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短短几个春啊》 第1章 掌中伤雀(一) “我再和你说一遍,我的父亲是英国公,我的母亲是端阳大长公主。”罗浮眼皮都未抬一下,“这是最后一遍,你记住了。” “我不是想纠缠你,我只是想将这条亲手做的马面裙送给你。”郑盼儿畏畏缩缩抖开手中的包袱皮,露出那条正红孔雀穿花织金锦马面裙给罗浮瞧,而郑盼儿身上半旧不新的青色袄裙与她手上流光溢彩的马面裙形成鲜明对比。 对郑盼儿而言,这条马面裙是她最拿得出手的礼物。 罗浮只扫了一眼,便知郑盼儿用来做这条马面裙的料子是京城三年前那种犄角旮旯地段的绸缎庄卖的次货,早已不时兴了。 这是罗浮见郑盼儿的第二面,虽知郑盼儿才是她真正的生母,她对郑盼儿除了无比厌恶以外,没有什么其他特殊的感情。 “你的好意我心领了,你还是拿这条马面裙去换些钱银给自己添置一身新衣裙。”罗浮若收下这条马面裙,就是赏给她院子里的丫鬟穿,丫鬟背地里都要笑话她是一个吝啬的主子。 毕竟英国公府中的下人穿的四季衣裳都是京城当年时兴的绫罗绸缎。 郑盼儿好像会错了意,以为罗浮是在关心她,眼中泛起泪光。 “好孩子,兰时他做了大官,他一向很孝顺我的,给我做了许多新衣裙,我穿不惯那些好料子,你不用担心我没有新衣裙穿。” 兰时,蔺兰时。 坐在圈椅上的罗浮仍旧垂眸,避免与郑盼儿四目相对,抿了抿唇后,生起莫名的气来。 “既然你有一个这么好的儿子,何必又多此一举来关怀我这个不待见你的外人?” 郑盼儿一怔,弱弱道:“你是为娘身上掉下来的肉——” “够了,我不想听你说这些废话。”罗浮打断了郑盼儿的话。 相较于养育了她十八年的端阳大长公主那样的神仙人物,眼前这个所谓的生母就是一坨粪土。 她以有郑盼儿这样穷困潦倒、憔悴不堪、小家子气的生母为耻。 可笑的是,郑盼儿大字不识几个,由她养育的蔺兰时却能考中状元,又在入仕后短短三年间升任正五品顺天府治中。 在蔺兰时的衬托下,罗浮那两个自小受名师大儒教导的庶兄更像两个蠢货,明明他们身上有一半的血脉和蔺兰时是相同的,但他们至今连个举人都不是。 假如十八年前郑盼儿这个贪婪自私的女人没有将她和蔺兰时掉包的话,在英国公府长大的蔺兰时恐怕仕途会比今时今日还要顺风顺水。 而端阳大长公主有蔺兰时这样出色的儿子,也不必去尽心尽力抚养两个不成器的庶子,更不必因为没有替英国公府传承香火而日日夜夜觉得自己愧对于罗家的列祖列宗。 郑盼儿这种人当真该死! 她嫁人之前的闺名叫翠花,后接连生下四个女儿,因为家境贫寒养女儿也不能充当劳动力,那四个女儿都是被她故意饿死在襁褓中的。 因为她太想生儿子,所以给自己改名为“盼儿”。 盼儿,即期盼自己能够生下儿子的意思。 罗浮应该庆幸当年郑盼儿调换了她和蔺兰时,否则她被刚死了丈夫的郑盼儿养育,肯定也逃脱不了被郑盼儿故意饿死在襁褓中的命运。 蔺兰时能够平安长大,因为他是郑盼儿好不容易盼来的儿子,他是郑盼儿此生唯一的指望。 郑盼儿见罗浮第一面时,便告诉罗浮会保守罗浮与蔺兰时的身世秘密。 郑盼儿需要蔺兰时这个她偷来的儿子给她养老送终,认回罗浮对她来说有百害而无一利。 即使罗浮美貌胜过西施,即使罗浮聪慧可比文姬,对郑盼儿而言,罗浮也只是个无用且累赘的女儿。 罗浮为什么会知道这些郑盼儿心中打的如意算盘?因为从三年前她得知自己是个鸠占鹊巢的鸠后,她就派人在暗中盯着郑盼儿和蔺兰时这对母子。 