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尔尔》 第1章 第 1 章 雪雾弥漫,风似刀割。 宋听澜勉强睁开了半只眼睛,吊起一根神经强撑着。 闭眼是一片黑,睁眼是一片白茫茫,都是看不见尽头的颜色。 他在这片雪地里行走了不知多少天,隐没在雪里的一双腿已经麻木,浑身又冷又热,只剩下一些意识驱使着他向前迈出吝惜的一步、两步…… 宋听澜膝盖一软,终于倒了下去,卸了全身的力气,脸朝下,躺倒在雪地里。 这铺天盖地的大雪天亦是没有尽头的,非自然所成,而是剑宗的雪迷阵,为了防止别有所图的外人轻易进入,却意外把他这个为了正事前来的其他门派的弟子拦住了。 宋听澜拜师于聆泉阁,是个音修,入门仅一个月,就完成从普通凡人到出世修者的蜕变,迈入筑基期,是聆泉阁创立百年以来难得的天才。 聆泉阁的天才在当世第一的剑宗面前,实在太不起眼了。 这不,没有了剑宗的信物,他都无法依靠自身的修为闯过守候宗门的阵法。 就要倒在这里了吗? 他不甘心…… 视野渐渐变得模糊,睫毛上沾了雪粒,压着他入睡。 宋听澜一手深深地陷入雪水中,一手探出去,指尖颤抖着,微微一弯曲,好似想抓住什么,但擦过他指尖的,只有一粒一粒的雪花。 手臂随着脑袋僵直地垂落了下去,最后的一点感知竟然不是陷进雪中那种分不清是灼热还是严寒的痛楚,他好像……真的摸到了什么东西…… “铮——” 耳边忽然响起一阵嗡鸣,是谁的剑在蛮横作响。 除此以外再没有其他声音,世界静止,连簌簌的落雪声也停了。 宋听澜一下收紧了手心,紧紧攥住了一缕剑穗。 时间再次转动起来,宋听澜再次睁开眼,一抹刺眼的红色进入眼眸,占据了最中心的位置,一动不动了,仿佛他的眼底就是这一缕剑穗的归宿。 唇瓣缓缓开合,宋听澜喃喃道:“雪……” 那缕剑穗坠落,有人单膝跪在他身前,伸出了一双手,将他从雪地里捞起来,抱在怀中,慢慢用灵力包裹住宋听澜全身,“今天的雪,确实下得太大了,我带你回家。” 宋听澜一张嘴便是血腥味,裹着冷风在扎他的喉咙,发不出一点儿声音,只能在心里默默念着:“他哪里还有家,早就没了。” 抱着他的人听不到心声,将他抱得更紧了,温柔地重复道:“我带你回家。” 话音落下,宋听澜感受到温暖的气息随着灵力慢慢涌上来,竟然真的生出了一点儿留恋。这阵暖意对经历过寒冬的他来说,太舒服了,眼皮上上下下翻飞了一会儿才盖上,彻底失去了意识。 ** 剑宗。 升仙大会将近,宗门内事务繁多,宗主已闭关百年不出,大师兄在外游学不知归期,各峰长老们只顾自家不管外事,如此种种,简直快要累死被大师兄留在主峰理事的秦书了。 秦书此人一心不在修炼上,平日里与书墨为伴,以笑待人,是剑宗之内气质最温和可亲的,也是打扮最细致的。 可是多日操劳下来,他早已丢掉了玉面公子的模样,往日梳的一丝不苟的发髻乱了,腰带也有些歪。 秦书此刻完全顾不上这些,就站在宗门门口,不断接过身后的精怪侍从递上来的名册,一一核对,“其余门派的弟子都到了,唯有这个聆泉阁的……宋听澜,听澜?这名字倒是巧,就剩下他没到了,哎呀!” 秦书烦得又将名册丢回身后,抬脚在地上重重一跺,“偏偏是这个宋听澜没到!他是大师兄亲自定下的人选,师兄这两人就要回来了,要是他没看见人,我拿什么交差啊……” 秦书丧这个脸,欲哭无泪。 