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尊茶客》 第1章 千岁 长命女·春日宴 ——(五代十国)冯延巳 春日宴, 绿酒一杯歌一遍, 再拜陈三愿: 一愿郎君千岁, 二愿妾身常健, 三愿如同梁上燕, 岁岁长相见。 - - - - - 温隽同我讨长命锁来了。 我笑着讶然,不记得那是个什么东西。我哪儿有这样的精巧物件儿,长命锁这样的好东西,哪儿能呢,落着我手里。我见她妙手绘了幅图,是长命锁的样式,分毫不差,模样甚是好看。可我摇头冲她笑:“好姐姐,你莫恼,这长命锁我是真的没见过。就是见过,也没甚想起来了。” 她默然,末了,也终究是辞别。 我目送她从小叠门走出去,看她背影在一步一步间变成一个若隐若现的点。 彼岸的人,怎么还同我讨起死人生前的物件儿了,我暗想。又阖了门户,回到厢房里去,越想越不甚明白。这几日扬州“过梅头”,雨淅淅沥沥地下,我索性不去想。 好日子耍欢,这糟雨日子适合睡觉。 满眼游丝兼落絮,海棠开时,一霎清明雨。 连晴不知春至,一雨方觉春深。 我做了个梦,梦里是长命锁。 是沾着血的长命锁,连上面坠的铃铛都不响了。银饰占了血,就是污了魂。 我恍惊起,满脑子都是那一把长命锁。 庭院儿里的雨还在滴滴答答地下,打湿芭蕉透窗纱,嫩蕊堪破海棠花。 那花红里泛着惨白,我亦惨白着面色。 浓睡觉来莺乱语,惊残旧梦无寻处。 - - - - - 长命锁,是我给陈宴的。 温隽要拿把锁是为了救她的人,要用我的血才能打开那把锁。 她当然要找我了,我的血可是和陈宴一脉的。我是陈宴的妹妹,也是长命女,那把锁,除了陈宴,也只有我的血能开得。引血渡魂,是彼岸的法子,活人见死人的法子。 温隽要救人,会再来找我的。 我看着落了一地的海棠,看得心烦。 陈宴,我绕不开的陈宴。长命锁到最后给了一个历史里连名、姓都没有的凡夫俗子。 - - - - - 翌日,她果真来了。 依旧是循着彼岸的规矩,递了个无字荒牌。 我扬起笑脸,先她一步开口:“姑娘有确切法吗?我借你长命锁,你能救人,是不是?” 她长舒一口气,肯定答:“是。” 我看着院里蔫了瓣儿的海棠,开不了口。最后,我同她道:“你放心,我会的。长命锁在陈宴那里。待我见他一面,引了陈家的血,你就开得了长命锁了。” 温隽没喝我给她倒的茶,她只是说:“扬州近日雨水多,烟雨蒙蒙的,难得的姿色。” 我附声应:“是,好景致。” “长命女。”她难得唤我官讳,“陈氏长子在彼岸,你想见他。” 是啊,我想见他。 我摇头:“见不见都无所谓,那长命锁,我都能拿来。” 她见我这个反应,捏着杯子遮面饮了茶。 像,她这个样子同温长安温长老,真的像。 “长命锁解开之前,你去竹西亭扬州长街或是老宅子逛逛吧。也给古扬州过过梅雨气。”我给她推荐道,“去看看古扬州的好姿色。自长老百年前来过一遭彼岸许久没来人了。” 我知晓她欲言又止,我也懂彼此之心昭昭若明。可有些事,我不能说。 我不能想又不能忘。 我只能同温隽说,扬州风景佳。 温隽临辞别前,留下一个红牙板给我。她一句话顿了又顿:“长安姑姑让我带给你的。她说,陈三愿只是陈三愿,与旁人没干系。” - - - - - 陈三愿是扬州皇商的第三子,其上有嫡长子陈宴和长姐陈春歌。其为同胞,正妻所生,位尊。我呢,是一房小妾的女儿,庶出的姑娘,及笄不赐字,只有一个名,陈三愿。 陈家对待庶出姑娘,态度是好的。有粗使丫头,也有婆子。只是有时少不得听两句下人嚼舌根子。人说长姐如母,自母亲去后,后宅姨娘惶恐未接中馈,禅于长姐。 我长姐是个泼辣性子,管起偌大一个陈家来处处皆是母亲气概,从容不迫端着架子教训起下人。她那时也是不大年纪,安坐主座,训骂道:“出去请大哥哥来!我对面问他,我这般年轻不知事的人,可还管得了一群丫鬟媳妇来!一个个嘴把上没个把门儿不说,如今连主子都不放在眼里了!好嘛,在父亲面前装乖,到我这头还拿起乔来了。”底下人要么不敢说话,要么偌偌陪笑。 后来她生病,我去她那里请安,带两盅从南广送来的新茶。巴巴倒了一盅来送去,却见她病体恹恹,大有不胜之态。身边丫头往里通报一声:“三姑娘来了。”她又慢慢起身,合笑让坐。我递那茶过去,听长姐笑道:“难为你想得到来看我,还递了新茶来。我这病体托着,大夫不许我多吃,这一口茶却极馋上了。”本是惴惴陪笑,她一说我心下已宽不少。 她说:“馋酒了。” 我“嘭嗵”一声跪在她面前:“大姐姐,您不能吃酒的。”怪罪下来,又是我背锅了。 她一个眼神,旁边人把我拉起来,叫我坐着。 长姐不再提她要吃酒了,转头寻我的开心,笑着忆起从前来:“你惯是一个贪嘴的姑娘,量却不大好,往日里一盅就醉了。醉便罢,又好凉,爱躺那石凳子上。业经香梦沉酣,四面儿里海棠花飞了一身,满头脸衣襟上都飘着乱红,连着是大哥哥的卷书也被地下落花埋了半截,大哥哥忙叹着那书沾上泥土气了。你倒会享受,隔些日子里还晓得带个鲛帕包些花瓣做枕头。就那几朵花哪儿能给你做枕头呢,傻姑娘……”她似是病后就极爱念叨,不像从前的陈春歌。在她歪歪儿着身子,细喘都不大畅的时候还掐掐我的脸,笑道:“叫人笑也不是,爱也不是。” 那些婆子们说,长姐是被逼死的。陈府当时凄凄哀哀挂了几日白。 我没什么感觉,也不知道事情始末。那时我还未及笄,兴许是记不清,又兴许是未记了。 但我知道,她不爱陈府。 我记得她,也不过是我在陈府十六年里记得一滴胭脂泪罢了。 - - - - - 关于陈春歌,我知之甚少。因为自打我知晓事理起,是陈宴作为长兄,教导我许多年,直至我离开。 陈宴总是一副风流不正经的样子。他在学堂读书,同知府巡抚的子弟关系要好。有时父亲说什么让他结交官府子弟,他就嗤回去:“我陈府皇商,谁巴结谁可别颠倒个个儿,连扬州城谁是地头都忘了。”