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期花信》 第1章 “救命恩人” 雨后初霁,清晖斜映在探过墙头的梨花上,花枝簌簌摇落香雪。 一双蹭得灰扑扑的小手攀上青砖堆砌的院墙,紧接着如雨后春笋般冒出来一颗扎着双丫髻的毛茸茸脑袋。 她瞧着只有五六岁的模样,生得玉雪可爱,嫩生生得面团一般喧软。一枚雪白的梨花恰飘落在她的额头,衬得精致的五官愈发灵动。 楚明瑟扑棱着两脚,绣着金黄小虎头的绣花鞋使劲地蹬着墙,终于成功跨坐到墙头上。她拂开遮眼的花枝,向隔壁的院落探头探脑,黑葡萄一般的眼珠乌溜溜地转。 三日前,隔壁荒废了许多年的院落突然搬来一个漂亮少年。他双腿不良于行,终日闭门不出,惹得邻里之间猜测不断。 而楚明瑟的爹娘其实与少年的父母是旧识。 楚明瑟听阿娘说,若当日没有少年的母亲相助,阿娘与阿爹就不能终成眷属,也就不会生出她了。 这么算来,少年的母亲就是她的救命恩人。母恩子承,少年也是她的救命恩人。 她的救命恩人现在因为被亲爹打断了双腿,又近乎是被流放到了水津镇灯花巷,宅子里只有几个仆役作伴,十分的孤苦凄凉,亟需亲人朋友相陪。否则心神郁结,极可能性情大变,一蹶不振, 这些都是楚明瑟听阿爹与阿娘说的。 她还记得阿娘气冲冲的语调:“那姓裴的是什么意思?怎么竟狠得下心来打断自己儿子的腿,又将人孤零零地发配到水津镇来?” 与阿爹温和纠正的用词:“是云娘不忍他再生活在裴家那虎狼窝中,着意将他送过来的。” 阿娘一边骂着姓裴的背信弃义,一边气愤地将云娘寄来的信拍回阿爹怀中,砸得他哎哟一声。 那封信便是少年的母亲云娘寄来,托请阿爹阿娘略略帮忙照看一二。 可阿爹阿娘轮番上门,都被仆役以“郎君不见客”挡了回来,连门都没能进。 阿爹从开门的仆役口中套了些话,说他家郎君伤着腿却不肯瞧大夫,自踏上来水津镇的路,便一个字也未曾说过。 这可将两人愁坏了。 楚明瑟听见爹娘唉声叹气,便主动请缨,说要去找裴家哥哥报“救命之恩”。阿娘觉得他们都是孩子,说起话来定然比大人便利。阿爹夸她活泼爱笑,说不得能让少年心中郁气散去一些。 楚明瑟信心满满出门去,吃了个闭门羹归家来。 但与被拒之门外就束手无策的阿爹阿娘不同,楚明瑟丝毫不气馁,扭头就回到院子,往地上一趴,撅起屁股钻狗洞,偷偷溜到了隔壁院子里。 总要先见到人,才好说话。 然后又在裴家哥哥的房门外吃了第二个闭门羹。 翌日,狗洞也被堵了个严实。 楚明瑟本想着,既然一条路被堵死了,就先试试能不能把它刨开。于是从阿爹的木工房里吭哧吭哧地搬出大大小小的工具,开始人工凿墙。 可怜她人小力微,努力了半晌,狗洞纹丝不动。 她爬起来,学着阿爹平日里遇到难题的模样,背着手在墙根下绕来绕去地想主意,忽然一抬头,瞧见了院墙那边高得探出院墙的梨树。 她搬来长板凳叠着小板凳,摇摇晃晃地刚攀到墙头,就被归家来的阿爹惊慌失措地抱了下来。 阿爹教训了她,说这样翻墙实在是太危险,万一摔下来,她说不定当场就要一命呜呼。 楚明瑟正发愁若是不能翻墙进院子,就见不到人,更是报不了恩。那头阿爹便已连夜做了一个稳当当的梯子,供她爬墙专用。 今日,楚明瑟用着新梯子顺顺利利地爬上了墙头。 她探头瞧着荒芜庭院中没有仆役的身影,便放下心来,抓住树枝,偷渡到了对面的梨树上。 她第一次通过狗洞抵达裴家院落时,听见仆役们议论说郎君让他们将以后的来客通通回绝,不必报予他听。若是她被仆役们发现踪迹,怕是还没到人家的房门外,就要被架出去“送客”。 楚明瑟抱住树干,哧溜一下滑下去。 满树梨花瓢泼而落,淋了满头满脸。 在墙头蹭得灰扑扑的衣裳被树干划出毛躁的刮痕。楚明瑟胡乱拍拍身上的灰,拨开遮挡视线的野草,熟门熟路地往外走,踩在鹅卵石铺就的小路上。 裴家的庄园闲置荒废了许久,此番随行的仆役却只有五人,尚未来得及打扫此处,小路上仍积着厚厚的灰。绣鞋往上一踏,金线绣的小老虎头瞬间被飞灰彻底埋没。 裴家庄园比楚家小院子要大上三四倍,廊庑院落也复杂得多。幸而楚明瑟上次来时已经摸清了裴家哥哥住的地方,就在挨着楚家的墙根处,一间翠竹掩映的厢房中。 她像小老鼠似的蹑手蹑脚,一路鬼祟行到厢房前。熟练地寻到一处紧闭的窗户下方,踮起脚来将下巴搁到窗槛上,听见里头传来书页翻动的声音。 笃笃,她轻轻敲窗,细声细气道:“裴家哥哥,是我,瑟瑟。我又来啦。” 翻书的声音一顿,楚明瑟便知他听见自己说话了。她兴奋地又踮了踮脚,邀请道:“今日天气可好啦,你要不要跟我一起去晒太阳?整日闷在屋里读书,眼睛要瞧坏啦。” 无人理会她,翻书的声音重新响起。 前日也是这般,阿娘说他是受了很大的委屈,心中郁滯,才会不愿意与人说话。 楚明瑟很懂,她也有这样委屈的时候,要将自己关在衣柜里,等阿爹阿娘轮流来哄上一天才肯出来。 裴家哥哥是被自家阿爹打断双腿,自家阿娘亲手送出家门,心中定然有天大的委屈。得多哄一哄,顺着毛捋。 