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粮道》 第1章 多哈的门 《粮道》 01 自序:一碗饭里的山河 写下《粮道》的第一个字时,窗外的菜市场正飘来新米的香气。卖米的老人用铁皮斛斗量米,哗啦一声,白花花的米粒堆成小山,像极了他皴裂手掌托起的星辰。那一刻突然明白:我们日日端起的饭碗,从来都不只是果腹的容器,里面盛着的,是土地的密码,是时代的褶皱,是一个民族在风雨里守住的底气。 这些年,总有人说“粮食安全是很远的事”。超市货架永远饱满,外卖软件随点随到,我们在太平日子里活得从容,渐渐忘了饭碗里藏着的暗战——当美国的转基因大豆乘着货轮压境,当外资粮商在期货市场翻云覆雨,当东北的豆农对着空荡荡的油坊叹气,这场没有硝烟的战争,早已在我们看不见的地方打响。 《粮道》里的人,都是这战场的亲历者。陈望道抱着野生大豆种在暴风雪里前行,王福顺把豆种藏在炕洞守了半世纪,张启明在退休后写下万字忏悔,林建军对着倒闭的油坊喊“大豆不死”……他们不是传奇,是千千万万中国人的缩影:育种者在实验室里与基因赛跑,农民在黑土地上与市场较劲,守护者在谈判桌前与利益博弈。他们用最朴素的方式告诉世界:中国的饭碗,要端在自己手里。 有人问,写这些陈年旧事有何意义?或许就像王福顺总说的“豆子得记着根”——我们不能忘了,是谁在灾年把最后一把谷种埋进土里,是谁在谈判桌上为一碗饭据理力争,是谁在实验室里熬白了头只为一粒好种。这些记忆,是比任何盾牌都坚硬的防线。 如今,高铁载着新稻种驶向边疆,大数据让每颗豆子都有了“身份证”,年轻的王苗对着手机直播黑土地的骄傲……粮道在变,从驼队踏出的小径到万吨巨轮劈开的航线,从陶罐里的珍藏到种质库的液氮罐,但有些东西从未变:对土地的敬畏,对种子的珍视,对“自己的饭自己种”的执念。 合上书稿时,南繁基地的稻穗该又黄了。那些在试验田里扎根的种子,那些在油坊里流淌的金黄,那些在粮仓里沉默的数字,最终都变成了餐桌上的一碗热饭。愿我们吃着这碗饭时,能想起那些守住粮道的人——他们让我们懂得,所谓岁月静好,不过是有人替我们把风雨挡在了饭碗之外。 而我们要做的,就是记得这一切。 因为,每一粒粮食,都连着山河与家国。 《 粮 道》 第一卷 诡道与着道 第一章:多哈的门 1.1 锤落时刻 2001年11月10日,傍晚六点三十分。卡塔尔多哈,喜来登酒店会议厅。 周明远觉得,自己肺里的空气,正被一种无声的重压一点点挤出去。会议厅的空调冷气开得十足,足以让西装下的皮肤起一层鸡皮疙瘩,但他攥着笔的手心,却沁出了一层又一层黏腻的汗。那份被他摩挲得边缘起毛的农业谈判备忘录,就躺在他西装内袋里,紧贴着心脏,像一块灼热的烙铁。第7页第3条,那行用红笔反复圈划、几乎要戳破纸背的字,此刻正随着他的心跳一下下撞击着胸腔:“大豆、油菜籽等农产品进口取消配额管理,实行单一关税制,关税不超过3%。” 他知道,这行字的重量,足以压垮千里之外黑土地上无数个像王福顺那样的脊梁。 窗帘拉开一道窄缝,外面是波斯湾奢华的落日,金色的余晖把沙漠染成一片流动的熔金,却丝毫照不进这间被紧张氛围冻结的会议厅。穹顶之下,各国代表的低语声、纸张翻动声、偶尔响起的咳嗽声,混合着空调风的嘶鸣,编织成一张巨大的、无形的网,而他,和整个中国代表团,都像是被网在中心的猎物。 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对面。美国代表团席位上,农业谈判代表巴尔舍夫斯基女士正侧头与助手低语,嘴角挂着一丝若有若无、却又洞悉一切的淡然微笑。