父亲常被他气得吹胡子瞪眼。 他那时极爱干坏事,也拉着我做坏事。我厢房外有一树极盛极繁的海棠,自长姐去了那一年开始种,种了六年。 陈春歌走后,陈宴难过了好久。我再见他时,他说:“我现在只有一个妹妹了。” 他对我的确好,甚至偷偷带我去扬州长街买新鲜玩意儿,带我去偷知府幼子院子里的海棠花。对,我院里那树海棠是冯知府小公子的院里挖的。冯小公子见到我和陈宴时,手里的葡萄一撂,大喊:“陈宴!你别偷我家花,那是我老子才买来的!我要被打死的!”陈宴立时附耳同我说:“你哭给他看,快点!” 眼泪又不是什么说来就能来的东西,我憋红了眼眶,愣是没哭出来一滴眼泪。 待到冯小公子气腾腾冲过来,陈宴把我往后一藏,气定神闲地同冯小公子胡扯八道:“你把我珊瑚树砍断这事儿,没和你算账呢。” 珊瑚树在陈府不是什么稀奇东西,连我的院儿里都有三树。可冯小公子却被这话吓白了脸,低声应道:“你……你挖了就是。” 看来冯知府家里比陈府穷。 陈宴又叹口气,安慰他:“那珊瑚树你若是喜欢,我便做生辰礼送你几树。” 冯小公子“嗳”了一声,眼里放光:“此言当真?” 陈宴笑:“礼尚往来,当真!” 冯小公子更欢:“挖,随你挖!我那儿还有几棵樱桃海棠,你也挖了去!” 陈宴转过身问我:“三愿,你要不要樱桃海棠?”我总觉得陈宴是在诓冯小公子,摇头拒绝了。 后来回到我的厢房,他止步于门未进,问我:“我叫个小厮给你种在院里好不好?你这南阁子也没什么名字,叫人好生修葺一番,改个你如意的名字,等刻了牌子再叫人挂上去,就是耽误些时日。你看……成吗?” “成。”我清脆应。 移种前只知道那是束海棠,哪想到种了一年半载,捱到春日时节,开得那么漂亮。 我欢天喜地地去找陈宴,老远见他就喊:“大哥哥!” 见他旁边还站着冯四言,我便又期期艾艾起来。总不能当着人家面儿说人家的海棠在自个儿院里开得多红香撩人。这不招人恨吗? 陈宴倒不以为意:“怎么,是不是南阁子里的海棠开了?” “嗯……” 冯四言也眉开眼笑着:“我们家的海棠到了这陈府来沾了陈姑娘的芳泽,开花了。” 陈宴笑骂:“少往脸上贴金,移到陈府就是陈府的东西了。你话里话外几个意思呢?” 待到了南阁子,隔了老远便见一树灼灼夹着翠,绿色的叶衬着粉色的蕊。冯四言似是比我还欢喜,拊掌大乐:“正是了,正是了!昨日还听夫子说海棠哪比烟霞彩,如今这一树开的,可不是锦绣锻、烟霞彩!” 他叹一声:“可不得叫夫子来看一眼,才叫他知晓何为眼见为实。” 陈宴一边走近一边说:“可歇了吧,这样一树漂亮的花是三愿的,你可曾问过三愿主意?” 冯四言立时叫嚷起来:“陈妹妹,你说叫夫子来看一眼好不好?” 我哪里知晓好不好,呆愣了一瞬。 陈宴好笑又好气:“傻!记着,他若下次再问,你便说这树海棠是陈宴送的,与他何干?” 冯四言道:“嗯?陈妹妹,这树海棠是谁送的?” 我听着他们二人你一言我一语呛声,也笑起来:“自然是大哥哥送的。” 冯四言喟然叹曰:“果然,你啊,一颗心全然偏到你大哥哥那里去。” “我疼的妹妹,不向着我,难道偏袒你来?” 我也悄悄搭上一句:“自然是这个道理。” 冯四言指着陈宴笑骂道:“兄妹俩一个赛一个会欺负人。” 彼时南阁子正是欢声笑语,海棠烂漫好时节。 我从茶座上取了两盅茶,给陈宴和冯四言一人一盅递过去。陈宴连忙两盅接过去:“你才半大的人,这茶若没温好,小心烫着手可怎么办?姑娘家的手嫩得比花儿还娇。” 我难得这般惬意好心情,抿唇笑着摆手:“不打紧的,大哥哥。” 冯四言也在一旁紧张兮兮:“你是不打紧,可把你大哥哥心疼坏了。” 在陈府,我变得愈发不守规矩了些。陈宴无所谓,坦荡荡地说:“反正有我纵着。” 他俯身望着我,摸摸我的脑袋,郑重其事:“三愿,你记着,有我陈宴护着你,你只要活得自在快活就好。高兴的事就去做,不高兴就不做。不看旁人脸色眼神,大哥哥纵着你,你只顾快活。” 他愀然:“懂了吗?” 我点头。我又不是傻子,才不会委屈自己。有他这句话,更是嬉笑怒骂全凭心意。 烟火节他带着我看烟火,放纸鸢他陪着我放纸鸢。甚至连吃酒他也悄悄分我一小盅。他待我好极。好到冯四言说日后陈宴娶妻,我也不信我将来会有嫂嫂。 他也从没说过定亲。 我们和冯四言冯小公子一起,欢喜地玩遍了扬州城。 就靠陈宴纵着,谁在乎“大家闺秀”? 我的琴、棋、书、画、诗皆是陈宴亲自教的。他说:“你大哥哥的字可是常被夫子夸的,信不过旁人也要信我!” 我哪儿敢不信他。 后来,扬州城里传遍了一个消息,说“扬州女合圣意”。 不知是哪位近侍同圣上夸耀扬州女子,人夸好颜色:面若桃花,色比海棠。 圣上早春游过扬州,忙了冯知府好久的活儿。如今消息一传,扬州都热闹了。 消息从京师传到扬州的时候,还只是飘飘忽忽几句传言。 听见丫鬟媳妇们笑闹着打听,是哪家的姑娘好福气能够成为宫里的娘娘。 我也在打趣间问过陈宴:“大哥哥,可是真的会有姑娘一路红嫁衣到官里去享好福气啊?” 他好笑道:“净瞎打听。你一个小姑娘还操心起宫里的妃子娘娘来了。” 自然是好奇的,我又没见过这样大阵仗的事情。 直到听见那些个婆子说:“未尝不曾是三姑娘啊!” 一语惊起我脑子里未曾想过的可能。只能暗暗念叨着,圣人又未见过我,哪会是我呢。 如此一想,又心下安定来,睡了个好觉。 冯四言闯进陈府的时候,我正在给海棠剪枝。当年从知府宅子里挖来的海棠早在这南阁子里开得又大又满。我收了剪子,正好见冯四言在门口候着,也不进来,也不找我。 “冯四爷。”我唤了声,“怎么不进来啊。” 他反应过来似的,笑着应:“陈妹妹,我来找你大哥哥。循着步子,竟走到你的南阁子来了。倒是一时见你种的海棠走了神。” 像每次来陈府时,他又跟着问了句:“这花是谁送的?开得这样好颜色。” 