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绽》 第1章 第 1 章 六月,午时,烈日正盛。 今天是工作日,小超市人不多,一对小情侣在货架前选购洗浴用品。 任云初绕过停放在一旁的购物车,才要往外走,身后有人叫她。 “云初?” 任云初回过头,是舅公家二媳妇。 “舅妈,买这么多东西?” 二舅妈拉着满满的购物车,三两步朝她走过来。 到了跟前,她立马抓上任云初的小手臂,脸上挂着几分笑,压嗓道:“我告诉你一件好事情,昨晚上,林大老板跟你舅公喝茶,找人看了你的八字,都说——你命好——” 拉长的“命好”,加上诡异的笑,还有那扯她衣尾的亲热劲儿,都让任云初感到不适。 她脚下往后了些,轻扯一下唇,“他们怎么会有我的八字?” 命好,她真真实实被这个词儿刺了一下。 “你舅公有,大师说你是大富大贵的命,不干活都有吃有喝有别墅住,林老板可相中你了!” 二舅妈松了手,转而抓上她的购物车,“他儿子离了好几年,没有小孩,我见过两回,长得可不差!” 那对小情侣双双朝她看过来。 “是吗……” “可不是,他家有多少钱,数都数不过来,这样的人家,我们清临有几个能见到……” 二舅妈的描述里,那金龟婿年近四十,离异无子,长得不差。 任云初垂睫,淡淡笑,含蓄内秀的未婚姑娘模样。 二舅妈也有女儿,不知道她会不会让女儿嫁给一个大一轮还多的离异男。 当然不会,因为她女儿家境殷实,父母双全,爷爷是远近闻名的老中医,可以站在相亲链金字塔的顶端,好好挑选优质男。 而她,无父无母,形单影只,只有一张还算好看的脸,和一个还算拿得出手的学历,找一个顶顶有钱的离异男就是好命了。 二舅妈自顾自说了一两分钟,见她不怎么搭腔,便问了一嘴,“你来超市买什么?” 任云初扭头,指尖滑过护肤品货架,这种开架护肤品大都是低端价位,她最终拿下一套标价199的水乳套装。 “我没带护肤品回来,想买一套,先放你这里。” 水乳套装混入那一堆货品里,二舅妈的脸色起了细微的变化。 “舅妈,我去那边看看水果,你不着急回去吧?” 二舅妈两手抓上了购物车,“怎么不急,我还得回去给你舅舅做饭,你去看吧,我等不了你。” 任云初抿一下嘴,“行,那你先回去。” 她往果蔬摆放台的方向走,果然如料想中,隔着几个货架,二舅妈又叫了她的名字。 “你的东西还拿不拿,我先给你放回去了!” 任云初头也不回,“放回去吧。” 这种拐了弯儿的亲戚,都不值199,她不奢望他们会爱护她,也不想被这么恶心。 隔天,中药房里,草药香掺杂着轻微尘土味儿,还有药材存储在木头里,经年累月生出的陈旧味儿。 任云初手一提,戥子称上的草药滑进一个白布包,一颗半夏掉落在药柜上,她两指一捻,丢进布包里。 “这方子治什么的?” 任云初扎起布包,她的动作称不上娴熟,轻手轻脚的,声音也不大,“小朋友积食,大人烧心反胃都可以用。” 柜子外头的青年笑了,手肘支在柜台上,身子倾过去了些,“上火可以用吗,你看我,脸上都长痘了。” 任云初抬眼,“当然不行,不对症怎么能用。” “那你帮我开一副对症的呗。” “我不是医生,开不了药方。” “你不是医生,你也是药房的,总要给病人一些建议吧。” 任云初牵唇,“我只是过来帮忙抓药,一颗痘不至于开药,你不是外地的么,煎药多麻烦,要是想降火,不如去倒一杯降火茶喝。” 她抬起下巴,“那里,免费的。” 那人扭头,循着她的目光看过去,很快又收回视线,对她嘿嘿笑,“就是外地来的才要开方子,你们老板那可是名医,我跟我朋友慕名而来,就为了一杯降火茶?” “……” “别看脸上是一颗痘,我喉咙都肿了,你看看!” 他张开嘴,脸上的肉往下拉扯,本来就不大的两只狗狗眼瞬间眯成两条缝。 任云初也不恼,“我看不了,等医生来了再给你看。” 她并不担心,两百米外就是派出所,这人也没有说什么流氓话,顶多算一个街溜子,无聊了,找个年轻姑娘过过嘴瘾。 就是不喜欢那香水味儿,离得近了,把药香都掩盖住了。 这时,嘎吱一声响,伴随着一个低吼。 “你做什么!给我!” 任云初心口一跳,放下药包疾步走过去。 诊所大厅摆放着胡桃木沙发,一张三人位,两张单人位,中间是四方小边几,上头摆放着一盆君子兰。 遮光帘拉着,奈何炎炎夏日,光线依然强烈。 这会儿,一大一小正隔着君子兰对峙。 任云初抓上小女孩的肩膀,“安安,怎么了?” 话音方落,视线里多了一只手,干净修长。 任云初抬眼,微微一顿。 他另一只手往后恼一抓,扯下帽子,语气不善,“给我,这是我的手机。” “安安,你怎么拿了别人的手机?” 也不知道这两个人从何处来,那一个油腔滑调,装扮尚且正常,再看眼前这一个,大热天的,别人都恨不得光膀子,这人倒好,白T外头还罩着黑色连帽冲锋衣,帽子一拿下,那银粉色的头发着实刺人眼,后脑的头发压制不住,张牙舞爪的,又带几分滑稽。 李念安缩着单薄的肩背,有些委屈,“姐姐,我以为是你的手机。” 任云初忙拿过手机,递到那只手里,“不好意思,你的手机有点像我的手机,她以为是我的。” 她用了点力道,把李念安揽入怀里,“安安,跟哥哥说对不起。” 李念安是一个嘴巴轻的小孩,认错认得很快,“哥哥,对不起。” 周至恒人过来了,打哈哈道:“林湛,小孩就喜欢玩手机,别吓唬哭了。” 林湛摊开手,露出一对黑色蓝牙耳塞,“我刚睡着,她把我手机声音调到最大,我都没哭她哭什么。” 周至恒忍不住笑,“耳屎是不是炸出来了?” 林湛冷声冷调的,“脑浆都炸碎了。” 任云初对上他,“对不起,打扰到你了。” 不知道是不是银粉色的作用,衬得那一双眼睛清透透的,亮得出奇,大概睡意无端被搅,他微锁的眉头带一丝凉意。 林湛不搭理她,把手机揣兜里,扭头,“走吧。” 周至恒:“这就走了?” “嗯。” “你等会儿,我喝一杯降火茶。” 林湛隐有不耐,瞥一眼周至恒,到底还是坐下了。 因为这一个小插曲,任云初带着歉意,主动给周至恒拿一次性杯子。 两人正经聊了几句话。 “你不在这里上班?” “对,我只是帮忙守一会儿。” “那你是做什么的?” 任云初停顿一秒,“我不是本地人,今天过来探望亲戚。” 周至恒微微眯眼,似乎洞察了一切,“我就说嘛,清临这小地方怎么会有这种气质的美女,你是哪里人?” 任云初淡淡笑,“外地人。” “咱俩一样,我也是外地人。” 任云初转身往药柜里走,没再搭腔。 她是本地人,一个游离在外的本地人。 几十年前,这里还是青砖白瓦,任家的医馆远近闻名,她爷爷娶亲后,临县的妻弟投奔他,跟着一起行医。 她出生后,她爸一直在江城发展,姑姑也嫁到外地,爷爷过世后,清临再也没有任家人,倒是舅公在这里开枝散叶,三个儿子继承衣钵,医馆越开越大。 今天是舅公的第一个曾孙满月,四世同堂,可谓丁财两旺。 而任家,就剩她一个女娃。 她脑子里关于清临的记忆并不多,将之称为故土,总是有些尴尬。 一代亲二代表三代四代走不了,任云初不善于聊家长里短,也很难将众多的表哥表嫂,表姐表妹对上号,但这一次,她不得不回来。 舅公是个勤勉的老头,喝过曾孙儿满月酒之后,照旧要到诊所里坐着。 正值傍晚,看病的人不多,他喝了几杯酒,话也多了。 “林振乾说,论看病,这世上没有一个赶得上你爷爷,我也不行,他说我就会给他下猛药,把他当牛来治。” 任云初笑,“你给他开了多少药?” “人老了,再多药也治不好,谁也没有灵丹妙药。” “他比你还老吗?” “他七十二,我七十八,我抱曾孙子了,他连孙子都没抱上。” 说到这,老头难免得意,让任云初给他端茶壶。 “他也着急,着急也没法子,他家大崽十年前离过一回,今年没上到四十,家大业大,肯定要再找一个,前两天,还叫我把你的生辰八字给他。” 