微微颔首,转而含笑看向苏陌:"不过我也不能虚度光阴。苏陌,你方才说记得那黑衣首领的样貌?" “你要我把那人的样貌画下来?”苏陌立即领悟到他的意思。 “知我者,乾章也。”陈恪行嘿嘿笑道。 听他忽然唤自己的字,苏陌只觉浑身不自在,嫌弃道:“也就这种时候你才会这般顺着我说话。” 话虽如此,但他还是道:“我瞧你这儿连套像样的茶具都没有,更别说丹青颜料了,我先回客栈作画,明日再来寻你。” 送走苏陌,陈恪行慢慢踱回房内,这才有闲情细细打量这座崔家别院。 白墙青瓦的两进院落,翠竹环抱,飞檐翘角依稀带着江南韵致。比之崔府的庄严肃穆,此处更显清雅灵动,让自幼长在方陵的陈恪行心生亲切。 念及此处,他愈发感念崔元一的体贴周到,若非这位师兄暗中相助,这一路怕是更加艰难,就连游锦那一关都未必过得去。 但想到游锦或会借解药之事相挟,陈恪行只觉额角又隐隐作痛起来。 游锦与崔元一本就立场相左,私交更是淡薄。若他当真以解药相要,逼自己对师兄行不利之事,又当如何? 地穴之中只顾着逃生,无暇细思这些。如今静下心来,越想越是心惊。 游锦此人看似恣意妄为,实则每一步都经过深思熟虑。即便突发变故,也能迅速权衡取舍。 地穴中的种种历历在目。陈恪行自问,若易地而处,他未必敢将解药交给一个素昧平生、甚至曾有龃龉之人,赌一个暂且合作,共寻出路的可能。 他甚至在想,如果自己破不了机关,甚至冷眼旁观他毒发,到时游锦又做何解? 思及此处,他才陡然意识到游锦的识人之利明,正因为他正是看准了自己既能破解机关,又不忍见人受苦的性子,才会将解药相托。 因为对象是他陈恪行,所以游锦才会这般行事。 想通这此节,他的头更痛了。 思索间,一个略带沙哑的苍老声音自身后响起:"春寒料峭,陈公子可要回房避风?" 陈恪行转过身,就见之前开门的那个老仆温和谦恭地站在自己身后,语带担忧。 他这才惊觉现在还是春寒料峭,但自己匆忙间只穿了游锦给的外袍,残破的里衣则和先前脏乱的外袍一起丢在了琅花阁。凉风袭过,只觉得浑身肌肤都泛起寒意。 "有劳老人家指路。"陈恪行道过谢,随着老人行至最里间的厢房。 只见窗明几净,陈设简雅,乌木案上一枝连缀的黄色迎春花,在青瓷瓶中绽出盎然春意。 进入内室,陈恪行莫名觉得有些眼熟,老仆在一旁介绍道:“这宅子原是四十年前一个官宦人家的旧居。老爷十几年前买下,让大公子在此静心读书,直到大公子入朝为官,才搬去京中府邸。” 陈恪行恍然。难怪这般眼熟——当年在瓦安时,他常去崔元一的住处品读论道,那时师兄案头便常插着应季的鲜花。他曾赞过这份雅意,崔元一却只是笑笑,未曾多言。 想到这是崔元一曾经住过的地方,陈恪行不由得起了些兴致,问老仆:“想必崔师兄幼时便是稳重内敛,颇有君子之风吧?” 不料老仆微微一怔,随即含笑摇头:“陈公子猜错了。” "那崔师兄幼时是何模样?"陈恪行大感惊奇。他见惯了崔元一处变不惊的模样,实在想象不出其他样子。 老仆嘴角含笑,眼中流露出些怀念的味道:“小时候的大公子,比小姐还要腼腆几分。虽说聪慧,却极怕生人,每逢府中有客,总要躲在我或小姐身后。性子也软,从不曾大声斥人,有时被老爷说重了,还会偷偷抹眼泪呢。” 这……这是崔元一? 见陈恪行一脸不敢置信,老仆忽轻叹一声:"不过这都已是八岁前的事了。外人只见大公子如今沉稳可靠,却不知......" 话音戛然而止,老仆似是意识到失言,忙躬身道:"老奴先去为公子备膳。"说罢匆匆离去,徒留满心好奇的陈恪行。 哀怨地看着老仆远去的背影,陈恪行长叹一声,坐在桌案前的酸枝木雕花椅上,陷入思索。 