多少年的老套话了,我也笑着回答他:“自然是大哥哥送的。” 他果然又好气又好笑地叹了一声:“你啊,一颗心全都偏到你大哥哥那里去。” 匆匆间,他顿了顿说:“我去找陈宴聊几句。” 他一走,我便觉得他今日同往日不是一幅样子,藏了心事。 我暗笑,许是他心里有了哪家的姑娘,得不了人家姑娘青眼,愁着呢! 这几日海棠开得不好,正是扬州这“过梅头”的天气,雨下个不停。我盯着院里的海棠,倒是重现了李易安诗里:“昨夜雨疏风骤,浓睡不消残酒。试问卷帘人,却道海棠依旧。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好一树绿肥红瘦。只是那蔫了吧唧的海棠看得人心疼,我寻思着这下雨日子还不如睡觉呢。 陈宴突然来了,撑着一把竹伞,他就站在雨帘里,细密的雨给他衣衫都染了水墨色。 冉冉孤生竹。陈宴站在雨色,神色晦暗,身量挺拔,似墨竹生。 “哥。”我提着裙裾欢天喜地去迎他。离得近了,方才看清他面色。 他扶着我的胳膊,小心叮咛:“慢点,跑什么。” 想见他嘛,好久没见他了。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我笑嘻嘻望着他,却见他面色凝重。我收了笑意怯怯问他:“哥,怎么了吗?” 他那时什么样子、什么语气、什么神态我记不清了。只是我知道了:扬州知府奉命采扬州女名姓,进宫成嫔。知府集女儿册,送往京师。圣悦,迎扬州妾。 我摇头,笑着说:“哥,我才多大,哪儿能……哪能是我啊。 那个要成为宫里娘娘的人,真的成了陈府三姑娘。 陈宴说,陈家受皇恩庇佑,得日进斗金,富甲一方。 他还说,三愿嫁过去,是光宗耀祖的好事情,祖宗祠堂必记得陈府三姑娘成了宫里的娘娘。 他说,我们三愿是扬州最漂亮的姑娘,比得上京师那些姑娘了。 他摸摸我的头,温声说:“陈府的海棠花如今养大了。” 我退了一步,半个身子在雨里。雨丝冰冰凉凉吹得我半个身子都僵得发疼。我呆磕磕的发怔。 “哥,我不想嫁。”我抬眼望他,求他帮帮我。 陈府每年给圣上进贡那么多,上交那么多赋税,怎么还要逼一个女儿家呢。 陈宴那么厉害,他一定有办法的,是不是?他同冯四言关系那般好,冯四言是冯知府那样宠的小公子,他们总有办法的。 陈宴往前走了半步,用雨伞遮住我,挡了些风雨。他大概担心我着凉,忙拉着我往里屋走:“别吹了风。” 我倔强站在那儿,他叹气:“三愿,听话些。” 我不动。 他面色冷若冰霜。 我记得他,记得他风流又不正经的样子。 他常问我说:“自在吗?” 他说:“春歌就是不自在。三愿,我护着你,你在陈府里要活得自由自在的。” 可我不明白他怎么变脸也这样快,在皇帝面前就换了副样子。 我明明不想去京师,我只想在扬州。 我没忍住,眼眶红起来:“你明明……”我一把推开他,冲他吼:“你不是陈宴!” 陈宴不是这样的。 雨好像小了些,远处有水滴声,檐上的雨水一滴一滴砸进水洼里。 水洼里溅起一声轻响。 海棠经透隔夜雨。 一夜过去,又是晚来风急,海棠憔悴,绿肥红瘦,不堪折。 - - - - - 后来雨停了,我又去找他。我知道拗不过去的,但我不愿意。 “哥,我不想嫁。” 冯四言在旁边欲言又止,他面色亦惨白,见了我匆匆地,要走,又留驻。 我没再同他说着海棠花的问候,他也没有问我花是谁送的。 海棠花,是从冯小公子的院儿里挖来,陈宴送的啊。 冯四言在门边,终究吞吐着。他说:“三愿,对不起。”他同我道什么歉呢? 他大概还想让我别为难陈宴了,皇旨一下,谁都拦不住的。 陈宴呢,他一日日变得冷漠,一日日变得铁石心肠。 我在南阁子的一方小院里,仰头看天。我在扬州陈府的一十六年,算来算去,世界也只有这么大。我抬手用手比画着,框住那一方天井,四角天空。 天青云彩淡,似我初见陈宴。 那日他和陈春歌一日在陈府的槐树下,树冠茂盛,他替陈春歌推着秋千,怕她摔着,又轻又慢。 我没见过张扬又温柔的人。 我的世界只有那么大,哪能见到这样的人。 有些人啊,得之我幸,失之我命。 如今云破天青色,不堪回首终不似,少年游。 我一抬眼,看见陈宴一身青衫立在门前。 “陈宴。”那是我最后一次央他,只是心里不怨他,也不挂念他了。 我问:“我不想嫁。” 他好像听见了,又好像没听见。我的大哥哥已过弱冠之年,正是清风明月的好颜色,其实他还是像初见那样,着了淡色又沾了两滴浓墨。扬州陈府的陈大公子陈宴啊,早就过了仗剑天涯也可以不管不顾潇潇洒洒的年纪。如今他成了一支墨竹,纵君子之风,其颜也墨。 我看他把手里的一支银簪放到我手边。他温声说:“这支是凤来仪。” 有凤来仪,堪宜待风凰。 他大概是希望我进了京师入了宫,可以过得顺遂些。 我一瞬回想起某年盛夏,他教我下棋。我是个俗手,不比他妙手。可一局终了,他牵起我的手,两颗温凉棋子放入我手心,他坦荡又喜悦,道一声:“三愿赢了。” 银簪似白棋,却难入我心。 我看他低垂着眼睫。手里攥紧那银制的长命锁,我倔强地踮脚够到他脖颈。我拥住他,只委屈地在他耳边说一声:“哥。”他知道我不想嫁,可皇命难违,他难救我,我不怪他。 花开茶蘼里,海棠花一瓣一瓣地碎掉。 陈宴偏头躲开了。他拉开我,装傻充愣:“你啊,爱喝酒就罢了,怎么喝醉了还成这样了。”我没喝酒,他明明知道。 “陈宴,我不想去皇官。”我终究没有说出来。 我是长命女,锁于一枯魂,日日够海棠,难懂李易安。 我在靡靡春日里,看着泥泞小径,终于反应过来:我再也没有骄纵的倚仗了。 他不是我的陈宴了。 我问他:“陈宴,我会一路红嫁衣到京师吗?” 他笑意一顿,末了,干涩着嗓音说:”我们三愿定是最好看的新妇。” 我说,我要走了。陈宴,海棠可以带到京师吗? 没等他答,我就反应过来,去京师,怎么能带得了一树海棠。就是挖过去,也会水土不服。 海棠会死掉。 