就是这个人,三个月前在上海西郊宾馆的谈判桌上,用涂着蔻丹的指尖轻轻点着桌面,声音平稳却不容置疑:“周先生,要么取消大豆配额,要么,我们今天的谈判可以提前结束了。” 当时他急得几乎要拍案而起,声音因为激动而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大豆是中国几千万豆农的命根子!你们这是要我们把粮仓的钥匙亲手递出去!” 巴尔舍夫斯基只是慢悠悠地翻开手边的数据册,动作优雅得像在展示一件艺术品。“数据显示,中国每年大豆缺口超过1000万吨。我们的转基因大豆,出油率比你们的本地品种高15%,到岸价格低20%。这对中国的消费者,对你们发展畜牧业,都是好事。这是市场规律。” “但对我们的农民不是好事!”他当时的声音,此刻回想起来,带着一种绝望的沙哑。他眼前闪过的是黑龙江一望无际的豆田,是王福顺那样黝黑皴裂的脸庞,是春天弯腰点种、夏天顶着烈日除草、秋天在寒霜降临前抢收的场景。一亩地,忙活大半年,汗水摔八瓣,最后落到手里的,不过区区三百块钱。一旦这扇门打开,廉价的进口大豆如洪水般涌入,他们该怎么办? 可那场谈判,农业并非唯一的战场。制造业、服务业、信息技术……一个个更宏大的议题牵动着全局的神经。在那些关乎国家发展命脉的棋盘上,大豆,成了一枚可以被牺牲、被交换的“筹码”。最终签字前,那位头发花白的老部长,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声音里满是疲惫与无奈:“小周,这一步,是为了全局。农业的账……我们以后再慢慢算。” 现在,“以后”来了。决定全局的棋子,即将落下。 “各位代表,现在对中国加入世界贸易组织进行表决。” WTO总干事穆尔的声音透过麦克风传来,带着英式英语特有的、冷静而克制的顿挫感,在寂静的会议厅里清晰地回荡。 周明远看见身边的代表团团长、外经贸部部长石广生缓缓举起了右手。那只手,曾经在无数个日夜翻阅着堆积如山的文件,曾经在谈判桌上与对手据理力争,此刻,稳定地、坚定地举在空中,像一个符号,又像一座山。紧接着,欧盟、东盟、非洲国家……一只只手如同雨后森林里的蘑菇,在会场各处举了起来。他机械地数着,大脑一片空白,数到第108只时—— “表决通过!” 木槌敲响。声音并不响亮,却像一道惊雷,在周明远的心头炸开。 瞬间,巨大的掌声如同海啸般席卷了整个会议厅。各国代表涌过来,握手,拥抱,祝贺。香槟杯碰撞的清脆声响,欢声笑语,几乎要掀翻屋顶。石广生部长被簇拥在中间,脸上带着符合此刻历史场景的笑容,但周明远分明看见,部长那布满血丝的眼角,有一丝难以察觉的湿润。 他被美国代表团的人拉着合影。巴尔舍夫斯基举着酒杯走来,香槟的气泡在晶莹的杯壁上升腾。“周先生,恭喜!从今天起,美国大豆将成为中国消费者和产业最好的朋友。” 周明远努力挤出一个笑容,端起侍者递来的酒杯,与对方轻轻一碰。冰凉的酒液滑入喉咙,带着气泡炸开的微刺感,他却只尝到一股难以言喻的苦涩。 他随着人流走出会议厅,多哈夜晚干燥而温热的风瞬间包裹了他,与室内的冷气形成鲜明对比,让他忍不住打了个寒颤。手机在口袋里急促地震动起来,是国内同事发来的短信,隔着屏幕都能感受到那股沸腾的喜悦:“家里沸腾了!新闻联播正在插播快讯!我们成功了!” 他望向远处,多哈港的灯火璀璨如星河,一艘艘巨轮如同沉默的巨兽,在港湾里静卧。在那片辉煌的光影背后,他仿佛看到,一扇沉重的大门正在缓缓开启,门后是机遇与挑战并存的未知海域,而风,已经灌了进来。 同一时刻,中国东北,青冈县永乐村。 