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碎金笼》 第1章 第一章 诊室的门被推开了。 “言小姐。”李医生抬起头来,微笑着看向对面落座的年轻女人。 言小姐有一张漂亮惊人的面容,身形窈窕而单薄,穿一件水色的丝绸长裙,行动间裙摆扬起好看的弧度,就像是一捧极清的水徐徐淌过。 她全身上下没有任何饰品,唯独左手手腕上戴了条珍珠手串,分明打扮并不华丽,却自然而然显露出一种高贵的气质来。 李医生自身履历极为出色,所在的心理咨询所名气很大,接待过的客人不知凡几。以她的眼光来看,这位言小姐的容貌,即使与那些如日中天的当红艺人相较,都丝毫不落下风,甚至更胜一筹。 言小姐轻轻嗯了声,唇角扬起一抹极浅的弧度:“李医生,今天是我最后一次来找你啦,承蒙你从前的关照,实在不胜感激。” 即使笑起来,她的眼角眉梢也依旧萦绕着清浅的愁绪,像一朵不胜凉风的水莲花。令人只看一眼,便忍不住生出极大的怜惜。 李医生有些汗颜。 言小姐开始寻求心理咨询的时间长达五年,期间更换过三个心理咨询师,她是最后一位。 李医生不知道言小姐和前几位咨询师是怎么相处的,但言小姐来到她的诊室时,几乎从不开口倾诉,也不谈任何和病情相关的事,只聊一些琐碎的闲话。 她拨了拨垂落在肩头的长发,诚恳道:“过誉了,说实话,我对您的帮助是微乎其微的,您的父母和……” 言小姐会意道:“丈夫。” 咨询师一怔,旋即笑道:“恭喜恭喜,真是佳偶天成——说实话,您的父母和丈夫,他们才是起到举足轻重作用的人。” 言小姐又笑了。 萦绕在她眉头的浅浅愁绪好像散去了一些,她温声道:“您也帮了我很多。” 没有人不喜欢来自他人的肯定,李医生笑了起来。 言小姐说:“我很想给你准备些礼物来表达感激,但……” 这家心理咨询所管理严格,严禁咨询师收受任何超过一百元的礼物。 言小姐垂下眼,注视着自己的双手。 她的手白皙修长,一望而知保养极好,但右手手心却有一道深刻的伤疤,异常突兀,将生命线一分为二。 她凝望着掌心那条狰狞的伤痕,刹那间仿佛再度感受到了刀刃冰冷的触感,与随之而来的钻心疼痛。 她的声音忽而转低,有些缥缈,轻轻地说:“李医生,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李医生眼前一亮,坐直了身体。 前来咨询的病人由于某些不便诉之于口的原因,很多时候会刻意模糊隐瞒甚至抵抗开口讲述,使用故事来隐喻、指代现实中曾经发生过的事,都是很常见的情况,咨询师往往会从这些天马行空的故事当中抽丝剥茧,分析出病人的真实情况,从而对症下药。 “故事的主角是一个十八岁的女孩,在一个平常的夜晚,她睡下然后醒来,就发现自己穿越了。” “……”李医生微笑的表情依旧无懈可击,习以为常地在心里思考着,“穿越代指什么,是绑架?” 她忽然福至心灵般地低头,瞟了眼言小姐的病历。 言潇,二十四岁。 咨询时间长达五年。 言小姐十九岁开始寻求心理咨询,和故事中那个十八岁的少女年纪基本相近。 “她来到了一个自己从来不曾听闻的朝代。” “一个年轻的女孩,没有身份,不知来历,出现在荒僻的郊野,身上只有一些轻便的首饰,换不了多少钱。” 言小姐抬起头,自嘲地笑了笑:“更麻烦的是,她长得还算好看。” 李医生被那个突如其来的笑容晃了晃眼,心想‘还算好看’真是太谦虚了。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第一章 第2章 第二章 雨幕和夜色一同笼罩了整座宫城。 翠微宫的宫人们脚步匆忙,进进出出,一只只盛水的铜盆里弥散出浓郁的血气。 寝殿里贵妃的痛叫声越来越低了,婴儿的啼哭声却还迟迟未曾响起。 淑妃端坐在正殿里,脊背挺直,双手却不自觉地绞着帕子,将那块织锦的帕子拧成了一块抽丝的破布。 皇后被废中宫无主,贵妃孤僻不问世事,淑妃位列四妃,又育有皇子,是宫中除贵妃外地位最高的妃嫔,主理六宫操持宫务,如今贵妃临产,她自然要坐镇在此。 淑妃稍稍垂首,眼角余光朝着高座之上望去。 皇帝正坐在那里。 他的眉目浓艳而幽冷,从淑妃的角度看去,只能看清皇帝抿紧的朱唇,以及他搭在座椅扶手上攥紧的双手。 窗外雨势转急,雨声越发喧闹,几乎掩住了内殿传来的一切声响。 事实上,内殿本来也没有什么声响,只有稳婆和宫女偶尔发出的几声低呼,隔着门扉传至正殿,已经低不可闻。 淑妃余光里,那片绣着龙纹的衣角忽而动了。 皇帝猛地起身。 ——那是内殿殿门开了的缘故。 一个稳婆急急走了出来,旋即跪倒,声音已经颤抖零落不成样子:“贵妃娘娘……贵妃娘娘……” 淑妃浑身一颤。 她攥紧手中那块可怜的帕子,保养精细的十根长甲险些折断,却丝毫顾不得指尖钻心的痛意,骤然站起身来,急急望向皇帝。 她听见皇帝的声音,无比冷静。 皇帝说,务必保住贵妃。 说完这句话,皇帝径直向前走去。 他拨开想要阻拦的宫人,闯进了内殿之中。 淑妃在原地停顿了片刻,立刻快步跟了过去。 内殿中血气浓郁到了可怕的地步,皇帝径直来到床前,握住了贵妃垂在床畔的那只冰冷的手。 贵妃已经陷入了半昏迷的状态中,等淑妃跟过来时,看见的便是贵妃秀美却毫无人色的苍白面孔,以及她微微开合的双唇。 皇帝面色极不显眼地变了。 他的手居然开始颤抖。 与此同时,淑妃也终于听清了贵妃口中喃喃的字眼。 刹那间她心头忽而一酸,分明贵妃和她并没有什么额外的交情,但这一刻她几乎要滴下泪来。 ——“妈妈。” 贵妃昏迷中始终喃喃着的字眼,正是这句低低的 “妈妈”。 两行清泪从贵妃的眼角淌下,划过她苍白若死的面颊,划过她过分清减的下颏,啪嗒一声,滴落在锦被之上。 妈妈。 她小声地喊。 妈妈。 她带着哭腔喊。 “妈妈。”她终于在昏睡中哭出声来,“妈妈,我想回家。” 更多的泪水从她的眼角连绵滚落,落入鬓发之中,将浓密的乌发沾湿,像个受了委屈的孩子。 淑妃袖底的手颤抖着,她看见皇帝的手也在颤抖,那只批阅奏折、诏令天下的手,仿佛掌握着整座江山,从来不会动摇分毫,此刻却握着贵妃的手,不住颤抖。 淑妃此生都不会忘记这个夜晚。 她知道皇帝平静深秀的外表之下,掩藏着怎样的本性,因此她不敢想象,倘若贵妃真的死在了今夜的产床上,皇帝会发多么大的疯。 那是足以席卷一切、焚毁一切的无边烈火,可怖风暴。 