即使罗浮可怜被郑盼儿做局欺瞒的蔺兰时,她也不打算将本该属于蔺兰时的一切还给他。 她如今是国公府贵女,尚要承受难以向旁人言说的痛楚。一旦她失去了这重身份,她将被人吃干抹净,将要去过不见天日、不得自由的日子。 那个畜生如今至少会顾忌她是端阳大长公主的女儿。 假如她是郑盼儿这个蚁民的女儿,等待她的只有无尽的屈辱与折磨,她将永远摆脱不了那个畜生。 罗浮向郑盼儿下了逐客令。 “你最好见了我就躲得远远的,不该说的话不要随便乱说,好好享你的清福。” 郑盼儿一脸委屈,那张饱经沧桑的脸越发皱巴巴的。 就是这样一个丑妇,却遗传给罗浮招摇夺目的妍皮艳骨,以至于端阳大长公主从未怀疑过罗浮不是她的亲生女儿。 可这样好的皮囊被人觊觎,让罗浮日夜饱受比吞千万根针还要无法忍受的痛苦。 罗浮更加痛恨郑盼儿。 “带着你的马面裙滚,我再也不想见到你。” 郑盼儿流下眼泪,唇齿发颤。 “你不要为了追求纤细之美一直节食,再瘦就只剩一把骨头了。” 罗浮食难下咽已是常事,她不需要郑盼儿如此惺惺作态来管她的死活。 她不语,听见脚步声渐远渐轻,抬首不见郑盼儿的身影,才松了一口气。 “五姐姐,方才从你房中出去的那位妈妈看着眼生,不像是在你院里伺候的人。” 说话的人是罗家排行第六的姑娘,单名一个潇字,穿了一身绛红色的袄裙,梳着小三髻,头顶插戴镶满宝石的珊瑚鎏金簪,生就极为明艳的长相。 罗潇身后是眼眸清亮、甜美可人的罗家七姑娘罗湘,她与罗潇一母同胞,都是英国公府二房秦夫人所出。 “那位妈妈不仅不像五姐姐院里伺候的人,也不像我们国公府的女使,穿戴那么寒酸,一看就是住在米市口那里的穷人,五姐姐怎么和这样卑贱的人来往?” 罗湘说者无意,但罗浮听者有心。 她的生身母亲是比英国公府的仆婢还要卑微低贱的穷人。 罗浮鬼使神差地为郑盼儿辩驳了一句。 “那位妈妈的儿子是顺天府治中,也算是官家太太,只是不太会打扮自己罢了。” “顺天府治中也就是个五品官,五品官家的女眷在我们这样人家的席面上连话都说不上几句,五姐姐你莫要与这样的人来往,省得沾染了一身穷酸气,而且她们巴结奉承你都是有所图的。”罗潇好言相劝。 罗湘也在一旁不停附和罗潇所言。 她们的话深深刺痛了罗浮的心。 为什么她要从郑盼儿那种人的胯.下生出,太脏了,罗浮觉得自己身上流淌着的血太脏了。 如果能流干净这一身脏血,就好了。 都怪郑盼儿,她就不该生下她来这人世间受苦。 都怪郑盼儿,她不该因一己私欲调换了她和蔺兰时。 倘若她没有见识过英国公府里的荣华富贵,她就能心安理得地做一个住在米市口的穷人的女儿。 罗潇、罗湘是奉她们母亲秦夫人之命来给罗浮送夜宵的。 姐妹二人命令丫鬟布置好碗筷和一桌罗浮爱吃的汤羹点心。 罗浮落座后,罗潇、罗湘方才坐下。 姐妹二人又殷勤地给罗浮盛汤羹、夹点心,就差把吃食直接喂到罗浮嘴里。 对待国公府中那些庶出的姐妹、堂姐妹,罗潇、罗湘一直不把她们放在眼中。 而讨好罗浮,也是因为她们需要端阳大长公主替她们留意好姻缘。 罗浮自然知道这姐妹俩亲近她的心思,权当多了两个伺候她的丫鬟,也乐得施舍她们一些好处。 一想到罗潇、罗湘对郑盼儿鄙夷不屑的嘴脸,假如她们知道自己讨好的是郑盼儿的女儿,肯定要气急败坏、肠子悔青。 又是两个蠢货。 英国公府里的小郎君小娘子,统统都是蠢货。 也许蔺兰时在英国公府长大的话,也会变成这样的蠢货。 寒门出贵子,高门多纨绔。 