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策】雪未迟》 第2章 酒后不欲吐真言 天策府平日禁酒。 李将军今天却自己犯了禁。 雁巡雪本来没指望问出答案,谁知这人却没有回避。 “故人”,他说,“故人善饮,一年一回。我陪他喝两碗。” 邙山北侧都是石碑,没有活着的故人。雁巡雪了然,不再追问。 如果说往常的李子迟是战场和欢场上的主导,今夜的他则彻底把自己交出。 他仰头任他环抱,把背上狭长的旧疤暴露给他。那些不再克制的呢喃,激得雁巡雪几乎无法自持,这给了他前所未有胆量的得寸进尺。 他趁人之危,悬崖勒马,迫使这人睁着迷蒙的双目转头询问。他在他的耳边施咒般念道:“子迟……喊我的名字,我想听。” 但不知是哪个词让这人猛地打了个寒战,茫然的双眸开始聚焦。 雁巡雪看到天策眼尾的微红醉意一点点冷了下去。 “混账……东西。”他骂道,“名字……去看你的铭牌……在这里,我不会喊。” 他因为难解的欲|求而微微喘息,但丝毫不影响他声音里的厉色: “我没喊停,就……不许停。” “现在……要么动、要么滚。” …… 雁巡雪在最后一次结束时,发现一切都过了火。 身下人深陷在凌乱狼藉的床帐之间,头埋在枕上,无声无息。 雁巡雪悚然一惊,把人翻转查看,那人垂着头无力顺从,手臂绵软落在床间。 他去探鼻息,微弱呼吸打在指尖。但他仍不放心,去摸颈脉,见舒张尚且稳定,方才稍稍安心。 他把人抱在怀里,看着他身上斑驳的痕迹,一边后悔刚刚的失控,一边又无奈叹息。 ——清醒的李将军绝不允许自己落到如此境地,醉后的李子迟却不肯喊停。 他鬼使神差地摸上那人嘴硬的唇,却发现居然是柔软的。微张的双唇放开了牙关,手指一伸,就能摸到他同样柔软的舌。雁巡雪微微搅动,刚才还强势咒骂的唇舌乖顺地任他摆布,没有丝毫反抗之力。 雁巡雪喉间发紧,心火又起,没有人能抵抗这种征服的渴望。 他想象着自己重回欢场,对手完全依赖着他的动作。他将因他而睁眼、眼光失神。 雁巡雪深深呼吸,从幻想中回归。他转头去看怀中人,居然真的发现了一道泪痕。 这道痕迹随即被他吻去。 他就这么静静地抱了一会,却什么都没做。 半晌,他出门打了一盆热水,温柔而细致地做了清理。 李子迟第二天仍是起了烧。 雁巡雪纠结了一会,考虑到李将军本人无可挽回的风评和他自己无所谓的态度,还是去请了军医。 军医对昨夜痕迹习以为常、面不改色,只说将军曾经伤及肺腑,不可纵欲过度,亦不可饮酒。 军医向他特别强调:别拉他饮酒,尤其你们苍云,可得仔细记住了。 雁巡雪看了眼床上的人,默默背下这口锅。 他向苍云军告了一日的休沐、扶人起来喂了药。临近中午,那人高热终于转了低烧,人也逐渐清明。 “雁巡雪,”李子迟看他忙完,下意识喊了一声名字。那人的眼睛一瞬间亮起来。 李子迟垂眸,再抬眼,只吝啬地给了一个鼓励的笑: “昨夜做得很好,再接再厉。” 苍云眼中刚刚亮起的火光,又一点点暗下去。 李子迟只觉头疼欲裂,懒得挪动,闭眼半靠在床头休息。 他听到脚步声响起,想着人应该是走了,于是昏昏沉入黑暗。只他的思绪不肯配合,纷乱杂念不停涌出,教他不得安眠。 他在梦里回忆着小狮子的眼神,想他应该是伤了心。但他又想,乱世枯骨、朝不保夕,与其让他得而复失,不如止步欢愉和**。 ——这是最好的结果。 思绪沉浮间,突然额上一凉。 李子迟睁眼,他梦里的人正皱眉看着他,额上的手背挪动,帮他蹭去一些冷汗。 李子迟怔了一下,勉强笑道:“今天不宜,你若想要,明天……后天还可以再来。” 雁巡雪却没有笑。他叹了口气,伸手抽掉了李子迟背后靠着的枕头,扶他躺下。 “子迟旧伤、不宜纵欲……过度。”他开口。 “我心悦你,任君驱驰。” “但若于你有损……恕不能从命。” 李子迟冷不防被这一句表白撞得哑口无言,混沌的大脑一时没能想出拒绝的话。 雁巡雪也没要他回答的意思,换了个话题,轻声问:“头疼?” “嗯……有点。”