我乖巧妥协,嘱托陈宴,以后,你要记得来看花。 只可惜,我去了京师,就不能逢人炫耀:我的大哥哥送了我一树极盛极好的海棠花。那是我唯一能炫耀的独属我的好景色。 “陈宴。” “我把长命锁给你了。我知道我要去京师,所以长命锁呢,就代我在扬州。” “长命锁,是保佑人长命百岁的。给了你,就是要你无疾无恙,长命百岁。” “陈宴,我祝你的,是要你身康体健,长命百岁啊。” 陈宴半俯着身子站在那里,看我把长命锁放到他手里,听我一句句为他祈愿。 “好。” - - - - - 三春余,将赴京师。 陈府里几位叔伯嫂婶都送来贺礼。他们比我这个新妇还要欢欣。 我看着琴案上的一尾筝。陈宴最讨厌琵琶与筝。他说这些不比琴瑟,尽是靡靡之音,全 然一股市井气。我知道这些市井之音是扬州瘦马、青楼好的拿手技艺,所以不比君子音。可陈宴又同情那些青楼豆蔻,二十四桥仍在,波心荡,冷月无声。红牙板敲,他说,尽是可怜人。 春日梦好,难赋深情。 “春日宴, 绿酒一杯歌一遍, 再拜陈三愿: 一愿郎君千岁, 二愿妾身常健, 三愿如同梁上燕, 岁岁长相见。” 我唱了一首《长命女·春日宴》,他听见了吗?我不知道。 屏风掩神思,不见故人色。 我只知道唱完这一首,我就要入京进宫,去成为宫墙围住的人。从一个牢宠走进另一个牢笼里。从前还有人庇佑,以后就只能靠自己了。 金缕为笼,他们羡叹:“好生福气!” 三姑娘好生福气……我多想嗤他们:“这福气给你,你还笑得出来吗?” 寻常百姓逆不过皇权,我唤不醒迂腐的人,一如我拗不过陈宴。 这时我才意识到,其实,他与他们是一样的。只是我觉得他对我好,他不一样。 可他们的观念都是错的,明明我知道他们错了。 我不能违皇命。 后来变成,我错了。 于是,我错了。 - - - - - 春雷时,惊雾起,雨水绕梢迟。 扬州过了“梅头”,春色曜曜,莫负扬州好景。 我看这扬州景,想幼时姨娘悄悄问我:“三愿儿以后嫁个好人家好不好?”我笑:“嫁给府里的大哥哥可好?” 她斥我:“瞎说,大公子是你大哥哥,哪有得你嫁呢!” 说完她也笑:“娘不要你嫁好人家,娘要三愿儿啊日日自在,长命百岁。” 她也是个普通家世娇养出来的女儿家成了父亲的妾,得了我后,要求的,不过要我自在又长命百岁。 如今我成了新媳妇了,一嫁嫁去了京师,她在泉下可会放心? 冯四言站在阳光里,我一见他,便哽着说不出话来。 “我原本,还想着再把海棠花养一养,再等一等罢。早知道,便先折了海棠花,现在这话便也迟了。陈妹妹,你要嫁去京师,可要保重。” 我听了,一阵心酸。点点头,手掖在袖里,道:“冯四爷,谢谢你送的海棠花。” 他大概也没想到我临走了反而松了口,发了一回怔,半语全无。 这是我最后一次见冯四言,再没见过。 出嫁那日,被婆子丫鬟媳妇们拥着。我面色淡淡的,嫁妆里躺着一支风来仪。 果然是大红嫁衣,在陈府门口送上轿子。 我没有再见到陈宴。承蒙他十六年来关怀,如今陈府大喜,受皇家恩惠。 我昨夜见着藏在箱子里的白绫绢子,是题诗的旧帕。我不瞧诗,也知那是《长命女》。 生也长命锁、病也长命锁,缘来都怪那一把长命锁,生生锁住了我这一生的命。 可我这一生,能有的也只是一把银制长命锁和南阁子里一棵极盛海棠树了。这两样,我给了陈宴,也算是把命埋在了扬州南阁子里海棠树下。若将来,人亡物在。 长命女,长命女。 春日宴赏春日宴。 绿酒一杯歌一遍,再拜陈三愿。我陈三愿,无愿可乞。 陈府的陈宴呢,似是我不愿辜负的春日宴。 春日宴。 “春日宴, 绿酒一杯歌一遍, 再拜陈三愿: 一愿郎君千岁, 二愿妾身常健, 三愿如同梁上燕, 岁岁长相见。” 我看着火盆火点点头儿,旧绢往上一撂,那一团子白绫沾火就着,几乎瞬时,烘烘燃着,再一转眼早已烧得所馀无几。 一首《春日宴》,是我这辈子都不能说出口的秘言。我知我罪,在惟春秋。 我祝过他千岁,却难保自身常健。难为梁上燕,守不得草木深。 浴火熊熊的白绫绡子烧得太烈,我看着火光里连什么屏风、盆沿都烫得晃起来,慢慢升起一缓黑烟,该是绢上的墨诗,烧出烟儿来了。 九州抵不过一个扬州,京师不过是一座又大又漫长的孤城。 陈宴说他只有一个妹妹了。所以他对我极好。可他现在,连唯一的妹妹也不在扬州了。 春日宴, 绿酒一杯歌一遍, 再拜无多愿: 一愿郎君无怅, 再愿月圆人健, 终愿君心似海棠, 华胥国里春秋觞。 待我至京师,扬州城里的春日就该过去,海棠花也要落下来了。平芜春山尽头处,蓦然回首远扬州。莫怪花荼靡,历来春潦草。本是荒芜春,怎知诀别恼。 我在皇宫里种了一树又一树海棠,得不到皇帝恩宠,就把小小宫门过得世态炎凉。 我有一支风来仪,不为某日成凤凰。 可惜难见扬州花,也没有听过宫人有人说过扬州官话。我一见海棠,便不那么爱扬州了。 我在京城曾写下: “云送关西雨,风传渭北秋。孤灯然客梦,寒杵捣乡愁。” 陈宴、冯四言,一点一点,像陈春歌一样消失在我的年岁里。偶尔忆起,也不过一瞬,看着天色正青,雨色正浓,可海棠不开,不成气候。我没再喊过一人“大哥哥”,我在京师,他在扬州。 我做宫人。 他娶妻生子。 - - - - - 我问过陈宴,你幼时没有长命锁吗? 他说,或许有罢。 我笑道,我这锁儿可金贵了! 他说,是个宝贝,好生收着,谁也不能给。 谁也不能给?这长命锁我总不见得带到坟里去。 又瞎说胡话!长命锁保佑你长命百岁的。 陈宴,我把长命锁给你吧,佑你长命百岁。 我在京师不过十载。 帝崩,贵妃娘娘悲痛欲绝,一条白绫,自缢陪葬。大殿坠白绫,自缢的贵妃娘娘似空中蝴蝶没多久,失了生机。贵妃娘娘的母族立时加官进爵。 后来宫里又有娘娘自由了。他们的家族过得好,不知道会不会为难我兄长。 宫里这么无聊,不如我也再为陈家做些事好了。 白绫条条挂,我不怕这个。