蔺兰时应该感谢她,感谢她占了他的身份,感谢她给了他在穷苦人家经受千锤百炼可以脱胎换骨的机会。 待罗潇、罗湘走后,罗浮抑制不住将刚刚吃下的食物全部呕吐出来。 她不是刻意追求什么纤细之美,她的胃口一直不好,而方才吃的牛乳糕、糖蒸酥酪等等甜食入口后令她感到很是不适。 这种白色的汁液,她昨夜被迫咽下的已经够多了。 屈辱的姿势,糟糕的味道,那只紧紧按住她后颈不停摩挲的手掌……皆是她挥之不去的梦魇。 她享受着本该属于蔺兰时的一切,也替蔺兰时承担着本该由他承担的家族责任。 三年前,她行完及笄礼后,被当成一件名贵的礼物敬奉给那个畜生受用。 那夜过后,她才明白这众星捧月的爱护、显赫非凡的家世、锦衣玉食的生活……这一切的一切都是需要她付出代价的。 英国公府有八位姑娘,为什么偏偏是她入了那个畜生的眼,上了那个畜生的榻? 报应。 罗浮只能想到这两个字。 郑盼儿十八年前做下的孽,报应在她身上了。 罗浮用茶水漱完口后,罩了一件墨色流云暗纹披风,坐上马车后去到米市口。 下马车后,她在昏暗的巷道中装作在找什么东西。 这里是蔺兰时回家的必经之路。 她要毁了蔺兰时,要郑盼儿多年筹谋化为泡影。 作恶者必自食恶果。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掌中伤雀(一) 第2章 掌中伤雀(二) “小五,真的是你。” 霍白藏忽然出现在罗浮身前,他身着飞鱼服、腰挎绣春刀,与身旁的蔺兰时勾肩搭背,两人看上去关系不错。 罗浮看着霍白藏这张俊美但欠打的脸,眼角不由自主抽动了一下。 “哥哥。” 罗浮朝霍白藏盈盈一拜,露出温婉的笑,动作极为优雅。 “哥哥?” 霍白藏料不定罗浮在打什么鬼主意还是在玩什么戏耍人的把戏,没有揭穿她。 “这声哥哥叫的真甜,小五,再叫一遍来听听。” 这个臭不要脸的霍白藏是罗浮姨母华阳大长公主的独子,今春刚升任锦衣卫指挥使,升官后在她面前得瑟了好几日,但罗浮对他的印象还是只会长个子不会长脑子、长了脑子也只会用下半身思考的花花公子一个。 霍白藏与罗浮也算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端阳大长公主曾有意将罗浮嫁给霍白藏,华阳大长公主觉得自己这个花心的傻儿子配不上罗浮,罗浮的父亲英国公也对罗浮的婚事另有安排,端阳大长公主只得打消了让罗浮和霍白藏定婚的念头。 “哥哥旁边这位郎君是?”罗浮笑得脸要僵了,对着霍白藏这个蠢货,真是浪费她的笑。 “这是与我私交不错的好友。”罗浮拍了拍蔺兰时的肩膀,“他姓蔺,名兰时。” “兰时哥——” 霍白藏伸手捂住了罗浮的嘴,将罗浮拉到一边说话。 “你将我叫的这般亲热就罢了,我好歹是你表兄,担得起你叫的这一声哥哥。” 他回头看了蔺兰时一眼,“兰时与你非亲非故,且位卑职微,要被那位知道了你呼兰时为哥哥,他恨起来可是一句话便能要了兰时的命。我的小祖宗,你别趁他不在京城就开始兴风作浪。” “你怕他,真是个孬种。” 罗浮吐舌,嘲讽霍白藏。 “我是大昭最有种的男人。”霍白藏挺起胸脯,“小五,你只要承认我是大昭最有种的男人,你向我借的二十万两就一笔勾销。” “二十万两不是早还给你了吗?” “我怎么没见到一两银子?” “长生就是那二十万两。” 霍白藏的脸涨红起来,不可置信地望向罗浮。 “你借我的钱,去买了一个小倌,送到我母亲榻上讨好我母亲,现在那个小倌成了我的后爹。