李子迟从善如流。 温热的指腹揉上他的两侧额角,规律地打着圈按压,高热和宿醉的晕眩在这一圈圈带着暖意的触碰间,逐渐被困意没过。 李子迟闭上眼睛。 这次,他几乎立即陷入黑沉,没有再做梦。 ………………………… 雁巡雪没有想到,离别来的如此之快。 他今日刚接了随天策巡视东都的一日调令,却被告知,自己所在的队伍三日后便要整军出发,离开东都。 李子迟听闻此讯,没有多言,只说今日一同去流民集市看看。 集市。 雁巡雪小时候听说,洛阳城受天策府管辖,遇到小贼,只要高喊一声“小偷!”,上了马的将军瞬间就能把贼人追上,擒于马下。 洛阳集市,曾经出了名的太平、安定、繁荣。 可雁巡雪第一次随同巡查的时候就知道了, 流民的集市,没有繁荣的交易,只有求生的贫民。只他们聚集的地方,是洛阳原本热闹的西市。 而天策的巡查也只是流于公务。 雁巡雪之前曾看到一个卖女儿的居然叫卖到了东都,忍不住训斥,却被李子迟拦住。 雁巡雪与他讲大唐卖良人之禁令,天策冷冷反问:“流民养不活儿女,你不许卖,你替他养?” “天下流民几何?孩童几何?饿殍遍野时,法度能救几人?” 雁巡雪只能沉默。 他看着走在前面的高挑背影,想着这人曾经守护的民生凋零至如此境地,他究竟经历了多少,才能理智地冷眼旁观? 因而这次,雁巡雪也只能沉默着自流民中穿梭前行。 路过一处摊子的时候,他被一个抱着小孩的女人拉住衣摆。 “军爷……军爷,来看看,求您看看我这里的东西,这两块玉、这骰子、虎头鞋……看一眼吧。” 乱世之中。穷的、苦的、病的、死的,太多了,没人能一一施救。 雁巡雪叹了口气,刚想抬脚走开,眼睛一瞥,却看见女人怀里的小孩满脸通红地艰难喘息。 他抿了抿嘴,停下脚步,蹲身拿起那两块没有雕工的不起眼石坠,只觉触之微温。 “军爷、军爷……这两块可是暖玉!是好东西呀!”女人见他蹲下,噙着泪的眼里闪着希望的光:“冬天戴着暖身,送女儿家!送心上人!娘家祖上传的……现今只要二两三钱,不,二两银子!求军爷……让我给女儿换几副药吧!” 雁巡雪听到她的报价,倒吸一口气。他捏着只剩八个铜板的荷包,刚想要站起,却见有人面色微愠地走过来。 李子迟见雁巡雪擅自停下、喊了几声都没应,便板着脸过来催他。他垂眼看看那女人和她怀里的孩子,又扫了眼雁巡雪,眼神里带着嘲讽和似曾相识的冷漠。 雁巡雪迎着他质疑的冷眼,艰难开口: “子迟……你身上有二两银子吗?我买玉石……等苍云发俸了还你。” 二两。 李子迟刚想给他洗洗这容易受骗的脑子,却在看到他手中石头的时候皱眉一愣。他伸手拿来,仔细触看,再转向雁巡雪时,眼神变成一种复杂的惊叹。 他拿出两块碎银掂了掂,期间看了眼那个病入膏肓的小孩,伸手又掏出布袋里剩下的全部几块。 “姑娘。”他把钱递过去,“这是三两二钱银子。我同僚想买这两块石头,我却又看中这两个骰子,带回去给兄弟们玩。” “……三两二钱,没多了,你要卖,便成交。” 两人在女人千恩万谢的哽咽声里离开,沉默着走了一会儿,雁巡雪拿着玉首先开口道:“哎,刚才……谢了。钱,我等发了军饷……分几次还你。或者……先押你一块?” “不急,你那两块暖玉存好了。” 李子迟没有回头:“战乱时找不到买家。等战事了,你带去城里,每块能值千金。” “……!!” 雁巡雪这辈子没听过这么多钱,差点手一滑把两千金摔在地上。他再转身去看,那个女人却早已找不见,抱着孩子求医去了。 “蓝田暖玉,触手即温,调理圣品,千金难求。但在乱世里,它也比不上一副救命的良药,甚至比不上一顿饱饭。” 李子迟讥讽完世道,又回头看雁巡雪: “你要是不去卖,留着以后给人当信物、聘礼,正好一对,也是个拿得出手的物件。” 他故意补了句:“但送人的东西不好欠着上家,钱还是要还我。” 雁巡雪手里握着两块暖玉,正美滋滋回味那人眼冷心热掏钱的模样,又盘算着怎么把一块当信物塞给李子迟。冷不防却被他一句“还钱”又浇了冷水。 