夕阳的余晖给大地涂上了一层厚重的暖金色。王福顺把最后一麻袋大豆搬上手扶拖拉机的车斗,豆子堆成了一个小山包,黄澄澄的,在夕阳下闪烁着朴素而温暖的光泽。麻袋缝里漏出几粒圆滚滚的豆子,掉在车斗里,蹦跳着,像一群不安分的、金色的精灵。 他直起有些酸痛的腰,从腰间抽出那杆陪伴了他十几年的烟袋锅,在车帮上熟练地磕了磕。烟丝是托人从县城指回来的“老旱”,劲儿大,抽一口能解半天的乏。 “福顺叔!福顺叔!”邻居家半大的小子骑着叮当作响的自行车,像阵风似的从田埂上窜过,车铃摇得山响,声音里带着抑制不住的兴奋,“广播里说啦!咱中国入世了!以后能买着便宜的外国货啦!” 王福顺没抬头,划了根火柴,用手拢着点着了烟,“噗”地吐出一个浓浓的烟圈。“外国货?能有咱这自己地里长出来的豆子实在?”他眯着眼,看着烟圈在金色的豆堆上空慢慢散开,融进傍晚的空气里。“俺只关心,今儿个粮站能给俺啥价。” 去年的收购价是一块六毛钱一斤。今年风调雨顺,豆子长得格外饱满,粒大滚圆,他心里估摸着,怎么着也能涨到一块七吧?这一亩地能多收二十来斤,十亩地就是二百多斤,能多赚三百多块钱——够给在县里上学的孙子王超,买一台他念叨了好久的“文曲星”学习机了。 拖拉机“突突突”地驶上回家的土路,车斗里的豆子随着坑洼不平的路面有节奏地晃悠着。路两旁,大部分豆田已经收割完毕,只剩下光秃秃的秸秆立在田里,在晚风中相互摩擦,发出单调而萧瑟的“沙沙”声。王福顺想起开春时,他蹲在这片地里,一粒一粒地挑选豆种,把干瘪的、有虫眼的都捻出去,只留下最圆润、最饱满的做种。老伴儿在旁边看得直唠叨:“差不多就行了,哪那么多讲究?费那眼睛!” 他却固执得很:“豆子跟娃一样,底子得好。挑好的养,才能长出息,对得起这块地。” 到了粮站门口,卖粮的拖拉机已经排起了不长不短的队伍。王福顺把车停在队尾,下车想去前面打听打听今天的行情。保管员老李正站在磅秤旁边,扯着嗓子喊:“都听好了啊!今天收购价,一块五毛五一斤!比昨儿个降五分!” 人群里立刻起了一阵骚动。“咋又降了?”有人高声嚷起来,“昨天不还一块六吗?” 老李无奈地摊了摊手,脸上带着一种习以为常的淡漠:“上面通知的,说南边来了大批进口豆,比咱的便宜。站长让压价,不然收进来也卖不出去,砸手里咋整?” 王福顺心里“咯噔”一下,像是被什么东西猛地攥紧了。他挤到磅秤前,脸上堆起有些僵硬的笑容:“老李兄弟,你看看俺这豆子,颗粒多饱满,色泽多正!咋也按一块五毛五算?”他边说边从麻袋里抓起一把豆子,递到老李跟前,金黄的豆粒在他粗糙的掌心里滚动,散发着阳光和泥土混合的香气。“你摸摸,这干湿度,正好!一点霉变的都没有!” 老李用手指捏起几粒豆子,放在眼前看了看,又随手扔回麻袋里,叹了口气:“福顺哥,我知道你家豆子好,年年都是头等货。可上面有规定,统一定价,我也没办法。”他往前凑了凑,压低声音,“我听站长那意思,以后这进口豆怕是越来越多,咱这国产豆……唉,怕是还要降。” 王福顺没再说话,默默地回到自己的拖拉机旁。烟袋锅在手里无意识地转动着,烟丝撒出来一些,落在满是尘土的地上。排在前面的二柱子探过头来:“叔,要不咱先拉回去?等明天价涨涨再来?” 他摇了摇头,声音有些发闷:“不了。眼瞅着天就冷了,豆子存久了怕受潮,更不值钱。一块五毛五就一块五毛五吧,总比烂在家里强。” 轮到他过磅时,王福顺死死盯着那根黑色的磅秤指针。指针晃悠了几下,最终稳稳地停在了“2380斤”的位置上。老李在本子上记着:“2380斤,1.55元,合计3689元。”他接过那一沓新旧不一的钞票,蘸着唾沫,仔仔细细地数了三遍。没错,是三千六百八十九块。