其生若浮,其死若休。我是真的不怕这个。 我和那些女孩子不一样。 不一样吗? 一样的。 生之来不能却,其去不能止。 永乐便不觉得乐,永苦便无所谓苦。 清醒者挣扎不会让人痛苦,同质化为其中也只会让旁观者苦。于是这日子怎么活下去,都是可乐的。 只在想见海棠映月光,枝叶扶苏,林下漏月光,碎如残雪。寒塘渡鹤影,冷月葬诗魂。 僦居他氏十载,梦中犹在故居。旧役南阁,今已白头,梦中仍是总角。回首扬州烟火城中,如见星河倒注,真如隔世。 - - - - - 温长安在彼岸给彼岸花一瓢一瓢浇水。 她一抬头见我,婉然笑起来。彼岸的花是朱砂般耀的红,她却一身素色,娉娉婷婷地立在花圃中。她是很寻常的打扮:浅青绣花皮袄,银鼠坎肩;头上挽着随常云髻;腰下系着月白绣花锦裙,美得不似真人。 我行了一礼:“温长老。” 她“嗯”了一声,净了手,引我去石凳上坐着。 十八道茶序是彼岸温氏独家的法子,温长安把沏上的茶往我面前一递。“长命女陈三愿。”她呢喃,笑道:“是个好名讳。” 是吗?可我没觉的。 人间二十六载春秋已过,我又成了彼岸长命女了。 温长安信手一抬,一条红牙板现于手中。她说:“我在怀南百载,一日听闻皇商陈氏,见扬州雨水,便知晓你遇见了。”她通晓世意,察觉我在更是易如反掌。 “陈宴在忘川,你去不去?” “不去了。”我向长老摇头。 “长命锁在陈宴手里,去见长命锁一面吧。”温长安一顿,又道:“我不是叫你去讨长命锁的。” 我在忘川见到了长命锁。 陈宴已经不是我离开陈府时的年轻样貌,他沧桑了不少,好在依旧丰神俊朗,皎月出尘。 我看他手里的长命锁,心里坠坠的。 正要走,他唤住我:“仙子,我曾见过的。” 我险些以为他在忘川也记得我。可他不是彼岸的仙神,哪有这能耐。“……什么?” “我日日去见南阁子海棠花,若你遇我妹妹,便告知她一声好吗?”他将踏忘川,连长命锁也将忘个干净了。 长命锁会保你长命百岁的,你拿着他,去见你的妹妹若再遇的时候亲自告知好了。顺道 问问她,京师的雪大吗。 陈宴手里的长命锁,沾了血,似污了魂。 他低头见到锁上的污血,失神片刻,同我道:“清军入关,陈府没保住海棠花。” “我没听她的话。没有长命百岁,也没有身体康健。” “我与她呢,也没有如同梁上燕。”他声音越来越凄惘,刺得我不敢再听,撇过头去。 陈宴说,我一见海棠,便想我妹妹该是恨死我了。 三愿如同梁上燕,流离失所,岁岁不相见。 - - - - - 游丝飏, 何处秋声空外响, 离人心上秋。 人比黄花体态, 书写簪花字样, 生怕君郎添怅望。 只说侬天恙。 - - - - - 温长老给的红牙板上刻了细细小字,是后朝人士的词作: 山一程,水一程,身向榆关那畔行,夜深千帐灯。 风一更,雪一更,聒碎乡心梦不成,故园无此声。 旧年已矣,故园易姓,乡心梦碎,南阁无声。 我只能活在彼岸留存的历史里,享一享长命女剜心换来的恩惠。 长命锁在我手里,我却不安宁起来。私心所在,大抵我还是想他长命百岁。 我细细描摹长命锁的纹理,红牙板挂在海棠枝上。我不曾在扬州耍过红牙板,只移筝算不算是青楼女子情。 一生一痴,害了自己。 人世颠沛流离百载,我守着彼岸的陈府活了百载。南阁子的海棠花一如百年前,又密又繁。自入彼岸,再至扬州,躲进陈府,不问春秋。 我把自己丢在一茶一酒彻成的彼岸陈府里,清茶美酒,一醉方休。 长命缕系在我腕上,五色的丝线,我过端午节。 恍惚,他拿着长命锁折着海棠而来。一如当年我出嫁前,他把手里一支银簪放我手边。海棠花瓣飘到掌心,凉凉的,勾着痒。 “仙子,你可听过《春日宴》?” 春日宴,目语色传眉蹙遍,暗示无多愿。 一愿同心休变,再愿月圆人健,终愿于飞成燕燕,暮暮朝朝见。 醒时,半盏枯棠凋旧锁,年年忘旧年,暮暮朝朝见。 我假装陈宴还在。 又假装我不是长命女。 我在一日又一日里,望着天井窄窄的一隅天空,忘记了长命锁、忘记了海棠花。 我只记得,我有一个对我极好的人,他不在了。或许堕入轮回,他叫陈宴。 我总疑心:他爱过我。 我不是长命女,我只是陈三愿。 扬州皇商陈府,有三个子辈: 长子陈宴与长女陈春歌为正妻所生。 妾生一庶出女儿,名唤陈三愿。 而我就是陈三愿。 - - - - - 平芜春山尽头处, 蓦然回首, 故人归。 - - - - - 太史令温隽第一次去彼岸,是弟弟温苏快死的时候。 我弟弟的命靠着宋瓷里的陶瓷养了十几年,续命这么多年,他去了一趟西南,回来就快死了。温长安心疼小辈,给我想了个法子,让我去找长命女陈三愿,说,也许长命锁能让温苏长命,多活几天也行。 这是愿意帮忙的意思,也许温长安只是不想少了一个得力的帮手。总之,我被特赦来到彼岸。陈三愿早早等候,抛着橘子玩儿。 我开门见山:“我找你问一个人,陈宴,你的兄长。” “陈宴啊。”她飘渺了神思,神情茫然,仿若不谙世事的少女。 陈三愿托着腮想了又想,连手里的绢扇也不再把玩了。 “温隽姐姐,我不记得这个人了。”她半抬起眸子,看着我回复道。 不记得了?我侧眸看她。 她的眼睛干干净净,澄净得像是一汪湖泊,装得下蓝天白云。 她坦然得不行:“我是长命女唉,我活了那么久,见了那么多人情世故,谁还记得兄长啊?” 她说得有理,何况陈宴是她尚为凡人时的兄长,不记得实属正常。 “如此。”我起身,“你可有什么法子找他。” 他们一父同胞,血脉相连,若是可以,用她的血来找陈宴的魂引最方便不过。 “温隽!”她脑上有几分恼,“你要用我祭血引魂?” 这请求实在是有些不礼貌,我自知理亏,轻咳一声,想要辩解无从平辩起。 陈三愿直起身来,繁重的马面裙堆叠又垂直落下,微微反着光,衬得她整个人娇俏的不行。 “是我唐突,抱歉。” “温隽。”她的声音娇娇的,叫住我。 “你说我一个必须帮你的理由。你说一个理由,一个理由我就帮你。” 