所以楚明瑟见他不说话,便也没再追着问,兀自理了理裙摆,在窗下的小石阶上坐下,从腰间的口袋里掏出一截木头和一柄小刻刀。 清晨下过雨,阶前的土坑里蓄着雨水,檐角不时落下滴积水,在水坑里溅起一小片涟漪。 楚明瑟盯着水坑,想起三日前裴家哥哥初来灯花巷时的画面。 那一日,青石板路被午间一阵细雨润得发亮,凹凸不平的地方蓄起小小的水坑。她与伙伴们在巷中唱着童谣玩跳格子。 “一脚单,两脚双,三朵桃花映粉墙!四方格子跳得稳……” 唱到“跳得稳”时,楚明瑟一脚跺进了水坑里,溅起的水花打湿了葱白色的裤脚,惹得周围的同伴也嬉笑躲闪着。 绣着金黄小虎头的绣花鞋踏碎湿湿黏在青石板上的花瓣,楚明瑟哈哈笑着跑跳到花枝下头,系发的绒布小花随之晃动,腕间带铃铛的银丝镯发出叮咚轻响。 忽听一道銮铃轻响掺了进来,一辆青帏马车自巷口缓缓驶入。车辕上坐着戴斗笠的车夫,车下并排跟着四名仆从。 瞧着莫名的肃穆沉重。 马车辘辘驶过,楚明瑟壮着胆子往马车上瞧。 风吹起马车窗口悬挂着的棉帘,露出一张如工笔描画一般漂亮的少年脸蛋。 楚明瑟睁大了眼,眨也不眨地盯着窗口瞧。棉帘被风撩起又落下,那张皎洁如玉一般的脸也忽明忽暗,倒被映衬得愈发精致了。 他向窗外投来一眼,琉璃般的黑瞳中满是厌倦。 阳光金线似的穿过花柳疏枝,把水洼照成镜片。 粼粼水面倒映着梨花、和马车上少年漂亮苍白的侧颜,被随后辗来的车轮碎成数瓣。 马车驶过了楚明瑟家的朱漆木门,停到了隔壁更深处的庄子前。 楚明瑟贴着墙根往前走,另几个小伙伴缀在她身后,也不住探头探脑地偷瞧新搬来的邻居。 庄子陈旧的木门发出几乎要断裂的嘎吱声,门板沉重,门轴老旧,两名仆从合力才推动。 马车前摆好了轿凳,却不见车上的少年下来,反倒是车夫踏着凳上了马车,片刻后将少年抱了下来。 少年俊俏秀丽的五官暴露在日光下,亮眼得不似真人,引起一声声惊呼。 “小郎君生得真俊俏!” 巷子里几户人家开了门,嬉笑着围观新来的邻居。春末夏初的天气潮闷闷的,午后闲静无事,难得出现一点新鲜事,自都冒出来凑热闹。 被注目的少年和仆从们都沉默不语,两名健仆自马车后头取来供一人乘坐的肩舆,车夫将少年放置其上。 众人这才发现,少年的双腿一直虚软无力的垂着,他这是…… “呀,他是个瘸子……!” 楚明瑟飞快地转身捂住身后同伴发出惊呼的嘴巴,食指比在唇间做出噤声的动作,然后才慌里慌张地转身去看少年的反应。 他听见了吗? 少年的神色古井无波,仿佛没听见一般。 肩舆消失在门后,厚重的门板再次嘎吱嘎吱地闭合,震起一蓬灰尘。 围观的邻居们纷纷叹息着挪开视线,可怜的碎语响起:“多年轻多漂亮的小郎君,怎么竟是个残废呢?” …… 楚明瑟将视线从水洼中移开,鼓鼓脸颊,手执刻刀将木头削出一个大略的人形,回忆着那一日的惊鸿一瞥,在眉眼处轻轻落刀。 院子里响起雕刻的沙沙声,和楚明瑟时不时雀跃的试图搭话的声音,冲散了笼罩在荒芜庭院之上的寂寥。 门窗紧闭的厢房内,雕花窗棂在桌案上筛下片片光影。随意摊开的书册上,一只过分苍白的手搭在书页之上,骨节分明,手背上青色的血管清晰可见,却无甚生气,漂亮得好似玉雕。 乌黑纤长的羽睫微垂,半遮着淡漠的瞳仁。 他明明让人将墙边的狗洞堵上了,今日她是如何过来的? 女童的声音脆甜,叽叽咕咕地透窗而入。身形纤瘦的少年坐得挺拔,一动不动,面无表情地听着。 一直到天光微斜,雪白的书页被染上橘色的霞影,外头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扎着双丫髻的脑袋一点点冒出来,影子映在窗格上,他才微微抬起眼皮,隔窗望向那道小小的影子。 楚明瑟将脑袋靠近窗户,轻声道别:“天要黑了,我回家去了。裴家哥哥,你要好好吃饭,别挑食哦。” 她转身哒哒哒跑开,熟练地爬树、翻墙,踩着梯子回到自家院子里。 “瑟瑟回来了?”梳着妇人发髻的美貌女子自厨房内探出身子来,便瞧见出发时还是个白净可爱小包子的女儿,已然变成灰头土脸的小泥猴。 小姑娘扎得好端端的发髻因着一番折腾,早已松散凌乱。右侧发髻上比左侧少了一只缀着流苏的蝴蝶珠花,应是不小心掉在了某处。 往常楚明瑟出门玩,十之**会将自己弄成这幅样子回来。曲禾习以为常地牵着她去西侧墙根洗手擦脸,心想用晚饭前得给她换套衣裳。 楚家的院子是间阔朗的二进小院,楚明瑟的父亲楚清远在西侧墙根辟开了一处两人宽的浅渠,一架与楚明瑟等高的迷你水车吱呀转着。 那是楚清远用榉木所雕。榫卯精密,水车转动间,竹筒次第舀起清水,倾入剖开的竹槽。清泉蜿蜒流过,成了一处流动的水池景观。 也是楚明瑟的洗手池。 迷你水车挨着的墙头上悬着一长串紫藤,虽已过了盛期,仍有晚花累累垂垂,掉落的紫色花瓣打着旋儿从水面上飘过。 曲禾喜爱花草,院内各处都生着她亲手打理的花草,水车旁的竹架上攀着荼蘼,竹架下的墙角阴湿处栽着玉簪。 水井旁的白瓷盆里养着初结骨朵的栀子,西北角粉芍药开得挨挨挤挤,花枝都被重瓣层叠的饱满花瓣压得俯向地面。 