罗小五,我要早知道二十万两是长生那个贱人的话,我就是把银子倒进护城河也不借给你。” “你的钱是姨母给你的,我把钱还给姨母,你就说还没还吧?”罗浮平静地看着霍白藏咬牙切齿想要发疯的样子。 其实拿二十万两买小倌长生送给她姨母华阳大长公主,是为了请华阳大长公主到诏狱中捞出无辜受到党争之祸牵连的蔺兰时,那是三年前的事了。 三年前郑盼儿来见她第一面,将当年调换她与蔺兰时的事情向她言明,又哭着求她想法子救诏狱中的蔺兰时一命。 不是因为郑盼儿差点向她下跪,她才答应去救蔺兰时的。 是因为她自己去验证了蔺兰时确实是端阳大长公主的亲生骨血,而端阳大长公主是她心中最好的母亲,她才想法子去救蔺兰时的。 端阳大长公主就是她的软肋。 霍白藏的一声冷哼将罗浮的思绪拉回。 “算了,当那二十万两全孝敬我母亲了。”霍白藏话锋一转,“这里是米市口,三教九流鱼龙混杂,你孤身一人跑这里来做什么?” “找猫。” “哪只猫丢了?” “大橘。” “我让北镇抚司里的所有锦衣卫出动,就算翻遍整个玄京城,都要替你找回大橘来。” 罗浮指了一处宅院的正门,“我看见大橘跑到那里面去了。” “你别急,我去和兰时说,你方才指的那处宅院是兰时的家。”霍白藏走向蔺兰时,与蔺兰时交谈起来。 而罗浮也借着余光偷看蔺兰时。 儿多肖母,蔺兰时的眼睛和端阳大长公主一样好看,眼尾微微上挑,漂亮的眼睛深邃又迷人,鼻梁高挺笔直,嘴唇微薄泛着绯色,肃容端丽,想看他笑起来会不会少些清冷感。 饶是罗浮跟着华阳大长公主见识过不少美男子,也不得不承认蔺兰时的姿色是一流的不俗。 但长得再好看又如何,出身寒素,穷就是他的原罪,玄京城中任意一个权贵都可以玩弄欺辱他。 “小五,你是在这里等我们?还是同我们一起去兰时家里把大橘抱出来?”霍白藏问道。 “我站着这里等你们。”罗浮朝蔺兰时盈盈一拜,“有劳蔺郎君了。” 蔺兰时冷淡的目光在罗浮身上仅仅停留了一息,而后向罗浮拱手作完揖,与霍白藏一起进了家门。 罗浮一边等待,一边从袖中拿出装唇脂的瓷盒,用指尖挑了一些鲜艳的唇脂涂在唇瓣上。 一定是自己出门前的妆容太过素雅,巷道这里光影又太昏暗,蔺兰时才没注意到她是一个风华绝代的大美人。 一定是这样的。 怎么可能蔺兰时对她的反应那么冷淡呢。 见过她的郎君都是恨不得多多与她说上几句话的。 蔺兰时真是眼瞎不识趣。 夜里寒风凛冽,罗浮虽然罩了一件披风在身上,还是忍不住打哆嗦。 “喵~喵~喵~” 被蔺兰时抱在怀里的大橘在乖顺地冲他撒娇。 大橘是华阳大长公主送给罗浮的猫,虽是公猫,却与华阳大长公主一样都喜欢美男子。 “大橘真是不识好歹,我抱它,它都不肯,非要兰时抱着它。”霍白藏轻轻拍了大橘毛茸茸的脑袋一下。 大橘委屈地“喵”了一声,用脑袋轻轻蹭着蔺兰时的手掌。 蔺兰时注视大橘的目光温和至极,抚摸大橘的动作更是温柔。 他离罗浮越来越近。 罗浮可以嗅到他身上衣衫浸染的皂角气息。 王孙子弟们都会熏名贵的香,这是罗浮第一次嗅到这样不值钱的味道……莫名却有些好闻。 如果说龙涎香的味道令罗浮恐惧到作呕,那么蔺兰时身上的皂角气息则令罗浮感到清心安神。 肯定是自己身上流淌着的低贱的血在作怪。 罗浮从蔺兰时手中接过大橘,大橘身上也有皂角气息,回去要给大橘洗个澡,洗掉这些应该让她讨厌的不值钱的味道。 “罗五娘子,恐怕大橘还会跑到我家里来。”蔺兰时的目光一直落在罗浮怀里的大橘身上。 “为什么?” “我家里养的猫叫小花,小花的肚子里应该有大橘的孩子。” 