没有任何人会愿意被卷入这样的风暴中去。 好在淑妃最恐惧的事没有成真。 贵妃和她的孩子,奇迹般地一同活了下来。 那是个皇女,在皇帝的子女中排行第五,是唯一一个落地即封公主的孩子,封号拟作临光。 ——孝成煌煌,临朝有光,威仪之盛,如珪如璋。 孝成煌煌,临朝有光,威仪之盛,如珪如璋——《汉书》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章 第二章 第3章 第三章 “我碰到那个人,是在深夜荒野中的一棵树下。” 随着故事渐渐推进,言小姐似乎已经忘记掩饰故事主人公的身份,称呼也变作了‘我’。 李医生没有出声,静静听着。 深夜,荒野,倒伏的草丛深处,长串滴落的血迹。 这有如恐怖片般的场景,是言潇第一次见到皇帝时的情形。 确切地说,那时他还不是皇帝,而是太子。 遇见皇帝之前,言潇已经在荒野深处的一座破败木屋里躲藏了三天。 一个来历不明、美貌罕见的孤女,在封建王朝不啻于一块肥肉,而且是一块毫无自保之力,谁都可以来咬上一口的肥肉。 她没有户籍,没有同伴,衣衫古怪,容貌惊人,出现在人前的第一刻就注定会被盯上。 侥幸逃脱后,言潇仓皇躲入山野中,却又不能太过深入山林,生怕撞上猛兽,于是只能躲藏在摇摇欲坠的木屋里。只有等到夜晚,才会离开木屋,到木屋旁的小溪梳洗,顺便沿着小溪辨认地形方向。 也只有这时,她才敢发出声音,低低哼起谙熟的曲调,为自己壮一壮胆,才能鼓起勇气走入黑暗的前路中。 在一个月明星稀的晚上,言潇捡到了一个年轻的男人。 初次见到皇帝时,言潇其实以为对方是个女人。 皇帝长得很好看,而且是雌雄莫辨的好看。言潇看见他时,他倒卧在草丛中,衣袍满是血迹裂痕,长发遮住半张脸,只露出染血的秀丽眉目。 倘若不是皇帝的长相太具迷惑性,衣裳又破破烂烂,看不出男女,以言潇惊弓之鸟的心态,绝不会救个来历不明的男人。 等她把对方拖进木屋,发现对方其实是个男人的时候,又实在做不到把对方丢出去,或是冷眼看着一个活人死在自己面前——这座木屋是她的栖身之所,有人死在里面,言潇孤身一人怎么敢住? 饶是如此,皇帝能活下来,也有一半的缘故要归功于他自己命大。 言潇不会照顾人。 她从小锦衣玉食,那双养护精细的手除了弹钢琴,不必做任何事,想要指望她照看别人,简直是天方夜谭——事实上,直到她病逝宫中,也依然不会。 皇帝只昏迷了一夜。 他醒的实在及时,因为如果他再不醒,言潇没力气拖他出去,两个人就要烧死在木屋里了。 逃至荒野前,言潇怀里揣了一包点心,靠着点心和野果,她熬过了荒野求生的前三天。 现在点心吃完了,木屋里多了一个伤员,只靠野果显然不够,于是言潇珍而重之地掏出她前几天夜里找到的两颗不明生物的蛋,开始试着点火做饭。 火引燃了火堆旁的稻草,然后迅速蔓延。 幸好皇帝醒了。 他清醒之后第一次发出声音,是被扑面而来的烟呛的泪流满面,不住咳嗽。 千钧一发之际,两人合力扑灭火焰,使得言潇的荒野求生没有倒退回鲁滨逊漂流记,要从搭建房子开始。 “我们在野外相处了七天,七天后他要走,说想要带我一起离开,我答应了。” “我那时以为自己爱上了他。” “但那不重要了,吊桥效应也好,真的心动也罢。” 言小姐声音渐低,笑意渐敛:“但那时,我除了和他走,别无办法。” 言潇的设定是音乐天才——所以她的性格设定里,共情、敏感被拉的很高,对于创作来说,保持对世界丰富充沛的感知,才能产出更好的作品,但是与之相伴的性格缺陷也就很明显了。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章 第三章 第4章 第四章 贵妃在诞下五公主的第二个白天醒来。 甚至都不需要她发出声音,守在宫室内的宫人就已经察觉,迅速围拢过来。 “皇上守了娘娘一日一夜,不久前外朝有几位大人求见,这才稍离片刻。”为首的大宫女一边说着,一边手脚麻利地往贵妃身后垫上了两个大迎枕,奉上温着的汤来。 贵妃倚在厚重繁复的锦被之中,长长的睫羽低垂,秀美的面容毫无血色,像个苍白易碎的美丽瓷偶。 她侧首,避开宫女手中的汤勺,张开口时声音嘶哑虚弱:“……绿翡呢?” 大宫女脸上恰到好处的笑容僵住了。 “……娘娘。”她低声道。 贵妃却不给她岔开话题的机会,只平静道:“她还活着吗?” 大宫女更不敢答,一时间讷讷不能言语。 贵妃闭上了眼。 她微微欠身,似是有些痛苦地蹙起眉,开口时却问起了新生的孩子:“孩子怎么样?” 大宫女微微松了口气,面现喜色道:“公主很是康健漂亮,皇上已经亲口拟了封号,称作临光,奴婢不懂其中深意,只听李公公说是极好的意思呢!” 不必贵妃开口,宫人就已经很知机地将偏殿的公主抱了来——早在贵妃有孕之初,皇帝便令人将偏殿收拾出来用作安置皇子皇女,更特意命人打通了偏殿和正殿,以便幼小的孩子不必出门见风,就能抱到贵妃面前。 贵妃的手臂仍然没有什么力气,但她仍然执意从宫人手中接过了公主的襁褓。 新生的孩子那么小而软,她躺在襁褓里睡得安静,却在母亲触碰襁褓的瞬间睁开了眼,对着母亲露出了一个笑容。 这大概是源自于母女间天然的血脉亲近。 然而贵妃苍白的面上,却没有任何喜悦和笑意。 垂下的长睫掩住了她眼底所有的情绪,她将孩子抱进怀里,然后掐住了女儿细弱的脖颈。 “叫皇上过来!”贵妃蓦然抬首,声调抬高。 她的声气极为虚弱,然而那双大部分时候平淡如死水的眼底,却顷刻间爆发出极为夺目的光彩,就像蜡烛燃到尽头时灯花爆开的那一瞬明亮。 任凭谁看到那双眼睛,都会油然从心底升起一抹寒意。 那是属于濒死的野兽才会有的眼神,夹杂着无尽绝望的、殊死一搏的力量。 . 咣当! 殿门重重打开又合上,皇帝快步而入,步伐急如星火,面色森寒如冰。 所有宫人惴惴不安缩在寝殿外,贵妃产后虚弱,绝不是他们任何一人的对手——但谁又敢从近乎疯狂的贵妃手下硬抢公主? 无论是伤及贵妃,还是冲突中伤及公主,后果都不是他们任何一人可以承担的。 “贵妃。”皇帝在帷帐不远处停住脚步,声音依旧清润动听,其中却隐含着难以抑制的恼怒,“临光是我们的骨肉。” 贵妃的声音从帷帐内飘出来,几乎低不可闻。 “把绿翡还给我。” 帷帐内,新生的婴儿忽然嚎啕大哭起来。 皇帝脚步一动,又硬生生忍住。 他看见帷帐上映出的单薄人影颤了颤,却依旧没有放开搭在婴儿颈间的那只手。 殿内气氛死寂如沼泽,带着令人窒息的寒意。 