我抿唇,分不清她这话是说给我听,还是说给她自己听。可我救人心切,告诉她:“陈宴手上有长命锁,那把锁可以让温苏长命。” 陈三愿冲上来问我:“陈宴手上有什么?” 长命锁。 锁长命,渡安生的长命锁。是中国传了几千年的习俗,给刚出生的襁褓婴儿,用来祈福保平安用的。 陈三愿冲上来的样子让我皱了眉,我没见她这样过,像是索要糖果的小孩子却得不到最后一颗糖。我又重复一遍“长命锁。” 陈三愿:“可有样式?” 有的。那样式在我脑中绘成型,我提起她书案上的毛笔白宣勾勒起来,没一会儿就**不离十地出现在白宣上。 我要有百分之一百的把握。 我精细得连每一个细纹都描出来,没有漏掉一个细节。 陈三愿看了有些欣喜:“都闻温隽姐姐一双妙手,丹青、山水、书画可还有姐姐不会的?这长命锁我看得实在像——如你所言,这锁在陈宴手里,你何时要这锁,我亲自取了来送你。” “不用,我找到陈宴便可。待取这长命锁用完,还是要引他回忘川的。”我拒绝陈三愿这突如其来的热情。陈三愿果然敛了神情,少了几许神采还泄了口气。 但她而后又用志在必得的眼神望我:“你求我祭血引魂,不若用这幅画如何?”左右不过一幅画,我又问了一句:“你若喜欢送你便是。只是这画的不过是个物件,也不是什么用心良苦的泣血之作。” 陈三愿笑着拽住我:“哎,可别麻烦了。这随手而作已是佳品,何况你之前可连幅画都没打算赠。” 话是对的。也倒显得我无礼起来。 我承诺:“你要是祭血引魂,我自会予我所能。” 陈三愿被我的话引得笑:“我帮你我帮你,你把画给我嘛。” 我未曾想到比我想象中顺利许多,立刻应她:“自是要给的。” 陈三愿晃了晃脑,头发上那两个装饰用的粉绒花团子也跟着晃,实在是可爱。 - - - - - 后来,我才知道,她那样的人,一生都是无能为力。我看过张爱玲《茉莉香片》里有一句话:她不是笼子里的鸟。 她不是笼子里的鸟。 笼子里的鸟,开了笼,还会飞出来。 她是绣在屏风上的鸟——悒郁的紫色缎子屏风上,织金云朵里的一只白鸟。 年深月久了,羽毛暗了、霉了、虫蛀了,死也还死在屏风上。 第2章 太史令序 ——截取浪漫,整体悲哀。 司马迁(公元前145年-公元前90年),字子长,夏阳(今陕西韩城南)人,一说龙门(今山西河津)人。中国西汉伟大的史学家、文学家、思想家。司马谈之子,任太史令,因替李陵败降之事辩解而受宫刑,后任中书令。 太史公作《史记》,“网罗天下放失旧闻,考之行事,稽其成败兴坏之理,上计轩辕,下至于兹。为十表,本纪十二,书八章,世家三十,列传七十,凡百三十篇,亦欲以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公谦,曰:“余所谓述故事,整齐其世传,非所谓作也,而君比之于《春秋》,谬矣。” 先人丰功伟业,吾一小儿,景行行止,虽不能至,心向往之。 “天地虽大,但有一念向善,心存良知,虽凡夫俗子,皆可为圣贤。” - - - - - 我从小就信鬼神之说,因为我就是鬼神。 我问长安姑姑:“我们活在彼岸吗?” 温苏在旁边嗤笑:“老子活得好好的,就你成天幻想自己活在阴曹地府。” 温苏是我的亲弟弟。 他说得是。我在地球、在中国、在怀南过得挺好的,和平常人没什么两样。温苏打游戏还要连WiFi呢,我天天悠个车钥匙满城地晃。 直到我听到了“这么近,那么美,周末到河北”,我实在太好奇了,到底有多美。 ——问题来了,地图上没有怀南,历史上也没有怀南。长安姑姑不会老,她活了千年万年。 温苏悄悄问我:“姐姐,姑姑如果现原形,会不会变成一条大白蟒啊?” 他总觉得姑姑是女娲。 我吓傻了,冷脸揍他,说:“不是!” 美女蛇,甭管是女娲还是白素贞,谁来了都不好使,想想都害怕。 女娲造人、女娲补天,历史悠久,和姑姑年龄也符合得上,他这么想也没错——虽然姑姑不是。 温长安是历史。 玄鸟生商。 她永生,是因为历史永生,历史不会死,她也死不了。 怀南温氏,祖有状元及第,南迁至姑苏,有民定居于江苏常州。蒙祖上福荫,悠然度日。 温氏于瓷都、浮梁、姑苏、徽州都有生意,温氏至今,现在已有三十代。 - - - - - 我从小就发觉怀南温宅与别处不一样,它让我看不出哪年哪朝建的。 秦汉唐宋元明清,榫卯石砖冬瓜梁——总有不属于一个朝代的房屋结构,却能和谐地融进温宅的草木里,连温苏住的混凝土别墅院里的西式喷泉也并非和中国园林格格不入。 我猜是温长安的手笔。 我猜的。她在我心里无所不能,修个房子应该不难吧。 年少渐长,看了几本盗墓小说,忍不住对照自己家里头有没有什么机关密道。温宅太大了,地下城、地上城——真的有!毛骨悚然、细思极恐,我在最能胡思乱想的年纪遇见了最匪夷所思的建筑设计,我在突然间由享受温宅大好景色变成害怕这是阴曹地府。 那种害怕是从脚底板往上爬的彻骨寒凉,哪怕后来我高考数学不过百,都没让人这么害怕过。以至于我有一段时间致力于确定温苏是不是活生生的温苏。 屋木不朽、草木不枯、岁月不催,我不是死了吧? 可我觉得自己活得蛮好的,有吃有喝有学上。平时心情不好还能和温苏打打架。 温长安听得笑倒在藤椅上,笑毕,眉眼弯弯地问我:“怎么,温隽想出去啦?” 出去,离开怀南。 我想。 我说:“温苏想出去玩儿。他心里匪着呢。” 温苏在温长安身后默默翻了个白眼,撇着嘴没否认。 小样,我不了解他?某人心里肯定都乐开花了。他比我更想离开怀南。天天在我面前说:“久不见若影,何竟日默默在此,大类女郎也?”——他《项脊轩志》背得挺可以的。 温长安撑着手肘琢磨,她不说话,整个宅子似乎都滞住了。 “温隽啊。”她闭着眼睛喟叹一声,“可怜你是太史令。” 我和温长安一样,是太史令。 温长安说,永生不是恩赐,是天罚。 