罗浮怔愣了数息,之前知晓大橘老往蔺兰时家中跑时,她觉得自己平日里没白疼大橘,大橘给她带来了与蔺兰时产生交集的机会。 而今罗浮却有些无地自容,大橘已经和家里的小玉生过两窝小猫了,它竟然又搞大了蔺兰时家里的小花的肚子。 “对不起啊。”罗浮只能替大橘这个逆子向蔺兰时道歉。 “不如让兰时把小花送给你,这样大橘就不会再跑出来了。”霍白藏出了一个馊主意。 “可是大橘和我家里的小玉是一对,我怕就算蔺郎君肯忍痛割爱将小花送与我养,我将小花带回家,小玉见了大橘和小花恩爱甜蜜的样子定会伤心的。”罗浮为难地叹了一口气,“蔺郎君,我回家后定会好好训斥大橘的,也会命人每月送小鱼干和银钱来给小花。” “这听上去小花怎么有点像大橘养的外室。”霍白藏道。 罗浮:“……” 蔺兰时:“小鱼干和银钱就不必了,罗五娘子能放大橘不时来看看小花就行,小花总也见不到大橘时,便不肯吃饭喝水。” 罗浮又将大橘放到蔺兰时怀中,“罢了,等小花生下了小猫崽子、坐完月子后,我再接大橘回家。” 大橘身上除了有皂角气息,应当还有小花的味道,这时候将大橘带回家,无异于告诉小玉大橘在外面有其他相好的母猫了,这对小玉而言太残忍了,而且小花也不能安心养胎。 她也需要一个理由能够接近蔺兰时,需要到蔺兰时家中探望大橘就是一个很不错的借口。 蔺兰时:“罗五娘子当真通情达理。” 霍白藏压抑住自己想翻白眼的冲动,兰时还是太单纯了,竟然一点都没看出来罗浮的心机。 霍白藏刻意地轻咳了一声,“我也喜欢猫,不如把大橘和小花放到我家养,这样小五你想念大橘的时候到我家也方便,兰时你也能天天来我家探望小花。” 他一句话点醒了蔺兰时。 蔺兰时同意了霍白藏的提议。 “小五,你看我的眼神好凶啊。”霍白藏露出幸灾乐祸的笑容。 罗浮立刻收回了锐利如刀的目光,柔声道:“哥哥真会同我说笑。”又用如花的笑靥面向蔺兰时,声色腻着温柔的甜意,“蔺郎君,你相信我会那样没有教养吗?” 蔺兰时不语,紧抿着薄唇,但喉头几不可察地滚了滚。 罗浮对蔺兰时如此冷淡的反应很是不悦,装什么清高的正人君子,这也激起了她的胜负欲,总有一日她要得到他的真心,然后将那颗真心亲手捏碎。 霍白藏从未见过罗浮这样又娇又软的模样,他更加确定罗浮是在故意勾引蔺兰时,她还涂了鲜艳的口脂,唇瓣鲜嫩红润,似血色蔷薇。 还好兰时一向清心寡欲、不近女色,否则兰时一旦沦陷于罗浮的温柔陷阱里,被人挫骨扬灰都是轻的。 罗浮,是个危险的坏女人。 但她的坏从不用来伤人,甚至都不是用来利己的,只是为了卑微地活下去而已。 唉—— 罗浮,她是个可怜人啊。 第3章 掌中伤雀(三) 英国公府的马车将罗浮接走了。 霍白藏则被蔺兰时的母亲郑盼儿留在蔺宅用饭。 蔺家这处宅院就是一个一进一出的四合院。 踏进院门的客人一眼就能够看清楚宅院的布局。 北面是正房和东西耳房,东西两面是厢房,南面院门旁边有一间倒座房。 院子里种了一棵枣树,枣树下有一方水井。 只有蔺兰时、郑盼儿母子俩住在这里,连一个丫鬟都没有。 蔺兰时一个正五品官员住这样的宅院,显然不匹配他的身份。 这也说明蔺兰时为官清正,在顺天府那样的官衙,他只要随大流,光一年分帐就够买个三进三出的宅院了,何必屈居在这样逼仄寒酸的宅院中。 蔺家今日的晚饭是四菜一汤。 霍白藏很有教养地细嚼慢咽着这些连他家下人吃的饭食都不如的家常饭菜。 晚饭毕,蔺兰时搬了一个小板凳坐在水井旁洗碗筷,霍白藏站在他身旁与他说话。 “兰时,你以后见着我妹妹小五最好躲着她一点。” 蔺兰时想起了什么,道:“我之前见过罗五娘子,是去年冬至那日同你去华阳大长公主府庆贺你母亲芳辰。我在花园看见,罗五娘子将一个小娘子推下寒冷刺骨的湖水之中。” “你说那件事呀。”霍白藏迷起眼睛回忆,“那日被小五推到湖中的小娘子是小五的堂姐,因为小五的堂姐在那之前把一只向她讨食的母猫丢到冬日里的湖水中淹死了,小五知道那件事后十分生气,便让她堂姐也尝尝那母猫吃过的苦头。小五是个睚眦必报的小娘子,但她也很善良,那只母猫死后,小五收养了那只母猫生的六只还没学会睁眼的小猫崽,为了给小猫崽们喂牛乳吃缺觉少眠。” “难怪罗五娘子会亲自来这里找猫。”蔺兰时道。 “她对猫一向比对人好。在小五眼里,人除了畜生、贱人、蠢货之外,剩下的才可称为人。”霍白藏拍了拍蔺兰时的肩膀,“真羡慕你的运气,小五竟然把你当人看了。” “难道罗五娘子没把你当人看?” “我在她眼里是个蠢货。”霍白藏还是有自知之明的。 蔺兰时:“……” * 又是一年冬至日。 华阳大长公主府中宾客如云,京城中大半的权贵家眷今日都在这儿了。 罗浮先下了马车,又搀着她母亲端阳大长公主下车。 府门前迎客的霍白藏过来向端阳大长公主行礼问安,其他还未踏进府门的宾客也纷纷向端阳大长公主行礼问安。 不只因为罗浮的母亲是大长公主才受人尊敬,更因为当今皇帝是由端阳大长公主亲手抚养长大的,所以端阳大长公主在皇室宗亲中的地位排在首位。 身为端阳大长公主独女的罗浮身份自然贵重,今日来华阳大长公主府做客的小娘子们大多都围在她身旁巴结奉承她。 也有例外。 嘉宁公主朱拂衣就是这个例外。 她是先帝膝下唯一嫡出的公主,生母是已逝的孝圣皇后。 先帝与孝圣皇后在世时,朱拂衣就不把她那些庶出的兄弟姊妹放在眼中,包括今上朱承瑄在内。 朱拂衣身着珊瑚红如意云纹袄裙,与罗浮今日穿的珊瑚红银团花纹袄裙撞了色。 罗浮知道,朱拂衣是故意的,哪有那么巧合,次次她赴宴,朱拂衣都和她穿颜色一样的衣裙。 罗浮敷衍地向朱拂衣行礼,膝盖都未弯下去。 朱拂衣神色骄矜,扬着尖尖的下巴,很是不屑道:“你这学人精,可知‘东施效颦’这四个字怎么写?” 厅中依附朱拂衣的那些小娘子们轻笑出声。 罗浮并不理会朱拂衣的挑衅,找了一张圈椅坐了下来,气定神闲地喝茶吃点心。 朱拂衣看不惯罗浮这目中无人的样子,扫视众人一圈过后,将目光落在与罗浮交好的陆荷心身上。 陆荷心不良于行,又是腼腆害羞的性子,只敢和她座旁的罗浮低声说话。 坐在上首紫檀木交椅上的朱拂衣道:“陆七娘子,我想尝尝你手边的那碟荷花酥。” 陆荷心的贴身丫鬟刚要端起那碟荷花酥,朱拂衣又道:“陆七娘子,你亲自端过来奉于我。” 陆荷心脸色惨白如纸,泪水在她眼眶里打转,正要从座上起身,罗浮却轻轻摁下陆荷心的肩膀。 朱拂衣见罗浮维护起陆荷心,讥笑道:“我的记性不如罗五娘子好,都忘了陆七娘子是个瘸子,这瘸子走路一颠一颠的,没准陆七娘子端着那碟荷花酥还没走到我身前,碟子里的荷花酥就全颠地上了,我一块荷花酥也吃不着。” 那些依附朱拂衣的小娘子们哄笑起来,一个个笑得肆无忌惮,没心没肺的。 陆荷心低首垂泪。 罗浮端起那碟荷花酥,一个接一个将荷花酥往朱拂衣脸上掷去,一掷一个准。 “朱拂衣,你这辈子是没吃过荷花酥吗?我今日便让你吃个够。” 罗浮放下手中空碟,又抄起一碟荷花酥逼近朱拂衣。 朱拂衣来不及收拾脸上头上的碎屑,抬起右手指向罗浮的鼻尖,凶道:“我乃国朝公主,天子胞妹,岂容你欺辱我。” 