皇帝道:“我记得你从前说过,没有人该为不是自己犯下的过错承担后果,与之相对的,做错了事则必须要付出代价。绿翡私自勾结罪人,罪无可赦,你却要用临光的命来换她,要临光承担代价?” “你当初将我送给静王,是因为我做错了什么?”贵妃问。 皇帝眸光一颤。 贵妃的声音低低地从帷帐后传来,疲惫至极也虚弱至极:“你把我送给静王,然后杀了他;阿云是我唯一一个朋友,你说云家有谋逆意,阿云亦不能免;现在我身边只剩绿翡了,你也要杀了她。” “我想了很久,都不明白你为什么要这样待我。” 贵妃别过头咳起来,她的肩膀剧烈颤抖,像是暴风雨中颠簸着的、随时会倾覆的小船。 “我没有别的办法,我只能如此,你把绿翡还给我。” “我差点忘了。”皇帝早已平静下来,道,“你本就不愿生下她。” 贵妃没有说话。 “可以。”皇帝平静道,“朕会命宫正司将绿翡送回,但能不能熬过伤势,就看她的造化了。” 他当即扬声:“李顺忠。” 李公公的声音从殿门外响起:“奴才在。” 皇帝道:“传令,着宫正司即刻释放绿翡,将其送还翠微宫。” 李公公高声应喏,旋即有极低的脚步声一路离去,那是宫人小跑着前去宫正司传旨。 帷帐内贵妃终于支撑不住,重重倒在迎枕锦被之中,松手放开了怀中襁褓。 皇帝疾步上前,揭开帷帐,只见公主已经哭得气噎声嘶,一张小脸涨得通红。 皇帝抱起襁褓,贵妃伏在枕边,将脸埋在锦被里,看也不看。 “你要不要最后抱她一次。”皇帝道。 贵妃一动不动,仿佛全身上下的力气已经尽数被抽离干净。 皇帝抱着襁褓向外走去,却在靠近殿门时又问了一句话。 “若是朕执意处死绿翡,你当真要让临光为她陪葬?” 贵妃迟迟没有言语。 许久,她低声道:“我只能决定自己的性命。” 第5章 第五章 李医生在心里翻开小本,在‘绑架’后面打了个问号,然后写下‘拐卖’、‘豪门斗争’和‘犯罪’。 “他有妻子,太子正位东宫,自然早早迎娶贤良淑德、家世出众的太子妃。” “他有儿女,东宫已有两位公子,一位郡主。” “他有爱妾,彼时贺良媛宠爱极盛,膝下诞育一双子女,更有数位妾侍在侧,无一不是姿容才德上上之选。” 言小姐望着眼前桌侧摆放的一盆绿植:“我随他归京之前,从未想过他是太子,更没有料想到他妻儿皆有。” 说到这里,言小姐话音停住,眼睫低垂,微带倦意。 李医生不动声色观察着她的情绪,适时捧场地猜测:“他做了违背你意愿的事?” 她用词极为含蓄,然而言小姐摇了摇头,平静道:“没有,他尊重我的意愿,所以陈书上奏,说我对他帮助良多,请皇帝封我为郡主,以偿功劳。” 李医生一怔。 言小姐垂睫道:“不过最终,郡主也没有封成——因为他异母的弟弟静王上书,声称对我一见钟情,想要娶我做正妃。” 她并没有向李医生讲述更多细节,譬如太子和静王分别是元后与继后所出嫡子,天然间身份与党羽便存在着极为微妙的对立;又譬如坊间一直隐有传闻,说继后是在入宫陪伴卧病的表姐元后时,与皇帝暗通款曲,活活气死了元后。 这些极为微妙的细节和传闻,言潇当年半分不知。 她那时尚且寄居在东宫之中,整座东宫上下被太子守得风雨不透,倘若太子不想让她知晓一些事,那她什么都不会知道。 言小姐再度短暂地停顿片刻。 时至今日,她回忆起这些往事时,仍然记得婚旨突然降到东宫时,太子匆匆来见她,那双秀丽的眼底含着无尽的欲语还休。 但太子当真对婚旨一无所知吗? ——绝无可能。 太子将她送给了静王,而她在毫无所觉中成为了太子诛灭静王的那把刀。 幸运的是,静王待她很好。 不幸的是,成婚第三载,太子登基前夕,静王暴卒。三月后,新帝迎静王妃入宫,封为昭仪,又七日,晋位贵妃。 “他待我不错。”言小姐垂眸道。 沉默片刻,她又轻声道:“很不错。” 第6章 第六章 “我病了很久。”言小姐拨着腕间的珍珠手串,“一直到成婚前几日,才勉强恢复如常。” 言潇自幼生长在顶级的堆金积玉地、温柔富贵乡中,又有着极盛的音乐天赋,仿佛生来便得天钟爱,从未吃过半点苦头,受过半分委屈。 正因如此,她的心性还很柔弱天真,兼之心思天然敏感,强撑着接下婚旨后,便病倒了。 孤身至此的惶恐不安、失去亲眷的难过痛苦,以及来到这里后遭遇的种种危险委屈、风餐露宿所受的苦楚,终于在接到婚旨之后尽数爆发出来。 十八岁的言潇根本不能想象,原来她的婚姻竟然能这样轻描淡写的决定,就像一只漂亮的花瓶,随手就可赏给旁人。 她名义上还是太子的救命恩人,从前住在东宫里。接下婚旨后为了避嫌,由皇后出面做主,将言潇安置在皇城近处的一座园林中,从此那座园林便算是她的私产,未来与静王大婚时,将要从这里出嫁。 皇后显然不能接受自己的独生爱子居然要娶这么一个来历不明的女人,对言潇更是不喜,虽然碍于圣旨不能反对,在听闻言潇病倒后却也没有派人来探看过,简直是恨不得她病死,好让婚约作废。 言潇病中昏沉,只记得太子身边的李内侍数次前来,带了太医。 静王亦多次亲自登门前来探望,同样带了太医,但言潇本能排斥这个从未见过面的未婚夫,若不是因为他贸然求娶,言潇的婚事本不会这样仓促定下。 言潇一次也没有见静王。 她厌恶静王。 直到大婚那日,障面的纱扇移开时,言潇才第一次看清了静王的脸。 他和太子足有五分相似,气质却截然不同。 太子永远是端雅的、从容的,哪怕是二人在荒野中时,只要他还清醒着,便永远有一种行云流水般的从容写意,仿佛不管是多么危险的境地,都能运筹帷幄有若等闲。 静王有一张柔雅而冶丽的面容,笑起来柔软天真,有种与身份全然不符的稚气,极易令人生出亲切和好感来。 令言潇看见他,便想起故人来。 新婚那夜,本该是洞房花烛的时刻,静王兴冲冲命人搬来一张琴,赠给了言潇。 “我见到你那日,你正坐在东宫清音阁的花树下抚琴,我情不自禁地想走过去,却被宫人拦住,你闻声抬头看来,我便想起《神女赋》中写神女的仪容,耀乎若白日初出照屋梁,皎若明月舒其光,大概也不过如此了。” 静王弯下身来,与坐在床畔的言潇平视,他的声音柔软而清润,像是清澈的溪水潺潺淌过溪石:“那时你还带着笑意,可是我听着你的琴声,不知怎么的,忽然很是难过,只觉得愁绪无限,想要落泪。” 言潇缓缓抬起头来。 她并不记得曾经见过静王,但静王说的最后一句话,却实实在在触动了言潇。 言潇只在清音阁前抚过一次琴。 东宫从来都以上宾之礼待她,锦衣玉食自然不在话下,但饶是侍奉再精心,言潇也依然时时刻刻都很想回家。 她想回家,想爸爸妈妈。