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扮男装的我掰弯了那个剑客》 第1章 第 1 章 苏遥头一次见着江述白是在应天官道边的茶棚。此趟虽是公差,行事却需掩人耳目,苏遥自是没有穿那颜色扎眼的飞鱼官服,惯佩的绣春刀也换作寻常铁剑。 “小哥,来壶好茶,”江述白跳下马,拴也不拴便大步走进茶棚,拣了张无人的桌子坐定,“再上碟盐水毛豆。” “好咧。”小二拎着细嘴铜壶为他斟了杯凉开水解渴,方转去后头灶边沏茶。 茶棚里歇脚的人不少,聊天谈笑的,摇扇叫热的,如这芒种暑气一般浮躁。 苏遥风尘仆仆一袭旧衣,左手支额挡住照过来的日头,右手晃着半杯温茶,旁边桌子多了个人并唤不起她几分心神。 少顷江述白要的东西上了桌,他就着小二递过来的巾子擦了手,边闲在地吃毛豆边等茶凉。那匹未拴的白马也是乖觉,甩着尾巴溜达去道边啃草,等着主子吃好喝好再上路。 远远地,一骑烟尘直奔过来,令江述白略攒起眉。他耳力好,未见土影便早听着蹄声,声急而乱、促而重,显是星夜兼程,不知多久未歇过。 江述白是爱马之人,觉出那马已是强弩之末,再跑下去怕是要生生累死,不由在心里冷哼了声。 及到看清马上来人,又不由暗道一句原来如此,嘴角扯出个讥诮的笑。 连人命都不当命看的阉狗罢了,江小爷啜了一口半烫不烫的茶,心忖他们若懂得爱惜物命才是天大的笑话。 奔马不曾稍慢地掠过茶棚,却又突地勒紧缰绳,将将转过半圈停了下来。这急停的力道马哪里受的住,凄厉长嘶,前腿委顿跪地,不知是猝然脱力还是折地干脆。 马上这人轻身功夫却着实漂亮,勒马之时便脱了脚蹬,也不见如何借力,身子凭空拔起三尺,旋身下马,落地纹丝不晃。 可没人敢叫一声好,茶棚里人人都似被兜头打了一闷棍,眼见这煞星步步走近,别说讲话,连喘气都轻了几分,生怕惹祸上身。 世人皆知,东厂督主手下除却掌刑千户与理刑百户,更有掌班、领班、司房四十多人,分为子丑寅卯十二颗,颗管事戴圆帽,着皂靴,穿褐衫,正是来人形貌。 要说这人确与苏遥打过几次照面,虽不相熟,自己这张脸想必他也认得。 苏遥此次办完事尚未同厂公复命,不愿露了身份多生枝节,遂草草打量了一眼,便随着众人低了头,以肘支桌,执着茶杯半挡住脸。 来人走到棚边,并不入内,也不开口要茶水,只四下扫了一圈,冷言问道,“外边那白马是谁的?” 江述白嘴上不出声应答,手底拣了颗毛豆,边慢条斯理地剥着豆子,边直直对上来人双眼。 这酉颗管事名唤常源,虽恨眼前这小子目带挑衅不知死活,却也明白急务在身,连句场面官话都不屑于说,直接飞身掠向不远处道边白马。 他有心炫耀功夫,脚下使的是生平最为得意的燕子抄水,平地飞掠,足不沾尘,及到跟前手一搭鞍,翻身上马,身法确实精妙。 这头江述白却也不着急,面上挂了副等着看好戏的神色。 常源伸手抄住缰绳,双腿一夹,没料道这本乖顺地像只兔子一样任他骑坐的白马也懂谋定后动、出其不意,小跑两步突地长身直立,饶是常源应变得当,也仅是仓促稳住身形。 通常马匹立起来不过一人来高,但这白马显是后腿极为有力,一蹬一立几欲冲天,尥起蹶子来也不循常理,七窜八跳,角度刁钻。 常源轻身功夫虽好,毕竟没驯过马,一时缚手缚脚,夹不实马腹,只得用力去拽缰绳。马却急停后退,头垂向地,力道之大拉得他措不及防往前一趴。 这还不算完,见背上生人未被甩脱,马跟它主子一样不痛快,再次直立起身,后蹄一碾,变着方儿蹦达不说,索性跑开来,左冲右突,转折进退间张驰有度,直把常源颠地说不出的难受别扭。 先头他还凭着一口气端住身形,前仰后合一番气早泄了八成,此时勉强坐在马上,已是姿态狼狈。 常源怒意直冲脑顶,却也只得故技重施,松开脚蹬脱身下马,不复刚刚地得意自若,踉跄了一步方自站稳。 恶向胆边生,脚沾实地后他再按捺不住,抽出腰间佩刀,一心要让这顽劣畜生毙命刀下。 自天启四年后,东厂督主司空昭把持内阁一手蔽天,本直隶当今天子、与东厂平级而治的锦衣卫早已名存实亡,暗地里被司空昭收编麾下,连苏遥这正三品锦衣卫指挥史,见了司空昭也得下跪叫一声厂公。 