比他心里预估的,少了将近三百块——孙子的学习机,泡汤了。 拖拉机再次“突突”地响起,载着空麻袋和满腹心事,驶向来时的路。车斗轻了,他的心却沉甸甸的,压得轮胎在土路上陷出更深的车辙。 路过村头那家熟悉的小卖部时,他鬼使神差地停了车,进去打了半斤散装的二锅头。老板一边打酒一边搭话:“福顺叔,听说咱入世了,以后说不定能喝上洋酒了咧!” 王福顺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算不上笑的表情:“洋酒?还是咱这二锅头实在,辣嗓子,烧心口,暖和。” 回到家,屋里弥漫着白菜炖豆腐的香气。老伴正蹲在灶前烧火,跳动的火苗把她的脸映得忽明忽暗。“卖了多少?”她头也没抬,习惯性地问。 “三千六百八十九。”王福顺把酒瓶子放在炕桌上,发出沉闷的声响,“比想的,少了点。” “咋又少了?”老伴直起身,围裙上沾着几点灶灰,“今年的豆子不是比去年还好吗?” “粮站说,来了进口豆,便宜。”他给自己倒了一盅酒,一仰头,辛辣的液体从喉咙一直烧到胃里,带来一阵短暂的麻痹。 老伴沉默了片刻,没再说什么,只是默默地往灶膛里又添了一把柴火。火焰“轰”地一下窜得更高,映得贴在墙上的那张泛黄的“五谷丰登”年画一片通红。画上的农民,咧着嘴憨厚地笑着,怀里抱着的稻穗,沉甸甸的,仿佛能压弯整个秋天。 那天夜里,王福顺做了一个梦。梦见地里的豆苗,一夜之间长成了金灿灿的稻穗。他和老伴在地里收割,孙子王超和孙女王苗在田埂上追着蝴蝶跑,清脆的笑声,比灶膛里最旺的火苗还要明亮,还要温暖。 北京,农业部大楼。 周明远办公室的灯光,亮了一夜。 他把那份带着他体温和汗渍的农业谈判备忘录,锁进了办公桌最底层的保险柜里。保险柜的密码,是他的生日,也是他大学毕业那年,第一次去黑龙江考察,站在那片无边无际的黑土地前,感到无比震撼的那一天。 他在摊开的笔记本上,用力地写下: “2001年11月10日,多哈。门,开了。 有人看见门外是机遇,有人看见门外是风雨。 而我们要做的,是必须为风雨中的耕耘者,撑起一把伞。 无论前路多少艰难,这把伞,不能倒。” 写完,他合上笔记本,走到窗边。东方的天际,已经透出了一丝微弱的曙光。新的一天开始了,一个全新的时代,也开始了。他知道,从这一刻起,脚下的路,将充满前所未有的挑战。 未完待续 第2章 多哈的门 《粮道》02 第一卷诡道与着道 第一章多哈的门 1.2 防线的缺口 1999年4月的北京,一场迟来的沙尘暴刚刚席卷而过,天空是浑浊的黄色,空气里漂浮着呛人的细沙,吸进鼻子里带着一股土腥味。农业部二楼那间窗户密封不甚严实的会议室里,窗帘被拉得严严实实,试图隔绝外面昏黄的世界,但投影仪光束中飞舞的尘埃,依然清晰可见。 光束尽头,雪白的幕布上,投出一行加粗的黑色宋体字,像一记重锤,敲在在场每一个人的心上:“中美农业谈判草案——大豆条款”。 陈望道坐在第一排,脊背挺得笔直,像一株立在风沙里的老白杨。他刚从黑龙江三江平原调研回来,不到一周,裤脚上似乎还沾着黑土地的泥点,怀里则紧紧揣着一个牛皮纸包,里面是他在豆田埂上、沟渠边小心翼翼采集的野生大豆样本。豆荚尚未完全成熟,带着天然的绒毛,蕴含着这片土地千百年来淬炼出的抗逆基因。 作为农业部大豆育种首席专家,他比在座任何人都清楚,这看似不起眼的豆子,对中国意味着什么。它不仅仅是经济作物,它是战略物资!全国超过70%的食用油来自大豆,近30%的饲料蛋白依赖豆粕,这是老百姓“油瓶子”和“菜篮子”最直接的根基,是民生稳定的压舱石。 “……因此,综合各方因素,美方的核心诉求非常明确,且态度坚决:中国必须取消大豆进口配额管理,实行单一关税,税率……不超过3%。”