端着笨重铁茶壶的任云初脚下一缓,抬起眼睫,“你哪来我的八字?” “你姑给过我,我藏着咧。” “……” 铁茶壶上缠的麻绳有些拉手,任云初指头轻轻磨搓掌心,心底生出点愁绪。 姑父的公司违法招标,姑姑作为法人,连带着被判了两年,任云初想带着安安到江城上学,可是她的户口不在江城,为此,趁着林振乾来找舅公看病,她开口让他帮忙给安安找个学校。 林振乾一惯乐善好施,修路建桥,常年资助贫困学子,每一年都给老人们发钱。 他是穷苦出身,他爹病的时候,家里一个子儿也掏不出,任云初爷爷没收钱,救了他爹一命,两家因此结缘。 安安上学的事情,他一口应允下来。 虽然安安上小学不算小事,任云初也不打算把自己搭给金振乾那四十离异的儿子。 好久不见宝们,我来啦! 谢谢去微博催我的宝子,或许因为你的那句话,给了我重新敲键盘的勇气。 比个大大大的心给你们!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第 1 章 第2章 第 2 章 任云初又来到那个小超市,这一次,终于见到了老板娘。 老板娘大概四十来岁,个头和她差不多,略胖,红色大花裙外的手臂很是粗壮。 她来之前打听过,都说这个女人是一个能干人,心肠也好。 任云初笑,“陈姨,我是任连盛的女儿,这两天回清临,今天正好有空,想找您聊聊天,您不忙吧?” 陈姨愣了下,反应过来后,忙道:“你是任总的女儿?什么时候回来的?” “才回来两天,我舅公抱曾孙子了,我回来喝满月酒。” “是了,你舅公有福气,他没到八十吧?” “没到,七十八了。” 两人寒暄了几句,陈姨把她领进一个小门,进了一间不到十平的小屋,小屋墙角堆满了纸箱货物,杂乱的桌面上放着一个小煮锅。 “刘叔叔安葬在哪里,你带我去拜拜他。” 陈姨吸一下鼻子,“在山上,跟他爹妈一起,别费神了,咱们活着的过好日子就行。” 任云初进入正题,“陈姨,我觉得当年的事情可能不是意外,我想在清临报案,重新立案调查。” 十年前,他爸回清临创办中药厂,因为她妈突发疾病,中药厂搁置了大半年,临开业却突发大火,她爸和一个医药代表被困,最后都没救回来,本来以为是意外事故,没想到十年后的春夏,清临又发现了一具尸骨。 因为今年降水极少,厂子附近的水库水位下降,网鱼船只刮到一辆汽车顶部,那是一辆七座商务车,登记在她爸公司名下,里面有一具尸骨,正是陈姨的爱人,也是她爸的手下,名叫刘庆雄。 法医鉴定死亡时间大约十年,因为时间太久,车辆破损严重,很难辨别落水原因,最后定性为意外事故。 “你听谁说的,不都说是意外吗?” “如果是意外,为什么时间那么接近,如果刘叔叔出事的时间正好是火灾那段时间,我觉得不可能有那么巧的意外。” 陈姨拧起了眉头,嘴唇嚅动两下,“我不晓得哩,公安说,没修路之前,那段是事故多发地,他们也调查过,他那段时间在休假,没有上班。” “休假也有可能去厂里,不然他怎么会在清临,还开了公司的车。” 任云初顿了下,“再说,工厂没有正式开工,货物也不多,那么空的厂子,火不是一下子就烧大的,我爸他怎么会跑不出来呢。” 门只敞开了一道缝儿,屋里的空气里却是凉飕飕的。 短暂的沉默。 任云初牵唇一笑,“什么可能性都有,我说的也不一定对,但是至少要查一查,咱们才能安心,您说呢?” 她不想吓坏眼前这个中年妇女,但是她需要她去报案,没有陈姨报案,根本就不可能刑事立案。 陈姨似乎有些为难,“都安葬了,总不能再搅和出来。” “您放心,入土为安,不会再搅和出来的。” 陈姨并不松口,“那也不好,我老二今年参加高考,可不敢在这个时候影响了他。” 任云初点头称是,“那当然,等考完试再说。” “等他上了大学再说吧。” 任云初听出来了,陈姨不愿意,这么小的地方,她独自一人把两个孩子拉扯大,早就对刘庆雄没有了指望,她更宁愿相信那是一场意外,也不想被人说闲话,影响了孩子。 这事儿不能强求,又说了一些话,任云初提出告辞。 陈姨拉着她的手,把她送出超市,问她住哪儿,什么时候走,才松开了她。 就在当晚,陈姨叫人给她送来了一个大纸箱,大都是清临的特产,粘糕,粑粑糍那些,都是现做的。 陈姨没有亲自送来,任云初知道,关切是真的,拒绝也是真的。 任云初带着安安回到了江城,江城小学摸底登记已经开始,她也没等来林振乾的信儿。 她不打算再指望别人,时间不多了,她必须尽快把安安的监护权拿到,才能让安安在江城读书,没有户口就算务工人员,政府会安排学校,偏远一些,以后接送会是一个问题,但眼下也没有别的法子。 就在她积极联系安安户口地居委会时,接到了一个电话。 林振乾病逝了,葬礼在江城举行。 任云初有些回不过神,她和林振乾不过见过三回,上一次在舅公家,只觉得那老头精神矍铄,还让她陪着上庙里烧香,怎么一下就没了。 那点怨怼随着这个消息烟消云散,她怎么能指望一个快病逝的老人,去管一个小孩上学的事情呢。 葬礼自然是要参加的,任云初一身黑衣黑裤,到灵堂吊唁。 接待她的人让她留下来,说老爷子交代过,要给她表妹安排学校读书,林总要见她一面。 任云初神思飘忽,林振乾没有食言,林总多半就是他那四十岁的儿子。 没多久,一个戴着细边框眼镜的黑衣男人朝她走了过来。 “你是云初?” “你好,我是。” 他言简意咳,说:“我是林渊,我爸临走的时候交代我,把你妹妹的户口转到江城来,家里有一套房子,学区还不错,就让她在那里上学。” 任云初抿一下唇,“谢谢林大哥,但是未成年要跟着监护人,户口恐怕没有那么好转。” “没事儿,居委会那边已经打好招呼了,你妹妹的监护权转到我弟那里,房子也在他名下。” 一时之间,任云初难以消化这些信息,“您弟弟成家了吗?” 林渊声音缓和了些许,“没有,他妈在国外,他自己一个户口,成年人有意愿做监护人,只要居委会同意就没问题,明白这个意思吗?” 她点头,“明白了,会不会太麻烦你们?” 明白也不明白,妈不是一个妈,那这个弟弟是亲弟还是表弟堂弟? 这种场合,自然不宜刨根问底。 “不麻烦,到时候有人联系你,先改监护再转户口,你跟着一起办理手续就行。” “好的。” 林渊才要走,似乎又想起了什么,“这边小学从一年级开始学英语,学校在开学前会有家访,估计会问一些问题,你让孩子做好准备。” “好的,谢谢林大哥。” 林振乾不但没有忘记承诺,还用心安排了,而且林渊并没有一丝与她相亲的意思。 她难免觉得自己好笑,林渊虽然四十岁,那也是钻石王老五,可不一定瞧得上她。 回去查了学区,英才小学,江城数一数二的好学校,这下,任云初更觉得自己是小人之心。 为了姑姑的事情,任云初辞掉工作东奔西跑,现在心头大事已解决,等办完安安的手续,她就可以安心找工作了。 晚上,任如初说要带安安出去吃大餐。 安安对别的大餐不感兴趣,只喜欢肯德基。 任如初满足了她,交代她,过两天带她去见一个哥哥,要懂礼貌,因为是他给她安排了上学的好学校。 很快,林渊那边的人约她到某个社区居委会。 任云初带着安安,提前二十分钟到约定的地点等候。 这一等就是一小时,那人迟到了。 任云初是个时间观念很强的人,但她没放在心上,这个人帮了她的大忙,等一个小时,可以接受。 安安已经玩了半个小时的手机,任云初把手机拿回来,让她去落地玻璃窗那里看风景,放松一下眼睛。 小不点用两只小手圈成一个望远镜,贴在玻璃上。 过了一会儿,她回过头,“姐姐,是那个哥哥吗?” 任云初抬眼往外看去,只见一个高大身影晃过外头的大立柱,很快,那人穿越柱子,一条长腿率先出场,黑衣黑裤黑渔夫帽,黑色裤腿儿随着懒洋洋的步伐晃动着。 除了手里抓着的手机,他似乎什么都没带。 她抓着包站起身来,下一秒,便和那人视线对上。 距离不远不近,对方的神色看不清,但是任云初莫名感觉到凉意,隐约有些熟悉。 “应该不是。” 话音才落,那人已经转移视线,看向安安,像确认一般,他歪了一下脖子。 