罗浮捏住朱拂衣的右手腕一掰,“咔嚓”一声,朱拂衣痛得直流眼泪。 罗浮又捏住朱拂衣的下巴,不管朱拂衣如何反抗,罗浮硬是将这一碟荷花酥都塞进朱拂衣嘴中。 而服侍朱拂衣的婢女们想来拉开罗浮,被罗浮带来的几名婢女挡开了。 那些依附朱拂衣的小娘子们只要一靠近罗浮,罗浮一人扇两巴掌,她们便不敢轻举妄动了。 朱拂衣腮帮子撑得鼓鼓的,趁着罗浮又要去拿一碟荷花酥的间隙,边吐边往外面跑。 罗浮也跑了出去,在男客们所在的厅堂前的长廊上追上了朱拂衣。 罗浮一脚将朱拂衣踹趴在地上,抓住朱拂衣的右臂将朱拂衣翻了个身,往朱拂衣脸上狠狠扇了几个耳光。 “殿下觉得荷花酥不好吃吗?” 朱拂衣边反击边道:“我不过说了陆七娘子几句玩笑话,你为她出头,也不该对我大打出手。” “几句玩笑话?”罗浮冷哼一声,“拿别人身体的残缺来开玩笑吗?今日我打你之事便是告到陛下那里,我都是有理的。荷心是英烈之后,她父兄为守白帝城而战死,荷心也是在那场守城之战才落下腿疾的。你要当众向荷心赔罪,否则我不会放过你这个贱人的。” “你才是个贱人,你就是一条被我皇兄夜夜玩弄的——”朱拂衣还未说出“母狗”那两个字,嘴巴里又被罗浮塞满了不知她从哪里掏出来的荷花酥。 罗浮知道朱拂衣想骂她什么,卯足了手劲、左右开弓扇了朱拂衣好几个耳光。 男客们听见长廊上的动静,都出来看。 霍白藏惊呼一声后,赶紧过来将罗浮从朱拂衣身上拉了起来,又将罗浮从头到脚看了一遍。 “你没被嘉宁公主伤到哪里吧?她打人一向没轻没重的,你又不怎么会打架,肯定要吃亏的。” 躺在地上缓过一口气的朱拂衣:“……” 端阳大长公主、华阳大长公主也赶了过来。 华阳大长公主也是先问罗浮伤着了没有,说的话和霍白藏差不多,不愧是母子俩,有一种心照不宣的默契。 端阳大长公主则亲自照看起狼狈不堪、哭哭啼啼的朱拂衣,对罗浮并无怪责之意,只拜托华阳大长公主替她照看好罗浮。 霍白藏则听从其母亲的话,去和男客们说不要将今日所见之事传出去。 被华阳大长公主拉着手的罗浮在离去之前,瞥见男客中有蔺兰时的身影,也就是说,方才她暴打朱拂衣的经过全被蔺兰时看见了。 罗浮羞愤欲死,她还能让蔺兰时相信她是一个温婉的淑女吗? 华阳大长公主将罗浮带到她的寝间重新给罗浮梳头更衣,又命人端来一碗血燕让罗浮喝下压惊。 “我可是帮你拖延了你母亲许多时间,你打人还是没得我真传,看拂衣脸上那几个巴掌印,你那种扇耳光的手法会扇得自己手痛。”华阳大长公主见罗浮耷拉着个脑袋,以为罗浮怕回家被她父亲责罚,“你今日就在姨母府里住下,等你父亲气消得差不多了,姨母再亲自送你回家。” 罗浮耸了耸肩,一脸无所谓。 “我被爹爹严厉管教惯了,不挨爹爹一顿打骂,姨母认为爹爹的气会消吗?” “说好听点,你父亲是为正家风才对你严厉管教,说难听点,还不是为了他那一张老脸。你父亲那样的伪君子,我一向瞧不上他。可怜你母亲因父皇愧对外祖家被指婚给你父亲这样有小礼而无大义的人。”华阳大长公主一说到英国公,就露出鄙夷的神色。 罗浮想,端阳大长公主若能像华阳大长公主一样率性而活,该有多好。 华阳大长公主当年因为发现驸马养了外室,怀胎七月仍毅然决然休弃驸马,生下霍白藏后没有再嫁,有喜欢的郎君便让人入府为她男宠,三年前得了罗浮送她的小倌长生后就遣散府中男宠,只留长生一个相伴度日。 而前驸马并不姓霍,霍白藏的“霍”乃华阳大长公主的外祖母之姓。 