负责汇报的谈判组年轻干事,声音带着这个年龄段干部特有的清晰,也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他念着草案上的文字,每一个字都像冰锥,扎进陈望道的耳朵。 “作为交换,”年轻干事顿了顿,似乎在斟酌措辞,“美方将在纺织品、家用电器等工业制品的市场准入方面,给予我方更宽松的条件。这对于我们融入全球经济体系,换取更大的发展空间,至关重要。” 会议室里响起一阵压抑的骚动,低语声像潮水般漫开。主管农业谈判的副司长皱着眉头,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沉吟道:“纺织品、机电,是我们的出口大户,每年创造的外汇是天文数字,关乎千万产业工人的饭碗……大豆,从全局考量,确实……是可以权衡的筹码。” “筹码?!” 陈望道猛地从座位上站了起来,动作之大,让椅子腿与地面摩擦出刺耳的声响。他怀里的那个牛皮纸包“啪”地掉在地上,系口的细绳松开,几十粒形态各异、大小不一的野生大豆滚落出来,散在老旧的地板上,发出细碎的“噼啪”声。 他根本顾不上捡,一只手指着投影幕布上那行刺眼的字,因为极力克制着情绪,手指微微颤抖,眼里的红血丝在投影仪的光线下清晰可见,那是常年在田间地头、在显微镜前熬出来的痕迹。 “大豆是战略物资!不是谈判桌上可以随意交换的筹码!”他的声音洪亮,带着一种被逼到绝境的沙哑,在密闭的会议室里回荡,“你们去查查数据!1998年,我们进口大豆才300万吨,去年呢?已经暴涨到430万吨!这是一个危险的信号!如果我们现在主动撤掉配额这道最后的防线,任由低价的美国转基因大豆长驱直入,凭着它们规模化、低成本的优势,不出三年!我敢说不出三年,我们自己的大豆产业就会被冲垮!东北、华北、黄淮海,那些祖祖辈辈种豆子的农民,他们怎么办?他们的饭碗,你们考虑过吗?!” 他往前跨了一步,几乎要站到会议桌前,目光灼灼地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试图从那些或平静、或躲闪、或无奈的眼神里,找到一丝共鸣。 “你们知道黑龙江一个普通豆农,种一亩大豆要流多少汗吗?春天,跪在地里,一粒一粒点种;夏天,顶着三十多度的毒日头,一遍一遍薅草;秋天,抢在霜冻之前,弯着腰一镰刀一镰刀地收割……一亩地,忙活大半年,风调雨顺,最后落到手里的,不过两三百块钱!而美国的农场呢?大型机械作业,成本比我们低一半还不止!他们的豆子进来了,我们的豆农,拿什么去竞争?让他们喝西北风去吗?!” 坐在他对面,一位来自外经贸部门的代表轻轻敲了敲桌面,语气平和,带着一种高层建筑式的冷静:“陈老,您的心情我们非常理解,农业是国民经济的基础,农民的利益必须保护。但是,我们也要看到全局。‘市场换技术’,是我们既定的战略方针之一。适度开放大豆市场,引进美国优质大豆的同时,也能倒逼我们国内的产业升级,学习他们先进的种植技术和管理经验……” “升级?” 陈望道几乎是嗤笑着打断了他,他猛地弯下腰,从地上捡起一粒最小的、毫不起眼的野生大豆,举到众人面前,仿佛托着一枚稀世的珍宝。 “看看!都睁大眼睛看看!这是我从黑龙江三江平原带回来的野生大豆!耐盐碱,抗病害,蛋白含量比美国主推的转基因豆高出两个百分点还不止!这才是我们自己的宝贝,是老祖宗留在这片土地上的、最宝贵的‘技术’和‘专利’!” 他的声音因激动而再次拔高,“用配额把国门守住,哪怕是多守五年,不,三年!