一阵凌冽的寒风裹着雪粒铺在他面上,秦书甩了甩脑袋,拨开脸庞垂落的碎发,一下清醒了不少,“不行,我得亲自去寻这个宋听澜。” “不必了。” 一个熟悉又飘渺的声音回荡在身后。 秦书刚迈出去的一步顿在半空,神色一僵,片刻后才转起眼珠子,望向宗门外那片似乎没有尽头的白雪。 身后,一群侍从从秦书的肩膀探出了一个两个小脑袋,还在秦书耳边开心地说:“是大师兄回来了!” 秦书:“大师兄……回来了……” 完了完了,那个宋听澜还没到! 虽说事情没做完,大师兄也不会给他太大的惩罚,最多也就是扫他一个眼神——要命的就是那个眼神! 那眼神和大师兄的听澜剑一样锋利无比,还透着一股所向披靡的寒气……那滋味,秦书光是想想就抖了三抖。 又是一阵寒风袭来,来势异常猛烈。 秦书在风里颤抖得牙关都在跳舞,心说今日这守宗门的雪迷阵是不是坏了? 他稍稍掀起一点儿眼皮,看见寒风中一个人影在快速靠近……不对,似乎是两个,大师兄……还抱了一个人? 当世第一的剑修飘然落地,风雪也随之停了。 秦书顷刻间放下挡在眼前的衣袖,一下瞪大了眼眸。 大师兄——这是捡了一个男人回来?! 书中有言,路边的男人千万不能捡,一不小心就会捡到一个能屠灭宗门的祸患…… “大师兄!师……” 秦书正要细问那男人的来历,话在嘴边,却说不出口。 他大师兄轻轻斜过来一个眼神,睫毛还是低垂的,“准备热水,丹药。” 秦书话音一转,先答了个“是”,“……师兄,此人是?” 千渡雪顿了一下,道:“聆泉阁,宋听澜。” “一个小门小派的小弟子,值得花费我这么多丹药吗!” 千渡雪需要大量的丹药。 秦书以大师兄的名义,卷来了大量的丹药。 丹王李庭芳就在剑宗的流云峰,常年闭门不出,只为炼丹,偶尔溜出来透口气,也是为了寻找炼丹所用的药材。 这样一位炼丹学医的痴人,难得一脚踹开了自己的房门,御鹤直奔剑宗主峰之上的摇光殿,身下仙鹤的一对翅膀抡得几近脱毛。 “千渡雪!你给我出来说清楚!” 千渡雪没空,出来应答的自然不是他,而是秦书,“李老先生,这里是摇光殿,宗主闭关前交代了要安静,而且大师兄此刻正在救人……” 正在用您的丹药救人。 快用完了。 您现在闯进殿也挽救不了了。 秦书把剩下的话咽了回去,不敢对眼前这位吹胡子瞪眼的丹王大人多说一个字,生怕他八百多岁的高龄承受不了。 八百多岁的老人挽起衣袖,露出比秦书还要强健三分的手臂,一把将挡在面前的秦书推开,“你让开,千渡雪那个只知道耍剑的懂什么治病救人,白白浪费我的丹药!” 秦书弱不禁风地向一旁倒去,被一众侍从接住,堪堪站起身,紧着时间做了个挽留的手势,“先生——” 结果不必多说,当然没有留住。 他眼睁睁看着李庭芳闯入浴池,背影没入一片水雾之中,然后偏头对身旁的侍从说:“你们可都瞧见了,我是有阻拦的,只不过修为太低,实在拦不住。” 侍从们沉默了片刻,在用不算多的脑子仔细分辨着秦书的话。 它们还未点头,忽然,李庭芳离开的方向传来了一记震耳欲聋的关门声。 “砰!” 声音响彻大殿。 秦书一转眼,没想到这么快又见到李庭芳。 李庭芳踩着碎步,急匆匆从内室退了出来,几十年以前,他被仇家追杀上天兀山时,也是这个速度。 李庭芳似乎是看见了什么不该看的画面,满脸惊慌,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一把抓住了秦书的胳膊,“你你你你你你们大师兄——” 秦书跟着他的声音一起颤抖,“我我我我我我们大师兄——大师兄怎么了?” 