主子权势滔天,奴才也跟着长脸,厂卫缇骑的骄横跋扈苏遥早已耳闻目睹过多次,平日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时却也起了爱才的心,不忍见难得良驹身首异处,立时左手按桌,暗劲使得既巧且准,桌上筷筒纹丝未动,独有支木筷激射而出,右手于筷尾一弹,筷子便像长了眼似的,直朝常源执刀手腕撞去。 常源拔刀之时江述白便已掠出茶棚,身形快如鬼魅,比那支轻巧的木筷不遑多让。 苏遥看得真切,心道这马主也是个暗器好手,一道青影赶在人前追风逐日疾射而去,正是方才那颗剥了皮却未送进嘴的盐水毛豆。 豆子射得忒地狠毒,直逼常源眼目,若打实了非瞎不可。 苏遥碍着厂公情面,力道拿捏得当,只欲阻刀不欲伤人,正想着再补上一支打飞那道青影,但见对方和她一般念头,第二道青影后发而先制,只是并非救人,却是雪上加霜,豆子撞上筷尾,角度妙到毫巅,正撞地木筷拐个弯,疾飞向常源咽喉紧要之处。 事至此步苏遥反抛开了救人的念头,只不由在心底大喝了声好。 不单是为这手暗器功夫,更因这马主射出第二粒暗器之时,竟于半空之中利落折身,掠回茶棚桌边坐定。这一气呵成的准头与轻功,苏遥暗忖竟与自己不相上下。 常源亦非庸手,千钧一发之际撤刀滑步,险而又险地避开了两道狠毒暗器。只是他目力不及苏遥,清楚看着了那根木筷,却没看清转瞬即逝的青影。 他怒目瞪向筷子来处,刚要发难,又兀地心里打了个突。 苏遥虽要向司空昭下跪,但他一个颗管事可招惹不起锦衣卫指挥史。 茶棚下苏遥眼色深沉,常源不知她为何也在此处,但那眼色分明是警示他不要多话。 “倒便宜了他!”眼见那阉狗顿了顿,竟是剐了自己一眼,未撂下什么狠话便掉头朝应天府急奔而去,江述白诧异地哼了声,暗自讥笑道,“吓破胆的丧家犬!” 这头想着,江述白转头望向方才旁边那位掷筷阻刀之人,“谢了” 他笑着扬了扬下巴,带点得意神色,手底用力一按豆荚,最后一颗豆子弹上来,稳稳落进江小爷嘴里。 苏遥这才头回正眼看清江述白的眉目,不由讶异心道,如此功底怎地这般年轻。 眼前人大略比自己小了六、七岁,年纪不过双十,外一件月白箭袖袍,同色束腰绣三色串枝莲,套玉环佩;内里桃红衬袍,翘着二郎腿,脚蹬白缎压云根薄底快靴,足尖还闲适地一抖一抖。 这茶棚靠外的两张桌子不背阴,只坐了他二人,明晃的日头照在桌上脸上,后头众人尚未醒过神,仍是鸦雀无声,仿是演至一半的戏台,余人皆是陪衬,只待那当家武生一个亮相,台下方彩声如雷。 苏遥突地想起这趟办差前,陪厂公去澹粉楼听书喝茶。一般的日头斜斜照进二楼雅厅,却是比现下手中香上许多的茶水。水色如碧,且听那说书先生讲至趣处,堂木一拍,眉飞色舞道:“看来人品貌,面如美玉,光中透润;黑真真两道眉,斜入天仓;二眸子皂白分明,黑若点漆,白如粉淀,神情足满;鼻如玉柱,口赛涂朱,牙排碎玉;跨下一匹白马,鞍鞯鲜明,端的是年少焕然,少年英雄!” “方才多谢这位仁兄仗义相助,在下杭州府江述白。”江述白收敛起玩闹神色,双手抱拳又再道谢。 “好名字,果然是文武全材,”苏遥笑道,“谢字不敢当,在下应天府苏遥。” “哦?你这名字起得却不好,”江述白重笑开来,“残烛垂泪映苏幕,遥夜沉沉未有期。可是不够吉利。” “你怎么不说苏门瑞气绕,遥程锦绣开?”苏遥顺着他的话头玩笑。 “好一句遥程锦绣开!”江述白爽朗大笑,以茶代酒,敬苏遥道,“小弟还有私事未了,今日便先告辞。倘若后会有期,定要见识见识苏兄这句‘遥程锦绣开’!” 实是当日澹粉楼上,那华美的字字句句苏遥早已忆不真切。似是清风徐来,落英缤纷,字字句句都打散了,凌乱地四下飘荡,最终委于尘土。 只有最后八字苏遥真正记得分明,铿锵明丽如惊蛰春雷,芒种艳阳。 且听那好一句—— 年少焕然,少年英雄! 第2章 第 2 章 出了茶棚,苏遥一人一马轻骑缓行。这南边的景色她从未好好赏过,方才与江述白互通名号时自报应天人氏,虽不是打谎,却也不尽然。 苏遥确是祖籍应天,但在始龀之年便跟着家里一起上了京,之后诸多变故,每回重归故里都是匆匆而来,再匆匆而返,一日看尽长安花。 “昔日龌龊不足夸,今朝旷荡恩无涯;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一首《登科后》似是正应了苏遥的景。 她终未辜负父亲的遗愿,功成名就,呼风唤雨。