实在想的受不了了,才要来一张琴,选了个东宫风景最好的地方,聊以排遣心绪。 而后太子妃便私下派人来提点,说清音阁是东宫外府所在,在那里弹琴容易撞见外臣,恐怕有些不妥。 从此言潇再也没有出门弹过琴。 静王仔细端详言潇的神情,柔声小心地问道:“你要不要看看这张大圣遗音?我寻了很久,才寻到这张传世名琴,想来只有它,才堪与你相配。” 大圣遗音的确是传世的至宝,却只在言潇手中存留了三年。 三年后,皇帝重病之时,静王忽然身死,皇后闻讯呕血,重病不起,召静王妃入宫陪伴侍奉。 言潇与皇后做了三年婆媳,从来不睦。皇后看不上言潇,言潇也不喜欢皇后。 皇后对她说话总是阴阳怪气,尽管言潇听不出她话中的机锋,但态度总是能感受到的。 为了调和母亲与妻子之间的矛盾,静王提出了天才设想——既然二人不睦,那除非必要,就不要见面了。 不见面自然就没有矛盾。 皇后差点被儿子气死,却也无计可施。 而今静王已死,言潇只能自己硬着头皮入宫。 她料想到皇后必然厌恶她,却没料到皇后居然恨得要杀了她。 那时静王之死被定为意外,太子向来做事全无痕迹,更不会给皇后留下罪证。但静王与太子相争多年,皇后心中自有猜测。 她误打误撞猜中了真相,唯一没有猜到的便是下手的人当真不是言潇。 彼时爱子已死,多年筹谋一朝尽丧,皇后重病,自知大限将至,命人反锁偏殿,将言潇押住,斫琴为柴,断弦为刃,想要用这张静王为言潇苦寻来的名琴缢杀言潇,焚烧宫室,送她下去向静王谢罪。 千钧一发之际,是受命监国的太子,假称皇帝口谕,命人破开皇后宫门,将言潇抢了出来。 那时琴弦已经勒在了言潇颈间。 言潇的叙述和视角有很大局限,甚至可能有错,所有人都各怀心思,所有行为本质上都是利益驱动,只是会披上一层温和的外衣,感情是排在很后面的。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6章 第六章 第7章 第七章 贺良娣扶着宫人的手臂,从轿辇中步伐平缓地走了下来。 正午的日光炎热刺眼,从轿辇到延福宫内,不过几十步的距离,贺良娣额间已经泛起了细密的汗珠。 她摆摆手,阻止侍从为她拭去汗水,径直登上殿阶,含笑道:“有劳公公通禀。” 先帝驾崩,举国齐哀。 国不可一日无主,太子与群臣三辞三让后,于立政殿即位。旋即下旨,册立太子妃为皇后,与礼部、内廷署共同办理先帝身后丧仪。 随着太子登基,东宫妃妾的地位自然跟着水涨船高,虽然如今还没有获得正式封位,但谁都知道,那一日必然不会太远。 贺良娣贵为太子爱妃,又育有东宫次子,地位仅次于太子妃之下,未来册封六宫时位份绝不会低。守门的内侍哪里敢在她面前摆架子,连道不敢,忙不迭地进了殿,不出片刻折返,将贺良娣恭恭敬敬请入了殿中。 迈入殿门,便有阵阵清幽冷意扑至,转眼间殿外的暑气已经被尽数驱散。贺良娣一手扶着腰,行礼道:“妾拜见皇后娘娘,见过静王妃。” 静王妃的声音从上首低低响起,分明是很动听的嗓音,如今却带着明显的虚弱,几乎发不出声音似的:“良娣何须多礼,快起身吧。” 同坐在上首的皇后脸上带着和气的笑,依旧是做太子妃时端庄文雅的神态,不带半分自得倨傲,也道:“还客气什么,快先起身,这些礼数哪里比得上你的身子要紧。” 贺良娣谢过皇后体贴,起身落座,又关怀道:“王妃可好些了?” 说话间,她自然而然地抬起头,望向上首的静王妃。 对于京中任何一家高门的女眷而言,静王妃言氏都是个很神奇的存在。 她出身乡野,家世寒微,没有亲眷,原本不过是个山野孤女,却运气极好地救下了出京遇刺的太子,因而摇身一变,被太子带入京中,成了东宫的座上宾。 所有人都以为,凭借着救命之恩,言氏必定会成为太子妃妾,甚至可能占据仅次于太子妃的良娣之位。 然而最后,她却被静王求娶,成为了静王正妃。 静王夫妇琴瑟和鸣,在京中是人尽皆知的事。静王妃三年无所出,王府中仍然没有其他女子,皇后只是对静王妃略微表示不满,从此之后除了年节朝见,静王妃居然再也不必单独入宫。 京中女眷对这位静王妃褒贬不一,但绝大多数人心目中,其实都很艳羡静王妃的运气与手段,更对她充满了好奇,若不是静王妃不喜见人,很少与他人往来,只怕求见的帖子都要将王府门房淹没。 贺良娣对静王妃却并不陌生。 无论静王妃多么不爱见人、深居简出,毕竟仍是皇家内命妇,天然间便会与东宫女眷产生交集,更不要说她入京之初就住在东宫。 在贺良娣看来,京中那些沸沸扬扬的传言,俨然是将静王妃妖魔化了。 事实上,贺良娣一直认为,静王妃的心思并不深。 倘若说的再不客气些,在贺良娣眼底,静王妃其实没什么心眼,清如一泓浅浅的溪水,不必费半点力气就能轻易看明白。 她的目光轻轻落在了静王妃身上。 静王妃生得很美,她的容色即使放在美人如云的宫廷之中,都是极为罕见的。 当年静王大婚时,京中隐有传言,说静王妃‘有殊色,断非乡野女郎’,私下里议论说太子刻意备好了这样一个绝色美人,乃是针对静王的一场算计。 先帝皇后临终前欲缢杀静王妃而不得,亦曾破口怒骂,说贱人狐媚,害我儿性命。 但静王妃美则美矣,却并非传言中的千娇百媚。相反,她的眉眼天然便精致如画,是如水一般的秀雅与恬静,这种容貌往往显得有些柔弱,然而她却不因此显得小家子气。 那是因为她的眼睛黑白分明,异常明亮,眼底仿佛流淌着一池静水,粼粼波光流转其中。 此刻,静王妃那双美丽的眼睛,却似乎不及从前明亮。 她的面容显得有些苍白,眼角眉梢衔着不易察觉的淡淡郁色。浅碧色的领口之下,隐约可以窥见可怕的暗红勒痕。 先帝皇后临终前意欲缢杀静王妃,这并不是个秘密,皇宫内外都已传开,据说皇帝赶到先帝皇后宫中时,倘若再晚上一息,静王妃便要随静王而去了。 婆母逼杀儿媳,皇后处死王妃,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看都是大事,而且绝不是什么好听的名声,着实惊动了前朝。故而皇帝登基后下的第一道旨意甚至不是册立太子妃为皇后,而是安抚险死还生的静王妃,赐她暂居延福宫养病。 将王妃留在宫里养病,仿佛并不合理,但静王妃险些被勒死,如今伤势仍然未愈,延福宫又非后宫地界,而是介于内外宫之间,朝臣们忙于帝后丧仪、新帝登基,倒也无暇揪着静王妃不放。 皇帝曾经吩咐,说静王妃如今神思郁郁,皇后等女眷若是无事,可以去陪静王妃解闷。 