李庭芳:“千渡雪是给你们领了个宗主夫人回来吗?!” “啊?!” 秦书先是被晃晕,再是震惊,“先生切莫胡言!宗主已经闭关百年了!” 李庭芳顷刻反应过来,一拍脑门,“哦对对对,宗主已经闭关百年了……我年少时曾与你们宗主有一面之缘,初见千渡雪时,还差点将他错认成宗主了。” 这老旧的脑袋差点被浴池的氤氲气息和一些……不能回想的画面整废了。 然而有些画面一旦见着了,就再忘不掉了,纵然不能回想,也在一瞬间充斥了李庭芳的整个脑海。 李庭芳不禁闭上眼睛,浑身一颤。 浴池之中,衣衫尽褪,赤身相贴,成何体统! 简直是不堪入眼! 秦书见李庭芳面上泛红,贴心一问:“您刚才是看到什么了?” “你别管!”李庭芳一下甩开了秦书的胳膊。 秦书捏了捏自己不可控制的胳膊:“……” 李庭芳吹了吹胡子,道:“那些丹药就当是我送给千渡雪的,我先走了。”李庭芳说完,片刻不停留,抬脚就往殿外走。 秦书微微一躬身,“……先生慢走。” “留步。” 内室的门忽然打开,一阵暖风吹出来,氤氲水汽散了满殿。 千渡雪穿了内衫,抱着人走出来,“李庭芳,帮我救人。” 听到某个字眼,李庭芳当即掉头回来,兴冲冲道:“你是说,要我帮你。”说着,还挑了挑许久未修剪的花白长眉。 千渡雪心知李庭芳是想趁机报了当年在天兀山脚下救他一命的恩情。 千渡雪微微点头道:“是。” 李庭芳乐得龇牙,怀着医者救人心切的心思,往千渡雪怀里探了一眼,“咦……” 方才在浴池氤氲中,他没怎么看清,现在细细一瞧,恍然觉得千渡雪怀中这个男人——怎么长得与千渡雪格外相像? 起码有七八分相像。 另外二三分的差异,也只是气质。 “瞧好了吗?”千渡雪沉声问道。 李庭芳感觉到一丝即将出鞘的剑气,登时收回目光,正经地捋了捋长胡须,道:“这位人只是受了冻伤,不打紧,及时复温再加上我那些丹药,一刻钟过后就能醒。只是他,他似乎……” 李庭芳不敢断言。 这人看着年纪尚轻,修为也不高,应当是哪个门派新入门的弟子,还被派来参加升仙大会,日后定然得到通天,前途一片大好……不像是存着那种心思的人。 千渡雪目光垂落,仿若月光倾洒在怀中人的面上,眸光忽然一紧,那一潭的月光倏地被惊起的飞鸟打碎。 “他心存死志,我叫不醒他,还请先生相助。” 第2章 第 2 章 难得从千渡雪口中听到客气的话,李庭芳装模做样地拿乔了一会儿,见千渡雪不接招,满心满眼皆放在怀里的人身上,便失去了意趣,撇着嘴应下请求。 李庭芳指挥着千渡雪将人放在床榻上,一手搭在宋听澜的手腕上,用灵力往里探,原本轻松的眉宇间蓦地微微皱起,“气性太重,执念太深。小小年纪就有这样的心思——” 李庭芳想到什么,转眼看向千渡雪,道:“他这样别是和你有关吧?” 不然没道理忽然有一个这么关心的人。 一定是欠了情债。 千渡雪轻轻一撩眼皮,问道:“他怎么样了?” 李庭芳不顾缘由地先在心里暗暗骂了一句“渣男”,吹着胡子道:“还成,我用些手段,再休养个三天左右就能醒过来了。只是他之后如何,就与我无关了。”说着,还别有深意地挖了千渡雪一眼。 千渡雪不知在想什么,眸色深深,很轻地“嗯”了一声。 李庭芳叹了口气,叫来秦书再去取丹药,他在这里给宋听澜治疗,一边治,一边对着千渡雪叹气,仿佛伤重卧床的人是千渡雪。 虽说李庭芳时常看着不大靠谱,但治病救人的水平没得说,若是他居第二,没人敢说自己是第一。 当然,李庭芳从不觉得自己是第二,对外只说一。 