凡人都想长生不老,活个一百岁、两百岁、一千岁、一万岁,活成个老不死的老神仙。 可是温长安却不想永生。她说,你若是见过承平盛世又见过劫后孤城,便懂何为天罚了。天罚给你永生,逼着温长安经历了历史里最悲最衰的景。 承平盛世繁华好,劫后孤城尽黍离。 - - - - - 温苏还是没能离开温宅。 他身子骨太弱了,打娘胎里的毛病。温长安说再等些时日。 “过些日子,我送你去瓷里,风水气候都好。”瓷里产瓷,江南一带有温家的生意,去那里养人,也让人放心。 我呢,我去了茶舍。 忘川茶舍。 茶舍都是过路人进来喝茶的,忘川茶舍在苏州城里的景点,卖东西贵,明前茶、谷雨茶尤其贵。怕没人来买,最后就随意了,大爷大娘来喝茶,进来的时候把铜钱往门口的大石盆里一丢就行,给多给少都随意。门口大石盆里有丢铜钱的,金子银子也捡到过。大石盆儿分成几个格子,种了三丛水养铜钱草,绿油油的,和反光的金子、银子放在一起。 当时我没觉得这东西有多重要,现在金价涨了,我才后知后觉温长安有多大本事。 有钱是一种本事;在人类的地盘,不按照人类的规则赚钱而变得有钱,这更是一种本事。 茶舍的茶很好,食品安全过关,可以放心吃。 茶分散茶和茶饼。茶饼上得少,来茶喝茶、看戏、听人说书的人却很多,经常有人问有没有苏州评弹。来唱戏的分好几个班子,都是祖师爷级别的大师,运气好还能听温长安唱两句。 忘川,曾经温长安叫它忘川河。 连接着九重天的故渊。 在茶舍后门,推开小柴扉,灰尘漂浮在阳光中,粒粒可见,穿过这一缕光,会去到忘川河。这是人间和彼岸相连的地方。我没去过彼岸,听温长安说人死后都会去彼岸——彼岸很漂亮,种满彼岸花。 “你还早着呢,再在人间好好活个几十年,向往彼岸做什么?”温长安是这么说的。 我那时还不懂,什么是太史令,以及我为何是太史令。 而温长安呢,这个真正的太史令,一个在彼岸人间来去自如的人。她不是白发苍苍、佝偻着背的老太太:她很美,是那种历史积淀下纯粹又“腹有诗书气自华”的美,气质出众,气势凛然,气度飘逸,气场强大。 很抱歉,我实在不知道要怎么形容温长安身上那股令人捉摸不透的劲儿。 神本无相。 哈,这句话也是被我用上了。 - - - - - 鬼神之说——科学唯物主义,二者相悖。 温长安一脸淡然地捧着一杯茶,从容不迫地说那些往事。我没疯,她也没病——是真的,历史。 我知道彼岸、太史令、神佛等等听起来很离谱的东西后,没有很害怕,反而很好奇。一个彼岸,诸神坠落,太史令永生,够我琢磨很久了。 我是一个唯物主义理论下生长的人,温长安告诉我的所有的一切,如果我告诉街边上任意一个人,大概会被推进精神病院。 这太颠覆从前的价值观了。 - - - - - 我问温长安:“历史是什么?” 她答:“时间。” 什么是时间,什么是瞬间,什么是永恒。时间从哪里来,空间从哪里来。三维,还是四维。真遗憾,我不是学物理的,也不理解爱因斯坦的相对论,更不懂量子物理怎么定义的,是不是科学的尽头是玄学,还是说科学是不切实际的科学——那一刻,我恨不得自己是智商148的门萨俱乐部成员。 我有一瞬间是崩溃的。 救命,以后看鬼片还怎么骗自己“都是假的”。 “姑姑。”我严肃地对温长安说,“我解释不通。” 她大概想劝我别钻牛角尖,欲言又止。 她说:“你不要把唯心的东西往唯物上套。也不要把唯物主义和唯心主义混为一谈。” 她还不明白吗,我没被吓得两眼一翻就已经做到了。 - - - - - 那天天气很好,我听温长安说了很久。 彼岸和现实是一面镜子,彼岸是更高维度的现实,以时间、空间为坐标,创造了一模一样的、镜像的世界,就像给唐宋元明清各个开了个单间,相互存在又互不打扰。 我没有去过彼岸,却从她的眼睛里看到了生死、历史、时间。 她首先问我:“你眼前有过‘走马灯’的场景吗?就像在某一瞬间觉得这件事情你本身就经历过。老人们说这叫‘走马灯’,可这样的回溯就是你的历史。” “有过。”我坦诚,“……什么叫就是我的历史。” 她懒洋洋地倒了一杯茶,茶香袅袅里,她笑道:“就是,你以为的,就是真的啊。” 她的意思是,我真的死了。 只是你现在过的生活就是为死亡后那一瞬的“走马灯”做准备。我属实不能理解她嘴里的因果——人活着,是为了死。 温苏后来听我谈起,也皱着眉不理解:“有病吧?” 当时和温长安面对面聊天的我,也惊恐地觉得,不是姑姑有病,就是我有病。 和一个上古神仙聊价值观,我和疯了有什么区别? 怎么不是一个须发皆白的老爷爷一边捋着胡须一边老神在在的说,更有说服力。 历史的堆砌是由一个神实现,不是由众生实现的。温长安就是历史,她看着历史一步步地向前,看朝代更迭,时间更替。于是她又把这些历史记载下来,写成了历史。 用时间写历史,像是没有来由。 我又问了一遍:“那如果按照神话,宇宙、世界、我们,从何而来?” 温长安说:“就假装是盘古开天地,女娲造人吧。温隽,这已经超出哲学范畴了。” 这得是宗教学或者神学来解释清楚的东西。 我垂着头,听见她说:“温隽,你知道历史的特征是什么吗?”我不知道。 她眯着眼,有一搭没一搭地晃着手里的团扇:“是孤独。” 她说:“空间上、时间上,历史是因为人连起来了。子子孙孙代代相传,在这千年万年里有好人、有坏人,你若是看过了所有的这些,就会觉得,历史也不过是一段时间。太史令从前还不叫太史令,没有人看透历史,所有的历史都是孤独。” “你读史,知道强汉盛唐,也知道晚清懦弱。我们都向往宋朝繁华,可又受不了政治黑暗。最后浑浑噩噩,身处当中觉得此时胜过历史上任何时刻,觉得去哪里都不如在原地……” 去哪里都不如在原地,我被这句话一下子刺激到。 “举个例子吧,”温长安说,“烛之武退秦师,你知道吗?”我点头。 “秦师退矣——没有后来,郑伯死,子兰即位,子兰亲晋,郑公亲秦,中间大大小小不知打了多少多少仗,郑亡,秦也不知不觉亡了国。