除了司空昭,便连当今天子也不放在眼中,真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江述白口中的“遥夜沉沉未有期”本是说笑,但现下苏遥打马江南,看远山,看稻田,看夕阳西下,看村落炊烟,片断景色尚与儿时记忆一般无异,却也心道物是人非。 昔年旧事早如细雨落春泥,天明杳无痕。 别了这如画江南,回去京师仍是孑然一身,飘摇在权势官场,风口浪尖。她似已深明了“生逢乱世,身不由己”这句话,却也在这安宁景色中生出些许倦意,想着乱世人也总要有个归宿。 苏遥夹了夹马腹,纵马跑了起来,劈面迎上爽利下来的晚风。 何谓归宿?觅得良人和乐美满是归宿,浪迹江湖独向天涯是归宿,黄土坟茔埋葬恩仇也是归宿。 好与不好端看人怎么想,而苏遥想,都不错。 戌中时分苏遥入了应天城,一刻不缓,直奔东厂设在这旧都的内府衙门而去。 管事的亲迎出来,礼毕将他让至议事偏厅,密谈了一个多时辰,方敲定事务细节。 第二日苏遥走水路返京,下了船换马疾弛,不及整装换衣便去见了司空昭。 自司空昭专权以来,京师百姓可以不知三公六部,却连贩夫走卒、引车卖浆之人也知道二十四衙门是个什么地界儿。这十二监四司八局均由宦官一手把持,其中司礼监位列二十四衙门之首,而司空昭正是那司礼秉笔大太监,亲信党羽无数。 苏遥估算时辰,想必厂公已从司礼监回了府衙,便过东安门再折向北,骑马去了保大坊。 进到东厂府衙,衙役将苏遥一路引至正厅,下人奉上茶盏。苏遥喝了两口茶,抬眼见那衙役还挨延着不走,皱眉心道不去通报杵在这儿是做甚。 衙役见苏遥皱眉,方壮起胆子道,“苏大人,督主眼下正在祠堂闭门静思,小的实在是……” “知道了,你下去吧。”苏遥知道厂公静思时惯例不许人打扰,也不为难他,慢慢饮尽杯中茶水,自己走去正厅西侧的祠堂。 祠堂里供的是历代东厂厂主的牌位,堂前立着座牌坊,上书“百世流芳”四个大字。 苏遥在那牌坊下头停了脚,望着紧闭的祠堂大门,踌躇片刻,终是没有走前叩门,掉头去了正厅旁的小厅。 纵是来过不知多少次,苏遥还是每回见着那小厅内供奉的关公像都觉着实在荒唐。她负手立在厅中,望着案上香火袅袅,泥像横刀立目,栩栩如生,暗道这忠信义勇的武圣若知今日被供在此处,定会怒发冲冠,提着他那青龙偃月刀直从阴世杀将上来。 “小苏。” 身后人声令苏遥猛然醒过神,忙转身一撩袍角,单膝点地,低头抱拳道,“厂公。” “早跟你说了,”司空昭走前两步,按了按苏遥的肩,“这虚礼就免了吧。” “礼不可废,”苏遥抬头,却也不待司空昭吩咐便站起身,笑道,“厂公气色不错。” “你这孩子办了趟差,毛病也添了不少,”司空昭走到椅前坐下,挥手笑骂道,“别跟我说这些劳什子。” 早年苏父调任进京,正值司空昭初展锋芒,广纳人材。苏父将这朝中形势看得分明,全不以结交宦官为耻,堂而皇之归附了司空昭一党。 “大丈夫就当出人头地,”自幼苏父便如此这般教导苏遥,“即使你是…也得记着,英雄也罢,枭雄也罢,那是留给后人嚼舌根子用的。人活一世不过百年,勿论手段如何,只有‘出人头地’这四个字是真的。” 可惜天有不测,苏父纵识时务,却也未及大展鸿图便一场急病撒手归天。 倒是苏遥自小便很讨司空昭喜欢,见她母亲去世的早,又是家中‘独子’,索性留了下来,虽是未认义子,却也找了好师傅教他诗书武艺,一手剑法更是亲传。 及到成年后,司空昭未将苏遥放在东厂任职,只将他安插进锦衣卫做了镇抚,再升佥事,步步扶植下,年前终是坐上了指挥史的位子,这锦衣卫便也真正握在了司空昭手心。 苏遥并未落座,看下人为司空昭上了茶,又屏息退出厅门,方道,“记得走前厂公身子不大爽利,现下可好全了?” “不过还是那点子老毛病,难为你记着,”司空昭举起茶盏送到嘴边,“无事。” 苏遥看他垂眼轻轻吹着茶水,眼下似有青影,顿了顿,终是什么都没有说。 司空昭万历十年生人,如今已逾不惑。按说这心思深沉,诸多计较之人本应显老,司空昭却因相貌生得好,且终年养气进补,看面相不过三十过半。 他已换下了正蟒赐服,只着件天青纻丝便袍,褾裾镶了深青锦边,虽是一等一的料子做工,却因衣色寡淡,衬得人有些恹恹。 那花黄梨木椅着实宽大,人坐上去总觉着单薄不少。司空昭面色素白,垂眼喝茶时一双凤目更是上挑,眼角抚不平的两道笑纹。 平头百姓谁能知道,这在京师能止小儿夜啼之人竟是个经年面带三分笑的人物。 