第一丹修的灵力褪去,最后屈指在宋听澜眉心一敲,正好秦书带了新的丹药回来,李庭芳不要钱似的喂了一大把。 秦书弱弱问道:“吃这么多……不会出问题吗?” 李庭芳横了他一记眼刀,意思是“有我在,能出什么问题?你在质疑我?” 秦书:“……” 没那个胆子质疑。 李庭芳:“不是说了嘛,这人身上伤的不重,只是心病难医,老夫不擅长医心,所以让他多用些丹药,总有一颗会起作用的。” 秦书:“……” 有种此人命不久矣的感觉。 李庭芳又观察了一会儿,觉得没什么大问题了,一撩袍袖站起身,拍了拍千渡雪的肩膀,“好了,这人无碍了,你且等上三日,就能见到他睁眼了。我先回流云峰了。哎呦,这一下用了这么多丹药,我得好好闭关炼丹。” 千渡雪像一尊石像一样,一动不动坐在床边,听见了声音也不给反应,只盯着床上的人看。 李庭芳走了两步,又回头,心说“这也是个顽固不化的”,顺手带走了还在一旁发愣的秦书。 秦书惊呼:“先生,我可不是流云峰的人!我就是在主峰办差的!” “我知道,可是你现在在这儿耽误别人了。”李庭芳心累地低声道。 秦书闻言,后知后觉地品出了味,也不挣扎了,一直被李庭芳拖到摇光殿外,稳稳站住,整理了两下衣裳。 李庭芳催着仙鹤前来载他,临走前还问了一嘴:“躺在床上那人究竟是谁啊?和千渡雪又是什么关系?” 秦书含糊着说:“那人叫宋听澜,是聆泉阁的,来宗门参加升仙大会。他与大师兄……今日应当是第一次见面,他不知怎的丢了剑宗的信物,困在雪迷阵里了,大师兄正好今日回来,这就遇上了,救了他一命。” 李庭芳点了点头,心说:“真像是凡间话本里的俗套开头。” “我瞧这事儿没有这么简单。”李庭芳云里雾里地说完,轻轻拍了拍仙鹤的脖子,仙鹤仰头长鸣一声,载着李庭芳离开。 这事儿……能有多不简单? 秦书糊里糊涂地眨了眨眼睛,偏头,与躲在他身后害怕外人的精怪侍从们对视一眼,谁也没看明白。 因为千渡雪有很长一段时间没待在摇光殿了,精怪侍从们的身体瞧着有些虚弱,几近透明。 一个侍从像是忽然有了精神,蓦地一抬头,耸了耸鼻子,手松开了秦书的衣袖,从秦书身后飘了出去,趴在内室紧闭的门上,鼻尖紧凑着门缝,贪恋地呼吸。 秦书瞬间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 这些侍从都是山间精怪化形,为了修炼,也为了维持幼小的人形,时不时需要吞噬一些灵力。 它们在摇光殿做活,吞噬灵力的来源自然是千渡雪。 前段时间千渡雪不在,秦书自己的修为又低,供给不了,倒是饿了它们好一阵子。 所以现在这是……大师兄在里面释放灵力? 为何要释放灵力? 李庭芳方才不是说了,那宋听澜只需再休养三日就能醒,何必浪费灵力催人醒来呢?! 还是说,大师兄连这三日都等不了? 是想快些知道宋听澜是如何出事的吗?是担心那雪迷阵出了问题? 千渡雪的确是等不及了。 他看着床上的宋听澜一点儿反应也没有,像个死人一样了无生机,尤其是在李庭芳走后,没了治疗,只剩下等待,在安静的等待中更加清晰地感觉到了慌乱。 他想叫醒宋听澜,可是一张口,嗓子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怎么也发不出声。 只能渡灵力了。 千渡雪慢慢俯下身,阖眼,额头紧贴着宋听澜的额头,将自身的灵力渡过去。 渡灵力这事儿是轻易做不得的,十有**会造成两种灵力互相排斥,最后落了个气血逆行的下场。 