贺良娣从来都不折不扣的执行皇帝的命令,静王妃伤在喉咙不宜多言,贺良娣与皇后二人你一言我一语,气氛却也不显尴尬。 及至告辞时,侍从扶着贺良娣起身,上首静王妃亦起身相送。 转身的瞬间,贺良娣注意到,静王妃的姿态有些怪异。 ——她的袖摆轻轻交叠,双手搭在小腹之上,而在她做出起身动作的那一刹,身后那个叫做绿翡的侍女就已经及时地扶住了她。 一种古怪的预感忽然涌上贺良娣心头。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7章 第七章 第8章 第八章 李医生起身倒了杯水,递给言小姐。 温热的触感透过杯壁,层层蔓延至掌心。 言小姐双手捧着杯子,道了声谢,没有喝水,却也没有放下。 “他还活着的时候,曾经很多次兴致勃勃地对我畅想过,假如我们有一个孩子,会是男孩还是女孩,取什么名字。后来我一直没有身孕,他渐渐也就不再提起,等那个孩子真正到来的时候,他却已经死了。” 李医生忽然问:“你还恨他吗?” 这句话问得没头没尾,甚至有些奇怪,但言小姐却顿住话头,陷入短暂的沉默。 片刻之后,她浓密纤长的睫羽颤了颤,决然摇头。 “我不恨他了,但……也只是不恨他了。” “在静王府的日子,非常闲适,甚至比东宫还要安逸。” 毕竟静王府中没有其他女眷,而言潇是唯一的内宅之主。 “弹琴谱曲,研究乐理,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什么都不需要管,什么都不必思考。” 言小姐微笑道:“听上去是不是很好?” 李医生欲言又止。 “我父亲养过几只猫和狗,它们很可爱,很会讨人欢心,所以我父亲给它们最精细的待遇,百般宠爱,十分上心。但在我小的时候,他最喜欢的那只阿拉斯加和我打闹,动物哪里知道轻重,我被撞倒在地,摔到了腿,险些伤及骨头,我父亲当天就把它送走了。” “它被送走的时候,趴在车窗上不停呜咽,好像知道自己再也见不到主人了,我父亲却看都没有多看它一眼,后来我母亲说,它哭得很伤心——我那时候才知道,原来狗也会哭。” “对于静王来说,我就是那只阿拉斯加——不,我甚至还不如那只狗,至少我父亲曾经对它的喜爱,并不是假装出来的。” 言小姐的指尖渐渐收紧,手串的细链在她雪白的指尖留下清晰泛红的勒痕。 “皇帝算计静王,静王看破了皇帝的算计,于是决定将计就计,却不知道他自以为的看破,实际上本就是皇帝算计中的一环。” “多么精心的算计,多么庞大的计划,而我扮演着这个计划里最精美的装饰,抛出来给世人看的诱饵,却还茫然不知。” 言小姐终于松开用力的指尖,她翻转手掌,凝视着自己的掌心。 那是非常美丽的一双手,是天生属于钢琴、也属于一切乐器的手。然而那道深深的伤痕横亘在掌心,截断了生命线,也截断了她天生天赐的天赋,以及自幼从未懈怠的所有努力。 她的睫毛缓慢眨动,眼睛变得更加明亮,覆满了泪水。 她含着眼泪,却用一种近似于笑意的声音说:“不过,就算知道了又有什么用呢?我根本没有权力拒绝他们,如果我还想活着的话。” 小言和静王的那个孩子没有生下来,下一章会写到,小公主是皇帝的孩子。 其实小言心思很细腻的,她只是天真烂漫,不代表她不聪明。就像她自己说的这样,她没有办法拒绝,所以她只能自我说服,告诉自己是深爱皇帝的,否则她没有办法承受那种压抑痛苦。但是她都不能骗过自己,就更不能骗过皇帝了。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8章 第八章 第9章 第九章 血肉离开身体的疼痛已经从尖锐变得钝重,疲惫像潮水一样席卷了全身,将她朝无边无际的睡梦中拖去。 似乎有一只温热的手抚过了她的额间,动作轻柔地为她掖好被角,轻声唤道:“小言,小言?” 那个声音温柔而婉转,语调异常熟悉。 言潇闭着的长睫忽然眨动了两下,似是将要醒来。 皇帝从袖中取出帕子,开始轻轻擦拭言潇额边的细汗。 他的神情专注至极,动作极为细致,目光缱绻,像是望着最心爱的宝物。 殿内人人屏息吞声,所有宫人宛如泥塑木偶,深深低首,不敢抬头私窥帝王罕见的温情。 帕子被汗水沾湿,内侍首领李春自觉上前,接过帕子。 皇帝专注地凝视着床榻上昏睡的静王妃,头也不回,低声吩咐道:“你……” 李春忙竖起耳朵,预备聆听圣谕。然而皇帝的声音忽然止住,那是因为静王妃忽然握住了皇帝的手。 皇帝微一怔愣,轻声唤道:“小言?” 静王妃仍然没有完全清醒,她的睫毛颤动着,似在极力挣脱梦魇。她握着皇帝的手,紧紧贴在颊侧,是个极为依恋的动作。 皇帝任凭静王妃攥住他的左手,右手环过静王妃的肩头,唇边温柔带笑,将她半拥在怀中,轻轻拍抚着她的脊背。 忽然,他的动作顿住了。 那种春风化雨般的柔情转瞬间从皇帝的面上消逝殆尽,一旁垂手侍立的李春极不明显地打了个冷颤,只觉得脊背生寒。 ——静王妃极轻地唤出了一个名字。 ——然而却并不是皇帝。 她的睫羽轻轻颤抖,呼吸越来越急促,仿佛已经到了醒来的边缘。 她攥住皇帝的手贴在颊边,一滴泪水从眼角滚落,倏然间极轻地重复了一遍那个名字,余音长而轻飘,似乎含着无尽的心绪。 “小叶。” . “叶霁。” 李医生在心底默念。 李医生对这个名字并不陌生。 言潇第一次来到她的诊室时,作陪的除她的母亲之外,还有叶霁。 打开言潇的百科,叶霁是唯一一个与之相关联的人物词条。 钢琴与小提琴的绝妙配合,肖邦与帕格尼尼桂冠摘得者的珠联璧合。 他们是世人皆知的青梅竹马,高山流水的知音。 李医生曾经搜索过多次言潇和叶霁,甚至还误入了他们的cp超话,被满屏的“叶言结婚”晃花了眼,仓皇逃离。 但这些cp粉恐怕不会想到,早在他们不知道的时候,他们就已经错有错着,梦想成真了。 第10章 第十章 皇后扶着宫人的手臂,徐徐步出殿门。身后华和宫宫人们跪倒在殿阶两侧,拜送皇后。 殿门合拢的瞬间,皇后忽然回头向后看去。 天色阴沉,殿内只寥寥点起几盏灯,寝殿深处暗淡的光影里,一道纤细的身影静坐在屏风后,仿佛凝固成了一幅静默的画卷。 皇后忽然觉得眉心一凉。 雨滴连绵如珠,纷纷而下,转瞬间打湿了地面。 宫人们早已知机地打起伞,扶着皇后登上仪驾。銮铃声撕破雨幕,朝着凤仪宫的方向行去。 “言氏真是好没规矩。”大宫女白芷替皇后捏着肩,忍不住出声道,“娘娘亲自前来探望,已经是莫大的恩典荣耀,她倒好,哑巴似的,坐在那里一动不动。” 