满院子都浸着清新的浮香。 院子另一侧的门被打开,身上还沾着木屑的楚清远小跑着凑过来,迫不及待地问:“怎么样?今日裴家小郎君与你说什么了?” “他没说话呀。” 楚清远:“你去了两次,次次在人家院子里待一下午,他竟一句话都没说?” 楚明瑟点头,很是苦恼地:“完啦爹爹,你说他会不会……耳朵也不大好使?” 楚清远与曲禾对视一眼,“云娘前年来信时还说,她家小郎君最是聪慧懂礼,如今竟连着将瑟瑟晾了两日,你说他……” 曲禾一颗心刚揪起来,就听丈夫说出与女儿别无二般的推测:“不会当真除了腿疾,别的地方也受了什么刺激……” “瑟瑟不靠谱,你也不靠谱?”曲禾没好气地拍了他一下,“你且想一想,春日里他才中了童生,正是鲜花着锦之际,如今废了一双腿,被远远遣来水津镇,心绪如何能平?如何能不性情大变?” 夫妻两个齐齐皱起了眉头,楚明瑟踮起脚尖,左右手伸向两边,试图同时替他俩抚平眉心的沟壑。 “阿爹阿娘不要愁啦,明日我再去嘛。” “瑟瑟不觉得被人冷落,心中委屈吗?” 楚清远与曲禾虽为裴家小郎君发愁,却也更心疼自己的女儿。本想让她不行便放弃算了,他们再想其他的主意,日久天长,总不至于日日这样冷着。 没想到楚明瑟却很是有毅力与觉悟,“裴家哥哥可是瑟瑟的救命恩人啊!这么点困难就打算放弃的话,也太没恒心了。” 况且,她咪咪眼睛,笑起来。裴家哥哥是她眼中,除了阿爹与阿娘以外,整个镇子上最漂亮的人! 她也是有私心的,与人交朋友的机会很难得,与美人交朋友的机会更是难得,她可不能错过了。 有这样一个漂亮的邻居哥哥,说出去谁不羡慕她呀? [比心]开文快乐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救命恩人” 第2章 木头小人 “畜生!竟能对自己的亲兄弟下此狠手,还拒不悔过!来人,打断他的腿!” 雨落瓢泼,尽数浇砸在被绑缚着按在庭院中的少年身上。 他倔强地仰着头,狭长双眸中锐利的光仿佛能刺破雨幕,直射廊下那道高高在上,愤怒地睥睨着他的人影身上。 “没做过的事,我凭何认错!” 小臂粗细的棍棒高高扬起,重重砸落。少年身形痛颤,却咬紧嘴唇,不肯呼痛。 伴着棍棒砸在肉身的闷响,他的声息逐渐微弱,发出含糊不清地呢喃:“我没错……” “阿澈!住手,都住手……老爷,阿澈还小,经不住的!我求你了,让他们停手!” 女子撕心裂肺的哭喊声穿透嘈杂落雨声,模糊传入耳中。 别求他,阿娘,别去求他……裴照雪竭力想抬眼望一望雨幕中的人,但眼皮却愈发沉重地下落。 血水染红了雨水,溪流一般自模糊的视野中涌过。 冷,好冷。伤处刺骨的疼,头脑昏沉欲裂,好像就要死在这场大雨之中。 “裴家哥哥,你在吗?” 女孩脆甜的声音鬼鬼祟祟地从窗户缝隙中钻入,轻而明晰。 霎时拨云见日,雨过天晴。 透骨的寒意如潮水般退去,裴照雪自梦魇中睁开眼,周身潮热。厚重的被子压得他喘不过气。 他将被角掀开,吐了口气,初醒时尚有些虚茫的视线望向挨着书案的那扇窗外。 女孩的声音像窗外的小雀一样喋喋不休,“你在吗?我今日来得早了些,打扰你休息了吗?” 楚明瑟迟疑地顿了一下,将小脑袋往窗户上歪了歪,她没见翻动书页的声音,裴家哥哥会不会是午睡还未起呢? 要么她还是等一等再…… 咚咚,屋内传出短促的两道敲击声。 楚明瑟眼前一亮,他在回应她!看来裴家哥哥也有在认真听她说话! “你起身了呀!”小雀般的声音愈发欢快起来,”我今日买到了最后一点点鲜笋,阿娘说要做竹笋炒肉。你要不要来我家吃饭?” 明明在问别人,她却咽了咽口水。春笋鲜嫩爽口,待入了夏便吃不到了。她想着裴家哥哥是从京城来的,未必吃过她们水津镇的春笋,于是今日特意起了个大早,揣上铜板跑出门去找小贩,抢到了最后一篓春笋。 这是她的“美食计”。 从前她与阿爹阿娘闹小脾气,只要阿娘在外面念一下今日菜色,她立即便喜滋滋地开门求和。 但屋里头的人却抗住了美食的诱惑,一声不吭。 计划失败,楚明瑟踮脚也踮得累了,松开扒墙的手,熟练地在窗下的小石阶上坐下,继续拿出雕了一半的木头人偶来刻。时不时向屋内碎语几句,全没有邀请被拒的灰心。她已然将敲开邻居哥哥的房门当成了一场持久挑战。 屋内,裴照雪撑着床板坐起身。榻旁静静停着笨重的素舆。他双手用力撑着素舆的的扶手挪坐过去,苍白的手背爆起青筋。 独自挪动的动作尚有些生疏,好几个瞬间他都险些歪倒在地,待成功坐下时,额上已覆满了薄汗。 他转动着素舆粗笨的轮轴转向,滚动着轮轴向前时,白净的掌上又添了几道粗糙的划痕。 吱呀作响的素舆碾过地上凌乱散落的纸团,停在桌案前。胡乱摊开的书册上静静躺着几封信,皆来自他往日的老师与同门。 出事时,无一人曾为他说话。不知如今写信来,又是为了什么。 他逐一拆封,一目十行地看过后,唇角勾起一抹讥诮的弧度。 青砖地上的纸团又多了几个。 一群蠢货,字字句句斥他不仁不孝。裴行亦几句话就将他们骗得团团转,什么都信了。 