但这是宋听澜,这世上没有人会比宋听澜更适合承载他的灵力,包括他自己。 “大师兄!” 内室的门倏地被撞开,秦书焦急地闯了进来,“师兄,很快就是升仙大会,你切莫……切莫胡来……师兄你这是?” 秦书闯入的一瞬间,千渡雪紧绷的神思狠狠一震,连带着身形也歪了,撑在宋听澜脑袋旁边的胳膊弯曲了一下,整个人又向下陷进去一些,脸颊一偏,嘴唇轻轻擦过宋听澜的。 千渡雪一下睁开了眼睛。 一头长发在脸侧垂落,歪歪斜斜地挡住了秦书的视线,这画面落在秦书眼里,就是他的大师兄趁人还未醒,在偷亲。 “师兄!” 秦书又是一声呐喊,几近破音。 他慌慌张张地奔走到床边,也顾不上什么修为高低、师兄弟的情谊了,直接伸手将千渡雪从床上扯了下来,“师兄怎能趁人之危呢!” 秦书的声音成功让千渡雪一脸的慌乱恢复如常,平静道:“我并未趁人之危。” 秦书心下莫名一急,看了看宋听澜,转眼又指着千渡雪说:“我方才都看见了!师兄你……你!”有些话,秦书说不出口,只能干着急,最后狠狠叹了口气,又道,“我们剑宗乃是仙门百家第一,聆泉阁虽然只是个才过百年的小门派,但我们也不能仗着第一的威风就要欺负人,是不是?” “大师兄,你持戒律己了这么多年,怎么一瞧见过分好看的皮囊,就约束不住了呢?!” 千渡雪沉默了片刻,反问道:“你觉得他过分好看?” 秦书:“……” 重点是这个吗? 大师兄莫不是被美色迷得丢了心智? 单说皮囊,秦书从前见过的、剑宗里面最好看的人,一定是千渡雪。只是千渡雪整日披着一层冷冰冰的气质,再加上剑修锋锐孤傲的那股劲儿,让人不敢轻易靠近。 秦书原本是碧水峰的弟子,机缘巧合之下才来到了主峰帮千渡雪处理宗门事务。 最初的一个月,秦书连递本册子,汇报宗门日常时都是低着头,只顾着嘴皮子动弹,后来日子长了,渐渐熟络,才敢大声说话。 而聆泉阁的这一位,模样与大师兄有七八分相似——大约长得好的人总是有些相似。 不过这位宋听澜还未醒,干看着,却似乎是个平易近人的。 模样好,性情好,这样的人最容易招人喜欢。听说宋听澜修炼的天赋也不错,只是入门的时间太短,来不及修出一身好本事,便被门中的师兄师姐们推来参加升仙大会了。 这一届升仙大会的老末算是提前定下了。 秦书想到这儿,操碎了心似的,又叹了口气,“师兄,我们原是东道主,对这些来参加升仙大会的仙门弟子,是要以礼相待的,尤其是这种小门派的弟子,聆泉阁那帮人只喜欢在自家的地盘上吹拉弹唱,不爱交际,与其他门派的关系不亲近,我们更是要好好待他,师兄——你怎能如此呢?!” 秦书越说,越是痛心疾首,一张年轻的脸上已经能绞出好几条麻花了。 千渡雪此刻有些后悔。 当初秦书出走碧水峰时,他为何要将人留下呢? 这说话的本事,去凡间当个说书先生或是讼师,兴许更适合他。 秦书:“师兄,你赶紧给人道歉!” 虽然宋听澜还未醒,压根听不到道歉,甚至连在睡梦中被偷亲了都不知道。 千渡雪没动,也没说道歉的话。 秦书催促着:“师兄,快道歉!” 千渡雪:“……” “为什么要道歉?” “自然是因为……”秦书下意识蹦了几个字,才意识到这人的声音是他十分陌生的,当即停下来,垂眼看向床榻。 果然,宋听澜已经醒了。 经历过一场极寒,才睁眼的人瞧着没有半点儿虚弱,一双眼眸像是从水里打捞上来的月亮,清澈又明亮。 宋听澜的目光只在秦书身上停顿了片刻,匆匆移开,直勾勾地看向千渡雪。 千渡雪也看着他,眼前有些许朦胧。 