普天之下,又有谁敢不要性命,赞一句司空公公好样貌。 这许多年,司空昭在苏遥眼里始终像那祠堂中的死人牌位。上好的紫檀木,勾玉镏金,正楷描朱,意喻圣眷荣宠。 却是再尊贵华美,到底阴沉沉地少了人气。 “这趟辛苦你了,”司空昭饮过茶,便提及正事,“事情还顺当?” “幸不负厂公嘱托,”苏遥走到椅边,从怀中掏出密报呈给司空昭,“都在这上头。” “……好,”司空昭仔细看着纸上人名,“可走了风声?” “您放心,”苏遥躬身向前,压低声道,“属下已吩咐过郭煜,着人盯死了,若有风吹草动定会禀告厂公。” 那郭煜便是当日苏遥与之密谈的应天总管事,司空昭见他办事稳妥才调他过去坐阵。 “办得不错,”司空昭看过人名,俱记清了,方慢声同苏遥道,“这上头,有我知道的,也有我不知道的……眼下还不是时候,不过,”手底用上内劲,一纸熟宣立时化作齑粉,“早晚收拾干净。” 万历四十五年,司空昭接任东厂,羽翼渐丰,着手大举铲除异己。 神宗无心朝政,终日深居宫中与嫔妃饮酒作乐,吏部尚书顾谦连同朝中几位耿直老臣屡次上书不果,却未心灰意冷,联手自成一脉,誓要做那中流砥柱,还朝堂一片清明。 如此僵持几月,内阁首辅猝然暴病身亡,这个重角司空昭势必要安排心腹来补,掌管官吏迁升、改调事务的顾谦自然不从,只依据品望政绩拟了份七人名单,不惜一死强闯内廷,于乾清宫前长跪不起,以求圣上亲裁。 遥话当年,顾谦足足从午时跪到酉时,膝骨由痛至麻,最终全无知觉。 晚秋入夜风寒,他举目而望,乾清宫内灯火通明,丝竹鼓乐之声自这冷夜中传过来,不禁眼眶一热。 仰头远眺浩瀚天幕,顾谦生生把泪逼回心口,再望向巍峨殿宇,却见那高高白玉台阶上,多了个挑灯伫立的人影。 司空昭掌着盏宫灯立于殿前,惯常含笑的脸孔此时却波澜不兴,他淡淡望着阶下,缓声道,“好一位刚正不阿的……”却不知是在对谁说,“……贤臣。” 人影逆光,顾谦辨不清形貌,却也知道除了司空昭再无二人。他自是没有听到话音,只愤然盯住那一点灯火,一条暗影,勉力挺直腰板。 这么一上一下无声对峙,又过了小半个时辰,司空昭终拾阶而下,慢慢走至顾谦身前,躬身在他耳边道,“顾大人,可还受得住?” “……不劳公公费心!”顾谦一字一字,厉声冷言。 “哦?”司空昭直身挑眉,“这更深露重的,不如咱家帮大人递进去?” 顾谦连回都懒得回他,只定定望向眼前夜色。这名单绝不可经旁人之手,他定要圣上亲断! 司空昭等不见人应话,却也不动怒,只笑了声“咱家便成全大人这一回”,复又转回阶上,隐入殿门。 盏茶过后,突有另一内侍尖声传道,“着吏部尚书顾谦入宫觐见!” 方才忍过去的泪随着这声传宣兀地流下,想他堂堂吏部尚书,二十载老臣,竟抵不过一个宦官一句话。 顾谦膝头无觉,几是连脚带手爬上台阶,姿势虽然不雅,却一刻不敢拖延。 那热泪便在这踉跄滚爬间全然流干。 顾谦在殿前整好衣冠,忍着膝痛迈入殿内,又再强自跪倒,“臣顾谦叩见陛下,”摸出怀中奏疏双手呈上,“此是继任首辅名录,微臣斗胆恭请圣上过目。” “放那儿吧,”神宗已是三分醉意,面带酡红摆了摆手,“朕回头再看。” “微臣斗胆恭请圣上过目。”顾谦却不退下,仍是那一句话,再把奏疏递前。 “你!”神宗本不耐烦,心底恨他忤逆,手中酒杯正正砸过去,磕出一道血痕。 “微臣斗胆恭请圣上过目!”便是无泪,也有这一腔热血可流。 神宗待要再骂,却听司空昭温言劝道,“难得您今个儿兴致好,何必让几个破人名儿搅了兴。” 神宗气得已然酒醒,也知顾谦并无大过,冷哼了声,差司空昭将奏疏拿过来,每页扫了两眼,扔至一边。 “顾大人,皇上看也看过了,您这便跪安吧?”司空昭见神宗背过身面沉不语,再站出来打圆场,走前几步亲将顾谦搀了起来。 待顾谦挣开了自己的手,行礼退出殿外,声乐再起,司空昭方拣起那本奏疏,略翻了翻。神宗正与嫔妃饮酒,心神全不在这上头,只由他去。 顾谦一笔好字,但见刚直正楷一页一页,人名政绩工工整整,俱是心血。 司空昭笑了笑,将那奏疏轻轻放至桌边。 “官降杂职。”过了两日,打回来的奏疏上只得这四字,字字朱砂如血。 司空昭自是快意无比,却有正直之臣联名上书申救,一日奏疏摞了尺余。 只是神宗一意孤行,因那七人他平日皆厌恶不已,甚疑是吏部徇私,怎可轻饶。 