不,或许是选择相信了他的鬼话。毕竟裴大人可是当朝炙手可热的二品大员,而他不过刚过了童生试,总角之年,孰轻孰重,何须为难取舍? 往常他还当他们是可以信赖依靠的同窗师长,原来不过也是些“利”字当头的俗物罢了。 无人可信……无人可信…… 裴照雪眼底酝酿起阴沉的风暴,暴涨情绪撕咬着他的五脏六腑,唇瓣几乎被咬出血意。 笃笃。 窗格蓦地被敲响,窸窸窣窣声贴着窗传来。 “天要黑了,我先回家吃饭,明日再来找你玩。”咚一声,什么东西被贴着窗放下,“这个送给你!” 窗下小小的一团影子渐渐缩小、远去。 紧闭的窗悄然开了一道缝。 一双眼睛自缝隙中静默地注视着小雀一样的背影蹦跳远去。 太阳将要落山,璀璨的霞光斜斜铺在天穹之上,将裴家尚且灰扑扑的园林也染上了一层绚丽的色彩。彩霞吞没了她小小的身影,只余一片空寂庭院。 裴照雪将窗开得更大了一些,看见摆在窗边的一个木头小人。 雕刻的手艺粗糙却灵动,简单雕琢出的线条一眼便能认出来是比着他的模样雕的。 木头小人的脸上被刻出了一个大大的笑脸。 他盯着那丑兮兮的笑脸瞧了半晌,抬手试图去将木头小人拿进来。他竭力倾身,指尖用力到青筋绷起,却也还是与木头小人相隔半指的距离。无力的双腿根本无法支撑他再向前探一探身。 他顿了顿,卸力收回了手,双手扶在毫无知觉的腿上。 他蓦地想起刚来灯花巷那日,马车还尚未拐入巷子,便听见了孩童欢快的童谣声。 隔着跃起的棉帘,他看见扎着双丫髻女童蹦蹦跳跳地踩水的身影,花枝影绰,满覆着明媚的生命力。 他再也体会不到双脚踏实地面的触感,再无法用自己的双脚丈量天地广阔,山河杳邈。 只能如废人一般,日日困于一方天地囚笼。 他仰面嗅了嗅风,雨水混着泥土的腥气令他心中作呕,脸色又惨白了三分,几乎如死人一般。 楚家院子里萦绕着饭菜与木头掺杂在一起的香味,厨房亮着灯,矮凳下堆着刨花卷儿。 “禾娘,瑟瑟回来了!”楚清远搁下手中的墨斗匣子,将爬梯子爬到一半的楚明瑟抱了下来,与曲禾一起将她团团围了起来。 “今日情况如何?可与你说话了?” 楚明瑟摇摇头,在两人失望的目光中道:“但是裴家哥哥今天有回应我一下下。” “书上说了,只要努力的话,铁石头也能磨成针。裴家哥哥肯定很快就愿意与我说话啦。”楚明瑟双眼中燃起了斗志。 “瑟瑟怎么这么棒呀?”楚清远捧住自家女儿的脸蛋揉了两下。 楚明瑟被阿爹捧着脸,嘟起小嘴巴,还嘴甜道:“谁让瑟瑟是阿爹阿娘的女儿呢?阿爹,阿娘,你们知不知道裴家哥哥的名字呀?总这样唤他,显得很生疏哦。” 楚清远与曲禾对视一眼,难得在女儿面前感到几分尴尬,“他娘亲只在信中提过他乳名‘阿澈’,至于名字……” 他们为了避免麻烦,与云娘书信来往本就不多,多是忆忆往昔,念念今朝,对各自的儿女也是简笔略过,还真是没有特意介绍过名字。 楚明瑟小大人一样背手,“罢了罢了,指望不上你们这些大人,还是我自己去问吧。” “小机灵鬼。”曲禾蹭蹭她的鼻头,“要吃晚饭了,瑟瑟能自己去洗手洗脸换衣裳吗?” 楚明瑟重重点头,抬腿就哒哒哒往内院跑。她去一趟就是翻墙爬树,总将自己弄得灰扑扑脏兮兮,也得自己收拾干净才好。 看着女儿走远了,曲禾才忍不住气道:“若不是裴行亦总莫名芥蒂你,我们也不至与云娘往来得这般少,出了事未不能及时护住她与孩子,竟连小郎君的正经名字都不知!” 其实她更气自己怎么不多去几封信问一问,观裴行亦如今连亲生子的双腿都忍心打断的行径,他与云娘之间必然早已出了问题,若能早些察觉…… “若早知道裴行亦竟是那样一个狼心狗肺的人,云娘就不该……”她蓦地住了嘴,错的是裴行亦,而不是当初那个天真敢爱的云娘,实不应怪她嫁错了人。 楚清远苦笑一声,“早在那姓裴的介意我与云娘曾有婚约,拘着云娘不许她与你我多通信时,我便应该警觉……” 十二年前,与楚清远缔有婚约的其实是云娘。他们二人青梅竹马,楚、杜两家又累世交好,两方家主便自行为他们二人定下了婚约。 可两人都只将彼此当做兄妹,更是一个爱上贫寒书生裴行亦,一个爱上了农家花女曲禾。 各有所爱的两人商议着退婚,奈何楚家古板守旧,规矩大过天,几乎将楚清远打了个半死,仍是不同意退婚。 楚清远干脆为爱脱离楚家,自毁名声与前程,将破坏婚约的罪过尽数揽在自己身上,保全了云娘的闺誉,也让云娘终于如愿嫁给心爱之人。 只是没想到十余年过去,人心已变。 “只愿瑟瑟真能让裴家郎君愿意与她交流吧。”楚清远叹息,楚家郎君如今十一岁了,正是敏感多思的年纪,蒙此巨变,岂能放任他镇日将自己关起来? 华灯初上。小厨房里燃着昏黄暖光。 楚明瑟换上了一件舒适柔软的月白色对襟细棉小衫,穿着浅葱色的薄绸灯笼裤,总在头顶扎成两个小啾啾的头发放了下来,打成两根粗粗的麻花辫,愈发灵动可爱。 她往饭桌旁一坐,殷勤地夹起一筷子竹笋炒肉搁到楚清远的碗里,“爹爹吃。” “瑟瑟真乖。” 楚清远吃一口自家女儿夹来的菜,幸福地眯起眼,就听女儿在自己耳边道:“这是瑟瑟的束脩,爹爹晚上要教我写字哦。” 