安安往后一步,扭头看任云初,“姐姐……” 对方已经在划拉手机。 任云初走过去,揽上小孩细薄的肩,“如果是这个哥哥,记得问好。” “噢。” 下一秒,她的手机响了。 两人视线再次对上,任云初展露笑颜,冲他摆了摆手。 很快,他走到两人跟前。 “任云初?” “是的,你好,今天辛苦你跑一趟了。” 他没有回应她的客套话,“可以办了吗?” 任云初牵唇,“主任说人不多,随时都可以办,证件你带来了吗?” “什么证件?” 任云初顿了下,“身份证明和关系证明那些。” 他垂眼,指头在手机屏幕上来回抹了两下,“用不着,那些都线上提交了。” 任云初感觉不太妙,此人办事不牢靠,这一趟指不定白跑呢。 “那我们进去吧。” 她牵着安安的手,三人一起往里走。 那人腿长,步子迈得快,并没有迁就她们的意思,没一会儿,姐妹俩就落后了几米,任云初拉紧安安的手,脚下加快了些。 安安小短腿跑了起来,“姐姐,这个哥哥是不是那个白头发哥哥?” 任云初正寻思着,没有证件该如何补救,随口道:“哪个哥哥?” “就是在舅公家医院那个白头发哥哥,我不是拿了他的手机么。” 任云初脚下微滞,抬眼看那背影。 小孩对颜色的辨别还有些模糊,不是白色,应该是银粉色。 她记性并不差,只是这段时间事情太多,心绪烦乱,实在无暇记住一个陌生人,但安安一说,她就立马对上了号。 “是吗?” “是呀,我都看出来啦!” “可是这个哥哥不是白头发。” “你怎么知道,他戴着帽子又看不见。” 任云初笑,“谁说看不见,我看得见。” 前面的人无动于衷,头也不回,似乎对她们的对话一点兴趣也无。 小屁孩较真了,声音也大了,“就是那个白头发哥哥,他像动画片里面的人一样,你看他的手机,我都看出来啦!” “……” 那人这才顿下步子,回头淡淡瞧了一眼。 任云初松开她的手,“那你自己问哥哥。” 安安在千娇百爱中长大,虽长得不漂亮,胜在性格开朗,绝对称得上社牛小孩。 她跑了两步,抬起小脸,“哥哥,请问你是白头发吗?” 林湛耷拉着眼皮子,“不是。” 安安并不相信,“那你为什么要戴帽子呀?” “因为我头发掉光了。” “……那你以前是白头发吗?” “也不是。” 林湛转身,又迈开了步子。 安安小跑跟着,“哥哥,你头发为什么掉光了?” 他听不见一般,脚下不停。 “哥哥,你头发为什么掉光啦!” 任云初出声:“安安,这样没礼貌。” 这下,林湛停住了,目光一斜,落在那小脸上,“你说什么我听不见,我耳朵被一个小孩炸聋了。” 小孩一双细长单眼皮呆愣愣看他。 “头发也掉光了,我只能每天戴着帽子出门。” 他抓下渔夫帽,露出一个青茬脑袋,哼哧一声,“出门抓那个小孩。” 第3章 第 3 章 任云初抓上安安的手,“哥哥跟你闹着玩儿呢。” 此人耳朵不聋,头发更不是被炸掉的,上一回她和安安已经道过歉,她并不打算再来第二次。 安安安静了,乖乖跟着一起办理监护更改手续。 事情比任云初想象的要顺利,材料已经审核过了,并不需要重复查看,只是需要监护人实名认证,和被监护人合照留底。 中间出现了一个小插曲,林湛摘掉帽子,顶着光溜脑门拍照,工作人员是一个大姐,多看了他两眼。 “你为什么剃光头啊?” “我演戏。” 那大姐笑了,“哎呦,你是演员吗?” 他面不改色,“对。” “怪不得,长得比明星还好看,你演的什么,电影还是电视剧?” “我演动画片。” “……” 安安咯咯咯笑了起来。 任云初也觉得好笑,他当然要剃头,再离经叛道的人,也不能顶着一头银粉色头发送别老父亲。 但是光头并不影响他的颜值,不得不承认,林湛长得很周正,在他身上,任云初没有看到林振乾那个老人的影子。 办好手续,三人一起往外走,任云初再次对林湛表达感谢之情。 “林振乾先生是你的父亲吗?” “嗯。” “他是个好人,帮助过很多人,资助过我们清临很多贫困学生。” 清临前五年才撤县立市,它以两样出名,一是中草药种植,二是高考成绩,人称状元宝地,清临人素来以读书为高,高考一本率长居省份第一。 “也包括你吗?” 任云初顿了下,“当然。” 林湛稍稍抬眉,“你不是说,你不是清临本地人?” 被拆穿的任云初一时无言以对。 “非营利性捐款,可以全额税前扣除。”他又开始用大拇指抹他的手机屏幕,拖着懒洋洋的腔调,说:“你领到钱,公司也避了税,不用想得那么伟大。” 任云初笑,“那么多善举,还坚持那么多年,当然很伟大。” 林湛误会了,她其实并没有接受过资助,大学前两年是姑姑给她交学费,后来她申请了助学贷款,才完成学业。 但这是她的真心话,君子论迹不论心,无论发心是什么,至少林振乾帮助很多人走出了困境,就冲林振乾临终前还惦记她的事情,他一定是个好人。 那是一个大嗓门,喜欢开玩笑的老头,任云初面对他,可以谈笑自如,但眼下不一样,她似乎很难和林湛无障碍交流。 无妨,办好安安的入学手续,以后就用不着交流了。 “我加你微信,还得麻烦你跑一趟派出所,办理准迁证明,剩下的我来办。” 加了微信,林湛转身走了。 任云初给安安报了幼小衔接班,就开始看求职信息。 这天,她接到了姑姑的亲情电话,这是判刑之后第一次通话,因为只有五分钟到十分钟通话时间,姑侄女两个都压抑着情绪,长话短说。 “是江城最好的学校,你放心。” “林振乾这是给你爷爷报恩,清明节你记得带安安去给他上一炷香。” “我知道。” “你说的这个是他小儿子,他第一个老婆病死了以后,又娶了一个年轻的,四五十才生下这个老二,听说没几年就离婚了。” 任云初对这些没有兴趣,她有些话到了嘴边,又说不出来。 “安安找妈妈吗?” “找是找,哄她几句,玩一会儿她就开心了。” “你就说,爸爸妈妈要挣钱,不能那么快回来,让她好好读书……” 任云初咽一下嗓,终于还是打断了她。 “姑,上次回清临,我去找了刘庆雄的老婆。” 那头的任连岚停顿一秒,“你找她做什么?” “我想查清楚我爸的事情,当年那个女的你认识么,她跟我爸到底什么关系?” “……我也没见过,哪里知道是什么关系,她也不是本地人,也没听你爸提起过。” 那场大火,死的除了任连盛,还有一个怀了三个月身孕的女医药代表。 任云初她妈病逝不过半年,这是一个敏感的时间线,当时,任云初不过十六岁,任连岚提也不敢提。 她不提,总会有人说三道四,侄女比谁都聪慧,又怎么会不知道呢, 这会儿,任连岚索性把话说开。 “云初,为什么你读到大二,我就拿不出钱来给你了,因为你姑丈不愿意掏钱,我生下安安以后,跟他拿钱跟要他命似的,我看得透透的,男人比我们女人都自私自利,你爸是我亲哥,你要问我他会不会另外找人,我也要这么说,肯定会!” 任云初咬紧了下嘴唇的软肉。 “要是你姑丈,不用等半年,我死头天晚上他就能找第二个,我也不怕他找,他连他爹妈都不爱,他能爱别人!他就爱他自己,还有安安……” 说到女儿,任连岚哽咽了,“他爱安安,所以我没有跟他离婚,我要是早早跟他离婚,今天我就不会在这里了。” 电话挂断,任云初枯坐半晌。 姑姑的处境她并不是看不出来,她也领略过男人的自私薄情,就她原来的男同事,为了一点蝇头小利,在她离职后还踩了她一脚。 但是她需要知道真相,她不能什么都不做,埋着脑袋过一辈子。 找到刘庆雄尸骨后,任云初去过清临的派出所,一点用也没有,即便刘庆雄开的是公司的商务车,那也只能算经济纠纷,陈姨不愿意报案,她提供不了确定的证据链,别说刑事立案,连受案都没有。 这事儿只能暂且搁置。 安安的户口转好了,入学登记也很顺利,很快到了家访时间。 家访地点自然是林湛的家,任云初在微信上征求他的意思,是否要把安安的情况和老师说清楚。 林湛回了一句话。 【家访又不是派出所查户口。】 透过手机屏幕,仿佛可以看到他的不耐神色。 不过,这也是任云初的想法,她一直和安安说,爸爸的公司开到国外,爸爸妈妈要在那边呆久一些才回来,为省不必要的麻烦,这些事情还是不要和外人说起。 