风波平定,一干上书人等外放的外放,降调的降调。顾谦更索性革职为民,带着“忤旨”之罪南下归乡。 实是从首辅暴病,到名录之争,以至顾谦冒死进谏,含恨回乡,俱是司空昭设下的局。顾谦以为将那奏疏贴身携带亲呈圣上便万无一失,却不知府中早有司空昭暗探。 司空昭初知那名单便晓得这个局设的不错,顾谦还真是全不懂揣摩圣意,作茧自缚又能怨谁? 顾谦离京那日,他垂手静立于昏暗宫殿之中,心中慢声道:“顾大人……时也,命也。” 第3章 第 3 章 但顾谦若识时务、认天命,也就不是顾谦。 司空昭虽于庙堂之上胜出三分,却尚未能只手遮天。 各地官员心存“倒司空昭,反阉党”之念的人并不在少数,顾谦这事便是个引头,宛如投湖石子,那涟漪一**荡漾开来。 常州知府与无锡知县均是清正为官,与顾谦早有私交,此时挺身而出,资助他重开宋时东林书院,聚汇一干志同道合之人讲学其中,讲习之余,往往讽议朝政,裁量人物,自谓之“清议”。 司空昭听闻只摇头笑道,“迂腐。”他这头正忙着与兵部尚书明争暗斗,心忖得刀兵者得天下,便让你现下讲几句风言风语又如何? 可司空昭没料道,顾谦这东林书院竟如星火燎原,一时“士大夫抱道杵时者,率退处林野,闻风响附”,悠悠众口,堵之不及。 朝廷上剩下的几块硬骨头更是有了言论靠山,懂了迂回曲折之道,不与司空昭硬碰,冷不丁暗地里使个绊儿,管不管用且不说,能让司空昭不痛快,便是他们的痛快。 时局就这么你进我退、你退我进的僵了下来,不冷不热的,神宗驾崩,光宗即位,光宗即位一月驾崩,熹宗即位。 年号从万历到泰昌再到天启,龙座上的人换了三个,流年也仅是淌过三秋。 司空昭与熹宗乳母早暗中勾结,熹宗也无胆反抗这从小看他长大的三朝权宦。 兵部尚书终是老了,拼着最后一点心力将自己的女婿,镇国将军周梦麟调往边关便撒手人寰。可就是这最后一步棋,让司空昭顾忌那边关十万大军,步步为营了五年。 东林党这五年间也是处心积虑,再非一间讲学论政的书院那般简单,已同司空昭一党势同水火。 司空昭早打定主意,要趁明年开春的京察之机将这眼中钉、肉中刺一举拔除。 此次苏遥南下,看似只身上路,但供他随时调遣的暗探番子不知有多少,只待他筹谋全局,便将那东林党众的根底查了个一清二楚。 “小苏啊,今年秋天得了闲,再陪我去香山寺住上几日,吃吃兆化那老和尚的斋菜,下下棋,看看山景。”当日说完正事,司空昭突向苏遥笑道。 “厂公有兴致,属下自然要跟去沾光,”苏遥心忖这大暑还未过,怎就提到秋游的事,“只是下棋就免了,上回输给厂公那张雪景寒林图,我这心疼劲儿可还没缓过来。” 司空昭眉目含笑,再拿起茶盏喝了口茶,心道,“好个愈到深秋色愈艳,你们既偏要像那枫树一般不识时务,我便正好看看这血染重山的美景!” 天启五年秋,苏遥到底是未能得闲去看香山红叶。 司空昭这头还未有动静,东林党人却先按捺不住。常驻苏州府督政的应天巡抚一夜之间暴毙家中,消息传上京,司空昭大为光火。 巡抚主理民政,年年的南粮北调都是他亲自操办。他这一死,纵是继任官员立时赶过去,也一时半刻摸不清水深水浅,怕是实权早落在旁人手中。 “来来去去还不是给我找麻烦,”司空奕挟了一筷溜鸡脯,跟苏遥抱怨道,“那头要是推三阻四按粮不发,这头粮价一涨,又要有人拿这个说事儿。还有漕运,你知道每年要砸多少银子进去?多少年了,这点子破事儿就解决不了,工部只推给我,长篇大论归成俩字‘要钱’,我却还要跟杨尊儒那老梆子斗智斗勇。听听,尊儒,名字一股子酸气,倒是别跟我一样在这铜臭堆里打滚儿啊。” 司空奕乃是司空昭义子,比苏遥小了快五岁,打小一块儿长起来,虽无血缘关系,却形同亲人。 这户部统掌天下土地钱谷之政、贡赋之差,司空昭不敢交给别人,早早便提拔了司空奕做户部侍郎。 户部尚书年纪老迈,别说理事,连走路都不利索。现下大小事物俱是两个侍郎在管,另一位便是那司空奕嘴里的老梆子,东林党人杨尊儒。 “风声、雨声、读书声,声声入耳;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这是顾谦当日亲手撰写的对联,镌刻在东林书院的大门口。 如今人已作古,对联留下来,却再不是那一片精忠为国之心。 譬如这兴水利、通漕运实是正事,杨尊儒却因着党派之争,诸多考量下三番五次从中作梗,掺杂不清。 