只要给我们育种人三年时间,依托这些优异的本土种质资源,我们完全有能力培育出在产量、品质、抗性上全面超越他们的大豆品种!为什么不能再等一等?为什么非要自毁长城?!” 他的徒弟,那个刚从美国留学归来,满脑子都是最新分子育种技术的年轻博士小李,忍不住小声劝道:“师父,您别太激动……客观地说,转基因技术确实是未来的趋势,人家的品种在出油率上的优势,是实实在在的……” “优势?” 陈望道猛地转头,目光如电般射向自己一手培养的学生,“出油率是高!是高那么几个百分点!但它能留种吗?!美国这些转基因豆,绝大多数都是杂交种,或者干脆就是绝育技术处理过的!种一年,你就得年年向他们买新种子!一粒种子卖我们两块钱!这是什么概念?等我们的豆田都被他们的种子覆盖,等我们的农民习惯了这种‘便利’,他们想涨价就涨价,想断供就断供!到时候,我们的‘油瓶子’、‘菜篮子’就被别人捏住了命门!我们哭都来不及!” 会议室里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只有窗外呼啸的风声,卷着沙粒“噼里啪啦”打在玻璃窗上,像是为这场无声的战役敲打着杂乱的节拍。 就在这时,会议室的门被推开了。一位头发花白、神色凝重的老部长走了进来,手里捏着一份显然是刚刚收到的、带着红色抬头的文件。他扫了一眼地上散落的野生大豆,目光顿了顿,然后缓缓弯下腰,捡起了离他最近的一粒,放在手心,用拇指和食指轻轻地搓了搓,仿佛在感受那细小豆粒中蕴含的生命力。 “望道,”老部长抬起头,声音低沉,带着一种身居高位的疲惫和不容置疑的决断,“你的顾虑,你刚才说的这些话,中央何尝不知道?何尝不反复权衡过?”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全场,每一个字都说得异常清晰,“但是,现在的谈判,已经到了最关键、也是最艰难的节点。美方已经把话挑明了,大豆条款,是他们核心利益所在,不容松动。如果这一条我们不答应,那么之前我们在纺织、机械、电子等等所有领域艰难争取到的成果,都可能付诸东流。” 他走到陈望道面前,将那份文件递过去,语气缓和了一些,却更显沉重:“上面已经定了调子。眼下,我们必须以大局为重,先把‘准入’拿到手,先把发展的机会抓住。农业的账……我们记下,以后再慢慢算,慢慢补。” 陈望道没有伸手去接那份文件。他的目光死死地盯着地上那些散落的、蒙了尘的野生大豆。那些豆子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黯淡的光泽,像一颗颗倔强而又无助的眼泪。恍惚间,他仿佛回到了1960年,那个被饥饿阴影笼罩的冬天,他跟着父亲在雪地里挖野菜根,亲眼看见村里一位老农,颤抖着从贴身的棉袄夹层里,掏出半袋珍藏的大豆,分给快要支撑不住的乡亲,嘴里反复念叨着:“这是救命的种……得留着,无论如何得留着……” 现在,这救命的、传承了不知多少代的“种”,却要眼睁睁地看着被外来的、不能留种的豆子,挤占掉最后的生存空间。 “我……保留意见。”他一字一顿,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字,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说完,他猛地转身,头也不回地走出了会议室,将那场关乎亿万农民生计和未来产业命运的争论,甩在了身后。 走廊里,午后的阳光透过高窗照射进来,形成一道道光柱,刺眼得让他几乎睁不开眼。