半晌,宋听澜缓缓道:“我好像认识你,却又实在不知道你是谁。” 第3章 第 3 章 秦书像个牵桥搭线的红娘一样,坐在床边,一本正经地向两人介绍彼此。 “这是我们剑宗的大师兄,剑修第一,千渡雪,你应当听过他的名字。” “师兄,宋兄可是聆泉阁第七代的独苗,在门派里很受重视,你可千万不要欺负他!” 最后一句话的语气极重。 宋听澜懵里懵懂地看了一眼秦书,又看向千渡雪,忽然绽开一个温和如莲的笑容,“第一剑修,应当是品行高洁、不落世俗,我相信千师兄一定不会欺负我的。” 千渡雪没说话。 倒是秦书帮忙应和了一声,连连说“是”,“师兄定然是……” “你不许叫我师兄。” 千渡雪陡然开口道。 “啊?”秦书刚编好的全是夸赞千渡雪的话戛然而止。 他惊愕地抬眸,却发现千渡雪这话压根不是对他说的。千渡雪一直在看着宋听澜,也只看着宋听澜,重复道:“你不许,叫我师兄。” 宋听澜不慌不忙道:“那我应该……叫千师兄什么呢?” 千渡雪沉默着坐回床边,伸出一只手想要触碰宋听澜,但是动作很慢,慢到宋听澜觉得他不是在靠近,而是远离。 这是他想要抓住,却无法靠近,也不能放手的人。 宋听澜没有看到,千渡雪的另一只手隐藏在宽大的衣袖下,慢慢地握成拳,然后一下张开,五指紧绷着攥住了布料。 秦书一咬牙,不知从哪儿借来了一阵勇气,将千渡雪的手死死地摁在床榻上,真的不能再挪动分毫了。 见了鬼了。 是这聆泉阁的宋兄太过迷人,还是他大师兄被下了迷药,堂堂第一剑修,竟然这般对待客人?! 他分明看到大师兄的手再前进一寸,就要将盖在宋兄身上的薄毯掀起来了! 这不是明摆着的轻薄吗? 还有方才的那一句“不许叫师兄”,不叫师兄叫什么? 初次相见就强加约束,若是宋听澜有什么错处还说的过去,可人家分明没有错处! 天呐……大师兄一定是疯了…… 好在,宋听澜看上去并不介意大师兄的举动,嘴角始终微微勾着,洋溢着一脸笑容,一副很好说话的样子。 ……只是。 秦书莫名觉得他的笑脸中缺少了什么,那笑容也有些奇怪,似乎有种作为旁观者看好戏的样子。 秦书没仔细捉摸宋听澜的真面目,此刻满心满眼都装着愧疚。 他想替大师兄道歉来着,可是宋听澜也着了魔似的,只看着千渡雪,不给他插话的机会。 两两对视,滋生出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 秦书牙酸似的倒吸了一口冷气,正要开口打破这片他承受不了的氛围。 内室之中忽地卷起一阵寒风,只扑向秦书。 是千渡雪在短时间内释放了太多灵力。 有了充足的灵力作为食物,一众精怪侍从一下吃饱了,有力气一拥而上,将秦书推出室内。 这些侍从平常都是紧贴着秦书的,关系特别亲密,这会儿竟然有了吃的忘记朋友! 风卷的越来越烈,推动的速度也越来越快,忽然开启、又瞬间合拢的门缝中,只能听到秦书留了一句满是怨愤的“欸!”,人就不见了踪影。 宋听澜听着巨大的关门声,紧绷的神经受了刺激,狠狠颤抖一下,肩膀也跟着颤抖。 在千渡雪面前演戏,是他从未做过的、极不擅长的事情,但看着千渡雪为他的表演伤身,又极为痛快。 “千师兄。”宋听澜轻唤一声。 千渡雪的心弦一紧。 “你觉得,我该如何称呼你呢?” 千渡雪张了张口,从前亲密的称呼在嘴边绕了半晌,还是没说出口。他知道,有人在明知故问。 “就叫,千渡雪吧。” 抛开一切身份和情感,就只是千渡雪。 