黎民苍生? 大好江山! 自古以来,历朝历代,又有哪一场权势之争,不是争到最后再寻不回初衷。 “京师之中谁不知道司空侍郎才貌双全,风流倜傥,”苏遥为司空奕再斟满酒,“哪里像个铜臭堆里打滚的人物。” “大哥还真别拿我玩笑,”司空奕举杯挑眉,“上回去秀满楼,我可见红袖姑娘又清减了两分,真应了句‘为伊消得人憔悴’,却不知盼的是谁?” “……你明明小时候连个人都喊不利索,”苏遥叹了口气,笑骂道,“如今却学得这般牙尖嘴利。” “托杨大人的福,日日为了芝麻蒜皮的小事儿打嘴仗,”司空奕也叹口气,无奈道,“便是个哑巴,也给气得出口成章了。” 苏遥头回见着司空奕时,那孩子才五岁上下,自己也不过十岁。小司空奕长得是粉雕玉琢、聪明伶俐,却因家中初遭大变,生生吓地不会讲话。 那年司空昭还在上任厂公手下做事,平日宿在宫里,十天半月才来一次,查考功课武艺。一间宅子除了西席武师,只有几个丫头厨娘,陪着两个孤落落的孩子,看日升日落,花草枯荣。 “硕郭郭。”这是司空奕开口说得第一句话,苏遥愣了半晌,才知道他是叫苏哥哥。 这一声哥哥一叫便叫了许多年。 白驹易逝,韶光轻贱,如今苏遥已近而立,昔年粉团儿似的孩子也长成了个温文尔雅,锋华内敛的人物。只剩那黑润润的眼还同小时一样,笑一笑便弯起来。 “说来……督主这次可气得不轻,”不知是不是得了司空昭吩咐,虽认了义父,司空奕却只叫司空昭督主,“听说扎手得很?” 苏遥笑着挟菜吃酒,“无事,大不了我再走一趟。” 那应天巡抚自然不是什么暴病而亡,却是被一掌震断心脉,连胸骨都碎做几段。行事之人苏遥早已查清,此人名唤许甄,也是江湖上有名有号的“疾风九剑,快意恩仇”。 苏遥不信这个人真有心一辈子卷入党宦之争,但便是这一次,已足够要了他的命。 一顶“江洋大盗谋害朝廷命官”的帽子扣下来,苏遥先后派出两批人马搜捕,却皆死伤大半。 嘴上说是大不了亲自走一趟,苏遥心中却已有计较。许甄非死不可,是为了锦衣卫的颜面,更是为了杀鸡儆猴。江湖是江湖,官场是官场。 她要那些江湖人看看轻言侠义的后果,天涯海角,又有谁能逃得过锦衣卫的铁骑。 公事之上苏遥从不托大,接了探子密报,得知许甄转逃向北,便亲率十二缇骑,直奔辽东而去。 这十二人是苏遥亲随中的卯字支,不比寻常厂卫。 但见官道之上,苏遥一骑当先,后十二人纵作两列,皆是黑氅黑马,疾弛之时烟尘滚滚,蹄起蹄落却肃整宛如一声。 临行前司空昭曾叮嘱苏遥活捉,非为了审供,只因天朝律法之于死刑一则甚为严苛,许甄谋害朝廷命官一案已传了开来,江湖朝野无不关注。东林党人更是口诛笔伐,为许甄申冤,强道该按律法经由朝审,让熹宗亲判。 司空昭心知肚明,东林党只是借机寻事,并非真是顾惜许甄性命。他冷笑对苏遥道,“早晚是个死,朝审又如何,便成了他们的愿又如何?” 苏遥并未辜负厂公嘱托,还真将人囫囵带了回来。 以彼之道还施彼身,许甄看似外伤不重,实则胸骨断了三根。虽已正骨打了夹板,一路囚车颠簸也是活受罪。 归程走得慢,苏遥回到京师已是秋分时节。 京里压了一摞消息密报等她决断;诏狱里问出的供词经镇抚司审过一轮,紧要的也需她亲自过目;更别提年年秋后问斩前那些见不得光的龌龊勾当,能批的、不能批的,该办的、不该办的,往往需要反复权衡细处,最费心神。 秋主杀,秋分、白露、霜降,多少应死不应死的人都在这一月余间魂归黄泉。 第一拨行刑的告示已经贴了出来,里三层外三层围了不少平民百姓,识字的高声念出告示上的名录和罪状,念一条便是一阵嗡嗡嘈杂,有那猥亵罪名的,便又是一阵哗声嬉笑。 苏遥勒住马,不远不近地望着人群。有粗嘎嗓子喊一句行刑时定要去看,顿引来片片附议之声。 所谓乱世,也不过是祸不及己,便看个热闹罢了。 这日苏遥穿了官服,热闹人群中先有个把人一回头,看清马上人的服色,唬了一跳,忙屏气敛声溜开去。 这么走了几个,挤在告示前的众人终是俱看到了苏遥。似慢慢安静,又似突地死寂,人群再不敢发出一点声息地作鸟兽四散。 走至最后,只剩一人白氅白衣立在空场上,定定望向苏遥,抱拳扬声道:“苏兄,别来无恙?” 第4章 第 4 章 曲阿酒,揽锅菜。 京师繁华,广纳百家之长。