楚明瑟:……乖孩子,没有一块竹笋炒肉是白吃的。 “怎么突然要学写字了?” “瑟瑟有瑟瑟的用处,阿爹不要问了!”楚明瑟心中很有主意,明日,她定能与裴家哥哥说上话。 第3章 新朋旧友 雨似乎落不尽,自天将明亮之际,一直到午后还有如雾般的雨丝飘落。 楚明瑟自屋檐下探出一只手,只觉一阵微凉的雾穿手而过。 这样一点小雨丝自然不能阻止她出门的步伐。她将一个小包袱挎在身上,又仔细穿上阿爹亲手给她编的小蓑衣和小斗笠,远远瞧着圆咕隆咚,像一颗刚从地里冒出来的小土豆。 她反身将屋门关牢,一丝不苟地检查了一番院子。今日一早,阿爹去镇上的木工作坊交定制的工艺品,阿娘去帮一家富户给府上的花看病,家中只有她一个人,她得担起看顾的责任来。 待屋前屋后都检查过了,楚明瑟便准备到隔壁院子去,她刚摸上院墙边的梯子,院门便被敲响了。 “瑟瑟,你在家吗?” 外头传来男孩子不知降调的大嗓门,是林二狗! 楚明瑟收回踏上梯子的脚,噔噔跑到院门边,将朱漆木门打开。 皮肤黝黑的林二狗大咧咧站在门外,他只比楚明瑟大了一岁,个字却足足高出她一个头,一颗小松一样在门前投下一片阴影。他正准备再叩门环,陡然见门被打开,探出一个小脑袋,忙将险些敲到楚明瑟脑袋上的手收回来,背到身后,面上绽出一个笑,露出一口大白牙。 “二狗,你找我有事吗?” 楚明瑟问的正经,林二狗听了脸色沉下去,只是在本就黝黑的脸上并不如何明显。他皱了皱乱糟糟的剑眉,语气瓮瓮:“没事就不能找你玩了吗?你都好几天没出门了。阿花猜你闯了大祸,被清远叔禁足,真的假的?” “假的呀,我没有闯祸。”楚明瑟歪了歪脑袋,认真为自己正名,“阿花猜错了。” “我就只道,瑟瑟你这么乖,就算犯错,清远叔哪里舍得关着你嘛。”林二狗舒了口气,眼中带上些邀功的笑意接着道,“阿花想顶替你当公主,我没同意,我说你今日还要跟我们一起玩的。走吧,跟阿花他们汇合去!” “公主”是他们玩家家酒时的一个角色身份,深受“带刀侍卫”林二狗的拥护,有权享受所有物资的优先使用权。每个人都争着想当公主,但多数时候“带刀侍卫”都只会选择楚明瑟当公主。 林二狗伸手想去牵楚明瑟出门,反被楚明瑟握住手,上下晃了晃。 “阿花想当公主就让她当嘛。我有别的事要做,不能同你们一起玩啦。”楚明瑟努力用自己的双眼传达着歉意,“对不起哦,下次再玩啦。” “你有什么事不能带上我?”林二狗不乐意地揪住她穿在身上的蓑衣,“你这是要去哪儿?” 楚明瑟向侧方抬抬下巴,坦诚道“我要去隔壁。” 阿爹阿娘说他们与裴家夫人的关系不好与外人知道,于是她也只是言简意赅,一个字都没多说。 林二狗顿时露出受伤的神色,浓眉下的双眼盛满控诉:“我发现了,自从你隔壁搬来新邻居,你就再也没跟我们一块玩过!你是不是有了新朋友,便不想与我们一起玩了?” “你、你这个……”林二狗憋了半晌,想起阿爹不归家时阿娘骂他的话,胡乱套了过来道,“你这个负心娘子!” 楚明瑟大惊失色:“我、我没有呀!” “你因为他都不与我们一起玩了,不是负心娘子是什么?”林二狗气鼓鼓,长腿一迈就要走,“我这就去与阿花他们说,你有了新朋友,再不与我们玩了。” 楚明瑟手足无措,急得原地跳了两下。她没有因为有了新朋友,就忘记老朋友呀! 她仰头望了望天色,天边压着片片阴云,瞧不出是几时。但她午睡才醒没多久,想来离晚膳时间还有许久。去隔壁寻裴家哥哥是要事,但以前的朋友们也同样重要,她不应该因一方而冷落另一方。楚明瑟想清楚了,一跺脚,带上门追了出去。 裴家哥哥左右都在屋子里不会乱跑,她先去与林二狗和阿花他们说清楚,赔个罪,再回来找裴家哥哥也不晚。 阴云不散,天色一直暗沉沉的。屋内新搬来的更漏滴滴答答扰得人心烦。 纤长的食指拈着书页翻动,略显烦躁的动作在书页上压下了一道折痕。 裴照雪又一次抬眼,看向桌案前紧闭的窗,除了风摇枝叶的动静,什么声响也无。 申时都快过去了。 淡漠的黑瞳之下飞快划过某种情绪,他闭了闭眼,阖上手中的书。指尖循着更漏的滴答声,有节奏地敲在书封之上。 宁心,静气,勿为外物所扰…… 咚、咚…… 疾劲的脚步声由远及近,鼓点一般敲在裴照雪的心上,扰乱了他手上的动作。 熟悉的声音带着急喘在窗外响起:“裴家哥哥,我来啦。” 乌黑浓密的羽睫颤了颤,裴照雪缓缓睁开眼,便看见一张薄薄的字条从窗户缝中被塞了进来。 外头,楚明瑟还在叽叽咕咕地解释自己今日为何来得晚了。她虽不想自恋地觉得裴家哥哥会等着她来,但今日晚了这么多,总是要解释清楚的。她好不容易才将林二狗和阿花他们哄好,可不想再当一回“负心娘子”了。 裴照雪抽过字条看了看,上面用歪歪扭扭的字迹写着: “裴家哥哥,展信安: 我叫楚明瑟,阿爹说,是“瑟彼玉瓒”那句诗的意思。我不会背,但阿爹说,你应当知道的,这是个好名字! 你能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吗?” 