上门求人办事,总是要带一些东西的。 这一次,任云初打给了林渊。 她表达了感谢之情,询问家里还有什么人,老师要家访,她要带着安安上门叨扰。 林渊说,除了林湛,家里就一个呆了十几年的老阿姨,让她不要有什么顾虑。 任如初准备了两瓶药酒,一个果篮,还有一些老人用得上的草药包和风湿骨贴,提前半个小时到达那栋别墅。 七月,草木葱茏,蝉鸣不绝。 别墅看着有一定的年月,青色围墙平平无奇,但是顶上边爆满绿色植物,跟一个大椭圆球似的,生趣盎然,枝条细长柔软,像绿色流苏从高处垂落。 任云初不知道那是什么绿植,但这种肆意生长的美,让她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一个五六十岁的妇女给她开了门,听她说明来意,把她和安安迎进门。 家里倒是很干净,家装家具看起来价值不菲。 任云初拿出草药包那些东西,阿姨连连推拒,她说都是舅公家里拿的,不花钱,阿姨才收下了。 这阿姨自称姓卢,大脸盘子,说话略带口音,她夸赞舅公医术高明,她有风湿,林老爷子还在的时候,也给她带过风湿骨贴,很好用,就是一个人,背上不好贴。 任云初提出进屋帮她贴。 “老师快来了吗?” “没有那么快。” “好咧,那辛苦你了!” “不辛苦,是我麻烦你们了。” 安安跟着看了一会儿,又溜出了客厅。 厨房里有响声,她循着声儿走过来。 林湛一身家居睡衣,从冰箱里拿出两个巧克力冰淇淋,正要丢进垃圾桶,小不点的脑袋突然露出来了。 “哥哥,这是什么呀?” 林湛瞥她一眼,随口道:“这是屎。” 安安两眼灼灼,定在冰淇淋上,“可以吃吗?” 林湛定了一下神,鼻腔冲出一个气声,“这是屎,屎你不知道?” 的确是屎一样的冰淇淋,周至恒恶趣味,特意给他带的,做成屎样,上头还放了一个可以食用的苍蝇,藏在冰箱下层最里,放了好几个月。 他稍稍弯腰,转动冰淇淋,把那小苍蝇对着她的脸。 “这是苍蝇,苍蝇为什么来,因为屎太臭了。” 小不点似乎并不相信他的话,看他一眼,目光又回到冰淇淋上。 林湛觉得滑稽,他倒不是舍不得两个冰淇淋,本来也没人吃,就是这小孩太没有边界感了,跑到别人家来主动问要吃的,连屎都不放过。 他挺起腰板来,耷着眼皮,“屎,你们小孩叫粑粑,你在家里吃过吗?” 安安仰着小脑袋,小嘴一张一合纠正他,“这个不是屎,是冰淇淋,巧克力做的冰淇淋,那个苍蝇也是巧克力做的。” “……” 任云初从卢姨的房间出来,两人互动良好,有求于人的压力似乎卸掉了大半。 可很快,她听见了一段让她心惊的对话。 “吃吧,先吃屎还是先吃苍蝇?” “先吃苍蝇,如果你不敢吃,我可以帮你吃你的苍蝇。” 短促的哼哧哼哧笑。 “谢谢你,你连屎也帮我吃了吧。” 任云初加快了脚步,差点儿和林湛迎面撞上。 他已经长出了头发,比寸头短些,额头光洁饱满,可以清晰看到美人尖。 林湛看见她,嘴角勾起一抹怪笑,“你们家怎么养小孩的,连屎都吃。” 任云初的脸登时就热了,仿佛被发现吃屎的是她。 为了家访这一趟,她足足准备了两天,才卸下的石头,因为林湛轻飘飘的一句话,又压在她心上,甚至超过没来的时候。 第4章 第 4 章 “姐姐,你吃冰淇淋吗?” 任云初抽出一张纸巾,让安安擦手,“我不吃,老师快来了,你吃快一点。” 她从小就被妈妈严格管教,不可以随便拿别人的东西,不可以随便吃别人的东西,小时候,她是个规矩的小孩。 所以,她会让安安懂文明讲礼貌,却不会严苛教训她。 十六岁到二十六岁,十年的时间足够让任云初知道,循规蹈矩并不能让人过得更好。 比如,安安可以心无旁骛问林湛要冰淇淋吃,而她,却因为林湛的一句话往下坠落。 安安才洗好手,英才小学的老师就来了。 任云初客客气气把老师迎了进来,卢姨去端茶,安安上楼去叫林湛。 那是一个四十来岁的女老师,戴着一副眼镜,从挎包里拿出一个本子,视线往家里一扫。 “不用客气了,孩子呢?” “她上楼叫哥哥去了。” “那你是?” “我是她的表姐,那么热的天气,辛苦老师跑一趟了。” 寒暄的功夫,安安和林湛下来了。 “孩子上的公立幼儿园还是私立幼儿园?” “公立幼儿园,现在正在上幼小衔接班。” 老师笑问安安,“李念安,你暑假去上课,都学了什么呀?” 安安大大方方的,“学了拼音,算数,还有写字。” “那你都学会了吗?” 她点头,“学会了。” 老师竖起大拇指,“很棒!英语接触过了吗?” 任云初忙道:“英语是线上课,等她上完幼小衔接班再上,因为还小,上完课回家,就想让她好好玩一会儿。” “这样没错,这个年纪就是玩为主,别逼孩子。” 老师看向林湛,“爸爸妈妈呢?” 任云初在一旁抢答:“她爸妈在国外。” 老师顿了下,“平时都是表姐管孩子吗?” 林湛面不改色,“我也管,学习表姐管,生活我来管。” 老师笑了,“你俩差多少岁?” 林湛卡顿了,就这功夫,任云初又替他答:“差二十岁。” “妹妹和哥哥年纪差得有点多啊。” 她扭头问安安,“李念安,你的房间在哪里,老师检查看看,你今天收拾床铺了没有?” 安安张嘴,“我的床不在——” 任云初头皮一紧。 林湛突然伸手抓上安安的后衣领,“在三楼,她没有收拾,臭烘烘的,老师你还是别看了。” 老师哈哈哈笑了起来。 家访有惊无险,总算糊弄过去了,送走老师,任云初提出告辞。 卢姨挽留两人吃中午饭,“哪有上门空肚子走的,我马上去做饭。” “不用了,我还有点急事需要去办。” “那你让安安待在家,等你办完事再过来接她。” 任云初要赶着去面试,本来打算把安安送回家再过去,听了这话便答应下来,拜托卢姨看好安安。 林湛在楼上摆弄他的航模,安安蹲在一旁,叽叽喳喳问个不停。 “哥哥,要是老师发现我们说谎了怎么办?” “我们说什么慌了?” “骗老师说我住在三楼,不收拾床铺,被子臭烘烘啊!” 林湛定了两三秒,“我没有说谎,三楼的确给你留了一间房,但是太久没人住,被子臭烘烘的,等会儿我让卢姨收拾好。” 安安高兴了,“好的,我以后会自己铺床,老师要是问我,我就说不臭了。” 于是,卢姨开始收拾房间,洗了床单拿到露台上晒。 “卢姨,你去给我冲一杯咖啡上来。” “喝什么咖啡,快要吃中午饭了,下午再喝。” 林湛的眉头微拧。 这老婆子在他家待了十几年,越来越会倚老卖老,叫她做点什么,她总有理由推托。 他想喝饮料,在楼上叫她,她懒得给他拿,就叫他喝水,说喝水对身体好,不要喝那些乱七八糟的冷饮。 久而久之,他也懒得使唤她了。 “李念安,你去给我带一瓶饮料,在白色冰箱最上面,棕色的瓶子。” 安安很积极,立马站了起来,“哥哥,我够不着怎么办?” “够不着你就搬凳子,踩上去拿。” “知道啦!” 她噔噔噔跑下楼,没一会儿,又噔噔噔跑上楼,准确无误把饮料送到他手里。 凉意顺喉而下,林湛舒爽了。 小孩的脚就是比老人的轻,使唤起来好用多了。 午后,他要出门,安安粘在她屁股后面,要跟他一起出去。 “你姐姐不是要来接你吗?” “她来不了那么快的。” 林湛不甚乐意,这小孩跟个狗皮膏药似的,粘了大半天还甩不掉。 他掏出手机,“那你打电话和她说。” 安安手往背后藏,“我不打,我姐姐接我回去,也是让我自己在家,姐姐家里一点也不好玩,无聊死了!” “天天都把你关家里?” 她噘起嘴,“不是在家就是去上课,明天又要去上课。” “……” 最终,林湛还是让安安进了后座,谁叫这狗皮膏药的外公救过他爷爷的命呢。 他先接周至恒,再去和宋一洲汇合。 周至恒坐进副驾驶,开始絮絮叨叨。 “吴怡禾又来找我了,他妈的是你渣了她,又不是我渣了她,我真他妈的——” 林湛眉头拧了起来,“后面有小孩,你再臭嘴就滚下车。” 周至恒滞了下,扭头往后一看。 …… 小孩有点眼熟,仿佛在哪里见过。 “谁啊这是?” 安安小脑袋伸过去,“我叫李念安。” “……哪来的,李恋——安?” 