酒是正宗丹阳名产,烫地恰到好处,黄澄淳和,正应句“美酒十里香,玉碗琥珀光”;菜是汝州家常菜,却被这京师酒楼做得不比寻常:豚肉香滑柔细,油焖豆腐外筋内熟,丸子金灿香酥,蕨菜脆嫩爽口,少不了青的蒜苔、黄的金针、红的酱料,五彩纷呈,色形兼备。 江述白凭窗而坐,吃喝正自爽快,却突被街上号哭之声分了心神。他执着筷子探了探脸,又挟了个丸子送进口中,慢慢细嚼。 “官爷,冤枉啊!小的实是只做点皮货生意,未犯律法,冤枉啊……” “你说冤枉就冤枉?冤不冤审了便知,还不给你爷爷闭上这张臭嘴!” 原来却是那锦衣卫力士当街捉人,分明是不论青红皂白,见财起意。 江述白心下清楚,这京中锦衣卫抓人后必先不带回衙门,而是找一处空的庙宇,将人毒打一番,名曰“打桩”。被抓之人须将自己的钱财全数交上,钱少了便要被带到衙门里百般折磨,甚至搭上条无辜性命。 他此次进京另有要事,本不愿多生枝节,但口中丸子却也越嚼越似木渣,钝钝地品不出滋味。 暗叹了口气,江述白扬手叫小二过来会账,喝干杯中最后一口温酒,起身下楼,细辨了辨哭声去处,快步跟了上去。 街上人多眼杂,江述白不欲生事,只远远辍在后头,见那两个力士挟着人进了庙,方闪到墙根边,四下看了看,轻身提气,一条白影没过墙头,直疑是白日见鬼。 “真就这么多了,官爷饶命,官爷饶命……” 那皮货商人已将怀中钱票银子如数奉上,现正磕头如捣蒜,被两人一人一脚踹翻在地,跌出丈余。 江述白不愿露了脸面,只翻身上房,纵跃间若鹤冲九天,落瓦时又轻似鸿毛。 不多耽搁,他顺手摸到方才找的铜钱,捏了两枚由那破瓦窟窿里弹了出去。这两个校尉力士俱是锦衣卫底下的小角色,武功粗鄙,未听出风声,便正正被打中脑顶百会穴,直吭都不吭晕死倒地。 江述白不想搞出人命,手下留了力,估摸也就是让人昏上个把时辰,足够那皮货商人走脱。 “小人叩谢菩萨显灵!”那皮货商倒也有趣,先头跌得蒙了,缓过劲儿来,见方才还凶神恶煞的两个粗壮汉子竟悄无声息厥了过去,只以为是菩萨保佑,不忙着逃命,先伏身恭恭敬敬磕了个头。 “这……非是小人贪财,原本那银子便是小人的……菩萨勿怪,菩萨勿怪……”江述白忍笑看他嘴里咕咕哝哝地走近,哆嗦着摸回钱财,转身撒腿便跑,也跃下屋顶,由庙后翻了出去。 实是按着江述白以往的心性,必要将那两个力士折了手脚,狠狠给个教训,三两月下不得床才痛快。只是这次入京前与家里大吵一场,江父一席话江述白看似未入耳,却也隐隐在心中系了个疙瘩。 “你也不小了,怎就不懂……”江父打住话音,长叹口气,“罢了……不懂便不懂吧……” 可谁说他不懂,现下江述白心忖道,他也懂便是教训了这两人,也教训不了天下千万助纣为虐之人;便是救了这一人,也救不了天下千万黎民百姓。 这两只走狗打也罢杀也罢,只能让官府凭生警惕,知道有江湖人进了京。哪怕眼下只露了这手认穴功夫,都是一着错棋。 江述白不是没想到这节,但事情撞到眼皮子底下,他总不能不理。 天子昏庸,奸臣祸国,好比那病入膏肓之人,五脏六腑俱已溃烂生疮,非是一剂两剂药能够调理清楚。 江述白心下明白,便是杀了司空昭也有周昭李昭,哪怕那自命清流的东林一党,也不全是什么好鸟。他从未生过凭一人一剑护天下苍生的念头,这也忒地可笑,不是螳臂当车又是什么。 但还是那句话,事情撞到眼皮子底下,让他江小爷见着了,就不能不管!救一人是一人,如那许甄虽只与江述白有过一面之缘、碗酒交情,但他既敬他人品潇洒、行事仗义,诚心喊过他一声“许大侠”,便定要想方儿救上一救。 当日江述白向苏遥道“小弟还有私事未了”,却是他爹和小娘念他离家许久未归,派了不少家丁出门寻人。江小爷不当一回事儿,东跑西奔,自己折腾够了方嘻嘻哈哈回家里告罪。 江父怪他心玩地太野,禁了他的足,命他日日陪着小娘抄佛经,“我一天不说够了,你便一天不许给我迈出这家门!” 江述白的生母是江父正妻,却是个官家女儿因着官商交易委身下嫁,且念着以前的心上人,同江父没什么夫妻情义,镇日郁郁寡欢,闷在房内写些伤春悲秋的词句。虽仅得江述白一个孩子,也只交给乳娘去带。 倒是后来江父纳的偏房性子温婉,又因着出身青楼,颇懂为人处事,很讨小述白喜欢,反比亲娘还亲上许多。 及到十五那年江母过世,江父欲将偏房扶正,江李氏一力推辞说受不起,还是江述白几次劝她未果,指着江父没大没小道,“老头子,名分什么的也就算了,可你往后要有对不住我小娘的地方,别怪你儿子头一个跟你翻脸。” 