他一会儿看看那人背影,一会儿又看看手中的玉,心想苍云发薪实无定期,大不了以后赖账一两,把一块玉和他的真心一起抵给这债主,不赎了罢。 第3章 溃不成军 乾元元年,史思明复叛,刚得片刻喘息的东都又受战乱。 天策府再被推到应敌一线,因而广征制敌策略。而在李子迟麾下,有个名为李暮云的校尉,上呈的几篇御敌之略颇有奇兵之见。 只是…… “李校尉,告诉我、这是个什么字?” “禀将军,‘袭’击的‘袭’字。” “那这个呢?” “‘临’字,临水而行。” 李子迟看着手上这篇狗爬天书,气得笑出了声。 “你家燕将军没教你再练练字?” 暮云嘟囔了一句,李子迟以为自己听岔了。 “你说什么?大声点。” “禀将军!我家燕将军教了!还说我间接师承的书圣王右军!” 李子迟在这声“王右军”的回响里,当即把手上奏疏放在蜡烛上点了。 暮云欲言又止地看着他。 “我帮你把字烧给你的间接恩师。”李子迟冷笑:“过两天冬至,你亲口问问他认不认你。” 那可能会上来灭口。暮云想。 李暮云自知理亏,自觉给他的迟哥倒水。 “迟哥,你前两天累得旧伤还发呢,消消气。”他说,“奏疏策论我重新写,明天去沙盘上给你演一下。” 他见帐内左右无人,上前一步,八卦又讨好地问: “对了迟哥,之前军里传,有个姓雁的苍云校尉打听你旧伤近况,还在苍云驻地挖了一大包黄芪寄你,收到了不?” “退了,军中不可私收礼。”李子迟斜了他一眼,“与你何干?” “诶诶,有关有关。” 李暮云忙道:“那位雁小兄弟,也是辗转寄来,后来托渭北给我的家书里带话,你要是退了,黄芪就留着给天策兄弟们炖汤煮茶。你今天喝的汤里就有呢,我也喝到了,不算私收。” 说着,这位在上司逆鳞上横跳的校尉又递上一个写着“李子迟将军”的信封。他见对面没伸手,便小心放在案上,生怕又被火苗燎着了。 “迟哥你看,吃人嘴短,兄弟们都沾你的光。受人之托,终人之事,他的信我送到了,是退是留,后面你自己定。” 李子迟听完这一番胳膊肘往苍云拐的说辞,向李暮云露出了“和善”的微笑。 “看来李校尉很有做通讯兵的天赋。” “禀……禀报迟哥,我今日奏疏还要重写!马草也还没挖!就此告辞!告退了!” 脚底抹油的校尉溜得很快,营帐内马上只剩他一人。李子迟看了会儿军务,心思却总往那个信封上拐。他叹了口气,还是拿过来开了封。 ——奇怪的是,信封里面并没有信纸。 李子迟晃了晃,最底下似乎不是空的。他翻转信封,里面的东西“啪嗒”一下落在桌上。 那是一串用棉线串起的红小豆,圈成一个圈,刚好是一个简陋但漂亮的手串。 赤红相思子。 寄信人的心思昭然若揭。 李子迟捏着这串明艳又脆弱的红豆,一时竟有些不忍退还。 半响,他拿出一张信纸,开头写雁巡雪三字,让他把机关算计都留给狼牙,别再浪费心思送这些。 他写了一半,觉得言辞又有些过了。于是换了张纸,又写了一遍名字,可婉拒的词句怎么写都觉得不满意。 就这么写废四五张,他鬼使神差地拿了一张火油浸过的白纸,刚写上收件人,就突然反应过来不对。 这是天策校尉以上将领们才能有的战前留书用纸,每人只一张信纸、一个信封,均以火油浸制而成,防水耐旱,目的就是尽一切可能也要保存送达。 为了什么样的场景不言而喻。 李子迟自然是无人可寄,因此信封和信纸就这么一直空着。没想到今日一时手快,竟定好了收信的人。 他骑虎难下地看着这张珍贵信纸,只好先和那件没用的红豆手串一起收着。一边又默默骂了一遍吃里扒外的天策校尉,心想明天一定要让他把那笔狗爬的奏疏写到狗站起来为止。 (天策校尉李暮云:为什么受伤的会是我哇 【小狗哭泣QAQ】) …………………… 听报峡谷方向有苍云烟信和巨响,领命接应的李子迟就知道要遭。 峡谷是近路,却也是死地。一旦受伏击,就算求援,骑兵赶到都至少要五个时辰。 “燕渭北呢?他麾下连马都认得天策的路!调走前没有留人?” “禀将军,听说留了一支,确有反对……但天降大雪,行军失期,只能依向导指路。” 