问号后面还用童稚的笔法描画了一张大大的笑脸。 看得出来她还识字不多,许多比划复杂的字应当是大人写下来,她直接照葫芦画瓢抄下来的,写得比旁的字要大上许多,瞧着十分稚拙。 瑟彼玉瓒,黄流在中。岂弟君子,福禄攸降。 确实是个极好的名字。 窗外,楚明瑟努力地扒着窗沿,紧紧抿着嘴巴,告诫自己不许催促。万一裴家哥哥是打算给她回信的,却因为她耐不住性子一催,反倒不想理会她了怎么办?不过…… 楚明瑟扫了眼干净的窗沿,昨日她留下的木头小人不见了,往好处想,便是被裴家哥哥收下了。那么,她肯定能拿到回信! 今日的天色一直晦暗,屋内灯烛长明,将少年的身影映在窗户上。 楚明瑟眼巴巴地瞅着,见影子定格了半晌终于有了动作,兴奋地往前贴贴,从窗缝中等来了一张字条。 回信了! 楚明瑟喜滋滋地两手接过,将字条捧到脸前,旋即便傻眼愣住。 字条上只写了三个字,但她也只认识第一个应当是姓氏的“裴”字。 她挠挠脸颊,拽了拽斗笠下挎着的小包袱,里面装着她的笔墨纸砚。她本想着,若裴家哥哥当真不乐意开口说话,却给她回了信,她便能就地摆出笔墨纸砚,用小纸条与他交流,可她却忘了,平日里阿爹阿娘从不苛求她的功课,书本上的诗词教的慢慢的,认识的字便也少少的。 她吭吭哧哧,将字条小心翼翼收起来,凑到窗缝前,小声道:“裴家哥哥,这几个字我还不认得呢,你等我回去学一下哦!” 落日余晖撕破阴沉云絮透出来一点光,楚明瑟接着道:“正好太阳快落山了,我也得先回家去了。明日我再来,明日你一定还要给我写回信啊!” 楚明瑟马不停蹄往家跑。 屋内,裴照雪垂首看向字条,盯着那丑兮兮的笑脸瞧了半晌。指尖摩挲两下,最终还是没有将字条丢入满地的纸团之中,而是拿起桌边的镇纸,将纸条压在了下面。 “爹爹——” 楚明瑟人还未下梯子,中气十足的喊声已在院子里响了起来,她嚷着:“爹爹!快教我认字!” 楚清远正在院子里头劈木料,纳闷地抬头:“昨晚不是刚学过写字?又要认什么字?” “裴家哥哥给我的回信,我不认得这上头的字!” “哎哟!他竟真愿意与你交流了!”楚清远忙搁下手斧,迎到梯子下头,将来之不易地字条捧到眼前,与楚明瑟头碰头地看去。 “写的什么?” 楚清远啧啧赞叹:“这手字写得真是漂亮,颇有风骨,只是瞧着心气弱了,毫无锋锐之气……” 楚明瑟撞撞他的脑袋,催促:“写的什么呀?” “名字嘛。”楚清远指着纸上三个俊秀飘逸的字,逐字念道:“裴照雪。” “这就是你裴家哥哥的名字,可认得了?” “裴照雪。好好听的名字哦。”楚明瑟拿回字条,仔细看着,心下默念几遍,自信地点点头,“都认得了!” 楚清远替她解下蓑衣,才看见她身上挎着的小包袱,拿手一托,还有些沉手。“这装的是什么?” “我的笔墨纸砚呀。”楚明瑟拿下小包袱,递给楚清远,“以后我可以用小字条跟裴家哥哥交流了。” “……”楚清远不大明白,“他既然听得见,你与他说话,让他给你写字条不就好了?你还带着笔墨纸砚做什么,怪重的。” 他捏捏自家女儿细瘦的小肩膀,忧心忡忡,别给压坏了。 “万一我说话时,他恰好没在听呢?万一他就是喜欢回字条呢?”楚明瑟有自己的逻辑,前几日她自己叽叽咕咕说了好半晌,也没有一个字的回音,今日递出一张字条,便收回了一张字条,说明她的法子就是管用嘛。 楚明瑟抱住楚清远的胳膊晃呀晃,乌黑的眼睁得溜圆,可怜兮兮地瞧他,软声道:“爹爹,你不忙吧?你多教我几个字好不好嘛?” “……”从未想过居然还有被女儿求着要念书的一天,楚清远失笑,俯身将楚明瑟抱起来,“行,今晚爹爹什么都不做,专教瑟瑟写字。不过,教几个字你都记得住吗?” “爹爹不是说瑟瑟最聪明了吗?自然都记得住!” 楚清远朗声一笑,才路过厨房的窗户,便被曲禾叫住了。 厨房暖黄的光笼在她身上,温柔得恍若画中人,灶台上腾起雾蒙蒙的热气,饭菜的香气自敞开的窗口散出。她轻轻柔柔地下了命令:“晚点再识字,先洗手吃饭。” 一大一小对视一眼,异口同声: “听你阿娘的。” “听阿娘的!” “瑟彼玉瓒,黄流在中。岂弟君子,福禄攸降”出自《诗经》,大意是“鲜亮洁净的玉瓒中,盛满了金色的香酒。德行高尚的君子,福禄自会降临于他。” “瑟”是形容玉器晶莹的样子,引申为洁净鲜明的意思。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章 新朋旧友 第4章 雪团哥哥 晴日朗朗,天青如洗。 裴家庄园内,两名仆役搬着更漏从翠竹厢房的方向往外院走。 个子矮些的抱怨着:“小郎君的脾气真是日益古怪了。往常不许咱们近身伺候,倒还省些事,这两日怎么倒又折腾起咱们来了?下着雨的天,这更漏说要就搬去,眼下又嫌吵,要咱们搬出来……” 高个子一脸无所谓:“这算什么事,跟着小郎君才清闲呢。不说小郎君那儿只用晨起昏时送两趟热水和饭菜,就说这院子吧,小郎君哪儿也不去,咱们只用收拾出自己住的院子就能歇着了,多自在。” “……你就这么点追求啊?”