因为华阳大长公主认为儿子是她生的,延续谁家香火当然由她这个母亲说了算。 若说端阳大长公主一直在维护皇室的体面,规行矩步,恪守妇道,做天下女子的典范。 那华阳大长公主则是时不时要将皇室的脸面摁到地上擦动。 “姨母,你说我要不要向嘉宁公主赔罪?”罗浮根本不怕得罪朱拂衣,只是怕端阳大长公主夹在中间左右为难。 “你又没有错,赔什么罪,我早就想治治拂衣那不可一世的娇蛮性子了。”华阳大长公主捏了捏罗浮的面颊,将罗浮搂在怀里,轻轻抚拍罗浮的后背,“姨母的乖宝儿,别学你母亲做受气包,这日子呀,怎么高兴怎么活。” * 华阳大长公主府的宴会结束后,罗浮便同端阳大长公主回了英国公府。 英国公今日去吃了高首辅家长子娶亲的喜酒,一回府便听见罗潇、罗湘两个侄女在议论罗浮与嘉宁公主打架的事,细问过两个侄女,脸色就阴沉下来了。 待知晓罗浮回家后,英国公便命人将罗浮叫到青阳院的正堂来。 端阳大长公主坐在英国公座旁,为女儿解释。 “今日是拂衣太过分,言语羞辱有腿疾的陆七娘子在先,阿浮为陆七娘子出头,才动的手,我已经安抚过拂衣了。” 英国公赞端阳大长公主行事周全,又好声好气哄端阳大长公主喝下一碗宁神助眠的药汤。 药汤见效极快,困倦的端阳大长公主前脚回寝间歇下,后脚罗浮进门。 罗浮向英国公福身行礼,脸上便挨了重重的一巴掌。 罗浮对此并不意外。 “你给我跪下,如今连嘉宁公主都敢打了,若不是你母亲是国朝的大长公主,国公府上下都要受你这个孽根祸胎的连累。”英国公又朝跪在地上的罗浮身上踹了一脚,“你可知错?” 罗浮摇首,“若女儿真有错的话,便是不该在父亲拉拢嘉宁公主的外祖家肃国公府的这个节骨眼上,打了嘉宁公主而毁了父亲筹谋已久的一盘好棋。但女儿行事只求问心无愧就好。” “你的意思是,若我今日责打了你,便是问心有愧了?”英国公目露凶光。 “是。”罗浮跪得笔直,“当年女儿随母亲旅居白帝城,锦王起兵造反攻破白帝城城门,危难之际,是陆夫人、陆七娘子主动与母亲、我互换衣裙,才使我与母亲没有落入反贼之手,陆夫人、陆七娘子被反贼擒住,陆夫人被割去双耳,陆七娘子瘸了一条腿。今日嘉宁公主对陆七娘子出言不逊,人人都可以袖手旁观,只有女儿不能,因为女儿蒙受陆氏大恩。” “好啊……好啊……”英国公气得浑身发抖,抓起小厮递上的马鞭,向罗浮甩出一鞭子。 罗浮身上立刻裂了一道长长的血口。 “在为父看来,你为报恩只是说辞而已,实则是因你心中对为父一直带着怨恨。”英国公抓起罗浮的衣领,他脸颊上的肉在抽搐,唇凑近罗浮耳畔,“可谁家女儿不是为家族荣光献身,即使你母亲贵为国朝大长公主,当年她也是被当作一件礼物赐给罗家的,只为给天子的外祖家增添光彩。你最好能够一直笼络住陛下的心,否则休怪我不念父女之情将你逐出家门。” 一听到“陛下”二字,罗浮就很不舒服,想吐。 又听他用只有她听得见的微弱声息咒骂道:“你个婊子生的小婊子,只知道给老子成日招惹祸事……” 英国公其实早就发现了罗浮不是他的女儿,那两滴血在水中不能相溶,但他没有揭穿妻子背叛了他的事实。 一想到这么多年来他的妻子因心中有愧才事事顺从他,他就恶心。 还好罗浮这个野种不是一点用处都没有的废物。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章 掌中伤雀(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