向导。 李子迟已知道问题所在,不再多言,勒马发令: “全军转锋,驰援黑风峡!” 天策军星夜赶路,狂奔杀敌。期间汇合了一支突围的苍云反杀回去。当李子迟终于在峡谷前五里处找到苍云堵在路间殿后的将领,这位将军几乎战至力竭,倚盾而立。 “天策府副将李子迟!前来支援!战况如何?” “咳……李将军,援军既到,狼牙伏兵已不成势。只是……有二十几个兄弟为阻狼牙,拼死作战、炸了积雪。现被埋于雪下,还望相救!” “埋了多久?”李子迟问。 “已有一夜。” 李子迟沉默了一下,还是发令:“把医护营的人喊来、说有人被雪埋了。运担架八副,再调五辆……运甲用的马车来。” 担架抬人,马车运尸。 苍云将领听他调这么多马车,双目赤红,但又无力发作。 因为他知道,李子迟是对的。 李子迟拍拍他肩,问: “埋在里面的,是谁领的小队?” 苍云将领咬牙:“我领的亲兵,还有刚调来的校尉,雁巡雪。” 他看到对面天策将领的脸色一下刷白。 雪白而血红。一路的血迹、横尸和甲胄。 天策和苍云汇合后,狼牙果然已不成气候。战役落定,人却还没救完。 被埋雪里的人,用了两副担架,装了三辆马车。 而雁巡雪还没有被找到。 李子迟奔袭了一夜。他之前强迫自己集中救援与战事,冷静下来,安排雪中救人,协同苍云作战。此刻稍有喘息之机,他再没有理由分心,只好放任自己赶去雪里寻人。 此时距离雪崩,已过去一日一夜。 他不受控制地想,万一雁巡雪没有被埋在雪里呢。 他有些发冷。 “找到了,是雁校尉!” 他闻声一颤,忍不住声音传来的方向看了一眼。 他的小狮子半个身子埋在雪里,四肢僵硬,双目紧闭,面上覆了一层的白霜。 谁能被埋在深冬的雪地里,活着熬过一天一夜呢? 他的理智在不断叫嚣,去做别的、离开这里、别去看了。 可是压不住。 从前的记忆翻涌上来,他曾经在很年轻的时候,收到过苍云家书,里面带着一块冰冷的铭牌。 他经手过很多个铭牌,里面写着很多个年轻生命的名字,他把这些铭牌和家书一起整理好,交付家属。 他自此不愿喊出别人的名字,因为它们被刻在铭牌上。 至于感情和欲求。 不过是欢愉享受,谁想要就做,不留遗憾。没什么好扭捏的,也没什么好顾忌的。离别?生死?战乱之下,不过寻常。 他曾经这么告诉自己,他给内心驻了重重防御。 但他只看了雪里的人一眼,防线便一一失守,溃不成军。那些曾经的永诀的悲痛在此时此刻一齐涌来,溺得他呼吸困难。 他猛地跪倒在地,口鼻处喷出鲜血,在雪里绽出一朵艳红的花。 他眼前发黑,却能看见那人沾满雪花的睫毛,他想到睫毛之下曾有灼灼发光的金褐眼瞳,在望向他的时候常年带着温暖的笑意。 他用手按上自己胸口,仿佛这样就能找回呼吸,或是抓住最后的稻草。 但是,没有什么稻草,也再没有温暖了。 他所触之处只有冬日里冷硬的天策胸甲,胸甲之下是一层不厚的里衣,里衣之内,贴身放着一个被火油浸过的信封。 信封里,是一张只写了一个名字的白纸。 还有一条,棉线串起的红豆手串。 第4章 不如怜取眼前人 李子迟惶惶然记起自己还是这支军队的将领。 他咬牙抓了把雪,把脸上的血渍擦净。刺骨的冷意激得他稍稍清醒,但耳中仍是嗡鸣。 他借着旁人搀扶之力,把自己强撑起来。 轰鸣声中他抬头,望向那人躺着的地方。那边有一个军士喊了一句什么,跑着离开,随即又围过来三四个人,把他的视线挡住了。 他知道自己不该再看,但他不能不看。 躺在那里的,是他的心上人。他……还未曾向他表明心迹。 若是没得到回应,那人上了奈何桥,会不会不等他? 他踉跄往前走了两步,突然看见刚才跑开的将士提着医箱,和两个天策军医一起赶来。 军医。 ……军医?! 李子迟猛地挣脱搀扶的人,他自己都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再跑起来,他感觉全身的血液从麻木中重新沸腾。 谁能被埋在深冬的雪地里,活着熬过一天一夜呢? ——可死人是不需要军医的。 