八岁之前......也就是说,崔元一的性子是从八岁后开始转变的? 他忽然想起,崔元一正是八岁那年拜入孙仲言门下。 究竟发生了什么,让一个腼腆怕生的孩子,变成如今这般处变不惊的模样?出身世家大族的崔元一,为何要千里迢迢拜在致仕的孙仲言门下? 便在此时,一个久远的传闻浮上心头。十五年前,昭圣七年,先帝尚在位。那时的世家大族中,崔氏尚未独大,尚有范阳卢氏与之并驾齐驱。然而十五年前,范阳卢氏因犯下大过,全族流放北境。十之七八的族人死在流放途中,即便侥幸抵达,也因水土不服、劳作繁重而相继离世。这支曾经显赫的名门望族,就这样悄无声息地湮没在历史的尘埃里。 卢氏……大师兄当时肯定知道了什么,拜入孙仲言门下,莫非是为了让崔氏避免重蹈卢氏覆辙? 孙仲言一生致力于清除所谓的"前朝余孽"。卢氏的覆灭,是否与那些地下势力有关? 陈恪行向后靠在雕花椅背上,头一次恨自己不懂朝中局势,连卢氏被流放的缘由都无从知晓。 不过,卢氏......这个姓氏总觉得耳熟。他虽非过目不忘,却也堪称博闻强记,定是在何处见过或听过这个"卢"字。 …… 沉重的木椅与地板相错,发出沉闷的摩擦声,陈恪行猛然站起,脸上写满错愕。 他曾无意间听到孙仲言与崔元一的谈话,而他们提到的,那个雄才大略,文武双全,差点谋逆成功的反贼,不就叫“卢亘韬”么! ……………… 甘润的龙涎香在显阳殿内袅袅萦绕。年轻的皇帝刚下朝,连肃穆的龙袍都未及更换,便迫不及待地倒卧在矮榻的虎皮褥子上。大宫女撷兰熟练地为他褪去外袍,柔声劝道:"陛下,春寒未消,披上白狐氅衣再歇息可好?" 当今天子刘沨年方十九,生得唇红齿白,清俊秀美,兼之性子活泼宽和,宫人们倒也不甚惧怕,常与他笑闹作一团。 因此,前朝曾有耿直大臣当庭斥责他"长于宫中妇人之手,何堪承一国之重"。 众臣心惊胆战,生怕天子降罪,刘沨却只是一笑置之,事后依旧我行我素。而如今朝政又大多由世家与游家父子执掌,众臣也只好由着这位皇帝上梁不正,供在龙椅之上,权当他是个威严的吉祥物。 吉祥物皇帝懒懒应了一声,任凭撷兰为他披上轻暖的狐裘。正要阖眼小憩,忽闻珠帘轻响,小黄门在门外禀报:“崔中书求见。” “崔元一?”刘沨虽然料到他会来,但没想到来得这么快。 他慢悠悠地坐起身,让撷兰整理好衣冠,方道:"宣。" 珠帘再次轻响,崔元一俊逸端方的面容出现在门外。他一丝不苟地行罢君臣之礼,歉然道:"臣冒昧,扰了陛下清休。" "崔中书言重了。"刘沨含笑示意他入座,"所为何事?" 崔元一望着小皇帝精致面容上故作关切的神色,心头渐冷,开门见山道:"臣此行,是为臣那个不成器的师弟,向陛下求一个恩典。" 刘沨挑眉,露出颇感兴趣的神色:"崔中书此话,朕却是不懂了。" 他施施然起身,站在镂花的窗棂前,夕阳的余晖斑驳的散在他明灿灿地团龙锦衣上,也照亮他明丽精致的含笑面容。 “崔中书应当明白,提前召陈恪行入宫,本是尊师孙仲言的意思。如今你擅自将人带走,即便朕不追究,你又当如何向尊师交代?” 崔元一默然片刻,方道:"陈师弟已有功名在身,若贸然秘召入宫,倚仗陛下荫庇,日后难免惹来非议。师弟心性纯良,不谙朝政,臣这个做师兄的,总该多为他想一想。" 刘沨听出他弦外之音,略显讶异:"你......" 但在见到崔元一看似平静面容下的波澜,他又舒展面容,笑道:“既然崔中书愿意搭桥,那朕便领了崔卿的这番心意了。” …… 离开显阳殿时,已是月明星稀。宫中豢养的几只黑头黄鹂见人出来,婉转啼鸣数声,又归于寂静。 崔元一踏出宫门,候在门外的小童忙迎上前,欲为他披上挡风的氅衣。 