他却只觉得浑身发冷,一种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寒意,瞬间传遍了四肢百骸。 接下来的三个月,中美谈判进入了最艰苦的拉锯战。陈望道再也没有踏进过那间会议室一步。他将所有的精力、所有的不甘与愤懑,都投入到了南繁基地的试验田和实验室里。他把收集到的所有野生大豆样本都带了过去,没日没夜地做着杂交、选育、观察、记录。 “就算配额撤了,国门开了,我们也必须有自己的、拿得出手的种子!必须要有!” 他在田埂上,在显微镜前,反复对跟着他的学生们说。他眼里的红血丝,比三个月前更重了,鬓角似乎也多了些刺眼的白发。 七月初的一天,海南的阳光炙烤着大地,连知了的叫声都显得有气无力。小李气喘吁吁地跑来基地,手里挥舞着一份刚刚传真过来的文件,脸色复杂,既有大局已定的释然,又有不忍宣之于口的沉重。 “师父……签了……最终协议……大豆,真的取消配额了……” 陈望道当时正蹲在试验田里,小心翼翼地用镊子给一株刚开花的豆苗进行人工授粉。听到这句话,他捏着镊子的手猛地一僵,随即,那细小的、闪着金属光泽的工具,便从他指间滑落,“叮”的一声,掉进了松软的泥土里,消失不见。 他维持着蹲姿,久久没有动弹,像一尊瞬间被风化的石雕。目光空洞地望着眼前那些刚刚冒头、嫩绿娇弱的豆苗,它们还在努力地伸展着子叶,对外面世界已然天翻地覆的变化一无所知。突然,两行浑浊的泪水,毫无征兆地从他布满皱纹的眼角滚落,滴在干热的土地上,洇开两个深色的圆点。 “他们不懂……他们还是不懂啊……”他哽咽着,声音低得几乎只有自己能听见,“这从来就不是普通的农产品……这是农业主权……是国家自主掌控粮食产业链的根基……今天,我们丢了大豆……明天,就可能轮到小麦、玉米……防线,一旦开了口子,再想堵上,就难了……” 那天晚上,他给远在美国加州大学攻读农业系的儿子陈砺石,打了个越洋电话。十九岁的陈砺石,正为接触到世界最前沿的育种技术而兴奋不已,在电话那头兴致勃勃地说着要学好本领,将来报效祖国。 “砺石,”陈望道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带着一种无法言说的沉重,“在外面,别光盯着人家那些花花绿绿的技术……抽空,多看看书,多想想我们中国自己的土地,自己的农民……记住,种子是根,只有扎在自己的地里,才能长得稳,才能不怕风雨。” 电话那头的陈砺石,显然没有完全理解父亲话里那沉甸甸的分量,只当是老人惯常的、略带保守的叮嘱。他不知道,此刻的父亲,正独自一人,站在南繁基地一片刚刚播下国产大豆种子的试验田前,望着南方璀璨而陌生的星空,像一匹孤独的老狼,守护着那看似摇摇欲坠、却绝不能失守的最后一道防线——种源的防线。 2001年,多哈会议表决通过中国入世那天,陈望道没有留在北京,也没有去任何可以收看直播的地方。他选择了再次前往黑龙江,回到那片他最熟悉的黑土地。 在一条尘土飞扬的乡间小路旁,他遇到了正拉着新收的大豆准备去粮站的王福顺。 “陈教授,您又来看豆子啦?”王福顺停下车,递过来一个军用水壶,“喝口水,歇歇脚。” 陈望道接过水壶,没有喝。他蹲下身,从随身携带的布包里,分别抓出一小把金黄的国产豆和一把脐部呈深褐色的进口转基因豆,放在并排摊开的手掌上,反复比对给王福顺看。 “老王,你看,咱这是白脐,蛋白含量高,豆腥味浓,做豆腐、打豆浆最好;他们那是黑脐,出油率确实高一点,但味道淡,最关键的是……咱的豆子,只要你想,年年都能自己留种,他们的,不行。”他顿了顿,声音低沉下去,“以后……你们可能真的要跟这些进口豆,在同一个市场上抢饭吃了。” 