李子迟将要跑到近前的时候,那些人正在给躺着的苍云卸甲。一样东西突然在忙乱中被甩出,无声落在他脚下的雪里。 他脚步一顿,无法忽略。 ——因为那是一封写着他名字的信封。 他把信封捡起,但封口开着朝下,里面的东西又再滑出来,他只好一并查看。 信封内空无一物。 而掉落在外的,是两块暖玉。 李子迟拿着才发现,这两块玉在刺骨的寒冬里,温热之感尤其明显。 盛世时,千金难求。乱世里,比不上救命的良药,比不上一顿饱饭。 正如同因死亡太近而朝不保夕的真心。 可这些暖玉……若有人被埋在深冬的雪里,隔着薄薄的信封把它们存在里衣之下。或许它们可以保全那人心口的,最后一点温度。 李子眼眶一热,暖玉就好像把他的心口也一并点燃。 他急忙靠近被围着的人,就听到军医正迅速发问、指挥施救: “口鼻异物?” “清理过,但催之不咳。” “那汤先别喂,酒姜含上。” “盔甲怎么还没脱完?算了……布条拿了,脱了的先给他搓热。” “盔甲……盔甲,马上了!” 军医又四周看了一圈,怒道:“担架、担架呢?毯子、衣裳、披风,快点垫一个。躺雪上人要怎么救!?” 一件毛皮披风被迅速铺放下来,军医抬头一看,李子迟解下了自己的披风。 李将军的苍白脸色让军医皱了眉,但此刻显然有人离死更近,军医还是吩咐把人抬上去。 李子迟跪在雪里,双手接住那人的头和颈。 军医提醒:“将军,兵甲冷硬。” 李子迟立即脱去手甲护臂。冷意侵透进来,犹不及那人脸上凉。他紧紧贴住雁巡雪的头脸,开始摩挲。 “手上用力,搓热。” “好。” “还有,将军。”军医又说。 “嗯?” “你喊他。”军医吩咐。 “——喊他的名字,不要停。” 军医换了三种急救,躺着的人却没有一点反应。 李子迟不知道喊了多少次,可那人却不理他。 他的心又一点点凉下去。 军医取出一个寸长的犀角小瓶,拔开塞子、刺鼻的辛辣味溢出。他把它放在那人鼻下,抵着人中处刚扎的银针。 “雁……巡雪。”李子迟再喊。 下一刻,雁巡雪突然狠狠呛咳,鼻息间喷出一阵富有生机的白雾。 从嘴唇、到牙关、到全身,开始是轻轻地打战,随即蜷缩起来,整个人止不住地发抖。 李子迟抱着他的手也随之颤抖。 这让他想要吻他。 “行了,能活。” 军医擦了擦汗,长出一口气,用披风把病人裹紧,又交代医徒: “四逆汤拿来,一点点喂。” 医徒把刚才就温着的汤药端来,却被李子迟伸手截了。 “我来。”李子迟说。 “雁巡雪。” 他上瘾似地又唤了一声,好像怀里人能给他回答一样。 然后,他把本应喂给怀里人的汤药自己喝了一口。 所有人被他喝药的动作惊呆了,视线惊愕地集中在他身上。 只有怀里人,颤抖中无意识贴了下他的手指,似在回应刚刚的呼唤。 这让李子迟觉得,半生的迷惘都有了答案。 此时此刻,许多双眼睛还在向他发问。 而回答显而易见。 李子迟俯身贴上那冰凉而颤抖的唇。 暖汤穿过不时开闭的牙关,代替他去温暖怀里人的口、喉、胸腔与心肺。 他终于如愿以偿地得到了这个吻。 至于名声。呵。 名声能当饭吃么。 不如怜取眼前人。 第5章 后续 传闻将军惜美人 序: 军中有传言:“将军伤病,卧床不起。” 但这很快被另一个传闻替代了:“心上人死里逃生、尚未脱险,将军自请留守两天,日夜陪伴。” 雁巡雪醒来的时候,帐中有压抑的咳喘。 他迷迷糊糊地想,自己大概在伤兵营,一睁眼,却发现帐中没有军医,只有一位万花服饰的姑娘。 “咦?小苍云,你醒得倒是时候。” “……” 雁巡雪想要说话,发现发不出声;想坐起来,浑身上下又没一处管用的,只好一动不动继续躺着。 这似乎不是普通伤兵营帐。 “别说话,先喝药。” 万花弟子走近,雁巡雪这才看到她身后躺着的人。 他原本昏沉的神志陡然清醒,一瞬间闪过千万个念头,嘶哑出声:“子……迟……” “啧,话都讲不利索先喊你家将军。” 万花弟子不满道:“你俩半斤八两,他嘴更硬些……来,先起来把药喝了。李将军还有一会儿才醒,等下他也有一碗。” 