江李氏身子弱,且总念着自己出身低贱,怕去到阎王殿前受罪,这佛经已抄了有些年头。 江述白虽不屑这些劳什子,却也很是孝顺,抄经只当练字,舍了那一手龙飞凤舞的行草,换作规整隶书一张张抄下去,与他小娘的簪花小楷摆在一块儿甚是好看。 日日除了抄经,江小爷便鼓捣鼓捣花草,自斟自饮喝个小酒,又或从书房里拣些野史杂记解闷儿,也不算太无趣。只是这足不出户,断了江湖消息,及到听闻许甄出事已是晚了。 江述白欲离家一探究竟,却因不知许甄现下何处,先琢磨盘算了两日。 江父却也知道近来锦衣卫四下捉拿朝廷要犯,江湖上实不太平,看那两日江述白毛毛躁躁,心神不属,暗地早有准备,竟是清空家中冰窖,不待江述白偷溜便差家丁将他关了进去。 那一群家丁江小爷还不放在眼里,剑不出鞘,指东打西便要强闯。 但见江父立在自己院子门口,一手颤巍巍地指着他,一手捂着心口,脸色煞白透青,也吃不准是吓唬他还是真犯了心疾,只得乖乖被押进冰窖,暗骂他爹这回怎地如此兴师动众。 可这一直关着也着实气闷,江述白又是个你不让他去做什么,他到偏要去做什么的性子,忍了七八天,估摸着他爹身子也将养好了,托送饭的家丁带话说是知道错了,求江父放他出去。 江父朝中有人,已晓得许甄被缉捕归案,现正押送回京。虽有心再关江述白两日,却听那家丁犹豫道,“少爷说了,您要是不放他……” “如何?” “少爷说他就……绝食……” “这死小子!”江父一拍桌子,怒道,“你让他绝去!就他那身子骨儿,绝个三天五天死不了!” 话是这么说,江父到底心疼儿子,第二日便将江述白放了出来,差家丁严加看管。 江述白见他爹面色红润,骂起人来中气实足,便知他那日定是涂了粉诈自己,暗骂句“老狐狸”,当夜再不拖延,收拾了包袱,一路点晕值夜家丁,牵上爱马溜之大吉。 几下耽搁,及到江述白循着消息快马加鞭上了京,许甄早已下狱,只待朝审后斩首示众。 江述白并不知那朝审审过了没有,当日翻出庙墙,穿过几条街便见衙役贴出行刑告示,忙挤进去看。 他细细扫过一遍,确未见许甄名字方松了口气,待要往外挤,却一眼看见苏遥。实则也由不得江述白看不见他,那飞鱼服色泽明黄,秋阳下着实显眼。 当日一面之缘,苏遥一袭灰色旧衣,风尘仆仆,只给江述白留下个谦和亲切的印象。 而后一别,转眼半载,现下苏遥冷着脸端坐骊马之上,样貌俊秀,不怒自威。连日奔波加上公务烦心,人更瘦了些,面庞轮廓犀利。再看那令人闻风丧胆的金灿官衣,胸口补子上绣的不是飞禽亦非走兽,却是那《山海经》里记载的“服之不雷,可以御兵”的上古神物,龙头鱼尾,眦目鼓翼,凛凛不可一视。几阵秋风带起皂色大氅,飘摆间现出她左肋悬着的绣春刀,墨色皮鞘镶着上好羊脂白玉,金什件,金吞口… 便是那日,以茶代酒,言笑晏晏。他心喜她谦和亲切,她暗赞他少年英雄。却抵不过流年暗换,夏虫殁于秋草,他望定他冷冷心道:“……好件尊贵的杀器。” 这头江述白看见了苏遥,苏遥也立时看见了他。 人群静了,散了,幽幽寂散间她与他直直对望,苏遥竟有些荒唐地想到……原来每次见着这个人,旁人都只得做那无声无息的陪衬布景。 “苏兄,别来无恙?” 人群走空,旷场似是座再无人看的戏台,苏遥并未翻身下马,只陪他拱手道出念白:“江少侠,久违了。” 苏遥以为江述白是疾恶如仇的。像他那身惯穿的刺目白衣,染不得半点脏污。 江述白也恰如苏遥料想一般,打过招呼后再不肯说什么场面话,掉头便走。 苏遥端坐马上,看着他步步走远,也拨转缰绳,缓马而行。心中正自暗道,好一个爱如烈阳,恨如暴雨的人物,却听身后衣袂响动,一回头,江述白竟是全然不顾旁人侧目,于这京师街道上施展轻功,几步赶了上来。 “苏大人,上回茶棚无酒,江某还欠你杯谢恩酒未喝,”江述白重重吐出“谢恩酒”三个字,“苏大人何时有空,便来城东集贤客栈领了这杯酒吧!” 苏遥耳听到江述白唤他“苏大人”,也不再自称“小弟”,便知他已将茶棚一面之缘撇了个干净。 说是谢恩酒,还不是忿忿不平,寻机和自己打一场,苏遥看着江述白撂下话便再转身掠远,心中苦笑着摇了摇头,将那“爱如烈阳,恨如暴雨”后又加了八字—— 率性而为,年少轻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