皇后眉心微蹙。 白芷回过神来,立刻请罪:“奴婢失言。” “静王妃已经死了。”皇后执起手中宫扇,在白芷的手臂上不轻不重敲了一记,“昭仪萧氏与静王妃没有任何关系。” 白芷低头应是。 她犹豫道:“可是……” “宫中流言?”皇后仿佛早已料到白芷想要说些什么,她轻轻摇着宫扇,“那又有什么要紧?” “不但宫中有流言,宫外的流言更不知多到哪里去了,甚至前朝那些言官臣僚,哪个会看不出来?” 皇后摇扇的动作仍然不紧不慢,那张端庄美丽的面容上浮现出似有若无的笑意:“这世上最要紧的是圣心,除此之外,没有任何事比圣心更要紧。华和宫里住的那位,皇帝说她是萧氏女,她就是萧氏女,和静王妃言氏没有半点关系。” 白芷似懂非懂,却仍然有些焦急道:“那,那娘娘,咱们真的就这样看着?” 皇后打扇的动作一顿,眸光淡淡瞥去。 白芷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额间渐渐渗出冷汗来。 皇后叹息一声,终究不忍苛责自己贴身的大宫女,道:“本宫同皇上夫妻敌体,行事自然要依照皇上的意愿来,皇上看重昭仪,故而赐下尊位,宫内上下都该为皇上多了一位合心意的人侍奉而欣悦。” 她将宫扇在手心轻敲两下:“更何况,本宫同皇上夫妻敌体,又有何事值得忧虑?” 白芷怔愣片刻,旋即豁然开朗:“娘娘果真见事敏锐,是奴婢想错了。” 见白芷领会了自己的意思,皇后的目光投向窗外连绵雨幕,唇角微微挑起。 ——她是皇后,生下了皇上的嫡长子。 既然如此,又有谁能动摇她的地位? 皇上敢冒天下之大不韪,违逆人伦,夺弟媳为昭仪,为她重修翠微宫,这样泼天的宠爱,俨然已经再难将其他人放在眼中了。 芳林旧叶催新叶,流水前波让后波。昭仪盛宠,首当其冲的不会是她这个中宫皇后,而是曾经依仗皇帝宠爱横行无忌的人。 更妙的是,昭仪做静王妃时,身体便不好。 她落掉了那个孩子之后,往后还有几分可能再度诞育子嗣呢? 所以她当然要竭力为皇上分忧。 那叠让静王妃对静王彻底失望的状纸,便是经由她的手,亲自送到昭仪面前的。 皇后低下头去,莞然一笑。 此时她还并不知道,她犯下了一生中最大的错。 第11章 第十一章 笃,笃。 一只手轻叩导引台的台面,导引台后正在摸鱼的两个小姑娘动作迅速,切换页面正襟危坐抬头微笑一气呵成:“先生您好,请问有什么……” 导引员的话卡在了喉咙里。 她有点恍惚地看着眼前这张熟悉的面孔——上一秒这张脸还出现在被她飞速切掉的页面上,一时几乎回不过神来。 面前的人很年轻,轮廓漂亮文秀,气质柔和,发尾及肩。 他手里拎着三杯咖啡,另一手朝导引员展示手机屏幕,礼貌说道:“3012,李医生。” 导引员回神,在电脑上输入咨询室号码查看,为他下发内部通行码:“您是陪言小姐来的?” 年轻人颔首,看了一眼手机上跳出来的通行码,道谢之后转身朝电梯走去。 导引员愣愣望着他背影,直到电梯门合拢,才迟疑道:“那是……叶霁?” 同事说:“是啊。” 导引员恍惚道:“我刚才看新闻说他昨天还在维也纳,没想到我还没攒够去听他演奏会的经费,居然就能在现实中看见他……等等,他为什么来这里?” 同事不以为然道:“他老婆今天来做心理咨询,回来陪他老婆了吧。” 新入职半个月,还没见过世面吃过瓜的导引员大惊失色:“什么!” . 3012号是个套间,内间用作诊室,外间则陈列着许多器材道具,靠墙的巨大书柜里摆满了心理相关的书籍。 叶霁敲了敲诊室的门,递进去两杯咖啡,自己在外间的沙发上坐下,随手抽了本书慢慢翻着。 言潇回来之后,状态一度非常糟糕,最初她长久卧床,终日郁郁。后来稍有好转,终于不再卧床,有力气出去走走,却又出现了自杀倾向。 就是从那时起,言潇的父母以及叶霁,全都自学成了半个心理学专业人士。 时至今日,言潇的状态已经大为好转,叶霁却依然保留着当初的习惯:如非必要,绝不让言潇离开自己的视线超过五分钟。 如果不是因为李医生还算可靠,叶霁是绝不会离开这里去替妻子买咖啡的。 . “我一直告诉自己,我很爱他。”诊室里,言潇捧着那杯温热的咖啡,轻声道,“爱他爱到愿意承担骂名,背弃人伦,静王尸骨未寒,便可堂而皇之地改嫁他的兄长,只要能和他在一起,什么代价、什么道德谴责,我都可以不在意。” 李医生的眼底浮起了然,隐带怜惜。 “不过有些谎言,即使骗过了自己,也骗不过真正的聪明人。” “或许我从来就没有爱过他。”言小姐顿了顿,严谨地修正道,“那些喜欢和好感,早在意识到他对我做了什么的时候,就已经散去了。” 说到这里,她捧起咖啡啜饮,有些自嘲地道:“或许那时,唯一一个没有看清我的心意的人,只有我自己。”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1章 第十一章 第12章 第十二章 皇后真正意识到不对,是在言潇获封昭仪七日后。 那日清晨,六宫妃嫔齐聚凤仪宫请安,即将散去之时,忽见皇帝身边的内侍李春手捧卷轴入内。 众人跪倒接旨,李春展开旨意,高声宣读。 李春的声音徐徐飘散在空气里,殿内一时静的可怕,妃嫔们仿佛陷入了一滩粘稠的沼泽里,因为过度惊骇发不出半点声音。 皇后跪在最前方。 她的脸上笑容依旧端庄得体,是母仪天下的中宫仪态。然而她的心却像是落入了深不见底的海水中去,冰冷一片。 她掩藏在袖底的手指也变得冰冷。 贵妃。 贵妃。 仅仅七日,自昭仪之位跃居四妃之首,然而华和宫中那位深居简出的贵人,甚至还未曾正式侍寝。 寻常妃嫔跪在地上,只是为皇帝对贵妃的恩遇暗自心惊。 唯有皇后,精致得体的妆容下,面色不易察觉地白了三分。 她熟谙宫规礼制,深知册封一位昭仪,与册封一位贵妃,意义大不相同。 本朝四妃以下,晋位册封礼均由内廷自行主持。然而四妃仅次于皇后,品级可比外朝丞相,册封礼由礼部侍郎主持,并谒告太庙。 皇帝夺静王妃为昭仪,这并不是个秘密,只是如今时局特殊,内宫外朝知情者都保持着诡异的静默。 但有些事是不能拿到台面上来说的,皇帝为静王妃换了萧氏女的身份,虽说经不起查证,总归令大家都有台阶可下,默契地只做不知。 然而贵妃若在外朝堂官面前现身,这修好的台阶立刻就要被拆掉了。 贵妃曾为静王正妃,经由先帝降旨、礼部册封,告谒祖宗太庙,是以她的容貌并非秘密,倘若再在礼部堂官面前出现,等同于明晃晃宣告天下皇帝册静王妃为贵妃。 