雁巡雪被她扶起来,一碗药急着一饮而尽。他借着熹微晨光侧头看边上的天策,对方时不时压着咳嗽、脸色和嘴唇一样苍白,额头冷汗刚被擦净,却还微皱着眉,睡梦中都不太安定。 “劳烦……,”药润了喉,他忍不住立即发问:“他怎么……?” “喊我孙大夫就行。”万花弟子一边检查他情况,一边言简意赅地回答,“风寒、加肺腑旧伤,再作死能要他的命。” 雁巡雪被最后一句刺得抖了一下,眼神仿佛要灼穿昏睡的人。 孙大夫叹了一口气,补充:“他之前要随大部队回去赴命,说自己‘就是死在路上,也不会留在伤兵营,拖这里的人陪着当活靶子。’” 雁巡雪的心针扎似的疼,他紧抿了下唇:“多谢……阻拦。” “诶,将军说一不二的,我可拦不住,几个校尉轮番上阵都劝不动。”万花弟子撇嘴,“李校尉提议,先护送伤病营到此处守兵关隘,大部队再一同回营,能安全些。结果他采纳了伤兵迁营,自己还是不肯留。” “好在最后实在撑不住了,下了一串布置,勉强肯呆两天。” 雁巡雪心中酸涩,恨自己昏迷未醒,又知此人一贯秉性、无可奈何。半晌,他哑着嗓子询问:“两天……够么?军中……怎么说。” “安神汤和药都给他喝了,醒后还得再看。至于军中……” 孙大夫突然意味不明地看着他: “原先只安排保密,但他那样连瞎子都瞒不住。主将病重动摇军心,我们商量了个别的话术……” “……与你有关。” ……………… 将为军魂。 将领的脊骨连着军旗,旗杆不能倒,将军也得是铁打的。 李子迟心系军务,又念着雁巡雪的伤,本睡不沉。可安神汤一灌,他偏又清醒不了,出了一身冷汗。 他昏沉间听到人声交谈,恍惚以为有什么军情,整个人瞬间紧绷,咳了两声、挣扎着抬起重逾千斤的眼皮。 他眼神还没来得及对焦,就听一个女声奇道:“诶,怎么就醒了?” 他本能转向声音传来的方向,正好对上雁巡雪神情复杂的双眼。李子迟脑子没转,欣喜却已先一步映在脸上。 雁巡雪叫他毫无防备的笑闪得挪不开眼睛。 他心动又酸涩地想,这人要再冲他这样笑,那羞耻而离谱的传闻,怕是连自己也要信了。 此时营帐里,有一个无辜的大夫还有正事。 孙大夫无视两人眼神,伸手替李子迟把脉。这人倒真是钢筋铁骨,两副药确实把高热压了下去,剩下一点磨人低烧,潜伏着随时准备卷土重来。 “咳……,巡雪他……” “他死不了。别问他,我先问你。”孙大夫被这两人间的暧昧气氛搞得有些不爽:“将军安神药性应该还没过,头晕否?气短否?还发冷?身上有力气吗?” 李子迟还有些混沌,揉着额角一一答了。孙大夫跟他雁巡雪的恢复情况超乎寻常得好,李子迟听了,眼角带笑又去看雁巡雪。 “行了。我再去给你煎副药,这碗不加安神汤,但你药性没过,得再睡一个时辰。” 孙大夫转头叮嘱雁巡雪:“小苍云你监督他。” 帐里又重归安静。 营帐不大,两人躺的铺盖其实只隔一臂。李子迟又咳了两声,头晕目眩地撑着想挪过去。 “诶……你别……” 雁巡雪看他居然还想站起来,赶紧哑声阻止,却被那人半摔半跪地扑在身上。雁巡雪倚着床,想扶他但力不从心。那人抬手从他臂下穿过,一把将他抱住。 这是一个亲密、深沉却不涉情|欲的拥抱。 雁巡雪感觉对方抱得很是用力,身上却微微发着抖,不知是脱力、后怕还是高兴。 他心如擂鼓,上身顺势前倾,低头蹭过那人汗湿额发,埋在对方颈窝。 一时谁也没再开口。 好一会儿,李子迟才轻轻松开怀里人。 困意袭来,他无力再多说,只含糊指示:“你往里挪挪,我起不来,在你这睡。” 雁巡雪无辜又好笑地看他鸠占鹊巢:“我也没力气。” 李子迟不得不自己动手,扶铺盖原主人挪开一点躺下,自己则侧身占据另一边。两人就这么面对面侧身挨在小小的床铺上,肌肤相贴、呼吸可闻,手抵在彼此腰间。 李子迟把头埋在对方体温略低的怀里,听对方规律而有力的心跳,咕嘟了句“吵”,却没挪窝。 怀中人很快便陷入沉睡。 雁巡雪低头看那人光滑后颈,发现上面挂着根没见过的绳子,红白相间甚是漂亮,忍不住拉出来看。 