小孩脆生生纠正他,“李念安!不是恋,是念!” “……” 看周至恒的懵逼相,林湛嘴角有点压不住,指头点点扶手箱,“里头有户口本,自己看。” 周至恒拿出户口本,还是反应不过来,“李——念——安,怎么跟你一本户口本?” 下一瞬,他瞪大了眼,“你什么时候生的!” 林湛懒得搭理他,目视前方,扭动方向盘。 震惊的周至恒等不来答复,扭头问安安,“他是你爸爸吗?” 安安:“不是,他是我哥哥。” 周至恒好似回过神来了,声音也低了,“我艹,你爸在外面生的?” 林湛一个眼刀给他。 安安给周至恒解释,颠三倒四的,最后总结一句话。 “我要去英才小学读书,所以才要转户口到哥哥家里来。” “以后你都住哥哥家里?” “对呀!” 她小手抓着主驾驶的椅背,“今天英才小学的老师来家访,我跟姐姐到哥哥家里等,老师想看我的床铺收拾好没有,然后哥哥就给我收拾了房间。” 周至恒难以相信这些话,林湛改性了么,这么有爱心,竟然帮小孩收拾房间。 “你确定哥哥给你收拾了房间?会不会是他故意骗你和老师,根本就没有收拾。” 安安抬着小脸,振振有词,“不是的,卢姨都洗好被子了!” 林湛:“李念安,坐回去。” 狗皮膏药还兜不住嘴,吧唧吧唧,什么都往外捅。 安安乖乖坐了回去。 这会儿,周至恒终于把小孩脸对上号,忙问:“那你姐姐呢,怎么没看见她?” “我姐姐找工作去了,如果我姐姐在,你就挨批评了。” “……我为什么挨批评?” “因为你说脏话,小孩不能说脏话的,大人也不能说,知道么。” “……” 任云初回到林湛家,卢姨说安安跟林湛出去了。 任云初有些无语,明明交代卢姨好好看着安安,林湛那么嫌弃安安,怎么还把安安丢给他带呢。 从林湛家出来,她拨通了他的电话。 林湛说这会儿没空,晚上会把安安送回去,但是她坚持要去接安安,林湛便给了她一个地址。 那地儿是真远,花了快一百块打的费,任云初才看到几人。 除了林湛,还有一个半生不熟的面孔,那人曾经在舅公医馆找她开降火方子,另外还有一个生面孔,叫宋一洲。 那是一个户外运动俱乐部,安安玩了一个下午,这会儿兴奋劲还没过,跟姐姐说她开卡丁车赢了周至恒哥哥。 周至恒有些没面子,和安安理论,不过是因为他一时大意,摔到了轮胎圈,才让她超过了。 任云初要带安安走。 周至恒:“都要吃晚饭了,走什么走,吃了再走!” “我不饿,你们吃吧。” “你不饿,安安还饿呢。” 宋一洲:“对啊,这里远,不好打车,等会儿一起回去。” 任云初心里不愿意,奈何安安也不想走,只好留下了。 宋一洲看着她,“你是清临人吧,我见过你。” 任云初有些惊讶,笑问:“是吗,在哪儿见过?” “我和谢凌尧是校友,有一回参加一个项目研讨,你也在,清临人杰地灵,你们那里的人脑子好,长得也好,所以我印象很深刻。” 听了这话,任云初有些笑不动,“清临也不是人人脑子都好,我就很一般,你和谢凌尧是校友,那才是真学霸。” “哪里,听说他回江城创业了?” 任云初面色微微一滞。 宋一洲意外,“你不知道?” 她扯一下唇,“不知道,我们早就分手了。” 谢凌尧也是清临人,是老师们口中的传奇人物之一,他是个学习天才,每一科都很厉害,考满分那是家常便饭,大家都以为,谢凌尧会是那一届板上钉钉的省状元,谁知道他只考了第二名,据说他的班主任知道消息后,当天的晚饭都没吃。 任云初没有在清临上学,并不知道这个人物,大学的时候,高中好友给她介绍了谢凌尧,谢凌尧比她们大三岁,在京城上大学,起初,两人只是在网上聊聊,大二下学期,谢凌尧提出要来看她,见那一面以后,谢凌尧向她表白,过了一段时间,任云初答应了,就这么异地谈了两年,直到她毕业,两人分了手。 周至恒凑过来了,“那你现在单身?” “嗯。” 他嘿嘿笑,“我现在也单身。” 第5章 第 5 章 一个大圆桌,林湛左边是宋一洲,右边是安安,安安旁边是任云初。 周至恒放着那么多位置不坐,就坐在任云初身旁。 等上菜的功夫,他开始夸赞任云初。 “上回在清临,你给我倒了一杯降火茶,真是有奇效,当天降火,第二天喉咙就不痛了,里头加了什么好东西,你得告诉我。” 任云初笑,“没有什么好东西,就是罗汉果茶,加了胖大海和甘草。” 这个人太过浮夸了,一杯降火茶而已,而且那天她只给他拿了杯子,他自己倒的茶。 “那你把方子给我,以后我也煮来喝。” “行。” 周至恒凑过来,两人互加微信。 上了菜,任云初起身,给每一个人盛汤,安安有些咳嗽,她让安安不要吃红枣。 周至恒:“红枣也会上火吗?” 她越过安安,伸手把碗端到林湛面前,“红枣的核是燥热的,把核去掉就好了……” 嘭一声,门被人推开了,力道不小。 任云初扭头,对方来势汹汹,眼神不善。 缎面露肩裙,棕色微卷长发,精致到每一根眼睫毛的妆容,就是脸上的气势和娇柔小女友形象有些相悖。 任云初识趣地收回手,轻手转动转盘,把剩下的一碗汤转到宋一洲面前。 因为今天要面试,她白衬衫加黑西裤,低盘发,看起来很利索。 这个慢悠悠的动作仿佛更惹火了来人。 “林湛!” 林湛斜了周至恒一眼,周至恒垂着眼,当起了龟孙子。 “林湛,你跟我说句话!” “说什么?” 吴怡禾连走带跺,三两步就到了他身旁,“你算什么回事,你要是个男人,为什么不敢回我信息!” 他吸气,又吁了一口气,“算什么回事,你不是说仇人吗,仇人回什么信息。” 吴怡禾伸手指着他,眼里冒出了泪光,“我从来没有见过你这么恶心的男人,玩弄别人的感情,你说你忘不掉初恋,说你不喜欢我,都算你有种!拿你爸的死来说事,你就不怕有报应吗!” 话说到这份上,周至恒也坐不住了,走过去劝道:“有话坐下来好好说,他也是因为他爸伤心难过,不是不想见你,我们也不好受。” 这事儿说到底还是林湛的罪过,吴怡禾喜欢了他很长时间,有一回大家伙都喝多了,起哄声里,林湛终于点了头,个个都以为吴怡禾守得云开见月明,没想到仅仅十七天,林湛就反悔了,他说他爸不同意,要和吴怡禾分手。 这十七天,两人就没见了一回,林湛微信上说分手,把吴怡禾从天堂推入地狱,从那以后,他电话不接,微信不回,吴怡禾大段大段的小作文,愣是等不来一个标点符号。 吴怡禾横了周至恒一眼,“你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他哑了么,自己不会说!” 她扭头看安安,“小朋友,你让一下我。” 安安玩了一个下午,又没有午休,已经昏昏欲睡,一脸懵逼看着她。 任云初抱过安安,柔声说:“安安,让一下姐姐。” 这一句话稍稍安抚了吴怡禾,她语气好了一些,“你们也是朋友吗?” 任云初顿了下,“是亲戚。” 林湛的面色早已经冷了下去,拿着手机站起身来,那话更是凉如刀。 “你说的对,不能赖我爸身上,我是忘不掉初恋,我也不喜欢你。” 他当着吴怡禾的面,拉黑删除一条龙,“你赶紧走吧。” 不甘终于换来了决绝的话,吴怡禾扶着椅子背,眼泪滚落下来,“那你为什么要答应我,怎么,我就活该被你们有钱人耍着玩儿吗?” 林湛耷着眼皮坐下了,“对,现在不想玩了。” 趁着酒兴咧嘴胡扯的话,谁规定不能反悔?他也没有干什么对不起她的事情,真不想看这副哭哭啼啼,要死要活的样儿。 喝断片后,第二天竟然多了一个女朋友,吴怡禾在微信上与他撒娇,他头皮一阵发麻。 仅剩的一点愧疚让他没有拉黑吴怡禾,这会儿,那点愧疚也消散殆尽了。 的确,他就是个渣滓,厌烦,生理性的厌烦,不管是吴怡禾本人,还是她的小作文。 吴怡禾走之后,气氛有些僵,周至恒也不敢出声,他发了朋友圈还带了地址,才把吴怡禾给招来了。 安安的瞌睡被吓跑,又饿坏了,专心啃她的蟹肉。 吃饱喝足,宋一洲顺路送任云初和安安。 安安趴在车窗上,冲着林湛使劲儿摆手。 “哥哥,哪一天去开飞机呀?” 今天玩儿的时候,几人说要到野外去飞航模,她记住了。 