皇帝此举,无疑会为自己凭空添上许多麻烦,于情于理都解释不通——哪怕他停上两三年,待世人把静王忘了再下这道旨意也好啊。 皇后有刹那的僵硬,不止是因为皇帝没有事先知会她,还因为她根本猜不出皇帝的用意。 身为中宫皇后,皇长子生母,她不怕皇帝宠爱任何一个女人,她只怕自己猜不透皇帝的心思。 揣摩圣心,是内宫外朝都必须要做的事。做的越好,位置也就越稳。 皇后不动声色地叩首。 在她身后,是扶着肚子艰难叩首的贺昭容,再往后六宫妃嫔整齐跟着叩拜下去,恭顺接旨。 圣旨徐徐合拢,那些叩下去的妃嫔相继抬起脸,一张张不同的美丽面孔,一幅幅相同的恭顺神情。 第13章 第十三章 淡青屏风上绘着工笔花鸟,笔锋细而缥缈,有如山间晨雾弥散,竟与屏风后传出的琴声相得益彰、一般无二。 李春侍立在屏风外,凝神屏息,如同泥塑木偶。 在他身前,皇帝负手而立,杏黄衣摆一动不动,不知站了多久。 直到琴音骤然转为一声锐响,似是有人失手挑断了琴弦。 皇帝静止的身形蓦然一动。 李春连忙高呼一声圣上驾临,旋即亦步亦趋追上皇帝脚步,跟进了屏风内。 宫人们手忙脚乱跪下行礼,皇帝则快步来到窗下,握住贵妃的手,只见指尖割开深深伤口,血淌出来,滴落在她霜白裙裾上,分外触目惊心。 “弦断了。” 皇帝微嗔道:“还管什么琴弦,这琴不好,我令人把宫中名琴都取来给你。” 说着,他并不假手于人,亲自替贵妃上了药,裹好伤口,才道:“今日还难受吗?” 贵妃摇头道:“还好。” 皇帝却不肯尽信,再三吩咐宫人好生照料贵妃,回过头来,温言说:“那些奴才不知轻重,查抄静王府时糟蹋了许多东西,损伤了你那台琴。我已经重罚了他们,所幸天工司还存着旧时图纸,我命人再依样为你制一台。” 贵妃乌黑的睫羽垂落。 “好。”她轻轻地道,“也不急,我伤了手,眼下暂不能弹琴,为这点小事劳圣上费心,实属不该。” 皇帝爱怜望着她清瘦的下颏:“并不费心,你还和我讲这些虚话做什么。” 他抬手抚一抚贵妃面颊,察觉到掌心有片刻的僵硬和闪避,长睫微垂,神色不变,含笑道:“那些旧物,你还有什么想要的,我命人替你取进来。至于那些旧人,若有心怀怨望者,反而不妙。” 袖摆一沉,皇帝垂眸,只见贵妃握住了他的衣角,急声道:“圣上……” 皇帝反手握住她的手,柔声道:“放心,朕在你心里难道很喜欢滥杀么?令他们留在府中不得出就是了。我知道你舍不得用惯的旧人,但事关你的安危,也不可太心软。” “宫中不缺侍奉的人,令他们再送些人来。你不是在学箜篌?过去那个女师不能再召进宫,我一并命太乐局送个精擅箜篌的女乐来,旧人就不要再记挂了。” 旧人就不要再记挂了。 . 太乐局中的乐师,大多是获罪官宦家中年幼子女,从小没入太乐局,性命并不很值钱。 能进后宫教授贵妃箜篌的,必然是层层精心挑选过的人。 那是个容貌清秀寡言的少女,叫做小叶。 小叶出身淮阳叶氏,虽属旁支,也是正经的名门贵女。五岁那年满门获罪,父母兄姐或斩首或流放,唯有她年幼逃过一死,没入太乐局学艺,弹得一手好箜篌。 “奴乃罪臣后裔,卑贱奴婢,哪里敢擅自取名,不过是为了大人们称呼方便,才拿姓氏胡乱叫一声小叶。”小叶拜下去,“有幸蒙娘娘恩典召见,若奴有幸,恳请娘娘赐名。” 上首传来长久的沉默。 清风拂动珠帘,叮当作响,动人的珠玉相击声中,一张如花似雪、眉心浅蹙的秀美面容从珠帘后露出半边。 小叶看得怔住。 她柔弱如一捧雪,也苍白如一捧雪,仿佛随时都要化在掌心中。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此刻正带着既是伤感、又是怀念的光彩,从小叶身上徐徐掠过。 “小叶。” “我有个故人姓叶。”贵妃的声音缥缈,像是一簇即将飘散的烟雾,夹杂着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愁绪,“过去我也是这样称呼他的,这名字很好。” 小叶头脑一热,想起入宫前顺忠公公私下叮嘱的话,禁不住脱口道:“娘娘的故人,莫非是淮阳叶氏家主一脉的几位姐姐?” 话一出口,她便意识到自己忘形僭越,竟敢在贵妃面前放肆言语,慌忙俯地叩首请罪。 贵妃却并没有动怒。 “起来吧。”她轻声道,“不是什么大事……不是淮阳叶氏。” 她的声音越来越低,渐渐归于静默。 她的目光望向窗边,日光在那里投下淡金色的光影,光影中几不可见的尘埃飘散开来,飘落在她眼底,最终化作一滴从腮边滚落的眼泪。 不是淮阳叶氏。 那是她年幼时最好的朋友,唯一的青梅竹马。 也是她高山流水的知己,心神相通的半身。 但一切都远了。 她的父母、她的知交、她的一切,都随着那个突如其来的夜晚,一同湮没在夜色深处。 她不敢相信、不敢怀疑,不敢爱、不敢恨,不敢询问,甚至不敢思考。 这样的言潇,还是言潇吗?抑或仅仅只是一具求生的躯壳。 贵妃怔怔望着,窗边的光影在她的视野中很快变得模糊。 小言的挚爱是音乐,静王取悦她最有用的方式是给她造了台古钢琴,静王和孩子都没了还记得箜篌没学完......不过这个时候,小言其实已经抑郁了。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3章 第十三章 第14章 第十四章 “我嫁给静王时,东宫陪嫁侍从三百,珍宝如云。从轿辇上回头看去,即使穷尽目力,也看不清队伍的尽头。” 有淡淡波光从她眼底浮现,如梨花带雨,极是好看。 “三百侍从,到最后留在我身边的不过一个绿翡。” 绿翡是东宫意图埋入静王府的棋子。 这是一记阳谋。 三百陪嫁出自东宫,谁知道其中会有多少东宫安插的棋子眼线? 绿翡当然不是唯一一个,像她这样的存在还有很多。 但即使知道,又能如何? 奴婢向来是很重要的财产,精心训练过、进退得宜的奴婢更是如此。 东宫送来三百陪嫁,既可以看做给静王妃增添光彩,同时也可以视为这是太子赠给手足的一笔财产。 无论怎么看,这都是太子手足情深的表现。 静王坦然地接受了妻子带来的这笔嫁妆。 此后三年,三百人中还能留在王府中近身侍奉主人的,不过一掌之数。 及至言潇入宫,就仅仅只剩下了绿翡一人。 如果不是言潇以公主性命作胁,绿翡也要死。 这听上去似乎很奇怪,但实际上又非常简单。 ——人的立场总是在不断变化的。 三百侍从中,一部分被静王以高妙手段不动声色地放逐或抹杀,一小部分被太子当做弃子,还有一部分死于意外与动乱中,寥寥几人放弃原本的立场,投向静王。 