见小童衣衫单薄,唇色冻得发紫,崔元一轻轻拦住他的动作,接过氅衣反披在小童身上,温言道:"我来迟了,辛苦你了。" 说罢径自登上马车,撩起车帘道:"夜深了,一同回府吧。" 小童眼中光彩愈明,羞涩又小心翼翼地坐在他身边。 行车途中,他偷偷望向崔元一,却见对方闭目蹙眉,难得流露出疲惫之态。 他见惯了大公子运筹帷幄、云淡风轻的模样,仿佛再大的风波也能从容化解。此刻这般情状,反倒令他心生不安—— 总觉得,有什么就要变了。 第23章 风中飘絮 正如陈恪行猜测的那样,翌日清晨,崔元一果然来了。 此时小雨霏霏,陈恪行打开门,就见崔元一一身浅绿薄衫,宽大笠帽遮掩了半张面容,唯有几缕被雨水打湿的墨发贴在颊边。身后那匹灰马安静伫立,鼻息间呵出的白雾与绵密雨丝交织,几乎融为一体。 陈恪行心中微讶,忙将手中的纸伞送上前,为他遮住飘洒的雨丝:“大师兄怎么独自前来?” 崔元一轻声道:“人多眼杂,私下出行反倒稳妥。” 两人并肩行至屋檐下,陈恪行收起伞,跟着崔元一坐在堂中的扶手椅上。 老仆不知什么时候也来到这里,悄无声息地为他们备上茶水,对着崔元一,低声道:“大公子来了。” 崔元一颔首,微笑道:“劳烦弘叔。” “属下分内之事。”弘叔垂首退下,步履轻缓,给两人留下独处的空间。 望着他略有些蹒跚的背影,崔元一轻叹道:“记忆里的弘叔尚是春秋鼎盛,如今却......” 陈恪行想起昨日旧事,心下微漾,轻声应和:“毕竟大师兄也不是当年的小孩子了。” "是啊。"崔元一转眸,目光落在他左肩,“伤势可好些?” 陈恪行会意,褪下左肩的衣裳,露出里面缠着的绷带,笑道:“弘叔替我看过了,未伤要害,休养月余便好。” 崔元一凝视着他肩上那层层叠叠的绷带,眸色忽而凝重起来,问道:“游锦可曾为难于你?” 陈恪行摇头,想到游锦在地穴中的威胁,斟酌道:“游大人虽性情倨傲,倒也不曾为难于我。说来还要谢他在地穴中出手相助......” 他细细将两人在山体中发现阴祭坛,又探到底下密室的过程告诉他,却隐去了羊皮地图与前朝皇子遗骨之事——直觉告诉他,此刻还不是和盘托出的时候。 他将身中“乱朱”之事轻描淡写地带过,崔元一却敏锐地从中抓住关键,微微蹙眉:“游锦让你每月望日去游府求药?” 陈恪行知瞒不过他,轻轻点头,随即宽慰道:“大师兄放心,我有一位精通岐黄之术的友人。既然‘乱朱’有解药,就不愁制不出来。前期暂且仰仗游锦给的解药,并无大碍。” 此举虽算不上光明磊落,但比起终生受制于人,陈恪行宁愿行此权宜之计。 崔元一默然良久,眉间忧色如云霭积聚。 陈恪行见他神色,不安道:“师兄?” “恪行,可还记得我之前提起服毒自尽的刺客?” “师兄是想说,他们中的毒是‘乱朱’?” “不,”崔元一摇头:“我不清楚他们中的毒,但却查到一些关于他们身份的蛛丝马迹。” “他们是谁?” 崔元一没有直接回答他,而是问道:“你应当知道,本朝异姓王权柄颇重,封地内事务,就连朝廷也鞭长莫及。而如今剩下的异姓王,唯定北王一脉。” 陈恪行自然知晓,当即点头:“听说定北王已数十年未进京,看来朝中颇为头痛?” “是啊。”崔元一苦笑道:“若不是朝廷已经控制不住定北王,说不定前朝余孽之事也不必让我们苦恼至今了。” 陈恪行眸光微动:“难道这些势力……” “我不敢断言。”崔元一沉吟道:“常宁四年之前,每年北境招揽的士兵人数,总比册上缺少几十人,数量十分微小,若不是仔细查对,根本看不出什么异样。” 陈恪行忽然想到黑衣人惯用的弯刀,定北军向来以英勇猛悍著称,而他们的最为显著的标志就是从不离身的,泉州七海城精制的炼月弯刀。 