绳下吊着一个光滑的石坠,触之生温,非常熟悉。 雁巡雪心跳猛然加速。 他又想起自己胸前暖意,再一检查,果然自己也戴着一个一模一样的红白挂绳,绳子下面也吊着一块暖玉。 不仅如此。 雁巡雪摩挲着挂绳熟悉的手感,在晨曦的营帐中笑意难止。他连续吻过怀里人发丝、额间、脸颊,把沉睡的人闹腾得咳嗽皱眉。 好在受药物和病中影响,那人未被他吵醒。 他将挂绳和暖玉视若珍宝地小心放回。 这冰天雪地的行军路上,去哪里找这穿玉的挂绳? ——唯有交缠的盔缨。 两人盔缨、各取两丝,捻作两条红白相间的交缠长绳,再将它们穿过石坠,系一个同心结,戴在各自颈脖之间。 再没有比这更好的信物了。 …………………… 雁巡雪不记得自己是何时睡着的。 他再醒来时已近黄昏,身边人已经回自己的床铺上看文书了。不过两个铺盖现在被挪近了,紧挨在一起,基本和同床无差。 看他睡醒,李子迟冲着他笑:“感觉怎么样?” “唔……能用上点力了。”雁巡雪声音仍有些沙哑。 他偷偷瞥着对面颈间的红绳,嘴角不住上扬:“有千金暖玉温养,康复如有神助……你觉得呢?” 李子迟还以为他在问自己,一句“好多了”刚到嘴边,却见那人望向他胸前脖绳,笑意里带着点揶揄。 啧,已经发现了……不过小狮子**,心意是到了,水平还差点儿。 李子迟故意装作不知,只说:“我也不错,明日可按期启程”。他看着那人微微失落的表情,挑起了另一个话题: “几个校尉为我隐瞒伤病,不小心把你编排进了传闻。你介意吗?” ——心上人死里逃生、尚未脱险,将军自请留守两天,日夜陪伴。 雁巡雪见他间接承认自己这个“心上人”,“媚眼抛给瞎子看”的郁闷稍许缓解。 “我没什么介意的,里面也没说是谁。” 李子迟不动声色地看了他一眼:“孙大夫没跟你说吗?” “说什么?” 李子迟故意凑近他。 “说我……在你救回时,当着整个搜救队和医护营,在雪地里亲了你。” 雁巡雪微微张大了眼睛,苍白脸色腾一下染红。 李将军满意捏了下小狮子粉红的耳垂,补刀道: “李校尉代职领兵,今日到府……有他在,估计现在全天策都已经知道我心上人是谁了。” 秉持穷寇莫追的精神,李将军在完成调戏后,淡定回自己铺上继续看文书。 可当他翻其中一份文件的时候,嘴角笑意却一点点沉下。这正是苍云主将此次战报和请罪文书,上面有此役战损、战功、前因及后果,今日刚呈,作为友军疾报抄送于他。 李子迟沉默地看着战况因果和死伤,叹了口气,还是开口:“你们主将上呈了此役战报,自请其罪,还给你请了功。”他补了一句:“用人之际,他最多是降级、罚俸,其他应当不改。” 雁巡雪闻言不语,脸上刚染上的红晕尽数褪回苍白。 “我那时应该坚持的。”他说:“若雪能停,扫雪行道也未必不能赶上,总好过……” 雁巡雪闭了闭眼,咬牙道:“那个向导……他是我师兄的阿爷……师兄和薛将军一起战死在狼牙刀下,他怎么能、他怎么能……” “怎么不能。”李子迟静静看着他说,“他阿爷可以恨杀他儿子的狼牙,也可以去恨招募他儿子的苍云。” 雁巡雪垂首,手指死死扣抓着被褥。 “巡雪,”李子迟轻声问,“你知道为什么将军有罪、校尉无过?” “因为校尉只定一营进退,将军信错人就决定一军之生死。站的越高,权力越大,做得决定越多,就会发现……背负性命越多。” “而战场上没有完美的选择。” 良久,雁巡雪才喑哑开口:“没有无伤的战乱……” “那就只有……讨回无恙的山河。” 李子迟抬头,雁巡雪也正看着他。青年人的眼眶还红着,却闪着耀眼的光。这光曾闪烁在很多人眼里,也黯淡在他们眼里。 李子迟正是被这样的光芒所吸引,他想要靠近它、珍惜它、回护住它。 所以他回答。 “好。” 他伸手握住边上人微凉的手。 “我们一起。” 彩蛋:关于将军为什么突然肯留下 那日万花谷的孙姑娘前来送药。她还想最后当一回说客,叫她的病人别冒着高热作死行军,结果也是碰了钉子。 “既如此,”孙大夫叹气,“趁现在再去陪陪你那小苍云吧,他还未醒。” 