还不如停留在秦师退矣那一刻。”她喝了口茶,缓了缓:“你不会质疑我吧?” 她问。 我答:“不会。” “你瞧。”她笑起来,美目盼兮,“截取的历史体现浪漫,而整体的历史趋向悲哀。直白点,我会告诉你,整体大于局部,悲哀多于浪漫。” 浪漫主义是历史里的繁荣代表。 那以后,我无数次仰望星辰、敬畏草木,会有过一瞬仿佛理解“何为历史”的细微感觉——我只是一个虔诚的执笔者,服务于人间、神界、彼岸。 太史令,大概本身就是浪漫主义的存在。 我甚至相信温长安会在某一瞬间就离开我。因为她不属于人间。她是历史的化身,她让我疑惑历史的存在。 - - - - - 温长安这个人不知来处,不知去处。 《西游记》里唐僧拿着通关文牒总是会说:“贫僧自东土大唐而来,到西天取经。”即使是金蝉子,也在九九八十一难中明确自己的去处和来处。 一个没有来源和去处的人,是很可怜的。 她窝躺在藤椅里,手里捧着一杯升烟的热茶,看着远方。她会玩鲁班锁、会用飞刀、会十八道茶序、会设计、会医术、会打铁、会煅兵器、会制瓷、会琴棋书画、会篆刻、会造船、会染布、会火药——大家不用羡慕,如果你活了几千年,因为太无聊,你什么都会学会的。 温长安成日里无所事事,瞧着悠然闲适,却是极目不见故土,极致孤独。 她说:“实在不行,你就把历史当成一种信仰,并把它当作信仰一样解释一切。”温长安的声音沉沉的:“认真扮演好你的角色,把它当成一种游戏、一种体验就好。” “我们……”我不确定地问她,“我们又是什么呢?” “我们都是历史的组成啊——其实我们也没什么不同的。”她看着茶杯里的茶叶浮浮沉沉。 “记载我们眼里的历史吗?我们永远看不见世间所有人啊。”我大惑。 “可是历史不是春秋,所以,我们没有春秋笔法。” “温隽。”她看着我的眼睛道,“太史令只记史,不添油加醋,一板一眼,只留史记,功过留于他人评说。” - - - - - 历史是写给谁看的? 这个问题很好笑,写给历史里的人看的。 有人不看历史,有人小看历史,有人不敢看历史。 人人活在历史,人人创造历史。 在循环往复里,无数仁人志士殉命于历史。 温长安仍旧端坐在赤烟彼岸里。有时,花开得很盛大,一树都红了。一树又落了。这样的树八百年一春一秋,一枯一荣。反复枯荣里,温长安什么都看过。她本是一个瞧不出年纪的人,实在是因为那张脸太漂亮了,谁会猜一张好看的脸是个活了几千年的老神仙呢?可她是历史,她天生带有历史的厚重感。 那份威严是没有人敢撼动的。 她看中国从玄乌生商,此时神道殒落,诸神皆殁。商汤灭夏,武王伐纣。春秋战国,百家争鸣,商鞅变法。赢朕执敲扑而鞭笞天下,秦二世而亡。楚汉争,西汉建。东汉光武中兴,末年三分天下,曹魏建立,司马夺权,晋朝晦暗,南朝死在《玉树□□花》。隋唐演义,贞观之治,开元盛世。安史之乱,北宋建立,南宋偏安一隅,北境金契丹。成吉思汗弯弓射大雕。朱元璋建立明朝,废宰相,郑和七下西洋。皇太极盛京称帝,李自成北京灭明,清军入关…… 历史湮没好多年,太史公说:“事未易一二为俗人言也。仆之先人非有剖符丹书之功,文史星历近乎卜祝之间,固主上所戏弄,倡优畜之,流俗之所轻也。假令仆伏法受诛,若九牛亡一毛,与蝼蚁何异?而世又不与能死节者比,特以为智穷罪极,不能自免,卒就死耳。何也?素所自树立使然。” 博物馆里写:历史是脆弱的,因为她被写在纸上、画在墙上;历史又是坚强的,因为总有一批人愿意守护历史事实。 “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青史里写的是历史的枯荣。温长安仍旧端坐在彼岸里。花开的很盛大,一树都红了,树梢坠着古铜色的铃铛和暗红的木牌,风一起,哗啦啦一片。这棵树八百年一春,八百年一秋。 “铜鸟一觉醒来,时间飞行三千年,太阳还是那个太阳。” 如果人死了,去阴曹地府、忘川、奈何桥——那神死了去哪儿呢? 神是不会死的,他们有一次又一次轮回,那里不叫神墟,也不叫神落。 死亡不可怕,神殒则居彼岸。 月地云阶。 时间对于神来说,是最不值钱的东西。彼岸融时间、空间,一些历史人事儿物件都在彼岸,还有个诸神皆殒,唯留她一人的神道,彼岸之神温长安。 今天您在这儿茶舍喝茶,端一碗清茶,我尊您为茶客,闲聊天儿,听听神话。 信,便再就历史;不信,便破命格束缚。 历史记载兴亡。国家灭亡之后,有复国之日;中华文化一断,永无补救之举。我们都要想一想:我们是谁,从何而来,将往何处。 历史深处仍有灰烬,灰烬深处仍有余温。 露宿风餐誓不辞,饮将鲜血代胭脂。 - - - - - 拨雪寻春,烧灯续昼。暗香院落梅开后。无端夜**遮春,天教月上官桥柳。 花市无尘,朱门如绣。娇云瑞雾笼星斗。沈香火冷小妆残,半衾轻梦浓如酒。? 以儿女之情,寄兴亡之感。 诸篇文章极尽浅薄,多的是风花雪月,夹杂着“以儿女之情,寄兴亡之叹”,不知会有几人看透。温长安期盼着太史令能研究春秋战国史、秦汉史、三国史、魏晋史、五代史……表面上满篇考证,骨子里谈的都是成败兴衰的政治问题,即使无人能解。 只是可惜我才疏学浅,没有这个能耐,学术是学术,闲谈是闲谈,我绝不逞能。 可历史沧桑,儿女私情真真是片面而不值一提。多少英雄豪杰雄姿英发,又有多少江南游子栏杆拍遍。历史里记录的是惊天动地。可创造出历史的是每一个榫卯里的稀松平常、风云坠落、鸿鹄扶摇。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沧海难起,巫山已平。 - - - - - 史无载,吾载。 怀南太史令温隽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