矮个子嘀咕,“活儿是轻省了,但瞧老爷那阵仗,小郎君怕是回不了京了。咱们这辈子也就都埋在这儿了。” “夫人膝下就咱们小郎君一子,怎么可能放着不管?你等着吧,过些时日待老爷气消了,夫人肯定想办法接小郎君回府。” “你心是真大。”矮个子有些无语,“小郎君这回犯的事可不小。有那位和她那金贵儿子在,咱们夫人还能说得上话?” 自古恩消爱驰者,处境皆是不易。更何况夫人还是个面团性子,自身都难保呢,如何护得住小郎君? “再闲话主家是非,你们的舌头也别想要了!”苍老威严的声音响起,将两人吓了一跳。 “王管事,小的不敢了!”矮个子忙低头认错,拽上同伴溜之大吉。 高个子横了他一眼:又连累我! 王管事负手瞪着他们远去,展目向翠竹厢房的方向望了一眼,忧愁叹气。 夫人失了掌家权,手下能调动得也就这么几个人,若不是梁嬷嬷并两名心腹女使离不了身,定也要送来陪着小郎君。如今却只他一个无能之人脱身跟了出来,四处求来的大夫连小郎君的面都见不到,亲眼见小郎君一日比一日沉默古怪,拒他于千里之外,深觉辜负了夫人的信任。 苍天啊,快来个人让小郎君开口说句话吧!否则他真是要无颜面对夫人,被梁嬷嬷戳脊梁骨,死后棺材板都盖不住啊! “喵~” 一只小野猫灵活地窜上院墙,消失在草丛中。 王管事眼前一亮。小郎君四五岁时曾说想养只猫,只是老爷管得严,不许养猫儿狗儿的,说是玩物丧志。如今远在水津镇,若能养上一只圆了儿时的梦,说不得能好些。王管事打定了主意,迈着不符合年纪的灵活步伐追了出去。 脚步声此消彼长。 楚明瑟揣了一肚子崭新的墨水,兴冲冲地往窗下冲。 “雪团哥哥!我认得你的名字啦!” 习惯性地喊出声后,她才将写好字的字条自窗缝塞进去,上面一笔一划地将她刚才说过的话一字不落写了下来。 裴照雪:“……” “雪团哥哥”四个大字恰抵在他的指尖之下,他蜷了蜷指尖,眉心困惑地轻蹙。 他只在蹒跚学步时听母亲喊过他“小雪团”,自他开蒙习书之后,便不许母亲再唤他如此羞耻的称呼。 她……她怎能如此唤他? 他抬起手想要开窗,让她不许再这么叫自己,伸出的手臂僵了半晌,手指紧攥成拳,又放下了。 窗外,楚明瑟将包袱中的纸墨笔砚逐一在窗前铺开,得意洋洋地晃着脑袋。 她昨晚睡觉时,翻来覆去地想着知道名字之后要如何称呼裴家哥哥。 “阿澈”是乳名,长辈才好叫得出口。“照雪”二字并不比“裴家哥哥”显得更亲近,写起来也很费笔头。她从“裴照雪”的名字里漫无边际地联想,灵机一动想到了“雪团”。 水津镇冬日鲜少下雪,极偶尔的时候才会飘些雪粒子。要极其努力才能攒出一个小雪团。 是楚明瑟记忆里能想到的与雪相关,最漂亮又最珍贵的代名词。 这么独特又显得很是亲近的称呼,雪团哥哥一定也是喜欢的。 楚明瑟挥毫笔墨,念一个字写一个字,“《三字经》《千字文》我都会背,只是字还认不全,昨晚阿爹教了我许多,他说我现在已算得上一个小文豪啦。” 字写得七零八落,还有好几个错别字,楚明瑟浑不在意,满怀期待地将字条塞进去。 没多会儿,里头吐出一张字条来: “字太丑,不许写了。 我听得见。” 这几个字简单,楚明瑟都认得。 她心下大喜,不用再写字了!方才握笔写那么一堆字,她手指都酸了。 她丢开笔,揉揉发酸的手,趴在窗边叽叽喳喳,“阿爹说了,我年纪还小,手上没力气,写字丑才是正常的,往后慢慢练就是了。” 她说着,眼珠一转,又一个主意冒出来,说道:“不过我认字确实不多,你方才写的字,我都没认全,半猜半蒙才看明白。你也与我说说话嘛,” 昨日她竟没想到,应当这般“要挟”他与自己说话的。 然而事与愿违,屋内又是死一般的沉寂,这回连字条都没有了。 楚明瑟赶紧补救:“不想说话就算了,若有看不懂的,我再拿回去让爹爹教就是了。雪团哥哥你别不理我呀。” 她扣扣窗棂,称赞道:“阿爹夸你的字写得极好,日后有机会,能不能请你教我练字呢?” “阿爹和阿娘都好忙的,我阿爹是镇上最厉害的木雕师傅,好些人慕名来请他雕东西,时常在他的工作坊里待上一整天。我阿娘是镇上有名的种花娘子,经常去帮别家的花草看病,不大得空看着我练字呢。” “你这么厉害,一定能帮我写得一手好字,让阿爹见了都要佩服我。”楚明瑟一双眼珠乌溜溜地转,绞尽脑汁试图诓他答应自己,倒时便有理由哄他出门,去自己家中玩。 窗缝中挤出张字条,上书两个大字:不行。 楚明瑟看了一眼就眯起眼睛,将字条叠起来收进怀里,嘴上装模作样:“哎呀,雪团哥哥写的什么字呀?瑟瑟不认得,等我拿回家给爹爹看。” 又失败了,还是去找爹爹讨个主意吧。 楚明瑟出神地往外走,没注意脚下的台阶,“啊”一声摔了下去。 噗通。 哐当。 前面一声是楚明瑟摔到松软土地上的声音,后头一声出自门窗紧闭的屋内,似是重物翻倒的声音。 楚明瑟腾地爬起来,顶着满身的泥土扑回到窗前,着急地拍窗:“雪团哥哥?你没事吧?你摔着了吗?出什么事了?” 里头没什么动静,楚明瑟努力地侧耳倾听,依稀能听见木头剐蹭青石板地面发出的刺耳声响,隐约伴着轻微的吃痛的呼气声。 