林湛脸色淡淡,“不去了。” “为什么不去了?” 周至恒:“你哥哥不是给你收拾房间了吗,你上他家睡,明天咱们就去开飞机。” 任云初把安安掰回来,“明天要上课。” “你让她去呗。” “等上完课再说吧。” “啧,这么点小孩上什么课!” 任云初没给他说废话的时间,关上了车窗。 既不是朋友,也不是亲戚,小孩没有定性,这样的一帮人,还是离远一些好。 相较于林湛和周至恒,年长两岁的宋一洲人还不错,稳重,温和,最主要的,他还是个律师,任云初正好有一些事情要请教他。 半道上,她问宋一洲,十年前的失火,是否还有希望立案。 宋一洲是民商律师,刑事案件接触少,从他的经验来看,希望并不大。 “既然当时已经民事赔偿,那就不可能再走刑事,没有立案,说明消防火调的结果不是人为纵火。” “如果是刘庆雄的家属报案呢?” “除非有新的证据,而且是完整的证据链,不然很难立案。” 任云初默了下,“死了三个人,这还不够吗?” 宋一洲笑了声,“有个话叫不破不立,不管是谁报案,你要先这么想,过去那么长时间,你们清临的基层公安,有没有刑事侦破的技术,有没有侦破的能力。” 任云初轻轻垂下眼睫,她一点就透,不要说过去那么长时间,即便是发生在当下,也未必能改变什么。 “你说的这个姓刘的,他失联十年,他的家属没有报案吗?” “报案了,过了很久才报案,那时候他和他老婆正分居,两人没有什么联系。” 她听办案吴警官说,刘庆雄两口子就差没离婚,刘庆雄一直没回家,她爸死后,公司在解散边缘,都以为他在境外出差,谁也顾不上他,过年的时候,陈姨没见他回家看孩子,才发现他失联了。 “他老婆要求赔偿?” “没有。” 宋一洲往后视镜看一眼,“那你为什么想要重新立案呢?” “就,有些事情没弄清楚……” 靠在她怀里睡觉的安安正好醒了,抬起小脑袋,迷迷瞪瞪问:“姐姐,到家了吗?” “快到了,起来吧。” 这个话题就这么过去了,拜别宋一洲,任云初牵着安安的手往小区里走。 安安睡了一路,精神头回来了,叽叽喳喳说着话。 “姐姐,我问你,今天到哥哥家的时候,你闻到臭味了吗?” “什么臭味?” “就是大粪坑的味道。” 任云初正色,“哪里有大粪坑的味道,安安,不可以到别人家胡说八道,也不可以在背后说别人的坏话,哥哥给我们帮忙,你才能去英才小学读书,你在他家说吃屎,这样一点也不礼貌。” 安安嗓门大了,“又不是我说的,是哥哥说那个冰淇淋是屎,也是他说的,卢姨偷偷拿大粪回去种菜,院子臭烘烘的,他都不愿意回家了!” “……他和谁说的?” “和周至恒哥哥说的,周至恒哥哥说,那你跟我回家睡吧,哥哥说不去,他说——” 安安抬着下巴摇晃脑袋,鹦鹉学舌,“我家再臭也比你家香!” 任云初有些哭笑不得,这小丫头别的不行,就是嘴巴行,她学算数,手指头掰坏了也学不会,学林湛倒是学得快。 今天在林湛家,她的确看到院子里种着菜,至于什么大粪坑的味道,她根本就闻不到。 “你别学他,他这个人……” 话到嘴边她又咽下去了,才和安安说了,不要在背后说别人坏话,再说下去就是自打嘴巴。 林湛这个人,毛病多得很。 第6章 第 6 章 任云初大学专业是生物信息学,校招进入一家国企,一待就是三年,第一学历和工作经验都算可以。 前段时间,一个在医药外企的大学同学给她内推了一份MSL的职位,待遇不错,不用强制打卡,每个月固定天数可以在家办公,就是出差比较多,她担心照顾不了安安。 最近还面了一家新成立的公司,叫柏腾,主做大健康医药和生物医美,它的母公司是江城本地一家集团企业——鼎升,鼎升的实力毋庸置疑,但做大健康和医美属于半路出家,只能算是跟着政策和市场风向投的项目之一。 第一次面试,聊到大健康和中医药膳同源,任云初生于中医世家,说出个一二三自然不在话下,HR看起来挺满意,聊了半个多小时后,让她留意下次面试的时间。 很快就到第二轮面试,这一回是公司副总亲自面试,他似乎并不认为任云初适合做大健康领域,说她形象很好,面部平整度高,稍稍做一些立体提升,可以考虑生物医美代表,或者医美主播的岗位。 他暗示,生物医美代表和医美主播百万年薪不是问题。 任云初并不吃这个大饼,现在医美行业市场混乱,医美一个产品二三十块,他们敢卖几千几万甚至几十万,大头都给了营销渠道,产品和技术上的投入却很少,所以销售为了成交,无所不用其极,很多都是靠信息差行忽悠之道,掏空女人的钱,说到底,挣的都是丧良心钱。 再则,没有哪一个医美代表医美主播不用产品的,她不愿意动自己的脸。 这一次面试感觉还没有第一回好,对方传达的信息,公司大方向在医美,这让任云初有些失望。 眼看着就要到九月,任云初在英才小学对面找了一套loft公寓,房子还算新,上面隔了两间小卧室,她一间,安安一间,整理之后,房子干净温馨,安安也很喜欢。 又过了一周,柏腾HR给任云初来电话,让她下周入职,职位是产品研发,底薪10K,奖金根据项目来定,保底3.5万一年。 这样算起来年薪15万,和那家医药外企比起来,差了一点,好在这个职位是她喜欢的,也不用经常出差,未来发展空间也大。 入职一周以后,如她预想的,公司重心的确放在医美,柏腾收购了一家医美连锁品牌,医疗岗,营销岗,职能岗,每一个岗位的人员都满满当当,反观大健康团队,差的不是一丁半点,三个人,一个总部派过来分管的总监,姓彭,剩下两个新招的,一个是她,一个是运营岗小伙。 这是一个初创团队,新的不能再新了。 彭总监在总部似乎还有业务要交接,每天神龙见首不见尾,让她先去了解江城的药膳餐厅,写一个药膳食疗行业分析报告。 这天,她想进茶水间接水,在门外听到了一些话。 “赵莱抢客不是一次两次,在莱茵门店的时候,我们有个同事的老客户想来做热吉玛,被她接待,她偷偷跟客户说有返点,我同事差点儿被气死。” “真不要脸!” “要什么脸,反正她的脸都是假的。” 任云初脚下无声,转身返了回去。 女人多的地方难免有口舌之争,当听不见便罢了。 几天后,医美部要在隔壁的池杉市开一场线下品牌发布会,需要人手,彭总监让任云初去帮忙。 任云初有些头疼,她接受这份工作,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因为不用出差,但刚入职,她也找不到合适的理由拒绝这个差事。 发布会在周末,她周五就要出发,思来想去,她只好硬着头皮,开口让卢姨帮忙照顾安安。 卢姨爽快答应了,她说林湛不在家,她一个人也闷得慌。 听到林湛不在家,任云初松了一口气。 酒店分配房间,到最后,任云初和医美部一个落单的销售住一间房。 进了电梯,两人客气打了招呼。 那是一个高个时髦女郎,微笑唇尖下巴,皮肤紧致发亮,鼻尖挺翘,略微带人工痕迹,肩背上一串任云初看不懂的字符纹身。 她拉着一个大行李箱,问:“你没有行李么?” 任云初拍拍黑色背包,“都在这里边。” “你是新来的?” “我是大健康部过来帮忙的。” 她凑近了些,仔细盯着任云初的脸,“你是初脸?” 任云初没听明白,“什么?” “你的脸没动过?” “没有。” “啧啧,真会长。” 赵莱打开手机屏幕,一边划拉一边说:“我们加一下微信,这一次活动,内购力度很大,你这种底子好的,可以囤强脉冲光,我手里有最低折扣。” “……” “任云初——这是你真名?” “嗯,你呢?” “赵莱。” 任云初想起茶水间外听到的那个名字。 她并不打算买赵莱的账,委婉道:“我失业几个月,才入职几天,暂时先不囤了。” “这一次不囤,以后你要想买,至少多花两千块,这还是跟我买的价,跟别人买,至少多花三千,强脉冲光,是个人都要做的啦。” “没办法,工资都没发呢。” “没关系,你可以刷信用卡,就算你不用,我可以帮你转,多的不敢说,一单净赚两千!” 任云初:…… 赵莱,果然名不虚传。 