他想到的,崔元一自然能想到,“当年我和师父被刺客追杀,制服刺客后,虽然他们自尽身亡,但兵器却留了下来,那兵器的锻造之法,与定北军的炼月刀如出一辙。” 见陈恪行凝眉思索,崔元一缓缓道:"游家与定北王关系匪浅。我担心这''乱朱'',不过是游锦的计策。你既懂得破解前朝机关,他拿住这个把柄,日后怕是......" 不合时宜的,陈恪行忽然忆起游锦提及母亲时,那冷冽眼神中一闪而过的痛楚——那难道那都是假象? “大师兄。”陈恪行突然问道:“你清楚游夫人,即定北王的女儿是如何去世的吗?” “身染顽疾,久病不愈,于正月病逝府中。” 陈恪行未说出游锦中毒之事——看来这便是世人皆知的说辞了。 病逝......若是中毒呢?又或者...... 一个念头如轻羽掠过心间:若游夫人本就与父亲不睦呢? 因为分歧,所以她嫁给游敬后一次也没有归宁;因为分歧,所以定北王在她死后才来京中看她,还带走了四岁的游锦,直至十岁才被游敬接回京中。 但这一切也都建立在游锦没有欺瞒他的条件下。 兴许是共患难的这两天催生了陈恪行对游锦惺惺相惜的战友情,他潜意识不愿意相信游锦会骗他。 见崔元一忧心忡忡的模样,他安慰道:“即便殿试后,我也未必留在京中。待配出解药,我便请去方陵。天高云阔,游锦也奈何不得我。” 谁知此言一出,崔元一神色反而更凝重了。 “恪行,此行我来的目的,一是探看你,其二,为的就是你的仕途。” 对上那双沉静眼眸,陈恪行心头微动。 “师父前几日已重新出仕,意在集结朝中力量,削弱定北王权柄。陛下年少,虽有心振作,却需人辅佐。此人不能出自世家,也不能是游锦那般危险人物......” 檐外雨声渐密,敲打在青瓦上,如碎玉乱珠。陈恪行已然明了,接过他的话道:“所以师父选中了我?” 他虽感意外,冥冥中却又似早有预感,所以也没有多意外,倒是崔元一目光闪烁,竟流露出几分罕见的忐忑。 陈恪行抬眼就见他担忧的目光,微怔片刻,立即反应过来崔元一所虑,心下泛起暖意,笑道:"既然入局,何必求退?师父不嫌我才疏学浅,我自当欣然相随。" 崔元一凝视着他,目光悠远,半晌轻唤:"恪行,你可知师父当年为何收你为徒?" “不是因为我在机关术上有些天赋吗?” “这只是其一。”崔元一唇角微扬,“你总觉得自己不成大器,辜负了师父的厚望,但我们师兄弟三人中,师父最放心不下的是继安,最倚重的是我,而最觉安心的……其实是你。” “我?”陈恪行失笑,旧日回忆涌上心头,“大师兄莫要宽慰我了。当年我可是师父亲口评定的‘顽皮好乐,心性跳脱’,他老人家不嫌弃我、肯耐心教导已是万幸,我怎会成了最让他安心的那个?” “这确实不假,但这也只是你的一面罢了。” 想到旧事,崔元一脸上也带了几分笑意,道:“在师父的安排下,你日后自会成为天子近臣,高官厚禄,前程似锦。我问你,若真到了那一日,手握权柄,身处漩涡中心,你会因此欢欣鼓舞,沉醉其中吗?” 陈恪行默然摇头。 “果然。”崔元一浅笑,端起桌上的茶盏,轻轻啜了一口微凉的茶,“荣华加身而不惑其心,权势在握而不改其志。心有圭臬,重情守诺。这才是师父真正看重你的地方。” “师兄实在高看我了。”陈恪行苦笑摇头,试图将那过于沉重的期许推开,“我当真只是一心躲懒,惧怕俗务缠身的庸人而已。若说与他人有何不同……”他顿了顿,似在认真思索,随即自嘲道:“兴许就是个比常人更懒、更怕麻烦的庸人罢了。” 见崔元一似乎还想再说什么,陈恪行抢先一步,笑着打断了他,语气变得郑重起来:“不过,大师兄,就算是庸人,在师父多年教诲下,也深知忠义孝悌、礼义廉耻的道理。