到最后一直伴在言潇身边的,只有绿翡。 ——看似做出了最不智选择的绿翡。 她选择忠于言潇。 言潇痛苦道:“我曾经恨过他。” 话中的‘他’指的是静王。 那份恨意源自于皇后交给她的一叠供状。 “他待我很好,可在我看不见的地方,却能视人命如草芥。甚至于他待我的那些好,其中也未必有什么真心,无非是筹谋的一环罢了。看完那叠供状,我止不住反复思量他从前的一言一行,疑心一起,便什么都不能相信了。” “很多个夜里,那些旧人入梦向我哭诉,满眼淋漓鲜血,教我夜不成眠。” 她第一个死去的近人,还是个小姑娘,被人收买,为她捧上了一盏有毒的乳酪。 静王恼怒,下令将其杖杀。 言潇知道自己不该恳求,但那小姑娘生得与她的表妹有三分相似,年纪也相仿。当初言潇选中她来近身服侍自己,也正是因为这点相似。 她恳求半晌,静王始终不肯松口,难得肃容对她道:“赏厚而信,刑重而必。如果为人收买毒杀王妃,不被发现可以获得丰厚回报,被发现了也没有性命之危,日后谁还会将你放在眼里?” 长得很像她表妹的小姑娘死了。 而言潇回想起往事,却甚至弄不清楚毒杀一事是真是假。 她是第一个,却不是最后一个。 静王府风平浪静的表面下,埋葬着数不清的尸骸与血肉。其中绝大多数甚至到不了言潇耳畔,就会被风轻云淡的压下去,此后再无声息。 “但这份恨意没有持续很久。” 言潇幽幽地道。 “我分不清欺骗我的到底是谁,抑或每个人都在骗我。” 静王或许骗了她。 但皇帝也在骗她。 乃至于皇后、阿云,又或是淑妃。 “看啊。”她唇角微挑,似哭似笑。 “我的愚蠢和失败,却要旁人来为我买单。” . 诊室外,叶霁似有所觉,蓦然起身。 言潇的泪水终于滚落,一滴滴砸在她的衣裙间,浸出水色。 李医生制止:“不是这样的。” “言小姐。”李医生说,“您弄错了一件事——你混淆了两个不同环境的社会评价体系。” 她微一沉吟,飞快斟酌言辞,尽可能通俗道:“实不相瞒,为了更好的开展咨询,我对您进行了一些了解。” “从现有的咨询结果来看,我对您的评价与您对自身的评价显然存在一定差异。” 年少成名,风光无限,从李医生的角度来看,从任何一个人的角度来看,用成功二字来定义言潇显然没有任何问题。 但从言潇的咨询结果来看,她的自我否定异常强烈。 “我们在对每个人做出评价的时候,都不能脱离对方所处的环境,环境是塑造人最重要的因素。言小姐,您对自己的否定,从始至终都来自于……” 李医生迟疑一下:“来自于‘穿越’后的一系列经历,对么?” 言潇颔首。 “这就对了。”李医生公允地道,“但事实上,根据您的描述,‘穿越’之后所处的社会,是动荡的、无序的、残酷的。” 她举起一本书,将封面展示给言潇,旋即将书倒过来,露出封底:“和我们当前所处的环境,几乎是相对的两面。” “我们当前所处的环境塑造了您的底色,所以我对您展开评价的时候,当然也要立足于本来的环境——我打个比方,北极熊有一身丰厚的皮毛,足够它在极寒环境中如鱼得水,如果将它扔到热带地区,它很快就会活活热死——但这显然不是北极熊的错,它丰厚的皮毛是为了适应它原本的生存环境,而不是生在热带却长了一身皮毛,我们不能指责它为什么不去适应热带环境,对吧。”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4章 第十四章 第15章 第十五章 啪嗒。 啪嗒。 咖啡的香气似有若无从纸杯里飘出来,杯身凝结一层薄薄的水汽,水滴不住滴落。 诊室外,叶霁蹙眉望向诊室大门,神情隐含忧虑。 隔音良好的门扉紧闭,全无声息。 啪嗒! 裙摆又浸出一块水色。 李医生轻声说:“言小姐,你对自己要求实在过苛。不要忘了,某种意义上,人是环境的造物。” 要求诞生于花团锦簇、安稳盛世的人,强行适应混乱无序近乎黑暗森林的环境,那未免太过残忍。 她凝望着言潇盈然含泪的面容,无声叹息。 梨花带雨,芙蓉泣露。 李医生毫不怀疑,不要说故事里这些法外狂徒,即使是真的王侯将相,也不能不为这等美貌心折。 “美人绝世,谁不喜欢?” 皇后幽幽抬眸,看向镜中熟悉的面孔。 二十出头的年纪,远远称不上人老珠黄,身为先帝选中的皇太子妃,皇后当然有一张不错的容颜。再配上骄人家世、贤德声名、育有长子,似乎再无半点不足。 然而皇帝不喜欢。 说是厌恶,似乎太过,帝后依旧相敬如宾,大婚数年从无矛盾。 皇后闭上了眼。 “自从皇长子落地,皇上再没有召幸过本宫了。”皇后的声音陡然生颤,“本宫可以不在乎那些床帷之事,只要有皇上的信任敬重——可时至如今,本宫竟然猜不透圣心了。” 嬷嬷疾声道:“娘娘慎言!” “猜度圣心是大罪!” 于是皇后目光一寸寸黯淡下去,默不作声听完嬷嬷翻来覆去的那些套话劝慰。 铜镜合拢。 端庄从容重新回到她的脸上。 “贺昭容一定松了口气。”皇后似笑非笑,“她早几个月怀上,现在就是她的儿子被抱到贵妃宫里了。” 嬷嬷道:“贺昭容毕竟位列九嫔,又有一儿一女,皇上不至于抱她的孩子给贵妃吧。四皇子不过是个宫婢生的,认贵妃作娘反倒添了脸面。” “贺昭容的出身比宫婢高很多么?” 贵妃体弱,自落胎后,长久闭门不起,就连册封贵妃的仪式,也只强撑着走完流程,回去便又病了一场。 太医赶过去诊断,愁眉苦脸相互推搡,好半天才支支吾吾地回禀,说是心思郁结。 圣心难测,没人知道皇帝作何想法,又过了两日,恰逢宫中唯二怀有身孕的苏美人生产,拼死拼活诞下一个皇子,还没来得及喜极而泣,皇帝身边的大太监李春破门而入,奉旨抱走了四皇子给贵妃养。 言潇没有抚养婴儿的意愿,更没有使旁人母子离分的喜好。 失去的那个孩子,其实没有带给她太多悲伤。 她只是觉得有些疲惫。 皇帝每日按时踏足翠微宫,言潇勉强打起精神,向皇帝表示自己不喜欢孩子,请把四皇子送还其母。 婴儿挪动不是那么简单的事,孩子刚生出来倒是好办,塞进暖轿里带到翠微宫就行,如今已经收拾好了偏殿,暂时安置下来,就变得麻烦很多。 简而言之,这孩子要送回去,不能抱着就走,而要连着诸多宫人器物一同挪动,少说也要两三日功夫。 就在这短短两三日里,四皇子没了。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5章 第十五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