他定是摔着了!说不定还被翻倒的东西砸到了! 他腿上不便,摔这么一下,自己要如何起来? “你、你等一下,我进来帮你!”楚明瑟急了,慌乱地推窗,推不动,又噔噔噔跑到正门前。 她人小力微,怎么用力都依然推不开门,手上都被硌出了道道木纹。 “不慌不慌,你别怕啊!”楚明瑟碎碎念着,也不知是在安抚自己还是在安慰裴照雪,砰砰拍着门表示自己还在外面,“我去喊人来帮你!” 她拎起裙摆就要跑,却听门内一声厉喝:“回来!” 许久未说话的嗓音干哑生涩,粗粝得似石子落地。 楚明瑟“咻”地折回门边,惊叫出声:“雪团哥哥?你说话了?你你你……” 她急得不知先问什么,磕巴了一下才道:“你没事吗?你摔到哪里了呀?我能进去看看你吗?” “我没事。”他用简短地三个字回答楚明瑟一连串的问题。 一门之隔,笨重的素舆侧翻在地,凌乱的血痕在青石板上蜿蜒,延伸至一双无力瘫软的腿下。 裴照雪单手撑着地,另一手撩开袍角,蹙眉扫了一眼双腿洇出血痕的地方。 方才他的双腿被翻倒的素舆压住,恰巧就砸在断裂的伤处。他颇费了翻力气才将双腿挪出来,此刻双唇毫无血色,额上覆满了冷汗,自不肯让任何人撞见他如此狼狈的一幕。 “你真的没事吗?” 门外传来小姑娘弱弱的询问,裴照雪自双腿之上收回厌恶的眼神,他暂时没力气将自己再挪回素舆,当下泄力倒在青石板地面上。 伤处传来的痛楚在他的脑中翻搅,方才过度用力的手指因突然的松懈而轻颤着,提醒着他,即便屈辱,仍然活着。 他盯着虚空某处,轻轻启唇,低哑道:“我没事,你走吧。” 楚明瑟踟蹰着,放心不下地将耳朵贴到门上又听了听,什么动静也没听见。 她忧心忡忡地叮嘱着:“要是受伤了,你一定要看大夫呀。” 等了半晌,里面的人不再理会她,她才一步三回头地离开。 楚明瑟翻过墙头便瞧见楚清远正在院子里帮曲禾择菜。 楚清远刚推了个不感兴趣的木雕活计,正闲得很。一扭头瞧见满身泥的楚明瑟从墙头冒出来,忙搁下菜,双手在衣裳蹭净了,才上前将楚明瑟抱下来。 “怎么了这是,去泥地里打滚了?”他试图帮楚明瑟拍掉身上的土,实在没找着下手的地方,“算了,回去换下来洗吧。” 楚明瑟闷闷地点头,才解释道:“我没事,不小心摔了一跤。可是雪团哥哥……” 她将自己听到的动静和猜测说了,唉声叹气:“他不肯说,也不知摔得严不严重呀?” “这个年纪的小男孩正是最好面子的时候,摔得狼狈了,自然是不愿被别人瞧见的。” 楚清远摸了摸楚明瑟的发顶,轻声安慰:“这样吧,我们先给他一点点修整的时间,待会儿爹爹就拿着你阿娘做的点心上门,请小厮交到你雪团哥哥的手上。这样就有借口让人去瞧一瞧他的状况了,可好?” 楚明瑟点点头,快跑着去换衣裳,“爹爹你等我一会儿,我跟你一起去!” 一炷香后,楚明瑟牵着楚清远的手,眼巴巴地守在裴家庄园门口等着小厮回信。 小厮端着盘子小跑着回来,楚明瑟踮起脚定睛一看,盘子里头是空的!雪团哥哥收下了阿娘的点心! 小厮礼貌地将盘子递回来:“郎君让我代他道声谢。” “都是街坊邻居,不必这么客气。”楚清远客套了两句,被楚明瑟拽了拽手,追问道:“不知小郎君怎么样了?” “啊?”小厮一呆,没明白他在问什么。 “我是说,搬来那日,小郎君瞧着像是有伤在身,不知身体怎么样了?”楚清远斟酌着用词,“面色还红润吗?” 小厮咽了咽唾沫,方才他去送点心时,瞧见小郎君好端端坐在素舆上,地上却有一摊血迹,当即吓得腿都软了,就想去找王管事。 结果小郎君喊住了他,勒令他待会去收拾好地面,不许将此事告诉任何人。那眼神,那语气,吓得他腿都更软了,哆嗦着跑出来才觉得好些。 他面上堆起一个笑:“红、红着呢,没事……” 那满地的血,可是太红了些。小郎君的伤口定然是崩开了,竟还跟个没事人似的,也太厉害了。 楚明瑟和楚清远一听便放下心来,高高兴兴地牵着手回了家。 楚清远对着楚明瑟好一番夸赞:“瑟瑟可真棒,要知道当初我和你阿娘轮番上阵,你雪团哥哥什么东西都没收。你这去跑了几趟,他现下就都肯收下咱们家的点心了。” 楚明瑟也是得意地摇头晃脑,谦虚道:“是阿娘做的点心喷喷香。也多亏了爹爹教我写字!” “那今晚爹爹下厨添几个菜,给瑟瑟庆功!” 楚明瑟高举双手,欢呼出声。 她觉得自己或许能,蹬鼻子上脸,再进一步! 翌日,楚明瑟先是关心裴照雪昨日摔得痛不痛,得到的回应只有字条上两个字:“没事”。 她接着趴在窗边絮叨了一会儿,忽然双掌一拍,说道:“哎呀,阿娘让我今日早点回家给她帮忙,我先走啦。” 她抬脚哒哒哒,原地踏步跑了几步。跑着跑着又放缓步子,营造出一种自己已经渐行渐远的错觉,最后完全停下步子,屏息趴在窗边等着。 之前她搁在窗边的木头小人、两枚裹着米纸的糖瓜……在她第二日过来时都消失不见了,她觉得一定是雪团哥哥趁她走后开窗拿走的,她只要在原地守上一会儿,说不定就能守到他开窗户。 过了好一会儿,就在楚明瑟以为今天蹲不到雪团哥哥开窗的时候,窗户忽然自内向外被推开。 楚明瑟来不及躲,被哐叽砸了个正着。