如今既然师父需要我,而我又早已是这局中之人,此刻若再想着逃避,岂非与战场上临阵脱逃的兵卒无异?大师兄放心,我并非不情愿。” 他抬眼,认真注视着崔元一:“而且,能与你们并肩而行,共担风雨,何尝不是我陈恪行此生之幸?” 崔元一眸光闪动,似叹似笑道:“你倒是与从前一模一样……” 他这话说的很轻,陈恪行没来得及听清,崔元一就已经开了下一个话题,开门见山道:“陛下年少,虽有心振兴朝纲,却苦于势单力薄。朝中势力盘根错节,世家与游家互相制衡,而定北王更是虎视眈眈。师父希望你能成为陛下身边的助力,助他稳住朝局。” 陈恪行点头,随后担忧道:“可我一无资历,二无人脉,如何能担此重任?” “无妨。”崔元一唇角勾起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届时,师父会举荐你入翰林院。那里虽无实权,却是天子近臣,便于你与陛下接触。” 在朝政一事上,他立即显露出久居高位的从容,将殿试后的仕途安排一一点拨。陈恪行这才深切感受到,这位温和有礼的大师兄,骨子里也是个谈笑间指点江山的权臣。 一番长谈结束时,陈恪行想到游锦,终于忍不住问道:“师兄认为,游锦是敌是友?” “在朝堂之上,没有永远的敌人,也没有永远的朋友。”崔元一淡淡道,“游锦此人,心思深沉,难以揣测。他表面上与定北王关系密切,却又似乎在暗中调查与前朝有关的事。这其中必有蹊跷。” 见陈恪行出神的模样,崔元一目光复杂,想要说什么,最终化作一声轻叹,消融在淅淅沥沥的雨声中。 …… 雨声渐歇,一缕微光从云层中透出,照在院中积水上,泛着粼粼波光。 在关于朝廷的沉重谈话后,两人又叙起瓦安旧事来。见雨过天晴,崔元一起身道:“我该回去了,久留恐引人注意。” 陈恪行虽然不舍,但也知道现在不是叙旧的好时机,便也跟着起身相送。 行至院门,崔元一停下脚步,从袖中取出一枚小巧的玉符,递给陈恪行:“这是我的贴身信物,若有急事,持之找到‘万峰楼’掌柜。” 陈恪行接过玉符,但见其上刻着繁复的纹路,触手温润,显非凡品。他将玉符小心收好,郑重道:“多谢师兄。” 崔元一点头,轻夹马腹,灰马迈着稳健的步伐,踏着湿漉漉的青石板路渐行渐远,最终消失在蒙蒙雨雾中。 陈恪行站在门前,望着崔元一离去的方向,久久没有动弹。 “陈公子,雨停了,还是回屋吧,当心着凉。”弘叔不知何时出现在他身后,轻声提醒道。 陈恪行回过神,笑了笑道:“多谢弘叔关心。” 回到房中,他在书案前坐下,看着窗外逐渐放晴的天空,心中五味杂陈。 深吸一口气,他收拢繁复的心绪,打起精神,铺开纸张,研磨提笔,却一时不知该从何写起。 游锦、崔元一、孙仲言、皇帝、定北王、前朝余孽、黑衣人、“乱朱”……一个个名字,一股股势力,如同乱麻般交织在他脑海中。 还有…… "卢亘韬......"他低声念着这个名字。崔元一不曾提及,但他总觉得,此人必在这盘棋局中占据着重要位置。 至于究竟是什么位置,他终有一日会查明。 尽管此刻身无一物,陈恪行却莫名生出几分豪情。他能感知到,一幅绘着阴谋的画卷正在眼前徐徐展开,而他身处其中,竟久违地感到血脉贲张。 既然无处可躲,那便迎难而上! 果然涉及到主线就写得很艰难[托腮],好想撒狗血鸭∽ 俺果然最喜欢狗血了∽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3章 风中飘絮 第24章 是身如刃 飞雪漫天,寒风如刀。薄而韧的刀锋在雪光中折射出刺目的银芒。 冻草匍匐,枯木肃立。