宋听澜微微一愣,恍惚了一瞬,面上有些尴尬地说:“这样会不会不太恭敬?” “不会,”千渡雪道,“聆泉阁讲究与天地为友,潇洒自然,身无羁绊。你的宗门里从来不谈师兄弟之前的恭敬礼仪,到了剑宗也一样,不必有太多礼数,叫‘千渡雪’就很好。” “好吧,”宋听澜轻轻一笑,“听起来,你倒是比我这个聆泉阁的弟子更清楚聆泉阁。” 千渡雪道:“只是之前在外游学时意外经过,了解了一些。” “哦,”宋听澜饶有兴致似的抬高了语调,“你是什么时候经过的?我倒是从未见过你。” 千渡雪深深地看着他,一眼望进眼底,却看不清楚。 他看到了什么,便说什么:“我无法看清你,宋听澜。” “师……” 一会儿的功夫,宋听澜就养成了一个坏习惯,张口又想叫“师兄”,在发觉千渡雪眼神中的一丝嗔怨之后,心下一喜,这才改口道:“千渡雪。” 片刻的安静过后,宋听澜看着他,有些不乐意地努了努嘴,“我这么喊了,也没见你高兴,千师兄莫不是在框我吧?” “千渡雪,你看不清我,是因为你哭了。” 千渡雪一怔,眼泪成形,泪珠滚着落下来,被宋听澜接在掌心里,揉了两下,消散不见了,“还是不哭比较好。” 千渡雪却因为这句话,眼前愈发模糊了。 宋听澜递上去一块帕子,“我们今日第一次见面,你就对我哭个不停,若是传出去了,怕是有损你第一剑修的威风。” 千渡雪接过帕子,但没有用来擦泪,而是往怀里一藏,直接用衣袖抹了两下眼睛,压下喉间反复涌上来的情绪,一开口,仍是沙哑的声音:“听澜。” “铮——” 耳边炸开一阵嗡鸣。 宋听澜眼见着千渡雪手边聚起一团白色流光,光芒之中慢慢显露出一把带着寒意的剑。 宋听澜垂眸道:“你的剑被你唤出来了。”他顿了顿,又问道:“你的剑,叫——听澜?倒是和我的名字一样,挺巧。” 千渡雪握着剑柄,将听澜剑从白光里拔出来,往宋听澜面前一递。 冰冷锋利的剑光在二人中间一闪,仿若真的斩断了什么东西。 宋听澜被他这一下吓得,撑着床榻往后挪了挪身子,声音微微一紧,“你这是做什么,是要将本命剑送我……不可能,还是说……你要杀我?” 千渡雪道:“我不会。” 宋听澜不信,但也不觉得千渡雪会在此时此刻对自己对手,于是大着胆子,将他的手和一把剑都推了回去,“若真是将这剑送我,我也不要,受不起,你我初次相见,不应该接受这么重的……” 千渡雪听不得这种话,打断了他,“你为什么不问我,这把剑为什么叫听澜。” “不重要。” 宋听澜先说了一句,等见到了千渡雪的反应,才继续说下去,“能和剑宗第一的剑有一样的名字,是我的运气,兴许是有缘分吧。” 千渡雪的眼眶早被一层泪水洗刷成了鲜红色,如今这一句接一句的剜心的话,眼底的血丝一条条爬上来,瞧着吓人,好似再过一会儿,流下来的就不是泪,而是血水了。 宋听澜忍不住挪开了视线,在床榻上缩起身子。 千渡雪见此,站起身,又将薄被盖在宋听澜身上。 他俯身的时候,两双眼睛靠得极近,都是水润清亮的,让人觉得无论谁一开口,说的都是真话。 宋听澜抿了抿唇角,说道:“千师兄……” “千渡雪。” 千渡雪纠正道。 “好吧,”宋听澜压下眼睫,眸珠一转,“千渡雪,你有些吓到我了。” “抱歉。” “所以……” 宋听澜话还没说完,千渡雪倏地一下站起身,头也不回地往外走,留下一句:“抱歉,我先离开了。” “嗯?” 宋听澜其实并不想他留下,装模作样地从被子下面伸出手,去抓他的衣角。 按理来说,一定是抓不住的。可是那片衣角像是在他手里牵了丝线一样,居然自己滑了回来,贴着宋听澜的指腹。 