李子迟咳了一阵,下意识问:“……巡雪情况如何?” 孙大夫冷冷回复: “说句不中听的。再过两日不醒,能赶上和您共赴黄泉。” 李子迟苦笑:“确实是很不中听。” 孙大夫盯着这油盐不进的病人,火气上来:“我没天策编制,不怕说实话。” “我当初为什么从万花来天策,就是为了忧宁。她放不下她营里女兵,但我不能叫她在我看不见的地方送死。” “我想救她……若不能救,她死时我也陪着她。” “……否则往后半生,我定不能释怀。” 李子迟闻言,低头不语,一只手摩挲着一块穿了红白挂绳的暖玉吊坠。 良久,他终于开口: “我知道了……谢姑娘点拨。烦请喊几位校尉过来吧。” 他补充道,“在下逗留两日期间……巡雪和我这里,麻烦姑娘照料了。” ——所以,传闻也不都是空穴来风。 不是吗? 【全文完】 将军这儿是老房子着了火,不声不响,但势头很凶的。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5章 后续 传闻将军惜美人 第6章 两个番外[番外] 番外一:策死苍鳏 苍云寿终正寝后下去找天策,发现奈何桥头乌泱泱等了一排天策。 年少时不能遇见太惊艳的人。 苍云直到七十三岁寿终正寝,手上还拿着两块没送出手的玉石。 说是买的,其实还是问心上人借的钱。没办法,当年苍云不发军饷,只天策将军有钱。 他揣着玉石渡过冥河,刚上岸就发现奈何桥头乌泱泱等了一排天策。 (当然苍云凌雪也不少) …… 天策将军死了五十年了,苍云看着乌泱泱的银红盔甲,心下忐忑。 这还怎么找? 关键是,他有没有在等我? 苍云一边挤过人(鬼)群,一边四处张望。 他二十岁的时候以为来日方长,有的是时间徐徐图之,便没有将大他十岁的天策追得太急。但谁知那人说走就走,自己还未曾听到那人的亲口回应。 ——若不是最后,天策府寄给他一封只写了他名字的空白信纸、和信封里他送给那人的红豆,苍云都不知道自己的思念也曾被那人如此珍惜。 所以他一生都没走出来。 现在都是鬼了,他要找那只老鬼负责。 苍云看到三十三岁天策的那一刻,自己又变回了二十多岁的模样。 他像个毛头小子一样跑过去,迎接那人回望他的那一刻。 ——他等到了。 天策看见他,笑着摸了摸他狮毛一样的软发和盔缨。 “小狮子,你来啦。你活得真久。” 苍云一把将他抱住,亲吻他颈后长发。 “我以为你不会等我。” 天策似笑非笑:“怎么会呢。毕竟我死的时候,你还欠我二两银子。” 苍云将他放开,拿出一块玉石,仔细配在他腰侧革带:“现在天下大定,这块暖玉值两千金。我吃点亏,拿来给你抵债。” 天策了然,看着苍云腰间一块一模一样的佩玉,问他:“这东西投胎能带吗?” “能。我说能就能,你戴着他,我来找你。” “哦……”天策轻描淡写,“再等你五十年?” “五年……唔……十五、最多二十年,我定能找到你。” 天策不语,只笑着听完他信誓旦旦的鬼话;他一抬头,堵上那张妄发狂言的口。 多余的话,来世再说吧。 ………… 番外二:当牛做马 苍云:我欠着你钱,下辈子会不会要给你当牛做马。 天策:做马可以。 床笫之间,激战暂休。 苍云用手指摆弄着身侧人胸前一块温润石坠。他突然想到什么: “我买此物欠了你钱,这辈子以身抵债,下辈子会不会还要给你当牛做马。” 天策闭着眼睛,勾起嘴角:“牛我不用,做马可以。” 苍云想了想:“那要把你马棚里的莎莎、踏炎和赤兔都清出去。” 天策眼睛睁开一条缝,斜睨他:“那你还是当小狮子吧,另给你开个槽。” 苍云想到自己要被晾着看这人去另一个棚里喂马,有点牙痒:“那不行,狮子是吃肉的。”他磨磨牙补充:“马肉也吃。” 天策被他逗笑,心说忻州产醋,这人怕是也泡过了。他休整了片刻已恢复体力,喘匀了气,一个翻身占据高地,长腿跨过身下人两侧腰腹。 他俯身轻言:“那我只好……舍身饲狮,以保平安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