围成圈的焚架熊熊燃烧,赤红火焰在皑皑白雪中格外灼目。 身体仿佛被无形的枷锁禁锢,动弹不得。但他仍然执拗地睁开眼,哪怕视野模糊不清,也要死死盯着前方。 白茫茫的雪地上,星星点点的胭脂色晕染开来,是春日里无意飘落的桃花吗?那道鹤一般孤傲轻盈的身影,莫非是天上的神明降临? 他正沉浸在这绚丽幻象中,一阵悠长低吟忽地穿透风雪—— 玄英既逝,青阳未临。 ……他的手指动了动。 赤璋为信,玄酒为醴; ……他缓缓地以手撑地,支起上半身。强烈的眩晕感让他差点倒回地上。 燃扶桑之炽木,照幽都之晦冥。 ……他缓缓站起身,摇摇晃晃地支撑着自己的身体。 神其降格,歆我芬馨; ……他深一步浅一步地往声音传来的方向走去。 昭回景贶,佑我苍生。 …… 大礼既成,伏惟尚飨! ……他终于看清了那些如幻梦般景象的真实面目。 蜿蜒的血迹在篝火四周绘出诡异的图腾。一个熟悉的身影披着宽大的白色华服,衣袂在风雪中翻飞,背后那只振翅欲飞的炽火凤凰,仿佛随时要破衣而出。 那身影太过熟悉,他下意识侧移几步,终于看清了对方的面容。 坚毅俊朗的容颜,只是脸色太过青白,眉峰依旧如剑一般锋利,只是那双如怒目金刚般的眼却没有睁开。 他静静立在雪中,火光映照着衣上的凤凰。那双绣着的凤眼仿佛替他睁开,怒视着这苍茫天地。 “……三舅舅?” 他低声轻唤,不解亲人为何不予回应。 正要伸手触碰那只惨白的手,一个低沉暗哑、不辨男女的声音幽幽自身后传来: “他已回归神鸟羽翼之下。未经涅槃的你,不配碰他。” 从小到大,从未有人敢对他说“不配”二字。但此刻的他太冷了,冷得连开口都艰难。 他置若罔闻,执意握住三舅舅的手。 刺骨的寒意,比冰雪更甚。 与此同时,他看清了三舅舅身后那根细长木杆——几根麻绳紧紧缚住那双惨白的手脚,将人牢牢固定在木杆上。 他踉跄后退,声音发颤:“……三舅舅,你怎么了?” 一股不可抗拒的力量将他猛地拽开,那声音再度响起,比先前更加阴寒: “说了你不配碰他!” 他跌坐在雪地里,愤怒地望向说话之人。 那人身形高大,戴着一张缝满羽毛的红绿面具,诡异非常。黑袍加身,宛如远古祭司。唯一露出的双眼漆黑如墨,深不见底。 面具后的目光阴冷地投来,他不甘示弱地回瞪。 忽然,对方发出一声古怪的低笑:“罢了,念在你是神子后裔,饶你这次。” 那人转身,不疾不徐地回到原处,闭目养神,仿佛方才一切从未发生。 他不死心,再度上前,轻轻环住三舅舅的腰身。可这一次,再也听不到记忆中爽朗的笑声,也感受不到那沉稳有力的心跳。 三舅舅死了。 泪水不受控制地模糊了视线。可在篝火的映照下,一切都无所遁形。 原来那桃花般的绯红是血迹,而所谓的神明,是他死去的至亲。 …… 室内忽然传来瓷器碎裂的脆响。在外间榻上小憩的碧云惊醒,忙至门前,轻声探问:“公子?” 良久,房里传来沙哑疲惫的回应:“进来。” 室内不知何时燃上了安神香,轻暖的香气氤氲在房间里,却安不了房屋主人纷乱混杂的心绪。 游锦已起身,只着一件单薄里衣,临窗而坐。垂落的右手微微颤抖,地上是摔碎的漆花釉盏碎片,水渍在桐木地板上泅开深色痕迹。 这样的事情不是第一次发生,碧云轻车熟路的上前,轻声道:“公子,您现在要更衣吗?” 游锦转身时已恢复平日的冷静。见天际泛起鱼肚白,微微颔首:“更衣。我走后收拾干净。” 他一动,碧云便看见他里衣后背被汗水浸透的深痕,忧色更重,却默不作声地取来干净衣裳为他换上。 临行前,见碧云欲言又止,游锦轻轻摇头:“不必告知父亲。” “……是。” 目送马车远去,碧云轻叹一声,缓缓掩上恢宏的游府大门。 …… 晨光未露,晓星犹悬。