王福顺凑近了看看,黝黑的脸上皱纹挤在一起,他挠了挠头,憨厚地笑了笑:“陈教授,您说的这些啥基因、啥蛋白的,俺不太懂。俺就知道,只要咱这黑土地还在,咱自己下的种子不孬,种出来的豆子实在、香,就不怕没人要!” 陈望道看着王福顺那被阳光晒得黝黑发亮、写满朴实与坚韧的脸庞,看着他眼神里那种对土地近乎本能的信任,那颗在会议室里被冰封了许久的心,突然感受到了一丝微弱的、却实实在在的暖意。防线是撤了,风雨是要来了,但只要这些视土地为生命的种豆人还在,只要实验室里这些凝聚着祖先智慧的种子还在,希望,就总还是有的。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巧的、用厚布精心缝制的袋子,塞到王福顺手里,语气郑重:“老王,这是所里新培育的‘黑农35’,抗倒伏,产量也还行。明年,你试着种这个。就算价格上拼不过,咱们产量高一点,品质好一点,总能多挽回一点损失。” 王福顺接过那个沉甸甸的布包,用粗糙的手指摩挲着布料,他能感觉到里面豆粒的轮廓。他并不知道,这包看似普通的种子,凝聚了眼前这位老教授多少年的心血,又承载着怎样一种近乎悲壮的期望。他只是觉得,这位老教授的眼睛里,有一种和他一样的、对土地和庄稼的执着与期盼。 “诶!好!谢谢陈教授!明年开春,俺就种它!”王福顺用力地点点头,小心翼翼地把种子包揣进了怀里,贴肉放着,仿佛那不是豆种,而是一团火种。 回到临时借住的农技站宿舍,陈望道在随身携带的、封皮已经磨损的牛皮笔记本上,缓缓写下: “2001年11月10日,黑龙江。多哈的门,终究还是开了。风会进来,雨也会进来,这是必然。但种子,只要还埋在土里,只要还有人记得去播种,去守护,就总会发芽,总会破土。吾辈之责,便是守好这最后的、也是最根本的种源。待来日,风雨稍歇,定要让国产豆之旗帜,重新立于这片土地之上。” 笔记本的最后一页,小心翼翼地夹着一粒异常饱满、乌黑发亮的豆子,那是他在1999年那次决定性的会议结束后,从会议室地上,一颗一颗捡回来的野生大豆中的一粒。经过两年多小心翼翼的保存和初步培育,它已经显现出优于普通品种的旺盛生命力。豆粒上那层天然的绒毛,在台灯下,依然倔强地挺立着,仿佛在无声地宣告着某种不屈。 而此时此刻,在地球的另一端,美国ADM公司总部的某间会议室里,高管们正举着香槟杯,对着巨幅的电子世界地图谈笑风生。地图上,中国的大豆主产区被特意标注出来,闪烁着诱人的光泽。 “先生们,”总裁戴维志得意满地晃动着杯中金黄的液体,“中国的大豆市场,这扇我们敲了多年的大门,终于向我们彻底敞开了。” 他看着地图,目光锐利而贪婪,像是在审视一块即将到嘴的、无比肥美的肉。 “第一步,用我们无与伦比的价格优势,冲垮他们分散而弱小的种植体系;第二步,用我们专利保护的种子和技术,牢牢锁住他们的产业上游;第三步,让全中国庞大的食用油和饲料市场,都成为我们稳定而丰厚的利润来源……我想,这一天,不会让我们等太久。” 香槟的气泡在晶莹的杯壁上欢快地升腾,破裂,像一个个正在酝酿、即将付诸实施的商业阴谋与战略布局。 他们或许并不知道,或者并不在意,在遥远的东方,有一位头发花白的老专家,正带着一群同样执拗的年轻人,在试验田的烈日下,播撒着不一样的希望;有一位再普通不过的豆农,正把一包承载着未来的种子,像守护传家宝一样,小心翼翼地收藏在自家最稳妥的粮仓里,等待着下一个春天的来临。 防线的缺口,已经从内部被打开。但真正守护这片土地的人,从未离开,也从未放弃。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