她打算装聋作哑,反正钱是不可能掏的。 进了酒店房间,任云初有些意外,竟然是豪华标间,除了配有阳台,浴室里还带了一个大浴缸。 晚上,任云初洗漱干净,拿出手机给安安打电话,交代她,松了的门牙,这两天一定要把它摇下来,要不然就要变龅牙妹。 赵莱在浴室里喊,“任云初,帮我拿一下我的面膜。” 任云初挂了电话,从赵莱的行李箱拿了一张面膜,送到浴室里给她。 打开门,她有些走不进去。 赵莱躺在浴缸里泡澡,无遮无拦的。 “帮我撕一下。” 任云初只好帮她撕开面膜,“你可以让酒店拿个一次性的浴缸套,这里的卫生不一定搞得很干净。” 赵莱不以为然,“没事儿,我很难杀的,你要泡就去拿。” 她别开眼,“我不泡。” 赵莱看她的神色,似笑非笑的,“都是女的,你干嘛不好意思啊。” 任云初:…… “任云初,你是不是没有胸?” 任云初顿了两秒,“每个人都有胸,没有胸的不是怪物么。” 赵莱在水里晃动着身子,“你说的没错,每个人都有胸,只是大小区别而已,我这个是做的,你要不要做?” 这一次,任云初回绝得很彻底,“谢谢,再小我也不做。” “再小也不做吗?” “嗯,除非凹下去。” 赵莱笑得厉害,才贴上去的面膜在脸上皱巴起来,“我发现你有点冷幽默哦。” 任云初转身往外走,她想,人跟人是不一样的,比如她和身后那个泡澡的赵莱。 她有严重的边界感,不喜欢看别人的身体,更不愿意别人探讨她的身体,也膈应用别人用过的东西,刚才那个浴缸,即便有一次性套子,她也不会用的。 虽然她并不想成为赵莱那样的人,但也称不上讨厌赵莱,赵莱似乎有着比她更旺盛的生命力。 - 凌晨一点,林湛进了自家院子。 九月,蝉鸣已歇,晚风微凉,院子里的黄菜花被夜光染成了墨色。 他停留一会儿,蹲下身子,鼻子嗅了嗅。 还有轻微的味道,卢姨把奶牛粪搬回家就算了,还睁眼说瞎话,说有机肥根本就没有什么味儿,就他鼻子尖。 他爸还在世的时候,家里人多,两个司机,两个护工,他爸走了,那几个也离开了,剩下卢姨一个人,卢姨在他家呆的时间最长,他爸嘱咐过,要留她在家养老。 林湛也不想苛责卢姨,就是前一段时间,那大粪的味儿熏得他头疼,气得他想把老婆子赶走。 冲了澡,他把空调温度降低了些,便睡过去了。 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有什么东西在摇晃他的臂膀。 迷迷糊糊间,他睁开了一道眼缝儿。 就这一下,一股凉气直冲他的天灵盖。 他不信鬼神之说,他爸死了三个月,他住在这栋房子里,也从来没有害怕过,可这一刻,他真以为见鬼了。 卧房进来的门脚边,有一个感应灯,就着那点光亮,一个披头散发的小孩站在他床边,那嘴边是骇人的血红色。 伴随着呜呜呜哭声,她说:“哥哥……” 感应灯灭了,屋子陷入黑暗,眼前更像个漂浮鬼魅。 林湛头皮发紧。 “哥哥,我牙掉了,呜呜呜……” 林湛伸手打开灯,看着眼前的小孩,定了好几秒。 她咧着嘴哭,挤得小眼睛看不见一点缝,泪水掺着血糊在嘴边,抹泪的手背上都是血,门牙缺了一个口子,瞧着又可气又可笑。 回过魂儿的林湛咽下一口气,“闭嘴,李念安。” 安安根本闭不上嘴,她依然扯着嗓子哭。 林湛生怕她把血抹到他被单上,伸手推开她,“停,再哭我把你扔下去!” 这下,安安声音小了些。 “谁让你上我家来的?” “我姐姐要出差,卢姨去学校接我来的呜呜呜……” “哭吧,过一会儿血流光,你就剩一张皮。” 安安彻底睁开了她的小眼睛,小嘴紧紧抿着,使劲压制着恐慌。 林湛无声吁一口气,掀被下床,领着她到卫生间,让她漱口洗脸,又抽了一张洗脸巾给她咬在嘴里。 “你大半夜不睡觉,拔牙齿玩儿?” 安安咬这洗脸巾,嘴里的话含糊不清,“三楼,三楼一个人……人也没有,我睡不,我害怕,姐姐说,有空就摇,摇牙齿,不然会,会变,变龅牙。” 林湛没听清,“会变什么?” “变龅牙妹啊!” 林湛看着面前蓬头垢面的小孩,有些哭笑不得,“变龅牙妹也比大半夜流光血强。” 他心想,龅牙妹就龅牙妹,反正长得也不好看。 安安不敢一个人睡,林湛只好把她带下楼。 到了卢姨房间,听见里面起伏的鼾声,他还是停住了。 安安看着黑幽幽的窗外,再听那打呼声,更害怕了,“哥哥,我不想在一楼,我害怕。” “三楼也怕,一楼也怕,哪里你才不怕?” “……” “要不到二楼,你睡外面那张沙发。” 安安一脸委屈,掺杂着惊恐,“我不要,我想去找我姐姐……” 眼瞧着她又要扯嗓子哭,林湛伸出手指头,“停,再有声音,我马上开门,让你自己出去找你姐姐。” 他很头疼,他爸临终前交代过,要帮着任云初照顾这小丫头。 没人告诉他,多个小孩多那么多麻烦事。 眼下深更半夜的,他都不知道该把这小孩塞哪里。 第7章 第 7 章 林湛把安安带回二楼,他的卧室旁边有一间书房,倒是可以给安安住,只是里面没有床,眼下也不想折腾,便索性让安安睡他房间的飘窗。 飘窗很大,也有垫子,只是大夏天的,他嫌碍事,让卢姨收起来了。 他把垫子找出来,又上楼拿下安安的被子,这才算完事了。 拉着厚实的遮光帘,安安有了安全感,心情美了。 “哥哥,我的牙齿掉在房间了,你看到了吗?” “没有。” 她起了半个身子,“没有吗,我记得掉在床边了,我姐姐说,要把牙齿扔到房顶,以后才能长高。” 林湛哼一嗓子,“那是骗小孩的,我没有扔也长高了。” 安安将信将疑,“那我姐姐也被骗了吗?” “嗯,你姐姐被骗了,又来骗你。” 安安没有纠缠被骗的事情,又说:“哥哥,我后桌的黄书瑶,她也住在这个小区,我们约好了明天一起玩。” 林湛“嗯”了声,“赶紧睡觉。” 那敢情好,有人跟这狗皮膏药玩,他就省事儿了。 第二天,安安起了个大早,又到床边叫他。 林湛没睡够,呵斥两声,把她赶跑了。 待他起床,已经是大中午,卢姨在做午饭,靠近厨房,能闻到五指毛桃炖鸡汤的香味儿。 林湛真觉得饿了。 这老婆子千不好万不好,就是做饭好吃。 卢姨回头看见他,说安安找同学玩去了,让他去联排那边的十九栋,把她叫回来吃饭。 林湛没出声,转身就出了门,走到十九栋,隔着栅栏,他看到安安和一个小女孩在院子里玩水,还有一个跟她们一般大的小男孩压着水管喷草地。 安安甩着湿漉漉的小手,呼哧呼哧喘气,“然后,然后,我在床底下找到牙齿,我就放抽屉里了!” “你没有扔到房顶吗?” “没有,我哥哥说,那是骗人的,他没有扔房顶,他也长高了。” “你哥哥很高吗?” 安安笃定的语气,“很高,他有一层楼那么高。” 小男孩不甘示弱,“我爸爸有两层楼那么高!” “你确定吗,两层楼那么高,他怎么进房子,他的头就撞烂了!” 林湛才要张口叫安安,便看见一个三十来岁的女人从大门走出来,像是那家的女主人。 她问安安,“李念安,刚才送你过来的那个是你奶奶吗?” “不是我奶奶,她是卢姨,她只是有点老。” “是你们家阿姨吗?” “不是,她是我哥哥的阿姨,她的名字就叫卢姨。” 小男孩停下了手里的活儿,“她是不是很喜欢吃鱼,才起了一条鱼的名字?” 小孩们一起咯咯咯笑了起来。 安安煞有其事地说:“不是喜欢吃鱼,是喜欢煮鱼,她煮的鱼很好吃,她还会种菜,她拿大粪回来种菜,我哥哥说臭死了……” 林湛听不下去了,喊一嗓子,“李念安!” 那张嘴就是闭不上,再说下去,他家米缸剩几粒米都被她捅出去了。 安安眼睛一亮,脆生生说:“看,我哥哥来了!” 林湛眉头微皱,“回家吃饭。” 这哥哥叫得亲热,不说别人,就这一瞬间,他都快以为她是他亲妹妹了。 安安连碰带跳的,“我要回家吃饭了,阿姨再见!黄书瑶再见!刘浩博再见!你们想来找我玩,可以打我电话手表哦!” 林湛算是发现了,李念安那张嘴比她的脚步还轻,也不知道是天生的,还是后天教得好,总之,她生了一张讨巧的嘴。 吃过饭,他把安安赶去午休,交代卢姨再给安安收拾一个房间。 “她不敢睡三楼,你再给她铺张床,在我旁边那间书房。” 卢姨定了一下,“那里头那么小,哪里放得下床,再说,里面也没有卫生间。” “放得下,我定一张小的,等会儿就送到了。” 这老婆子总能找到理由反驳他,他早就习惯了。 没有卫生间就让多跑几步路,上外面的卫生间,能有多大事。 下午,送床的过来了,傍晚,床垫也送了过来。 林湛过去看了一眼,他嗅觉比一般人灵敏,实木床还好,就是新开的床垫还带着味儿。 还是得散散味,李念安要是在他家得了白血病,他上哪儿找一个小孩赔给她家。 于是,安安又在他房间的飘窗上过了一夜。 第二天上午,他被院子里小孩的吵闹声给吵醒了,叽叽喳喳,叽叽喳喳,吵得他脑仁疼。 林湛憋着一肚子火,走到阳台边,往下一看。 四五个小孩正拿着洗洁精泡水玩儿,院子里各种装水的盒子,水渍,泡沫,树叶子,一片狼藉。 “李念安,再吵我把你扔出去!” 才住一天,她就往家里带那么多小孩,再过一段时间,他家岂不成了幼儿园! 任云初正在和安安打电话,冷不丁听到一个大吼声,那声音气势很足,她听得清清楚楚,他叫嚣着要把安安扔出门去。 “安安,怎么了?” 安安被林湛吓了一跳,忙招呼小伙伴们,“快点儿,我们去外面玩!” 小孩们也被吓到了,一个个跟着往外跑。 “姐姐,我们吵到哥哥睡觉,他骂我了。” “……你和谁一起玩呢?” “和我的同学,还有小区的小朋友,我们玩泡泡水。” 任云初听着就不太好,一大群小孩上家里吵闹,林湛那样的性子,不发火才怪。 “以后不要带小朋友回哥哥家,影响哥哥休息,这样不好。” 安安玩心正盛,“知道啦!姐姐,我要挂了。” 任云初连忙叫住她,“晚上我去接你,你自己收拾好衣服,床铺也收拾好,不要麻烦卢姨。” 收拾床铺对六岁半的安安来说,的确有些难,但是任云初不想在林湛家逗留,甚至,她都不愿意上他家里去。 安安:“我没有床铺啊,我在哥哥房间睡觉。” 任云初头皮一紧,“你在哥哥房间睡觉?” “对啊,晚上我自己一个人害怕,哥哥让我睡他房间的飘窗。” “……” 姑姑姑父生育晚,生下女儿后千娇百爱的,父母出事之前,安安何曾寄人篱下,更别说去睡别人的飘窗。 更何况是林湛那种人的飘窗,她都可以想象到安安不敢自己睡时,林湛那张嫌弃的嘴脸。 再则,安安再小也是女孩儿,和一个成年男人住一间房,总是不妥。 “你怎么能睡哥哥的房间,你不敢睡,可以和卢姨睡,你是女孩子,哥哥是男的,男女有别,你不能睡哥哥的飘窗,也不要进哥哥的房间,知道了吗?” “知道啦!知道啦!姐姐我要挂咯!” 挂了电话,任云初心里不知道是什么滋味儿,总之不太好受。 无力改变现状的感觉令人挫败。 这不是第一次麻烦林湛,大概率也不会是最后一次,不要说她有工作,就算是全职带孩子,也不能天天准时接送安安,林湛家离学校近,即便她再不愿意,也要厚着脸皮开口请卢姨帮忙。 吃过晚饭,安安跑上来了,站在林湛卧室门外,往里探脑袋。 “哥哥,我姐姐让我收拾东西。” 林湛正摆弄他的蝙蝠侠黑暗骑士雕像,头也不回,“嗯,你收吧。” 她却不往里走,“可是我姐姐不让我进你的房间。” 林湛这才正经看向她,“不让你进我房间?” “嗯,她说,我是女孩子,你是男孩子,男女有别,我不应该睡在你的飘窗,也不能进你的房间。” 林湛定了定神,忽地一个嗤笑,“你姐姐说的对,男女有别,我家从来不欢迎女孩子,以后你别来我家了。” 任云初真行,端起碗吃饭,放下碗骂娘。 为了这么一个小孩,他清净日子都没了,敢情在任云初眼里,他还成了一个变态。 不来了多好,吃力不讨好的事儿谁愿意干谁干。 他又补了一句:“你不要来,来也不给你们开门。” 安安不知道他为什么生气,呆愣愣的,“为什么不来了,我可以睡旁边啊,你不是给我买床了吗?” “不是给你买的。” “……那你给谁买的啊?” 林湛冷言冷语的,“我给狗买的。” 小孩根本听不懂这些话,她问:“哪里有狗,你要买狗吗?” 他不搭理她。 “可是那是人睡的床啊,哪里有那么大的狗。” 林湛拔下他的手机线,把手机往兜里放,一边往外走一边说:“你不准进我房间,进我房间我打你。” 安安愣在原地,眼看他的背影就要消失在楼梯拐角,她突然大声说:“你打我我也打你!” 林湛一只脚已经踏下楼梯,听见小孩的叫嚣,定格一下,又收回来了。 他转过身,“你再说一遍。” 安安抬起下巴,“你要是敢打我,我也打你!” 林湛咽一下嗓,伸出手指头,“李念安,你再说一遍,谁打谁。” 她哼了一声,转身就进了他的房间。 林湛停顿两秒,又返了回去。 只见安安站在飘窗前,小胳膊使劲甩她的小被子,甩完折,折不平,又甩,又折,如此反复。 她的腮帮子鼓鼓的,似乎存着要与他对打的气儿。 林湛突然不想出门了,他要亲自把这小孩送走。 晚上快九点,任云初到了小区大门,特意先打了个电话问安安收拾好了没有,她到小区了。 她听见冷淡低沉的男声,“叫你姐姐在外面等着,我送你出去。” “姐姐,你在外面等,哥哥送我出去。” 任云初:“好的,替我谢谢哥哥。” 她不知道林湛怎么这么好心,还亲自把安安送出来,不过不用踏进他家大门,她暗自松了一口气。 十分钟后,一大一小走出来了,两人离得不远不近,似乎没有什么交流。 安安背着她粉色的小背包,凌乱的马尾歪向一边,一大捋头发掉落在右脸颊,也不知道早上有没有梳过头。 林湛一身黑衣黑裤,面无表情踱着步子跟在安安后面,上一次见面,还是老师家访的时候,过了三个月,他头发长长了,修了一个简单的发型。 任云初迎了上去。 安安扑进她怀里,闷声叫了一声“姐姐”。 小孩不会掩饰情绪,任云初很轻易就感受到了安安的委屈。 她抬首,展露笑脸,“麻烦你送她出来,这两天辛苦你和卢姨了。” 林湛一点笑意也无,“没事儿,两天而已。” 任云初把手里的礼盒递过去,“这是我从池杉带过来的黑米粽和栗子糕,你带回去吃吧,替我谢谢卢姨。” 他手往兜里掏,“不用了,我们不吃这玩意儿。” “……” 她勉强又客气了一句,“拿回去吧,可能卢姨喜欢吃呢。” 他视线往一旁移了下,似乎有些不耐烦,“不用就是不用,我不擅长假客套。” 任云初笑不动了。 她也不擅长,谁叫她欠他的人情呢。 “那你回去替我谢谢卢姨,这么麻烦你们,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表达我的感谢。” 任云初仿佛听到短促的一个嗤气声,不太真切。 人心难测,虽然她也不想和眼前这个人来往,但基本的涵养让她保持体面,既然他不领情,那她也没必要赔笑脸。 她牵起安安的手,“安安,跟哥哥再见。” 安安:“哥哥,再见。” 林湛:“不见了。” 这下,任云初嘴角那点残余的笑也尽数收了回去。 她看见他晃动一下腿,嘴角向下撇了一个十分欠揍的弧度。 “你姐姐说的对,男女有别,我是男的,你是女的,我家不能进女的,你以后不要来我家了。” 安安瞪大她的小眼睛,“卢姨也是女的啊!” “她不是女的,她是老太婆。” “她明明就是女的!” 任云初垂下眼睫,唇角轻微颤了下。 这世上,难测的是人心,难防的是小孩的嘴。 怪不得林湛摆臭脸,她得罪他了。 林湛走近一步,双手抱臂,弓下腰背,耷着眼皮子看安安。 “你告诉你姐姐,你大半夜拔牙,流了一嘴的血,还到我床边装鬼吓唬我,还哭着不敢睡,我才把我的飘窗让给你。” 任云初抿了抿唇,“你不要误会,我没有那个意思,我担心她闹起来,会影响你休息。” 林湛挺起腰背来,视线一转,落到她脸上。 “我在国外的时候,有个老乡跟你很像,那小子整天笑眯眯的,见了人就抱拳作揖,真是礼仪之邦的典范。” 这一回,任云初听到了他的嗤声,真真切切的。 “你猜怎么着,有一回我看到,他抱拳里头竖中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