陈恪行手持殿试牙牌,随引路太监步入禁宫。 脚下是青金石铺就的御道,两侧朱红宫墙高耸,将天空切割成一道深邃的狭长蔚蓝,望不见头。 他的前后都是参加殿试的举子,入宫前还能听到他们轻声细语的交谈,此刻却只余一片寂静。 陈恪行知道自己成为帝党已是板上钉钉的事,而其他人还前途未明,犹自期盼着自己的未来,为了避免将他人拉入党派之争中,他在进宫前便少言寡语,此时更是一言不发,只用余光打量着周围的景致。 殿试在含章殿前举行,此刻阳春三月,宫苑的数株老杏花开得正盛,如云似锦,薄如蝉翼的花瓣在微明的天光中泛着朦胧的柔光,几乎要与初醒的灰白天空融为一体。 殿前已到了几位身着青绿官服的官员,品阶不算太高。见举子们到来,有人还微笑着颔首致意。 按本朝惯例,殿试赐宴。虽未开考,殿前已摆好桌案。最上首自是御座,其下按品级依次排列。新科举子们则位于殿中最下、也是最中央的位置,静候天子和考官的评定。 几个小太监将众人引至各自座位后便退下了。陈恪行坐在第一排最左,恰好能将殿前景象尽收眼底。 他扫过那些桌案,从布置推测,此次应有六位三品至五品官员,另有十九位五品以下官员参与考评。 他心中微有些惊讶,据他所知,寻常殿试有四位高官就已是顶天了,更不要说这次一下来了六个。 想到崔元一昨天的话,看来这次皇帝是有心要在朝中做出一番变革了。 正思忖间,一个怯生生的声音在耳畔响起:"这位兄台,可否请你……" 声音越来越小,终至无声。 陈恪行转头,见对方面红如煮熟的虾子,没想到殿试上竟能遇见如此腼腆之人,不由莞尔,温言道:"需要我做什么?兄台但说无妨。" 那人羞赧道:“请这位兄台……帮忙捡一下你身下的荷包。” 荷包?陈恪行一愣,果然在自己的桌案下找到一个水红色绣着鸳鸯的精巧荷包。 归还时,见对方掩不住的喜色,他好奇道:"这荷包,莫非是心上人所赠?" 那人羞涩一笑,算是默认,轻声道:"殿试后,我便能与乔娘子成婚了。" "恭喜兄台。"陈恪行由衷道。 借此机缘,二人互通姓名。得知对方名叫何昌,寒门出身,与青梅竹马的乔娘子情深意重,却因功名未就,一直未能得女方父母首肯。如今金榜题名,好事将近。 陈恪行虽在戏文中常见这般才子佳人的故事,亲眼得见仍是心生感慨。二人相谈正欢,忽闻小黄门尖声通传:"晋王千岁驾到!"这才止住话头。 陈恪行看向宫门处,只见一位身着四爪蟒袍,头戴紫金冠的中年男子缓步而来,他的面容与陈恪行曾见过的天子有四分相似,眉宇间却多了几分端肃之气,步履从容,顾盼间自带天家威仪。 陈恪行敢到左右顿时起了一阵细微的骚动,不少人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目光敬畏地追随着这位权势煊赫的亲王。 没想到大名鼎鼎的晋王也会来参加这次的殿试,众人眼神各异,最终齐齐垂下头,起身先晋王行礼。 “诸位免礼。”晋王低沉的嗓音传来,他坐在皇帝下首的位子,锐利的眼神扫过下方的每一张脸,陈恪行微微垂头,避开晋王端详的目光,心中因为这位帝党中心人物的到来愈发凝肃。 既然晋王来了,那么…… 思索间,小黄门的声音再次响起。 “崔中书到!” 陈恪行立即抬头看过去。 崔元一身着深紫官袍,腰束金带,步履沉稳。发冠束得一丝不苟,端方庄重中犹存往日温润。 他一出来,更多人的视线向他望去。殿试的举子中本就有不少世家的人,此刻见到世家领袖的崔元一更是双目灼灼,目露憧憬期许。 陈恪行也看向他。 崔元一先是含笑对众人点头致意,目光扫过陈恪行时,几不可察地停顿一瞬,随即移开,走向晋王左侧的案桌,与几位官员低声交谈。 