他没有收紧掌心。 千渡雪听到一丝声音,回头了一点点,听到宋听澜说:“慢走。” 心中失落,不再有期许。 千渡雪再次转头,直冲冲地走了出去。 宋听澜裹着被子,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离开的背影,衣袍翩飞,发丝飞舞,剑宗弟子百年来从未见过大师兄这么慌乱的模样。 他束发的发带……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松开了。 房门打开,再关上,宋听澜坐在床上松了口气,有些出神。 奇怪。 来到剑宗是他想要的,如今在风雪里走了一遭,好不容易达成了,心里莫名空落落的。 宋听澜抬眼,没有目的地环视这个房间。 白玉剔透的房梁、墙壁、香炉,还有一张白玉床,这房间……怎么有些熟悉? 但时隔太久,重回故地,宋听澜已经记不得这房间从前是做什么用的了。 千渡雪,也和从前不大一样了。 从前的他…… 宋听澜脑海中的一片白雾渐渐散开,一张还带着一点儿稚嫩气息的人脸缓缓浮现出来。 回忆忽然停止。 甚至还没有开始回忆。 房门再次打开,宋听澜神经一跳,以为是千渡雪返回来了,他却不敢转头。 靛蓝的衣袖在宋听澜的眼角晃了晃,还有一只带着薄茧的手,一个比秦书活泼许多的声音出现在耳边,“宋兄?你现在好多了吗?” 是秦书。 “好多了。”宋听澜抹了一把脸,抹完了才往干燥的手上瞧了一眼,明明没有眼泪。 “是吗?”秦书捧着还未校对完成的名册,在床边坐下来,“怎么我看你的脸色还是不大好?要不我再去寻一趟李老先生,让他帮你看看?” 宋听澜:“李老先生?” 秦书介绍道:“就是丹王,李庭芳。他前些年躲避仇家,碰巧被千师兄救下,之后就一直待在我们剑宗了。这消息应该是仙门百家人尽皆知的,最近因为升仙大会,还有不少登门来求丹药的。看来你们聆泉阁还真是传闻中的那样不问世事。” “是,”宋听澜微微一点头说,“事情少了,人也就简单了,是以门中的师姐师兄们都很好相处,生活也清闲自在。” 秦书在脑中勾勒出了一场神仙般的生活,由衷感叹了一句:“真好。”他低头,看了一眼怀中的名册,又是一声叹,“宋兄既然醒了,就在这名册上签了名字,升仙大会的外门弟子全数到齐,我也能向师兄汇报工作了。”随后将名册递了过去。 “好。”宋听澜接过,无需笔墨,指尖流光在书页上翩飞划动,写下了自己的名字。 秦书:“宋兄的名字不错,而且和师兄很有缘,师兄有一把本命剑,就叫听澜。” 宋听澜低着头,看似只专注在纸上,“我瞧着这上面来参加升仙大会的人,修为皆在元婴之上,倒是只有我,只能靠父母给的名字引人注目了。” “可不能这么说,像我天资不足,修炼至今也只是个炼气,但是能和师兄一个大乘期同在摇光殿,有一份差事可做,也是很不错的。”秦书道,“人身上千百种东西,除了修为,总有其他有用处的。” “你倒是想的明白。”宋听澜微微笑着说。 秦书觉得他这话说得有些老成,不太符合年纪。 宋听澜,年十八,尹州青山县人,一月前拜入聆泉阁修行…… 秦书想起名册中记录的宋听澜的情况,没察觉有什么不妥,再瞧着他面带笑容、没有一丝异样的脸庞,这长相还和大师兄极为相似,却年轻许多,温和许多,让秦书忍不住想要亲近他。 也许是多心了。 只是随口的一句话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