之后又陆陆续续来了不少人,期间,殿试按例到的礼部尚书也到了,这是一位面容清癯、蓄着长髯的老者,官袍穿得一丝不苟。 他一到场,便与几位先到的官员低声交谈起来,安排着殿试的一应细节,神情专注而严谨。场中气氛更因他的到来多了些庄重严肃。一些举子开始不自觉地检查衣冠、确认笔墨,显然这位老大人的出现提醒了他们即将到来的考核。 晨雾渐散,日头渐高。陈恪行望着案上那些能看不能动的珍馐美馔,无声地叹了口气,别开眼去,免得馋虫作祟,殿前失仪。 也就在这时,小黄门的声音再次响起,话中内容让他心中一紧,目光不由自主看向宫门处。 一道朱红身影翩然而至,步履轻盈悠然,一如初见。 游锦踏入殿中的刹那,空气仿佛凝固了片刻。几位官员低头避开他的视线,更多目光复杂地落在他身上。 他在京中素有少年得志之名,亦以离经叛道著称。许多老臣看不惯他的轻浮作风,见他来了便眼观鼻鼻观心,权当未见。但更多的年轻学子却用热切的目光追随着他。 鲜衣怒马少年时,哪个少年郎不曾向往游锦这般恣意风流?世家子弟被规矩束缚,寒门学子又无他那般锦绣堆里长大的条件。 他沐浴在或羡或厌的目光中,从容落座于晋王对面的案桌,似笑非笑道:“游锦见过晋王千岁,崔中书。” 晋王几不可察地蹙眉,沉声道:“游平章事客气。” 崔元一面色如常,含笑点头:“游平章事,许久未见令尊,敢问游太傅安好?” 为避嫌,游家父子鲜少同朝。尤其是游敬,一年中大半时日皆称病不朝,此次亦然。 二人虚与委蛇一番,便各自沉默。 陈恪行在下方看得心惊,直到游锦安然入座才稍松口气。 果然,游锦怎会放下身段与他这般微末举子计较。 游锦之后,身材微胖、笑容可掬的礼部尚书几乎和他前后脚落座,热络地与在场诸位重臣寒暄。他特意在崔元一面前多停留了片刻,语气热络又不显谄媚:“崔相今日气色极好。”崔元一温和回应:“李侍郎亦是容光焕发。” 目光转到一旁神色恹恹的游锦身上,他嘿嘿笑道:“游平章事今日……” “我很好。”游锦不冷不热的打断他的问好。 礼部尚书讪讪一笑,也不自讨没趣,和其他人套热乎了。 “陛下驾到──” 小黄门昂扬的声音响起,原本殿里的谈笑声陡然静了下来。 皇帝一袭明黄龙袍,面容是陈恪行熟悉的模样,却因这截然不同的身份让他心绪复杂。 还来不及感慨,皇帝身后那位青袍老者的出现,顿时让他怔在当场。 老者须发斑白,面容清癯,身形瘦削,只着一袭寻常儒士的青布直裰,毫无佩饰。然而他就这样缓步走来,却让含章殿前所有的王公重臣都不自觉地端正姿态,目光中流露出由衷的敬意。 集贤殿大学士,一代大儒,先帝重臣,瓦安孙仲言。 他目光平静地掠过满树繁盛的杏花,最终落在弟子席中骤然抬头的陈恪行身上,眼中闪过一丝几不可辨的温和,随即归于古井无波。 陈恪行一瞬不瞬地望着恩师。只见他走向最后一个上首席位,安然落座,仿佛本就该在那里。崔元一的位置离孙仲言最近,他微微侧身,低声与老师说了句什么,孙仲言轻轻颔首。 举子队列中响起压抑不住的窃窃私语,许多人已猜出老者身份,脸上写满震惊与崇拜。何昌更是激动地轻扯陈恪行的衣袖,低声道:“陈兄,是孙学士!是那位孙学士!” 陈恪行低声应了一句,心中了然:真正的风云,此刻才刚刚开始汇聚。 这场群英荟萃的殿试,究竟会掀起怎样的波澜? 深夜邪恶更新一波∽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4章 是身如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